第3012章无余无语也无虞
在北域大漠之中,张郃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多了一个跟班。
甘风。
或许是脾性相投,或许是因为在某一次的事情当中发现了自己的不足,甘风现在就几乎是整天都贴着张郃,问这问那,请教这个请教那个。
对于甘风来说,这是比看书更好的方式。
甘风有个毛病,就是一拿起书来,就会犯困,然后盯着那些文字,就感觉像是一只只的蚊虫,在木牍上到处乱飞……
因此相比较自己看,他更喜欢听。
而且张郃讲的,不管是引用也好,或是叙述也罢,都能听得进去。
这似乎很奇怪,但是也在情理之中,毕竟甘风读的书少。
听说读写,是按照难易次序排列的。
甘风的请益,张郃也并不厌烦。
因为大多数的时候,张郃也需要一定的时间思考,通过给甘风讲述的过程,张郃也渐渐的能够明白一些原先他几乎没有涉及的层面,从纯粹的战术上提升到了战略,或者说是民政治理……
『贸易,原先我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张郃坐在石头上,看着远方,『就像是之前我对于盐铁之事完全没有多少印象一样……』
『盐铁?』甘风说道,『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印象……』
『其实各个郡国之中,都有盐铁使的……』张郃说道,『有些不出产盐铁的地方,就没有,但是只要有盐铁出产的,就有置盐铁使,知道主要是为了什么?为了盐铁税。那么为什么要派盐铁使呢?』
甘风想了想,『为了监督。』
张郃点了点头说道:『是啊……管理不严,盐税保证不了。事实上也是如此。如果郡县抓得不紧,不但盐米价格昂贵,而且人口增长也会少……以前我都根本就没想到这个,盐铁价格和人口增长会有什么关系?现在看了骠骑的讲武堂邸报,才明白百姓如果觉得负担沉重了,就不会生孩子……人口自然就少了……而最大的负担,就是盐铁……每天要吃,每天要用……』
『还有口算……』甘风点了点头,『之前我还在西凉的时候,有时候就看见过直接扔在山里面的婴儿尸骸被豺狼拖着走……起初还以为是谁家不小心丢了,或是被豺狼叼走的,结果后来才知道,是有意扔了的,因为多一口人,就要多纳一份的口算……有时候说多养一口人,也就多加一瓢水的事情,但是这口算……不是一瓢水能解决的了……』
张郃点头,『没错。我看到邸报上有说,这几年关中的人口增加了不少,尤其是北地上郡,现在都新增了四个万户县了……而相比较来说,山东之处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关中北地的人口增加,我觉得跟主公执政以来,推行修道,开渠,开荒,招抚流民等等措施是关联在一起的……人多了,当然物产就多了,需要的盐铁也同样多了……可谓是“勘耕积栗,丰殖关中”了……所以主公的策略也就延伸到了北域大漠……因为胡人也同样需要盐铁,甚至比我们汉人还要更缺乏……』
『可是若是给胡人盐铁……』甘风抓了抓后脑勺,『说起来我也不懂……但是之前不是都禁止向胡人售卖盐铁么?』
张郃点头说道,『没错,是禁止,但是就像是各个郡县为什么要派盐铁使一样啊……禁止,真能就禁止得住?朝堂禁止了,受损的是朝堂,上面收不到半文钱,而
『这……』甘风啧了一声,然后摇了摇头,『西凉就是这些家伙搞坏了的……不过这些我确实不是很懂……』
『那就说些你懂的……骑兵……』张郃笑了笑,也并不因甘风表示听不懂,就吝啬分享他的思索成果,『这个你就喜欢听了吧?』
『哈哈,没错,没错,你说,你说!』甘风拍手说道,『这个我熟悉!』
有码和没码,这完全是不同的两回事。
原本大汉的骑兵,并不是战争的主力。
直至汉人撞上了匈奴……
『最初的时候,我们和匈奴作战,当时匈奴号称“尽为甲骑”,但是现在看来么……』张郃笑了笑,『而现在说来,这个胡人的“甲骑”,我们就看不上了……这其中差别,我原本以为是桓灵二帝昏庸,不过现在觉得么……也不尽然是桓灵二帝的问题。』
匈奴马匹身体略矮,头部偏大,基本上是属于后世的蒙古马体系。
这些蒙古马虽不十分高大,但体能充沛,耐力持久,行动迅速,非常适应高原荒漠的环境,因此当这些战马再配上当时比大汉更为先进的御马工具,马笼头和便于乘骑的马鞍,还有软马蹬,就大大增强了匈奴军队的战斗能力。
不过,随着大汉的奋起直追,很快就反超了匈奴……
张郃敲了敲身上的盔甲,发出沉闷的声音,『看看,现在这样一身盔甲,若是放在桓灵二帝之时,你我能穿得上?』
甘风摇头,『那个时候董……嗯,那谁都没有像这么好的盔甲……我记得就是当年的凉州三明才有资格穿……』
『步卒有甲和无甲,几乎是天地之差。』张郃说道,『骑兵也是如此。我们汉人最早的骑兵,很多连个皮甲都没有,而匈奴则是人人有皮甲……嗯,那时也没有多少战马……所以汉初的时候,胡人都是压着我们打,后来我们有马了,更重要的是我们有甲了,连战马都装备了甲具……不过,那个时候多数都是皮甲,若是被长矛正面穿刺,还是很容易被洞穿的……』
在需要近身搏斗的冷兵器时代,士兵装备的坚实与否会极大地影响着军队整体的战斗力。
『如今再看,这胡人即便是有甲,也是短促,』张郃将头上的兜鍪取下,放在手中,一边比划着一边说道,『而胡人当下即便是有兜鍪,也多数都是青铜所制,易脆且不够坚硬,此外胡人兜鍪前后皆平,素面无沿,佩戴之时不分前后,若是被人从后刀削之……』
张郃比划了一下,然后再拍了拍手中的兜鍪,『再看主公所监制这兜鍪,前有沿,可遮风雨,后有帘,可豁利刃……而这些兜鍪兵甲,自然都需要钱财打造,而钱财又是从何而来?就是从盐铁中来,又或是类似盐铁等物……就像是我们在漠北此处开设的集市,就是为了我们,还有儿郎们身上的盔甲……』
张郃带上了兜鍪,『这也是为什么讲武堂邸报之中,提及统兵将领当知晓经济的原因……邸报上还说,如今在长安之中,已经在研制第五代的盔甲了,会更加的舒适,并且加强了冬天的御寒能力……』
甘风喜滋滋的说道:『那感情好!到时候就不怕被冻坏了!』
『这些都是要钱的,』张郃笑道,『所以现在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卖盐铁,也为什么要保护这些胡人,并且制定出适合的规范来……那边谁来了?』
张郃说到一半,忽然站起身来,指着一行来骑。
传令骑兵很快到了张郃面前,然后奉上了赵云的将令。
张郃检查了火漆,随后就破开了密封,取出将令,看了几眼,便是皱起眉头来。
『怎么了?』甘风问道。
张郃抬着头,望着远方,将将令递给了甘风,『有胡人绕过了我们……进入了幽北……』
『绕过我们?』甘风一时不能理解,上下翻看着将令,就像是要看出个花来。
张郃比划了一下,『漠北这么大,我们的前沿军塞不可能覆盖所有的区域……可能就是这样,他们在外面绕了过去……对了,当时不是有一些胡人难逃到了我们这里,说是遭遇了一些攻击么?然后这一批胡人,被幽北的曹军碰上了……』
『什么?碰上了曹军?』甘风问道,『怎么碰上的?』
『不知道,或许是觉得幽北更好打?亦或是仅仅是为了补给?』张郃摇头,信息太少,不好判断,『所以都护才会让我们去查探一二……』
『好!查!』甘风立刻应答道,旋即又迟疑起来,『呃……这个,要从哪里查?』
张郃思索了一下,『先去找柔然人和坚昆人……他们在我们的北面外围区域,若是从他们那边经过,多少应该有些消息……』
……
漠北已经渐渐的寒冷起来,而严冬对于在漠北的这些胡人部落来说,也是越发的严苛。大多数的草场都已经是枯萎了,牛羊只能是吃胡人在夏天和秋天积攒下来的干草过活。
很显然,只有干草是不足以让牛羊过的好的,胡人还必须在干草里面添加一些豆料,或是一些其他的养分,才能保证牛羊在最寒冷的时节不会被冻死。
如今汉人开设的集市,就成为了这些胡人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
漠北因为严寒而来的胡人,可以在汉人建设的集市上,采购,或者说是交易一些他们急需的物品,包括盐铁在内的生活用品,来渡过寒冬。
这对于胡人来说,无疑是有益的,否则他们只能是杀死那些孱弱的牲口,才能腾出更多的草料给强壮的牛羊,这就是他们为什么部落里面的老人会将活下去的希望留给他们孩子的原因,因为他们生活的环境就是这样的残酷。
而汉人的集市贸易体系,让他们感受到了文明的气息……
虽然说在集市的初期,贸易的制度还是非常的粗糙,并且肯定会有一些不合理的地方,但是至少这是一个全新的尝试,也是北域深入大漠之中的再次扩展。
许多在北域大漠之中的胡人,甚至从北海都有到南边来交易的……
在北域大漠,汉人构建出来的交易之地,就像是在寒冬之中的篝火,带来了光明和希望,但是同样也引来了残忍且贪婪的目光。
在胡人当中,有愿意守规矩的,也有觉得自己才是规矩的。
比如西部鲜卑的人。
这其实说起来,也都是斐潜引发的多米诺骨牌的演变。
鲜卑在檀石槐之后,分为三部分。
西中东,很好理解。
中部鲜卑的势力原本是最大的,也是距离大汉最近的,结果中部鲜卑自己先分裂出来成为了步度根和轲比能两个大部落,而西部鲜卑则在陇西以北的大漠之中,东部鲜卑这是在乌桓人以北的区域,和辽西鲜卑接壤。
随着中部鲜卑的逐渐在斐潜的连续打击之下衰败,空缺出来的区域一部分被乌桓人占据,而乌桓人也很快步入了中部鲜卑的后尘,被殴打得只能躲到了辽东棒子半岛去欺负夫余和高句丽人,后来又是被分裂,在楼班难楼死后,残存的乌桓人回归了白水黑山,归入了另外一名乌桓大人骨进之下。
原本在中部鲜卑以北的柔然,坚昆等其中大部落又在斐潜亲善的政策之下南归迁徙,而这些部落留下的空档,自然就引起了大漠更深更远的敕勒,高车,丁零什么的,以及原本在陇右以北区域之中西部鲜卑的觊觎。
也有一说,敕勒高车都是一个部落,其自号狄历,春秋时称赤狄,西晋以后塞外各民族称之为敕勒,北朝人称为高车,迁入内地者被称为丁零……
但是实际上,估计应该是类似于匈奴鲜卑的松散联盟,而且即便是鲜卑有西东中三个主要的区分方式,在其中也还有各种鲜卑小种部落,索头部落等等。
尤其是西部鲜卑。
西部鲜卑其实很混乱,便是檀石槐时期也没有形成一个整体的架构,分成了十几个大小不一的部落,其中有个较大部落联盟,便是乞伏部。
乞伏部,是鲜卑人当年纵横捭阖于大漠南北驻留在陇西的一支后裔,与北部鲜卑类似,西部鲜卑也一样出自东部鲜卑,毕竟辽河是鲜卑人经略天下的出发地和大本营。
乞伏部当下和敕勒族融合,势力开始膨胀起来,再加上柔然坚昆将南迁,于是开始渐渐的逼近大汉。在历史上,乞伏部大概是在西晋时期,侵袭到了陇右至河套区域,霸占凉州很大的一片区域,后来投降了前秦苻坚,在苻坚死后,叛变立国,称之为西秦。西秦没撑多久,又降于后秦,后又自立,最后被夏国赫连定率军灭之。
可以说从历史上看来,乞伏部其实表现出很明显的投机成色,有便宜得占就占,见势不妙就投降,灵活机动的特性使得他们即便是在亡国之后,也基本上融入了其他部落之中,最终成为了北魏的『内入诸姓』和『四方诸姓』。
乞伏部这一次来,其实是收到了秃发部落的『邀请』。
秃发部落在和拓跋部落一同被斐潜设计了之后,残存的部落就分散了,大部分逃到了辽东鲜卑处,结果又碰上了轲比能发癫……
而另外往西逃走的秃发部落的一部分,就和乞伏部的鲜卑联合起来,并且也将对于斐潜,对于汉人的仇恨,带给了乞伏部落。
乞伏部在得知中部鲜卑已经基本上被打空掏空了之后,一方面是对于中部草场的觊觎,另外一方面则是乞伏纥干的野心,已经在这个时候膨胀起来了……
乞伏纥干也算是一个聪明人,他充分的利用了大漠之中胡人的无知,宣称自己是『陵阜』一般的巨虫所化,当然其人本身也颇为武勇,降服了斯引、出连和叱卢等部,被推举为大可汗,也就是乞伏可汗。
从这一点来看,乞伏纥干又有些残留匈奴的特性,因为中部鲜卑一般称王,大小王……
在乞伏部的大帐之中,围坐着一圈的胡人。
鲜卑人,敕勒人,色目人都有。
乞伏纥干看着手下的这些人,有些痛心疾首的说道:『我们要团结!看看我们自己,一旦分裂了,就被汉人欺凌成什么样子?!』
鲜卑人就不提了,敕勒人也是已经分裂争斗不已。甚至可以说其实当下的不管是匈奴,鲜卑,乌桓,亦或是敕勒,其实都和春秋战国时期的狄戎部落多少有些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错,一代代的战败者联盟,对于中原充满了仇恨。
『这一次,我们需要联系所有可以团结的人……』乞伏纥干沉声说道,『汉人就是我们最大的敌人!我们必须联手起来,才有可能对抗汉人!否则我们最终都将成为汉人的奴隶!我们的财产会被汉人抢走,我们的女人会被汉人夺走,我们的孩子会变成了汉人的种!你们谁愿意看到这样的未来?!团结!还是团结!你们也看到了,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我们也同样可以打败汉人的军队!汉人又有什么了不起,也是一样会流血,会哭会叫,会被杀死!』
当然,对于胡人来说,他们未必能够完全分清楚哪些是斐军,那些是曹军,就像是汉人也往往分不清楚哪些人是鲜卑,那些人是乌桓一样……
『大可汗!郁筑鞬大人来是了!』有人在大帐之外唱名。
大可汗。
乞伏纥干自己封自己的。
胡人很喜欢『可汗』这个词,因为当下的胡人大部分都是奴隶制度,部落之中的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爹』,或称之为『主子』……
乞伏纥干站起身来,迎出大帐外,和郁筑鞬又是拉手礼又是抱腰礼,很是亲热。
旋即乞伏纥干又给郁筑鞬介绍了他手下的各个部落头人,相互之间哈哈笑着,气氛融洽。
没错,郁筑鞬就是乞伏纥干可以『团结』的人,因为他是轲比能的女婿。
如果说在鲜卑人当中,因为切身体会而最为痛恨汉人的,无疑就是郁筑鞬了。轲比能当时可以说距离鲜卑大王就差一步,步度根的步,然后跌下来之后当然也就是摔得最痛,最恨汉人。于是当知道乞伏纥干等人前来的消息,便是立刻前来和乞伏纥干见面。
在简单的寒暄之后,郁筑鞬就进入了正题,他严肃的和乞伏纥干说道:『汉人对我们犯下了滔天的罪行!我父亲,我叔父……呼……这一次可汗前来,不用多说,我一定尽全力协助可汗!不过,仅是我一部,还是力薄……所以,可汗,还需要再找几个人……』
『谁?』乞伏纥干问道。
『素利,骨进,莫护跋!』郁筑鞬扒拉着手指头,『还有一个人,可汗也可以联系一下……日陆眷……这个人很有些意思……』
第3013章有记有计也有机
太兴八年。
冬。
十一月中。
寒风呼啸,有些地方已经飘然雪下,临近太行山的河内,似乎被太行山的山脉遮蔽护卫这,只是下了点冰雨,没有下大雪。
这一年,虽说秋天的收获也不算是差,但是对于整个山东,包括河内地区的农夫来说,并不代表着轻松。
因为战争爆发了……
征调令再次下达,不仅是收刮了百姓仅有的口粮,而且还要服从劳役调配,再苦一苦,再累一累,再坚持一坚持。
这些百姓又开始在严寒中煎熬,没有任何的补贴,也更不可能有什么发券和发钱,只有官府发个文,各地的商业和农业活动大多停止,仿佛进入了冬眠。
与垂头丧气,死气沉沉的劳役相比,曹军兵卒的阵列倒也有些气势。
一面红底黑字的大汉旗帜在朔风中烈烈飞扬,整齐的军阵排列而开,杀气腾腾。
赵俨站在了军前,大声疾呼着:『大汉军威武!』
『生为大汉英杰!死亦大汉鬼雄!』
『今奉天子诏令讨逆!』
『男儿从军为何事?』
『救家国危难!获马上封侯!』
赵俨声音滚滚,鼓动士气,每喊一句话就用手挥舞一次,将气氛烘托得十分热烈。
在赵俨身后,是兖州主簿繁钦也是激动的涨红了脸,似乎一股豪迈浩然之气从腹腔之内喷涌而上……
『肃将王事,集此河土。
『凡我同盟,既文既武。
『郁郁桓桓,有规有矩。
『务在和光,同尘共垢。
『各竟其心。为国蕃辅……』
『嗯……这个……』
繁钦脸憋得更红了。
赵俨鼓动完毕,便是下令兵卒次第出发,等转过回来的时候发现繁钦这般样子,不由得恍然,然后笑着说道:『休伯你这是……又卡住了?』
『呃……』繁钦叭咂了一下嘴,然后也不理会赵俨,径直先将自己方才吟诵的诗词抄写在了木牍上,这才出了一口长气,脸上的涨红方渐渐消退。
『抱歉,方才失礼了。』繁钦对着赵俨施礼,『见赵兄此次领军出征,一时心情激荡……抱歉抱歉,失礼了失礼了……』
赵俨摆摆手,显然没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接过了繁钦写的木牍,上下看了看,笑着说道:『不错,不错,待我回旋之时,想必休伯此诗定当齐整矣,届时再来拜读请益……』
『哈哈,不敢,不敢……共勉,共勉……』繁钦也是笑,然后将木牍小心翼翼的放好,才左右看了看,轻声说道,『赵兄,这次参军出征……听闻夏侯将军……不太好相与……』
若是旁人,繁钦定然不会说这样的话语,但是赵俨和他的关系不同。虽然是异姓,但是亲如兄弟一样。当年黄巾为乱,繁钦和赵俨都避祸于荆州,相互之间既是同乡,又是意气相投,甚至连钱财什么的都是放在一起用,甚至比同家兄弟还要更融洽。
对了,还有一个杜袭,也是和他们在一起的。
后来曹操迎了刘协,这对于心怀大汉的赵杜繁三人,无疑是一个强心剂,于是就投了曹操。
杜袭这个人呢,家世不差,才能也是有的,但是或许也是因为才能,说话比较不客气,自然没有办法和说话又好听,人又好看的荀彧青春版,陈群相比,现在不过在冀州担任一个小县令,受尽了陈群的压制,一肚子歪火。
繁钦基本上就是传统的山东文人了,比较喜欢诗歌词赋,于是也就担任一些比较需要文墨的职位,比如主簿什么的,这一次也是负责押送了一批钱粮到了赵俨这里。
赵俨相对来说就比较会变通,既有文采,但是也不像是繁钦这样不分场合的展示文采,遇到事情会谏言,但是也同样不会让人尴尬的谏言,这就使得赵俨非常适合在各个性格暴躁的将领之间充当缓冲的过渡,因此他很早的时候就得到了曹操的看重,一路从佐事,从事,参事等等升迁上来,现在已经是河内参军。
这一次河内出兵太行,上路由乐进统御人马奇袭壶关谷口,先拔了谷口军寨,但是对于壶关本体一时没有什么好办法,而下路的夏侯渊也领军进发,指向了高平长平一带。赵俨作为参军,先期领步卒出发。
步卒有正兵三千人,辅兵一千五百人,随军农夫三千五百人,巡弋哨骑两百。另有车辆驽马等,都是需要一一调度,所以赵俨也就只能和繁钦抽空道个别,便是转身去调度了。虽然说河内的兵卒平日的训练不错,也一直以来都在为了这一次战斗所准备着,但这次路途并不好走,而且沿途没有什么郡县可以支撑消耗,又是冬季行军,辅兵数量也不多,所以他们计划只让军队一日走三十至五十里。
河内到太行山径虽然这些年来通商,道路并不算是太难走,但是不管怎么说,在山间行进,会比平日里面更慢一些,这样算起来,从河内出发,想要抵达高平长平,大概需要十天时间。
夏侯渊带着一些护卫,目光在赵俨以及繁钦身上扫过,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那些启程的兵卒身上。
目前来看,曹军兵卒的士气非常不错。
对于赵俨,夏侯渊还是比较信赖的,所以这一次就干脆让赵俨充当其副手,步卒进军辎重杂事等全数都扔给了赵俨负责指挥。
夏侯渊则是准备专心带骑兵。
一旁的心腹说道,『将主,这……这赵参军行不行?要不要再去找文烈将军……』
『混账!』夏侯渊不满的骂道,『文烈将军责任也很重!既然主公已经将职责交到我们手上,我们再去找旁人?嗯?!那主公给我们权柄做什么,还不如直接给旁人?!』
心腹连声称是。
夏侯渊斜眼看了一下自家心腹,『某知道你也是好心,不过既是为将者,首要就是对自己有信心!否则兵卒怎么会有信心?某再明确一遍,骑军行军时与他们保持一日以上距离,每日扎营皆需派遣游弋哨探!』
心腹大声应答,旋即下去传令。
……
……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刚刚把太行山顶的白雪照亮的时候,曹军营地之中的民夫已经像是蝼蚁一样先动了起来,旋即其他曹军兵卒也在整队。
炊烟升起,进攻也意味着很快就要开始了。
在这个年代,每一口饭,都不是白吃下去的,都需要付出血的代价。
不是自己的血,就是别人的血。
在壶关内外的投石车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互相投射。
最开始的时候,双方都没有多少使用投石车的实战经验,所以对于乐进一方是被砸坏了许多,因此后续补充赶不上,而对于贾衢一方则是因为石弹消耗太大,制作运输同样赶不上……
于是就变成了当下更像是震慑,或是威慑,或是相互添堵的行为,有威胁但威胁并不算是太大。
石弹投射而下的时候,已经被摧残的很有经验的双方兵卒便是会发出警告,旋即人群就会散开。当然也少不了几个倒霉鬼跑错了方向,或者原本不用跑不会被砸偏偏跑去用实力脸接。
在壶关城头投石威胁不到的区域,一队队全副武装的士兵在军校的带领下走到指定地点,然后随着简短急促的号令就地坐下。民夫立刻抬着木桶大筐过来,给兵士们放饼馍,每人一块大饼或者两个小馍,外带一根咸菜。
要上阵的时候吃一些,不是为了吃饱,而是为了在搏杀的时候不至于因为饥饿而腿软手软。
乐进脸上多了一道不大不小的伤口,覆着些膏药。虽然看起来似乎狰狞,但是实际上这样的伤口只能算是小伤,或是轻微伤,而真正的重伤,基本就都躺着呢……
或许后世封建王朝之中,对于伤势的判定,就是从战阵上出来的。只要还能动弹,就算不上重伤。所以即便是乐进脸上带着伤,也依旧和几个军侯站在一处,眺望着远处的壶关。
乐进知道壶关不好打,但是等真正的打起来之后,才明白这个不好打的『不好』二字,究竟是怎样的残酷和麻烦。
首先就是后续补给一直断断续续的跟不上来。
具体困难乐进也懂,羊肠坂道确实不好走,可是不管怎么样,人吃喝不能少。
『再派一个小队,往后查探一下,看看补给车队到底是到了哪里了……』乐进仰头望天,只见太阳虽然升起,但是云层依旧很厚,『御寒衣物也需要准备,否则……马军侯,这事情你负责。一定要确保后勤补给跟得上!』
一名年长一些的军侯应答了一声。
乐进正准备吩咐其他事情,忽然听到远处有人凄厉惨叫,转过头去,便是看到刚刚就有几个倒霉蛋被壶关口城头下的投石砸到,当场被砸死的自然是四分五裂很是英勇的一声不吭,而没死的就倒霉了……
一个半截肩膀都没了,血呼拉碴的在那边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但是很快就衰弱下去。另外一个是断了腿,正有其他几名兵卒死死的按住,防止他因为疼痛而翻滚,导致更大的损伤。军医则是提着一个板斧走了过去,让那个断了腿的伤兵像是待宰的家豚一般发出绝望的哀嚎。
乐进平静的将目光收了回来,继续和几个军侯讲解今天进攻的安排,几个军侯的脸色也没有丝毫的变化。
乐进的护卫拿来了一些杂粮饼子,分发给乐进和军侯。
和普通兵卒不同的是,乐进等人多了一根咸肉,还有一杯热的酸浆水。
空气之中弥漫着血腥味,混杂着人死前和死后释放出来的腐朽气息,几乎都是附着在这些食物之上,但是乐进和军侯等人,就像是毫无察觉,或者就像是嗅觉味觉都一起失灵了一样,撕咬着面饼,然后吃下。
吃完了最后一块饼子,喝下了最后一口酸浆水,乐进最后吩咐了几句,冲着军侯点了点头,然后挥手。
军侯默默回礼,退了下去。
后方民夫在催促声中,奔跑了起来,即便是有时候因为体力不支而摔倒,也是顾不得自己摔伤得如何,赶快就收拢跌落的物品,赶快送往下一处。
在战争之中,人就是一个东西,是一个物品,就是分为有用的,没用的。如果还能搬运物品,那么就还能有用,如果连物品都搬运不了了,那就只剩下了充当炮灰,去死在城下一条路了。
远处山峦,墨黑犹如美人的眉黛。
若说真有红颜祸水,那么壶关之处,一定就是上党的第一祸水。
『整队!』
『拿起武器!』
一声声的号令声,开始在队列之中响起。
『今日主攻右侧!两曲分成四个队!』
『第一队,准备!上!』
随着军侯一挥手,那名队率就带着兵卒,跟在由民夫推着的云梯车后面往前……
没有人迟疑,没有人悲伤,更没有人会说我不懂不知道没办法来试图延缓面对死亡,因为在军阵后面,就是站着乐进的直属营队。
乐进的直属营队已经用他们的战绩证明了壶关并非是不可战胜的,至少壶口军寨就是明证,而现在自然就是轮到这些后续补充而来的曹军展现自身的价值了。
新兵,只要能活下来,当然就成为了老兵。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一个五十人的队列,最终可能活下来的,不足一半。
活下来的,是大汉人。
死去的,依旧是大汉人。
……
……
『不好了!曹军来了!曹军打过来了!』
『曹军进城了!』
『城破了啊!』
『啊啊啊……』
一阵阵嘈杂的声音,就像是天崩地裂一般,砸在了杨修的头上,身上,砸得他浑身疼痛,痛苦万分。
杨修意识到他辛苦构建的防线几乎是瞬间垮塌,那自以为得意的雒阳城防,就像是穿着情趣内衣的娃娃,随时被人捅出了几个窟窿,他甚至没能反应过来,甚至一度认为自己是在一个漫长的噩梦之中。但是他马上就瞧见了雒阳城中,火光冲天人影憧憧杀声炽烈,刀枪相交出的撞击声忽远忽近,那些狼哭鬼嚎的惨叫声此起彼伏。
这……
这竟然都是真?
这怎么可能?!
曹军打进来了?!
曹军怎么打进来的?!
虽然杨修之前就已经多多少少的知晓了有曹军活动的消息,但是一直以来或是侥幸心理,或是觉得自家多年修葺的城墙多少还能抵御一二,因此即便是和杨彪有商议,但是还是拖延着没有下最后的决定,试图用嘴皮子获取最大的利益。
可是万万没想到,曹军竟然不谈了!
直接就动手打,而这么一动手,便是雷霆万钧!
城防呢?
杨修此时此刻才明白过来,要么就是城中混杂进来了奸细,要么就是城守校尉被收买了!
甚至可能是两种情况都有!
说好的为了杨氏大业奉献一辈子呢?
在四知堂下发过的誓言,现在就当成是放了个屁?!
杨修心中又惊又急,四下寻找着可以让他稍微心安的武器,或是什么其他的东西,但是他身边只有一把用来装饰用的长剑。说是装饰,因为这样的长剑最重要的是外壳上的装饰,和剑身上的花纹,根本就没有开刃,只有在剑尖的一小部分上开了锋刃。
杨修也顾不得那么多,抽出了长剑,大吼着:『护卫,护卫何在?!』
周边没有护卫应答。
杨修从后宅出来,当他推开房门的时候,就看到后院之中的奴仆混乱的奔跑着,惊慌的叫着,和此时在雒阳城中的叫喊声混在在了一起……
『镇静!镇静!』
杨修大吼着,可没有几个人听到。
四周都是惊慌失措没头苍蝇一般乱窜的人影,到处都是人喊人叫,人嚎人哭。
『妈呀!曹军杀进来了!』
『城破了啊!大家快逃命啊!』
『孩儿!孩子伱在哪里?!』
『秀儿!谁看见秀儿了?!』
『啊!啊啊啊……』
杨修几步向前,刺死了一名冲撞到了他面前的奴仆。
那奴仆发出了临死前的惨叫,这才让后院之中慌乱的仆从多多少少从极度的恐慌之下恢复了一些理智……
『我还没死!』杨修大吼着,挥舞着染血的仪剑,『镇定!管事在何处?!』
管事跌跌撞撞的跪倒在前,浑身哆嗦。
『好好做事!』杨修将染血的仪剑在管事的身上擦拭干净,『我父亲大人何在?』
『好,好像是去了前院……』管事回答。
直至奔到了雒阳府衙前院,才看见杨彪在这里,而大部分的杨氏护卫也都在此处。当然,其余杨氏的族人也同样在这里。
『……』杨修松了一口气,也提起了一口气,走了上来。
『养得猪!』一名杨氏族人见到了杨修前来,便是跳将出来,连声喷着唾沫,用手戟指着,『你之前还说雒阳城坚如磐石!现在磐石何在?!啊?!你,你你你……』
杨修默默的,有意无意的举起长剑,往前而走。
长剑虽然大部分没有开刃,但是剑尖依旧是还是锋利的。
杨氏族人默默的吞了口唾沫,让开道路。
『父亲大人……』杨修到了杨彪面前,收起了长剑。
杨彪看着杨修,眼神非常的复杂,『修儿……如今,你欲如何?』
杨修长长的将那一口气吐了出去,『为今之计,唯有……尽忠于陛下丹阶之前了……』
第3014章补课上课缺点课
杨修盯着自己的脚底,看着自己的影子蜷缩成为一团,就像是自己蜷缩的心。
曾经心中有猛虎,细嗅蔷薇,自觉风雅一人物。
如今却是为牛马,任凭驱使,小意献媚免罔苦。
曾经盼着大场面,鸿展业,挥手千军任驱使。
如今只求小性命,全家业,低头百倍曲心意……
杨氏家族曾经是杨修的登云梯,助推器,但是现在却成为了杨修身上的荆棘和镣铐,将他困死在雒阳,也将他捆绑在曹操面前。
身上无枷锁,但是心中镣铐更多三分!
『啊哈哈……德祖经年不见,别来无恙乎?』曹操依旧是声音爽朗,言辞老套。
若是之前的杨修,少不得多些文人傲气,自觉身价家世不弱于曹操,玩弄些聪明以彰显自己的不同寻常,但是如今当下杨修却老老实实的上前跪拜在地,叩首而答:『草民拜见丞相……』
曹操有些意外,当即几步上前,拉起了杨修,顺道还替杨修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很是亲切的模样,『哎哎,你我世代交好,何必虚礼?哈哈,哈哈哈……』
杨修微笑。
没错,刀枪相见,兵临城下,破门而入的世交么?
这世交,够『铁』。
『家严身痹之症日重,不良于行……』杨修并没有因为曹操的礼遇态度而骄傲,而是依旧很谦卑的说道,『特令草民向丞相请罪,还望丞相念在昔日同朝之谊,免其怠慢之罪……』
这倒不是说杨修在推脱,也是确实如此。
杨彪年岁大了,而且有些风湿病,常年都需要拄着拐杖行走,这一点曹操也是知道,所以也就没有表示杨修代表杨彪前来是什么失礼不敬之罪了。
而且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杨彪在大汉朝廷之中呼风唤雨的时候,曹操还只是个边缘人物,一介县令罢了,几百石的小官,若是今日见到了杨彪,也多少有些尴尬。
曹操小尴尬,杨彪大尴尬。
因此杨修代替杨彪前来,也算是正合曹操心意。曹操才会前来相迎,也算是给杨氏上下几分颜面,不过曹操也没想到杨修竟然在见面之后没有半点烟火气……
人间烟火气,有几分是心甘?
不过,高高在上的三公世家,即便是装出来的,也是难得。
如今杨修的模样,和曹操之前的印象,实在是大相径庭。
曹操上下重新打量了杨修一下,『德祖如今……来来,坐!坐下说话!』
『谢丞相。』杨修依照曹操吩咐,坐在一旁,身正而态直,容肃而色端。
『……』曹操看着杨修,片刻之后似笑非笑的说道,『若不是今日亲眼所见,操绝对不信德祖竟然如此……可是近来有何变故?』
当年桀骜不逊,觉得全天下都要围着自己来转的那个杨修杨德祖,似乎已经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让曹操多少有些诧异。
『不经一事,不得一智。』杨修扯动了一下嘴角,露出几分苦笑之意来,『昔日自觉天下英杰不过尔尔,如今方知自己不过尔尔。犹如诗所云,“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曹操微微眯起眼睛来,『德祖此言……是在讽言于某乎?』
『草民岂敢。实乃有感而发,绝非意指丞相。』杨修拜倒在地,言辞切切。
『有感?哈哈,不必虚礼,请起请起,』曹操似笑非笑,『德祖此感……某洗耳恭听,不妨赐教一二。』
『不敢有赐教二字,』杨修拱手而道,『蒹葭之物,芦苇也,飘零也,随风而荡,却止于其根,若飘若止,若有若无。正如杨氏,初以苍苍貌,以为玉树,实为蒹葭。求之伊人,亦是辗转而不可得,观之甚近,趋之愈远,也如求于雒阳之洛水是也,终究在水一方,求之不得……』
曹操大笑。
曹操感觉杨修真的变了。
其他的就不说了,若是之前,多半会用其他人为例,而现在所有事情,都是以杨氏为例。
虽然说杨修在当下言辞之中依旧还是有嘲讽曹操的味道,可是已经隐晦了很多,并且从这个举例习惯上的转变,就已经能够说明了一些问题。
以之前的杨氏荣耀,杨修会随便用来打比方举实例,或是自嘲的么?
『德祖不必过谦!』曹操笑着说道,『操早就知晓德祖有经纬之才,一直以来未有机缘,今欲征德祖为丞相椽……不知德祖愿屈就否?』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起身离席而拜,『丞相大德,修感激莫名,愿为丞相驱使……』
『哈哈哈……』曹操也是离席上前,将杨修搀扶起来。曹操的笑容很是亲切,似乎根本没在意杨修对他的称呼是丞相还是主公。
『来来!坐坐!』曹操哈哈笑着,『今得德祖相助,便如虎生双翼也!』
杨修谦逊几句,然后便是听到了不出意外的话,曹操问如何破函谷。
杨修沉默了一会儿,『破函谷易,攻潼关难。若丞相以为函谷易克而轻之,当中骠骑之计也。』
曹操目光闪烁,『敢问其详。』
『函谷之凶险,始于秦。然今之汉函谷,已然无当年之威。』杨修声音非常平稳,就像是在叙述着一件寻常事情,『有汉以来,山东惧函谷之险,故多坏之。秦函谷废,汉函谷亦如是,即便是骠骑精修工木,亦难挽其颓……更何况函谷孤悬于外,其形如饵,若丞相欲取之,当易也……』
杨修说到了最后,停顿了一下,微微舔了舔嘴唇,将最后半句『丞相岂能不知』几个字给吞回了肚子里。
是的,杨修变了。
人都是会变的,尤其是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打击之下。
曾经的年少轻狂,是无法和财米油盐相提并论的,海誓山盟也会在日复一日的鸡毛蒜皮之中化为飞灰,更何况历史上的杨修其实对于曹操并没有太多的反意,更多的只是年轻人的张狂和表现欲,以及对于曹操下一代不加掩饰的偏向。
这就犯了大忌。
现如今杨修去了三分的浮躁,添加了三分的沉稳。他将对于骠骑的恨和对曹操的怨,都埋藏在了心底。
杨修依旧是那个杨修,但是也不是那个杨修了。
曹操沉吟了片刻,没有说杨修对于函谷的评价如何,而是继续追问道:『若欲取潼关,德祖可有良策?』
杨修笑了笑,『丞相欲得潼关,修有一策……』
……
……
曹操占据雒阳,其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故意打击杨氏,亦或是和杨氏有什么化解不开,花呗都还不干净的仇恨,而是因为曹操需要一个良好的前进基地,而比邻函谷潼关之地,又有什么地方会比雒阳更合适呢?
难道曹操愿意自己在前方打,而让杨氏上下在后面城头上喊加油么?
因此在必要的阶段,曹操如同雷霆一般袭取雒阳,也就成为了一种必然。
雒阳面对的这种危险性,其实一直都存在,只不过是杨彪杨修等人一直以来都企图将脑袋扎在沙子里面,自我安慰和自我催眠罢了。
现在梦醒了。
然后发现还是做梦更好……
毕竟梦里面什么都有,而现实当中只有冰冷的铁,滚烫的血。
曹操夺取了雒阳的消息,虽然曹军尽可能的遮瞒,但是并不能掩藏多久,几乎是在同时就被侦测到了,然后急急报往了长安。
长安之中,骠骑府衙之内。
不安好心的黑胖鸟嗤嗤的笑着,『曹孟德也是太小心了!这些年真是越混越回去了!毫无当年月下追仲颖气概……』
曹操当然也知道他侵袭雒阳的军事行为最终是遮掩不住的,但是很显然曹操是想着能遮掩多久就遮掩多久,尽可能的保持一定的隐蔽性……
斐蓁也是哈哈的笑着,『那是月下追韩信!是萧丞相,不是曹丞相!』
『可惜啊……』庞统摇头,略带着一些感慨说道,『曹丞相老了啊!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锐气!』
庞统说的确实没错,曹操已经年岁大了,不像是讨董之时,亦或是讨董之前的那么尖锐了。
只不过年轻人的锐气是由何而来?
自然是不畏惧失败,方有锐气,而年轻人为何不畏惧失败呢?
很简单,因为年轻人没失败过,或者说,没有真正的跌惨过,没有摔得断胳膊短腿,没有摔得半身不遂,所以飙车起来六亲不认,嘻嘻哈哈,毫无畏惧。
斐蓁就有些面对战争的无所畏惧,他很兴奋,甚至是有一些期待。
『终于来了!』斐蓁挥动着手,努力让自己模仿类似于斐潜的言行举止,『此次定然让曹贼有来无回!』
『好,好!』黑胖鸟看着斐蓁,呵呵笑着,然后眯着眼。
斐蓁挺着胸,尽可能的表现出自己的英雄气概,可是在庞统眼里,不过是强行作态而已,根本算不上真正的英雄风貌。因为庞统知道,斐蓁还根本不理解他所要对抗的,究竟是什么?
是曹操?
是山东之人?
是,也不是。
在庞统的目光之下,斐蓁有些莫名其妙,而且本能的察觉到了有些不妙,『怎么了?士元叔?』
『哈哈……无事无事……』庞统一边敷衍着,一边在心中感慨。
还真就如斐潜所言,有些人应该『补一堂课』。
这『有些人』之中,就包括了斐蓁。
顺风顺水,培养不出好的继承人。
斐蓁降生的时候,斐潜基本上已经度过了前期最为困难的时候。
斐蓁既没有度过像是刘备那样喝到宋河老酒破产的时光,也没有见识过像是曹操那样让秦池老曲倒下的刀光。整体上来来说,斐蓁的整个成长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读书。
即便是斐潜带着斐蓁走了阴山,其实留在斐蓁记忆里面的,更多的还是游山玩水,还有自己练习骑马的两股血淋淋……
至于其他的血淋淋,其实在斐蓁脑海里面并没有存留多少。
理论知识,斐蓁不缺。
要说起什么爱民重兵,理政治国的道理,斐蓁都不差,但是也同样大多数存在于口头上的理论而已,真正内心当中有几分真切实意?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只不过从理论到实践,道路漫长且艰辛。
这些年斐潜也在用心教导,可若是说斐蓁就能宛如斐潜,亦或是庞统一样,对于当下情形有一个非常清晰的认知,那也是欺人之言。
就像是后世小朋友小学生初中高中,站在旗帜之下,爱爱爱都是年年喊年年叫,文章里面也是各种爱的事例反复列举,说全数是形式,也多少有几分真情,但是若说这样一来就全数都是真情,那些留学预科班的才子佳人们则是笑而不语……
因此斐蓁当下的情形,就有些尴尬。
庞统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斐潜之前所提及的问题,现在确实是发生了。
斐潜和曹操选择的方向不一样,所以斐潜不能用曹操的方式。
曹操以及后世很过王朝习惯采用的那种多生孩子多养蛊的继承人模式,有可能确实是会培养出一个心狠手辣的家伙来,但是绝大多数的时候往往都成为了帝王就等同于不择手段的代名词,甚至将后续很多人都带到了沟里面,觉得帝王就应该是铁血无情,拔吊就杀人……
但实际上,这样的帝王真的就是好的么?
一个对于自己亲属,父母兄弟下手丝毫不手软的铁血帝王,有可能会去同情最基层的,和其毫无血缘关系,也没有任何沟通往来的普通百姓么?
显然不可能。
那么这样的帝王会站在什么角度来考虑问题?
唯有其自己。
因此,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养蛊出来的继承者就将成为一个极度自私,极度自我,极度猜忌等负面情绪汇集一身的帝王,其做出的任何决定,都必然只是为了维护其自我的统治,或许在某些情况下会恰巧符合当时社会的需求,得到一些进步和发展,获得一定的成就,但是实际上在更多的时候是哪管洪水滔天,只要自己爽就成!
若是王朝家大业大,多几个这样的帝王或许也不会一两代就祸害干净,但是斐潜当下的基业,看着很大,其实要注重和维护的点比山东要更多,其中最为关键的,并不是士族子弟豪强大族的支持,而是斐潜在这些年头里面对于『军民』二字的强力渗透和掌控。
尤其是在关中,在斐潜的不断经营之下,若是随意在普通军民面前讲两句骠骑坏话试试?
试试就逝世!
尊重都是相互的,普通百姓和兵卒感受到了斐潜对他们的尊重,所以他们也就自然尊重斐潜。
若是换一个只懂得自私自利的统治者来呢?
结果会是什么?
想要获得旁人的尊重,不是嘴皮子上说不依靠父母,亦或是贬低父母抬高自己,然后遇到事情又只懂得喊『我爹』和『打钱』的。
整个的斐潜集团之中,对于斐蓁尊重么?
当然也尊重,可更多的是因为尊重斐潜,所以才尊重斐蓁,而不是因为斐蓁本人有多么厉害。
斐蓁当下,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有一些意识到,但是还不觉得有多么重要。因为在斐蓁认识里面,这一次依旧是如同阴山之旅一般,『游山玩水』,顶多屁股起些血泡……
他虽然比一般的熊孩子好很多,不调皮不捣蛋,也有一些聪明才智,对待一些事情的理解和思考能力也不差,整体上来说,其个人的能力,若将其作为一个普通人来看,是绰绰有余,甚至可以称之为比较优秀了。
可是将斐蓁放到整个大局上,要其继承斐潜当下这么大的一盘基业,却依旧不足。
有足够的坚韧么?
有敏锐的方向感么?
有如猎人般的耐心么?
不够坚韧,就有可能在挫折面前随时改变主意。而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的,又怎么可能会少了路途上的大大小小的挫折?
没有方向,就不可能走正确的道路,一旦选择错误,走入深渊的不仅是自己,还有跟在后面的人。
没有耐心,就会想要急于求成,嗷嗷叫嚣着今天要打服这个小对手明天要看那个大场面……
在这些方面上,斐蓁都不能说已经足备。
或者说,还不够好。
『少主,有个问题……』庞统嘻嘻哈哈的笑着,就像是明天就能胜利一样,很随意的问斐蓁,『若是和曹孟德一战,将其擒在当前,少主要如何对待呢?』
斐蓁眼眸亮亮的,浑然不知一旁的黑胖鸟在挖坑,『哈哈,若是擒得曹贼,某便直问之,“可愿降否?”』
『啊哈哈,』庞统笑眯眯的,『若是曹孟德说不愿降呢?』
『推出去!斩之!』斐蓁装模作样的挥着手,哈哈也笑几声之后,忽然反应过来,『啊,其实这事,应该是要等父亲大人前来裁决……』
『哈哈……』庞统笑,不置可否。
其实斐蓁的两种回答,各有不足之处,但是庞统当下没有想要纠正。
因为庞统知道,纠正了也没有什么用,斐蓁记不住。
不是说斐蓁记不住『擒曹操』这个问题的答案,而是恰恰相反,只要庞统或是其他什么人给斐蓁一个『标准』的答案,斐蓁就会记住,而且多半也会按照『标准』答案去做。
但也正是因此而显得不足,斐蓁他仅仅记下了答案的本身,没有去真正理解这个答案。
『主公有一句话,我之前也是不太明白……』庞统像是闲聊一样的说着,像是无关紧要的话,但是实际上准备以此来作为最后的判断凭据,『不知少主有没有听过……“战争是政治的延续”……』
『兵者,国之大事也!』斐蓁点头说道,『这书我背过!』
『国之大事』,就等于是『政治延续』么?
似乎是,也似乎不是。
差之毫厘,最后往往会谬以千里。
庞统扬了扬眉毛,依旧笑着,心中便是做了决定,『既然少主知晓,那就极好了……』
斐蓁哈哈笑着,丝毫不知道庞统已经准备好了给他补课的项目。
这需要补的一堂课,就从先从这一点开始吧!
第3015章融会融汇融通达
补课的构想,是斐潜和庞统商议过的。
具体的施为,则是庞统为主。
每一只小鹰在羽翼丰满期间都会本能的想要煽动翅膀,像是其父母一样的飞翔,而此时就应该给一个空间,让小鹰去面对风雨,而不是一直将小鹰护在羽翼下,等到后来小鹰失去了飞翔的冲动之后再来着急。
斐蓁经历过大战么?
显然没有,
他期待大战么?
非常期待。
斐潜对于军事上的理解,民政上的深刻,显然不可能通过简单的语言,或是几篇策论就能完整无缺的传递到斐蓁身上,得以继承和弘扬。
否者后世就不会出现那么多长在红旗下,却去逆练资本论的家伙了。
现在,曹操就成为了斐蓁学习的授课老师,而庞统成为助教,这么顶尖的教资力量,在大汉当下可谓是独一份了……
斐蓁渴望见识的大场面,其实其下蕴含着大痛苦。
兵者,确实是『国家大事』,这没有错,但是斐蓁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基本上依旧处于『正面』解读上,而实际上背面的解读,往往才是最为可怖的……
周八百年,为什么天下会大乱?
不是末代周公就多么缺德,比他更缺德的周公多的是!
是因为周朝到了最后,在当时生产力水平下,华夏养不起那么多的人了!
阶级矛盾无比突出,上层人不顾下层死活,所有的内外矛盾集中到了一起,各国承平数百年,人口增长到了几乎极限,战争就自然是无法避免!
要不然那些春秋王孙难道不知道躺平的香么?
而随着战争的进行,到了战国时期,各国虽然已经因为战争人口下降了,但是战争是有惯性的,并不是说停就能停的,到了后期就是携裹着各国的诸侯,不打也得打!
国亡!
家灭!
打到了十室九空,杀昏了头的人才渐渐冷静袭来,哀哭着千里无鸡鸡,万里无狗狗!
在这样的情况下,相互之间就忽然异常的大融洽起来,放下了所有的仇恨,上下一心搞建设休养生息生孩子,然后猛吃几十年的人口增长和土地资源再分配的红利,随着继续扩展人口抵达瓶颈期,接下来就开始走下坡路了,进入下一次大战的储备期。
阶级开始固化,矛盾开始积累,民众怨气四处弥漫,封建王朝的自耕农等中小产者陆续破产,越来越多的人进入赤贫状态……
而且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封建王朝这个战争轮回的时间间隔,越来越短。
在间隔时间内,尽可能的扩土和提升单位物产,则是减缓这个衰变过程的唯二正确方向。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不能出现像是司马三代目那样的废物,否则就是一个前功尽弃。
在所有骠骑政治集团的高层当中,对于斐潜『补课』计划,并不知晓却能从蛛丝马迹当中推测出来,并且思索得最深的……
就是身处于河东的司马懿。
司马懿找到了他老爹司马防。
『你要动用司马家兵?』司马防皱眉说道,『事态已经如此险恶了?』
司马是有私兵的,而且数目还不少,但是这些私兵并不是司马懿的,而是司马氏的,想要动用,必须经过司马防这个家主的首肯。
司马防有些犹豫。
因为司马懿这样就相当于是不领薪水却要自带干粮……
『河东虽有兵……』司马懿沉声说道,『然并非主公之卒……』
『大胆!』司马防低喝道,瞪起眼来,『此言一出,不知多少人头落地!』
司马懿哼了一声,『便是可行之,然不可言之?河东自董仲颖未至之时,即有白波众为祸,又有程侯之辈,皆一时豪横……然西凉之大,不过是马韩为恶,尤是相争不下,而河东之处,竟然有数家豪帅,可相安无事?』
白波杨奉表面上说是和弘农杨氏毫无关联,实际上很多人都清楚,其实就是杨氏的外线。以杨奉之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方便行事。
有这样的珠玉在前,河东之中自然也多豪帅。
程银、侯选、李堪等人,都是出身河东,在兴平年间大乱的时候假借黄巾之名而兴起,各统千余家,称雄于野。
后来这些人或是被平,或是死于内讧,大多数都销声匿迹了,但是雁过留声,这些事情却不能细细的琢磨,一琢磨就会出大问题。
司马防说的人头落地,就是这个意思,而司马懿却毫不在意的将其掀开了说,甚至都没有任何的掩饰,这让司马防多少感觉到了有些不舒服,但是很快也明白了,拿眼往外瞄了一下。
司马懿略有略无的点了点头。
司马防啧了一声,然后往后歪了一下,顿时就显露出了年老体衰的模样来,引得司马懿不由的轻笑了两声。
司马防瞪了司马懿一眼,然后有气无力的说道,『族中虽说也有些家兵,然多年长力衰之辈,精壮之人不足百数,便是全然与汝,又能奈何?』
司马懿笑道:『不外抛砖引玉尔……孩儿也可稍护得自身周全。』
司马防没有立刻说些什么,而是看着司马懿,良久才说道:『何至于此?』
司马防这简单的四个字,却蕴含了许多意思,或许是在说司马懿,也或许是在说河东士族,亦或是在说骠骑,还是什么其他的含义。
司马懿沉默许久,才低声说道:『克者何?能也。何能也?能杀也。何以不言杀?见段之有徒众也。主公缓追逸贼之策,上合亲亲之道,下恤民民之体,若是尤不知悔者,自当取死。』
简单来说,就是杨氏当下已经基本算是品尝到了恶果,而河东很多士族却并没有得到什么相应的惩罚。
形成当下这样的局面,其实有众多综合的因素。
事有轻重缓急。
当年斐潜力量并不强,所以初期就装作不知道,很多事情只要不跳出来正面和斐潜对抗,斐潜可以看不见听不见;而到了中期,又因为河东之地是一个比较大的产粮地,是关中开拓和恢复的重要的,也是最近供给方,所以在斐潜发展关中的时候,也同样没有处理这些历史遗留问题。
实际上斐潜也不是完全放任。
河东之内,斐潜也借着一些机会敲打并且收拾了一些跳的欢的家伙,并且对于河东之内的方方面面进行渗透,比如在河东的学宫,以及后来的科举,还有相关的官吏安排,人员调配,其实都在一步步的扯紧了绞索,若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有人幡然醒悟,转身投向斐潜,斐潜也就会不再计较,但是如果说……
毕竟有些人没被这个世界痛揍,多少就还有些狂傲。
就像是为什么总是青少年当中多中二,而等到年龄大了,中二就少了许多,大多数要么躺平,要么废宅呢,中二气息荡然无存?
很简单,青少年的时候还没有被资本家教育过,等踏上社会了,踏踏实实的被资本家劈头盖脸扒拉干净了践踏在地,好好上了一课后,发现哭,不仅没人理会还会被人嘲笑,告,费尽周折未必能得偿所失,也就自然变得现实了起来。
资本家是一个很好的老师,会让无产者真切的感受到冰冷的痛苦。
河东士族,也同样需要『补课』。
补上曾经欠下的那一课。
司马懿推测河东会很快的陷入一片混乱之中,而混乱的根源,就是这些缺了一堂课的河东士族。这些家伙以为之前的偷鸡摸狗没有被抓到,是因为自己的技术好,也就必然会在这一次的混乱之中,再次试图伸出第三只手。
司马防看着司马懿,摇了摇头,『你有些变了……』
『嗯?』司马懿微微皱眉,低头思索片刻之后,『确实如此。』
历史上的司马懿,一直都是处于能藏绝不露着,能躺着绝不站着,能装傻绝不大聪明的模式之中,而当下的司马懿则是有些脱颖而出的锋芒……
其实这样也很正常,人是不可能脱离整个环境而生存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都会改变一个人的生活状态。司马懿历史上在曹操麾下的时候,因为曹操对于异姓宗族的不信任和压制,导致司马懿长期都没有办法染指兵权,若不是曹氏夏侯氏的后人不争气,说不得司马懿就会活活被憋死在文吏的岗位上。
而在长安当下,随着一个个的寒门子弟崛起,斐潜不限于门户或是姓氏,让更多的人看见了希望,也就刺激得司马懿也想要和其他的这些人杰一争高下。毕竟司马懿当下还年轻,没有像是历史上一样在青年就被压制在案牍之中,心中依旧还有一些尚未熄灭的火焰……
『去罢……』司马防挥了挥手,『且行之,莫空悔……』
司马懿低头而拜,深深叩首。
……
……
西域。
斐潜准备返回了,并没有继续展开对于南道或是北道的征伐的意思。
打一个鄯善,作为解题思路的例子,就够了。
若是老师将所有问题都在课堂上解决了,那么到了学生手中的时候,就剩下了抄答案,或是连答案都懒得抄了,又怎么会成长?
成长和改进,这原本是华夏民族握在手中的利器,只不过在华夏行进的过程中,不经意的丢失了一段时间。
因此现在斐潜也在给这些前来西域的文吏们补课。
『华夏西域之别,盖取“礼俗”二字。』
斐潜坐在堂中,下首是贾诩,再往下就是卢毓薛平等一干西域文吏。
军事之后,必然就要跟着民治。
而民治之核心,便是文吏。
文吏不稳,西域民治就无法顺利推行。
『今且论“礼俗”。』斐潜缓缓的说道,『所谓礼不下庶人,西域之地亦是如此。俗,习也,乃民众之所习,谓土地所生之习也。』
礼是礼,俗是俗,两者是有区别的。一般来说,礼通行于贵族之中,庶人则只有俗,但是两者又有密切的渊源关系。
『礼记王制有云,“东方曰夷,被发文身,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表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斐潜环视一圈,对着这些文吏,也就是将来会成为西域地方的民治官说道,『又有“五方之民,言语不通,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
斐潜说道这里,忽然停顿了一下。
因为在后世,这些所谓的通译之人的称谓,就大体上只剩下了『译』这么一个……
这或许也说明了一些很有意思的问题。
斐潜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人之所异,盖因地之所貌,山川之气,而生习俗所差也。华夏之美,言谈举止,章服冠袍是也。今可见西域之上人,易礼者速也,而西域之民,或是四方之地蛮夷之辈,却以为华夏衣冠丑陋,不愿改其服饰,更其习俗,拒之甚也。何故之有?』
在改变风俗习惯的过程当中,西域,或是绝大多数的华夏统治区域,都会在最开始的时候出现经典的两极分化,一方面是被统治区域的达官贵族们,会立刻倾向于汉化服饰,而底层的民众却拒绝改变……
『此乃问一。』斐潜点着头,示意这些文吏该抄一下策论的题目了,不要到时候又忘了自己究竟要写一些什么,然后稍微再停顿了一下,才继续说道,『古之习俗,多有鄙陋。如商周之时,乃至战国,多有人殉人祭之事……知其然,当知所以然。此事知者众也,然何人可知其俗何来?』
这个么……
斐潜一发问,顿时很多文吏都下意识的缩了一下脑袋,就像是这样一来,斐潜就看不见他们一样。
一旁的贾诩也是若有所思。
贾诩以为斐潜会以召开西域各国集会之事为重,交待一些相关任务以及注意事项什么的,但是没想到斐潜竟然一点都没有提及西域各国代表会议的事情,而是谈及了『礼俗』二字,似乎有些意外,但是想想,又在情理之中。
西域不可能,也不能永远的征伐下去。
建设、发展、教化才是日常重点,征战只是维持威慑力的手段,而不是全部的目的。
卢毓在下试探的举了举手。
斐潜点头示意。
卢毓说道:『盖因上古多食人之故?商纣之时,有伯邑考为肉饼,亦有鬼侯赐于他邦……另有墨子所记,南有啖人之国,其国之长子生,则解而食之,谓之宜弟……』
人的社会发展史,就是吃人的发展史。
从血淋淋的吃人,演变为在白纸黑字当中吃人,再演变成为通过国家暴力机构吮食人的血肉,食人的方式,则是文明的发展。
无政府状态当然不可取,但是什么状态的政治体制能更适合当下的西域?
『善。』斐潜点了点头,『殉人祭人,如殉祭三牲,皆因食人而起。古之“卯”祭,便是人或牲畜,刨腹去其脏,半而刨挂之。此乃恶俗也。而后食人者减少,首功便是周王……』
在上古时期,石器时代,生产力及其低下的时候,人和普通牲畜没有什么区别,在饥饿面前,吃人都是小问题,甚至不是问题,但是随着社会的发展,生产力的进步,定居下来的人发现,耕作和放牧可以满足人食物的需求,而为了扩展更多的耕作或是放牧,就需要更多的人,于是直接吃人才慢慢的消停了下来。
而最为关键的转变,就是周朝。
商代的时候依旧有大量的人祭和人殉,而周王朝建立之后,周公在总结前人之所失,分析了殷商历代王的为政之道,得出了殷亡于『失德』的结论,于是制定出了一系列的『礼仪规范』,也就是周礼。
『周王定礼,而“礼不下庶人”之意,并非庶人不当其礼,而是上大夫以礼为刑,庶人以刑为礼。』斐潜缓缓的说道,『今西域与汉地礼俗有别,亦当用“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之策,以苦痛使庶人明俗所弊,以舒适使上人知礼所利!而当以何苦痛明俗所弊,以何舒适知礼所利,便是今日二问。』
一旁的贾诩微微动了动眉头。
第一问是大方向,第二问是询问具体措施……
这还真是骠骑手段,高明厉害啊!
风俗的转换要比政权的转换困难得多,也复杂得多,但是一旦转变成功,就几乎很难再转回头去,就像是周朝取代了商朝之后,就几乎没有人愿意再回去那个随时会被抓起来被吃了的年代了,周公制定下来的礼也几乎是贯穿了整个华夏的发展史。
对于斐潜提出的刑和礼的区别对待,贾诩也是同意的,因为这样明显会有更好的效果,所谓的『苦痛』和『舒适』也不是简简单单的字面意思,就像是『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一样,若是以为其只是表示『不能刑法上大夫,也不能礼遇庶人』,那么这样的小吏就会立刻被挑选出来,打发回去,别给这种人有机会成为粥里面的老鼠屎。
南匈奴的教化过程,其实总结起来也是同样的『礼俗』二字。只不过就像是大多数的课程一样,照着答案抄当然简单,但是当遇到一个新的问题,能不能活学活用,就要看个人本事了。
贾诩微笑着,甚至有些期待着斐潜的第三个问题会是什么……
第3016章教学教化教西域
『古圣贤之治于民,民之道也。如大禹之行水,水之道也。造父之御马,马之道也。后稷之耕作,地之道也。其莫不有道焉,今西域之道,又于何处?』
斐潜环视一周,沉声说道,『便在礼俗二字。』
礼俗,礼教。
吃人的礼教。
这几乎是所有后世华夏人的一个共识,可是又有多少人会认真去搞明白究竟是怎么吃的,亦或只是人云亦云,反正有人这么说了,便是跟着说就是。
礼教确实是吃人的,可是为什么能吃那么多年,不是应该更去探寻思考么?就像是谁都不喜欢被剥削,都在批判资本家,但是究竟是在真的批判资本家的本质,还是在怨恨自己不是资本家?
斐潜在西域,要推行教化。
要教化当然不可能是斐潜一个人跑断腿,也是要其他的人帮他去达成目标的,而这一批最新抵达了西域的文吏,无疑就是斐潜当下最好的,也是仅有的工具。
礼教,也是工具,就像是一把刀,可以用来压制于内的百姓,也同样可以刀口一转,变成对外的精神枷锁。
周公制礼和作乐,是建立古代华夏人文精神的重要开端,本意是好的。这就像是孔子老子,亦或是佛陀什么的一样,最开始的道义教义,都是向上和向善的。后来周公的礼乐,经过了孔子的提倡和荀子的发挥,就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体系,不仅仅是包括了政治制度,而且也包括了道德标准和行为准则。
在华夏封建王朝时期,为什么最终是儒教胜出,击败了猖狂一时的佛教,也压制了有龙虎丹等手段的道教?
斐潜在和文吏讲述西域教化重点的时候,也同样提出了其中的秘诀之处,就是『因俗制礼』。即尽可能利用西域现有风俗的形式和内在的合理部分,再加整理、提高,注入新的属于华夏的东西,如此方可使西域之民喜闻乐见,被其所化。
『故为官一处,当辨五地之物生……』斐潜缓缓的说道,『然五地之物绝非磐石,百年而不化,其地之民亦非铜铁,经岁而不变。如西域之地,有山林,有丘陵,亦有川泽,有原隰,何有一法可胜万法,一劳可永逸之道乎!自当因地因时因人因俗而变之,方可以本俗六安万民。』
礼教就是如此,渗透到了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华夏在州、郡、乡、族、闾等设置教育机构,把儒家的理想和伦理道德化解在各种礼仪之中,如冠礼、婚礼、相见礼、饮酒礼、射礼等等,使人们在喜闻乐见的仪式中,接受礼的熏陶。
就拿冠礼来说,一些后世只是觉得好玩,穿了一些汉服然后模仿着做出冠礼的仪式,却没有真正触及冠礼的精髓……
冠礼就真的只是戴个帽子?
古代冠礼,其实代表了『成人』,而成人之后很自然的就有了自己的家。冠礼就意味着独立分家,或是在某种形式上的独立经济权,这才是冠礼背后的实际体现。之前还可以依附在父母之下,但是冠礼之后就必须各自炉灶了,是需要自己开始赚钱养家!
这和随便参加个仪式戴个帽子,然后回头还伸手向父母要钱耍朋友的概念完全不同……
『华夏之地古有卯祭,今西域之处亦有活祀,皆不为善法。』斐潜缓缓的说道,『礼有云,鹦鹉能言,不离飞鸟,猩猩能言,不离禽兽。令人而无礼,虽能言,不亦禽兽之心乎!是故当有礼,以别于禽兽。』
『西域之人,与华夏之人,言行有异,不得沟通,然有一事,无需言语便可明达……』斐潜笑着说道,『可知此为何事?』
一干众人思索起来,而在一旁的薛平似乎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并没有太多的勇气直接说出来,直至斐潜公布了答案。
『性也。』斐潜缓缓的说道,『喜怒哀乐贪懒馋,皆为性也,与汉地之人相同无二。此等人性,生来有之,喜怒之情,以性为栖。无有外物之时,所藏不露,然感于外,情则显之。故好恶,性也。所好所恶,物也。心为万虑之总,权,然后知轻重,度,然后知长短。物皆然,心为甚。心之所之,情之所之,性之所之。』
『心无定志,待物而后作,待悦而后行,待习而后定。』斐潜沉声说道,『四海之内,其性一也。其用心各异,教使然也。喜怒之情,或尚不足,或嫌过度,可齐之以礼,可复之于正也。西域之地,当以何物为作,何悦而行,何习而定,何以补不足,何以除过度,皆当论之……此便是三问。』
第一问大方向,第二问具体措施,第三问就有些类似于过程管理了。
三问下来,众人皆凛然,然后觉得头皮发麻,脑袋发木。
斐潜显然也没有要然这些人现场做出策论的意思,而是然这些人带着问题回去,待三天之后再行上课。
西域是一个非常大的试验田,而这些人就像是一枚枚的种子,究竟会开出什么样子的花来,斐潜只能去希望,去引导,而无法去决定,去替代。
《周礼》是一部通过官制来表达治国方案的著作,内容极为丰富。《周礼》六官的分工大致为:天官主管宫廷,地官主管民政,春官主管宗族,夏官主管军事,秋官主管刑罚,冬官主管营造,涉及到社会生活的所有方面,在上古文献中实属罕见。
很难想象出来,在那么早的时候,周公就已经构建出了一个庞大的政治官图,然后提供给后人按图索骥。
斐潜刚刚到了汉代的时候,也没觉得《周礼》这本书有什么了不起,但是当他真的去细读的时候才发现,其实《周礼》之中所记载的礼的体系已经是非常系统了,既有祭祀、朝觐、封国、巡狩、丧葬等等的国家大典,也有如用鼎制度、乐悬制度、车骑制度、服饰制度、礼玉制度等等的具体规制,还有各种礼器的等级、组合、形制、度数的记载。
因为种种的原因,《周礼》面世之初,不知什么原因,连一些身份很高的儒者都没见到就被藏入秘府,从此无人知晓。直到汉成帝时,刘向、歆父子校理秘府所藏的文献,才重又发现此书,并加以著录……
所以,斐潜不无恶意的揣测……
算了,要不然又有人会唧唧歪歪表示不喜欢阴谋论了。
该补课还是要补课的。
即便是不管此书其后的故事究竟如何,仅仅是单独论及《周礼》的内容,就足够显现出礼制的重要性。如果说礼法是礼的外壳,那么礼义就是礼的内核。礼法的制订,是以人文精神作为依据的,由形式到精神,由表及里,这就是礼法最重要的作用。如果徒具仪式,而没有合理的思想内涵作为依托,礼就成了没有灵魂的躯壳。
想要渗透西域人的内核,触及其精神,就要在礼教的初期,有一个比较好的方式方法。
枯燥的礼节和繁琐的要求,并不能促进这个西域礼教的推动,甚至还有可能形成反效果,因此光是强调什么礼节规范,其实木有什么卵用。西域人既没有华夏的生活环境,也和华夏认知不同,若是和西域人说什么君子如玉啊什么的,说不得西域人还会笑华夏人都是傻子,竟然会喜欢几块河滩上的破石头……
让手下的文吏去思考,去探寻解决问题的方法,但是并不意味着斐潜心中就没有解决问题的谋划。
在卢毓薛平等人离开了之后,斐潜对于贾诩说道,『西域教化,当以乐始。』
没错,斐潜在西域准备教化的手段,是从以音乐开始。
或者说是『娱乐业』?
贾诩拱手而道,显然是早有预料,『主公英明。乐者,天地之和也,礼者,天地之序也。和故百物皆化,序故群物皆别。今西域之言语不得通畅,而声乐之法,则可扬长避短,使西域之民虽不通言语,亦可明华夏之美,明华夏之理。』
斐潜点头,『先以声求其聚,再以音使其兴,后以乐明其达,可谓教化辅佐,礼乐相辅相成是也。礼有云,“乐由天作,礼以地制”便是如此,无乐不为礼,无礼不为乐。天地相合,方可无往而不利。乐者,非谓黄钟大吕、弦歌干扬也,乐之末节也,需重通义,彰明德节。』
华夏人喜欢极端化的行为模式,也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养成的,好得时候就是什么都好,坏的时候便是什么都坏。一群老夫子批判靡靡之音,然后掉头就被靡靡之音打得狗血淋头。
要论玩弄声音乐,华夏其实早期领先于全世界,而且一出场就有很高的理论支撑。
在华夏早期的乐理里面,声、音、乐,是三个不同层次的概念。
声与音的区别在于,音有节奏、音调,而声没有。所以华夏早期乐理认为普通的声,基本上都称为噪声,将有节奏有韵律的声,称之为音,而乐一般都是指有内涵的,代表了某种含义的乐章。人与虫豸,动物一样,都有听觉,能够感知外界的声响,但是虫豸和动物只能抵达声的程度,而人类显然有更高层次的追求,所以这也是人区别于禽兽的重要标志之一。
《乐记》之中有这么一句话,『知声而不知音者,禽兽是也。』虽然说可能有些绝对,但是确实有一定的道理,只追求感官刺激的,也就类似于禽兽,而人类么……当然也有只想要感官刺激的,毕竟人类也是有兽性。
『西域之民,亦有乐器,可鼓乐声,然无乐音,更无华章,』斐潜缓缓的说道,『情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歌咏之不足,故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是也。今观西域之民,多手舞足蹈者,可知其歌咏之不足,此便为可乘之机。』
不仅是西域人,其他没有什么语言和文化的人,比如西羌人也很喜欢舞蹈。
就像是有些墨水的,看见大漠会说一句长河落日圆,感觉到了风会说一声入竹万竿斜,而没有什么才情的,或是没怎么读书的,恐怕就剩下了两字……
这些西域人,有时候他们会高高举着牛尾巴,或是舞动着皮袍,以简单的动作来表示自己的心情,看起来似乎很欢乐,但是实际上很可怜,因为他们可以表达自己的情绪的方式很少,太少了。
这就是机会。
若是在这其中加入潜移默化的引导呢?
就像是后世米帝搞的那些手段……
西域就在这里,阵地也就在这里,如果华夏不占领,自然就有其他的人前来占领。
在外物的作用下,人心会跃动而起。
因外物作用的强弱不同,人的情感表现为不同的层次,乐音出于人心,但又能成为一种新的外物,对人心施加以作用。这是在华夏早期的时候,就已经明明白白写在了《乐》一书当中了,『凡音者,生人心者也。情动於中,故形於声。声成文,谓之音。』
西域在这一方面,几乎就是空白。所以当光头和尚带着法器,叮叮当当的敲起来的时候,这些西域之民就几乎都被吸引住了,然后不知不觉当中,就接受了佛教的传教,产生了信仰。
那么如果将其中的光头和尚替换掉,或是将其中的内容替换走……
乐音种类很多,可以是端庄的,也可以是张狂的,可以是细腻的,也可以是粗犷的,每一种都可以给人以不同的感受,诱导着人的情感的发生与转换。犹如后世的古典音乐与摇滚音乐,尽管都属于乐音的范围,但给听众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
有人就喜欢听古典,也有人只喜欢摇滚,这差异的产生,很大程度上是决定于环境,只有一小部分是因为天性。
因此斐潜就想要打造出一个全新的西域环境,占领那些原本应该早就占领的高地,而不是眼睁睁的看着光头,或是其他什么头白白的侵占了应该属于华夏的地盘。
上古之人容易么?在那么简单低下的生产力,那么差的物资供给的条件下,还为后人准备了这么多的理论,考虑了如此多的办法,可是华夏后人却将其束之高阁,甚至是弃之如敝履。
想了想之后,斐潜又对贾诩说道:『西域之中,以声,音为主。于野,可重奇声,奸音,于城,当许雅声,和音。野之人,多劳而疲,当有奇奸之声,兴其行鼓其力,而城中之民,教而学之,自以雅和为重,声音而不乱。固有云,君子乐其道,小人乐其欲,不必论古新,只论其正也。』
贾诩颔首说道:『主公所言甚是。古新之争,不利于教,反现其乱。声音乐,本如教之道也,以声驱之,以音引之,方可论乐。直声音者,不足以论乐。得乐之者,亦不可鄙之声。犹如识百字者不可锦绣文章,而著文章之人,亦不必笑识百字之人也。』
斐潜颔首,『善。新古乐之争,犹如今文古文相争,皆不可取。』
所谓古乐,是指炎黄尧舜之后,相传下来的雅乐,如黄帝之乐《咸池》,尧之乐《大章》、舜之乐《韶》,禹之乐《夏》等,节奏缓慢庄重,富有寓意。而新乐,则是在战国之时做出的乐曲,以郑、卫之音为代表,偏向于繁杂声色,没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新古乐争,其实比今文古文的相争还要更早,在春秋战国就有了,而相争的根本,依旧还是政治的问题。因为华夏的士人认为,认为音乐与政治相通,可以作为判断为政得失的一项指标。
『诗经之中,未有言郑卫之靡靡而绝录其文,亦未有前秦之铿锵而惧记其歌,』斐潜沉声说道,『声音乐之道,可观其音而知其俗,观其政而知其主矣。周公可采周南为风,大汉为何不可采西域之风?』
贾诩点头应是,也补充说道:『正是。以乐观政之法,古今皆可用之。君者,万民之主也,君之所好,下必甚也。若其国之器,下僭越其制,足可见国之大侈,不用度量,亡国之日不远矣。古有云,宋之衰也,作为千钟。齐之衰也,作为大吕。楚之衰也,作为巫音。西域邦国,多有哀忧之声,足见其主失政,民众流离,自可乘其机而图之。』
孔子有说过,一个国家怎么样,看他的国民经常在听一些什么音乐就知道了。
当然,古代的时候娱乐项目只有音乐……
『移风易俗,莫善于乐。』斐潜说道,『南匈奴之教化,因其邦小,故间而分之直可,然西域地广,国邦杂乱,故当用新法。以佛为驱,弱其志气,以音为聚,消其隔阂,以商为饵,而骄其上,以授为进,而笼其民……』
『太史子义性直,难为此等琐碎,故某仅言四民之要,农工之道,以武行威压,镇不平,除奸乱,如火焚于野……而这教化之术,侵蚀之法……』斐潜看着贾诩说道,『唯有文和方可明达通要,知其诀窍,则以文行规矩,纳亲善,消仇恨,如水浸润而下……文武之法,水火共济,十年为期,速则十年可定,慢则廿卅,西域之地,当尽属华夏矣……』
第3017章尽孝忠孝不孝子
河东。
『堂堂鲁国之后,王族勋贵,岂能低头谄于鹰犬乎?』
当司马懿要求河东各个大姓豪强,必须上缴自家私兵的行文传递到了解县的时候,在柳氏大宅之中,顿时响起了一阵的怒吼之声!
坐在上首的柳荣一脸的怒容,『此乃柳氏之羞辱!』
柳荣不是真的就坏得流脓,而是他必须要维护柳氏的利益,否则他作为柳氏当下的领头人,就显得毫无意义。
柳氏,源于柳下惠。
嗯,其实柳下惠也不姓柳。
河东柳氏和其他河东著姓,都是有一个发展的过程,而大多数的地方豪强的发展,都其实有一个比较『隐晦』的时期,不愿意详细表述。
比如河东柳氏就一直强调他们的祖先是柳下惠,但是从柳下惠之后到兴起,然后再到了河东狮吼,是怎样积累起庞大的家族财富,使得一介女子胆敢做出狮吼之事还引以为荣,打出封建时代拳法的,绝对不是仅仅依靠其容貌。
勤劳可以小康,但是绝对不会致富。
大多数在某个动荡时期发家的地方豪强,郡县大姓,都是不太愿意分享他们的发家过程的,并不是害怕有人模仿……
河东解县之中的柳氏,在秦朝的时候迁徙于此,一直都没有什么太大起色,但是在东汉末年,忽然就抖起来了,就像是那谁谁说的,早上还是一身的农夫装束,晚上就穿得西装笔挺,脸上就写了两个字。
可是柳荣觉得,这是他自己的本事。
凭本事搞来的钱,怎么能交出去?
凭本事搞来的兵,怎么能交出去?
柳荣的相貌,其实看起来还是不错的,四方脸,三缕长须垂到了胸前。平常看起来倒也满像是一个儒雅之士,但是当下怒气一发,眼皮一立,三角眼就露出了凶狠之相,如同一只凶狠的野兽。
也不怪柳荣自视甚高。在恒灵时期,因为中央朝廷对于地方控制力的一步步下降,尤其是对于北地的放弃政策,使得北地之下的河东几乎就是要直面北方鲜卑的侵蚀和威胁,因此河东和其他大汉边郡一样,最开始的目的可能仅仅是为了自保或是生存。
就像是大多数的一代目,都是在家族,或是企业困苦的时候拼搏出来的,这是没有错的,也无可厚非,可是随后在这个过程当中,或许就开始产生了行为上的偏移……
在柳氏积攒家业的过程当中,绝对不可能用什么温和的手法,亲善的方式,习惯了暴力之后,遇到了问题的时候必然就会下意识的使用暴力,毕竟是简单方便直接疗效好。
后来斐潜立足于平阳,但是斐潜一直都没有对于河东的豪强下死手,主要还是针对于卫氏,所以柳氏自然也就没有跳出来硬抗的理由。而现在司马懿的一纸行文,就想要调集柳氏的私兵,这几乎就是要抽筋拔骨一般,让柳氏,主要让柳荣无法接受。
柳荣非常清楚,河东柳氏发展到今天这个程度,没有涉黑的力量怎么可能达成?真以为是勤劳的汗水啊?那都是血水!现在若是将手下的这些私兵交出去,先不说交出去是不是就等同于承认了柳氏之前的那些龌龊事情,就单说今后要怎么继续剥削,怎么维持柳氏对于乡野的压制力?
难不成要让那些泥腿子翻身骑到脸上拉屎?
叔可忍,柳荣不能忍!
这种人上人的好日子,一旦过上了,就几乎没有什么人会愿意继续回去过苦日子。
历史上也是如此。
河东之地在三国时期,地方行政混乱,即便是后来晋朝统一,河东三著姓也通过贿赂地方官,将河东郡上下从郡守到县令,从县尉到县丞统统腐蚀殆尽。好美色者则赠送婢妾,好钱帛者就赠送金钱,将郡县上层长吏搞定之后,下面的小吏本就是三著姓自己的人,基本上出自当地土著,当然唯三著姓马首是瞻。
虽然朝堂三令五申禁止行贿受贿,但是这个事情么,又有几个能像是伟人一样将子女送往最危险的地方,真正为了国家付出不求回报呢?但凡有一个丞相之子,或是三公子孙收了钱,却不能法办,所谓严惩严禁什么的,也就是笑话一样,到了最后就不能说不能问不能公布不能公示。
行贿的招数屡试不爽,河东之地也就渐渐变成了私人的地盘,西晋上层八王之乱,纷争不定,无心管控郡县,而河东就干脆和一些胡人相互勾结,让胡人,或是自己就装成胡人,侵扰地方,使得官方掌控的地区越来越小,属于私人的地盘却越来越大,最后晋朝官吏就只能盯着治所府衙,至于府衙之外的事情,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最后五代十国之中,几乎所有胡人建设的国家之中,都有汉人重臣……
呦西。
这就是地方豪强在历朝历代当中,哪管王朝更替,只要自族门楣不倒的老毛病,谁当皇帝无所谓,只要自家还能当地方上的土皇帝就成。
『司马此番,来势汹汹……族叔还是要多思量一二……』
坐在一侧的柳孚,皱着眉,不同意柳荣的想法。
『哦?』柳荣横眼过去,『汝意如何?司马者,不外鹰犬也!何惧之有!』
这个时候,司马氏还并不算是多么出名。司马氏对于河东三著姓来说,只能算是外地人,而且还是新来没多久的外地人。就像是华夏很多地方,不仅仅是爱丁堡会排斥外地人,会大叫着外地狗滚出去,就连号称自由的米帝也照样如此一样,即便是要做什么事情,也是要本地人领导外地人,怎么能让区区司马氏反过来指导他们呢?
更何况从某个角度来说,司马氏还是一个凶手!是大理寺卿,是背叛了自己原本的身份,成为了骠骑大将军之下的忠诚的鹰犬!
这样人的话,能相信?
对于这一点,柳孚也不否认,但是在抨击了司马懿的身份之后,柳孚也同样表示,『此人亦为能臣干吏,深得骠骑信任,与庞士元枣子敬等出入骠骑府厅堂之中,若是忤逆其意,恐怕河东自此多事矣!』
柳孚原本是好意,但是柳荣却认为柳孚是在找机会故意挑衅他的权威,便是吹起胡瞪眼说道:『如今柳氏清清白白,安分守己!若是缴纳私兵,岂不是自证自罪?!若是听从司马竖子,恐怕柳氏才是大祸临头!』
说完此言,柳荣尤觉得柳孚实在是太不识抬举,本来柳荣召集柳孚等人前来,是要让柳孚等人附和背书的,以此来表示柳荣还是一个属于柳氏大众的领导人,是自由民主公正的领路者,不是让柳孚来提什么反对意见的!
年轻人……
呃,不对,柳孚年岁都不小了,还不懂事!
柳荣转眼一想,便是以为是勘破了真相,冷笑着说道:『莫要以为这司马千石,便是自以为尊贵了!不过是攀附以媚求之,岂不知人尽可夫之理乎?』
『人尽可夫』这个词么,其实最开始是没有什么奇淫之意,就像是『夹枪弄棒』一样,都是历朝历代老司机给开上了破路了……
柳孚是贾衢的大舅子。
这个源自于柳荣嘴中的指控,就自然是非常恶毒了。
柳孚愤然离席,甩袖而走。
『传出话去!』柳荣朗声而道,『柳氏上下,清清白白,为国为民,尽忠尽诚!一心为社稷,两袖皆清风!绝无蝇营狗苟之事,更无私藏私纳之卒!』
『柳氏,无卒可交!』
……
……
『正所谓“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柳孚摇着头,『今柳氏不知满盈当倾,不顺物道,祸之不远矣。』
在回到了家中之后,柳孚就找来了一个很年轻的客人,柳轨。
年轻岁少,所以根本没有任何的话语权,甚至连会叫柳孚去参加的议事,都不会让柳轨去。
谁在乎一个孩子说些什么?
但是柳孚没有把柳轨当成孩子看。
因为柳孚知道,有的人就算是三四十岁,也依旧是一个被自身欲望所限制,为了注入些十几个小目标而沉沦的孩子,而有的或许只有十三四岁,就已经开始要背负起整个家庭的重责,要拖拽着重负前行。
之前,他认为贾衢是这样的一个有担当年轻人,然后他看到了第二个这样的人,就是柳轨。
『柳氏欲存于乱世,当思这天人地三道,』柳孚沉声说道,『柳氏如今如烈火烹油,倾覆即刻!骠骑虽不在长安,然远有阴山军马,近有平阳重兵,皆引而不发!若是柳氏稍微……柳氏一族,皆为齑粉矣……』
柳轨虽说聪明非常,但是毕竟年岁少了些,便脱口而出,『可是……从兄你不是……若是如此,怕是从兄就……玷污了清名……』
柳孚笑了笑。他明白柳轨的意思。
利益才是最为关键的问题,而不是情绪。
在最终决定之前,可以彷徨,犹豫,恐惧,欢喜,但是做出最终决定的,一定是相关的利益,家族才是第一位的,其余的个人情感可以在事后慢慢的回味,或是淡忘。
家族之中有人奔向深渊,总是要有人站出来喊出来,尽可能的挽救其他的人,即便是因此会背上骂名……
『就这样罢,我独自前往平阳……』柳孚低声说道,『若是一旦有变……勿要迟疑,当以柳氏家族为重!』
柳轨先是愕然,然后便是默然。
柳孚笑了笑,『反正我……我不过是个趋炎附势之辈而已……柳氏之中,还是要留着些清名的人……你的名声就很好,这就够了……』
正是因为有贾衢这个关系,所以他可以背负骂名。
一般人,背不起。
即便是如此,能主动站出来背负责任的,也是少数。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承担任何责任,只愿意坐享成果。
柳轨拜倒在地,对柳孚行大礼。
柳孚搀扶柳轨而起,然后拍了拍柳轨的手臂,『我智慧一般,天赋寻常,也就只能做这些了……』
后世人或许很难理解,但是只要稍微明白汉代的习俗,也就能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也不管对和错,在汉代,忤逆长辈是一个非常严重的罪行。即便是长辈有了错,在儒家经义之中也是要求子女儿孙必须是好声好气的劝说,即便是因此被长辈责罚殴打,也必须甘之若饴,而如果采取其他的手段来强行阻止,那么就意味着一辈子沾染上恶名,永远会被称之为不孝之人……
柳荣是柳孚的叔父。
柳孚不是后世之人,他没有后世的三观。
汉代律法当中公然允许亲亲相隐,作为柳孚不管是于情于法,都是必须站在柳荣一边,替柳荣遮掩,替柳荣说话,而当下这样直接跳反的举动,无疑需要极大的勇气。
甚至在柳孚准备动身之前,都觉得自己这一趟不管是什么结果,恐怕都无法善终了,才特意叫来了柳轨,将他为什么这么做,以及主要的目的是为了什么,统统的告诉给柳轨……
因为柳孚他看好柳轨。
如果将来,柳轨能够成长起来,能成为柳氏将来的话事人,那么或许能帮柳孚在族谱记载的时候,多少可以公允一点,留下一两句好话,不至于被人从族谱里面涂黑抹去。
柳氏,不是柳荣一个人的柳氏。
次日一早,柳孚便是挑了一辆很普通的蒲车,然后带着几名仆从,踏上了前往平阳的道路。
河东,和周边的长安或是司隶相比,都是显得那么的不起眼。
卑微的就像是在公子哥身边的傻仆从。
从上古之时开始,河东就没有长安或是雒阳的气运,没有人会选择定都在河东……
但是河东又是得天独厚的。
周边的山峦遮蔽了北方的严寒,河水和汾水带来了充沛的灌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带来了肥沃的土地,纵然是一头鲤鱼,也有跃一跃龙门的勇气。
在斐潜掌控河东之后,在多方面的需求和妥协之下,河东已经发展得很不错了。昔日一些被抛荒的土地,甚至连一些盐碱地,都被耕翻灌溉成为了新的农田。这几年来虽说年景有些上下起伏,气候不定,但是整体河东大多数时间都是丰收,大丰收或是小丰收的区别而已。
道路两边不光有庄禾,还种着其他的农作物,麻菽粱等给河东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在柳孚的路上,时不时的能听到一些农夫在当下农闲的时候,三三两两的或是锄草,或是在翻晒什么器物,还有的就坐在田埂上闲聊,甚至还唱着朴实的民歌……
还有气力唱歌,说明这些农夫在这一段时日内大抵是能吃一碗饱饭的。
昔日平阳的一处桃山上的桃李,现在已经遍布河东。
柳孚所走的道路,虽说是便道,但也不比那几条平阳官道来得差,大体上也是平整的,能容下两辆车并行。此外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将从河水引到这里灌溉庄稼,供人使用……
这些事情,农户不会自发去做的,都是柳氏家族组织人手修缮的。
解县能达到当下的水准,柳荣父子两人的功劳也不算是小。当地百姓也对于柳荣颇为尊敬。若是见到柳荣经过,哪怕是在田边歇脚的老农,也要走到道旁,朝柳荣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一声『柳公』……
没有人想要污蔑柳荣的功勋,只是柳荣自己往上面涂黑了。
河东解县之处,能够平稳和发展,这是有柳氏的一份功劳,但不代表所有功劳都是柳氏的。
柳孚和贾衢略有联系,他明白不仅仅是在河东,在骠骑之下很多地方,郡县太守对于地方都有一些扶持,有人力或是物力上的支持,就拿那些农工学士来说,难道都是柳荣一个人搞出来的?
更何况这里是河东,是解县,还不是柳县。
而且即便是柳县,又能算是如何?
河东还有县就直接叫皮氏的,可是当下的皮氏县里面的人,就是当年的皮氏么?
那么柳氏又有什么能耐,柳荣又是哪里来的胆量,竟然觉得自己在解县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了?又是哪里来的信心,觉得在解县的一声『柳公』,就能抵御整个的天下?
或许,就是在那田间老农的一声声『柳公』之中,膨胀了。
『贪欲,总归是不足的……』柳孚轻轻的叹息。
司马懿的行文,只是一个警告。
可以轻,也可以重的警告。
如果认错,那么这个警告或许很轻……
而现在么,柳孚只能尽可能的让柳氏折损得轻一点。
『人心,才是根本。』柳孚再次轻叹,『给与解县农夫更好的生活的,或许有柳氏的一部分力量,可是在解县之外呢?这个天下呢?』
一个家族从弱小变得强大,不是靠做梦的。
天天光谈梦想,不论实际情况的家族,或许就意味着只剩下梦想可以谈了。
或许是柳荣自己觉得可以掌控一切,或许是柳孚的动作足够快,因此当柳孚抵达平阳的时候,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变化,就连平阳……
不,平阳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在柳孚细心观察之下,却看到了不少痕迹。
准备战争的痕迹。
城墙上堆叠的弓弩箭矢,或许只是比平常更高一些,更多一层……
不起眼,却很重要。
柳孚不由得有些心悸。
平阳如此,河东之中会不会也是如同这城墙上的战备物资一样,在不经意的时候,多了三分却没有引起普通人的关注?
什么时候开始的?
柳孚竟然丝毫都想不起来。
『解县柳氏……』柳孚到了平阳府衙之前,递上名刺,『前来拜见长史……』
没想到,出来的竟然是司马懿。
司马懿微笑着,看着柳孚,伸手相邀,『未曾想竟然是柳兄前来……莫非解县之中出了些什么变故?无妨无妨,请进请进……荀长史正在厅堂之中相候……』
恍惚之间,柳孚似乎从司马懿的眼眸之中感觉到他其实洞察了一切,但是认真去看的时候,又像是什么特别的情绪都没有……
第3018章成长终究都是相互的
太兴八年。
十一月二十日。
太行山北端开始下起了初雪。
初雪不大,但是气温就跟断层一样连续一口气跳下了悬崖。
涉县土城外的曹军大营冒出袅袅炊烟。
在涉县外围的寨守堠台,已经一一都被攻克,有一些在进攻的时候损毁了,只剩下一些残檐断壁,而另外一些还能用,现如今都驻扎了曹军。在其墙头上竖立起了曹军的旗帜。
虽说进展不算是慢的,但是曹军主帅夏侯惇却心中发愁,神色凝重的看着涉县土城。
一群曹军骑兵在城外四五里左右绕城巡弋,时不时会逼近城下喊话,或是挑衅,或是攻心,执行心理上的战术。
自从进军滏口陉以来,夏侯惇的表现应该来说还算是相当不错的,他及时的适应太行山地的变化,派遣出小队兵卒,在熟悉山道的走私贩子的带领下,穿插绕后包围在滏口陉上的骠骑守军。这种前后包夹的战术,无疑是十分奏效的,会迅速的使得在滏口陉沿线上的守军士气动摇,意志崩溃。直至到了涉县之前,夏侯惇就突破了沿途哨卡八处,军寨三座。就连在涉县之外的军寨也同样的被夏侯惇打了下来……
但是顺畅的节奏,也就到了这里为止了。
麻烦的不是粮食,粮食存储还有。
为了这一次征讨,曹军准备了大量的粮草,夏侯惇当然不会忘记携带,可问题是他携带了粮食,就没有运输的空间去携带其他什么东西……
当然,在其他的地形作战的时候,也没有目前局面延伸出来的额外问题,燃料的问题。
有粮草,但是没有足够的燃料。
这个问题,其实在其他地形上不会出现。
即便是没有带足够的柴火,大军在行进的过程当中也可以临时砍伐树木,一方面作为军事器械的原材料,一方面也是用来作为燃料。
可问题是这里是太行山啊……
很多地形是悬崖断层的太行山。
夏侯惇当然不可能为了什么环境保护不去砍树木,而是砍不到!
那些能够方便砍伐的树木,早在人类生存,以及往来商贸的过程当中,被砍伐一空了,剩下的就是那些高高在上,够不着的,即便是能攀爬上去砍了,也不好运输的树木。
这就很是蛋疼。
柴火这东西,一般来说都是很廉价的。樵夫挑一担柴火到城中售卖,也就是几个大钱而已,而现在夏侯惇就被这些几个大钱的东西给困住了。
随着气温降低,对于燃料的需求更大。
昨日初雪,夜间就是变得似乎滴水成冰。气温的降低,在这个年代几乎等同于无差别的全员打击的魔法。贫苦人家甚至一家人只有一两套能穿出门去的衣服,热了可以光膀子,冷了可就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穿……
曹军上下,已经开始竭尽全力的收集燃料。
不光是废弃寨守堠台当中的木料,还是野地里面干枯的落叶灌木,甚至连石壁上稍微好采集一些的树木,也是被用绳索,或是搭建了梯子爬上去,砍了下来,引起一堆曹军兵卒的欢呼。
谁能想到,曹军现在没有为了胜利而欢呼,而是为了燃料而欢呼?
夏侯惇愣愣的看着,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身后脚步声传来,心腹护卫到了他的身侧,轻声禀报道:『属下去辎重后营清点了一番,找出了一些陈腐的木料和枪柄,还有一些难以拼凑的木板,也可以用作燃料,烧个两三日……』
夏侯惇点了点头,耳朵听着手下的汇报,但是目光依旧盯着涉县的方向。
……
……
涉县县长,叫做梁岐。
在梁岐身边的守城都尉,则是阎志。
梁岐原本就是涉县大户,从董卓时期,就担任了涉县的县长,一直至今。
纯正的涉县地头蛇。
阎志则是外来户,原本是幽北人。
在城外曹军夏侯惇盯着涉县城看的时候,涉县县长梁岐也在同样盯着曹军在看,一脸的忧愁。
上帝视角当中,当然清楚双方的兵力对比,物资情况,而身处其中的人只能瞎人摸象,摸到哪里算是哪里。
曹军进攻涉县,总共打了三次,在城下丢了两三百人。当然这两三百人,也不全数都是正卒,大部分是劳役和辅兵。
围城开始的阶段,夏侯惇也施展了不少计谋。
声东击西都算是基础操作了……
虽说这些计谋都不算是什么特别,也谈不上罕见,但是在忙乱之下,往往也会奏效。梁岐若不是有城中都尉阎志协助,说不得就已经是上当了,被曹军攻破了。
在最初的交战之后,梁岐也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并且对于阎志也越发的尊敬,不像是之前觉得自己财大气粗,家财半个县,就用鼻孔瞪着人,现在也会让人看看自己的秃顶了……
『兵法有云,守城不能苦守,时不时可以出城搏杀一下,以振奋士气?』梁岐低着头请教道,『这些在城外整天鼓噪的家伙实在是太扰人了……不知道阎都尉以为如何?』
『不如何。』阎志指着城外的那些在远处游弋的曹军骑兵说道,『这些曹军都没有超过五里,以骑兵的速度,这点距离就是转眼就到!如果我们出城,反而是给了曹军机会。』
『那就这么听着?』梁岐问道。
阎志点头,『如果县尊觉得难听,也可以不听……或者叫些人和曹军对骂……当然,我不建议做这个事情,城头上吹冷风,遭罪不说,也耗费人力……』
梁岐点了点头,转回头看着涉县城内。
在城内街道之中,到处挤满了缩成一团的周边百姓。虽然设有粥棚,也立起了不少篝火,但是依旧是冷得瑟瑟发抖。
不是说涉县之中的百姓没有爱心,而是没有这个道理。
涉县之中的房屋建筑并不多,不像是后世那么多的空闲楼房。
而且即便是在后世那么多的楼房闲置的情况下,也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将这些闲置的楼房拿出来做什么廉租房,亦或是廉价公寓什么的……
大汉当下的房屋都是私宅,不是租借几十年的那种,所以原本家在城外的这些百姓,自然就是没地方去,能在墙角和巷子里面找个避风的地方,便是已经很不错了。
这两天气温下降,冻死的也有了不少,蜷缩着在某个地方,等待腐烂。
『城中粮草还有,但是这天气……御寒之物……』梁岐有些发愁。
阎志也回头看了一眼,『不行就让人先找些地方,挖一些地窝子,等解了围再填回去……万万不可生乱……我怀疑城中可能混了些曹军奸细,若是我们自己先乱了,多半就会借机生事……』
梁岐大惊,『这要如何是好?为什么不抓这些曹军奸细?!』
阎志苦笑了一下,『曹军来势汹汹,我哪有空做这些……而且这奸细又不是说写在脸上,看两眼就能看出来的……我只是猜测……若是有闻司的人没走就好了……』
梁岐也是尴尬的咧了一下嘴。
有闻司下来巡查的时候,都觉得烦。
现在等巡查走了,又开始觉得其实有闻司能常驻也是好的……
人就是如此。
『我去想点办法……』梁岐点头,『不过……这样守下去,终究不是个事……』
阎志也是同意,现在的重点,就是援军什么时候来……
说着话,阎志忽然神情一肃,『等等,那些曹军在干什么?』
……
……
在涉县城外的一处土坡之上。
夏侯惇远远的眺望。
早就被砍伐一空的土坡,显得无比的荒凉。
『将军,现在就用那火药么?』中军护军卞秉微微皱着眉头,『我们携带的火药并不多……』
涉县重要么?
自然是重要,但是似乎也没有非常重要。
曹操死命追赶着斐潜,火药也在多次事故之后,有了一些进展。
之所以是有一些,因为曹操所处的山东之处,对于工匠等人的重视程度不足,很多时候就像是对待一个物品,死了也就死了,导致相关经验有时候难以传承。
毕竟火药这种东西,稍有不慎就是死伤惨重……
幸好,山东人多。
『寒冬将至,我们必须要有一个落脚点……』夏侯惇轻叹道,『再加上风雪将至,若是火药受了潮……还不如就用在此处……』
夏侯惇虽然心中忧虑,但是脸上依旧是一副沉稳冷静的样子。在夏侯惇的信念中,最重要的是任何情况下都要完成曹操的命令,这种几乎是贯穿了他一生的行为准则,使得他也因此得到了曹操的完全信赖。
想想也是,这种无论如何都要执行的坚强韧性,不畏艰险不讲困难也去达成目标的属下,是任何上位者都喜欢的。
中军护军卞秉在一旁,沉默了片刻。他也明白如今使用火药的必要性,但是作为中军护军,他有责任给夏侯惇提醒。若是提醒了夏侯惇没听,那是夏侯惇的问题,如果说他没有提醒,那就是卞秉他的问题。
卞秉小心谨慎的性格,使得他非常适合作为中军护军这个职位。中军护军不需要太有冲劲,也不需要有什么杰出的奇谋,只需要按部就班查缺补漏的完成主帅交代的每一件事情,将中军维护的滴水不漏就是上佳了。
卞秉是卞皇后的弟弟,所以他实际上算是『外戚』。
汉代后期的『外戚』,或许是因为最开始的外戚太跋扈了,所以后面就比较倾向于选择一些小家碧玉。卞氏便是如此。卞氏其实家境连小家都谈不上,否则卞皇后也不会出身歌姬了,因为曹操的崛起,卞秉也得到了一些重用,但是官职上一直都没有太多的提升。
卞夫人略有不满,曾经和曹操提及过,希望曹操能升其职位,但曹操没答应。
卞秉没有因此有丝毫的懈怠,依旧是勤勤恳恳。
『卞护军,』夏侯惇沉声说道,『你对当下战局怎么看?』
卞秉惊讶的抬起头,他没想到夏侯惇会这样问他。
夏侯惇呼出一口气,仰头看着口中呼出的烟气在空中消散,『涉县攻克不难,难就难在后续……且不说上党如何,就这太原之中,亦有吞兵数千,再加上太原之北还有北域都护……若是稳扎稳打,即便是能打的下来,没有三五年功夫难以全功……可是这时间……』
『有将军运筹帷……』卞秉下意识的就说一些套话,却被夏侯惇打断了。
夏侯惇转头看着卞秉,『你我皆为主公所近心腹,这些客套之言就不必多说了,说多了反而更显疏远……卞护军你应是也清楚,我等进军太原上党,就是为了牵制骠骑人马兵力,若是连上党太原本土守军都无法撼动,又如何调动骠骑三辅人马,如何给主公创造机会?』
卞秉沉默了片刻,『属下明白了。这就去派人敦促兵卒,加快速度,尽快拿下涉县!』
夏侯惇点了点头,然后转头看向了涉县。
远处的涉县下方,有一道不是很明显的灰黑线……
那是新挖掘的壕沟。
……
……
涉县之上。
阎志瞪着眼看着城下越来越近的壕沟。
天寒地冻之下,挖掘壕沟并不容易,但是同样的,挖出来的壕沟也不容易垮塌,再加上曹军几乎是不停地轮换挖掘,所以壕沟挺近的速度很快,眼见着就要和护城河连上了。
涉县边上就是漳水,所以也是有护城河的,但是当下因为水位降低,涉县的护城河的水位同样也比较低,只要稍微引走,被堵住了上游入水口的涉县护城河就会很快干涸。
梁岐在一旁『花容失色』,『怎么办?这下坏了!坏了!』
『这是穴冲之术……』阎志吞了一口唾沫。天寒地冻之下,在没有结冰之前,护城河不亚于是一个强兵利器,就算是没受伤就光泡个水,曹军回去了之后都要浆养几天,否则感染风寒一个传染两,转眼就一大片。
可是一旦护城河被排空了,曹军就等同于可以非常方便的直接进逼城下,到时候城防就必须时时刻刻的提醒着曹军偷袭……
『偷袭……不,夜袭……』阎志沉声说道,『现在只有一个办法……夜袭!』
梁岐看着城下的壕沟,『什么?夜袭?这壕沟要怎么破?』
『谁说要破这个壕沟?』阎志说道,『是破了上游拦水的坝口!』
只要源头有水灌进来,即便是曹军挖了壕沟,也就顶多水浅一些,而且曹军想要再去搭建拦水坝,等于是又要再花时间,而拖得时间越长,曹军在野外就越发遭罪……
所以,还是要夜袭。
可如今夜袭,已经不同往日了。
阎志能够清楚上游拦水坝的重要性,难道说夏侯惇就不懂?
再加上斐潜在南征北战之中展示出来的几次夜袭的重要性,对于曹操这个军事大师来说,焉有不细细加以揣摩的道理?
虽然没有办法像是斐潜那样加强全军的后勤补给,但是给重要将领的私兵部曲加强营养,提升夜间的视物能力还是可以做得到的。因此在当下,斐潜已经在讲武堂当中的邸报,标明了夜袭并非是万能良药,并且也提醒所有的军将,只要防备得好,夜袭一方实际上是更吃亏的……
可是现在,似乎也没有了其他办法,或者说是阎志和梁岐没能想出更好的什么办法。如果说不能破坏拦截的水坝,那么就只能坐看曹军将护城河的水排空,这无疑是更加危险且棘手的一件事情。
……
……
夜色已沉。
山风渐起。
如同泼墨一般的天空之中,稀稀拉拉的有几颗星星,没精打采的闪烁着。严冬将至,山中鸟虫无声,万籁俱寂,所有的一切都笼罩在茫茫溟溟的无边幽暗中。
阎志带着人,悄悄的在夜色掩护之下,垂绳下了城墙,往上游水坝拦截之处摸过去。
水坝和周边,还是什么动静都没有。
只有靠近曹军营地那边,有些依稀跳动的篝火光亮,还有些人影晃动。
阎志握着战刀,默默的半弯着腰,往前而行。
他忽然有些后悔。
他更熟悉骑兵,他喜欢大草原,他的战场应该是在草原大漠上,只不过是当年厌恶了草原上的搏杀,所以才到了内地之中,但是没想到战争根本无法躲避,就算是到了内地也依旧是找上了头来,要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当初就留在了北域,也省得他兄长不得不陪着他到了内地来。
其实草原才是他们更适应的地方。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兄长这一次来援得这么慢,按照道理来说,现在也应该到了……
两百步。
借着星斗闪烁的微弱亮光,能瞧见黑黢黢河坝了。
河坝堵口是临时架设的,所以枝丫八叉的横七竖八在夜色之中张牙舞爪。
堵口之处没有什么曹军的身影。
似乎也很正常,毕竟当下寒风呼啸,又有谁会喜欢在野地里面被风吹?
一百五十步。
阎志就觉得自己的气息不由得粗重起来,连着身边身后的人的呼吸也同样粗重了。他将战刀握得更紧。脑海里面似乎有些什么东西挑了起来,向他发出警告,但是他并没有注意,他现在满脑子里面只想着一件事,冲过去,冲到拦截水坝那边,杀光所有敢于反抗的敌人,然后回城!
一百步。
阎志他紧盯着前方,跨过了几根连枝带叶像是胡乱丢弃在的地面上的杂树杈。水坝堵口已经是近在咫尺,依旧没有看到什么曹军的人影……
忽然之间,清脆的铜铃声在夜色之中响起!
阎志猛地回头,就看到一侧不远处他的手下似乎是碰到了什么,使得铜铃叮当之声在夜色之中胡乱作响!
他的心骤然一紧!
还没等阎志反应过来,黑暗之中就有人大喝了一声:『射!』
尖锐的呼啸之声,迎面而至!
几乎同时间,也有些火把被点燃了,然后高高的抛出一条弧线,往阎志等人身边落下,而在火光的对面,曹军人影晃动,简短的口令此起彼伏的响起……
糟了!
有埋伏!
第3019章伤亡终究都是难免的
时代滚滚而过,站在一旁作为旁观者,当然觉得大气磅礴,赏心悦目,但是如果刚巧不巧,不能成为旁观者,而是成为了当事人呢?
当看见时代的车轮滚滚,铺天盖地一般将要从头上压过去的时候,会做什么?
能做什么?
可能会有人设想着自己究竟要怎样的抗争,怎样的奋进,但是更多的时候,却只能发出一个细细的被碾碎的声音。
所有人都盯着时代的车轮,没人会在意车轮下面碾压的到底是什么……
阎志张大了嘴,发出了怒吼声,『杀啊!』
埋伏的曹军嚎叫着,在弓箭的掩护之下直接扑了上来。
此时此刻阎志也顾不得其他了,嘶哑着嗓子歇斯底里地吼叫一声,脚下绝无半点迟疑,几步之间就已经越过当先的兵士,斜举着战刀冲向曹军兵卒。
就算是要撤退,也必须先将曹军这一波打下去,否则被曹军咬在屁股后面死命追砍,怕不是所有人都交代在此!
曹军的弓箭手依旧在射击,嗖嗖嗖嗖的羽箭破空声接连不断的响起,虽然说在黑暗之中火光晃动之下没有多少准头,但是依旧给阎志等人造成了不小的伤害,有些兵卒哀嚎之中倒下。
虽然说曹军扔出了火把,但是火把的光亮照明并不大,并且火把贴在地面上燃烧,地面又是比较冰寒,也难以点燃地面杂物形成足够的强度,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只要地面上早些布置下的枯枝被引燃了,阎志等人就是一个个的活靶子!
因此,要么逃,要么进!
大多数的选择,都是逃……
阎志的不退反进,确实让夏侯惇有些意外。
大汉原先的兵卒并不擅长夜战,甚至了作为中央禁军的大汉北军,也基本上都是如此。一方面是营养跟不上,另外一方面是没有必要。
直至碰上了斐潜。
斐潜对于兵卒的理解,后勤的提升,战术的演化,无疑都是当下第一流的。虽然说曹操表面上都是哈哈哈一阵大笑,然后表示对于斐子渊的鄙视,但是实际上对于斐潜的兵事上的举措,是揣摩又揣摩,计算又计算。
因此怎能不防着夜袭?
夏侯惇的计划,原本有些阳谋的味道。
如果涉县不反应,那么就按照计划排干涉县护城河的水,然后运输火药到撤城墙下爆破。如果说涉县出兵破坏,那么就寻机击败之后尾随破城……
所以当阎志带着兵卒并未撤退而是选择硬拼的时候,也确实是让夏侯惇有点意外,他布置在外线的兵卒没能用得上。
阎志到是真没考虑那么多,他只是一时头脑发热。
阎志左脚用力踏地,手里引着战刀,一刀砍下右侧一名曹军的手臂,便是顺手把刀一抽,再猛的往前一送,随着一声怒吼,战刀的尖刃已然穿透另外一个曹军腹部的皮甲,噗地捅进了进去。
鲜血顿时从那名曹军兵卒的嘴里淌出来。曹军兵卒死死的抓住了阎志的战刀,即便是手指头都被刀口割断了也没有松开,两只眼睛突兀的鼓了起来,盯着阎志,然后才缓缓的倒了下去。
阎志也在喘息,但是他并不能休息。他进步侧身,一脚踹在一面皮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将那名持盾曹军踹了一个踉跄,歪去了另外一边,而阎志直接抢进,逼开两把战刀,横着一刀就划过一个躲避不及的曹军兵卒两当铠下方薄弱的肚腹上,锋锐的刀口划开了曹军兵卒的肚皮,热气腾腾的五脏肠肚带着鲜血立刻迸出来。
那曹军嘴里嗷地一声嚎,抛了手中的战刀就去捂破膛的肚子,怎么捂都捂不住,最终流出来的肠子不知道被谁踩中,便是在凄惨的哀嚎当中死去。
阎志很是勇猛,但是也仅此而已了。
涉县之中的兵卒,并不能各个都像是阎志一样。
等到阎志再杀了两三名曹军兵卒之后,便发现在他身后基本上没有什么其他的涉县兵卒跟得上来了。
曹军兵卒分成了两队,左右夹击,就像是一把把剪刀一样,将涉县的兵卒挡住,截杀。
而布置在远处的曹军也渐渐兜了上来,切断了阎志等人的退路。
『杀啊!』
阎志原本或许可以凭个人的武力,杀出一条血路逃出去,但是他在略微迟疑了一下之后,便是返身而回,去营救被曹军围困起来的涉县兵卒,但是也彻底的失去了逃生的希望。
随着涉县兵卒一个个的倒下,阎志的空间也越来越小。
阎志一刀砍倒了一名曹军,但是不知道是因为战刀咔在了骨缝上,还是因为已经久战脱力,使得阎志想要拔刀的时候根本拔不出来,就被一名曹军趁机一矛扎进了腹部。
阎志嗷的叫了一声,竟然一把将那名持矛的曹军扯到了身前,手无寸铁之下便是张口直接咬到了那名曹军的脖子上!
鲜血喷溅而出,而阎志就像是野兽一样,死死咬住不松口。
那名持矛曹军下意识的挣扎,但并没有能够挣开,片刻之后就瘫软了下来。
阎志带着一脸一身的血,恶狠狠的盯着围在他周边的曹军兵卒。
曹军兵卒被阎志的气势所摄,即便是见阎志孤身一人,又是被长矛穿透胸腹,可依旧不敢上前,直至等到阎志倒下之后,才迟疑着,用刀枪碰扎着,确定阎志真的是死了后,方大声的欢呼起来……
……
……
战场上,自持武勇又头脑发热的,除了真有一流本事的那几位,其他的基本就是死。
黑夜不会为了谁而停留,太阳也不会因为谁的死亡而迟缓,在第二天的清晨,一轮红日依旧是没心没肺的爬上了山头。
曹军骑兵呼啸而来,将阎志等人的首级插在了长枪之上,在涉县城下巡回展示。
涉县守军认出了阎志等人,便是连忙慌乱的找到了梁岐。
梁岐正在吃饭,听到了这个消息的时候,手一抖,整碗饭便是咣当一声都跌得一地!
此时此刻也顾不得什么狼狈不狼狈了,梁岐急急奔上了城头,扒拉着城垛往下一看,便是倒吸一口凉气,瘫坐在城垛边上,就觉得脑袋之中嗡嗡作响,一时之间神魂皆失。
梁岐如此,涉县城墙上的守军更是慌乱。
有阎志在的时候,梁岐其实没觉得阎志有多么了不起。
可是等真的见到了阎志身死,梁岐便像是丢了魂一样,既不懂的振奋军心,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排军务,平日里面耍嘴皮的头头是道,落到实处的时候就是一塌糊涂。
接下来怎么办?
不知道。
因为涉县之下的护城河还有积水,曹军也没有立刻攻城,而是大张旗鼓的在城下开挖沟渠排水,而远处依旧有曹军的骑兵虎视眈眈。
涉县城墙之上,梁岐束手无措。
曹军在毫无干涉的情况下,挖掘得很快,到了临近夜间的时候,就已经挖通了护城河,将护城河的水陆续的排走,不过等到排水的时候,天色也晚了,夏侯惇并没有下令连夜攻城,而是让人向城头上射了封劝降书……
劝降书很快的到了梁岐的手中。
梁岐看了,默默的什么都没有说,回到了家中。
涉县其实并不大,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田地。甚至可以说是山峦之间的一块仅有的交界地。梁岐从小到大都在这里,他虽然年轻的时候去过司隶,去过冀州,但是很快他又回到了涉县这里,因为这里才是他的根。
不知不觉当中,梁岐猛的抬头,才发现自己竟然走到了家门口。
梁岐的孩子便是迎了上来,拉扯着梁岐的袖子,『父亲大人,曹军退了么?』
梁岐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孩子的头,『这些事情你不用担忧……你今天的书读了么?』
『读了!要我背给父亲大人听么?』孩子还小,虽然说知道一些世事,但依旧懵懂。
梁岐的夫人看出来梁岐的神色不对,连忙上前扯住孩子,『你父亲刚回来,需要休息……慎儿乖,别打搅你父亲……』
孩子点着头,很是乖巧的行了礼,然后跟着婢女下去了。
『母亲大人呢?』梁岐问道,『可曾用餐食?』
梁岐夫人点点头,又摇摇头,『母亲大人也很担忧,吃是吃了一些,可没有吃多少……夫君,城外……城外还好么?』
梁岐沉默了许久才说道:『曹军今天多半不会攻城。』
『谢天谢地……』梁岐夫人缓了一口长气,但是很快意识到了梁岐话语隐含的意思,『夫君……那,那么……明天呢?』
梁岐呼出一口气,勉强的笑了笑,『明天之事,明天再说……我饿了……』
『哦,哦……』梁岐夫人连连点头,『我这就去准备些吃食……』
怎么办?
上有老,下有小。
屈服投降么?
梁岐偷偷的从袖子里面摸出了那一份的劝降书……
投降了就有好日子?
简直是笑话。谁不清楚投降了之后,自己在涉县之中积攒下来的财产就成为了曹军的军需之物?若是敢说半个不字,说不得依旧是人头落地!
可是……
不投降,能守得住么?
梁岐心中没有底,甚至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援军不来,大概率是守不住的,而一旦失守,后果可能更可怕。
『夫君……夫君……』梁岐夫人端了一些饭食进来,轻声呼唤着。
梁岐依旧是呆呆的,忽然之间便是站起身来,『我有事情,出去一下……晚上,晚上就不必等某了……』
『夫君,这……这饭食……』
还没等梁岐夫人说出什么来,梁岐便是已经扯了在衣架子上的衣袍,然后一边披着一边往外走。
梁岐忽然想起来,阎志之前和他说过,城中有可能混进了曹军的奸细!
狗急了都能跳墙,更何况是人?
梁岐毕竟是在涉县之中生活了多年,当他下狠心要找出这些曹军奸细的时候,多多少少还是能起一些作用的。梁岐急急的找到了城中的一些老者,由他们带着守军兵卒一个个街道的搜罗过去,逼迫着所有进入避难的百姓相互辨别,然后将那些没有人认得或是作保的一律都抓了起来。
在这个过程当中,当然也不免会有一些误伤,甚至有一些是被冤枉的,但是梁岐也确实抓到了几个,甚至有一两个曹军的奸细在抓捕的过程当中暴露出来。
梁岐没有让人当场将这些曹军奸细斩杀,而是将这些曹军奸细,包括那些怀疑是曹军奸细的人,全数都捆上了城头,然后对着城下的曹军喊话,让曹军停止进攻,否则他就杀了这些曹军奸细……
梁岐冲着城下嘶吼着,脖子上的青筋暴露。他希望曹军将领能够因此稍微迟疑一下,至少能够再拖延个两天,甚至是一天都好!
只可惜梁岐的举动,只是引来的曹军的嘲笑。
甚至连那些被捆绑在了城头的曹军奸细,也是咧开了被打掉了牙齿的嘴,混杂着鲜血和唾沫在嘲笑……
同情和怜悯,向来不是山东之人的主旋律
同样战争也是丝毫没有人情可言。
当梁岐真正的意识到了这一点的时候,他无奈的坐在了城头。
之前无数读过的书在他脑海里面翻腾,那些春秋战国里面的战事一个个的浮现起来,也旋即破灭。
围魏救赵?
千里奔袭?
长平坑赵?
减兵减灶?
上驷对下驷?
二桃杀三士?
似乎每一个策略都很精彩,也似乎都很简单。
当梁岐还是年少的时候,他也常常设想着自己能够像是春秋战国的那些统帅一样,智谋百出,运筹帷幄,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他并不是一个擅长谋略的人,或者说他的谋略永远就只能停留在嘴皮子上,当真正需要去做的时候,他就做不好了。
就像是他本以为抓来的这些曹军奸细能有用……
杀,不妥。
不杀,也不妥。
他根本就没有想好一个策略究竟要怎样施行,也不知道究竟要做到什么程度,他茫然的坐在涉县城头。
城头下的曹军根本没有停下来等候梁岐想出什么办法的意思。
涉县虽然说有护城河,有吊桥,该有的军事设施也不少,但是毕竟不能算是什么雄城。如今被曹军围困在其中,感觉就像是落入了蜘蛛网内的虫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命丧黄泉。
曹军如今挖了沟渠,将护城河的水排得七七八八,谁都清楚天明之后,曹军就会正式攻城。
还有什么办法?
诈降么?
不过若是……
在远处有些战马嘶鸣之声,梁岐的心如同沉到了冰窟当中一般。
梁岐哆嗦了一下。
即便是到了当下曹军依旧没有放松,哨探游骑放到了远处,张开了警戒,严防变故,真是一点机会都没有留给梁岐。
真就诈降了,曹军会中计么?
所以,只剩下坚守城池一法了?自己能顶替起阎志的作用,守护住涉县安危么?
梁岐没有信心。
不知不觉当中,夜色深沉。
梁岐站在城头上,死死的盯着远方。
曹军营地之中,篝火星星点点。
而且在曹军大营远处,大概是后勤营地之中,火光更是明亮,伐木的叮叮当当声在黑夜里面传递得很远很远,使得在涉县城墙上的梁岐都能依稀听闻。无他,定然是在连夜准备攻城器械,准备一举夺下城来!
冰寒的夜风,吹拂在梁岐的脸上,甚至吹出了一些刺痛的感觉。
梁岐伸手一摸,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流下泪来。
一定是风吹的……
人是会死的。
早死晚死都会死。
梁岐不想死,不舍得死,他还有老母,还有妻子孩子,还有那么多的产业……
越是想到这些,梁岐就越发的没有决死一战的勇气。
当年袁绍强大的时候,梁岐二话没说就投降了袁绍,在袁绍手下挂了个官职,而等到了斐潜在北地强横起来,控制了太原上党之后,他也根本没有犹豫多久就投降了斐潜,也就保全了在涉县的职位……
所以,现在又要投降了么?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梁岐觉得这一次的投降,可能会和上一次不太一样,究竟哪里不一样,梁岐也说不上来,想不清楚。
时间从来不会因为某个人而停下脚步。
梁岐在涉县城墙上枯坐了一夜。
什么办法都没能想出来。
他曾经以为自己很有能力,有财有人,拥有大半个涉县的产业,在这一片天地之中呼风唤雨,可是当下才算是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他不过是蹲在涉县的一只青蛙,仰望着四周山峦包围的井口,顶多只能是呱呱呱呱……
他后悔,后悔当年有人劝说他去长安的时候,他怀疑那人是想要骗他贱卖产业,所以他没有去。
他痛恨,痛恨自己为什么明明也读了那么多书,甚至在和旁人议论河山的时候也能讲个头头是道,可是真正需要用的时候,却一点都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跟旁人抬杠的时候智慧百出,能挑出旁人的一百零一个错误,但是轮到自己的时候却连一个办法都想不出来……
次日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梁岐远远的眺望着,依旧没有能看到援军的身影,而曹军已经开始在城下列阵,战鼓声声笼罩在涉县上空的时候,便是哀叹一声,下令开城门,投降。
夏侯惇很谨慎,在城外先押住了梁岐,然后派人进了涉县之内控制了大小街道,接管了防御之后,才对梁岐露出了一丝笑意:『善!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今涉县长梁氏,闻天子诏,迷途知返,举城相降,足可嘉许!特进关内侯,传檄告四方!』
梁岐瞪圆了眼,他忽然意识到,他之前觉得这一次投降可能会有的问题,究竟是出于何处了……
可惜,晚了。
第3020章大敌当前的大敌当前
太原郡。
校军场。
阎柔怒声咆哮着,抓着一名可怜兮兮的兵卒摇晃着,就差点将其脑袋摇晃下来。
那兵卒低头丧气,被阎柔提溜在手里,一点都不敢反抗。
『我交待过,我交待过啊!』阎柔大吼着,『遇到曹军大部,便是死守城池!为什么违背了我的吩咐,为什么?!为什么要出城?为什么?!』
他越说越怒,便要喝令将那兵卒推出去斩首。
那兵卒吓得魂不附体,身子软软的瘫倒在地。
见他这样子,阎柔更是愤怒,他暴跳着大声喝令手下将那兵卒推出去。
看他盛怒的样子,校场之中的其余军校都是惊恐地不敢言,只有崔均咳嗽了一声,出言劝说道:『阎都尉且息怒……这兵卒虽说也有过错,不过念在他也是不计生死突围来报……虽不说是战功卓著,但也是勇气可嘉……便饶了他吧!』
这涉县一丢,太原可能马上就会面临曹军的威胁。
虽然说滏口陉北道不是那么好走,但问题是谁也不能确保曹军想不开就舍弃了上党壶关,直接进攻太原晋阳啊?
太原郡县之内,崔氏可是已经深耕多年,自然不愿意就此遭遇兵灾毁坏。
涉县阎志,是阎柔从弟,于情于理,崔钧都是要安抚一二。
阎柔喘了几口的大气,他自然知道自己迁怒于那报信的兵卒,也是不对,便是就着台阶下来了,拱了拱手说道,『就听使君吩咐,便饶了那厮!』
崔均摆了摆手,皱眉看着校场大堂之中悬挂着的那副太原郡的图舆。
崔均原本以为太原一地,算是身处于太行山内,安平稳固,却没有想到转眼兵锋就到了眼前!
涉县是滏口陉的重要节点,曹军获得了涉县,就等同于获得了一个比较安稳的中转站。下一步曹军进攻,也就是早晚的问题了。
『某原以为,这涉县至少能抵挡一年半载……』崔均摇头叹息,『竟没想到……没想到这涉县长贪生怕死……阎都尉,先前某未能让你派人前去救援……令弟身死,某也甚为悲切……』
之前阎志就有派人前来太原求援,但是现在……
阎柔低着头,不说话。
崔均转头看了看阎柔,低声安抚,『逝者已矣,阎都尉还是要以职责为重,如今曹贼兵锋在即,太原百姓生死都系于都尉一身啊!』
虽然说崔均觉得拒绝派遣援军并没有错,但是人死了就是死了。崔均特意前来校场,就是他要展现出一些态度来,否则真要是阎柔闹情绪了,关键时刻掉链子,岂不是大家一起玩完?
『上党为何也没有派遣援军?』阎柔问道。
崔均叹息一声,『或许上党也是曹军紧迫,无暇抽身……听闻说上党都尉张氏被刺,身负重伤?阎都尉如今也是要小心谨慎,严防曹军下作手段……』
涉县就像是三岔路,北面至太原,南面是上党。
在地理上,涉县北道看起来平直,实际上却难走,而且涉县虽说直线距离和太原近些,但是却属于上党管辖。这是因为涉县历史上先有上党的南道,后来才有了北道,而且因为自从春秋战国早期就有人往来通行于南道,所以相比较起来,南道会更好走一些。
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片刻之后,阎柔磨着牙说道,『他就以为曹军就能站得住,就能护得住他?!蠢货!蠢货!该死!该死!』
崔均抬眼看了一眼阎柔。
听阎柔的意思,他这是坚信曹军必败,骠骑必胜?
信心真这么强?
还是在我面前装出来的?
崔均虽然算得上是官宦后代,但是也不是一直都顺风顺水,所以未雨绸缪几乎是刻在骨头里面的思维模式。这也是大汉几乎所有士族子弟的本能,他们从懂事开始,从小灌输的理念就是广大门楣,家族兴旺,就像是后世在小学课堂上面的那一行字一样,天天念,年年念……
当然,后来有人害怕平头百姓天天年年惦记他们的家底,要将他们挂在路灯上,也就不让念了。
再这样的环境之下,崔均心中第一目标是自己,然后是自己的家族,再往下才是骠骑或是其他,就连忠诚于骠骑,也是因为骠骑能给他和他的家族带来最大的利益。
阎柔显然和崔均的思维模式并不一样。
这也很自然,因为每个人的思维模式都不一样,各个阶层也不可能情感互通。
阎柔原本是在幽北,从小经历的是边疆苦痛,所以自然对于对外强势的骠骑有额外的好感加成……
这种思维上的割裂,并不仅仅在太原一地有,甚至广泛存在于大汉天下。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想法,并不一定会和骠骑时时刻刻都保持一致,在某些时候还有可能有逆流之人……
崔均皱着眉头说道:『阎都尉,曹军已下涉县,或将进攻太原,还是多准备军事防务为要……』
阎柔冷笑道:『我倒是盼着曹军敢来!不过……以某估计,曹军多半是会南下夹击上党,顶多就是佯攻太原……不如趁曹军立足未稳,袭而破之!』
崔均依旧皱着眉头说道:『若是曹军也能猜到阎都尉所想,故意设下埋伏呢?』
『这个……』阎柔沉默了一会儿,便是咬牙笑道,『那就先捉个生口回来问问!』
……
……
太阳斜斜的从山背后落下去,似乎是不愿意看到人类相互残杀。
在阳光已经照不到的一个山谷内,正传来一阵阵的惨叫声,却是阎柔派出的斥候正在拷问一个擒获来的曹兵俘虏。
曹军沿着河道行军,所以行踪其实是固定的。等到了曹军停下来生火造饭的时候,阎柔的斥候便是袭击了几个出来挑水做饭的曹军兵卒,又杀伤了两名听到动静而来的曹军游哨,最后抓了一个曹军辅兵与那个受伤的曹军游哨,便是飞快地闪入山林之,让后续赶来的曹兵追捕不及。
先审问的是那个曹军辅兵,只可惜曹军辅兵基本上什么都不清楚,只是吓得浑身哆嗦一问三不知,便是被一刀直接砍了。又接着问那个受伤的曹军游哨,这曹军游哨就硬气多了,一声不吭。
领队的斥候,不怒反喜。
他最怕的就是抓来的是个废物,亦或是像那个辅兵一样,什么都不清楚,问了也是白问。像是曹军游哨这样咬着牙不肯说的,才说明抓对了人,肯定是知道一些什么,所以才不肯说……
野外刑问,当然也也只有土办法。
什么蚂蚁什么老鼠,都是麻烦,还要虫豸老鼠配合,若是半天找不到蚊虫老鼠,难不成就在野地里面待着?多待一会,便是多待一会的风险。
于是阎柔的斥候队长,便是将曹军游哨绑在树上,狞笑着用尖刀将他全身的筋骨慢慢挑出来。
那曹军游哨的惨嚎之声,可说是惨绝人寰,连带着跟着一同而来的太原斥候之中的几名新兵蛋子,在旁看着都是脸有苍白之色。
阎柔手下的一些老兵,多多少少带着一些草原上的习惯。
这斥候队长也是如此。
阎柔派出斥候,曹军当然也有派出斥候。
在抓捕曹军游哨之前,阎柔的斥候就已经遇到了曹军的斥候,只不过没来得及问些什么,曹军斥候便是重伤而死,于是这阎柔斥候队长还将曹军斥候的头皮连带着头盖骨给挖了下来,说是带回去做战利品……
对于其独特的爱好,显然一般人承受不住。当他将头盖骨放在了曹军游哨的脑袋上,似乎是准备在依样画葫芦挖成一对的时候,曹军游哨终于是撑不住了,吐出了所有知道的事情。
得到了消息之后,阎柔的斥候急急回来,上报给了阎柔。
……
……
晋阳府衙大堂。
『曹军驻留在涉县!没有进军北道!』阎柔沉声对崔均说道,『这就非常明显了!看样子曹军是真准备先南北夹击,取上党了!』
崔均皱眉,一声不吭。
『使君!必须出兵救援上党!』阎柔朗声说道,『之前涉县危急而不出兵,现在上党若是再被曹军攻下,太原也是危险!』
崔均眉头紧锁,因为他心中还有疑惑未解。
曹军为什么要在太行山死磕?
太原上党的地形,确实是很重要,但是关中不是更重要么?先是兵进上党,现在更是又被攻下了涉县,难道说太原上党地区就是这么吸引山东人?这边的风水特别好?
太原有兵,但是也不是很多。崔均手下一部分,大概有两千多步卒,是当年从西河那边存留而来的,而其余的人马就是在阎柔手中了,是属于骠骑的。
当然也不是说崔均就不属于骠骑,而是当年骠骑还不是骠骑的时候,崔均就在西河了,而且还给与了斐潜一些兵力上的协助,那个时候崔均手上就已经有兵卒了,算是历史遗留问题。
『以某之见,还是不可擅动。』崔均沉声说道,『如今虽说曹军先锋数目不多,但是曹军后部却并无准确消息!若是曹军这涉县只是诱饵,浅做试探?若是阎都尉不甚中伏,曹军见太原兵卒稀少,便是大举兵至,届时我等又将如何应对曹军?故而当守不当擅动!』
『使君!』阎柔大声说道,『太原上党唇齿相依!岂有坐视之理!』
『你也知道唇齿相依!曹军说不得就是如此设想!』崔均也是怒声说道,『丢了涉县,事态还可挽回,要是陷了晋阳!北面门户洞开!上党就算是救下来,也是一样守不住!』
『使君你……』阎柔咬牙,目光微寒。
崔均的忧虑也并非完全没有道理。上党确实是很重要,但是重要的就只有上党么?
而且关键的问题是,崔均是太原郡守,并不是上党郡守!
如果骠骑表示上党是太原下属郡县,或是太原之下统御的郡县,上党对于太原要上贡,那么太原对于上党自然是有维护之职,可是一直以来太原和上党都是分立的。
这么多年来,贾衢一直都是在上党经营,对于崔均也谈不上多么敬重,两个人相互之间的关系,就是普通的同事,甚至点头之交都谈不上。毕竟一个在太原,一个在上党,点头之交还要经常见个面点个头,而相隔两地怎么点头?
在上党之中,壶关和壶关关隘互为犄角,曹军即便是南北夹击,也未必能够在短时间的攻下来,而太原就不太一样了……
太原可以算是重镇的,便是晋阳。
崔家大部分的资产,当然也是在晋阳。
死守太原,守住晋阳,就是崔均对于骠骑最大的忠诚了。这也是契合崔氏本身的家族利益,因此让崔均守晋阳,没问题,但是要让崔均同意派兵出太原去救上党,凭什么啊?
哈?
大局观?
这三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不容易了。
人都是有上下限的,有的人下限低,上限也就跟着低了。
崔均就是如此,当他只想着自己的这一亩三分地的时候,他就自然抬不起头来看着更远的方向,但是若说他就因此对于骠骑不忠诚,倒也未必。或者说,崔均的『忠诚』,只是在一定限度上的,离开那个限度,也就谈不上什么忠诚不忠诚了。
阎柔是主管太原军事,骠骑也在陇西展开的对于郡县制度的改革,从郡守一人负责制,开始往军政分开转变,但是那是在原有政治格局就不明朗的陇西,并且有愿意支持骠骑改制的贾诩。
其他的地方么……
尤其是骠骑早期的这些郡县,就像是太原郡内,旧有的政治格局并没有立刻就产生变化。
这种现象很是常见,尤其是在华夏这种地域较大,郡县较多的国度之中,中央政府做一些什么政策性改动,地方郡县总是有这个那个的问题,拖延或是扭曲,好政策变成了恶措施,直至明清都没有什么太大的进化……
崔钧只是想要保证自己一亩三分地,在没有明确调令的情况下,他不出兵援救上党也没有什么问题。
崔均不同意出兵,阎柔也就只能是愤愤而走,但是阎柔却有些忍不住说道:『崔使君!前些时日在城中谣言……莫非真有几分为真?』
崔均骤然变色,『什么谣言?!汝为太原郡都尉,当知谨言慎行!』
『是,谨言慎行,』阎柔哼了一声,『某却不知,见死不救也能算是谨言慎行!』
说完,阎柔便是一甩手,就离开了府衙大堂。
阎柔走了不久,崔厚便是从后堂之内转了出来,『兄长!此人太过无礼!无礼之极!当……』
『当什么当?!』崔均沉声说道,『都还不是因为伱!』
『不是!这……兄长……』崔厚眼珠乱转。
『处置了阎都尉,曹军真的兵临城下,谁去挡?』崔均等着崔厚说道,『让你去?还是让我去?大战之前,先斩自家大将,是那边的道理?』
『那也不能当堂咆哮!』崔厚依旧是觉得很不爽。
崔均忽然笑了笑,『咆哮?不见得罢,阎都尉新丧亲属,心有悲愤,一时之间难以自控,也是在情理之中……知道么?这厮别看外表粗犷……』
『兄长……』崔厚在崔均的目光之中低下投来,吭哧半响,然后说道,『那也不能任凭其……胡言乱语……』
『你当他是胡言乱语?』崔均忽然笑了笑,『那是你……算了,原本你就不聪明……他这是在试探于某!』
『试探?为何?』崔厚想不明白,忍不住问道。
崔均捋了捋胡须,『为什么上次我去校场之时,阎都尉却一句话都没有提及城内谣言之事?还真以为是这两天他才知晓?若是真要与某翻脸,在校场之内岂不是更为稳妥?至少校场之中,多数都是阎都尉手下……所以并非是要与某相恶,而是在小心试探……休要以貌观人,阎都尉虽说是有些漠北胡人习俗,但是这心思么……说不得更胜你三分细腻……』
『校场……这,这又有什么分别?』崔厚还是有些不太明白。当然,也有可能是不愿意承认阎柔这个看起来五大三粗,胡人腥膻气味比较重的家伙,竟然还能比崔厚自己都还要机敏。
崔均瞄了崔厚一眼,也是有些无奈。
『阎都尉在校场之中,倒是在某面前,演得一场好戏!表面看来,其粗俗不堪,但是实际上……这里是府衙大堂!』崔均指了指,『在这周边,都是我的人……他要是真想要做什么……就不会选择在这里!他也知道在这里说些什么,并不会传出去……若是真的一旦传出去了,那就说明我连府衙大堂都管不了了!说不得他就真的会动手!一个堂堂郡守,若是连府衙之内都无法掌控,谈何掌控一郡之地?!知道么?!』
『啊……』崔厚抖了抖脸颊上的肥肉,『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你还没听明白?』崔均都忍不住走到了崔厚面前,拍了一下崔厚的脑袋,『阎都尉是说给我听的,更是说给你听的!崔家将来是福是祸,说不得都落在你一人手中!』
崔厚哑然半响,『为,为什么?为什么说是给我听的?』
第3021章碌碌无为和碌碌尤为
当年崔钧刚到西河郡上任的时候,没少体会到西河周边民众的敌意。
西河百姓当时的这个敌意,其实不是针对于崔钧一个人的,而是针对于所有的大汉郡县官吏,针对于大汉朝廷本身。简单来说,在当时的西河郡,上郡的很多地方,民众其实对于大汉已经非常失望了。
即便是大多数的百姓都根本不认识崔钧。
在里坊中的妇人见到官吏路过,顿时如临大敌,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孩子,仿佛来的不是人,而是遇到了豺狼;在田边锄草的农夫在官吏走远后,也会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吐口水,身旁的半大少年也是争相效仿……
因为在这些人的认知里,官吏没干过什么好事,除了天天让他们缴纳这个,缴纳那个之外,似乎就都是高高在上,吃吃喝喝,而普通百姓永远都是苦一苦,累一累,一旦百姓遇到了些什么困难,这些官吏又都是立刻眼瞎耳聋,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走流程,什么都不公布……
咳咳。
于是从西河郡开始,崔钧总是感觉他时时刻刻都在危险之中。
虽说这几年已经发生了不少变化,民间百姓对官吏的敌视不是那么强了,但是崔均会去田间地头查看,去真切的体察民意么?
并没有。
崔均更习惯待在官衙里面。
于是乎,对于百姓的印象,崔均还是停留在西河太守之时,甚至更早的时间内。
这种对于事态的割裂态度,形而上学的观念和想法,其实并不仅仅存在于崔均一个人身上才有,就像是后世绝大多数人都在义务教育当中学过要以发展的眼光,辩证的哲学思想去看待问题,但是依旧还是有不少人脱口而出就是片面化的,割裂化的言语……
比如抛开事实不谈什么的……
站在上帝的视角,当然看崔均很傻。
可是崔均有上帝视角么?
没有。
就算是后世九年义务教育,都没能教会所有人可以用发展的眼光去看待问题,然后现在就因为崔均的个人思想有问题,便骂斐潜就是个废物,这么多年都改变不了旧官僚的认知?
还真以为斐潜可以怀揣一个修改器,动不动就调整一下属下的忠诚度?
更何况崔均当下也并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的行为,他既没有要表明反叛,也没有说要投靠曹操,只是内心当中有些小想法,自私自利,动摇犹豫的旧官僚而已,难不成就这样都必须抓起来杀了?
崔均一来和斐潜并没有在鹿山之下建立什么特殊情感,二来他的思想三观都已经早就形成且稳固,他有什么理由会变成一个完全拥护和效忠斐潜的,坚定不移的,彻头彻尾的革命者或是改革派?
斐潜就像是一个足球教练,他能带动的永远是愿意跟着他的运动员,而其他人么……
就像是同样都是华夏足球,女足铿锵玫瑰,男足软脚海参。
上帝都挽救不了华夏男足!
九年义务教育都不可能教好所有人,然后指望着青龙寺这几年,就能改变所有人的三观?
但凡有点脑子的杠精……
算了,指望杠精有脑子,还不如指望男足出线。
而且关键是崔均的这个旧模式,在他担任西河太守时期是成功的!
甚至他当年还可以分出兵卒来帮助斐潜!
然后现在有什么理由让他相信他的模式已经变得过时了?
若他之前是错的,那当年他援助斐潜的兵卒,又要怎么解释?
因此在某个角度上来说,崔钧对于斐潜还是有恩的。
那么崔钧是否有挟恩自重的心呢?
有,也没有。
崔钧的野心并不大,对于他来说,官位是他渴望的,但还没有达到要彻底的不择手段的那种程度,他更多的是采用了大汉原本官场习惯的那种旧模式来进行运作。
对待陈睿,阎柔,以及其他的人,崔均都是如此。
崔钧肯定不是清官。
在大汉恒灵时期,就基本上没有什么所谓『清官』了,崔钧也不例外,他顶多就只是不会为了自己的贪欲去无止境的收刮百姓而已。
崔钧他会徇私舞弊,给崔厚以便利,这在大汉官场里面也是很普遍的现象。一人升天,鸡犬多少也跟着沾点便宜。
如此种种,崔钧作为大汉的旧官僚,和当下斐潜推行的新官吏模式不适应而已……
不仅是崔钧一个人不适宜,而是所有大汉的旧官吏官僚都不适应!
单庄园小农经济和大规模集体生产经济,根本就是两回事!
新的生产模式,崔均看不懂,但是他能知道这种模式,在山东会有多少人抵触!
『骠骑虽有大功于天下,当青史留其名……』崔钧摇头感慨道,『可是某却担心这……骠骑将来恐怕是没有好下场啊!』
崔钧语气幽幽,『昔楚悼王闻吴起贤,使其为楚令尹。吴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虽使楚强盛,但楚之贵戚利益受损,尽欲害吴起。待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将吴起射杀于灵堂之内!身中数十矢而亡于王棺前!』
『商鞅亦如此,相秦二十年,功于王,利于民,然何之?废秦公族,刑公子虔,秦之贵人恨之入骨,待到孝公亡后,皆曰商鞅反,擒之车裂于咸阳之市!』
『故而……』崔钧转头看崔厚,『明白了么?』
啊?
明白了什么?
这都说了些什么?
崔厚愣了半响,然后才反应过来,皱眉思索了片刻,『大兄,你是说……骠骑……这……这……不得……好死?』
崔钧哭笑不得的看着崔厚,『我发现你越来越笨了……之前……算了,骠骑改制,利于下而害于上,故而此番山东进军,便类吴起商鞅之祸事也。这么说,明白了?』
崔厚似懂非懂。
崔钧瞄了崔厚一眼,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吴商之所倾覆,非其法恶,乃豪贵恶也。如今山东进军,就是趁骠骑未于长安,中枢不稳,此与悼王崩孝公亡类一也。』
『哦……』崔厚大点其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你还是没明白……』崔钧瞄着崔厚的表情,皱着眉。
要不是崔厚和崔钧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关系,现在崔钧真懒得理会这个越来越胖的崔厚,这脑袋里面难道都装了肥油不成?
看看人家庞士元,胖归胖,不傻啊,再看看自家兄弟,噫……
嫌弃归嫌弃,但是现在这样的时节,也让崔钧不得不耐下性子来和崔厚解释,『方才阎都尉所言,也就是怀疑我就是欲害吴商之豪贵!』
『啊?这……』崔厚愣了一下,『这怎么……』
『莫非你还算不得“豪”?』崔钧嗤笑了一声,『那么我也算不得“贵”了?天下还有几人可富比郡县,权掌二千石?』
『原来是……』崔厚这才算是比较明白了之前阎柔和崔钧之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山东之豪贵,视骠骑如仇雠……』崔钧沉声说道,『而太原,上党,河东、关中之地,无有与骠骑间隙之辈乎?某按兵不动……阎都尉却以为某是欲行逆反……故意以言语诈我……』
外有强敌之下,内部自然浮躁。
崔钧迟迟不同意阎柔发兵救援涉县,表面上的理由也很充分,比如担心太原的士族豪强有什么问题,比如出兵的钱粮物资有所短缺,比如天寒地冻不便行军等等,所有的理由都是充分且正确的,而这些正确的理由之下,掩盖着的是崔钧内心当中的不安和忧虑。
崔钧关注斐潜有很长时间了,但是越是关注,越是了解,他就越是害怕。斐潜的每一次施政上的改变,崔钧都是仔细琢磨,详细推敲,随后就是心惊肉跳。
崔钧是地地道道的官宦人家,三观都是山东模式,能在斐潜治下这么长时间不捣乱不生事,不给斐潜上报什么年年大旱,岁岁大灾,动不动要免钱粮,要拨款,都已经算是非常安分守己了。
看看后世越南,越是贫困地区的政府大楼便是越气派,就能知道崔均至少可以称之为一个『仁德』的郡太守了。
更何况崔均日常工作也不差。
太原水利农桑,耕作开荒,劳役调配,赋税收取,都没有问题,即便是斐潜开始推行郡守民政军事分离,崔均也没有跳出来反对。
阎柔在府衙大堂内拿话语呛崔均,崔均也没有说立刻勃然大怒要和阎柔算账。
这样的一个郡太守,是算好,还是算坏?
而这样的郡太守,在整个大汉区域内,占据了大多数。
随着斐潜在政治制度上的改革改良,这些郡太守也会面临崔均一样的问题。
如何选择的问题。
之前崔均还能装聋作哑,过一天算一天,毕竟斐潜和曹操没翻脸,就不存在站队问题,都是大汉好臣子。而现在曹军侵袭到了太行一侧,也就等同于曹军在迫使所有类似于崔均这样的人站队,做出选择!
关内关外,山西山东,已经是水火不容,制度的差异越来越大。
如今曹操大举进兵,这几乎就是一个非常明显的信号,而崔钧能保证自己不参合,却无法保证太原郡内,亦或是其他郡县之内有什么『豪贵』不动心思……
崔钧在没有当西河太守之前,去过很多地方,也到过荆襄。他觉得每一个城市,一个郡县,都有自己的风格习惯,也被称之为『习俗』。
比如雒阳城。
在雒阳城初建的时候,还很多关中的风格,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雒阳城中就开始受到了山东等地的文化熏陶,开始有更多类似山东之地的建设模样,从街道到房屋,从宫殿到城墙,就已经和长安旧都产生了很大的区别。
而在这样的情况下,一个长安人和一个雒阳人碰到了一起,相互之间都没有什么可以聊的话题,口音不一样,习俗不一样,除了都是汉人一个鼻子两只眼,相互已经无话可说了,聊不到一起去了。
汉光武立都雒阳两百年,大汉已经不是像汉高祖之时那样了,不仅是这些城墙里坊的变化,人心也在发生了变化。汉武之时,为了一个关内侯还是关外侯,都能人脑袋打出狗脑浆来,而光武之后,谁又在乎什么关内侯?
现在隐隐就有点这样的意思了,关中关外,山东山西。
习俗不一样,规矩不一样,原先还能顶着一面大汉旗帜遮掩一下,现在相互之间的差异就直接暴露了出来!
崔钧原本以为他身处太原是一片净土。这使得他虽然对于自己长年未能晋升多少有些怨念,但是也没有说主动想要往上爬的意图,因为他觉得太原明显更为安全,不至于将来被牵扯到东西之战当中去。
可是事情的发展,超出了崔均的预计,曹操最先动手的方向,竟然是上党和太原!
虽然说战火还有一点距离,但是从听闻到了这个消息之后,崔均就很是焦虑,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去应对这样的局面,即便是他在之前曾经不止一次的考虑过,可是依旧没有一个能够让他下定决定的方向。
毕竟从名义上来说,他是大汉天子的郡太守,而不是斐潜的,或是曹操的……
崔均的这种犹豫焦虑的心思,被阎柔看出来了。
嗯,甚至不止是阎柔,陈睿也同样看出来了,否则之前陈睿就不会企图一声不吭的离开。就连曹操一方的奸细都觉得可以利用崔均的犹豫来搞事情,在太原城中散布谣言……
『大兄,现在……』面对当下的局面,崔厚实在是有些头疼,『我们到底应该怎么做?』
是啊,现在应该怎么做?
就连崔厚都要崔均选择了。
『若是让你背叛骠骑,你敢么?』崔均斜眼瞄崔厚。
崔厚色变,哆嗦着脸上的肥肉,『大兄不要说笑!』
崔厚屁股下面不干净,可是他自己也清楚,所有的财富都几乎来自于关中,来自于斐潜,真让他去造斐潜的反,崔厚没那个胆量,他最想要的就是能遮蔽过去,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崔均没好气的瞪了崔厚一眼,『你既然没这胆量,还问什么?!』
崔厚吃吃说道:『那是要去援上党?』
崔钧沉吟许久,才缓缓的说道:『不……再等一等……』
『再等等……』崔厚瞪圆了眼,『这……』
说了半天,崔厚还以为崔钧有什么惊天动地的计划,有什么出乎意料的奇谋,没想到就只是『等一等』,这……我也会!
这又有什么难的?
崔均瞪眼,『你以为再等等,便是碌碌无为什么都不做?』
『那,那是……』崔厚不明就里。
『我是说,在太原等!』崔均低声说道,『如何能在此地等?就是要保太原不失!如此一来,就可以等到东西决出胜负来……若是骠骑胜,我等有守土之功……若是丞相胜也可以……守得太原不失,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就算是没有大功,也不会有大过!曹军若是真来攻打晋阳,粮道漫长,又是冬日严寒,没有三五个月别想围城,一年半载休想要有什么斩获!而这一年半载……就足以看到一些变化了……』
『妙啊!』崔厚顿时心中大定,伸出拇指来夸赞,『还是大兄有智慧!』
『智慧?』崔均摇头苦笑,『我这不过就是中人之智罢了,谈不上什么智慧……』
『大兄何必过谦……』崔厚还以为崔均说的是客气话。
其实崔均是真心感慨。
崔钧缓缓的说道,『这天地之间,有经天纬地之才,领立惊涛骇浪之前,举行开天辟地之举……也有碌碌无为之民,只图温饱寒冷,懵懂尾随,待惊变于眼前,悬崖于脚下踏空之时,尤不自知……』
『那……我们呢?』崔厚问道,『我们是属于哪一种?』
崔钧苦笑了一下,『稍胜于碌碌罢了!唯一区别之处,仅能早一点发现悬崖于何处,不至于被携裹着一同跌落……』
崔厚在一旁,也是半响无言。
『愣着干什么?』崔均对着崔厚说道,『去将你私藏的那些财货兵器都拿出来!』
『啊?』崔厚一愣,『拿……拿出来?』
崔均没好气的说道:『你现在不拿出来用于征募辅兵,协助守城,还等着到时候有闻司的人将你的私藏都抖出来么?』
『有闻司!』崔厚一个哆嗦,可是商人的本性还是让他在吞了一口唾沫之后依旧说道,『可是这价钱……』
『没钱!』崔均拍了一下桌案,『没钱我还能替你回旋一二,要是给你钱反而是害了你!你以为打仗不用花钱的?这……』
崔均说着,忽然心中一动,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
『大兄……这可是好多钱……』崔厚心痛不已,感觉他自己就快心绞发作了,抚胸做捧心状。
崔均本能的觉得他似乎触碰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东西,但是这个感觉非常的模糊,使得他在心中死命捕捉,却依旧抓不到要点,就在他苦思冥想的时候,又被崔厚打岔了一下,顿时就断了思路……
崔均不由得有些不耐烦的冷喝道,『休要再说这些混账话!钱没了,还能赚,你命没了,要钱何用?!』
『这……唉,都听大兄吩咐就是……』崔厚长长叹息一声,『那么……这个阎都尉……』
崔均捋了捋胡须,沉吟了一会儿,『此人已经和我生了间隙,强留也是无益……干脆借着这个机会放出去,既然他要去上党,就让他去就是……然后还有理由可以向平阳求些兵马来……』
『平阳?』崔厚疑惑的问道,『平阳有多余兵卒?』
崔均叹了口气,『这就是骠骑厉害之处了……就算是不算西河上郡阴山之兵马,就单说平阳也至少藏着三万兵……要知道在平阳周边的屯田,可是半兵半农,又多是昔日受过山东之苦的流民……反正谁要是以为河东空虚,呵呵,那就真是个傻子了……』
第3022章关中之要和关键之要
河东。
平阳府衙大堂。
大堂之中,平阳左近,河东郡县的大小士族子弟,几乎是将大堂都坐得满满的。
柳孚坐在这些士族子弟之中,不由得有些心生感慨。
起初的时候,他以为来平阳的士族子弟不多,但是他想差了……
没想到其他的士族子弟来的人也非多!
裴氏,王氏,等这些早早和斐潜合作过的,并且有子女在长安,或是在骠骑府衙之内担任一定职位的士族,几乎都有派遣子弟前来,表示合作的态度,并且按照要求上交大部分,或是至少一半左右的私兵家丁。
反而像是柳氏这样,在解县坐井观天的家族,却没有多少人前来。
这究竟是为什么?
柳孚很是疑惑,但是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司马懿所吸引过去了。
司马懿坐在荀谌下首首席,侃侃而谈。
『昔有山东十胜之论,今懿之不状,亦浅论关中之胜败。』
司马懿穿了一身葛布衣袍,除了头冠之外,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品,就是在腰带上悬挂了一枚古朴的虬龙玉璋,显得整个人简朴且精干。
有的人是要靠外物来衬托,而有的人根本无需外物为饰。
司马懿精气神十足,宛如一柄锐利长剑,只是隐隐出鞘,就透射出了点点寒芒。
『关中之胜,当有五字,庄、人、马、械、训!』
『众皆知粮草为战之重,然未能知关中如今以合庄胜散屯,此乃庄之胜也!』
『一人之力小,合众之力大。山东虽学主公之屯田,唯有其形未得其魂魄,散乱而不一,重复且冗余,虽山东之百姓繁多,编户之数多于关中,然如骡驴驾车,长短不一,气力不均,行则各心,动则无略,徒增消耗而不能为用也。』
打仗自然打的是钱粮。
没有储备的国家,连开战都不敢。
这些道理柳孚自然是懂,但是他没有想到司马懿一开始说的就是很『直白』,甚至有些……
怎么说呢?
之前或许很多时候,似乎是从春秋开始,就习惯要在打仗的时候表述一下自己是如何的正义,如何的仁德,如何的被迫应战什么的,可是现在司马懿一个字都没有说这些属于高大上的词语,而是头一个就讲述了作战的首要条件,『钱粮』。
这让柳孚感觉到有些诧异,但是也同样感觉到了一种蓬勃的新鲜活力。因为柳孚知道,这个天下原本就不是谁有道理谁有正义谁有道德就一定会获得胜利的……周王伐纣,赢者王侯,输则流寇,谁赢谁就是周王,谁输谁就是纣王。
之前大汉遮遮掩掩,实际上谁都清楚,现在司马懿直接不讲那些道义之词,而是开篇就谈实际要害,这让柳孚感觉到了惊讶,但是仔细想想,又似乎是觉得本来就应该是如此。
而且司马懿说的『庄』字,也让柳孚多有感悟。
庄园谁都有,不分山东山西,关中关外,士族体系大概都是建立在自己的庄园之中。可是庄园分大小,体系有差别,斐潜的当下的经济模式更像是合作大庄园体系,有专门的工场,专职的工人,每个在其中从事的劳动力相对来说更符合社会分工的需求。
柳氏也有庄园,可是柳孚知道,柳氏的庄园里面出产的物品,并不能和骠骑之下生产的物品媲美。很多时候在解县之中的人是没得选,亦或是柳氏庄园内生产的更廉价才会选择柳氏的产品。
而不管是什么物品,都有一个成本的,而骠骑大多数的商品,尤其是农用品,可谓是物美价廉,而柳氏想要做成和骠骑一样的品质,成本怎样都比骠骑要高,即便是价格和骠骑出产的物品一致,也是卖一件亏一件,所以这些年来柳氏庄园大多数的物品工具最终都变成了骠骑统一的制式……
『合庄胜散屯……』柳孚点头,低声重复着。
而在大堂之中,司马懿的话依旧在继续……
『其二。人胜之。』
司马懿双手微微抬起,『人贵能合,而不贵多也。合,乃炎黄之所胜,蛮尤之所败也。各有其职,各尽其力,自然可胜其分。山东之地,人心不一,各有肚肠,难以统御,众而分之,如今以合击分,自当胜也……』
『其三,马胜之。』
『其四……』
……
……
长安。
骠骑府衙。
『涉县投降了。』
庞统淡淡的对斐蓁说道。
庞统很是平静的将沙盘上,将涉县上的插着的三色旗帜拔了下来,然后换上了一个曹氏的旗帜。
『啊?』
斐蓁瞪圆了眼。
『不是,这……』斐蓁看着那被扔在了一旁的三色小旗帜,『士元叔你怎么……』
庞统微微而笑,『世子是觉得我应该怎样?』
斐蓁指着涉县,『这……这是失土了啊!士元叔你怎么会如此……似乎是毫不在意?』
『为何要在意?』庞统看了一眼斐蓁,指点着沙盘,『为将者,当不可有“妇人之仁”……世子可是知道何为“妇人之仁”?』
斐蓁点头说道:『此语乃淮阴侯所言,曰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多表仁慈心肠,喻处事优柔寡断,施小恩小惠,不识大体之意。』
『那么妇人之仁,与男子之仁,究竟差别在何处?』庞统一边看着沙盘,一边问道,『过几日世子前往潼关,到时要如何做,可是要细思之。』
『妇人之仁,可是不敢杀戮?』斐蓁问道,『犹豫之间,错失良机,便如鸿门宴之未杀汉高祖……』
庞统笑了笑,『不杀为仁,呵呵,此乃蠹儒之言也……少主,且问可有妇人杀人否?』
斐蓁皱眉说道:『妇人自也有杀人,士元叔为何如此问?』
『既如此,何来妇人不杀人之说?』庞统问道,『更何况鸿门宴之时,项羽所为乃大丈夫也,若依范增之言,则祸在须臾。』
『啊?』斐蓁眼珠转动几下,想不明白,便是很干脆的拱手说道,『请士元叔指教。』
『妇人之仁,乃不知轻重,吝惜封赏也,与胆敢杀人与否无关。』庞统缓缓说道,『前些时日,某问世子,若擒得曹孟德,世子当何为?世子言若不愿降,便推而斩之。此言谬也。如项羽之鸿门,杀与不杀,非项羽所决,乃决于高祖,决于时事是也。』
『若高祖人心向背,兵卒离散,杀之无妨……』庞统笑着说道,『然鸿门之时,高祖之下有十万众,诸侯联军不过三四倍于高祖也,项羽何来胆略杀高祖?』
政治斗争里的一个常识,凡是军队头头都是不能随便杀的,军队又多又忠诚的更是想都别想,即使能打得过也别想。为什么?乱世多的是军阀,你把哪个头头杀了,他的兄弟们都会来找你算账,战争是免不了的,你跟其中一个打的两败俱伤,马上就有渔翁出来把两个残血都收割了。
鸿门宴时刘邦军队数量是十万,而且十万基本上是跟着刘邦的纯嫡系部队,而诸侯联军只有四十万左右,名义上听从项羽调配,灭秦么其他联军会跟着,但打刘邦的时候诸侯才不鸟你,甚至盼着你俩打起来,反正秦朝已经倒了,现在是分蛋糕的时候,僧多粥少,少一个算一个。
历史上曹操真正击败之后直接亲手杀了的诸侯,就只有吕布一个。因为那个时候吕布手下已经是没有多少兵马,并且连手下大将都是人心涣散了,杀了只有好处而无风险,所以吕布死定了。
即便是到了后世,光头强就没少开鸿门宴,杀社会名流丝滑无比,可是遇到教员就卡住了,是光头强『妇人之仁』?不是的,项羽杀韩王成、义帝也很果断,但碰到有军队的刘邦他就是不敢杀。会被杀的要么手上没枪,要么枪杆子抓不牢……
『以后事推前因,则无有不准……』庞统笑着说道,『便如当下某言早知涉县会败,便是有一二三四之理,是否也是灵验非常?项羽之所欲,非杀高祖可决也。那么世子之所愿,可杀曹孟德一人而的得乎?』
『这……』斐蓁皱着眉头,他似乎是听明白了,但是似乎还没有完全明白。
鸿门宴之前发生了什么?
项羽在钜鹿之战大破秦军,并且直接越过了楚怀王,受降章邯并封其为王,这让其他诸侯军阀看到了跟着项羽的好处,于是就集结在项羽之下,企图获取更多的好处,于是乎以项羽为首的,意图取代旧七国君王的『新兴武将集团』正式成立。
而刘邦夺取了关中,有独霸关中的意图,所以顿时引起所有『新兴武将集团』的不满,项羽也因此找到借口消灭刘邦,但在准备偷袭之前,项伯泄密了……
刘邦知道了项羽的计划之后,还怎么偷袭?联军人数虽多,但是相对松散,而刘邦是单体兵马最多的诸侯。纵然项羽能消灭刘邦,但是肯定损失会很大,项羽损失过大之后,定然不利于项羽日后的篡位,也无法威慑其他诸侯,所以只能从军事斗争转化为政治斗争。
于是当刘邦表态要遵从项羽做老大的时候,就已经脱离了危险。
鸿门宴就只是项羽敲打刘邦,而不会真的动手,也不可能动手。因为项羽要的是什么?是要篡楚怀王的位,自己做老大,然后分封诸侯,把诸侯国从七个分成更多,以此让诸侯们更加的弱小,方便自己将来可以一步步的消灭诸侯国,最终统一天下。
那完成上述目标的前提是什么?首先这个新兴的武将集团,必须支持项羽篡位与分封。
那么又如何让新兴武将集团同意和支持?给诸侯相应的好处。
封章邯为王就让新兴武将集团们看到好处,但是杀刘邦呢?
大家也都知道,刘邦并没有罪,且鸿门宴上刘邦是要入伙新兴武将集团的,且拿了关中之地来当投名状。无罪杀功臣,必定人人自危。倘若如此,联盟瓦解,分封失败,项羽输定了。
而且从鸿门宴之后来看,项羽做对了。
新兴武将集团稳固了,项羽成功分封了十八路的诸侯,自己成为西楚霸王。刘邦吃下的肥肉被敲打出来,重新分割,同时被流放到巴蜀,军队更是从十万被削减到三万。七国旧体制彻底崩坏,进入了诸侯分割的年代。项羽创造的『诸侯皆弱,西楚独强』的天下形式已经成型,为统一奠定了基础。这个结果表明,不杀刘邦是正确的。至于后来项羽的失败,则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和鸿门宴当时杀和不杀刘邦的取舍无关……
庞统将项羽此事作为例子,讲给斐蓁听,然后问道:『少主,涉县之失,轻重如何?东西之间,何为核心?现如今这东西之争,争得到底是什么?是土地,郡县,人口,亦或是什么其他?高祖献关中,究竟是失,还是得?项羽得关中,为何又是败落?这昔日之关中,又是今日之何物?少主若是能明晓此要,便胜天下蠹儒无数,可御之为上也……』
……
……
太行陉南口。
距离太行陉山道十余里一块依山傍水之处,曹军营地连绵而起。
木头和泥石混杂的栅栏寨墙高高竖起,营盘之外壕沟也在加宽加深。营盘内外,忙忙碌碌的尽是民夫劳役在忙忙碌碌,还有一些兵卒工匠也在参与劳作,时不时有军校大声吼叫着一些什么,无外乎就是让这些劳役兵卒加快一些速度。
远处,车马辎重车队,正在沿着河道缓缓而行。
在河边上,那些抵达此处营寨的驮马驮骡,正在被士卒们溜着收汗,顺便洗刷一下身上的泥尘。而在这些骡马的上游区域,也有不少取水的伙头兵挑着水桶摇摇晃晃的走。
营寨当中,已经有炊烟袅袅升起。
眼前的这支军队,正是夏侯渊赵俨等人的率领的河内军。
从河内出发,一路往太行山而进。
出发的时候器宇轩昂,但是到了临近太行山的时候,却放慢了脚步,派出的斥候哨探连绵不绝,但是行进的速度却一再放慢,甚至到了山口之处,干脆就停了下来,全军扎营修建营盘,就像是要在太行陉这里建造一个永久的军寨一般。
曹军上下,当然也是知道这一次是为了解决斐潜而发动的战争,但是既然动手了,就要兵贵神速,一口气直接杀到上党,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儿响叮当之势解决问题,又怎么能在这里耽搁?
壶关不好打,那么干脆就给围起来,看壶关能撑多久!
顺道还可以绕其后方,去打太原或是河东,彻底搅乱斐潜后方,看斐潜最后怎么面对这样的烂摊子!
现在却扎营在太行陉之处,岂不是拱手将主动权交出?若是让斐潜那边得到了消息,派兵出关拦截,岂不是前功尽弃?
其实很简单,单一的军队分部固然有其目标,但依旧是要为整体战略服务……
在营地之中的中军大帐里面,各军侯将校都基本到了,可是主位上空空的,没见到夏侯渊的身影。不算是太大的中军帐内,多少有些气氛压抑,众人低声交谈着,话题都是离不来接下来的局势演化,下一步的具体动向。
赵俨坐在一侧,什么话都不说,就算是旁人问起,也就是笑笑了事,表示一切都是夏侯渊做主云云,其他人问不出什么来,也就不再和赵俨交流而是自行猜测起来。
说什么的都有,但是谁也拿不准,夏侯渊驻扎在此,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正在议论的声音渐渐有些压不住的时候,就听到中军大帐外有兵卒高呼,『镇西将军至!』
一众坐在马扎上的军侯将校忙不迭的都站起身来,一时之间大帐之内兵甲粼粼相碰,铿锵作响。
夏侯渊大踏步而进,直入上首,转身坐下,然后将手一摆,『免礼,坐!』
众人坐下,然后都是眼巴巴的看着夏侯渊。
夏侯渊却没有立刻说话,只是将目光来回扫视,过了片刻之后才露出了笑容,朗声说道:『丞相已取雒阳!』
『哦哦!丞相威武!』
『这可太好了!』
『如此侧翼无忧了!』
『……』
一时之间就像是激起千层浪,众人喜形于色。
河内和司隶隔岸相望,从太行陉往南,度过大河就是直指虎牢关。当年董卓占据雒阳的时候,就是巧妙的利用了大河的津渡,将河内太守王匡玩弄在股掌之间。
夏侯渊派遣赵俨明面上前出,一方面是为了吸引雒阳以及其他方面的注意力,另外一方面也是为了护卫曹操的侧翼。毕竟夏侯渊的骑兵并不多,必须放在最为重要的位置上,不能轻易的跳入敌阵当中被小兵什么的给别住了马脚。
如今攻克了雒阳,就等同于打开了进军长安的通道。
没错,只是通道,不是门户。
门户是函谷关,是潼关。
虽然说轻取了雒阳,确实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消息,但是在振奋之后,其实也并不算是多么大的胜利。因为杨氏实在是太弱了。杨氏弱小的原因有很多,但是不管是那一条,都不能让其得到怜悯,豁免伤害。
国与国之间,弱小就是最大的罪。
等到众人议论得差不多了,夏侯渊点头示意,然后沉声说道,『如今天子有诏,斐氏心怀叵测,意图分裂大汉,人神共愤,天下共讨之!欲绝天下纷争,则必战于长安!欲取长安,当得河东!欲得河东,必取上党!今丞相身先士卒,以取雒阳,我等自然当取上党,决胜河东!好男儿当但有心胸一口浩然气,就自然当为社稷,为天下,为黎民百姓而战!』
在座军校,自从被斐潜压制以来,多多少少都有些抑郁之气,现在被夏侯渊这么一激,再加上大多数都是和曹氏夏侯氏同气连枝,相互关联,便是哗啦啦都站了起来,或是振臂而呼,或是拍胸请战,气势蓬勃。
夏侯渊笑着,显然对于手下的振奋表现比较满意,等众人呼喝了一阵之后,便是沉声而道:『诸位听令!』
众军校纷纷肃立。
『今日清点装备,明日卯时进军太行!取高平,攻壶关!为天子分忧,成不世伟业!』
第3023章遭遇之战和遭遇知战
家,国,天下,这三者因为利益所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显得出人性的薄弱。
夏侯渊认为,家就是国,就是天下。
曹氏夏侯氏代表了一切,所以他对于曹操,对于夏侯氏,有着无疑伦比的忠诚,即便是被曹操骂做白地将军,也心甘情愿。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夏侯渊认为曹操就是头狼,而被头狼咬两口,挠几下,吼几声又能算是什么?
但并不是所有狼群当中的狼,都会服从于狼王。
在历史上,司马懿无疑就是在曹魏阵营之中,最后反叛了狼王的那头狼。他前期不敢动,是因为他知道他动了没什么好果子吃,所以他宁愿装傻,而后面一动手,便是斩草除根毫不留情,深合后世喜欢杀伐果断的人的胃口。
可惜,司马懿最大的问题,其实从始至终,他都没有解决过……
就像是夏侯渊从来不觉得他自己有什么问题一样。
问题就是他们认为自己的行为没问题。
现在,两个人又做了类似的事情。
司马懿行险以河东为饵,而夏侯渊行险以上党为饵。
虽然说司马懿和夏侯渊的智力上或许有高下之分,但是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是希望通过调动对方部队,来寻找出对方的弱点,加以痛击。差距在于夏侯渊的主要目的仅仅是军事上,而司马懿还追求在政治上的双赢,或是多赢。
司马氏至少能赢两次。
在司马懿搅动了如同死水一般的河东的时候,夏侯渊也派遣了兵卒开始进攻上党,赵俨为先锋,突进太行陉……
相互出题,相互猜题。
这是一场关乎于生死的考试。
在学校当中考试,对错或许只是打手板,而在后世所谓宽容减负的阳谋之下,连打手板这种简单的痛楚都豁免了,只剩下了纯粹的快乐和简单的程序,一次次的筛选着原生有毅力的天赋者,却悄无声息的封闭上了普通人晋升的通道。
上面的位置太挤了……
杠精就别往上了,在下面发挥优势罢!
毕竟高处不胜寒。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山谷当中,虽然有初生的太阳照耀,但是依旧是有些阴寒。
赵俨仰头眺望。
山头上白色霜雪覆盖的区域越来越大。
前方的道路依旧蜿蜒。
兵卒行走之时喷吐的白烟,转眼就被山岚吹得干干净净。
太行八陉之所以先要,就是因为大部分的道路都是卡在两山之间的山谷之中。不管是那一条路,其实都可能是上古时期千万年水流冰川冲刷切割所形成的通道。
道陉两侧,基本上都是高山峭壁。
巍峨太行就像是沉默的巨人,即便是默默的注视,都给在其下的蝼蚁以强大的震慑力。
从其他方向攀爬太行山,似乎也不是不行,但是谁也无法保证在翻过了一个看起来好爬的山梁之后,下一个山头是会遇到缓坡还是峭壁,若是前者还好,若是后者,那么就意味着之前攀爬的所有努力都等同于白费。
钟会走阴平的时候,多半已经是内外交煎到了极致,否则魏延都只是在嘴皮上打个嘴炮,不敢真就横下一条心不成功就成仁。
太行山两侧的山梁,虽然无人驻守,可是只要卡住了关口谷口,一样是令人绝望的事情。所幸,上党的主要战力都被牵制在了壶关之地,所以赵俨等人才可以『轻轻松松』的在山道之中行进。
比起浴血拼杀,在山崖谷口之处舍命蚁附,当然就这么走走停停,自然是轻松的,可是实际上,莫名其妙的拥堵,时不时有人跌落山谷,至于偶尔出现扭伤了脚踝,踩到了浮石摔得大牙都崩掉了,基本上都算是不怎么起眼的小音符,而真正华丽的乐章,则是从北面笼罩下来的磅礴阴影……
若是说南风是温柔的小情人,那么北风就是坐地吸土的母老虎,不论人马,被北风在耳边一吹,都是立刻缩起脑袋来,不由得如筛糠一般的抖,表示自己真的一滴都没有了。出战之前的热情,被北风席卷一空,然后北风还不屑的发出各种嘲笑声,在山头林间岩石上混响。
赵俨一声不吭,对于北风的嘲讽充耳不闻。
虽然说进入太行陉之中,准备在上党作战的曹军兵卒,都是精心挑选,长期训练的精锐战士,可是在这个时候,也都是沉默着,一声不吭,就像是被身边的太行山体给同化了。
谁在爬山的时候还能絮絮叨叨?
那一定是爬得还不够累。
在刚刚进入太行山的时候,曹军兵卒还有些性质一路闲扯,可是到了当下便是连多说一个字都懒得说了,即便是应答也就是在鼻腔里面滚一滚而已,都不舍得将气力喷吐出一分,耗费了自身的热量。
口号喊得响,究竟能不能打赢骠骑?
进了太行陉之后,赵俨就觉得自己像是走进了一个瓮里面。是冲破枷锁,打破瓦瓮,还是被闷死在其中,憋死在太行山中?
夏侯渊没有进山。想想也是正确的,毕竟骑兵进了山区,能发挥出几成的效用?可是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赵俨心中却不免有些忐忑,真要是遇到了骠骑大军,又将如何应对?耗费多少人马兵卒的性命,才能算是获取胜利?
这个疑问,他没有答案。
正思索之时,忽然前方一阵骚乱,有人惊呼:『骠骑哨探!』
赵俨就觉得嗡的一声,似乎全身上下的血都涌到了脑袋上,似乎在恍惚之间,他听到了他自己似乎下意识的,下达了戒备号令,调配了兵卒前往查探,然后周边的兵卒才渐渐的安稳下来,而此刻涌动在体内的血似乎才慢慢的平息下来。
『……来的只是骠骑哨探!』赵俨喘出一口长气,『来的人肯定不多!他们也是一边探路一边前行,没想到撞上了我们!只要能杀退他们第一次的试探攻击,这些骠骑哨探也不会恋战,定然会退回去传递给后方人马!』
赵俨像是对着自己说,理清思路,也像是在借此鼓舞周边兵卒的士气,『等到他们回去之后,必然有第二次的试探进攻,到时候我们布下埋伏,就可以将他们一举击败,然后驱赶着败军去攻他们的大部,也就有一举贯通的机会!这就是我们的机会!』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计划也是这么个计划。
有道理有计划,就能一定顺利实施?
这些骠骑人马,征讨南北,平复阴山,攻克过鲜卑乌桓,平定过西羌氐人,已经是大汉之内公认的强悍战力了,而且在之前的东西冲突之中,说实在的基本上都没能在骠骑手下讨得到多少的便宜,现在即便是趁着斐潜不在关中的时候进军,但是究竟能不能战胜骠骑兵马,能不能一统大汉东西……
所有人在这一刻,都没有答案。
……
……
长安。
庞统眯着眼,看着最新来自于河东的信报,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便是将信报交给了斐蓁。
斐蓁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然后装模作样的看起了河东的信报。
『庄、人、马、械、训?』斐蓁点着头,『这倒是有几分道理……』
庞统笑了笑,『哪里的道理?』
斐蓁一愣,指着信报说道:『这司马仲达所言……莫非错了?』
庞统点头,很干脆的说道:『错了。』
『啊?』斐蓁瞪圆了眼。
庞统笑道:『这要是司马仲达衷心之言,那么此人也就是如此了……若是有意误导些愚钝之辈……倒也有些意思,毕竟似似而非……呵呵……故而世子所言有几分道理,倒也切中之要……』
斐蓁顿时觉得好受多了,矜持的点了点头,但是很快就往庞统之处偏了偏,『那么这……关中与山东之优劣……究竟是什么?』
庞统微微仰头,『优劣……其实有很多很多,而且某也不过知晓皮毛而已,若是说精通此事,还是主公方可称明察要害,普天之下莫出其右。某就说这司马五胜之言,这头一个字就是错了……司马言关中以庄合胜屯散,然实际庄合之重者,山东甚利于关中也。』
『啊哈?』斐蓁愣了一下,他原本以为庞统说司马懿的言论有错误只是某些问题上有偏差,但是没想到这偏差竟然是这么大,是完全相反的!
『为上者,当明利害。』庞统微笑着说道,『若是偏听偏信,何可为信?曹军号称百万,可信之否?曹军进军上党之兵,实则一般……此乃田忌赛马也……』
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
那自家的脑子呢?
斐蓁肃然而道:『受教。不过这……庄屯之言,究竟为何?』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光武之后,大汉之弊,便为山东弃商鞅而类齐鲁是也。商鞅之法,乃法殆于民,而齐鲁之亡,亡于田氏也。人有欲,衣食温饱,皆大欲也。主公如今行法于关中,类商鞅又非商鞅,其要便是制人欲而统之,散而集之,上有纲目,下有欲足,此法乃新法,主公未言名之,某亦深以为然。法可法,不可名法,可谓时法也。』
『因时而变,因地而变。若以名法,便为死法。』庞统说道,『此乃法制之要也。山东之法,实为庄园之法。地方豪强聚地为利,以抗衡朝堂。光武以地方豪强而立国二百年矣,今山东豪强之胜,莫过于曹氏……故而司马之言,庄合屯散之语,乃颠倒乾坤,混淆黑白也……』
历史总是螺旋式的上升,从西汉到东汉,实际上是有了一次大规模的历史发展的倒退。
春秋时期,周王朝实际上就类似于中世纪的大封建领主,是大庄园模式,对于民众的剥削和压制,阶级的固化和统御是非常重的,血统论和知识垄断是春秋时期的主流,而到了战国时期,许多人不满意阶级的固化,开始抗争和推翻腐朽的血统老贵族,也才有了最彻底的打破阶级固化的商鞅变法。
二十爵位,不论出身,不看血统,任何一个秦人都有可能获取爵位,提升阶级,这就使得所有的秦人顿时爆发出了超出寻常的热情。但是商鞅变法就是一定全部都是好的?
并不是。
所有的律法,都是阶段性的利好。
如果有什么律法在几十年都没有进行过修正,那么一定就是哪里出现了问题。
因为社会整体是会发展,会变化的,原本商鞅的利好,爆发出了秦国无比的生产力,积极主动性,但是在秦国后期就出现了各种问题,而秦始皇没有察觉到这一点,而秦二世又是昏庸无能,于是秦国就死了,死在了这个被养得越来越大的欲望上。
『春秋之时,天下为一庄,尽归于姬氏。』庞统缓缓的说道,『然战国一分为七。秦一统,统御之道与周时所不同也,同文同轨同律,此为尚上之御,而民乃分治也,天下分九州。光武而后,一十三州……世子可知,如今川蜀之地,南中建宁一分为三……此为何也?上当御统,民当治分是也!』
东汉是历史上生产力发展倒退的时期,因为在这个时期,东汉的大地主阶级复辟了。地方上的宗族,教门等形成了庞大的体系结构,只是追求个体的利益,和中央集团的整体利益相互违背,产生出绝大的认知偏差。甚至有人有地方开始觉得自己对于国家贡献巨大,所以理所当然应该是国家老大,其余的其他地方的人都是乡巴佬下三滥一样。
至少当下冀州豫州的人就是这么觉得的。他们觉得是他们为大汉国贡献了绝大多数的赋税,而西凉北地天天都在吃财政饭,年年都伸手要钱,这样的穷亲戚乡巴佬又有什么用,早切了丢出去早好!
因为东汉的庄园经济体已经形成,这种依托在小农经济之上形成的庄园体系,甚至可以和国家体制割裂而开,完全不需要国家的统筹安排,自给自足……
不要小看这『自给自足』四个字,一旦形成,就对于企图挟制者是一个致命的打击。这个时候如果没有合适的律法跟上,旧体制的崩坏就是指日可待的事情。
庞统看着斐蓁的表情,忽然笑道:『世子别又想差了!须知法无善恶!所谓恶法,乃不利于此,非不利于彼!商鞅之法利于秦初,而不利于秦末!故而商鞅之法,善乎,恶乎?山东之庄园,利于光武,不利当下!关中之法,利于当下,可利将来乎?』
『这……』斐蓁愣了半响,『这……这……』
庞统语重心长的说道:『世子当谨记,绝无万世法……为上之要,便是法当下!知晓当下之弊,法而制之,因时而变,因地而变。循序渐进,法而后法。法于吏先,吏而法之……此乃主公之言,某也不过是知晓些皮毛而已……』
斐蓁就觉得头一圈圈的变大,似乎明白了一些,又像是什么都没能明白。
庞统呵呵笑了两声,『这便是主公天纵之资也……世子若是可得七八分,便是可制天下无虞也……』
斐蓁顿时颇为自豪的挺直了腰,『是,谨受教!』
山东和关中,其实自身的问题都非常多,并不是单纯的一个好,或是一个坏,就能总结出来的。单独就其中一个问题的结论就表示可以知晓所有的利弊,就决断出谁好谁坏一言而定论,无疑是一种智商不够,混沌来凑的愚蠢做法。
后世很多杠精或是女拳什么的,动不动就抓一个点,然后就开始一杆子打翻一群人,谁都知道这样言论肯定是不对的,可偏偏就是有杠精或是女拳这类的人大行其道。无知者无畏,大概可以是这些杠精或是女拳的写照,以点盖面,以偏概全,偏偏还自以为很了不起的混淆是非,批判这个指点那个……
后来封建王朝也是在这些问题上重复犯错,比如在大明时期,江南一代就认为他们为了大明贡献了非常多,然后抱团以江浙一代的文人为首,和大明朝廷中央抗衡,大肆鼓吹清流,以文笔篡改是非,以点带面以偏概全,对于宦官众之中的恶人不遗余力的批判叱责,但是对于其中有类似于郑和之类的宦官则是视之不见,一句话都不说。
这些人撕毁焚毁了真实文献,否认全国其他地方给与江南的支持,认为江南不需要其他穷亲戚的帮忙,他们最优秀,可以做得最好,结果发现他们实际上抗打击能力非常差,等到了江南大乱的时候还企图篡改数据,等到最后实在是瞒不下去了才闭上了指点其他穷亲戚的嘴……但也就是闭一小会儿……要相信杠精的本性难改,毕竟杠精永远不会承认错误,也因此练就了绝世的厚脸皮。
对了,再次强调,这都是指大明时期……
而现在庞统就在利用这一次剧烈的关中山东冲突,在战争当中让斐蓁学习和领悟,究竟双方各自有什么优劣,其产生原因是什么,又应该怎么去解决……
斐蓁问道:『那么这……司马氏之言,其中那些是真,那些是假?究竟要怎么看?』
庞统微笑着说道:『若是仅问司马之言么……倒过来看倒是差不多的……』
『倒过来?』斐蓁皱眉思索。
两人正说话间,便是有脚步声急急而来。
『报!』一名传令兵到了堂下,呈上了一封密函,『大理寺卿司马,有密函至尚书台!』
庞统接过了司马懿派人送来的密信,查验了火漆之后,便是拆开一看,不由得笑了笑,『果然如此……司马仲达这是在用策……以诱山东是也……』
第3024章一路向西和一路相惜
吕布准备要走了,他决定要一路向西,带着乌孙小王,走车师后国路线,一路向乌孙,往西前行。
斐潜设了酒宴,张辽作陪。
吕布盯着酒碗,却只是盯着,没有动手端碗,即便是这一碗酒是斐潜亲自倒给他的。
『于雒阳之时……』斐潜笑着说道,『奉先兄可是酒到碗干……』
吕布哈了一声,『那时我傻。』
斐潜点了点头,『那时我也傻。奉先兄还记得么?当时我还想要学点刀枪之法……后来我才清楚,这人力终有限度……』
吕布面无表情的看着斐潜,『你这是在说我?』
斐潜点了点头,『我是在说所有人,包括我,也包括你。论临阵杀敌,统御冲阵,我不如你,也不如文远,甚至连普通的将校也比不了……这是我在征讨鲜卑的时候,最终明白的……那时鲜卑人直冲中军,一名鲜卑勇士就冲到了距离我数步之内,若不是其最终气绝……后来我就渐渐明白了,我若是军中统帅,就是一个最大的弱点,只要敌军不惜一切代价取我性命,军阵必乱!我之后就渐渐少去统御军马了,因为我知道这不是我的长项……』
吕布抬眼瞄着斐潜,『那这一次你还来西域……打下了鄯善王城……』
『那时我在后军,中军和前军都交给了太史子义……』斐潜笑得很坦然,『我其实就是带了个旗帜站着看而已,整个王城的进攻计划,具体实施,都是太史子义安排的……反正在战阵之中,作战之时,我不如奉先兄,也不如子义文远……』
吕布沉默了一会儿,端起酒碗,一饮而尽,然后放下酒碗,『若是论谋略,我不如你。』
承认某些项目不如人,这无疑已经算是吕布一个巨大的进步了。
人总是在走出井底之后才会发现,自己家中被封为小王子小公主的,原来不是最美的,也不是最聪明的,甚至连干饭都未必能赢得过旁人……
斐潜又是提起酒壶准备给吕布加酒,一旁的张辽连忙接了过去,『我来,我来……』
斐潜笑了笑,也没强求。
『这就是你所求的文武之道?』吕布沉声说道,『我们武将在前方拼死搏杀,最后让文吏来接替我们……』
『我忽然想起来有个事情……』斐潜没有直接回答,『当年我找奉先兄和文远说是要学些防身之术,战阵枪法什么的时候……当时你们是怎么说来着?嗯……若是需要我这样的文吏上阵搏杀,还要武将做些什么?大概是这样的话,不知道奉先兄还记得吗?』
吕布沉默了下来。
『文武之间,原本就是相辅相成。』斐潜也端了酒碗,轻轻在吕布酒碗边碰了一下,然后又向张辽示意,『来,先共饮了此酒,我再来说一说我为何一定要开拓西域之理……』
吕布不做声,但是端起碗来,咕嘟一声,便是喝了。
张辽也是同样端起碗来,两三口就喝完了。
斐潜则是喝了半碗,然后笑笑,『看,这喝酒也是各有本事,我就没办法一口气喝完……好了,我来说说为何攻伐西域,因为这是大汉最后的机会!这是大汉最后的技术窗口期,若是过了……这么说罢,你们看,这盔甲……如何?』
吕布点头。
『盔甲之胜,利于战也。』张辽一边添酒,一边说道,『可这又为何是必开西域之举呢?』
斐潜在身上的铠甲上敲了敲,『铠甲由何而来?冶金。而汉胜于胡的冶金技术,将会随着时间推移慢慢的减少,直至有一天胡人也懂得了如何冶金之后……汉武之时,冶金之胜甲天下,故而汉武之军甲于天下……此等之术,即便是秘而不宣,胡人也会揣测研究……』
『若汉强,则胡弱……可若是胡强呢?』斐潜缓缓的说道,『天灾,人祸,谁能避免?不趁着汉强之时,掠夺四方财货以储而用之,难不成都等灾害降临之时,兵祸起于须臾,再来后悔说是没有储备?』
华夏古代有几个明显的压制性优势期,其中一个很明显的时期,就是秦汉的这个古典军事强盛时期,尤其是在西汉之时,冶金的突飞猛进式的发展,使得华夏冶铁制钢产业立于世界的巅峰,也正是有了制铁的技术优势,在西汉之时,才有在比较落后的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的条件下,依旧发动了远征和超远征,并且还取得了辉煌的战绩,将版图扩大到了原先华夏根本没有涉足的区域。而后世的封建王朝,尤其是鞭子吹,表示清朝的版图也如何如何,但是实际上都是在以偏概全,毕竟清朝是在汉朝的一千四百年之后!
多了一千四百年的时间,多了一千四百年的生产力生产技术的发展,版图实际上扩大了多少?清朝的精力都放在了玩辫子上了罢!
玩过帝国时代的都知道,前期优势的时候不去主动压制对方,就是浪费,就是原罪。
而且在土地地域的扩展过程当中,有很多问题就会在发展的过程当中被解决掉。
就像是一个公司一直都在上升趋势的话,那么公司里面肯定不会严格考勤,变态抠门,甚至连喝口水都要做出一个详细的规定,上厕所都需要打个报告什么的。食堂里面也会有比较丰富的食品,公司有更多的岗位,更多的机会。但是一旦公司发展陷入瓶颈,不仅是岗位立刻内卷起来,连带着食堂也开始价格飙升,餐量减少,取消夜宵乘车等等的补贴,同时内部鸡毛蒜皮掐架的事情也会立刻多起来……
所以要解决国家内部的问题,其实后世里面的很多国家的做法,就是向外转嫁矛盾。
总比内部自相残杀要更好,不是么?
斐潜絮絮叨叨的说着,将西域后续的安排一一讲给吕布听。
要发展西域的农业,合理规划畜牧业和农耕产业的配比,兴修水利设施,灌溉更多的土地,调集农学士工学士,治理病虫害,优选庄禾种子……
农业发展起来之后,就可以养活更多的人口,而西域的胡人有吃有喝之后,就会越发的倾向于汉人,同时也会在这个时候进行教化的渗透,等到西域人口起来之后,就可以大规模的发展工业。
西域的矿山,各种金属矿产,尤其是金银,可以补充华夏的金属货币,让华夏经济再一次发展,而西域先天上的牛马运输的优势,再加上各地的往来贸易,会将西域带来的好处再一次放大……
斐潜说得越多,吕布则是越是沉默。
沉默着喝酒。
一碗碗的喝。
张辽便是一碗碗的倒,也一碗碗的陪着喝。
最后吕布大醉,翻到在桌案之下。
张辽也是半醉。
斐潜端起已经冷了的酒碗,看着吕布,然后微微叹息一声,
『雒阳城东路,寒风尘飞扬。
友人提酒送,依依述衷肠。
秋叶自零落,白露变为霜。
且去万千里,此情心中藏。
但愿人长久,相离不相忘。
待到春日暖,再来醉花香……』
酒尽。
人终散。
斐潜起身走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醉倒在地的吕布喃喃的重复了半句,『醉花香啊……醉花香……便是再也回不去了啊……』
说着,吕布咔咔的笑了半声,旋即变了咽声,最后只剩下一点点若有若无的叹息……
……
……
人的一生,都在寻找各种答案。
阎柔也是如此。
阎柔的信仰并不是骠骑,从一开始就不是,但是又不能说他对骠骑不忠诚。他只是因为骠骑一直以来都在打胡人,所以他就倾向于骠骑而已。所以说阎柔忠诚与否,其实都不正确。毕竟人就是人,不是那种一生下来就能刻录了线路板的机器,只懂得按照电路板的标准行进。
非黑即白,也就仅仅只有在三岁小孩的眼中才能成立。
阎柔带着数百人马,沿着山道往前。
这是一只纯粹骑兵的部队,一人双马,在山道当中行进,其实骑兵不会比步卒快多少,甚至有时候反而还更慢。因为人需要照顾马。
战马就是个草包肚子,吃干的才能撑得住,吃青草也能活,但基本上都没多少耐力。
而且不管战马还是驮马,都是需要好好照顾的娇贵大小姐。高跟鞋要合脚,否则战马损伤了蹄子就尥蹶子了;平时冷了热了都要关注,别以为多喝热水就能解决一切问题;还要注意马背马腰上不能磨破皮,否则骑乘的时候难免发起小脾气来……
阎柔并没有能够带走所有的兵马,只能是带了太原郡的一部分的兵力,而在他出发的时候,他甚至不清楚在涉县的夏侯惇现在是往什么方向走,下一步的战略目的是什么,但是他依旧是来了。
正是因为不清楚,所以必须搞清楚,知道对方怎么做,自己这一方才能应对。
天空阴沉着,寒风呼啸。
战场之上确实可以建功立业,但是更多的却是吞噬生命。阎志死了,阎柔怎么说也要替他做点什么,这就是阎柔多少有些淳朴和直接的观念,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更何况,阎柔觉得斐潜应该更有胜算一些,毕竟整个大汉精锐骑兵,其实大都是集中在斐潜的手中。而且这个骠骑大将军,行事果决,而且胆色计谋,都是一等一的人物,跟随着他,总比跟着其他软蛋要强了许多。
比如太原晋阳城中的那个姓崔的软蛋……
阎柔对其嗤之以鼻。
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不像是个利索的男子汉。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给与自己恩情的,便是无论如何都要回报,便是赴汤蹈火冒着生命危险也应该去还了恩情,同样的如果是有仇的,就算是到九泉之下也要拖着仇人一起下去,若是连这个都做不到,还能算是男人么?
妈了个蛋,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听阎志的……
若是当年没听阎志的建议,现在或许阎志他也不会死。
阎柔不由得捏紧了手中长矛的长柄。
这就是他和崔钧合不来的原因,相性不同,完全谈不到一起去。
而且阎柔也觉得崔钧那个吊样子,迟早出问题,还不如趁机先离开太原。要是将来因为什么被崔钧给牵连了,岂不是冤死了?
现在阎柔虽然说带的兵少,但是大多数都是自己当年从漠北带回来的部曲,在加上再太原时期的操练和精锐的装备,战力也不容小觑。
阎柔背着大弓,提着长矛,和其他兵卒没有什么两样,虽然都配着一匹备用战马,但是能节省些战马的气力,还都是尽可能的节省些。
阎柔没觉得自己就能带着这点兵力可以抗衡夏侯惇,他只是觉得自己必须做点什么,不管做什么都比什么都不做干等得强一些。现在斐潜西征,山东曹军趁机偷袭,这都很正常,所以只需要拖延到了斐潜班师回来,那么大汉当下这最强的兵马,也就可以轻易的碾碎山东曹军的痴心妄想,自己也可以在替阎志报仇之外,还可以再捞取些功勋,在上一层楼!
至少不要再和那个姓崔的软蛋搭配了……
回到北域去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陇西,或是西域也可以。
斐骠骑!
现在大伙儿都等着你!
寻思之间,忽然有几声弓弦声响,破开了山道之中的沉寂!
『贼兵斥候!』
在队列前方的阎柔手下大声呼喝着。
在前方山谷之处,有个并不是多高的小土丘。
十几个曹军兵卒的身影在小土丘身后站起,对着在下方的阎柔前锋射击……
阎柔眉眼一横,顿时将手中的长矛往地上一插,然后三两下就扯紧了战马身上的系带,固定住了马鞍,旋即飞身上马,脚一磕马腹的同时抄起了长矛,断喝道,『随某来!』
阎柔也有派遣斥候,但是没想到的是曹军的斥候竟然这么深入滏口陉,竟然都延伸到了这里来!
曹军斥候的箭矢呼啸着,但是除了最开始的时候射倒了三两人之后,就基本上不能达成什么比较好的伤害效果了。
因为阎柔的手下开始将头脸等重要部分都掩藏在了盾牌之后,而仅凭曹军斥候的弓力,还不足以破盾,而射在没有盾牌防护的盔甲上,往往又会因为战甲甲片的角度不好,入射角不够而弹飞出去,即便是真射入了盔甲,也不能像是射入头胸那么的伤害大。
遭遇战,就在山道之中骤然展开。
斥候伏击斥候,原本就是常见状态。这年头谁也不可能像是有个雷达挂胸口,动不动就能看见什么红色的小点跳动,一个不留神,就有可能被伏击。
话虽然这么说,但是被伏击的十几名阎柔的手下兵卒则是愤怒的骂着,并且因为他们要护着战马,所以他们无法加入战斗。偶尔几发的流矢射在盾牌上,发出叮当声响,就在这些人有些急躁的时候,便是听到了阎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让开!』
众人顿时就纷纷侧身,安抚着身边的战马,给阎柔让出一条道来。
阎柔旋即策马而上,如同旋风一般从让出的通道之中冲了上去!
曹军斥候顿时就被阎柔吸引了注意力,纷纷调转箭头朝其射去。而阎柔手中的长矛如风车一般的旋转舞动,顿时遮蔽了一大片的区域,不仅是盖住了自己的战马,连带着还护着身后的七八名手下。
阎柔兵卒立刻抓住了机会,开弓还击。
有个曹军斥候一个不小心露出的身形大了些,就被箭矢射中了头脸,仰天而倒没了气息,也使得其他的曹军斥候有些缩手缩脚起来。
阎柔大喝一声,仿佛要将这一段时间在太原的憋闷一口气都吼出来一样。这吼声在山谷山道之间回荡,压制了一切的杂音!
阎柔十几年在幽北大漠当中的战斗,便是告知他一件事情,只有倒下的敌人才是好敌人!
一出手,绝不留情!
吼声中,阎柔便是猛的一夹马腹,直直冲了上去!
『小……』
阎柔身后的兵卒还以为阎柔没注意到小丘之前的垂直巨石,一丈左右的石头便是这群曹军斥候的依仗,若是想要绕过这一块石头上坡,自然就要被曹军侧击……
而阎柔竟然没选择绕过去,竟然是迎着那块嶙峋的岩石冲了过去!
之见阎柔胯下战马嘶鸣一声,四蹄腾空,直接正面踏在了岩石之侧的一个断面上,旋即一个纵身崩越,便是跳过了面前横着的巨石,窜上了土丘!
其实马匹的跳跃能力并不是固定的,并不是高大的战马就一定敢跳高,很多时候是看马敢不敢,也有看是不是被逼急了,比如被刘大耳的卢……
阎柔的战马是陪着他一路从北域大漠而来,也算是见多识广,不过是丈高的石头而已,更何况又不是直上直下,而是嶙峋有落脚的地方,也就毫不含糊直接蹦了上来!
阎柔长矛矛尖如刀如剑,锐利无匹,宛如巨蟒一样的滚动横扫之下,转眼就将在最前方的曹军斥候刺割得骨肉分离,肢体四落。
山谷之中,小丘之上,一片惨嚎之声,曹军斥候顿时乱了阵脚。他们根本没想到会有人直接冲上来,等发现阎柔连人带马跳上了土丘之后再想要弃弓,拿刀取枪哪里来得及,只听到一长串噗嗤声响,就像是一个个牛皮水囊一样,被阎柔左右砍杀。
等到阎柔的手下也冲上了土丘之后,顿时发现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了,顿时向阎柔投去了幽怨的目光……
老大,这种小兵还还抢人头,没意思了哈!
『贼!』阎柔眨巴两下眼,『一不小心没留住手……算了!看看还有没有喘气的,问一下曹军动向……老规矩,二十人一队,带上哨子前出侦测……』
第3025章意围牛羊和亦为牛羊
『河东之辈,皆竖夫屈起,无天下之杰,苟安乐于当下也。』司马懿并没有在荀谌面前掩饰对于河东当地士族豪强的鄙视,『昔天子蒙难,河东身为大汉臣子,却与西凉勾结,为祸社稷,逞私欲而亡公理,害公卿而掠百姓,足可见其恶,如今主公仁德,未纠其罪,仍不悔改,乃自取灭亡,万死而不足惜之。』
平阳之内,似乎很平静。
但是在厅堂之中的二人,却明白在深潭之下,暗潮涌动。
谁是忠诚之人?
在荀谌眼中,才到了河东不久,又没有什么往日交情的司马懿,就一定会忠诚?荀谌就会立刻将手中控制的平阳兵权交付给司马懿?
因此司马懿必须要走一个过程,或者说要缴纳一个投名状,向荀谌明确的展示他是站在斐潜这一边。荀谌才会将手中的兵权分一些给司马懿,如此司马懿才有机会在这场战事当中直接获取功勋,而不是在后方当一个不带长的参谋。
大堂周边,护卫都站在了三十歩之外。
荀谌捋了捋胡须,『汝欲如何?』
『河东地,地虽不大,然有羌胡叛军,叛变官吏,地方豪强,董贼旧部,又有匈奴残存,士族大姓,黄巾流民,盗贼山匪,祸河东久矣!』司马懿沉声说道,『如今曹军来袭,必有二心之辈!此等之人,贪小利而忘大义,正好可以诱之而动,聚而歼之!』
荀谌目光清澄,落在司马懿身上。
司马懿坦然而坐,不慌不忙。
司马懿如今在荀谌面前,并未装傻,而是展现锋芒,宛如利剑出鞘。
恍惚之间,荀谌似乎看见了年轻的自己。曾几何时,荀谌也是如此意气风发,可又是何时开始,变得谨小慎微呢?荀谌垂下眼皮,微微颔首,示意司马懿继续。
『河东首恶,原为羌胡叛军,董卓旧部,山匪盗贼,黄巾流民,然主公、长史治河东后,皆一一剿灭殆尽,故而当下之患,乃叛变官吏,士族大姓,地方豪强是也。此等之辈,多为隐患,初不见其害,然隐于身中,爆发之时,便害人性命。如同昔日酒泉,陇西太守,甚有清名,却投叛军……』
司马懿说的酒泉太守是当年在北宫、边章等领着羌胡叛变的时候投敌的酒泉当地豪强,黄衍。在当时,朝廷已经无礼控制像是酒泉这样相对偏远的郡县,即便是派遣了其他地方的官吏去酒泉当太守,也会悄无声息的被干掉,于是根本无法用三互法,只能任用本地豪强,也算是变相的承认了当地豪强的统治地位。
陇西太守则说的是李参。在李参没去陇西之前,还颇有清名,还是太尉刘宽的弟子和故吏,得到不少人的赞誉,结果不仅没有如其名气一样的刚正沉静,反而是在韩遂面前屈服,响应和联合叛军……
荀谌明白,司马懿虽然以当年的西羌叛乱为例,但是实际上说的就是当下河东境内的隐患。这个隐患不是当下河东才有,也不是只有斐潜治下才出现,而是绵延到了后世的封建王朝,都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现。
官吏的表面忠诚问题。
杀,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就像是熊大在世的时候,手下有多少黑衣人在清查官吏忠诚度?
结果呢?杀了一批又是一批,但是轰然倒下的时候,又有多少被审核通过忠诚测试的官吏,是在最后一刻依旧是真的效忠熊大?
这个结论,必然会有杠精不服,毕竟杠精会觉得他自己比历史上所有人都厉害,也会比当下所有人都清醒。
那么依靠百姓举报总可以了罢?毕竟杠精也经常会自诩百姓一员,表示百姓的眼睛是雪亮的,但很遗憾,这句话也是展现出了一个活脱脱的悲剧……
百姓或许真的就是有雪亮的眼睛,但是他们没有如同杠精一般的嘴。百姓没有述说的渠道,至少有一部分的原因就在百姓当中的杠精身上。因为杠精说话不需要过脑子,所以杠精说话的时候会比其他理性思考的百姓更快,比如说一些什么抛开事实不谈的,这是有脑子的人说得出的?
而原本还可能有统治者偶尔想要听一下民声,和百姓谈一谈,却被杠精抢了先,结果听杠精说抛开这个不谈,抛开那个不谈灌了一耳朵,什么都抛开了还谈什么?然后看杠精还表现得很委屈,扭着屁股嚎啕而哭,却根本不在乎他自己的行为已经损害了多少无辜的百姓,让其他的百姓在替他承担说话不过大脑的后果。
『李堪,河东人。附逆,亡于阵中。』
『候选,河东人。附逆,败亡不知所终。』
『程银……』
『梁兴……』
『李乐……』
『胡才……』
『郭太……』
『韩暹……』
『以及杨奉……』司马懿一个个掰着手指头数着,然后嗤笑道,『河东之豪杰何其多也!或是附逆,或是自引军为白波,此等之辈……哈哈,莫以为行事可无踪迹乎?』
荀谌笑了笑,温和且从容,『主公于平阳行屯田之策,便是分辨善恶,祛除挟裹……昔日黑山白波黄巾,混杂一处,河东又是档案编户多毁,难以辨之……故主公其时坑杀贼军首领,拆分白波黑山降卒,假做愚钝之法,行编户齐民之策,以缓制急,河东遂平……』
『然一日为贼,便是贼心难灭!』司马懿沉声说道,『某于众人之前,扬表主公之胜,假言庄为首,便是诱其出手……河东之地,多有庄产工房,而工房之所重,莫过于北屈……』
『故而汝先以协防之名,收缴各处各族私兵……』荀谌原本微笑着,然后面容慢慢的严肃起来,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是半点笑意都没有了,『不过……仲达亦当谨慎,切莫大意才是。』
司马懿拱手而应,『在下明白。多谢长史提点。』
司马懿的计划也是一环扣着一环。
很多河东士族子弟以为司马懿收缴各个大姓士族豪右的私兵家丁,是为了减少地方动荡危险,增加河东战备力量,另外还可以检测河东士族的驯服程度,可谓一举三得。
但是实际上,这些人多半都没有意识到司马懿收缴私兵,其实最为根本的目的,就是为了拨开河东这个深潭水面的浮萍,让视线可以更加通透。
河东各族上缴的私兵家丁,会可能是家族之中的精锐么?肯定不可能。所以大多数的私兵和家丁什么的,基本上都是一般货色,不说是全然充数的,但也好不到哪里去。若是其他人以为司马徽会用这些收缴而来的私兵和家丁来防守河东,那么就等同于中了轻敌之计。
除此之外,当各族各姓上缴了一批没什么用,或是不怎么精锐的私兵家丁之后,再想要做一些什么事情的时候,出动的又能是什么?
在这个过程当中,只要露马脚来,必然就无法像是当年黑山白波黄巾贼混乱不堪的时期,那么好躲藏遮掩了!
当年黑山白波,动不动就是几十万人,谁说谁都信,连官方行文里面都这么写着。
斐潜又不是怀揣修改器,脑后有系统,大叫一声叮当猫,就能立刻分辨出谁是谁来。当时平阳百废待兴,于是也就只好向这些混杂在一起的流民贼匪允诺既往不咎,先行安顿下来。
而现在,就到了算账的时候。
如果继续安分守己,那就没事,但是如果说还贼心不死……
浑水好摸鱼,这个事情傻子都明白,但是现在河东之地,在荀谌的治理之下越来越清晰,又被司马懿拿着耙子扒拉开了水面上的浮萍……
荀谌看着司马懿,点了点头,最后提点了一句,『汝既然定策,就去做罢……北屈之处,有“二先”之人,可多加关注……』
司马懿拱手而应,然后退下。
司马懿离开了平阳府衙之后,便是转身到了官廨之中,找有闻司的人调取了密档,很快就找到了荀谌所谈及的『二先』的信息。
二先,指两个人。
一个是范先,一个是焦先。
范先,河东大族,与卫氏交好。
焦先,河东隐士。其见汉室衰,遂隐居而不语。露首赤足,结草为庐,食草饮水,饥则佣作,不冠不履,不言不语。
焦先其实原本不姓焦,他姓郭,所以他其实是叫郭先。
郭大郭泰郭太郭大贤的郭。
郭大,也称之为郭泰,也叫做郭太,也被叫做郭大贤,都是一个人。至于为什么会有这么多名字,谁知道?或许是在郭大举起白波旗帜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个名字不够响亮?不够有震慑力?所以郭大一直都在改名字,但是很显然,改名字这事情并不能决定什么,就像是贪官拜了再多的神佛也依旧没卵用一样。
郭先原本是郭大身边的心腹,可是郭大后来死了。
死于内讧。
白波军原本是黄巾残部,最初的时候确实是活不下去的无产者联盟,可是后来就不一样了。白波军之中混进了太多的人,郭大一开始还很高兴自己的队伍扩大了,但是很快他就发现除了他自己的直属部队之外,他无法指挥任何其他豪帅的队伍。
后来矛盾自然就越来越多……
郭大死后,郭先便是隐姓埋名躲了起来,装作隐士。
装隐士原本风险挺高的,毕竟郭先没学过多少书,一张嘴说话就露馅了,但是如果装作一个不言不语的隐士,也就自然减少了被人发现的风险。
一个人,如果说物质欲望不高的话,其实活着并不难。
一间草庐,一个炉灶,一分山田,就足够了。
只可惜人心是不足的,而且是永远都不会知足。
范先手下有一些人,这些人平日里面不事生产,专门在山林之中打猎。范先则是表示这些人只是他的朋友,既不是门客,也不是私兵,但是很多人都证明这群人只会听从范先的命令,以及打击铲除和范氏做对的,有过节的一些对手……
司马懿翻看着,然后将基础的记录都记载了脑子里,归还了档案,离开了有闻司。
夕阳斜照在平阳街道之中。
司马懿坐在马背上,缓缓前行。
若是早些年,司马懿会觉得骑马不如坐车文雅,如今却觉得坐车不如骑马灵便。
虽然说很多平阳的人都听闻了曹军的消息,但是并没有多少的慌乱的模样。集市上的叫卖声也没有因此少了半分。
一阵争吵之声从一侧的酒楼之上传了下来……
『如今曹军势大,迫之甚也!上党壶关危急!若是上党一失,曹军就有了地利之便!届时曹军引军南北而进……』
『李兄此言谬也!壶关乃天隘,贾使君又是经营多年,岂有轻易失守之理?就算是昔日秦赵之争,也非旬日之间可得!待骠骑回旋……』
『非也非也!闻曹军发百万兵,此事非同小可,岂可皆依托于死物乎?如今曹军为逞私欲,枉顾天下安平,擅动兵马相争,此乃大罪也……』
『话虽如此,当又如何?莫忘了天子于山东之处……』
『……』
司马懿微微抬头,看着热闹的酒楼之上。
窗口处几名学宫学子模样的人,正在围坐在桌案边,争辩得面红耳赤,口沫横飞。
其中一人似乎察觉到了司马懿的视线,便是茫然四顾了一下,然后看到了街道上策马而行的司马懿身上,与司马懿对视了一下。
司马懿微微笑了笑,点了点头。
窗口那人下意识的回了一礼,然后看着司马懿带着几名仆从远去。
同案的另外一人问道:『怎么?认识?』
『不认识……』
『不认识你还行礼?』
『啧,我这不是看那人还穿得人模狗样么……你们说到哪里了?』
『我们在说这一场是谁会胜,我猜曹军会多胜三分!』
『错了,我觉得骠骑才是赢家!』
『……』
又是一阵喧嚣而起。
司马懿骑着马,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当年他似乎也是在这一个酒楼之上,振振有词,和其他学子争辩论道,指点江山……
但是似乎已经是间隔了很久很久了。
而现在么,他几乎都已经不谈什么『江山』了。
因为现在的司马懿知道,江山可以是打出来的,也可以是做出来的,而绝不是谈出来的。
『果然,荀长史早有计较……』司马懿回到了自己在平阳的临时住所,见到了司马孚,便是缓缓的说道,『某之计较,多被其所料……某尚未发动,长史已经给了二人线索,这就是……呵呵,这就是在敲打于某啊……』
司马孚愣了一下,『兄长那我们这……』
『无妨。』司马懿摆摆手,『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公心之外,略显私欲,方为可信。如今欲取兵权,染指军功,便是直中而取,并无不可对他人言之处。』
司马孚哦了一声,眼珠子转动着,不知道在想着一些什么。
司马懿看了司马孚一眼,『孚弟,知道为什么我请令,让你从莲勺而来么?』
『不是为了帮兄长么?』司马孚笑着说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司马懿哈哈笑笑,『也有此意,但是……还记得我送伱至莲勺上任之时,说过些什么?』
『呃?』司马孚愣了一下,『说了什么?是克勤值守?农桑水利?三年小考?呃……我忘了……』
司马懿慢慢的收了笑,『当时我说的是……莲勺大户。』
『哈?』司马孚恍然状,『好像是哦……不过这一段时间来,莲勺大户都安分得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钱粮赋税什么的,更是好不敢有半点含糊……』
司马懿看着司马孚,『这便是你的功绩?』
『这如何就……』司马孚翻了翻眼皮,然后沉默了一下,『兄长之意,是说其实这些莲勺大户根本就是……其实是惧怕骠骑,而非惧怕于我?而当下所作所为,都是……装出来的?』
司马懿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说道:『长史方才给了我两个人名,“二先”,你可知此为何人?』
司马孚摇头。
司马懿将他在有闻司看到的相关资料简要叙述了一下,然后问道:『我且问你,荀长史特意点出二人,其意为何?』
司马孚下意识的就说道:『定然是这两人和贼匪相关……』
司马懿微微皱了皱眉,『若是你仅是如此……便是早日辞官归家为好。』
司马孚吞了一口唾沫,『兄长之意是……和莲勺……』
司马懿微微点头,『还有呢?』
『这如何相同?』司马孚说道,『这莲勺之地,不过是三两大户,而这河东……』
司马懿沉声说道:『你又想岔了!』
『我……这不是……难道不是打杀了么?』司马孚有些疑惑。
『主公有言,能者上,庸者下!可有说过庸者“死”?是谋逆才当死!庸者则碌碌为众也。』司马懿沉声说道,『这能庸之别,仅仅是在农桑之事,考核数目么?!若是不知险要,不明危机,也就怪不得以其为牛羊了!这牛羊,都是要挂鼻勒绳的……莫要忘了,你我就是这持绳之人!你在莲勺之处盯着农桑干什么?!那是农学士做的!你更应该做什么?你说!』
司马孚愕然半响,然后颓然拜倒在地,『小弟……错了……』
第3026章天时地利均在我手
夏侯惇牵着马,在滏口陉的北道之中行走。
身后跟着一队的曹军护卫。
虽然说夏侯惇取了涉县,可是并不代表着夏侯惇就能够放心大胆的往前了。
在涉县之下,那缺少燃料的冰寒日子,至今让夏侯惇回想起来都有些心有余悸。若是涉县再坚持几天,说不得真就要动用火药了,而这进军山西的战役才刚刚开始……
夏侯惇不是没有设想过在上党太原作战的困难,但他没想到的是他依旧是将问题看得太轻了。
从平原往高原进军,不仅仅是高度上的区别,还有很多细微的变化。
俗语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如果将这一句话反过来理解,那就是不是这方水土养的人,就不会被这方水土滋养。这或许和磁场,菌落,空气温度湿度等等都相互关联,但是很明显夏侯惇完全无法理解,也无法从史书当中得到什么经验上的借鉴。
光武帝取关中,就记载了一个进军,然后得胜,没有细节,没有过程,也没有经验教训被记载下来。那些当年从冀州到关中的兵卒,是否也和今天的夏侯惇所统领的曹军一样,遇到了刀枪所不能抵的『对手』呢?
进入高原之后,个人反应不一,有的人什么感觉都没有,有的人会觉得头昏头痛,有人的会饥渴,有的人会腹泻,根本就是毫无规律,让随军的医师根本束手无措。
夏侯惇还算是比较好,没有什么太多的感觉,只是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略微感觉昏沉,不如在冀州之处的时候的精神饱满。在大汉,因为没有声光干扰,所以大多数的人都是在戌时睡觉,在寅时左右醒来,卯时基本上就已经吃过早脯了,而进入了滏口陉之后,夏侯惇自觉的似乎早上起来的时候都有一些偏晚了……
即便是不论这些杂乱无章的琐事,就单说燃料这个事情,在攻取了涉县之后,夏侯惇都没有胆量继续让大军沿着滏口陉直冲到太原或是上党,原因很简单,夏侯惇知道他输不起,曹操也输不起。
如果仅仅是小队兵马也就罢了,这要是填进去上万人,所需要的物资那就是宛如无底洞一般,怎么都是不够!
涉县……
夏侯惇忽然之间,丢下了马缰绳,手脚并用的爬上了山道之侧的一个高高的岩石,然后四下眺望,紧皱着眉头,一句话都不说。
夏侯惇的护卫看见夏侯惇如此,便是立刻警惕起来,纷纷持刀持盾,四下查看,但是什么异常都没有看到……
卞秉也跟在夏侯惇的后面爬上了岩石。
极目远眺,山道蜿蜒隐没在枯败的灌木野草间,身前身后莽莽群山,危然伫立。山岚呼啸而过,卷起山梁上的浮雪,如烟如雾。
寥廓天地之中,人似乎渺小到了宛如砂砾尘埃。
卞秉远眺,侧耳倾听,可是并没有什么发现。『将军……』
夏侯惇做出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继续远眺着,巡视着,半响才说道:『你没察觉这两天,天气似乎有些变化了么?』
『天气?』卞秉仰头望天,天上依旧是厚厚的云层,堆砌着,懒洋洋的挪动着,『这……』
卞秉没看出什么区别来。
可是夏侯惇感觉到了……
在三国演义当中,似乎只有猪哥一人才有呼风唤雨的本领,连鱼酱都是陪衬,但是实际上统军多年的宿将大多数都有一些超出五感的直觉,虽然未必每次都准确,但是多多少少有些自己的判断。
在夏侯惇的感官里面,似乎看见了漫天的凌冽杀气,正在由北而南,侵袭而来!
不过这种感应,也是最说不准的事情。
可是,要赌么?
夏侯惇有些犹豫。
卞秉低声说道:『将军之意,是要变天了?那我们还进军么?如果不进军,这上党太原之地……』
夏侯惇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卞护军,你之前可有单独领军过?』
卞秉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忽然脸上浮现出些喜色,『将军之意,是要让我单独领军?』
夏侯惇目光微动,『嗯……也有点想法……不过,卞护军,这领军之道,你知晓多少?出谋划策和领兵搏命,是不同的……』
从军在山东,并不是一件让人会感觉到了幸福的事情。
这是根本上与关中之地不同的地方。
山东富裕,或者叫做平均值较高,就算是大多数的财富都集中在顶尖那些人的手中,但是偶尔指缝里面漏出来的残羹冷炙也会比山西苦寒之地要多一些。就算是到野地里面挖野菜草根,山东之地显然也会比山西干旱和半干旱的地方长得更多一些。
这就使得在山东的『鱼米之乡』,显然会比山西更多,也就意味着山东的人生存下来的成本,其实是比山西的人更低廉的,更容易的。
然后江东又会比山东更舒适……
这倒不是说江东,或是山东就都是懒惰虫,毕竟懒惰这种性格是看个体,在南方也有勤劳的,北方也有懒惰的,都很正常,只是一个大体上的情况。
就像是后世广西出狼兵,而隔壁广东出什么?
生鲜?
穷山恶水出刁民,因为在这种地方,若是百姓不争,不刁,就活不下去!
大汉当下山东之地,一来没有像是斐潜治下的军功奖励体制,普通外姓打生打死都不如曹氏夏侯氏遛个弯升职快。
就像是后世米帝,学士硕士滚去当村官,但是职业专科就能当县长!
曹氏夏侯氏的子弟就是这么巧,刚好赶上趟了,一路绿灯,畅通无阻!
在这样的情况下,曹氏夏侯氏就算是明白斐潜的治兵政略更好,可是就用不了!
能怎么用?
难不成还真的将鲶鱼挂出来杀了?
杀了鲶鱼,宫大G杀不杀?
如果再往上追查……
天都要破了!
光头经国的痛苦,也不是一个两个。
因此在山东去当兵,就是真活不下去了才去当兵的,要么就是被抓来的壮丁,蝼蚁一般,命贱。别看曹操占据了冀州豫州,可是实际上不管是当下还是在历史上,曹操麾下最强的兵团是冀州的还是豫州的?都不是!
虎豹骑是幽北的,步卒是青州的,水军是荆州的!
偏偏大汉之中人口最多的两个州,毛都没有一根。
『统御兵卒,不可不严……然又不能过甚,否则十分气力,反而不如三分……』夏侯惇缓缓的说道,『养培兵卒,滋长士气,皆非轻易之事……大军调度,在帐内或许只是一言,而于外则是兵卒以跬步而丈量之……跋山涉水,于图舆上不过寸许,可真走起来千般辛苦,万种琐事……』
『两军会战,更是如此,相互对峙,查探虚实,短则月旬,长则经年!』夏侯惇缓缓的说道,像是在总结,也像是在传授,『春秋之后,便是再也没有两军对圆,阵而后战了……会战之法,避其损耗,屈敌可非战也……守住要隘,使得兵卒动弹不得,耗其士气……断其粮道,深沟高垒,使得不战以其自困……』
卞秉沉吟着说道:『将军是说这骠骑之兵,欲断我等粮道?』
行军作战,以粮草为先,这个道理当然谁都懂。
尤其是老曹同学一项是喜欢断人粮道,自然对于自家粮道十分防备。
卞秉寻思着这段时间对于粮道的安排,似乎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夏侯惇这么一说,他又不得不重新思索整理起来,再次审视有没有遗漏的地方。
夏侯惇看了一眼卞秉,『这敌军,未必是人……或许是天……』
卞秉一惊,仰头而望。
苍穹之中,层层叠叠的云,就像是无边无际的幕布,遮蔽着一切。那些惬意的浮动着的云层,就像是在嘲笑着在地面上的蝼蚁,就凭这点道行还妄想窥视天机?
一行急急而来的曹军斥候打破了沉默。
『什么?太原发兵了?』夏侯惇不惊反喜,『甚善!如此一来,天时地利皆在于我!卞护军听令!即可于涉县内外多设灶台!暗中调兵南下攻伐上党,与乐将军合克壶关!』
卞秉昂然而应。
……
……
兖州。
通往的官道之上,旗帜如云,车马喧天。浩浩荡荡,像是无边无际的大汉曹军运输辎重大队,正源源不绝的涌来,然后一路前往河内,一路运往司隶。
在车队汇集的地方,转运营地之侧,甚至连官道路面都不够走了,不得不在道路两侧的泥路上通行,所幸冬季雨水稀少,所以还算不太难走。
每辆辎重车上,都满满的装载着各种军资粮草器械,仿佛是将大汉家底全数都搬出来了一般。
劳役弯曲的脊背和一旁的骡马几乎是同样的角度,伸长的脖子就像是在即将濒死的鱼,混黄的眼珠子没有半点生气,只剩下了对于生命的无奈和本能的反应。
即便是严冬来临,很多苦役依旧是只有薄衫一件。灰黑色的布料,混杂了泥土和汗水,都已经板结成块,即便是寒风吹拂,也难以飘荡起来。手掌脚板都是厚厚的一层老茧,沉默着拉推着一辆辆的辎重车。
站在高处的小吏的声音在寒风之中尖锐无比,『光会吃不会干活的蠹虫!吃食的时候一个个比兔子都跑得快,干活的时候拖拖拉拉比乌龟都慢!』
『蠢货!拉车都拉不好,你脑袋里面装的都是屎么?!』
『小心些!打翻了弄坏了,你十条小命都赔不起!』
年年有劳役,代代有苦力。
骡马还能混点干料吃,而劳役甚至连骡马吃的都比不上。
骡马好歹还有些干货,而劳役永远只有一碗糊糊。
因为骡马值钱,而人不值钱。
辱骂,鞭打,时不时的响起,而被骂的,被打的劳役沉默着,偶尔发出如同牛羊一般的惨鸣。
苦力劳役拉着的辎重,将道路深深的压出了一道道的车辙,却没有任何一辆辎重车上的货物属于这些苦力劳役。
他们是人,但是也不是人。
他们以为那些穿着长袍的人会把他们当成是人,其实穿长袍的从来就没把他们当成人。
他们天真的认为拉完了这一车就好,却不知道拉完了这一车,还有下一车。
他们以为自己吃苦就好,孩子就可以享福,就有机会穿上长袍,却不知道在封建王朝之中,泥腿子永远都是泥腿子,那件长袍永远都不属于他们,也不会属于他们的孩子……
即便是暂时穿上了,也必须再扒下来。
泥腿子就不配穿长袍。
负责转运粮草营地的军校站在道左,谦卑恭候,见到了任峻前来便是立刻满脸堆笑,一路小跑着往前迎去,到了任峻马前,便是亲自替任峻挽马,待任峻下马之后,又是赶忙拜倒见礼,一连串的行动说不出的行云流水,顺畅之至。
『都护将军门下帐执戟曹鶽恭迎中郎将!』
曹氏军校毕恭毕敬,态度谦卑。
任峻微微侧头,笑了笑,『曹氏族人?这名字好……』
说来也有些意思,曹氏夏侯氏的直系重要将领,大多数名头都不怎么大,比如什么护军将军,都护将军,亦或是镇军将军等等,看起来就像是不入流的杂号将军当中的下等货色,但是实际上却是职低而权重,好处不在褶子上。
任峻哈哈笑笑,也没有特意拿大,用没受伤的手拍了拍曹氏军校,『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多礼!如今主公领兵在外浴血奋战,我等唯有尽忠尽职,以供将士所用不得缺失!』
曹鶽被任峻扶起,神色依旧是恭敬万分,笑着说道:『中郎将所言真是句句在理,字字珠玑……属下定然时时刻刻铭记于心!』
任峻呵呵笑了笑,『客气话就不多说了……前方将士用命,后方自然是钱粮输送不可断……这几日转运的是什么?』
曹鶽低头回答道:『就是些五谷杂粮吃穿用度。』
任峻点了点头,『走,且去看看。』
曹鶽一愣,便是连忙点头哈腰的在前面领路,『中郎将,请,请,这边请……』
官道之上,当然不可能久停。
任峻在军校曹鶽的引领下,到了营地之中仓储所在,看着似乎是井然有序的营内布置,不由得点了点头,表示赞许。
曹鶽看着任峻面色,也是在一旁凑趣,表示都是向中郎将学习,中郎将就是他的榜样云云。
这种欢快的氛围,一直持续到了任峻想要换一个仓廪看看为止……
『哦?为什么不太方便?』任峻沉声说道。
曹鶽有些尴尬的说道,声音略有一些哀求,『中郎将,这方才那个仓廪不是都看过了么?都一样,都一样的……』
任峻目光微寒,『打开!』
曹鶽还有些迟疑,但是任峻的护卫已经上前,一把夺过了曹鶽手中的钥匙串,试了几下,便是将挂锁打开,扯开了链条。
仓廪之内,一堆堆的谷粟堆叠如山。
任峻护卫先进去看了一圈,出来之后对任峻低声说道:『没有什么异常。』
曹鶽顿时有些活泛起来,『我……我就只是说这天气有些潮湿,门开了容易受潮……』
『哦?』任峻点了点头,眯着眼笑了笑,然后走了进去。
仓廪修建得不大,用苇席围着四垛粮草。
粮草垛是在木架上,并不和地面直接接触,在粮草垛的一侧还有木梯,方便上下。
地面有撒了石灰和雄黄,但被脚印踩得四散。
任峻心中微微一动,便是随意挑了一个粮草垛,三下两下爬上了木梯,用手在粮草垛里面的谷物里面一掏……
带壳的粟米,在任峻掌心之中流淌而下。
干燥,没有多少浮灰和瘪壳,确实是上等的粟米。
没有问题。
任峻回头看着曹鶽,看着那曹鶽脸上滚滚而落的汗水,心中疑虑不仅没有消减,反而在增加。既然都很正常,为什么要拦阻?
旋即任峻似乎闻到了一些什么,他抽动了两下鼻子,然后将手中的粟米放到了鼻端,隐隐的闻到了一些霉味。
干燥的粟米,为什么会有细微的霉味?
任峻将一小把的粟米扔进了嘴里,咀嚼着。
谷物的香气在口中散发而开。
也没有问题,是新鲜粟米,当年的。
或许只是运输的过程当中沾染上了霉味?
任峻将剩余的粟米扔进回了粮草垛,然后顺着木梯下来。站在粮草垛边上,任峻心念一动,忽然抽出了护卫的战刀,便是一刀刺进了粮草垛的苇席之中!
曹鶽脸色哗啦一下惨白。
刀抽了出来,随着战刀的抽出,埋在粮草垛下方的陈腐谷物,霉变得五颜六色的黑便沿着刀口流淌了出来,就像是流出的脓血。
『好胆!』任峻怒声喝道,『汝竟敢盗卖军粮,以次充好!』
『不是,不是我!』曹鶽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小的只是负责转运……这粮草,运来的时候就是……』
『拖出去,枭首示众!』任峻丝毫没有想要听其解释的意思,直接就是让人将其拖走。
『为什么?!』曹鶽大呼,『我不服……为什……啊……呜……』
很快,曹鶽的人头就被悬挂在了转运营地的辕门上。
任峻冷漠的看着。他何尝不知道曹鶽只是一个小角色,胆敢做出这样的事情来,绝对不是一个小小的运粮营地军校所能办得到的……
盗卖军粮,以次充好,从销售到运输,就只是曹鶽一个人干出来的事情?
没错,只能是曹鶽一个人的责任!
任峻早就听闻了有一些动静,这一次也是特意前来处理此事。若是平常之时说不得睁一眼闭一眼算了,可是当下……
不管是杀鸡还是杀鸟,反正必须震慑一波,确保粮道不出问题!
至于那些隐藏在幕后的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