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诡三国TXT下载诡三国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诡三国全文阅读

作者:马月猴年     诡三国txt下载     诡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952章勾勾又叉叉,处处闻啼鸟

    天上的鸟儿在飞,地上的人儿么,则依旧是不停地蹦跶。

    黄琬在许县引起的纷乱,即便是火头被扑灭了,也是无法立刻恢复到之前『完美』的模样。

    曹军出动,清剿了一些『暴民』,抓捕了一些『乱贼』。

    一时之间人头滚滚。

    死得最多的,当然就是城外的那些『暴民』。

    大汉是有传统的。

    民众再怎么苦,那就是苦一苦而已。

    许县的官吏对着百姓,声音朗朗震乾坤,『闹什么闹?有谁不苦?!我们都苦!大家再苦一苦,再忍一忍,要体谅,要理解,要支持!没有国,哪里来的家?!你们看那个陈三,有问题好好说不行么?非要寻畔滋事!现在有理的也变成没理的了,脑袋都没了!这是何苦呢?对不对?』

    另外一边的官吏也在配合,『我代表大汉,代表朝廷,代表许县衙门,严重警告你们!不许恶意破坏许县秩序,搅乱治安!否则后果自负!』

    普通百姓唯唯诺诺。

    一红一白唱戏完毕的官吏,相视一笑。

    可是依旧有些暗流涌动着,并且随着局势的变化,也同样的变化起来。

    黄琬府邸着火,有些焦尸。

    有人说黄琬死在了火中,也有人说黄琬没死,还有人说一切都是骠骑奸计……

    传言这个东西罢,从古至今都是要上下一起动起来,才能有威力,要不然就只是风言风语而已。就像是御史的闻风奏章,上头理会了,才是一把利剑,扎到谁谁嗝屁,要是上头视之不见,那就还不如一根狗尾巴草,摇晃多了都嫌膈应。

    之前曹丞相的传言,只有百姓参与,虽然百姓说得是很开心,但是一般来说时效性和传播效率都很差,吹不出去多久,就泯然于荒坂之中。

    但如果说,参与者不仅仅是百姓,那搅动的速度和反应的效用,就是完全不同。

    『流程』二字,绝妙无比。

    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年。在某些时候,三拖两拖,别说几个月,就是几年都没有什么后续,但是有时候则是几天,甚至是几个小时内就有了初步的结果,当事人的处理就公告下来了……

    就像是这一次在许昌之中发生的前后传言。

    最开始是曹操的传言。

    士族三诫其口,尾巴夹起来,反倒是天子刘协对于起先关于曹操的传言很感兴趣,他先是高调的『辟谣』,随后自然越是辟谣,传谣的人就越多,迅速蔓延而开。

    刘协因此而很得意,却不知他中了旁人的计。

    对于刘协来说,他实际上对于朝政的控制力,基本上等于是零。

    只不过越是却少什么,便是越发的渴求什么,如今刘协随着年龄的增长,他越发的渴望着能够真正的实现他少年时候的梦想,成为一个能够像是光武一样的中兴大汉的『优秀』皇帝。

    他是光武秀转世。

    至少,光武秀的在天之灵会庇佑着他。

    虽然说刘协心中隐隐约约的也知道,这个所谓天子,所谓庇佑,其实就是那么一回事,但是这种想法已经成为了他的一种『信仰』,就像是信徒在对于泥塑的神像进行膜拜一样,是精神上的一种坚持,不容许他人的指责,也不听他人的劝告。

    或许他也仅剩这种坚持了。

    这个天下或许很大,但是他的天下很小。

    当下的这个天下,说是牢笼也可以。

    刘协想要打破这个牢笼,为此他很努力,他招来了士孙瑞和黄琬等等一系列他认为是忠诚的臣子,企图来以此对抗曹操,形成自己的势力。

    这一次黄琬的决然行动,让刘协很惊讶,同样也很伤心。刘协起初是以为黄琬死了,但是后来听闻说黄琬叛逃了,在少了几分伤心之后,便是多了几分疑虑。

    疑虑一生,态度就不再坚决。即便是刘协口头上维护黄琬,却没有强行将黄琬此事定性,搞个什么追封仪式,亦或是进行褒奖。

    而满朝大臣,那个不比刘协聪明或是奸猾?

    见得此状,士孙瑞都有些意兴阑珊,闭眼闭口。

    天子刘协自己觉得自己是很优秀的,当然也确实如此,至少和之前的东汉皇帝来说,刘协是愿意去学去成长的,但是他已经『脱离』很久了。

    他不仅是脱离百姓,而且也脱离了官吏。

    反正年年都脱离,也就不在乎再多脱离一会儿。

    就像是脱肛,痛苦当然痛苦,但是往回塞塞,还能再撑几天就撑几天……

    刘协并不清楚,他更需要做的事情,是站出来引领,而不是整天找什么机会搞乘势而为。这就像是公司老总开会,自己没主见没策略,一味的询问下属某件事应该怎么办一样。虽然在老总心中可能会觉得自己是在体察民情,让下属发挥聪明才智,但是这样的行为,其实在下属看来,意味着要么是老总能力低下没主意,要么是老总准备抓个背锅侠甩锅了。

    刘协和曹操不对付,嗯,其实所有皇权都和相权不对付,这是自然的,但是刘协想要搞曹操大家都能理解,但是不能天天说的都是给我上啊!

    黄琬不是上了么?

    结果呢?

    刘协的态度一含糊,顿时所有人都偃旗息鼓。

    毕竟天下之士,但知门户,不知朝廷。

    刘协因为没有人教导,只能靠他自己摸索,所以他也不能完全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而且面对新的变化,他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于是他在皇宫之中只能是再去寻求在精神方面的支持,在太庙之中嘀嘀咕咕了一阵之后,回到后殿之中,将光武帝的发家致富的历史轨迹,翻来覆去的研究,然后他越是研究就越是发现,他现在和光武帝其实很相似!

    首先,光武帝年少的时候就没了父母。

    刘协默默的在心里面打了一个勾。

    其次,光武帝又死了哥。

    刘协再次的打了一个勾。

    然后,光武帝先娶的是阴丽华,后来又迎娶了河北狗大户,哦,郭大户的女儿。

    刘协琢磨琢磨,也打了一个勾。

    三勾在手,天下我有!

    然后刘协继续琢磨。

    刘协发现了他之前策略所遗漏的一个重大问题。

    长安!

    光武秀是在更始帝到了长安之后才在河北搞事情称帝的!

    哎呀,自己还是太心急了些……

    刘协额头上的汗,顿时冒了出来。

    应该让曹操先打长安,自己再来动手的!

    这一大大的叉,几乎将自己先前所有的勾都毁灭了!

    刘协顿时有些慌乱起来,他站起身在后殿小小的区域内转来转去。

    不能急,他安慰着自己,旋即又想到,现在最为关键的,就是让曹操去打长安!就像是历史上更始帝那样,二年进长安,三年长安败!

    然后赤眉军那边,周边还有隗嚣等骄将……

    噫!

    还有得救!

    趁着刘协自己还没有完全和曹操对立,不能过多的吸引曹操的注意力,而是要先鼓动着,让曹操去打长安!

    让赤眉军和更始军到一个锅里面搅合起来,添上火,烧上水,开炖!

    只有让曹操和斐潜两个人都陷入相互搏命的泥潭里面,才有大汉的一线生机,也就是当年光武帝的中兴之道!

    刘协仰起头,他终于是在迷雾之中找到了属于光武秀留下的那条生机,那条闪光的智慧线!

    若不是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刘协甚至想要当场高歌一曲,唱一唱大风歌什么的。

    于是,在次日,刘协就在朝会上,扭转了原先的态度和策略,开始表示曹操是忠臣,而怀疑骠骑斐潜是居心叵测,如今唯有曹丞相可以捍卫疆土,怎么能随意传言去伤了一个功臣的心呢?至于请辞之事,休要再提,毕竟现在天下未平,不能没了曹丞相啊!

    刘协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自己是略有一些尴尬的。在迎着百官投射而来的目光之时,刘协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略微有些发红,但是没关系,反正有冕冠挡着,想必百官也没办法看得仔细,然后在他坚持讲完了那些违心之言后,刘协惊奇的发现丹阶之下的百官似乎也在一个瞬间商量好了口风一般,几乎是丝毫没有迟疑的接上了刘协的话头。

    对于曹操的评价,在上一秒,还是老朽不堪重用,转眼之间,下一秒就成为了百官表率,功勋彪炳,再干十年二十年都不是问题。

    同时几乎所有的官员,都对于大汉现在的状况忧心忡忡,焦虑万分,更有好几个顶着黑眼圈的官员『试试蛋蛋』的表示他们为了这个事情,真的是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嗯,当然这些个官员绝对不会说他们辗转反侧其实是找了些老师在学些胡语,一晚上都在忙着试试蛋蛋。

    真是太忙了!

    以至于偶尔在开朝会的时候打瞌睡,不能算是他们的罪过……

    山东士族子弟真的是在乎大汉王朝么?

    呵呵。

    不过,在这一刻,他们和刘协站在了一起。

    这并不是天子刘协强大的号召力,而是这些士族子弟他们在乎的永远只有自己头顶的帽子,自己的利益,所以山东士族子弟又怎么会管曹操是不是真的能打赢斐潜?

    赢了,好。

    输了,也好。

    不输不赢,也可以。

    早些年的时候,山东士族是反对曹操打仗的。

    因为那个时候打仗,就意味着山东士族要多给曹操钱。

    即便是这种征,还是调,亦或是后世出现的各种饷,其实最终大部分都会被转嫁到了普通百姓身上,而大户人家只需要承担少部分的损失……

    就算是这么少部分的损失,山东士族都不想要承担。

    大汉的士族手段还是比较初级的,没有像是后世封建王朝的地方大户豪强的那么花样翻新,到了明清时期,若是朝廷要临时加税,地方官吏大户上上下下,不忧反喜!因为他们知道发财的机会来了!明清时期每一次国家的政策,都是他们新的剥削百姓的由头。

    相对来说,当下还算是比较质朴的大汉山东士族,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不再被征调而反对曹操继续战争,但是很快他们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当曹操不在对外的时候,就调转了枪头准备对内了!

    真是橘麻麦皮……

    尤其是当曹操和夏侯惇联手收拾了曹氏夏侯氏的族人之后,很多山东士族子弟都觉得天阴下来,云层翻滚,不知道什么时候霹雳雷霆就会落到那个倒霉鬼的脑袋上!

    而这一次,曹操的妹夫,任峻重伤!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叮咚一声几乎全场亮红灯啊!

    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曹操的注意力引开,让曹操陷入和斐潜的纷争当中,就成为了两相其害取其轻的较好选择。毕竟这几年稳定时间,也算是稍微收了些钱财回来,消费……不是,开销一些出去,就算是花钱免灾了?

    同时如果曹氏夏侯氏想要胜利,很显然在当下的山东环境下,单独的只是凭借这两个姓氏是打不赢斐潜的,所以曹操必然要寻求山东士族对于其的支持,而一旦伸手了,张嘴了,是不是就好说话了?是不是要让出更多的位置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寻常的小贼小匪什么的,曹操当然不用管,而像是斐潜这样的规模,老曹同学是不是本人必须全程跟随大军出征?

    那么在后方的山东士族,是不是就意味着有更多的空间和时间,可以进行调整?

    只要曹氏夏侯氏不得不让出来一些权柄,山东士族就能将其玩出十八种的姿势来,彻底的让这些权柄小娘子成为山东士族的形状!

    什么?

    输?

    怎么可能输?

    这辈子都不可能输的……

    嗯,好吧,即便是曹氏夏侯氏输了,大不了就是换一个主公而已,屁股挪动一下方向,缴纳赋税的换一个人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并且即便是真要转动磕头的方向的时候,也可以第一时间先瓜分了曹氏夏侯氏的财产,吃下肥美的膏脂,只是留下些表面上的带肉壳子给关中那个难淫就行了呗。

    更多的可能性,山东士族认为是两虎相争,两败俱伤。

    那么机会就来了!

    衰败的是关中和距离战场最近的兖州河洛,而不管是冀州还是豫州,其实都在相对后方一些。故而曹操斐潜两个人两败俱伤,岂不是更为绝妙?

    到时候捡桃子的可以上来捡桃子,捅菊花的可以准备捅菊花。

    正所谓『菊花残,肥皂香』,所以,为什么不打呢?

    打呀!

    快打呀!

    反正如今曹氏夏侯氏把持军权,山东士族也插手不了军事兵卒,但这也就意味着战争当中绝大多数的兵卒损失,都是损失曹氏和夏侯氏的核心本钱!

    最好一场战就将老曹同学手中的青州兵都打光!

    等到曹操手中没有本钱了……

    哼哼,那么手中握着人力物力财力的山东士族,岂不是就可以狠狠地去捏曹操的卵蛋了?到时候就让老曹同学跪下来叫爸爸,摆出十八般的姿势来!

    在崇德殿上的刘协有些茫然的看着丹阶之下的百官,多少有一些是跟不上他们的节奏变化。

    前一段时间,你们这些家伙还……

    这是怎么肥四?!

    剧本呢?

    你们这样乱改剧本,这戏还能拍么?!

    关键是刘协往往是最后一个,甚至是到了现场,才知道改戏消息的人。

    刘协将宝座的扶手捏得紧紧的,表面上还不得不装出一副风轻云淡,运筹帷幄,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模样来,因为他相信只有这样才能让百官信服于他,才能真正的成为中兴第二,光武秀转世。

    茫然之中,告别了片场……哦,离开崇德殿之后,刘协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来的。

    若说是完全没有什么成果,似乎也不对,至少任峻是受伤了,现在城守暂时的换了一个人,是颍川钟繇。钟繇这个人么,也是当年跟着刘协一路东归的老臣了,年岁不小,能力也不算差,所以刘协表示认可。

    颍川人当然没什么意见。

    曹操那一派么,也知道颍川系现在和他们的关系相比较冀州派,或是其他地区来说,自然是更为密切的,所以曹氏夏侯氏也没有什么太大的意见……

    然后天子和百官似乎是达成了一致意见,曹操不能请辞。

    而作为大汉中流砥柱,百官首领的曹操,当然就要展现出其价值来,怎么能继续去征讨什么不起眼的乌桓人呢?而是应该直面大汉当下最大的毒瘤!

    大汉天下未平,四海未定,曹操岂能轻言退缩?曹操必须去征讨那个最喜欢搞事情,竟然在许县之内搞暗杀,害了曹操妹夫大将,大汉僭越礼法的逆贼,斐潜!

    如此种种。

    这就使得朝堂之上,似乎是一团和气。

    于是乎,在许县的局面,猛然之间就似乎统一到了一个声音上!

    许县的混乱,所有人的死伤,各种罪名和罪过,在诡异的沉默之后,便是不约而同的,异口同声的都加到了斐潜身上。

    这些都是斐潜搞出来的!

    昔日有西凉贼,今日则是有关中贼!

    可以一日驱贼,但不可千日防贼!

    现在骠骑的奸细都到了许昌骑脸了,这叔叔可以忍,婶婶忍不了啊!

    上罢,皮卡……

    不是,上罢,曹丞相!

第2953章随风潜入夜,月亮变月壳

    相比较于有些茫然失措,稍微改变了一下剧本,便是只懂得念一二三四的刘协来说,老戏骨荀彧在稍微思索了一阵之后,也就明白过来到底是怎样的一回事了。

    这虽然和原本他计划的略有一些出入,但是大体上还算是完成了目标。

    荀彧在下了朝会后,惯例还是到了丞相府之中,给曹丕进行略微的进行讲解。

    之所以是略微,因为荀彧知道,和曹丕拉近一些关系,是有好处的,但是又不能拉得太近……

    倒不是说荀彧在当下就发现了曹丕在性格上有什么问题,而是荀彧当下作为曹操的谋臣,并不是曹丕的臣子。表示亲善,那么什么问题都没有,但是太过亲密,老曹同学定然不乐意。

    『令君,』曹丕的态度,今天就显得是特别的诚恳,『还请令君赐教,这……朝堂之上,为何前些时日多有诽议,如今却变成了当下模样?』

    曹丕想不明白,这之前还是在喊打喊杀,好像是天子百官,甚至是民间士族百姓都对于曹操一片叽叽歪歪,说老曹老了,糊涂了,做事情这个不妥当,那个不周全,亦或是暗搓搓的说曹氏夏侯氏怎样霸占权柄,怎样欺凌弱小云云,反正基本上从上到下,就没有几个说曹操好话的,怎么反而在曹操表示请辞之后,便是立刻风头一转,就表示曹丞相辛苦,曹丞相不容易,曹丞相功劳大大的了?

    就只是因为任峻被『刺杀』,所以都害怕了?

    这么好用?

    就这么简单?

    那么,是不是以后但凡百官闹事,都可以『刺杀』一回?

    曹丕觉得有必要问明白,搞清楚。

    荀彧沉吟了一下,『官,吏,事君也。猶众也。』

    『嘶……』曹丕觉得牙疼,之前好好说了一阵话,现在又来这一套?!

    『令君且受小子一礼!』曹丕离座,二话不说就朝着荀彧大礼而拜。

    荀彧吓了一跳,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啊!于是连忙起身,避而不受,并且跪拜还礼。

    曹丕一脸的陈恳,『令君!我本性愚钝,书读甚少……还请令君能够说详细些!小子在这里有礼了!』

    『呼……』荀彧无奈,只能是再次还礼,并且表示是自己的不对,以后绝对会详细解释,不再让世子为难云云。

    荀彧真不是故意的。

    在他的认知里面,讲成这样已经是很直白了。

    之前说吕氏春秋的语句,可能还有些『冷僻』,但是方才荀彧他说的是说文解字的语句啊!这难道不是所有士族子弟,自小都必须熟读,并且能倒背如流的粗浅之文么?

    曹丕性子急,他下意识的觉得听起来麻烦,就以为荀彧又是在绕圈了,于是行动比脑子更快一步,根本没想要自己多想一想。否则曹丕真要静下心来好好思索,也不是不能想起来,荀彧这话究竟是出至于何处……

    毕竟在大汉,这属于小学生的读物。

    当然,也有可能曹丕是觉得,拜一拜比想一想更省事。

    『世子,可曾记得之前臣说过,山东如今“造不如购”之事?』

    曹丕点了点头,『此事也有关联?』

    荀彧颔首,『便如刺杀中郎之骠骑弩……原本高价得于商贾,我等还自诩得意,觉得是骠骑治下御之不严……现如今想来,全然中计……』

    起初从骠骑工房那边能走私一些精锐器具什么的,还有不少山东人暗中嘲笑骠骑就是个傻子,他手下的工房就是个筛子,结果等用习惯了骠骑器具之后……

    要知道战争,嗯,即便不是战争,日常使用这些兵械,也是有损坏概率的,而山东因为觉得什么都是长安的好,自己制造还不如采购,真等出事的时候,便是两眼一瞪,然后之前还不断地嘲笑长安,讥讽骠骑的那些山东士族,也就各个脑袋一缩,嘴巴一闭,就当自己之前从来没说过。

    这些士族子弟,喜欢嘲笑长安斐潜,自然也讥讽许县曹操为乐。

    只不过,想要让这些山东士族子弟为自己的话语负责,那简直比登天都难。

    就像是之前那些嘲讽骠骑这个政策不行,那个制度陈旧,要么是效仿春秋,要么是效颦上古,不外乎这个那个,各种看不起的士族子弟,现在知晓了这些制度律法厉害,便是又立刻调转口风,表示斐潜胡作非为,败坏祖宗法制云云。

    荀彧的意思就是这个,这样的官吏,看起来人多,实际上没卵用……

    官字的本意,在上古甲骨文之中,原本就只是一个放着代表了权柄的房屋而已。

    不外一死物尔。

    官吏怎样,好坏与否,不是以外表死物来衡量,不是头顶的冠,身上的衣袍,而是要看人,要察其言行。

    现在这些士族子弟忽然转变口风,从反对曹操到支持曹操,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眼见着任峻『真』遇刺了,搞不好要死人了,那么死道友就行了,贫道是支持曹丞相的!

    人前显圣,人后鬼伥而已。

    曹丕有些明白,但也有些糊涂的点了点头。

    读懂人心是个大工程,以曹丕现在的功力来说,自然是有些不足。

    荀彧见状,也没有强求,而是岔开了话题,开始向曹丕解释他为什么这么设计,以及为什么要得到当下这个局面的原因……

    山东之地,人口众多。

    众多的意思就是乌合之众。

    尤其是山东之地当中,有太多的人觉得自己是聪明人,啥都懂,又特别喜欢叽叽歪歪。这种风气在月旦评的时候达到了巅峰,现在虽然被打压下来了一些,不过依旧是残余甚多,流毒无穷。

    在这样的情况下,想要统一思想,让这些山东之人至少在表面上保持和曹操的一致性,真不是开两次朝会,发个公告就能完事的。而且还有一些人,如果越是官方的要求,这些人就越是要彰显其睿智,故意要反着来,说反话,做反事,最少也要站在一旁冷嘲热讽……

    而现在,曹操寻求一战,真要开打,就必须是专心致志,心无旁杂才行,故而必须先让这些人自动的调整到统一的方向上来。

    勉强的,甚至是表面的统一,也是好过于连表面都维持不了……

    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没钱了。

    得益于斐潜的在大汉当下开创的一些措施,不仅是使得在长安之处的庞统徐庶诸葛亮司马懿等人对于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技术的提升等方面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也同样影响到了山东之处,使得荀彧等人被迫的也要学习和改变。

    只不过荀彧依旧还有很多地方懵懵懂懂,不是非常的清晰,但是给曹丕稍微解释一下,还是能够做得到的……

    当然,如果在后世有经过中学的教育,学过政治与经济的部分,大体上就能明白一二。比如现在荀彧和曹丕所解释的,其实就是在谈铸币权的问题。

    这是一把钝刀子,割得山东当下生疼无比,可是又无可奈何。

    自从五铢钱被董卓恶化,遭受到了全国范围内的唾弃之后……嗯,其实这里面不仅是董卓一个人的功劳,还有那些想要趁着恶钱横行,挖出自家地下,或是砸碎了宗庙当中供奉铜鼎铜像,铸造私钱的山东士族,也是同样在大汉原本的货币体制上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最终导致了大汉钱币的完全崩坏。

    很明显,人类社会只要是向前发展,就不可能摆脱商品交易。

    尤其是在华夏这个多地形,多民族,水土分布,高低落差,物产差异较大的国度之中,商品的流通和交易,是社会整体发展的本能需求,并不是几条律法,亦或是将商人压制到最底层,就能完全遏制住的。

    财富,经常形容其如同流水,便是其自行会寻找低洼地,然后填补拉平,就像是原本应该由朝廷承担的责任和义务,结果朝廷没能做到,自然就有民间的灰色,甚至是黑色力量进行填补一样。

    如果没有斐潜,那么占据了兖州冀州豫州,以及青徐之地的曹操,将会拥有大量的土地,而这些土地将会再一次的将三国重新拉回农耕定胜负的轨迹之中,也让所有的后续王朝的皇帝留下了一个错误的认知,就是耕战定一切。

    但是很显然,耕战二字,并不是整个社会的全部。

    随着斐潜在长安,没有毛躁的进攻山东,而是拉扯着大汉奔向了另外一条道路之后,钱财,或者说货币的重要性慢慢的就开始呈现出来了。

    山东开始陷入了斐潜的贸易网络之中,而一旦陷进去,爬起来的阻碍就不仅仅是『造不如购』这么简单了。

    山东一带,一开始并不是那么配合,也不是那么情愿的加入了斐潜的贸易网络,但是作为大汉最有实力的消费群体,庞大的人口基数,就像是山顶滚动下来的雪球,拉扯得动起来之后,就非常难刹车。

    特别是随着西域的开通,一条粗大的贸易线路,就是从西贯穿到东。

    雪球越来越大,速度越来越快。

    『若能绝西域之货……』荀彧沉声说道,『此战还能再筹备些时日,如今却只能是……不得不战。西域之物,价值不菲,虽说精美非常,繁华秀丽,然……农夫百亩一年劳作,不过百石,数年之辛苦,不及西域一金壶尔……』

    西域价格翻倍上涨,可偏偏还是有人趋之若鹜,甚至还有人将之前购买的西域货物现在拿出来卖个二手,一来一去还赚了不少,喜滋滋的大肆分享自己的生意头脑。

    真好的头脑!

    荀彧有时候也想刨开这些家伙的脑壳子,看看里面是装的是什么……

    曹丕追问道:『那么为何不能断绝西域货物?』

    荀彧没说话,只是目光微微转动。

    曹丕顺着荀彧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厅堂侧面,就摆放着一整套的金银用具。花纹绚丽繁复,还镶嵌有闪亮的宝石,俨然就是西域特产。

    『这……』曹丕想起来了,这一套饮酒器具,是他老爹最喜欢的,之前还大宴宾客过。

    曹丕也在陪,饮了几杯。

    装了冰鱼的蒲桃酒,那味道简直是……

    好吧,曹丕承认自己问了一个蠢问题。

    『货物交易越多,所需钱币就自然越多,越是和西域货物往来,就越要用骠骑之钱……』荀彧微微叹息道,『世人皆知骠骑钱好,皆欲用之,故如今五铢钱绝迹于市也……』

    『那就没有办法禁绝了骠骑钱么?』曹丕问道。

    荀彧苦笑,『禁绝其用,说简单也简单,不过一诏令尔。只不过……世子以为,若是颁发了此禁绝诏令,于主公而言,益之乎?损之乎?』

    没错,钱币么,不就是法定货币么?

    那么改一个法,规定不能用骠骑钱,而是要用五铢钱,亦或是曹氏自己铸造的钱,不就是完事了么?曹丕就是这么想的,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荀彧的意思,脸色开始难看起来,愤怒的涨红了脸,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宣泄,只是坐在那边喘粗气。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曹操,或者带着曹氏夏侯氏,即便是愿意承受在一时间断绝使用骠骑钱的后果,重新退回以物易物的状态之下,而其他的山东士族愿意么?这些人会跟着曹操的脚步走,还是会觉得这是一个捞钱的大好时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蚂蚁穴老鼠仓遍地开花,曹操费尽心思拉起的金融大坝,支撑不了多久就会轰然崩塌。

    好处,地方士族大姓大户全要了,恶果,是山东百姓承担,而黑锅么,当然就是曹老头子一个人背。

    到时候民怨沸腾,谁来平息?

    曹操若是不想退,就必须交出手下重要的谋臣,那么……

    会是谁?

    曹丕沉默。

    荀彧也是沉默。

    当然,也不代表这骠骑钱就都是坏事,因为贸易的增加,钱币的流通,也带给了山东之地交易量的增加,使得山东也随之经济繁荣,不过这也意味着曹操政权的财政和经济,越来越依赖于斐潜长安一方的钱币输入。

    尤其是山东之地,缺乏白银和黄金的矿产,而金银无疑比铜币要贵重许多,而斐潜手中有金银矿……

    斐潜利用奢侈品和金银铜的汇率差价,大量置换山东的原材料,以及山东低附加值的货物,并且通过农学士工学士,以及一系列的技术更新迭代,选择性的向山东输出,半强迫的使得山东进行技术改革,发展经济,也使得骠骑金银铜币,成功的渗透到了当下大汉的方方面面,成为了缠绕在整个山东经济体上的绞索。

    荀彧虽然不懂得什么是货币权,但是他本能的察觉到了不对劲,只可惜他察觉得太晚了一些……

    如果骠骑钱币一旦无法像之前那样流入,那山东之地就会很快陷入无钱可用的境地,那么整个山东的社会经济就发生通货紧缩,进而爆发严重的经济危机。

    举一个眼前的问题,如今山东之地,官吏的俸禄,已经逐渐的从实物化向货币化演变。

    许县,无疑是山东当下官吏最多最集中的地方。

    在刘协刚到许县的时候,那个时候经济很差,官员开支直接发粮食,多大的官领多少粮,但是随着斐潜派来的农学士和工学士的加入,使得山东的粮食生产恢复得很快,粮价开始下降,那么很多官员就不想要容易波动,且良莠不一的实物粮食了,而是想要直接发钱。

    这其实和后世企业公司里面,员工是更愿意直接发钱,而不是拿一堆不知道是哪个地方生产的蓝月壳回家……

    虽然从以物易物到货币化,这是一种社会的进步,也推动了的山东的经济繁荣,但是在山东的人,不管是曹操还是荀彧郭嘉,都不懂得什么是通货膨胀,也没有意识到粮食、布匹这些生活必需品,它们的价格从长期来看是上涨的,但是大汉的官吏薪俸么,却没有随之调节。

    换句话说,就是那句老话,物价在涨,工资没涨。

    于是,两难。

    给粮,不乐意,给钱,同样也不开心。

    斐潜在西域收复之后,加速了贸易的数量,使得货币的流通量大量增加,然后经济上的问题,很快又转化成了政治问题。

    看着好东西越来越多,俸禄却永远只有那么可怜的一点,怎么办?

    自己老老实实的吃糠咽菜,看着别人吃肉喝蒲桃酒?

    怎么可能?

    结果只能是,官员要么权力寻租,贪污腐化,要么加大盘剥,刮地三尺。这样一来,原本就不怎么样的山东官场的风气和效率,都是肉眼可见的在全面下降。

    作为谋臣,受限于时代的眼光,面对越来越恶劣的境地,荀彧不得不竭尽全力的去想办法,但是他的办法也就仅限于比较『物理系』的层面。

    『骠骑日益钱增,而吾等减之,』荀彧低声说道,『若是有一日……骠骑断绝钱币往来,或是改币而用……那么……故而此战无法避免……战长安,若是上获,一战而定乾坤,便可免除此等灾祸。大汉社稷,自可绵延,主公之功,亦可不朽于世也。』

    这自然是最为理想的结果。

    曹丕点头,然后沉吟了半响,轻声问道,『那么若是不能得之于上……这中获又是如何?』

    『取其铸造工房。』荀彧沉声说道,『俘虏其工匠,得其铸币工艺,山东可摆脱绞索,自成一系,或可反过来制约长安……』

    『那么……』曹丕迟疑着,有些不敢问。

    荀彧也同样再次沉默下来。

    秋风在堂外呼啸而过,带出了些铁锈的味道。

第2954章他乡遇故知,翻石寻壁虎

    秋风萧瑟今如是。

    一个地方的人究竟是怎样的精神状态,或许从当地的集市上就可以见到一些端倪。

    长安的集市很早,也很热闹。

    起早贪黑的普通民众,自然不是为了迎合上意的日进九千蚊,而是为了养家糊口。若是连这一点最为基础的要求都无法满足的话,就算是再鼓吹,也没有什么卵用。

    早市,很多时候都是出售一些简单的吃食,寻常的物件,一般来说没有什么太精美华贵的东西。大多数来早市的人,要么是昨夜贪杯熬夜的士族子弟,要么是早早赶工的劳作民夫,也不太在意吃的如何精致,混沌对付一口,或是匆匆回家睡觉,或是急急前去赶工,两种完全不同生活的人,却又和谐融合在了一处。

    简单的食材,朴实无华的叫卖声。张家的豆花摊子还会推荐李家的蒸饼,李家的蒸饼若是遇到了要更香一些吃食的客人,也会乐呵呵的指向了卖胡饼的色目人,他们赚钱,但是不贪钱,在他们的概念里面,从来没有说要赚天下所有人的钱,也没有想过什么抢生意,什么下作手段。

    他们认为,他们努力,就有回报,别人努力,自然也应该有回报,所以该是他们的,就是他们的,该是别人的,也应该是别人的。

    直至后来的封建王朝,一锤锤的将这些基础的认知,砸碎,碾压,混入泥浆,倾倒进腐朽的深坑。

    虽然说骠骑大将军斐潜离开了长安,但是长安之中并没有因此就受到很大的影响,长安三辅的百姓依旧在过着他们的生活,那些腾飞高涨的西域商品物价,对于他们来说其实很遥远。他们想不明白,也不会买那些昂贵的西域商品。

    金壶银壶,倒出来的酒就会和瓦罐的不一样么?

    用上等檀木盒子包装的,就和用蒲草捆扎的有什么区别么?

    这些朴实的百姓想不明白,所以干脆就不去想了。因为在他们的观念里面,好吃好用,都是内在的,也是他们最为注重的,就像是早市上卖的食物,他们都在很自信的和每一个客人强调,这些食物用得都是好材料,绝对是好吃的,却没有任何人会去说是好看的。

    当一个商品死命在外包装上花样翻新改进的时候……

    一名穿着锦袍的子弟,有些歪歪扭扭的走了过来,不仅是衣袍有些歪扭,就连头上的头冠也是歪的,然后一屁股坐在了早市第一家早摊的席位上,然后嗷嗷叫着,让老板送吃食来,又是指手画脚的要这一家的饼子,哪一家的汤,前门头的卤肉,后拐角的酱骨。

    早餐的摊子老板微微愣了一下,但是也没有说什么,便是笑呵呵的应了一声,然后趁着忙碌的间隙,急急的穿过集市,去给客人端来了他索要的不同食物。

    一般来说,相差不多,相互补充的早餐铺子都是在一起的,相差比较多的,就自然间隔远了些。若是相邻铺子,吆喝一声便是送到了桌前,但是距离远了,一般都是客人自己去采买,然后在某处坐着吃,像是这样随意坐下来,便是使唤奴仆一样的吆喝着这个那个的^

    一般都是新来的。

    随着长安势头攀升,自然就有各处的士族子弟,被吸引着到了三辅之内。

    只不过和后世那种投奔自由灯塔,然后落地感觉自我升华,香气渗透心肺的感触不同,这些士族子弟,尤其是从山东而来的家伙,往往都是带着一种鄙视的态度,然后要经过一段或长或短时间的适应。

    对于山东之人来说,长安是近于胡蛮之地,陇西便是腥膻处处,『上等人』到了『下等人』的地方,没有冲着关中人大喊什么关中人滚出关中去,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只可惜,到了关中才知道,想要在长安维持『上等人』的体面生活,是价值不菲的。

    一部分的山东而来的士族子弟,很快就在长安的现实生活面前不得不放低身段,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来补贴自己的各项费用,亦或是努力参加科举考试来担任小吏,转而吃公粮。

    毕竟无劳者不得食,这是一个很朴实的观念,使得在关中连乞丐都几乎绝迹。真有活不下去的,不管是找到农学士,还是工学士,甚至找到巡检,都可以在骠骑大将军斐潜之下的商铺和工场之内获得一份低廉报酬的岗位,至少是在长安三辅之内是如此。

    另外一大部分的人,则是打退堂鼓。考了一两次,发现自己学的东西用不上,或是学识不足,便是放弃了,回家了,毕竟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只有少部分的山东士族子弟,既不愿意低下他们的头颅,也不愿意就此回家,于是这些人一方面是削减自身的开支,像是来早市吃一顿管一天,毕竟早餐的价格怎么都比晚脯的要便宜一些。另外一方面在学青龙寺的正经正解,准备下一次的科举……

    很显然,这种人,因为没钱,所以最容易受到金钱的诱惑。

    在历经了好几次的清查之后,不管是哪一方的间谍水平都得到了飞速的提升。

    没办法,不能自我提升的,那些人已经要么被抓,要么已经死去。

    间谍之间永远是最残酷的生存法则,差一点都不行。

    对于山东的间谍,还是对于长安的有闻司,都是一样的。

    早市之上这个摆谱的『新来的』,狼吞虎咽的吃完了他的食物,然后在腰间掏摸了许久,排出了十几枚大钱,然后呼喝一声多的赏了,便是施施然往外就走。

    早点铺子的老板应答了一声,上前收拾桌案,点了点钱,发现一文不少,也一文不多,根本谈不上什么赏钱,显然是已经盘算好的了,便是摇头笑笑,没有计较什么,然后又是抽了空闲,匆匆去给其他摊位钱……

    此人的言行,便是落在了有心人的眼中。

    穿着锦袍,却自己来吃早餐,连聘请一个仆人代为采购都没有,这就说明之前条件不错,现在则是陷入穷困。

    而且在那件锦袍之上,也是有些地方磨得发毛了……

    没钱,好面子,没找到合适的工作,还带着一种山东人的高傲,对于关中之地的不满。

    这样的人,自然是最好的目标。

    在关中三辅当下,一个到处乱溜达,动不动就打听这个,探听那个的人,很容易就会被有闻司闻着味道找上门来,所以在痛定思痛之后,山东的人现如今更喜欢戴手套了。

    别管白手套还是绿手套,反正只要是能干的人,就是好手套。

    当然手套也不会从天上掉下来,寻找和发现合适的手套,自然就是这些有心人日常需要特别关注的事情了。

    有心人左右观察了一下,发现并没有人注意到这里的情况,便是起身,给了餐钱,然后慢慢的跟在了那个『新来的』后面。

    一般来说,像是这样没什么钱财的山东学子,基本上都会居住在陵邑之内的小客栈当中。

    相对便宜,就是这样的客栈最大的优点。

    其余的就基本上剩下缺点了。

    因为各地来参加考试的学子越来越多,每每到了快要临近考试的时候,客栈的房间总是供不应求,于是一些掌柜很快的就抓住了这样的商机,将原本大间的房屋格成更小的规格,反正只需要摆得下一床一桌即可。虽然空间小了,但是价格也低了,甚受『西漂』之人的欢迎。

    见了那锦袍之人拐进了小客栈,跟在后面的有心人并没有马上也跟进去,而是在外面又转悠了两圈,等到确定那个锦袍小子确实是在客栈之内,便是转身离开。

    确定了地点,自然就需要安排一次套路。

    ……(`)……

    平白送来的,未必会有多么珍惜,但如果是自己好不容易才能得到的,就像是送到面前免费品尝的,往往都不会让人觉得多好,只有要排着长队累个半死才获取的,便是如获珍宝。

    骠骑大将军府衙之内,斐蓁也是穿了一身的红黑色的正式衣袍,正在向庞统讨教。

    不过和曹操那边有所不同的是,斐蓁即便是骠骑世子,但是并没有下达号令的权利。整个骠骑大将军长安三辅的掌控权,是在庞统的手中。

    有必要的时候,庞统甚至可以不用知会斐蓁,更不用得到斐蓁的同意,便是可以直接下令。毕竟庞统和斐潜之间的关系,远远比荀彧和曹操之间的关系要更加的密切,可以说是类似于和曹操和夏侯惇之间的那种相互信赖和支持。

    斐蓁也需要成长,现在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斐潜让庞统担任斐蓁在谋略上的师父。

    自从春秋战国那孙子开始用熊孩子的下鞭腿之后,华夏的战争就充盈着各种陷阱,各种的套路。在战前,战中,以及战后。

    『今日么,先说孙子……』庞统略有些大喘气的说道,『用间之法。』

    斐蓁施礼,『请世叔赐教。』

    『战前,一定是需要大量获取对方的信息……』庞统伸手示意,也没有客气,直接就进入了正题,说道,『知道对方所有的一切消息,不仅仅是包括对手的将领是谁,兵卒多少,训练如何,兵械怎样等等基础的军事消息,还需要知道其民生政务,官吏爱好……知道得越多,就可以制定出更周全的策略,进行更充裕的准备……』

    斐蓁点头,『此便是兵法所云,知己知彼?』

    『不,这只是“知彼”,』庞统笑道,『要论“知己”,这是另外一部分的事情了……这些以后再说……你可知春秋之时,称专门负责谍报侦察之职为何?』

    斐蓁摇头。

    『称之为“候正”……』庞统缓缓地说道,『候者,意为射猎之观察情形、待机而射,故而候正之职位,所以有两种重要责任,一是伺望,二是待机……只不过知道和做到,依旧不同。战国之时,各国之间,皆立有“候正”,或称“元候”不等,俱为负责侦查、刺探敌军,又有细分其类,号“伏旗”者,专职以虚假情报迷惑敌方,称“耳目”者,则是探听侦测敌军以及己方军中变化,为“羽翼”者,以谣传遮蔽敌之耳目是也,另有“游士”,“方士”,也是各有司职……』

    『六国皆有候正,然不及秦国之利也。』庞统转头看向了斐蓁,『六国深恨之,若捕得秦谍,皆杀诸绛市。为间谍者,非上智不可任。那么问题就在于此,既为上智,何处不可逍遥?又如何信之,用之,不至背叛?』

    『孙子曰,“亲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斐蓁应答道。

    庞统点了点头,『那么,这亲是如何亲,这厚又怎么才算是厚?你觉得给得多,但是旁人却觉得少?这多少亲厚,究竟当以什么为标准?』

    『啊?这个……』

    斐蓁瞪圆了眼,顿时觉得胖乎乎的士元叔叔一点都不和善起来,一股类似于他爹残留下来的味道,似乎在厅堂之内蔓延而开。

    ……o((⊙﹏⊙))o.……

    战国末,东方六国频频派间谍坑秦国,韩国人郑国帮秦国建渠,消耗其国力。

    长平之战时,老将廉颇本能支撑,秦国间谍却四处散布『秦军最怕赵括』,赵王果然上当。

    用间用得好,自然是无往而不利。

    随之也就诞生了反间的机构。

    绣衣使者,最起先的一部分职责,也是为了反间谍。毕竟当时也有不少汉人被匈奴收买,汉奸在那个封建王朝都不缺乏。

    现在长安三辅的反间谍,大部分是落在了有闻司上。

    派去敌对方的间谍需要『上智』,而担任反间谍的长官,就不仅仅是需要上智,还需要更多的优秀品质,比如要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在繁杂的信息之中寻找细微的变化,在日常的事务里面坚持警惕。

    阚泽,具备这些条件。

    他从汉中的上报之中,发现了山东的间谍一些新的变化。

    一个王凯是被李典抓起来了,但是还有多少人是被山东的间谍所影响,所收买了?

    王凯供出来的线索,并不能抓到潜藏的主事者。王凯之前在长安接头的地点,在有闻司的人前去探寻的时候,就已经是人去楼空。或许是有闻司的人惊动了潜藏者,亦或是原本王凯离开之后就被舍弃了。

    这些从最开始的时候充当搞事的主力军,现在则是变成了潜藏幕后的黑手,抓住了王凯,就像是只是找到了一条被壁虎甩掉的尾巴,而其本体并不知道藏在那个石缝之中。

    而现在,阚泽就想要翻开遮蔽的石头,去找出那只壁虎。

    对了,这一次的行动名称就叫『壁虎』。

    要找到壁虎,一块块的去翻石头,是一个办法,但是耗费力气大,并且效果未必好。当然,翻石头的时候说不得还能翻到了些其他的虫豸,就是意外的收获,但也有可能是什么都找不到,因为翻石头的动静太大了,那些虫豸和壁虎在还没有翻起石头的时候,就已经跑到了另外的藏身之处。

    就像是那个被放弃的王凯接头地点。

    所以,要有诱饵。

    ……(▽)/……

    小客栈里面的诱饵,准备再次出动。

    诱饵的最高境界,就是拟态。

    他现在是一个落魄的山东子弟,在每一天出门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告诉自己。

    他是真的山东子弟。

    寒门。

    当下大汉,正处在简、帛向纸张过渡的时期,寒门或是说地方上的小地主,其实接受教育获取知识的成本,实际上依旧是很高的。而由于逐渐的进入了小冰河时期的关系,一般的土地粮食产量都不高,中小寒门也难以有富余的粮食来支撑家中的劳动力脱产去受教育。

    因此他之能来长安,因为长安青龙寺,有免费的教育。

    只需要付出一点忠诚。

    他觉得无所谓,因为他虽然是山东人,但是他对于山东没有什么太多的忠诚。

    所以,付出就付出了,还是读书更重要。

    他要科考,他要脱离寒门,他想要有朝一日可以衣锦还乡,让他家里的人从此摆脱劳苦。

    今天,他准备去另外一个早市。

    诱饵的生活,就是这么简单存粹。窝在小客栈里面读书,然后每天出去晃荡一圈,等待上钩的猎物,没有猎物就继续回小客栈读书。

    诱饵才走出了小客栈,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中年人。

    中年人笑得很亲和,带着一股浓郁的山东腔,口口声声的称呼小友,然后道歉赔罪,可谓是彬彬有礼。

    诱饵摆摆手,他没主动搭话,因为他明白,诱饵是不会主动找猎物的。

    只有猎物……

    嗯?

    中年人不仅是没有因为诱饵不予理会而离开,反倒是贴了上来,甚至提出了作为赔罪要请吃饭!

    为了区别出假客气和真猎物,诱饵再三的拒绝。

    中年人再三的邀请。

    出门在外,又不是随时都有爹妈从天上掉下来,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好,给与免费的午餐?

    他乡遇故知啊,越是交谈便是越亲近,诱饵甚至还特意整理了一下衣冠,正儿八经的朝着中年人躬身施礼,两人重新见礼,确定辈分和亲疏关系。

    诱饵笑了。

    中年人也笑了。

    都是笑得似乎很坦陈,很是亲切。

    在远处的一个二层小楼的半开窗户后面,一名有闻司人员正在窗户后面盯着,忽然叫了起来:『他整理头冠了!正冠了!』

    顿时屋内腾腾的站起几名的身影,纷纷凑到了半开的窗户缝隙之前,『真的!他正冠了!』

    一个沉稳的声音从房屋内的阴影处传出,『准备行动!』

第2955章小娃撑小艇,一锅论天下

    骠骑府衙内。

    『用钱财趋势的,终归是会被钱财收买。以高官厚禄作为赏赐的,也逃不了被对方的高官厚禄所诱惑。』庞统缓缓的说道,『那么,亲厚之举,就变成了待价而沽。这样的人,能用么?』

    斐蓁摇头。

    庞统哈哈笑了笑,『错了!用还是要用,但是不能大用。用的时候要时时审视,避免其中掺杂了假消息真陷阱。』

    斐蓁恍然,然后悄声问道:『世叔,这么说起来……在山东……』

    庞统笑笑,『这就是主公高明之处了……主公几乎不要求此类人具体是打探什么,而是根据他们打探而来的消息给与报酬……不能一味多给,也不能肆意克扣,这公衡之度,便是维系这一类人最为重要的手段。』

    『若是知晓某条消息,是此人很是努力,冒生死之险方得来的,就算是无用也要重酬。』斐蓁试图举一反三的说道,『反之,若是其懈怠随意,即便是情报重要,也不能给得太多……』

    庞统微微点头,『大体上略是如此,但也不能一概而论。若是其当下轻易获取的信息,是此人之前奋斗努力才获得地位便利呢?因此要综合考量,不可简单决断。』

    斐蓁想了想,点头施礼称受教。

    庞统还了半礼,然后想起了些什么来,便是笑了笑,『世子可知,如今这曹孟德啊,这用间手段也是不差……』

    斐蓁一愣,『世叔的意思是,长安三辅之内……还有曹丞相的奸细间谍?』

    『天下之中,何时何地会少了虫豸?』庞统哈哈笑,『山东视关中如虎豹,以间乱事又有什么奇怪的?如今德润正在增派人手,内紧外松进行捕猎,不日当有收获……』

    ……(^-^)V……

    吃喝,是所有生灵的本能。

    因为满足了获取食物的欲望,所以人体大脑本身就会对此行为进行奖励,释放激素,安抚情绪,于是在这个环节当中谈事情,似乎就成了许多人常用的手段。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但是宴不是什么好宴。

    坐在酒宴桌案两侧的年轻人和中年人,有着相似的身份,寒门。

    所以他们的话似乎特别的投机。

    士族门阀,其实就是历史发展过程当中诞生出来的利益集合体,但是士族和门阀并不是利益集合体的唯一形态。简单来说,利益集合体就像是细菌,士族门阀只是在某一个事情的变种,称雄一时。

    因此,对于中年人李逵来说,他看不起那些士族子弟,但是他又渴望着自己成为那些士族子弟。没错,李逵是个好名字,用这个名字的都是猛人。

    当年在汝南之时,李逵和许劭的关系不错。就像是大多数人和许劭都表示亲善一样,李逵之所以和许劭友善,实际上也是为了月旦评。

    最开始搞月旦评的时候,相信许劭一定立誓是要作为一个独立的自媒体人,一个公正的测评家的,于是前几期的短视频,呃,月旦评的时候,自然都是力求公正稳妥,有信服力,不收钱。

    李逵就看上了这一点,只要跟许劭混熟了,怎么也能混一期月旦评罢?

    许兄,这个月该我了吧?

    许劭哈哈笑着,表示下次一定。

    只可惜月旦评的名气大了之后,就有金主找上了门来,笑眯眯的往许劭的袖子里面塞小钱钱。

    一开始的时候许劭是拒绝的,可随后不久他就内牛满面,金主给得实在是太多了……

    恰饭么,不寒碜。

    于是到了后期的时候,许劭自然就是没钱就别想上月旦评。

    因此当时曹操来找许劭的时候,许劭就觉得曹操这个人好没意思,都不懂得多一些意思意思,就好意思让我给他什么意思,还搞得大家都没意思,被曹操扯着脖子的许劭不得已做了一期十五秒的短评,然后背后痛骂曹操坏了规矩。

    李逵觉得许劭你都到这个地步了,还不给我出一期月旦评?

    许劭便和李逵翻脸,大骂李逵是什么东西,曹操要挟他做一期免费的也就罢了,你个李逵要家世没家世,要相貌没相貌,要身材没身材,要什么没什么,重点是没钱,还好意思上月旦评?

    愤怒的李逵和许劭割袍绝义,于是他悟了,这年头,什么友情仁义,什么忠良贤德,都他娘的是吹的!什么都是假的,就钱才是真的!许劭怕什么,那么他就去找什么,总有一天要让许劭跪下来唱征服!

    可是在曹操之下,论文,他没有荀彧陈群崔琰等人的才智,论武么,他也同样没有黑旋风的能耐,于是梦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于是他只能寄希望于行险,剑走偏锋来获取更多的地位,权柄和钱财。

    之前潼关范聪的倒戈,使得曹操在关中的情报网受到了重大的挫折。

    有闻司之名,也传遍了山东之地。

    曹操不得不因此加大了重金,毕竟重金之下,多生勇夫。

    不过勇夫李逵也汲取了之前失败者的教训,他小心翼翼的试探,勾连,挖掘,隐身幕后,只是让他手下的人去打听,探寻……

    效率虽然慢了些,但是胜在更为稳妥。

    原本也是不错,但是随着骠骑在西域展开了行动之后,老曹同学急切的想要知晓在长安之中的具体情况,尤其是在骠骑官府衙门之内的情况,军事信息,各地内部行文转递什么的,所以压力也就到了李逵的头上。

    想要知道骠骑府衙之内的信息,要么就是收买现在于府衙之内的人,要么就是收买可能会进入府衙之内的人……

    李逵起初转悠了两圈,然后对那些骠骑府衙之内的人连试探都不敢试探,因为李逵根本不知道谁是真的普通小吏,谁又是潜藏的有闻司的人。

    曹操催得急,李逵只能是琢磨起这一次即将参加科举的学子来。

    作为李逵这样的年纪,即便是去参加科考,也是略显怪异,很容易招来注视的目光,而一旦其底子被查,很多掩护都经不起推敲的。

    人到中年,一般都是家有老小,更希望能够稳定平顺,能像刘备那样到处奔走,说丢老婆就丢老婆,说摔孩子就摔孩子的,确实是不多,故而才值得史书大书特书。

    幸好刘备只有一个,若是人人都是刘备……

    李逵的目的也很简单,通过投资和收买一些山东而来的寒门子弟,让这些学子欠下人情也好,钱财也罢,最好是还能拿捏些小辫子什么的,最后到了这些寒门子弟考中了科举,被斐潜所用的时候,就可以进行收割了。

    只要手套经常有新的,那么像是王凯那样用破用坏了的,丢了也就是丢了。

    『新手套』很开心,李逵也很开心,然后在吃吃喝喝的时候,李逵充分的表达出了他对于『新手套』的重视,甚至当场就拍出了不菲的钱财,作为他对于『新手套』的资助……

    身在国外,呃,是身在关中,远离乡土之时,忽然有人表示亲善,甚至是不求立刻回报的给与钱财支持,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诱饵看着中年人李逵,略微带着一些试图确定的语气,『这……无功不受禄,这些钱财……我不方便收……』

    李逵哈哈大笑,做豪迈之态,『不过就是些许阿堵物!贤弟且收着无妨!只不过……将来记得为兄的这份情谊就行……』

    『情谊……』诱饵笑了笑,低声说道,『我觉得情谊太虚了……不如直说些具体事务罢!在下虽说愚钝,但也知晓利害……你若是不说清楚,我不会拿。』

    正常来说,流程到这里就会告一段落,中年人会呵呵笑着取回钱财,打个圆场然后留一个手尾,等待下一次的机会,或是创造什么机会,比如碰巧就有个企图从良的舞姬什么的,但这一次或许是曹操逼迫得紧,或许是下一次的科举即将召开,李逵最后不免带上了些许的焦躁,略有略无得点了点主题,『你我都是山东之人……同根同族,自然是要相互帮助……』

    『你的意思是……』诱饵点了点头,『我明白了……嗯,我觉得也是应该如此,相互帮助……』

    李逵大笑,觉得有时候又是碰到了一个妙人,便是越发的热切。

    吃喝已毕,酒足饭饱。

    李逵微醺,出了酒楼站在道旁,二人话别。

    诱饵再次正了正衣冠,然后躬身向李逵施礼。

    李逵一愣,旋即也笑笑,也是正冠还礼,却不了刚弯下腰去,就见从酒楼门口以及道左之侧,连连扑上来好几条黑影,当即就将其撞倒在地,并且压了上去。

    按脑袋的按脑袋,压手脚的压手脚,就连屁股上都有人压着菊花……

    『抓住了!』

    『活的!这次是活的!』

    『小心别咬了舌头!』

    『堵上!快……好,好滴很……』

    李逵就像是一只被捆绑且按在了砧板上的白条狗,连嘴都被堵着,只能呜呜着斜着眼看站在一侧笑眯眯的年轻人,看着他呸了一口痰在地上,换了个口音,『你个仙人板板,老子日你沟子,谁跟你一样是麻麻皮的山东损崽……』

    ……_(:з”∠)_……

    『德润抓住了一名潜伏长安之中的奸细……』

    庞统将兵卒前来上报的消息递给了斐蓁。

    『还真的有!』斐蓁顿时来了兴趣,接过了有闻司的报告看了起来。

    报告当中,阚泽大体上叙述了整个引诱抓捕的过程,并且暗示了在斐潜治下通过科举的山东人士里面,有可能存在潜在的奸细。

    斐蓁顿时就愣了一下,抬头看向了庞统,『世叔,这么说来……这科举之人……府衙之内……』

    『府衙之内么,清查数遍了,应该是安全的……但是这其他地方么……』庞统微微点头,『若是让世子来处理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斐蓁皱着眉,他本能的就想要开口严查,但是很快就压抑了这个念头,因为他能想到的,庞统自然能够想得到,而现在庞统之所以要问他,就肯定不是想要简单的听一个『严查』之法。就像是阚泽在抓捕奸细,也不是大张旗鼓的『严查』,而是抛出了『诱饵』……

    斐蓁又是低头再看,然后看第二遍的时候,却不由得笑了起来,『哈,这仿冒山东学生之人……竟然是川中人?』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巴西阆中人。姓马名齐,字承伯,为人机敏,因当年黄巾乱时,有山东人避祸于川中,其师从于下,倒也学得一口山东之音,轻易难以分辨。』

    斐蓁点头,将此人记下,然后说道:『若是效仿阚德润此法,以饵诱之,世叔以为如何?』

    『哦?』庞统扬了扬眉毛,『且言之。』

    『比如说……』斐蓁想着,『可以在某些事情上给一些说是军在北,另外一些说是军在南,一些说是粮往东,一些说是粮往西,然后观察敌军变化,便是可知其中究竟是那一部分走漏了消息……』

    庞统哈哈笑,口称不错,但是没有下文。

    斐蓁眼珠转了转,『世叔,莫非是……已经在安排了?』

    庞统颔首,『主公确实已有安排……世子这想法,颇得主公之传啊!』

    斐蓁立刻挺直了腰杆,小脸很是得意。

    『主公在这方面,是很厉害的。』庞统笑眯眯的,然后伸出一根手指头向上转悠了一圈,『主公之谋略,以及其眼光,眼界……在这个天下啊,有人或许在其他方面能比你爹强,但若只论大局谋略,眼界布局么,主公当属天下第一。』

    斐蓁吼吼吼的笑了起来,见牙不见眼,与有荣焉。

    庞统话头一转,『不过么,世子当下就差远了……还不及主公十之一二……就像是方才这奸细之事,你就只想到了抓捕,就没想到危险?这要是有奸细伏于某地,令善射者持弓弩……』

    『弓弩?!』斐蓁吞了口唾沫,然后很光棍的承认,『这……我确实没想到这个……世叔放心,接下来我不会再外出了!我会努力,向我父亲大人学习!』

    庞统嗤笑了一声,『就算是不谈及随意外出的问题……你冒那么大风险,去跟人辩经,竟然还输了!搞得我这脸……嘿!你这努力就是嘴上说不赢了,便是用拳头说话?辩经就是辩经,输了就是输了,你爹可……嗯……』

    庞统翻了翻眼皮,忽然想起了一段不怎么好的回忆。当年在鹿山之下,斐潜和他辩经辩不过的时候,也常常是仗着年岁更大,身躯更强来欺压他,顿时觉得果然是有什么样的老子就是有什么样的小子,哼哼了一声,不说了。

    斐蓁瞄了一眼庞统的神情,觉得肯定是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但是又不好问,便是坐在那边转动着眼珠子,觉得是不是可以去找子敬叔叔探听一二……

    『好了,说正事。既然有奸细,除了为乱之外,自然是为了获取信息……』庞统咳嗽了两声,然后指着悬挂在正厅之中哪个硕大的图舆,『当下我等也受到了急报……北域,还有宛城……世子觉得当下山东是欲何为?为什么是北域和宛城先有急报来?』

    斐蓁皱眉思索着。

    『之前才说了……』庞统缓缓的说道,『用间是为了什么?』

    『知彼!』斐蓁回答道,然后眯着眼呲牙,『山东觉得有机可乘了?他们在试探,在准备打关中?』

    庞统拍了拍巴掌,『没错!但世子还要再想想……为什么不直接来挥军来攻呢?非要左右试探?』

    『嗯,既然是试探……就是害怕关中是陷阱……那么为什么害怕关中有陷阱呢?』斐蓁微微皱眉,片刻之后恍然道,『世叔之意是……山东之处,实际上力量已经衰减得这么厉害了?!他们已经承担不起陷阱的风险了?!』

    毕竟若是真实力强横,便是陷阱也踏平过去,瞻前顾后的唯一原因,就是手中力量有限。就像是后世的普通人和沙特大酋长在赌桌上无筹码上限的对赌,筹码多的一方总是有优势,可以轻易的发动进攻,即便是损失了几回也毫不在意,因为知道只要对方输一把,就全都回来了。

    『对了一半……不是山东衰减的厉害,而是曹孟德……』庞统哈哈笑了两声,点了点头,然后感慨的说道:『所以说主公很厉害啊……不动刀斧,更胜刀斧……更有意思的事,主公在北域和山东,施行的是两种不同的策略……』

    斐蓁坐正了些,整理了一下衣冠,拱手说道:『还请世叔赐教。』

    『嗯嗯。』庞统点了点头,然后捋了捋胡须,『我不能直接告诉你结论,因为主公有言,但凡是试图以简单的同一个结论来应对万事万物者,必然是错的……故而,制定策略之时,应以其时其地之不同而变,断无所谓锦囊妙策,一法可胜万法的……』

    『所以我只能说一下过程……』庞统看了斐蓁一眼,『至于具体的结论,你要自己去总结……然后记得过后要写下来……』

    斐蓁愣了一下,然后意识到了一些什么,『难不成……』

    庞统点了点头,呵呵而笑。

    斐蓁抱着脑袋叹息。

    他还以为他老爹离开长安,他就能够想吃就吃想玩就玩了,但是没想到才没玩两天,才出去被人欺负和欺负了一下别人,就被他娘亲提溜着耳朵扔到了骠骑将军府的正厅,开始坐在他老爹的上首一侧的小席子上旁听庞统和众官吏的议事。

    大议事完了,就是跟在庞统身边学处理公务。

    现在按庞统的意思还要写策论……

    这日子真是没发过了!

    没发过的日子要怎么办?

    还是得过啊!

    斐蓁认命的点了点头,神色也认真了一些,准备施行贿赂之策,『世叔,那你要讲得详细些……我,嗯,我请你吃羌煮!』

    庞统哈哈大笑,『好!不过不能光请我,还要请子敬……』

    斐蓁连连点头,『这是自然。』

    庞统哈哈笑,『今且一锅论天下!』

第2956章当轩烹羌煮,迟日江山丽

    羌煮不是问题。

    准备食材,炭火,铜锅什么的,都是简单的。

    枣祗也不是问题。

    秋获已经结束,枣祗也得到了一年当中难得的悠闲时刻,不像是春天那么忙碌了,随叫随到。

    那么问题是山东?

    胖黑鸟摇头而笑,『非也。』

    而坐在一旁的枣祗在听了庞统的说法,竟然也是点头同意。

    『哦?』斐蓁瞪圆了眼,『这山东欲袭长安,竟然……不是问题?』

    庞统看着仆从将羌煮端到了石亭之中,便是哈哈笑着,『这事情说来话长……边吃边谈,边吃边谈……』

    三人移步到了小院石亭之中,帷幕三面,中间羌煮热气腾腾,倒也不觉得有秋风萧瑟。

    『先下肉,润润锅。』庞统嘿嘿笑着,顺手还拿了筷子,在碟子旁边敲着,吟唱道,『出宿于干,饮饯于言。载脂载辖,还车言迈。遄臻于卫,不瑕有害……且问世子啊,如今这天下,何处是卫国?』

    『卫国?』斐蓁愣了一下。

    这还能好好吃饭么?!

    你个胖黑叔,是不是故意搞个难题给我,然后趁机抢肉吃?

    可是旋即就觉得庞统不至于如此。

    『关中之人,十之四五,并非生于此,长于斯也。』庞统呵呵笑着,然后举起了筷子,指了指他自己,又是指了指枣祗,『卫国女,何处可心安?如何他乡做故乡?』

    斐蓁脸色严肃起来。

    卫国是周朝的姬姓诸侯国,首都朝歌,第一代国君为周文王嫡九子康叔封,立国前后共计九百余年,是生存时间最长的周代诸侯国,也是众多姬姓诸侯国中最后灭亡的国家。

    就像是……

    『士元,现在说这些……』枣祗在一旁夹了些肉放在铜锅之中,『是不是稍微早了些?』

    庞统笑了笑说道:『天下如洪炉,如今山东新炭将至,肉于釜中,如腾如跃,时何食之?』

    枣祗微微沉吟,然后点头,『也是。』

    然后枣祗也不说了,专心烫肉,然后给斐蓁的碗里面勺了些,『边吃边想……』

    再分给庞统一些,『来来,膏脂之美,你最喜欢的……』

    最后才是勺到了自己碗里,剩下的并不多,甚至还有些不完整的,碎掉的肉。

    庞统喜滋滋的夹起肥多瘦少的肉片,然后沾了点糖霜,塞进嘴中,满足得眼都眯缝起来……

    斐蓁看着庞统,看着枣祗,看着羌煮之中沸腾的水汽,然后看着自己碗内的肉片,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但是又抓不住要点,皱着眉,也没心思吃肉,苦苦思索。

    庞统吃完了,斜眼瞄了一下斐蓁,见其还未想明白,也并不着急,而是朝着枣祗伸出手,『来,勺子与某。』

    枣祗微微笑,也不说话,将勺子递给了庞统。

    第二轮的肉片,庞统一片也没有分给他人,而是自己全数都捞起来,堆在了自己的碟子里面,如同小山一般的高。

    斐蓁看的瞠目结舌,片刻之后,方是略有所思。

    一旁的枣祗继续下肉片。

    铜锅的水咕嘟咕嘟。

    薄薄的肉片起起伏伏,在汤水之中很快的从鲜红变成粉红……

    庞统将勺子递给了斐蓁,略微带了一些深沉的语气说道,『现在,当汝掌勺了……』

    斐蓁有些懵懵懂懂的接过了勺子,低头看看勺子,又看了看锅内,然后再看了看庞统和枣祗,忽然叫了起来,『掌勺!掌勺人,当责分之!』

    庞统笑了起来,枣祗也是笑了。

    斐蓁站起身,拿着勺子想了想,既没有像是枣祗那样分给自己少的,也没有像是庞统那样给自己全数捞走,而是大约上分为了三份……

    庞统先是笑着点头,然后又用筷子在肉片里面挑着,夹出一块纯瘦的,说道:『此肉太瘦,某不喜之。』

    另外一边的枣祗也从刚分到的肉里面挑出一块来,『此肉太肥,某不喜之。』

    斐蓁愣了一下,旋即说道:『且互换之!』

    庞统哈哈笑,放下肉来,并没有说真的就去换,缓缓的说道,『以耕战为重,以兵伤敌,人皆知之。然以财物屈敌,古有管仲,今有主公。山东也学……不过么,呵呵……掌勺之人,制衡之道,便是在这一多一少之间,一恶一好之中。三人分食,亦有好恶,然天下千万生灵,各有喜好,风俗各异,多则未必喜,少则必生怨,当何以分之?』

    枣祗在一旁说道:『当年鹿山之下,主公以此论,质问吾等,吾等皆不能答,便反问主公应是如何。主公大笑,言之,“若一锅可炖天下,分多分少,皆不如意,逾食逾少,定起纷争,不如增之,烹四海,煮八荒,可绝数百年之忧患。”如今观之,当如是也。』

    『烹四海,煮八荒?』斐蓁眼睛亮晶晶的,又是感慨,又是羡慕,甚至有些恨不得早些生,方可恰逢其会的感觉。颇有些像是小孩看着父母婚纱靓照,心生羡慕,当年怎生没我一起照?

    庞统看斐蓁的碗碟里面的肉都快凉了,便是拿起来,在锅中又过了一遍热汤,然后端给斐蓁,让他抓紧吃。

    斐蓁低头,一边狼吞虎咽,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庞统和枣祗聊天。

    『汉武之时,亦以盐铁之法制匈奴,虽有一时之得,难全一世之利,匈奴亦纵横来去,耗费无算,张掖连西域,东海通乌桓,穷毕生之力,败而不能灭……何也?』庞统说道,『此便为上下之利,各有不同是也。』

    在华夏历史上,不仅是汉代曾经禁止向匈奴输送铁器食盐茶叶等等物资,甚至在后续很多中原农耕王朝一样,也禁止将铁器售卖给草原的游牧民族,比如明代除了有著名的海禁之外,同样也对大漠禁售铁器。

    只不过,这样的禁售,一般来说都没什么卵用。

    毕竟明代的山西商人,就靠着朝堂的禁令发家致富。还有江浙的富豪,也是靠着禁海大肆捞钱。所以说什么后金得了山西商人的资助什么的,其实并不准确,也不完整,大明朝最大最重要的叛国者依旧是坐在商人头上的那些官吏,以及吃饷的割据军将。

    当然,走私就是重罪,并不能说自己是谁的白手套,就可以免除罪责。

    但是隐藏在商人背后的那些人,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要知道普通水客多背一两台机器都会被查,若是没有官吏的默许,没有边军的放行,大规模走私这个事情,真的是谁想干就谁都能干的?

    皇帝想要做的,并不是臣子官吏层面想要干的。

    同理,如今斐潜和曹操想要做的,又有几个中层管理之人是觉得有必要做的?

    『春秋战国之时,管仲之策,可制胜于他国,然不可制北戎。』枣祗笑着说道,『乃地之不同尔。管仲以重金诱鲁缟,又有楚国买鹿,代国购狐,皆为因地而制之。如今北域山东,亦是如此。主公以商贸通行于北域山东,却有分别……嗯,这肉不错……』

    割据军阀,本身是就是更强更有力的门阀,很容易就走向了原本的老路。

    一旦真的成为割据,各家关起门来纷争,就或许重新变成了战国时期的状态,各国之间相互仇视,即便是秦统一之后,那些几十年几百年积攒下来的怨恨,并不会因为国家政权统一而立刻消失。

    『山东之士,唯称其族,』庞统点头说道,『然族内亦有纷争,足以间之。』

    就像是历史上诸葛三兄弟各事一方,然后就有人编排说是诸葛一族串谋以图天下,但是实际上是因为士族内部的利益未必都是统一的,各个士族的个体之间的选择也未必都能是一致的,诸葛三兄弟的行为更像是分散投资,在乱世之中保全自身家族不至于一波老小全家流,胜则大胜败则大败的后果,而所谓幕后指使,串谋图天下就基本上是胡说八道了。

    没那个条件。

    一封书信要走一年,等相互串谋的信息传达到了另外一方的时候,黄花菜都凉了。所以对于大汉当下的这些士族子弟来说,决定其个人行为的因素之中,党派利益不是最大因素,更不是唯一因素。

    『北域之地,多畜牧、渔猎、采摘,常以物易物,地广人稀,部落之间各自为政,多有联盟而少统属,』庞统又是说道,『而山东之地,繁华鼎盛,自光武而兴,近二百年也……故而主公以物市于北域,却以钱币于山东……』

    这就产生出了一个很有趣的现象。

    『山东之人,知其害者,当不仅止于曹孟德,荀文若,然何为之?』枣祗叹息着说道,『上者奔走疾呼,下者安逸嬉笑……可悲者如是,可叹者亦如是!』

    籍贯和出身不决定一个人的党派关系,也同样不能成为其行为的唯一标准。

    即便是在加入派系的时候,有磕头的,也有宣誓的,但是这种行为在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形式,并不能代表其今后的言行举止就能整齐如一。每当此时,宣誓的效用只有在清查和缉拿的时候,才会体现出来,而在其他时间内么……

    毕竟清查缉拿只是短暂的,而享乐和快活才是永久的。

    比如在历史上,作为和曹氏政权捆绑最深的『颍川士族集团』,荀彧因曹操称公忧愤而死,旋即荀攸二话不说就当任了尚书令,然后陈群撅着屁股带头劝进。这那有一点组织的形态?甚至连团伙都有些谈不上。毕竟团伙二代目上台还要表示一下对于一代目的追忆,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才能坐得稳。

    在利益面前,即便是士族首领意志如何,也并不影响其下的子弟选择。

    也宛如大汉当下朝廷的映照。

    天子刘协如何想的,如何做的,其实都不重要。

    但是反过来,士族子弟,也在客观上对大汉的政治施加了很大程度上的影响力。

    保皇的是士族,劝进的也是士族。

    围绕在各地诸侯身边的是士族,隐居或是奔逃四方的也是士族。

    士族的动态,成为了当下大汉的动态。

    因为在汉代,以及在其后的封建王朝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普通人接受教育的成本,依旧是一个民间一般家庭所无法承担的重任。粮食产量不高,吃不饱穿不暖,全民开智就是个屁话。

    因此就像是枣祗所说的那样,大多数的士族子弟依旧是在凭借着本能在做事情,不是颍川的士族子弟就一定反动,也不是关中的士族子弟就有多进步。

    进步的只有斐潜,以及跟在斐潜周边,受到了斐潜影响的这一部分人,那么是不是就可以说关中的士族就比山东都进步了,关中就一定能胜过山东?

    『主公之意,在于天下。』庞统点头道,『天下之所纳,并非是一地一城。便如此羌煮,羌人食之,汉人觉其妙,亦可食之,岂有因羌人之俗,便是拒之如盗泉乎?』

    虽然说怂宋的时候有个人高呼着『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似乎很是有志气的样子,但是实际上自己却贪钱,然后也正是有这么一个弱点被人抓住,最终牵扯到了叛乱之中。

    枣祗微微偏头,帮斐蓁又是取了一些肉食,说道:『盗泉之事,与藜羹不糁,互为表里。孔子未必礼至于此,乃攀附而论之,盖因众人皆如是。知不食死,则享豚不问肉何来,知不得死,则得清水亦倾覆之。山东之人,关中之辈,莫不如是。』

    『经济之法……』庞统解释道,『这词是主公所创,颇为精准……这么来说罢,一旦天下动荡,便如山崩地裂,摇晃不安,然此时是在高台之上之人更为惶恐,还是居于平地之人更加害怕?高台之上,上不得青天,下则落九泉。平地之上,则攀木石,或可存活。而如今曹孟德久居高台之上矣,稍有动荡,自是不安,而高台之下山东士族却未必惶恐……至于百姓,多茫然不知所震何处所来,若乱生,则或奔东,或南走。』

    枣祗闻言,亦是叹息。

    曹操控制的大汉朝廷,或者说是曹操代表的政治集团没钱了,是代表了整个山东士族整体都没钱了?这就像是拿孔子作为整个儒家子弟的衡量标准一样的愚蠢,说不饮盗泉就所有人都不饮盗泉,说大吃享豚就所有人都大吃享豚,这无疑是智力不够企图将一切问题简单化的结论。

    斐蓁思索着,经过两三轮的投喂之后,他也大概吃了个七八分饱,也就更有空闲来探寻着庞统和枣祗所说的这些话语蕴含的道理。

    羌煮,并不是汉人的饮食习惯,但是因为这种方式很适合在秋冬寒冷的时候食用,所以汉人并不会因为有『羌』一字就厌恶,就像是孔子觉得泉水被强盗饮用了有了盗名,就倾倒不饮。下至廉价的胡饼,上至昂贵的香料和蒲桃酒,都不是汉地所出。因此羌煮在当下,是代表了应该有容纳的胸怀,甚至包括了山东之人?

    庞统所言的经济之法,是表示……等等,这么说来……

    『曹丞相是……』斐蓁瞪圆了眼,思绪有些混乱,『不是,这……世叔你之前不是说,这曹丞相已经被逼的无路可走了么?只能向关中动手,可现在你又说……』

    庞统哈哈笑,一边往锅里面下菜,一边提醒道,『这曹孟德如今处境艰难,上不得上,下不能下,确实是如此。可逼迫曹孟德的,仅仅是关中么?让曹氏经济窘迫的,又仅仅是主公的钱币所为么?其实曹孟德早就在谋划对付关中,但是他没想到的是……关中有子敬啊!来来,这一杯,敬子敬!』

    庞统举起酒杯,向枣祗敬酒。

    斐蓁虽然还没有完全想清楚,但是也跟着敬酒。只不过他喝的不是真正经过蒸馏过滤的酒水,只是简单发酵带些酒味的醪糟。或者称之为甜酒,甘饮,多为妇孺所饮。

    枣祗也没有谦虚,呵呵笑了两声,便是举起酒杯应之,饮尽亮杯底示意,然后才说道:『某志于此,得主公所托,自不敢懈怠。』

    见一旁的斐蓁还有些疑惑,庞统就说道,『春秋管仲所做所为,皆录于书中,又不是仅有主公一人读之阅之……这山东啊,我等用计于彼,彼亦用与此……山东早就对关中动手了……』

    『什么时候?』斐蓁愣了一下,旋即看了看枣祗,然后回想起方才枣祗说管仲的话,顿时恍然,『哦,原来如此……这山东动的手,可是……粮草?』

    庞统点头,枣祗微笑。

    枣祗说道:『关中水利,早已经不复大汉之初。若非主公有屯田之先,工具之利,又研轮耕,静作,垄中,补缺四法……说不得此时就受制于山东之粮草之算了……』

    当年东汉定都雒阳,有就近监视控制山东豪强之意,也有关中损坏,不能负担百姓吃食之难。

    『山东各地豪强大户,一直以来,都以为是关中靠着横征暴敛,盘剥百姓,方有骠骑精兵……』庞统哈哈笑,『还有传闻说主公青面獠牙,顿顿都要食人心肝……更可笑之事,这传闻风语,哈哈,就是曹氏所为啊……哈哈哈……』

    汉代获取资讯的速度是非常慢的,更不可能人人都像是上帝一样,天生带着四十五度的往下看,所以曹氏当时为了贬低斐潜的谣言,如今却砸在了他们自己的脚面上。这些被传闻所影响的山东地方士族,觉得关中都这么样了,还需要打么?天天吃心肝,这不是取死之道么?等几天关中自己就乱了,老曹你要搞事情是不是又想要捞钱了?

    关键是这些山东士族散漫惯了,再加上曹操的手伸不长,他能控制军队已经是竭尽所能,想要再深入地方,那就真的是臣妾做不到啊……

    斐蓁恍然,『原来如此……这样说来,曹丞相如今施展手段,图谋关中,实际上是一举两得……呃,三得?』

    庞统摇了摇头,伸出了一只巴掌……

第2957章意欲捕鸣蝉,忽见蝉后螳

    『五得?』

    斐蓁皱眉,有这么多么?他最多只能想到三个方面。

    庞统嘿嘿笑,示意斐蓁先说说。

    斐蓁扒拉着手指头说道:『其一,若是曹丞相可得于关中,自然什么都不用多说,此一得也,其二,若是不可得于关中,曹丞相亦可借此统合山东之内,除离心之人,聚同流之朋,收拢一批财物土地……其三么,倒是我方才刚想到的……曹丞相可能早有与关中断绝之心,只是山东之人不允,所以这一次干脆就借机会……嗯,从此之后,便是各凭实力,犹如战国秦赵之争……』

    庞统抚掌称赞。

    枣祗也是朝着斐蓁竖立起大拇指。

    作为最早跟着斐潜的谋臣,不管是庞统还是枣祗都希望斐潜的继承人是有能力的,而不是痴呆傻苯,只懂得吃喝玩乐的高等衙内。

    斐蓁嘿嘿笑,然后好奇的问庞统所说的五得是什么……

    庞统笑了笑,原本不愿意讲,但是斐蓁一再相求,最后还是说道:『其实也就五个字,“兵民朝野盟”罢了。』

    『兵民朝野盟?』斐蓁重复着,然后琢磨着,越是琢磨,便是觉得自己方才所说的三点,似乎只是庞统所说的『兵』中一字?原本得意的笑容,便是有些尴尬了起来。

    枣祗试图安抚着,『我在世子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懂得些花花草草,根本不想要读书呢……』

    很显然,枣祗其实并不是多么懂得安慰人。

    斐蓁点了点头,然后还是不肯罢休的琢磨着,『这“民”……啊,懂了!这一但开战,山东必然需要征发民夫,转运粮草,运输军需,而这些从山东之地上征发的民夫,曹丞相最后肯定是吞下来了!一方面可以壮大自身,又可以侵削山东地方豪强士族!』

    庞统目光微微一亮,『不错。』

    方才斐蓁说三点,庞统很是夸张的抚掌称赞,而现在却是淡淡的一句不错,但让斐蓁更受到激励,兴致高涨。

    斐蓁扒拉着手指头,『“朝”,曹丞相原本在朝堂之内,也并非完全可以一手遮天!此番前后试探,除了在军事上的收获之外,还可以确定在朝堂之内的敌友!不论胜败,曹丞相都可以借此机会清除异己!就算是败了,也可以说是这些异己在扯后腿,免除后患!』

    不仅是庞统,还是一旁的枣祗,都在点头。

    斐蓁越发的思路顺畅,头脑清明,『“野”就是之前士元叔说的那些山东地方士族,他们只求自身安稳,游离在野!这些人……对了,士元叔方才说过,之前曹氏有传言,说关中如何,我父亲如何,所以这些游离在外的地方士族还并不在意关中!现在不论胜败,都足以扭转这些传言!凝聚山东在野之力!而这个“盟”,就是江东!』

    虽然还有些出入,但庞统再次鼓掌,枣祗也在一旁再次竖起拇指。

    虽然说和之前的夸赞相似,但是这一次斐蓁真切的感受到了内心涌动起来的欢喜,但也深切的感受到了和庞统等人之间的差距,因此态度颇为谦逊回礼而谢,并且向庞统请益其中的要点。

    『战,若是能胜,自然是最好。』庞统说道,『不过很多战事,或是应对匆忙,或是迫不得已,因此不得不考虑,若是战败当是如何。能从胜战之中得益的,古今之人不知凡几,唯有从败战之中可得其益的,却并不多……不过这一位曹孟德,自讨董起军,几番胜败,正是此中翘楚,最是擅长乱战,乱中取利,不可不防……』

    枣祗在一旁补充说道:『如今北域传信,气温逐年下降,冰封之时越发提前,与主公所言相吻合……怕是距离气候巨变之日不远矣……届时春日严寒,夏日酷旱,秋日无获,冬日冰封……山东之地虽说位于中原,但曹丞相多半也是有所察觉……』

    庞统沉默了下来,神情颇为严肃。

    斐潜一直以来,都在考虑着后续面对小冰河时期的问题。

    历史上曹操在赤壁之战之后,从攻势转变成为守势,当然更多的是他手上的青州兵基本被打光了,另外一方面则是北方的气候可能已经有所转变,而历年不断的征战又没有及时的恢复元气,导致北方在多方面的因素下不得不进入了防守模式。

    当然,这或许也只不过是一部分的原因……

    经济发展到了一定程度之后,就越发不可能说脱离整体社会,单独的进行发展,就像是关中如果没有山东的这些士族豪强,这些几十年甚至是几百年的家族财富积累,斐潜在长安推出的各类奢侈品,以及那些西域的昂贵商品,也难以找到合适的市场。

    山东之地,士族林立,各自肚肠,同样的,斐潜这里也不能算是多么心齐。真正齐心的,永远只有很小的一部分人,其余大部分都是追随者,甚至是盲从者,亦或是被席卷着不得不跟随的人。

    若是关中真心齐,就不会有吕布闹腾西域的事情了。

    庞统点了点羌煮的铜锅,说道:『山东就像是这羌煮,众人围坐,各自分食……若是各自安分,倒也是吃得畅快,但是有人觉得自己所食甚少,旁人所吃更多,便是闹将起来……将会如何?』

    斐蓁疑惑的问道,『不是有掌勺之人么?』

    枣祗摇头笑道:『曹丞相,名为丞相,但是……呵呵……未必人人都服……』

    山东最大的问题,就是党争。

    明明已经知道是东西对垒,进入了关键时刻,还免不了陷入了无休止的党争。而这个党争,和后世的党派,其实概念上略有差别。

    后世的党派正常都有一个明确的纪律和纲领,而封建王朝的党派,则更像是因为某种政见相同,利益相似然后相互集结在一起的报团取暖。

    就像是曹操治下的豫州派和冀州派之间的纷争。各自都不服气,都想要压对方一头,明知道有时候会损伤大局,但是只要对自己这一方有益,那么伤一点大局又能算是什么问题?

    早期大汉的党争,其实带有一定的进步性的,因为这些士族子弟是对于大汉之中的一些弊病,对于官吏,包括宦官的贪腐不满进行抨击。这也是很多士人,包括袁绍和曹操初期较为淳朴的观念,认为只要是除掉了十常侍,天下就能太平。

    但是这个天下的祸端,真的就只是宦官阉党?

    整个大汉的政治体系已经腐朽,或者说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需求了。这问题和其中的个别人有关,但是并不是全然就在某个人身上。山东之辈的酸枣之盟,就很好的证明了这一点,不管是解决了十常侍,亦或是解决董卓,都只是暂时的处理了表面上的问题,而更深层的问题,其实一直都在他们自己的身上,在整个的政治体制上,在他们的思想深处。

    『主公离朝堂,复北地,平关中,连川蜀,通西域,』庞统微微抬头,目光炯炯,『就是为了走一条和之前大汉完全不同的道路……而这一条路,山东之人还在彷徨!他们没想着跟上来!』

    『若得食安逸,当大智大勇之人,方可居安思危。』枣祗轻叹道,『山东之辈,就是之前得食太过安逸了……』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昔日于鹿山之下,主公取书简置于桌案之上,言何为世家,何为庶民……书简陈腐,庶民空空……你我是欲于陈腐,亦或是……』

    『世家陈腐,庶民空空?』斐蓁说道,皱眉思索。

    枣祗在一旁说道:『所以主公建青龙寺,一方面是清扫书简陈腐,正经正解,一方面也是让庶民能有读书之道……』

    斐蓁似乎明白了一些什么,点了点头。

    十常侍贪腐,看着强大,实际上是依附皇权来办事,而一旦皇权衰败,宦官就像是个屁,连味道都让人嫌弃。而山东之辈心思更加繁杂,有忧心大汉者,但是更多的是自私自利,虽然掌握着知识,但是已经腐朽。

    『从那时开始,我等明白了一件事……天人感应,应该废除。』庞统沉声说道,『若是不废除此律,三公无心朝政,百官就犹如散沙!曹孟德不领三公而据丞相,亦是为了免此厄。』

    天人感应,原本是汉武帝为了加固皇权搞出来的名堂,但是后来就变成了背锅的笑话。三槐高堂,成为了轮流背锅侠,开启了黑锅年代。原本三公应该是皇权辅佐,百官之首,以及上下沟通重要渠道,最终成为了虚幻。

    担任三公很风光,但是今天还是高官,明天可能就被罢免,这样的工作环境下,也就自然没有谁是实心做事,都是混日子。

    于是,大汉朝廷就从上到下,陷入了分裂和极度低效运转之中。大汉最终衰败的局面,虽然不能全数算到山东士族的头上,但是原本掌握了最多的知识,最应该指引前进的方向,维护国家运作的这些所谓清流官吏,地方表率,确实是在大汉衰败的时候,不仅不能力挽狂澜,而且还拖拽着大汉一同跌落深渊。

    同时,为了让自己,或是自己的家族后人不至于每次都莫名其妙的背黑锅,大汉士族世家就开启了以谶言对付谶言,以毒攻毒的年代,旋即群魔乱舞,各种微言大义,企图抢夺解释权,最终变成了自由心证,随意注解,原本应该成为传播知识,塑造三观的上古圣贤之言,变成了自私自利争权夺利的工具……

    『这都是我父亲……在鹿山之下就提出来的?』斐蓁瞪圆了眼,有些觉得不可思议,『那……那么早?』

    『虽然当时主公没有明说,但是……』庞统转头和枣祗对视一眼,笑了笑说道,『其实不仅是我,子敬,还有元直等人,皆明此意……』

    吃饱喝足,三人离开了小亭,重新回到厅堂之中。

    就像是父母天天和孩子一起,就不容易察觉孩子的成长一样,孩子天天跟着父母,也不容易察觉父母有多么厉害。

    三人站在了厅堂之内的地图之下。

    『既知曹孟德之所欲,』庞统指点着图舆说道,『世子可试破之。嗯,不必具体调兵遣将,便如主公一般,以大局变化而战之……世子可愿一试?』

    斐蓁跃跃欲试,站在图舆之前沉思。

    征战的具体布置,当然不能让斐蓁来指挥。

    枣祗向庞统投去询问的目光。

    庞统微微点头。

    作为斐潜的第一谋臣,他跟着斐潜的脚步,一路追随,一路成长。虽然斐潜没有明说,但是他能明白斐潜为什么给斐蓁取名为『蓁』之意。

    蓁,草木茂盛也,或是荆棘丛生也。

    起于草木之中,途径荆棘之道。

    西秦奋三世,方有天下一统,而如今呢?

    斐蓁作为承上启下之人,有着超出寻常人的重要责任,自然就需要更快的成长,壮大,才能使得这一条荆棘之道,能够后继有人的走下去。

    斐潜让庞统来暂时教导斐蓁,就是希望逼迫斐蓁在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学会独自的思考和判断,并且要懂得什么样的判断,会导致什么样子的后果,以及出现了后续问题又是要如何应对。这些问题,都是斐蓁跟在斐潜身边所学不到的。因为斐蓁会下意识的看斐潜,依赖父母,并且想要从斐潜那边寻求到解决问题的答案。

    成长,从独立的思考,并且独立的解决问题开始。

    『若是不论军事,只是探寻大局变化……』斐蓁也是站到了图舆之前,沉吟着说道,『一旦开战,除却兵卒攻伐死伤之外,亦需民夫转运粮草……而民夫一旦长途跋涉,粮草运输,一来荒废耕田,二来路途消耗……常平,准平仓廪之粮,皆会因战所需而动用……对了,若是尤自不足,便会征调!』

    斐蓁下意识的回头看了一眼庞统,却看到庞统好两三层的下巴,纹风不动将表情遮掩得严严实实。

    『嗯……』斐蓁只能是回头继续想,『征调是必然的……按照世叔之前所言,若是山东一旦征调……地方大族必然借机敛财,罪归于曹孟德,利归于自身,至于百姓……怕是黄巾之事再现……明白了!到时候山东江东地方糜烂,只需要轻骑直进,便是天下易旗!』

    『说的好!』庞统点头道,『就是如此!征战之法,并非仅以力为胜!西羌之苦,便是山东之痛!触之则惊!』

    西羌之乱是整个大汉的痛苦,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又有谁能想到西羌之乱究竟是如何产生,如何发展,又是应该怎样应对呢?

    没有,山东士族顶多就是感慨一声而已。

    没有总结,没有预防,没有改进,什么都没有,只是留下一条深深的疤痕,表面上愈合了,实际上根本就没好,如今只要再碰一下,便是立刻会迸裂,流出血来。

    官吏是不具体生产的。

    所以整个社会所有的开支,全部都是由普通百姓付出。

    税负越重,老百姓越活不下去。

    活不下去怎么办,最终就只有反抗。

    造反的人就越多,朝廷就需要更多钱去镇压……

    若是咬牙在其他地区征调,镇压叛乱的话,那么其他地方的赋税征调就更重,有可能其他地方也会叛变造反。

    若是不镇压,那么不光是这些地区的赋税就收不回来了,而且还会导致其他地区也同样借口说有叛乱,交不上赋税。

    反正地方上没钱,想要镇压,朝堂要给钱。给钱了也不一定能镇压成功,搞不好按下这一头便是翘起那一头。于是,这就彻底的陷入了恶性循环的泥潭中,怎么也逃不出来。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主公原本是想要先在江东挑起此事,然后蔓延到山东……届时兖冀豫徐扬等地,贫者逾贫,富者越富,便如干柴置于灶火之侧,须臾之间便是滔天烈焰……只不过山东江东似乎也有所察觉,便是趁西域之乱而起事……』

    只可惜……

    所以之前斐潜说,当下开战有些早,并不是最好的时候。

    这一点,庞统也是非常认可的。

    这个年代,普通民众基本上都是文盲,根本不懂什么是未来,什么是正途,今日只要有人给点好处,便是叫爹,明日又有他人给点钱财,便是立刻掉头称爷爷,将昨日之爹丢之一旁。因此指望这些在山东江东的百姓,丝毫没有任何基础,没有任何前提条件,就能够参与到社会变革,文明推进的过程当中,基本上是不可能的。

    这些山东江东的百姓,更习惯于他们祖辈的生活,平常只需要有口饭吃,有一点小乐子,就可以继续活下去,而王朝的发展,社会结构的改变,对于他们来说,太过于遥远。

    斐潜为什么在长安三辅能够拥有稳定的民心,除了农学士工学士在努力开民智之外,其余大部分的功勋都是要算在『福利』上面。

    首先斐潜安置了大量的流民,给了这些流民耕田和住所,虽然说要用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来偿还租金,但是无形当中就等同于将这些民夫捆绑在了斐潜政治集团身上。即便是最傻的民夫,都清楚一旦斐潜倒下,那么他们的田地和房屋就会被其他人剥夺,抢走,因此支持斐潜,就等同于是在支持他们自己。

    而一旦斐潜想要在山东『收买民心』,因为山东人口基数庞大,所以必然导致开销暴增,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暂且不论过程当中是否有山东官吏,地方豪绅上下其手,就算是斐潜用自己人,用巡检农工学士来办理,也一样承担不起庞大的开支。

    另外一方面,现在关中不管是兵还是民,对于山东江东之地的人都有心理上的优势,毕竟关中的待遇天下第一,而一旦斐潜真的迅速击败曹操孙权,那么一碗水端平之后,大家都一样了,必然有人不服。

    若是一碗水端不平,那就更精彩了。

    因此,不如让曹操和孙权先去点个火……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曹操和孙权或是对此有所察觉,或是恰巧碰在了一起,进而变成了当下这样的局面。

    不过,既然已经是如此了,也就只能是乘势而行。

    庞统微笑着,『知否,如今长安城内,已有北域赵子龙心怀不轨,多有二意的传闻?』

    『Σ(oдo)啊?』

第2958章不解藏踪迹,五获对五得

    谣言。

    上古圣贤云,谣言止于智者,但是很遗憾的是,世人之中,智者甚少,所以谣言始终是有市场的。

    谣言往往能提供一种虚假的确定感,『这个事情其实就是这么回事!』

    简单,让每个人不用动脑子都能够理解和接受。

    但是真相么,就像是穿着繁复的小姐姐,剥了一层,还有一层,并且每一层之间还相互勾连,复杂又相互矛盾,让人难以见到在裙子之下的风光。

    在面对这样的局面,普通人更喜欢选择直接刷一下,让小姐姐自己扭。

    简单的动作带来简单的结果。反正很多喜欢简单的人,就可以以大脑每天有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要处理,累都累死了为借口,去节省根本没必要节省的脑细胞,使得自己越来越迟钝。到了最后,虽然知道谣言有些不对劲,但是听信谣言显然会更加符合大脑偷懒的认知策略,也就信了。

    另外一方面,谣言天生也有让一些具备思考能力的人,也容易掉进去的陷阱。

    囚徒困境。

    人有利己性,在下意识中,人更倾向于利己的一面,怕吃亏和得利双重影响下会让人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选择,防着自已利益受伤害时也从中获得利益。

    这种不安全感,会使得出现一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想法……

    宁可错杀一百……

    宁可我负……

    宁可……

    于是谣言便是越发的兴盛。

    有人说赵云已经和曹操密谋……

    有人说天子已经封了赵云为车骑将军……

    有人说赵云早有异心,多年不曾入关拜见骠骑,恐怕就是吕布第二……

    等等。

    但是要具体一些的内容么,那就没有了。

    密谋的内容是什么?

    不知道。

    天子诏令真的下了么?

    同样也不知道。

    当然,这些谁都不会知道。

    但是不知道的事情,也并不妨碍这些人传得绘声绘色,七情上脸。

    抓住了李逵,对于制止谣言传播,并没有什么用,因为很多人宁愿相信假的,而不愿意相信真的。

    或者是装作相信谣言,等着看庞统和斐蓁的笑话……

    啥?

    归属感?

    基层的民心是归属于斐潜的,但是那是用福利换来的,而要知道,在中间的这一层,既不是『民』,也没有多少额外的『福利』啊!

    华夏千年文化传承,肤发受之父母,千年传统罢,够深入人心了吧,然后还不是头皮痒了,该剃头就剃头?千年都没有能培养出这些人对于华夏本土的归属感,斐潜这几年就能在这些人心中培养出来?

    普通百姓在谣言传开之后,多有忧虑,但是没什么其他办法,但是这些中间层倒是不怎么忧虑,反而偷偷的发笑,就像是后世那些听见了『为什么服务』,便是在光和影晃荡之中,举着红酒杯狂笑的那群人。

    赵云要反了?

    啊哈哈哈哈……

    要忠诚?

    啊哈哈哈哈……

    白天,他们衣冠楚楚,相貌堂堂,坐得四平八稳,口中必然称公平,正义,忠诚,良心,至于到了晚上么,啊哈哈哈哈……

    科举之人?

    科举之人里面都有混进来的,而且一方面是斐潜需要一个县,一个郡的替换和渗透过去,另外一方面人数也不足用,千人参考看起来场面大,但是通过率并不高,即便是千人都收下,撒出去平均每个乡县能分几个?

    然后山东之人又可以叫嚣了,关中之地都是筛子,全都是眼!

    这些人以为后世就不是了?

    华夏王朝要在一次次漏风漏水的筛子里面,努力的将稀烂和歪斜,一点点的统合起来,付出的就是千年的轮回,代代的血泪,即便是如,依旧不能让杠精们闭上嘴,专心做事。

    谣言『终于』传进了骠骑将军府内……

    庞统立刻暴怒无比,然后旋即有闻司出动了,在长安三辅周边抓捕那些胆敢传言此事的人。随后庞统还亲自在长安的渭水边上,监斩了三个据说是曹军细作的人头。

    只不过这并没有让传言就此消失,反倒是越发的传得更开了。

    还有人开始暗戳戳,或是半公开的嘲笑庞统的无能,还有一些人咳嗽一声,表示庞统杀奸细此举根本毫无意义,更重要的应该是公布更多的消息。

    比如西域和北域的情况……

    这些人的理由是因为长安三辅的人对于西域是多少有些担心的,所以如今北域的事情传出来了之后,就自然是引发了更多人的忧虑,而这种忧虑显然不是说不让传就可以不传,也不是说在渭水上砍了脑袋就能平息了事态的,只有『真实』的公布消息,才能消除民众的忧虑。

    有没有道理?

    很有道理。

    但是实际上呢?

    这些人是真的在乎真相吗?

    于是,在传言越发无法控制的时候,留守在长安城中的骠骑大将军之子,斐蓁有些『手足无措』的召开了将军府的扩大会议。

    在会议上,斐蓁想要让庞统公布『真相』,但是遭到了庞统的反对,但是庞统光反对,却拿不出什么应对策略来。斐蓁又是询问枣祗应该如何处理此事,枣祗则是表示自己只不过是管农田庄禾的,对于军务政事一窍不通。

    斐蓁又是问司马懿,而鬼精一般的司马懿见到庞统和枣祗两个人的表现有些和往常不同,多有怪异,便是立刻也学着枣祗说他不过是管律法诉讼的,其余的事情不太清楚……

    大考工黄承彦也不发表意见。

    参律院的郭图更是脑袋一缩,屁都不敢放一个。

    考功司愁着脸,表示自己算术尚可,但才智有限……

    众人议事,从早上议论到了中午,依旧没有任何的举措出来。

    斐蓁便是发了脾气,表示一定要有处理的办法,然后提出了要派人前往北域清查谣言,从根源彻底的解决谣言的问题,当即就遭到了庞统的反对。

    然后一天下来,什么屁都没有议论出来。

    到了晚上,斐蓁熬不住了,不得不宣布散会,明日再议……

    庞统特别强调了所有人不许将会议内容外泄,否则定然军法从事云云,但是很奇怪的是当晚就有很多人知道了整天的议事什么都没能议出来。

    这就让下层的官吏越发的不安起来。

    对于这些下层的官吏来说,他们知道一些事情,但是又不可能知道所有的事情。

    这正是他们的痛苦。

    他们永远处于信息链条的末端。

    至于最底层的百姓?

    那是被排斥在信息链之外的。

    第二天,斐蓁又是召开了所谓的『闭门会议』,谁都眼睁睁的看见庞统脸色阴沉的进了大将军府,然后咣当一声又再次关上了门,和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闭门会议的参加者只有庞统和枣祗。

    毕竟最为主要的意见不统一,是在斐蓁和庞统身上。

    那些膀大腰圆的将军府护卫,把守了各个要点,任何想要窥视将军府的人都立刻被警告,若是不听警告的就会被拿下,反抗者会被当场斩杀。

    谁都以为斐蓁和庞统之间是要进行一场最为严肃的讨论,或许是决定了某些生死的讨论……

    大考工黄承彦,依旧是笑呵呵的乐天派,没心没肺的样子,装聋作哑打着哈哈,似乎对于被排挤在闭门议事之外毫不在意。而大理寺的司马懿在得知了此事之后沉默了很久,但是依旧是什么话都没有说,谁也不清楚他在想什么。

    郭图也严禁参律院的官吏议论此事,然后关起门来偷偷找到了逢纪。

    逢纪作为考功司的司长,其实也有资格进言的,但是他和郭图一样,都闻到了一些不祥的味道,便是和郭图一样,什么都不说。

    两人坐着,许久之后,郭图长长叹息一声,『唉,庞士元依旧信不过你我啊……』

    逢纪沉默着,也是闭着眼,长出了一口气。

    过了片刻,郭图忽然嗤笑一声,『不过我们也不算差的……这个时候,谁乱动……嘿嘿……那就真找死了……』

    逢纪点点头,又摇摇头,说道:『不过……长安这些,都被收拾了好几轮了……不过也是,总有些人觉得自己聪明……』

    郭图笑道:『这次不一样,据说丞相有天子令而来啊!』

    『呵呵。』逢纪冷笑,重复了半句,『也是,毕竟是天子令啊……』

    两个人相互看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又将目光挪开。

    良久之后,也不知道是谁轻声低语,『大汉啊……』

    声音细细,如烟消散。

    而在骠骑大将军府衙之内,一片热火朝天。

    『子敬叔呢?』斐蓁问道。

    庞统很严肃的说道,『在那根柱子后面睡觉。』

    『啊?』斐蓁一愣。

    庞统说道:『子敬昨天晚上连夜将两个常平仓的粮草调走了……不烧两个粮仓,怎么能显出乱来?』

    『那……不叫他?』斐蓁又问。

    『他说不用。』庞统摇头。

    『那么我们现在开始?』

    庞统点了点头,『开始罢。』

    斐蓁和庞统对视着。

    『刀要利。』庞统一脸的严肃,『这一点非常的重要。』

    斐蓁微微点着头,『嗯嗯。』

    『刀还要快。』庞统继续说道,『这样才不会粘连得到处都是……』

    斐蓁依旧点头,『嗯嗯。』

    庞统沉声说道:『既然世子已经知晓了诀窍,那么现在就可以动手了。』

    斐蓁愣了一下,『为什么是我来动手?』

    庞统依旧是严肃且认真的说道:『我穿了一身的朝衣,又这么胖,不太方便……』

    『我也穿了正装!』斐蓁不满意的说道,『而且你岁数比我大,我还小!而且还是士元叔你提议的!说什么没什么问题是一顿羌煮解决不了的!』

    庞统皱眉说道,『那也是世子伱同意了的!更何况这句话也是主公之前说的!你现在不愿意动手,那就不好办了啊,我们说好是闭门议事,这不好让仆从来啊……』

    斐蓁点头,『确实是不好办啊……不过再这样下去,汤快沸了……』

    两个人一同皱眉。

    两人中间忽然一阵白烟升腾而起。

    汤开锅了。

    咕嘟嘟的热气直冒。

    『哎……不能辜负这锅好汤啊……』庞统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没想到我庞士元也有今天!拿来罢!我来切!』

    斐蓁喜滋滋的就将羊肉条和砧板什么的放到了庞统面前,并且毫不客气的指挥起来,『这一片厚了……厚了……薄了……歪了……破了……』

    『呱噪!』庞统一头的汗,『我早说过,我手胖,做这个事情不灵便……』

    『胖还吃这么多,』斐蓁说道,『父亲大人还说要我盯着你锻炼,结果你每次都偷懒!』

    庞统嘿嘿笑,『不吃饱了,哪有力气锻炼?主公还要我盯着你写策论呢!你还不是也偷懒?』

    『呃……那你就少吃点肉,多吃点菜!』斐蓁继续说道,『小侄就勉为其难,替士元叔代劳吃肉就好了。』

    『那可不成,这好不容易才能吃的上肉,谁还愿意回去啃草?你要真代劳,就来帮我切肉。』庞统说道,『或者说把这些肉先放锅里去……我们就这么一锅汤……算了,反正就这样,大块小块都是烂在锅里面就成……』

    『士元叔,』斐蓁一边放着肉,一边说道,『我怎么听起来,你这话说的……不全是肉啊……』

    『不是肉还能是什么?』庞统切完了肉,抓过一块布来,擦了擦手,『这天下,又有谁不是肉?我们这锅小肉少,所以更要分清楚谁能吃,谁不能吃……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吃肉的……』

    斐蓁看着汤锅里面的肉起起伏伏,『昨天还可以啊……』

    『俗语有言,肉不过三……错了,事不过三……』庞统嘿嘿笑着,盯着锅里翻滚的肉,『看着吧,等今晚的火一烧,然后我们再下一个令……肯定就有人忍不住了……』

    斐蓁眼珠转了转,『明白了,这算不算给那些人一个机会……』

    『没错,若是这些人不动,就给他们一个机会,要是他们想要动,也给他们一个机会……来来,自己动手……我就不帮世子你勺肉了……』庞统点了点头说道,『只是可惜啊,曹孟德已经不是当年的曹孟德了……』

    『当年的曹丞相?』斐蓁问道,『当年是什么样?』

    『主公之前说的……』庞统应答道,『当年曹孟德,可谓是忧国忧民,刚正不阿……所以啊,世间万物,都是因时因地而变,岂有万世不变之法……真以为当年发的誓,就一辈子不改?噫,这肉好了……』

    庞统非常准确的夹住了那块刚刚完全变色的肉,将其按在酱汁里面一滚,便是塞进了嘴里。

    羊肉,无疑是阴山草原上的羊最好,因为这种羊据说是自己会吃沙葱,久而久之就自行腌制入味了。

    斐蓁见状,也不说话了,开始和庞统两个人抢起肉来。

    饭都是要抢着吃才香。

    肉更是如此。

    不多时两人就将肉分吃了一空,然后庞统略带一些不足的将剩下的配菜什么的往锅里面放,『这个时节啊,便是杀牛羊的时候……世子知道么,在西域有个风俗,说是在冬月来临之前的两个月,不能吃肉的,不能杀牛羊……然后等到冬月的第一个月的第一天,就可以杀了……说是什么天神的旨意,世子以为如何?』

    『天神哪里有空管这个?』斐蓁哈哈笑笑,『定然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却假借了天神的名头,要是天神真的什么都管,说不得一巴掌拍死这些假冒名头的家伙……』

    庞统也是笑了,点头说道:『没错。其实和天神无关,倒是和天气有关。这冬月之前的两个月,便是大漠草原之中牛羊贴秋膘最为关键的时刻,就像是我们汉家庄禾夏末最后灌浆时刻一般,因此没有那个人会愿意在庄禾即将成熟的时候收割,牛羊也是如此……等到了冬日来临的时候,那些成功贴上了秋膘的牛羊就可以顺利过冬,而那些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办法贴好秋膘的牛羊……就是自然要宰杀了来享用了……』

    『原本就是个最为简单的节气变化,顺应自然之事,』庞统嘿嘿的笑着说道,『偏偏就要攀上什么天神的名头,然后搞出一大堆的有的没的……这就叫做本末倒置,跟曹孟德之举是一个毛病……』

    斐蓁说道:『士元叔是说曹孟德栽赃子龙将军的这个事情?』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没错。子龙在北域,有少过兵饷么?有略过过民财么?既然都没有,那么乱什么?又叛什么?就像是这一次西域之乱,为什么要以快击快?那是因为西域当下的乱只是表面上的乱而已,不是真的西域牧民都受了灾,都没吃的了……如果真的是有一天,西域的所有牧民没得吃了,那么谁去平乱都没用!如果还有得吃,就怎么都乱不起来!无论什么时候,都别夺走百姓最后一口吃的,否则的话……主公从长安走的时候带着兵,到了陇右就带了不少工匠和农夫,还有那些羌人,世子觉得主公平西域之乱最重要的是什么?』

    『嗯……』斐蓁盘膝而坐,皱着眉头。

    庞统用筷子敲了敲羌煮的锅。

    『肉!不是,是食!是吃的!』斐蓁反应过来,『民得食,就不会乱!这之前父亲大人也有说过,还带我去吃了民食……不过,那真难吃……』

    庞统微微叹息了一声,『没错。只要有吃食,百姓就乱不了,所以我们只要有粮草在手,长安也一样乱不了!可惜啊……可惜就就是有人不懂……贫苦百姓那么难吃的食物,都有人想要将其抢走,这些人恨不得从百姓牙缝里面抠,从嗓子里面掏……主公岁末之时,不是有给关中之民冬炭御寒么,知道山东之人在说什么?他们在说为何不让这些民众出去跑两圈就不冷了么?简直就是浪费煤炭……』

    『……』斐蓁无言以对。

    片刻之后,斐蓁问道,『对了,世叔你方才说要还要下什么令?』

    庞统笑道:『简单……世子下令,免了北域都护之职!』

    『啊?』斐蓁愣住了,然后说道,『又是演戏?』

    却没有想到庞统摇了摇头,『不,是真的免……』

    『哈?』斐蓁瞪圆了眼,『真的免?!』

    庞统仰头哈哈笑了笑,『当然是真的……曹孟德欲于长安之处五得,我们自然也要五获!世子不妨想想,我们这五获,究竟是落于何处?』

第2959章相看两相厌,将相两不和

    夜。

    深沉。

    长安东大街的一处不怎么起眼的小院子。

    院门紧闭,但是院中走廊以及阴影各处站着的,都是魏延的手下精锐部曲。

    院中暗淡,只有一盏昏黄灯光摇曳。

    魏延静作在灯火之侧,桌案上横放着那一柄陪着他闯荡川蜀,奔走南北的战刀。战刀刀柄之上雕刻的睚眦,瞠目敞口,尖牙外露。

    魏延伸手在刀柄上轻轻摩挲,一脸的若有所思。

    屋内院中,魏延精锐部曲沉默的宛如一个个的雕像。

    长安三辅,眼见着就要风云搅动,而魏延自己,又将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魏延到了长安,已经许久没有见到鲜血了。

    今晚,或许就是开启战事的序幕!

    魏延崇拜斐潜,但是在今天,他也对于庞统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

    武关城下,是魏延见识到了庞统的手段,而现在,他见识到了作为一个谋臣,一个文吏,庞统拥有的勇气和胆量,也是如同钢铁一般的强硬。在面对着山东即将来临的威胁,不仅是没有丝毫的退缩,甚至还要进行引诱,根本不畏惧战争的爆发!

    谁都清楚,如果长安有失,骠骑基业必然动荡,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庞统依旧给魏延下达了放火焚烧两个粮仓进行诱敌的命令……

    大火一起,必然勾动人心。

    于内,蝇营狗苟者,心思不纯之人,必然荡漾!

    于外,腐朽沉沦者,心怀恶意之辈,必然觊觎!

    这一场火,宛如莲华而生。

    根在泥中,茎在水中,而华花却在水上。

    就像是魏延自己。

    他的根,在泥里,污浊,挣扎。

    历史上的魏延,出身行伍,是作为刘备的部曲,登上了川蜀的舞台。而当下的魏延的起点相对来说会高一些,但是在面对川蜀士族,关中大姓,甚至是山东那些几百年的世家的时候……

    魏延?籍贯何处?祖辈何人?

    就像是后世大院里面的孩子碰面,『你爹是谁?军衔是什么?』

    每当此事,魏延就特别的不服气。若是这天下,都是为了拼爹,那么还要自身努力什么?春秋周天子分封都已经过去多少年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呼喝之声也在漫天雨雪之中改天换地,汉祖刘邦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亭长!

    凭什么到了当下,竟然还有人在问爹是谁?!

    而不是看他做了些什么!

    魏延佩服有真本事的人,而对于那些只有爹本事的……

    『嗤。』

    历史上的魏延,原本也将根茎舒展,将莲华绽放于水面之上,仰望苍穹。历史上的魏延,是悲哀的,他的悲哀是他跟随刘备的时间太短,而遇到诸葛亮的时间太长。

    刘备敢于冒险,敢于亲身行险,敢于承担风险,他的一生都在风雨之中挣扎过来,所以他看着努力挣扎的魏延,就像是看着年轻的自己。刘备更愿意给魏延更多的机会和空间,去等待魏延的成长绽放。而诸葛亮不敢冒险,演义里他唯一的行险就是空城计,而现实中遭遇风险之后为了维护荆襄集团的利益也不敢自己全数承担,而是推给了马谡……

    不过现在么,绽放的机会就在眼前。

    魏延微笑着,手上却在抓紧,就像是想要抓紧在刀柄上镌刻的那一行字。手中的战刀,就是魏延的『吴钩』,而他将凭着自己的能力去『觅封侯』,而不是凭着什么『爹』登高堂!

    院角墙头之上,忽然有声音传来,『将主!将军府发信号了!』

    魏延眉眼一挑,顿时有光火在眼底绽放,『按照计划,烧仓!封街!有胆敢借机生乱,浑水摸鱼的,一律杀无赦!』

    院内部曲,轰然而应,然后便是鱼贯而出。

    魏延走在最后,出了院门,他扭头看向了将军府。

    品字形的灯火在摇曳着。

    『呵呵……』魏延轻笑,声音畅快,『主公放心……若是曹军十万来,某则吞之,若是二十万来,某自拒之!不过,在此之前,先该唱戏了……』

    烈火熊熊而起。

    照亮了长安的夜空。

    许多里坊都被惊动了,旋即坊丁和巡检出动,一方面呼喝着维持秩序,一方面派遣救火的人员前往帮助,只不过坊丁准备的救火设施,一般都是针对于坊内普通家庭的火宅,而面对当下仓廪这种熊熊烈火,就有些杯水车薪了,顶多只是制止了火势的蔓延,并不能扑灭仓廪的火焰。

    而且谁都清楚,仓廪一过火,即便是救下来,仓廪之中的粮食也废了。

    魏延加上各个里坊的巡检坊丁,很快的控制了城中的局面,也将大火控制在有限的范围之内。

    只不过在长安有些人的心中,燃起的火头,就不是魏延所能控制的了……

    司马懿也在观火。

    『看着火之处,应是城中昌平,常平二仓……』司马懿低声说道,『此二仓建于骠骑初至长安之时,已有经年,设备老朽,周边夹杂……若是火起,倒也在常理之中,只不过么……』

    司马徽在其身后坐着,嗯了一声,『庞士元并非遇事慌乱之辈。』

    司马懿点了点头,『多半是计。』

    司马徽笑着说道:『如此,隔岸观火就是。』

    『……』司马懿没有回答,但是眼眸当中,似乎也在有些火光跳动。

    司马徽微微有些皱眉,他太清楚自己的这个侄子了,能力强,但是野心也不小,『懿儿,你这是……想要做什么?』

    『隔岸观火,虽说安全……』司马懿缓缓的说道,『叔父大人……但侄儿总是觉得少了几分的味道……』

    司马徽微微皱眉,摸着胡须说道:『如今以老夫文华之位……你何必去行险呢?』

    如今青龙寺之中只要是司马徽持重守中,不偏不倚,保持着正经正解的这条路,便是长安,甚至是大汉的一座文华丰碑。而司马徽无子,司马懿虽说名为侄子,但是实际上也像是亲生儿子一般,每日晨昏定省,四季嘘寒问暖,比一般的儿子还要更加孝顺三分。

    故而,一般来说,司马徽的这些文华遗产,多半就是会落到司马懿的头上。司马懿甚至什么都不需要做,等着就是,自然一份荫功少不了。

    可是,司马懿却觉得心中似乎也有火在燃烧,烧得让他喉咙有些干渴,『东西之争,就在眼前!此或许是千百年之大契机!侄儿……侄儿真不愿枯坐于此……岂不是和彼等碌碌之辈同伍?!』

    『……』司马徽长出一口气,『那么,你要去何处?』

    司马懿回头望向东北,『河东!曹军欲攻关中,必偏师进河东!骠骑旧府,司马新居,尽在河东!护平阳,亦护司马!』

    他要涉足兵权!

    他要军功!

    司马徽沉吟良久,『若是如此,司马家便是和山东再无回旋了……』

    司马懿却是展眉一笑,『昔日河内驱逐家父之时,曹军可曾想过什么“回旋”?』

    『嗯……』司马徽沉吟了片刻,最终点了点头,『也罢。由你。只是……万事小心……』

    司马懿低头,大礼参拜于司马徽膝下。

    『战阵无眼,千万小心啊……』司马徽长长太息。

    长夜,终将过去。

    火焰,也是熄灭了。

    可是这一场似乎表面上没有多少伤害的火,却让许多人都不由自主的动了起来……

    长安的变化,让很多人忧虑,也让不少人开心,忧虑的忧虑,开心的开心,明明相处于一处,却似乎割裂成为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当然更多的是懵懵懂懂的百姓,依旧在按部就班的生活着,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以及其意义何在,他们甚至都不知道长安之中,有什么风起云涌,又有多少官吏在战战兢兢的忧虑,他们只是知晓秋收完了,再忙上一阵,就能到冬闲了。

    骠骑之前是完整的。

    长安之前也同样是光鲜的。

    现在,似乎都有些裂痕了。

    一扇窗户都是完整的,所有人经过窗户面前的时候,都会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但是只要窗户上某一小片出现了一道裂缝之后……

    一个破裂的小处,却要整扇的窗户来承担后果。

    这就像是明明是极少数的拳师打拳,却让全社会的人来承担恶果一样。

    当比烂的年代降临了,谁心中更没有下限,谁就成为胜利的阿Q。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特殊的一个,可以豁免破烂的下场,却不清楚一旦窗户烂了,房子也同样会塌。或者即便是心中明白,但是依旧可以用『一代人就干一代人的事情』这句话搪塞过去,全然忘记了若是当年伟人也这么想的话,现在说不得都没蘑菇在手里。

    在五胡乱华没有真正降临到山东士族头上的时候,这些山东士族子弟怎么会相信有一天他们的妻儿老小会被套上枷锁,成为两脚羊?

    因为每一个人都是短生种,所以未来就是个梦。

    斐潜打造的长安三辅,就像是一个精美的新屋。

    吕布如今就是这精美房屋的窗户上面,那条最明显的裂缝。

    现在所有人都盯着那条缝,想要将窗户全部都给砸了,屋子掀了。

    庞统作为留守在长安的管家,这一次直接绕过了斐蓁,下令让长安三辅都进入战备状态,并且同时派遣出了阚泽,调查昌平常平二仓着火的原因……

    按照道理来说,在官廨附近,一般都是比较安静的。

    但是今日的安静,却不免有些压抑。

    即便是往来的官吏,都是放轻了脚步,相互之间递送着眼神。

    这个世界之中,最擅长察言观色的物种,肯定就是属于官吏了,每一个有志于向上攀爬的官吏,都会擅长于观察上司的每一个脸部表情,并且从中获取一些关键的信息。

    现在官廨当中的官吏,就察觉到了在空气当中似乎隐隐的有一种风雨即将到来的味道,为了不被祸姎池鱼,这些小吏们都尽可能的缩短暴露在外界的时间,低着头装作每一个人都非常忙碌的样子。

    风暴终究是来了……

    喧嚣的声音从远处而来,有些机敏的小吏立刻色变,有的借着手头上的事情遁走,有的则是借着屎尿化成了黄沙哧溜就到了地下,但是总就是还有些小吏反应慢了一些,没来得及施展变化,就被急急而来的魏延撞一个正着,然后被魏延直接撞成滚地葫芦。

    『庞士元!』魏延大吼着,『给某出来!』

    魏延没有带多少人,也没有带武器,但是即便是如此,也不是周边这些身躯单薄的小吏能拦得住的。

    魏延怒气冲冲的撞进了庞统的官廨,将前来试图阻拦的小吏一脚踹飞出去,摔得鼻青脸肿,然后咣当一声将门推开,『庞士元!谁给你胆子来审查于某?!』

    『大胆!』庞统阴沉着脸,三层的下巴几乎要滴出水来,咣咣的拍着桌案。

    魏延指着庞统,『庞士元!某之官职,乃主公所赐!你凭什么来查我?!』

    魏延怒气冲冲,大有似乎庞统不给一个说法,就要扑上去和庞统扭打一番的架势。

    庞统沉声而道:『某掌西尚书台之令,自然有权查你!』

    『主公尚在!』魏延跳着脚,『庞士元你这是欲借此生事,要独揽大权!』

    『胡说八道!』庞统怒声说道,『魏文长你不要不知好歹!』

    两个人顿时就像是仇人一般,你瞪着我,我瞪着你。

    此时此刻,值守在外的官廨兵卒护卫才急急而来,然后和把持在门外的魏延护卫撞在了一起,相互推搡着,兵甲相互碰撞,就差直接扭打在一起了。

    摆足了架势之后,庞统才命令急急赶来维护秩序的官府护卫退下,顺带将那些伸头探脑的小吏的目光全数隔离在外……

    『文长啊,这装得还不够像啊……』庞统很大声的拍着桌案,然后哗啦一声将手中的一卷行文丢到了窗外,嘴里的声音却放得很小,『刀子呢?你成天不离手的那把睚眦战刀呢?』

    魏延左右看看,掀翻了一个用来放行文的木架子,然后甩手丢到了院子里面,『令君啊,刀子还是算了……动刀太夸张了,没人信的……』

    庞统笑道,『怎么会?有些东西他们就愿意相信……算了,没刀就砸了那个,对,那个罐子……』

    魏延走上前去,搬起那个装了些书卷的六角瓦楞瓶,哗啦一声砸在了地板上。

    『大胆!魏文长你这是要造反么?!』庞统嗷嗷扯着嗓子喊了一句,然后低下声音来,『兵卒可都安排妥当了?尤其是终南山内……』

    终南山,向来被称为长安捷径。

    既然称之为捷径,那么就必然是有捷径的道理。

    在这个终南山之中,有很多地方是适宜居住的,既不会离长安太远,又不会说是暴露在外。而这一点,也就成为了某些人隐匿人手,或是躲避搜捕的最佳场所。

    『庞士元!乱命不可为!主公必不会同意!』魏延嘴上喊着,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张绢布,然后上前,递给了庞统,在地图上轻轻的比划了几下。

    在绢布上,魏延注明了这一段时间探寻的一些地方,并且也指出了这些地方有一些可疑之处……

    在这个年代,想要隐匿人口,说简单也简单,毕竟当下的人并不像是后世那样,没电没网络就跟要了亲命似的,在山里面搭建个草庐什么的,若是吃食有储备,几个月都可以不出来见人的。再加上一些修建别院啊的名头,一个地方隐藏百八十人根本不算是什么。

    庞统为了不打草惊蛇,暂时没有对于这些人下手,却转给了魏延,让魏延手下的山地斥候盯着。

    毕竟长安来来往往的商队很多,往来的士族子弟也不少,一个商队或是一个士族队列里面,几十个人少了一两个,基本上都不会被发现,就算是被发现了,就说是得了急症死了,扔乱葬山沟里了,也是找不到什么破绽,常年累月下来,也就自然在长安会滞留一些额外的人口下来。

    此外还有走私渠道……

    『魏文长!』庞统大喊道,『莫要做的太甚!』然后伸手指了指另外一个瓦罐。

    魏延会意,便是上前拿起又甩了出去,咣当一声砸在了走廊上,摔得稀碎,跟着大喊,『庞士元!你这是逼迫吾等!』

    庞统看完了绢布,便是收拢到了袖子里,然后又从怀里里面拿了一道虎符给魏延,轻声说道:『行了,按照计划去办罢……尽快……曹军很快就会动手了……』

    看魏延藏好虎符,庞统旋即又是大喊道,『魏文长!!莫要以为本令君刀不利乎!』

    魏延向庞统郑重行礼,口中却是喊着,『庞士元!误国害主!无能之辈!』

    两人哗啦啦又是一阵扔东西,过了片刻之后,魏延甩门而走,官廨门卫也不敢阻拦。

    庞统则是披头散发,头冠歪斜的追了出来,站在院中跳脚大骂。

    两人不和,魏延大闹官廨,甚至可能还打了庞统的消息,像是长了翅膀一样,忽悠忽悠的到处乱飞。

    即便是庞统下达了禁口令,但问题是魏延大闹官廨的事情又不是只有一两个人看到,禁多了,也就等同于没有禁。

    将相不和的问题,顿时成为了笼罩在长安城上的一片阴霾……

第2960章夕阳无限好,喷子也下头

    长安。

    大牢之中。

    黝黑的石壁,粗壮的木栏,铁索和青苔。

    虫豸和老鼠才是这一片地盘的主人,而其他的都是过客。

    黑暗似乎因为长期的存留,使得在其中的人感觉不仅是光线被吞噬,连着时光和生命,也一样被黑暗吞噬了一样。

    望着在远处石壁上的那一盏弱小的灯火,李逵知道,就连这个微弱的灯火,都不是留给这些囚徒的,而是为了让进来检查的狱卒,能够看清楚脚下的路。

    这里所有的一切,都不是属于他的。

    他所有的努力,如今全然成为了泡影……

    人,快死了,钱没花完!

    怎么办?

    李逵觉得自己没能看清楚道路,选了一条错误的路。

    他很后悔,但是现在已经没有新的灯火可以照耀他的路了,只剩下了压迫而来的黑暗,以及在黑暗之中嘲笑他,肆无忌惮的侵蚀着他的地盘的虫豸和老鼠。

    这些虫豸和老鼠,会在他吃饭的时候大摇大摆的过来抢食,会在他睡觉的时候偷偷啃他的衣角,甚至他的肌肤腿脚。

    李逵觉得这些虫豸和老鼠似乎已经将他当成了一个死物,一块腐肉,而他不想要真的就成为死物和腐肉。

    如果上天能给他一次机会……

    脚步声传来。

    牢房幽深,外界细微的声音,在牢房之内都似乎会被放大。

    一个让李逵有些觉得熟悉,又是有些陌生的声音响起,似乎和狱卒交谈了一些什么,然后狱卒打开了锁,铁链哗啦啦的响动着。

    『李兄,别来无恙乎?』一条黑影走到了木栅栏之前。

    李逵愣了一下。

    狱卒在一旁,似乎调亮了一些石壁上的那盏灯火。

    光亮重新抵达到了李逵的面前,黑暗之中的那些虫豸和老鼠,窸窸窣窣的往更黑的地方而去,将地盘暂时的让给了李逵和那名客人。

    『你……你你你……』李逵瞪大了眼,『你是人是鬼?!你不是……死了么?』

    那人在光线里面露出半张脸来,顺带着脸上的笑,『李兄,我确实死过一回了……』

    李逵从最先前的震惊里面恢复了过来,脸上带出了些许的鄙夷之色,『原来……怪不得之前长安之中,折损甚众,看来都是成为了范兄进身之阶了!恭喜,恭喜啊!』

    范聪脸上略有些尴尬。

    不管怎么说,他确实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出卖了一些人……

    在后世的一些人眼中,或许出卖什么人,根本不算是什么事情,但是在大汉当下,忠孝廉义还是许多人心中恪守的标尺,被李逵这样噼啪有声的抽在脸上,范聪也是多少有些羞愧。

    可是很快的,羞愧就成为了愤怒的燃料。

    『就算我不出卖,李兄你也不是照样成为阶下囚么?!』范聪冷声说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如今天下大势,在骠骑之侧,李兄你也来长安一段时日了,难道是看不清楚么?!』

    『天子还在山东!』李逵大声说道,似乎这样才能维持自己的气势。

    『天子是在山东不假,可在山东之天子,真的可以称之为天子么?!』范聪也是毫不含糊的大声回应。

    两人的声音在石壁之内相互碰撞,相互激荡,相互抵消,然后余音渺渺。

    只剩下了两个人粗重的呼吸声。

    范聪叹息一声,然后坐了下来,和李逵间隔着木栅栏,『你这间牢房,我也待过。』

    『……』李逵愣了一下,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于是干脆沉默以应。

    『舍生取义……』范聪的语气幽幽,『孔文举,名气大吧?义举多吧?然后呢?舍生了,他的义落在哪里?呵呵,他家产被分了,房屋被占了,田亩被吞了……更可笑的是,做这些事情的,并不是外人啊,而是跟他同宗同族,甚至是他平日里面的亲朋好友!山东,哈,文华之地!仁义之乡!』

    『……你怎么知道这些?』李逵问道,旋即笑了,『哦……明白了,骠骑之人便是用这些来劝降于你?呵呵,哈哈……』

    『非也。』范聪摇头。

    『哼!』李逵显然不信。

    范聪微微仰头,似乎沉浸在某些回忆里面,『我也曾经想要去死……但是后来,有闻司说是可以接我的家眷来长安……』

    『啊?』李逵似乎没听清,『什么?』

    『家眷,』范聪指了指自己,『我的。而且,还真的接来了……』

    『……』李逵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所以这就是你的理由?你为自己叛变找到的理由?』

    『非也。』范聪再次摇头,『虽然说接来家眷,确实是让我感激莫名……但是,真正让我下定决心的原因,并不是在关中,而是在山东啊……』

    『胡说!』李逵嗤笑,『这多半就是你自己涂脂抹粉,巧言虚托而已,又有什么好分辨的?』

    范聪笑了笑,『我假死于雒阳城下,消息传到了山东,按照惯例,当以阵亡身殒计,给与家人抚恤,停劳役调庸十年为期……规定是这样的,没错吧?』

    李逵忽然意识到了一些什么,略带一些迟疑的点了点头。

    『家眷接来了,』范聪的语气幽幽,『我问了,没抚恤金,一文钱都没有。因为……他们没见到我的尸骸!所以他们“不知道”我是生是死,所以没抚恤金,没停劳役,没停调庸!』

    『……』李逵沉默了很久,然后将目光偏向了一边,那边是更为黑暗的角落,虫豸和老鼠似乎就在其中窸窸窣窣,叽叽喳喳,嘻嘻哈哈,『或许……这事情,该走个流程……』

    『嗯。』范聪点了点头,『确实,流程很重要。可是……』

    范聪将牙咬了起来,脸上露出了几分凶狠的神色,『可是,呵呵,他们不给抚恤,也就罢了,但是他们在消息传回去的当月,就停了我的养家俸禄!原因就是我已经“死”了!哈哈哈,你说,李兄你来说,我这是算“生”,还是算“死”!』

    『呃……』李逵不能答。

    『我内人……对,之前她仅为妾,但现在就是妻了……没什么一定是不能改变的,不是么?内人虽说也读过书,可是并非能言善辩之人……』范聪叹息着,『前去询问小吏,然后……这个说不清楚,那个说不知道,问这个说这个不归他管,问那个说那个不是他的职责……我内人奔走一月,来来回回去了十余次,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能解决此事……呵呵,我是假死,可是……若我真死了呢?』

    李逵默不作声。

    『问的急了,户曹的人便是恼怒作色,表示他们这么做没问题!既然已经死了,那么就应该停了俸禄薪粮,这又有什么错?又违背了那条律法?便是轰我内人,让她去找功曹。』范聪冷笑着,『然后功曹也说,他们也同样没问题,一切都是依律而为!未明尸骸,未定生死,不可发抚恤!便是又赶我内人去找户曹……家中老母要养,孩儿要哺,田桑赋税,丝麻庸调……收赋税,收调庸的小吏直闯入门,翻箱倒柜,口称有上令,任何人都不得少了一文!就连我与内人定情的一根铜簪,都是劈手夺去……给我娘亲的一口薄棺,也……也……』

    范聪潸然泪下,哽咽无言。

    李逵扭过头。

    范聪用袖子擦了擦脸,声音有些含糊,『也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我就知道了,我不欠曹孟德的,也不欠天子的,只剩下了欠骠骑的……若不是骠骑派人前去接我家眷,我……我内人说,当时她们都想要去死了……』

    『你……你族人……』李逵问道,『你族内为何……』

    『哈。』范聪冷笑了一声,『孔文举之事,还看得还不够清楚么?族人?你有功勋在身,官职在手,他们就是人,要是什么都没有,成了绝户,他们就等着分房屋田产!那时候,你以为他们是人,却没想着他们都已经不把你当人!』

    李逵默然。这事情他也知道。大姓大户的宗族之内,确实有一些义学什么的,也会给族内的鳏寡孤独发放糊口钱粮,但是代价是接受这一份钱粮的家庭,从此就成为某个大房的附庸,使唤,某种意义上的奴仆。

    而且即便是这种制度,也不是所有家族都有,即便有的家族,也不是面向所有人……

    世家士族,只要维护主支主房不倒即可,至于旁枝末节,五服之外的,帮与不帮都全凭一念之间。

    『李兄,你也不是大姓大户,』范聪看着李逵说道,『你在长安,也应该有看到……我们是山东之人不假,可是在山东却没有我们的地方!学得再好又能如何?世家大户孩子三岁就能诵读诗书!七岁就能诗歌传颂乡野!十岁就能出书扬名天下!』

    『再有能力又是如何?他们说不行就是不行,口中称说是要招揽天下贤才,公开竟比不拘一格如何如何,但是实际上最终录用的不是这家之子,就是那家之孙,寻常人等……若非如此,你我也不必来长安……』范聪呵呵笑了两声,『如此之山东,如此之朝廷……值得么?话尽于此,李兄你好好想想……』

    范聪也没有一定要让李逵现场回答的意思,而是站起身,略微施礼,也不等李逵有什么回应,就起身走了。

    脚步声远去,在铁链铛啷啷的声中,牢房再一次的陷入了沉寂。

    李逵沉默着,如同雕像一般坐着,一动不动。

    『值得么?』

    如果一个朝廷,一个地区,让生者不能得其活,让亡者不能安心死,让青壮见不到出头的光亮,让老者看不到得养天年的希望……

    李逵将脑袋磕在了木栅栏上,咚的一声响,似乎依旧是有人在问,『值得么?』

    他再磕了一下,希望能用这样的动作,将这三个字磕出脑海。

    这一次磕得力气大了些,粗糙的木栅栏擦破了他的额头,鲜血流淌下来,火辣辣的刺痛。

    可是这三个字依旧没能在脑海里面消除,甚至越来越大,越来越响。

    『值得么?』

    ……囧rz……

    大牢之中,李逵心思纷乱,难以抉择,而在长安城中,也同样有人心思纷乱,难以抉择。

    『父亲大人,我们……这,这是不是我们的机会?!』

    韦康盯着韦端,带着毫不掩饰的渴望。

    自从韦氏从官场退下之后,韦康就真的明白什么叫做『门可罗雀』。

    他之前那些笑呵呵的『朋友』,现在对他避之如见蛇蝎,然后他才明白,他父亲一直告诫他需要慎重交友的那些话,是真的……

    韦端身形微微有些佝偻,面容也是苍老了许多。没有了权柄在身,韦端似乎是加速了老化。

    之前韦端寄希望于能够勾连上孔融的子女,就像是在股市中借壳上市一样,重新捞取一些政治资本,但是不知道是命中多厄,还是说被人察觉,亦或是孔氏子女真的就是要潜心读书,虽然说到了长安,但是基本上一般人根本见不到孔氏子女,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借壳了。

    没有权柄,没有职位,韦端就感觉像是赤身裸体走在闹市之中一样。在最初的羞愧期过后,韦端心中也自然点燃了愤怒的火种。他,当年堂堂的『京兆三休』之一,现如今却像是丧家犬一般……

    『你打算如何?』韦端问道,他没有说是或是不是,而是直接问韦康要怎么做。

    韦康脸上带着一些幸灾乐祸的笑容,扬着眉毛说道:『黑胖子显然怕了!他失策了!现如今应该是集合关中三辅之力,同心同德对付曹丞相,可是他竟然进退失措!先是和骠骑世子意见不合,然后又是城中仓廪失火,又因为这失火的仓廪牵扯到了魏文长,又是让魏文长大闹官廨!』

    『这黑胖子平日里面装得蛮像样子,现在关键时刻,便是慌了爪子!』韦康越说便是越兴奋,『这黑胖子现在失了世子之信任,又丢了大将之扶持,长安三辅岂能不乱?又怎么能抵挡得住曹丞相?到时候曹丞相兵临城下,便是这黑胖子授首之日!』

    韦氏上下,不管是韦端还是韦康,都在庞统手中吃过亏,而且不止一次,所以对于庞统,韦康是恨之入骨,如今见到了庞统如此行径,不仅不替长安三辅的百姓安危忧虑,反而兴奋异常,觉得这是打倒庞统,让韦氏重新回归政治,重新上市融资的好机会。

    韦端皱眉,『我是问你要怎么做。』

    『呃……』韦康愣了一下,难道他之前说的那么一堆,不是要怎么做么?但是很快他就说道,『既然庞统举止失措,自然就无法担任尚书令!而在长安之中,最有经验,最有力挽狂澜之力的,便是父亲大人莫属了啊!』

    『蠢货!败家子!』韦端毫不客气的呵斥道,『你真是不将韦氏这点家底败光不罢休!我真么……』

    韦端忽然记起百医馆华医师的话,说是他年龄大了,不可暴怒,否则容易折寿云云,便是停下了对于韦康的呵斥,长长的呼吸,告诫自己不生气,不能和这个败家子计较……

    韦康转动着眼珠子,没想明白自己的这个主意究竟哪里出问题了。

    『现如今,一动不如一静……』韦端暂时的平息了一些怒火,开始和韦康解释,『力挽狂澜,呵呵,看起来很美,但是要是被这狂澜拍进水里,又要如何?』

    韦康嘿了一声,『父亲大人,你该不会是……害怕了吧?若是不站出来统御三辅,光坐在家中,就能有功勋到手?』

    韦端翻了翻眼皮,『你是觉得骠骑一定能赢?』

    『不然呢?骠骑之下,精兵强将可是不少……』韦康一愣,『父亲大人,你该不会……那这么说来的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韦端生怕这个玩意又给琢磨到什么歪路上去,顿时忍不住大吼一声,『如今韦氏就剩这点家底,要稳妥!明白没有?!不可轻举妄动!我是说万一,若是万一……到时候,韦氏现在站出来,岂不是……如果说万一真的……那么才是韦氏重新崛起绝佳之机啊……』

    韦康眼珠子转动着,显然是想清楚了其中的关窍,点头说道:『这倒是没错……可是,如果说得胜的是……是骠骑呢?那么我们现在什么都不做,岂不是错失了良机?』

    韦端皱眉,捏着胡须沉吟着,半响才说道:『话虽如此……但老夫觉得,这庞士元……应不至于如此,似乎有些问题……』

    正说话间,忽然回廊之处有韦氏的心腹下人急急奔进,神色有些怪异的禀报道:『启禀家主,少主……这庞令君上表,说是魏文长跋扈,脑后有反骨……更说骠骑待武将太厚,以至于武将等人不知恩义,要削其部曲,甚至还说西域北域都护权柄太大,要免了都护之职,改为太守……』

    『什么?!』韦端大惊,『这……这是庞士元被魏文长给打傻了么?』

    此时此刻,还搞什么文武之争?

    不过话说回来,东汉以来,文官喷人,尤其是喷外戚大将军,喷宦官众,喷除了自己的一切,甚至连自己文官内部都喷,似乎已经是一种习惯性的政治正确了,就像是小仙女这也下头那也下头一样,就没有不下头的。

    长安三辅,因为斐潜的统御,很长时间都没有出现过这样的情况了。现在这个样子,是因为斐潜离开了,庞统无人压制,所以暴露出『大汉文官』的本性了?

    这个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毕竟听闻汝南一带,早期的时候最喜欢就是品评么,荆襄距离汝南很近,说不得庞统也是被感染了此病,现在开始发作了……

    『父亲大人!』韦康眼巴巴的看着韦端,『现在……现在我们要怎么做?』

    韦端眯着眼,『让我想想,想想……嘶……嗯,有了……我们要相信他……』

    『哈?谁?』

    『庞士元。』

    『什么?!』

第2961章千山鸟飞绝,林后有佳境

    谁都会喊口号。

    早在上古周伐商的时候,周王就懂得喊口号了。

    『过来罢,我们一起推翻那个万恶的纣王……』

    从来没听过,或者说比较少听人喊口号的,便是哦哦哦的聚集在了一起,推翻了纣王,然后么,他们才发现,周王和纣王,其实是一个音,不同的外形而已。

    一代一代,会喊口号的,总是能多占点便宜,喊口号的一般都站在后面喊,不会喊的往往闷头往前冲,所以华夏之中,喊口号的基因有更大的概率能够保存下来,也就形成了后世动不动就要走形式,喊口号的由来。

    长安的纷乱,很有意思的是上下分开的。

    上层的官吏士族,惶惶恐恐有之,各有心机有之,不知所措的和胸有成竹的混杂一起。

    而下层的普通百姓,却依旧在过着和平常没有什么太大区别的生活,即便是担心因为烧了仓而会有粮价波动的民众,在见到了粮食铺子里面挂出的水牌价格只是比之前多了一两个钱之后,也就放下了心。

    上层人担心的事情,和下层人无关。

    而下层人忧虑的温饱问题,在上层的人面前完全不是什么问题。

    大汉不可能一口气就蹦到了某某主义,这种封建王朝的阶层割裂性,使得华夏当下的所谓团结性,永远都是小集团紧密无间,一旦扩大就松散无比,即便是天天喊什么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也或是喊着什么要相信这个要相信那个,也是没什么用。

    实际上喊这些的话的人,有可能连他自己都不信这些话。

    『要相信庞统庞士元?』

    口号可以喊,但是心里面怎么想的,谁又知道是什么呢?

    民众和官吏,官吏和皇帝,相互之间根本不沟通,不协调,不同步。

    喊口号一时爽,一直喊口号当然就一直爽,可是等不喊口号的时候,背过身去的时候究竟怎么去做的,才是真实的世界。

    要不然也不会华夏历朝历代的封建王朝之中,贪腐的官吏动不动就是几百套的房产,几千亩的地产……

    这深沉的爱,始终如一。

    这种阶层的隔阂,割裂,在春秋战国的时候被动的培养,到了秦汉的时候基本确定,并且在随后的王朝之中,虽说也有雄心勃勃的皇帝或是大臣,想要进行改革,但是依旧无法抵御强大的历史惯性,使华夏始终处于一个内斗智慧无穷,外斗束手无策的状态。

    长安三辅即将面临威胁的时候,百姓茫然无知,士族子弟各有心思。

    司马懿请调河东似乎成为了一个信号,旋即就有不少人表示是大祸临头各自飞,然后也有人高喊着要相信庞统庞士元,在这个过程当中,原本是在纷扰中心,引爆了将相不和局面的魏延,却悄然的消失了。

    当然也有人注意到了这个事情,但是很快就被长安之中风起云涌的各种消息和传言而吸引,就像是忍不住刷一刷手机,看着扭腰的小妖精便是忘记了正事一样。

    我是谁,我在那里,我要干什么来着?

    魏延现在没有刷小姐姐,而是在刷终南山的『野怪』。

    终南山,或许没有哪一个山,能够像终南山这样,在华夏历史上这么出名。

    终南山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区域,是整个秦岭的一部分,从蓝田到户县,都可以称之为终南山。

    在大唐王朝之中,终南山是距离长安这个国都最近的山,似隐而非隐,故而有终南捷径之言。许多人原本默默无名,但是到了终南山刷了一遍金漆之后,便是立刻名声大噪,然后被征辟为官,就像是后世某个时间段,只要去国外野鸡大学刷一遍金漆,就可以拿高工资好待遇一样。

    当然在当下,并没有什么人企图走这种成名的终南捷径,但是也有一些人想要走其他模式的『终南捷径』,因为不管怎么说,终南山依旧是距离长安最近的山区,而长安城,因为斐潜的理念建设的原因,是没有宽厚的外城墙的,只有原本的内城墙和皇墙,以及陵邑的墙。

    因此,如果有贼人隐匿在终南山中,在某些关键性的节点上搅乱,就容易引发各种问题,也会使得一些茫然无知的百姓心生恐惧而引起三辅动乱。

    尤其是在终南山脚下,还有不少的劳工营地……

    马钧正站在魏延身边,指点着图舆上的要点。

    作为经常往来于长安城的玄武池和终南山的工房的马钧,对于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的熟悉。

    『将军,这一带,有砍伐林木,开凿矿石而成的山道……从这里,一直到这里,』马钧说道,『若是有贼隐匿于山中,也避免不了要采购生活所需……这些山道,便是捷径……』

    隐居终南山。

    听起来很美,说起来也是仙气飘飘,但是实际上并不如此。

    山中的蚊虫并不会因为是隐居人,就高看一眼,高抬一嘴,遇上了活物,死活都是要吸饱了。

    若仅仅是蚊虫,倒也不算是什么,烟熏火燎总是能解决一些问题,但山中还不仅有蚊虫,还有狼,熊,以及老虎。

    还有饮食,器物,不会因为隐居就少了半分,也不会说喝西北风饮东南露就可以什么都是鸡肉味咯嘣脆。

    魏延微微咧开了嘴,『行,这事情……我熟……』

    马钧嗯了一声,想要说一些什么,但是话到了嘴边,却又迟疑了一下,没有说出来。

    『放心……』魏延抬起头,眺望着终南山林,『只要有方向,一切都不难……马参事,烦劳在每日辰午申时,各点一刻狼烟……』

    狼烟不是为了报警的,而是为了确定方向,而且只要烟火不以特定的次序打断,很多时候就会误以为是工房烧什么而产生的黑烟……

    山道如线,但是并非每条线上都有鱼,因此在打野的时候,自然就需要穿山过林,而在山林之中确定方向,除了本身的过硬本事之外,还可以寻求场外帮助。

    马钧拱手以应,『领将军之令。』

    『善!那就拜托了!』魏延也不多废话,收起了图舆,便是转身往自家兵阵的方向而去。

    到了兵阵之前,魏延从左到右扫视了一遍,然后二话不说,便是直接挥手下令,『出发!』

    魏延手下山地兵轰然而应,气冲云霄!

    终南山之中,是不是真的没有修行人,隐居客呢?

    其实也是有的。

    有一点需要注意的是,修行者就算是再怎样的表示自身的清静无为,但本身是来自于尘世的。除非修行者真的就像是孙猴子一样,可以天生地养,从石头蛋里面蹦出来,否则父母健在的时候就表示要抛下一切,只求自身的修行,无疑是一种对于父母的背叛。

    人生而在世,当有肩头之责,否则就和牲畜并无区别。

    魏延的责任,就是在骠骑离开长安的时候,守护这一片的土地。如此才能对得起斐潜对其的重视和擢拔,而不是说什么这是骠骑大将军『自愿』给他的职位和兵权……

    终南山中,兽有兽道,人有人途。

    但是不管是兽还是人,都需要吃饭喝水。

    水源地,永远是山林之中最为重要的地点,就像是隔壁大漠里面的绿洲。

    清晨薄雾之中,一名身穿葛袍的男子,担着扁担,摇摇晃晃的从山林之中的小道里面拐了出来,然后到了水源之处,准备打水。

    清晨的终南山,是寂静的,偶尔会有早期的鸟儿的欢唱,或许是因为找到了同样早起的虫子而开心。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那么虫儿呢?

    葛袍男子哗啦哗啦的先用水洗了一把脸,然后胡乱的擦了擦,便是准备将身边的水桶浸到了小溪之中去取水,可是伸手捞了一把,却捞了一个空。

    葛衣布袍的男子最开始没在意,依旧头都不回的捞了第二下,因为他记得他就将水桶放在了身边,或许最开始没抓到水桶,是他没对准位置。

    可是第二下依旧抓了一个空……

    严格来说,并不是落空了,而是抓到了一根像是木棍一样的东西,然后他猛回头,便是吓得整个人差一点蹦起来一头栽进溪水之中。

    说是差一点,因为在他快蹦起来的时候,就有人一把按住了他,将其按到在地上,顺便还贴心的捂上了他的嘴。

    一时之间,也不清楚有几只手在他身上游走,吓得他顿时尿了出来,一股骚臭味盈盈而出……

    『嗨,晦气。』一名山地兵卒骂了一声,然后到了一旁的溪水里面洗手。

    『王老鸟,谁让你就喜欢掏人鸟啊?』另外一名像是队长一样的人低声说道,『有发现什么?』

    周边顿时嘻嘻哈哈一阵轻笑。

    葛衣布袍的男子这才惊觉,在他身边怎么就突然出现了这么多的兵卒?

    这些兵卒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天上掉下来的,地低下钻出来的?

    为什么他方才过来打水的时候,一个都没有看见?

    『有把短刃。』一名兵卒从葛布衣袍的男子绑腿上,搜出了一把带鞘的短刃。

    『嗯……』队长模样的兵卒,接过了短刃,拔出来看了看,甚至还贴近鼻子闻了闻,然后呵呵笑了两声,蹲到了葛布衣袍男子面前,摆手示意,『这刀上,有血腥味……说罢,你是谁,在这里干什么?』

    一旁压着葛布衣袍男子的兵卒,慢慢的松开了捏紧男子嘴上的手,让男子能够大口喘息和说话。

    『我,我……我就是个修道人……我在山中修道,修道……』男子急切的说道,『我什么都没干,我就是来打水……这刀,呃,这刀是前两天一名猎户送给我的,防身用的!前几天有贼……』

    『呵呵,这荒郊野岭的,还有贼?』队率低声笑道,『什么样子的贼啊?』

    『我……我不知道……』男子说道,『就半夜来偷了东西,我……我不敢去查看……』

    『你住的地方就只有你一个人?』队率问道。

    那男子点头,『就,就我一个……之前还有个老汉,后来不知道去哪里了……』

    队率皱眉,想了想,摆手说道:『扶他起来。』

    那男子哆哆嗦嗦的站着,下裳有些湿。

    队率摆摆手,『走,前面带路。我们去看看你说的贼……』

    『他们早就跑了!』那男子急切的说道。

    队率扬了扬眉毛,『没事……总是会有些踪迹留下来……带路罢!』

    那男子显然有些不太情愿,但是没办法,也就只能是掉头往回走。

    喜欢掏人鸟的老王头凑到了队率边上,眯着眼轻声哼了一句,『我寻摸着,这玩意不是什么好鸟……』

    队率笑了笑,『知道了。』旋即招手叫来了两人,如此这般的吩咐了一下,便是带着大部分的兵卒,跟着葛布男子往山间走去,而留在原地的三两个兵卒则是掉头往回走。

    小小的山道蜿蜒,隐藏在草丛之中,如果不是专门走这个方向,并不是那么容易寻找得出来。

    绕过树林和半山,队率恍然,『原来在这里,怪不得之前没看见……』

    在没有提供高空视野的无人机,或是热气球的年代,想要在山脚下发现山上究竟有没有什么人烟,有没有什么建筑,真的就要靠『烟』的。如果看不见炊烟,或是建筑的角度不对,即便是有炊烟什么的,也会被遮挡,根本辨认不清楚。

    前方半山之处,有一小片的平台,刚好在一小片的林地后面。平台上建有一个小院,两间半的房屋,半间的是伙房,有一个半高的小围墙,在围墙角落之处堆放着不少的柴火,显然是在林地里面捡来的,枝枝叉叉的什么形状都有,甚至还有一些半干半湿的树杈什么的。

    这地方风景优美,视野极佳,除了没有水源,基本上就没有什么缺点了。

    『这地方好啊……』队率看了看林地,又看了看平台,『若是不从另外山那边看过来,有谁能发现这里有人有房子?所以……』

    先一步进了简陋的小院之中的兵卒回禀,没有发现什么其他的人,似乎就像是葛布衣袍的男子所说的一样,这里就只有他一个人。不过在房屋之内,还是存留些不符合葛衣男子身形的衣袍,或许就是此男子所说的原本的老汉所遗留的东西。

    一切似乎都很正常。

    队率站在平台边缘,看了看简陋的小院,看着那些用碎石和木头围起来的围墙。

    确实,这种程度的围墙,防一般动物或许还可以,但是防人么,就够呛了。

    所以有贼来,确实也是防不住的。

    不过么……

    队率眯着眼,眺望着隔壁的山那边。

    随着太阳升起,山林之间的雾气渐渐的消散。山体也从灰黑或是青黛色,渐渐的转变成为了青翠色和橘黄色。青翠的是那些冬季也不落叶的松柏,而橘黄或是淡红的,则是那些宽大的落叶乔木。

    『呼……』队率长长的呼出一口气,『真是个修道的好地方。这么好的地方,你是怎么找到的?』

    那男子眼珠晃动,『就是碰巧,碰巧找到的……』

    『那还真是好机缘啊!』队率感慨着,然后点了点那小院和房屋,『修这个院子和房屋,要花费不少钱财和时间罢?一共用了多少钱,花了多少时间啊?』

    『听说是用了近十年……』那男子说道,『多少钱就不知道了……不过这山中都是林木石头,所用也不费多少……』

    『呵呵……哦……』队率像是随口问问的样子,也没有要深究的意思,便是笑道,『我们就在此搅扰你的清修了,修整两天我们就走……不碍事罢?』

    『不,不不碍事……』那男子连连摆手,然后吞了口唾沫,『敢问军爷……你们这是……』

    队率眯着眼笑,『来抓贼的……你不是说遭贼了么?没错,我们就是来抓他们的……怎么样,开不开心?』

    『呃,开心,当然开心!』那男子也跟着呵呵笑。

    『对了!』队率笑着说道,『这打搅了你清修,也是过意不去,早上还没吃吧?我们带了干粮,借你炉灶用用,不嫌弃的就一起吃一点?』

    『啊……』那男子连连摆手,『不用,不用……』

    『看不起我们?』队率笑呵呵,『那我们现在就走?』

    那男子变色,『不敢,不敢……你们随意,随意……』

    『行。那就多谢了。』队率依旧笑呵呵的,『你别担心……我家将军说了,对属下百姓要守礼……用你的柴水米粮,都会给你补上……』

    『这……多谢军爷,多谢军爷……』那男子低头哈腰,准备退下。

    『等等!』

    队率忽然沉声叫道,吓了男子一个哆嗦,然后有些僵硬的转身过来,『军……军爷,还有什么吩咐……』

    『差点忘了,这把刀……』队率将短刃递给那男子,『荒郊野外,确实也需要个防身利器……』

    『是,多谢军爷……』那男子呼出一口大气,连忙接了短刃,转身就走了。

    军卒老王头凑了过来,『队长……你准备干什么?还把刀子给他?』

    『呵呵……一把刀而已,省得他还琢磨什么其他的手段……』队率回头,望向了和平台遥遥相对的其他山头,一边巡视着一边说道,『一个人,一口锅,却备着那么多柴火,竟然还有些湿的……你觉得这地方,有点像是什么?』

第2962章只在此山中,酒水透骨寒

    山岚呼啸刮过,卷起树梢落叶,吹得身上的衣衫也是猎猎作响。

    王豹从溪水里面捞了一些水出来,泼在脸上。

    秋冬的溪水,有些冰寒,激得他浑身一抖,也立刻精神了起来。

    庞统和魏延所料的没有错,终南山当中有很多人。王豹就是其中的一支的统领。

    人多了,首先要解决的就是吃饭和饮水。

    因此围绕着水源分布,不能聚集得太密集,否则就算是吃饭饮水没问题,大规模的踪迹也很容易暴露,但是同样也不能太远,要不然真有什么事情的时候,相互联系都够呛。

    而对面半山之上的那个平台,就是最好的联系点。

    谁有事,去那个平台上,点起烟火来,远处的人也就知晓了……

    略有一些冰寒的水,让王豹精神一振。他直起身后,长长地呼了口气,看着远方。

    都是山。

    他娘的都是山。

    眼前的景色,和山东之处大为不同。

    各种形状,各种曲线的山峦,层层叠叠,而山东之处则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即便是泰山也并不多高多大,和秦岭相比起来,简直就像是小朋友和成年人的区别。

    王豹当然也不清楚,若是再往西去,还有更加雄伟的世界屋脊……

    『来到这里快有半年了吧?时间过得真快啊……』

    王豹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王豹是东莱人。

    若是说寒门多少还有一个门的话,那么他就只能算是『寒框』了,因为那『门』都已经在上一次的黄巾之乱的时候,没了。

    黄巾之乱是结束了,但是等他带着家人回去的时候,发现他家的地和房产也没了。

    房子被烧了,这很正常,战乱之中有几家几户的房子能囫囵的?

    但是这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人给卖了。

    有文书,有画押,有证人,有鲜红的手印,依律依规,一切都是合法的。

    王豹愤怒过,但是很快就收了些处于人道主义考虑给的『安慰』费,然后当着那人撕碎了原本的地契。

    打官司?

    大姓大户最喜欢的就是打官司。因为从裁判到边裁,甚至连场边的球童都是他的人。

    乖一些的,像是王豹这样识趣的,还多给一些钱,算是了结此事,若是不识趣的……

    要知道在封建王朝,地方官吏大多数是地方豪强大姓养的狗!

    如果不是地方大姓时不时的扔两块骨头肉,有的地方甚至连官吏的过节费都发不出来!

    要不然怎么会有封建王朝的官吏公然宣称说谁跟地方大姓过不去,就是和代表了官府的他们过不去呢?

    平日里面喂了,该出来咬人的时候自然要卖力气,要不然下一次怎么吃肉?

    所以还能怎么办?

    忍了,认了,低头了。拿了钱,给家中二老,妻子孩子,先安顿下来,要不然经年的官司真打下去,能不能得地回来两说,家里的人就要先饿死几个……

    可是他毕竟心中有口气咽不下,所以他要跨越阶层,他想要盖在他脑袋上,将他捂着透不过气的盖子掀开来!

    只不过很可惜的是,按照王豹认知的三观,他的选择就是卖命换前程,若是能换来一个前程,当然就可以之前所有的什么都重新收回来……

    重新修建一个两进的院子,要砖瓦结构的,屋檐下要有一整排整齐的瓦当,当然还要有门楼影壁,因为那些是代表了曾经的辉煌。

    房屋烧了塌了,地产没了卖了,都没有关系,只要还有人在,还有心头这口气在,就能迟早再回来!

    还有家里的小子……

    虽然他平日里面都没给那个小子什么好脸色,动不动就是呵斥,但是心中却对于孩子疼爱之极,要不然也不会豁出命来闯关中,为的就是不管成功失败,都能先得了一份允诺,让他孩子可以在当地大户照拂之下先去读书!

    只要能读书,就能有知识,将来的路就能走得宽一些!

    正想着家里的琐碎之事的王豹,忽然听到身侧有人低声叫道:『头儿!平台点烟了!怕是出事了!』

    王豹身躯一震,猛抬头望向对面远处山腰的平台,只见那边一束黑烟滚滚而上,在晴朗明亮的天空当中是那么的明显……

    王豹身侧之人说道,『狼烟有些乱……哦,现在好些了,烽烟一束一断,这意思是……不过百人?!』

    王豹皱眉,『这烟确实是如此……不过这意思是要做什么?』

    王豹此时的心中,就像是他言语一样的混乱,但在他身边的人也几乎都是一样的情绪,所以也没有人嘲笑王豹他究竟在说什么……

    狼烟有狼烟的规定,不是随便点个烟就完事的,需要用蒲草盖子,没有蒲草盖子就用宽厚叶子的树枝,遮盖在狼烟上,类似于后世的什么码,形成特定断续的信号,传递一些约定的信息。有意思的是,这规矩其实都是大汉传承,山东关中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很简陋。

    想要像是后世那样,凭着敲水管就不仅能排除外界干扰,还能清晰的知晓有内鬼,暂停交易的,还有一断相当长的路要走。

    关键的点,是别走歪了。

    比如地震仪,自鼓车,地漏刻度器,有了两轮马车就再也不研究减震和转向机构……

    因为小农经济,只需要守着家门口就行了。

    看到了平台的狼烟,周边山头的其余几个统领也聚集而来。

    每个统领其实领的人都不多,少的二三十人,多的也就不过四五十。

    这些人散在终南山之中,若是平时根本掀不起多大的浪花,可若是在紧要之时偷偷侵扰地方,就会给长安三辅造成极大的麻烦。

    平台之上黑烟而起,王豹等人不明就里,但是很快就有人提议,逃不是办法,来者不过百人,不如干脆夜袭平台?因为斐潜和庞统,一直以来都没有大规模的搜山抓贼剿匪,所以这些人的心也不知不觉的膨胀了起来。

    以平台为中心,聚集于一处的,包括王豹在内,有四个统领,手下人数加起来,确实是超过了百人,占据一定优势,而且平台之上只有小院,一边是树林,一边就是山崖,风光确实不错,但也同样是属于没有退路的绝地。

    『就怕这些家伙,知晓没了退路,便是舍命相搏,难以得手!』

    王豹不是很同意直接动手。

    王豹话音刚落,在王豹一侧的一人便是冷哼了一声,接着王豹就感觉到了一道挑衅的目光投射过来,『怎么,王兄这是胆怯了?没胆还出来混啥?还怎么带兄弟们升官发财?』

    之前的关中,山东穷鬼都嫌弃,宁可下江南都不去关中,但是现在他们知道,关中很富有,让他们看了都流眼泪……

    王豹横眼过去,『怎么,你有意见?』

    出言之人约在三十岁,满脸的横肉,身形不算是多高大,但很是魁梧,将身上破烂的战袄撑得鼓鼓的,右手握着一把战刀,目光不善。

    只有高堂之上,三槐之中,才有勾心斗角,利益纷争?

    即便是一碗水,一块肉,一顿粥饭,都一样有人争,有人抢,有人要多吃多占!

    此人叫乐银,据说和乐进有些什么亲属的关系。因为乐银是相对于较早一些来到终南山的,因此他自然而然的就觉得他是老大。如果说真的有些什么本事,能够服众倒也罢了,但是乐银只是本能的想要多吃多占,让其他人听从他的指令,根本没有多少的计划,也不懂得什么是军心民意,甚至还打算在长安一带搞些杀良冒功的举动,被王豹给制止了。

    而且分散以平台为『烽火点』,各自散开在山中,以免目标太大,被骠骑兵卒将校察觉针对,也同样是王豹提出来的……

    所有人都是提着脑袋来关中的,真要有关系的,留在山东之处不是更加安全顺畅?而且关键是曹军也不清楚这些人能不能真扎根下来,所以也不好说今天给这个官职高,明天就再给另外一个更高的来,大家相互都是一样的,都是属于校事郎的外线,并没有分出一个高下来,谁又一定是要听谁的?

    可是乐银就觉得王豹是在处处针对他,所以有机会没机会都是要和王豹对着干,不把王豹摁在下面不肯罢休。

    按照道理来说,都已经在终南山中了,有今天未必有明天,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必要争一个高下,搞一个职位贵贱之分么?可是事实上,不仅是乐银此时在这么搞,那个封建王朝不是这样?怂宋南明在被人追赶得上天入地走投无路的时候,在逃亡皇帝身边的人除了个别臣子是心忧社稷殚精竭虑的,其余的不是先给自己讨个大将军大学士什么的封赏,能快活两天就两天?

    『有没有本事,不是嘴上功夫,要看手下真章。』王豹没打算和乐银纠缠,他依旧看着平台之处,『我觉得应该先派些人,查看一下具体情况,再做分晓……』

    乐银却觉得王豹说的手下真章是在讥讽他,顿时就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战刀丢在了地上,伸手便是一指王豹,『贱胚子!你在和谁说话?!』

    说话之间,乐银跨过一步,劈面一拳向王豹脸上打去。倒不是说乐银托大,而是他知道王豹也耍得一手好刀,要是真和王豹拼刀,能不能赢两说,还要变成了生死之斗!只是动拳脚的话,说不得仗着自己身躯健壮,能占到一些便宜!

    不料他的拳头还没有打到王豹的脸,便是被王豹的刀鞘指在了咽喉之处,就像是要自己撞上去一样,连忙撤身,但他这一退,王豹己是紧逼上来,挥着刀鞘劈砍在乐银手臂之上,啪啪作响。

    没错,王豹身躯并不如乐银魁梧健壮,真要和乐银比较拳脚上的功夫,王豹必然吃亏,但是王豹并没有中乐银的计策,没学着乐银一样丢下战刀用拳脚招呼,而是用刀鞘砍着乐银,无疑就占了大便宜。

    乐银失了先机,只得不断后退,勉强以手臂护住脸面,被揍得嗷嗷乱叫。

    王豹这次是步步紧逼,毫不留情,若不是刀未出鞘,说不得乐银已经死了十回八次了。

    在一旁的众人目瞪口呆,半响才反应过来,连忙劝说,将两人分开。

    乐银嗷嗷叫着要旁人别拦着他,要拿战刀拼命,但是所有人都明白乐银胆气已泄,所以也就虚虚拦了下,没当回事……

    乐银实在是下不来台,便是指着王豹骂道:『姓王的,有种别再自己人面前耍横!真有胆量,便是去收治了这群骠骑兵卒,某便奉你为尊!否则你充什么大瓣蒜?还他娘的指派人手,哔哔咧咧!』

    王豹环视一圈,忽然叹了口气,『就算你不说,我也是会去的……还有谁愿与我一起去?』

    王豹斜藐着乐银,淡淡说道:『乐银,有没有胆量与我一起走一趟,搏军功?』

    在汉代,这样连名带姓的称呼,已经算是正式将面皮扯得一点都没有了,但两人之间如今也不可能有什么缓和余地,所以自然也无所谓。

    乐银恨恨地看了王豹一眼,哼了一声,『爷爷自己带人!鬼知道你会不会路上下黑手!』

    王豹点了点头,『算是条汉子。』旋即又看向了其余两个统领,『你们两个呢?』

    另外两个统领头目迟疑起来。

    王豹忽然改变了主意,确实是因为乐银。倒不是乐银和王豹有什么配合,而恰恰相反的是,正因为没有配合,到了这个时候还不忘了相互之间倾轧,所以王豹才觉得没有什么合作的必要,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前景,干脆闹一场大的,能有多少收获就多少收获,该送死的就去送死,然后他就可以跑路了……

    从秦岭到汉中,再到上庸至襄阳,绕的路长了些,但是相对来说可能会比较安全些,至于计划能不能成功,最后能不能活,就是各安天命就是。

    这是最好的结果,但是如果……

    看天命吧!

    搏一把,定输赢。

    另外两个统领头目,则是被乐银在一旁指桑骂槐的一顿说,也是遭不住,也都同意在傍晚上山,然后半夜动手,但是这两个头目异口同声的提议让王豹作为临时大统领,指挥这一场战斗,乐银虽然明显是很不乐意,但是在一旁也哼哼了两声,权当默认了。

    既然大家都豁出去了,这事就这么定了。

    大战前自然要好好吃一顿,于是各自散开,一边准备人手,一边拿出平日存放的食物,烹煮起来。虽然说这些人已经是尽力遮蔽了炊烟的踪迹,但是对于这些或许就见不到明天太阳的人,哪能说真的就可以令行禁止?些许的纷乱在所难免,饱餐一顿之后,短暂的休整了片刻,便是开始从各自隐藏点里面出来,开始往对面山头上的平台摸去。

    说起来,王豹等人,有些像是深入敌后的夜不收。

    原本在大汉,担任斥候哨探夜不收这一类的危险职位的,往往都是各县各郡,边军禁军之中的精锐,能选入者往往是汉军之中极为优秀的人物,大汉对这一类人的待遇也很是优厚,不仅是平日里面的兵饷要比一般的兵卒要多,而且在死伤抚恤上也是优厚,子孙都有优赏,每年之终,地方上的都尉都司什么的,还会特意给死去的这些人上一根香……

    这是在大汉初期了。

    就像是大多数的封建王朝一样,对于武力军事上的崇拜和重视,总是在时间和人心的双重冲刷之下,渐渐的会褪色,然后祭奠的没人去,发放的好处也有人开始下手……

    到了当下大汉,在山东之地,这种优厚的待遇己经成为过去。更多的是类似于王豹这样的人,有几分本事,然后在各种情形的压迫之下成为夜不收的。

    临近冬日的夜晚,在山中已经是颇有些寒意了。

    一行人一直摸到平台边的那个树林旁,隐隐的就听到有人欢笑,划拳猜枚的声音不绝于耳。

    『太好嘞!这些家伙在饮酒作乐!』跟在王豹身边的头目大喜道,『我们杀进去,定然能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呃……等等……』王豹本能的觉得有些不对,但是一时没能想起来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

    在王豹迟疑的时候,在树林另外一边的乐银显然认为目前的形式大好,便是抢先一步杀出来想要获取头功,已经是哗然大呼之中,挥着战刀当先冲出!

    在树林边缘篝火之处的骠骑兵卒似乎被吓到了,然后丢下了酒水转身就逃。

    逃跑的骠骑兵卒更加刺激了乐银,也使得在王豹身边的头目也按捺不住,撇下了王豹就是招呼着人手往前扑出!

    原本是准备夜袭,偷偷进村开枪的不要,结果现在变成了半明强攻……

    王豹叹了口气,越发的觉得他们就像是棋盘上的弃子,属于能有好处就有,但是没有也无所谓的那种,于是也走出了树林,来到了还有些余火的篝火边上,下意识的捡起了被踢翻破碎的『酒罐』,然后一闻,顿时整个人都愣住了,旋即舔了一口在残破瓦罐上附着的『酒』,心中就像是这『酒』一样的冰寒。

    这不是酒,这是水!

    秋冬之夜,透骨寒冷的水!

    这些骠骑兵卒是装作饮酒!

    为什么要装作饮酒?

    然后一个答案蹦上了心头……

    『不好,快……』

    没等王豹说完,只见在王豹等人的退路上,忽然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火把,如线如网,封堵得严严实实,将王豹等人都困在了网中!

    在火光璀璨之处,一名骠骑大将模样的人,正是魏延。

    魏延活动了一下手臂,抽出了战刀,大笑着,声音雄浑,『本欲捕虎豹,却不想只是来了只豺!也罢,聊胜于无!哈哈,投降免死!抗拒者,杀无赦!』

第2963章道口相挥手,出没风波里

    原本想要螳螂捕蝉的王豹等人,就成为了黄雀嘴下的猎物。

    在魏延的统领之下,王豹等人的抵抗简直就像是猴子在山中想要称大王,没有孙悟空自然也没有金箍棒,更没有什么神仙从天而降,被揍的哭爹喊娘,逃都没地方逃。

    除了一小部分的人当场死伤,其余大部分的人都被俘虏了,只有零星个别几个,不知道是不堪魏延的凌辱,还是想要逃跑的时候忘记了一侧是悬崖,就直接从山崖上一跃而下,就连魏延见了,都不得不口称一声佩……嗯,错了,是呸了一声,说算了。

    俘虏隐秘押解到了蓝田。

    说是隐秘,只不过是对外宣称是抓捕逃逸的服刑囚徒而已。因为秦岭之下,有之前的一些战败的部落和西域奴隶,所以在蓝田左近的民夫也自然不会清楚其中的差别,也就不会太在意。

    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也不算是欺瞒,因为这些被抓来的俘虏,大部分都会转送到繁重的矿场,为骠骑大业的发展开采各种的矿石。

    说是大部分,是因为他们还有一次的机会,证实自己还有一点除了充当矿工,还有一些其他什么价值的机会……

    范聪和李逵,在有闻司的几个人『陪伴』下,到了蓝田。

    心态的转变,或许就是在一瞬间的事情。之前李逵还觉得自己是一个忠诚之人,通晓家国大义,定然能够为国为民舍弃性命毫不含糊,但是等他忽然问自己值不值的时候,其实就已经信仰崩塌了。真正的信仰,从来不是什么赎罪券,亦或是香油钱就能换来心安的。

    一旦有了价值上的比较,那么整体的垮塌也就是或早或晚而已。

    李逵脸上还带着一些小伤,但是他已经展现出了『坚强』的品质,轻伤不下火线,要陪着范聪一起来劝降这些被抓捕而来的俘虏,并且试图从这些俘虏之中获取更多的有效线索,配合魏延更快更好,更高更强的扫荡整个的终南山区域,甚至更大的秦岭区域。

    范聪和李逵,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新跳槽的员工。从原本的敌对关系转变成为从属关系之后,不仅是在语言上要表现得诚实不说谎,更是要在行为上体现出来。之前撒谎隐瞒就算了,而之后就必须诚实守信。

    面对『敌人』的时候,欺瞒是美德,而成为『自己人』之后,若是再欺瞒,就成为了罪行。作读者的时候看盗版固然很爽,然后成为作者之后就是恨盗版入骨,无他,痛在他人身上和痛在自己身上,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那么是不是所有事情,都要等痛到了自己身上的时候,才知道不对,才知道痛呢?

    很多东西都是这样一事两面的。

    就像是这些年,东西贸易,打开的不仅是窗户,还有门。飞进关中来的也不仅仅是小钱钱,还有苍蝇蚊子之类的,即便是有纱窗,但是小咬黑虫还是能钻进来的……

    斐潜可以让人从山东那边走些隐秘山道,将一些人员家属送来长安三辅一样,在山东的人也同样可以通过一些旁人不知道的途径,偷偷的来到长安三辅。

    因此,范聪和李逵的任务,就是两点。

    一点是人,一点是路,包括之间的联络手段,接头地点,以及在沿途为这些人提供补充物资的那些人……

    这些人定然是隐蔽的,也不容易被发现。因为这些人大多数都不需要做出什么额外的举动,只需要定期的补充一下在隐秘山林之中的吃食用具,只有大量采买的时候才会勾起有闻司的注意,否则平日里面小份额的采购,根本不会有任何人的关注。

    只要找出这样的几条线来,就可以将山东渗透的管道打乱,甚至掐断。

    这种措施,只有在开战之前的这一段间隙来做,才能有最大的效用。

    平时做当然也是可以,但是这像是矛和盾,当矛尖锐的时候,盾的坚固自然就随之提升。经过了重大挫折打击之后的山东间谍,就已经进化到了李逵带手套的模式,如果说李逵当时再小心一些,没上勾,说不得现在还逍遥在外。因此切断这些亡命徒的线路也是一样,或许就不能像是当下这么干脆利落,而是需要投入更多的人,更长的时间了。

    只不过出乎意料的是,看起来悍勇且凶恶的乐银,在负伤被擒了之后几乎没费什么气力就低头称降,然后表示愿意担任先锋小官,替魏延去引诱那些在终南山的其余残部露面,相反倒是王豹态度坚决,执意不降,即便是范聪和李逵以自身为例,表示可以接王豹的家眷来长安也是一样不肯投降。

    这消息让杜畿有些意外,又有些意料之中。他一边派人将乐银等愿意投降的人员另外看押,短暂休整之后发往魏延手下充当诱饵,另外一边则是亲自来见王豹。

    『东莱王氏?』杜畿见到了王豹问的第一句话,像是在寒暄,如果地点换成了是在其他地方,比如酒楼或是道左,都相比当下囹圄之中更为合适。

    王豹端坐得四平八稳,点了点头,『正是。』

    『昔日之燕齐,今日之东莱,』杜畿沉声说道,『王兄又是何必如此?』

    杜畿的目光锐利,盯着王豹的表情。

    王豹微微垂下目光,似乎在看着地面,又像是在看着地面上的那碗餐食。

    杜畿也瞄了一眼摆放在牢房之内的饭碗,上面已经是爬满了蚂蚁和虫豸。

    很显然这一碗饭在送进来之后,就没有动过。

    明白了……

    王豹在绝食。

    这几乎是最为痛苦,并且违背人的本身欲望的一件事情。

    和厌食症不同,病症是身躯已经觉得不吃饭才是正常的,吃了会呕吐,而王豹这样的绝食则是在强行抑制自己的欲望,而餐食就摆放在一旁。

    『何苦如此?』杜畿的语气有些缓和,毕竟对于敢于直面自己生死的人,多少都有些敬重。

    王豹抬起头,微微扬了扬眉毛,哑声而道:『昔日奔波苦,今日无意尝。』

    王豹明白杜畿的意思,但是他也同样用一句双关的话语进行回应。

    两人对视了一会儿。

    决意要死的和只是想要用死来威胁的人,眼神是不一样的。

    杜畿微微点头,然后朝着王豹拱了拱手,施了一礼。

    王豹端坐不动,没有避让,只是抬手回了一礼。

    杜畿转身而出。

    王豹则是垂下眼睑。

    牢头跟在杜畿边上,弯着腰,陪着笑,『令尊啊,这事情……』

    虽然说在牢房里面死人,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毕竟躲猫猫都能没命,就别说封建王朝的牢狱之内了,但是这一些人,一来是魏延抓捕来的,谁知道是不是要有什么其他用处,二来在牢狱之内,哀求哭嚎祈求怜悯的基本上都是被看不起,反倒是像王豹这样的人,容易获得些许的尊敬。

    杜畿走出了大牢,仰头望天,沉吟片刻,说道:『三日之内,依旧按时送餐……三日之后,若是依旧不食,多半会昏迷不醒……就给他一个痛快罢!』

    牢头得了吩咐,便是立刻轻松了许多,点头哈腰,口称领命。

    杜畿嗯了一声,摆摆手,也不管弯腰都快将脑袋贴到地面上的牢头,转身而行,回到了县衙之中。

    每个地方,每个国家,都有一些人,看起来脆弱,实际上坚强,也有一些人看起来忠贞,实际上淫贱。这些性格之间的间隔并没有那么的明显,也不是如同楚河汉界一般的对立,很可能今天对这个忠诚,明天就是对那个磕头。就像是明末之时,对满清就是手脚酸软,未战先溃,摇身一变成为绿营之后却是心狠手辣,死战不退,都是同一个人。

    杜畿沉吟了片刻,招手唤来了随从,吩咐道:『去请有闻司的人来!』

    有闻司的人很快就来了,向杜畿见礼。

    杜畿也没有故意摆什么谱,搞什么低头看行文,权当做没听见的模样,而是招手让有闻司的人坐下,然后说道:『昨日魏将军送来的人里面,有人欲绝食全气节……』

    有闻司先是哦了一声,没怎么当回事,但是看杜畿就说了这么半句话,就没有了下文,才反应过来这半句话是说给有闻司的!有闻司能做,才有下半句,不能做,就是连下文都没了!

    『县尊之意……』有闻司目光微动,『是说蓝田周边有山东耳目?可是……未曾见到有人走通消息啊?』

    在主要的交通要道上,都有值守哨卡。

    杜畿点了点头说道:『有时候,未必要送什么消息,只需要做个见证。』

    『不传信?只是见证?』有闻司皱起眉头,『只是见证的话……这周边……』

    蓝田周边,就是原本接受各类流民的大本营,中转站,人口复杂程度可见一斑,在没有系统档案也没有图像影存的汉代,想要筛选出特定的人物,并且无疑是一件及其繁琐,困难无比的事情。

    杜畿又是点了点头,『这些某都知晓……』

    有闻司顿时就有些尴尬了,他明白杜畿的意思,如果说有闻司所有说的事情,都是杜畿已经知晓的,那么有闻司的价值又何在?

    『若是没有……』有闻司的人还想要扳回局面。

    杜畿笑道:『有还是没有,某都会据实上报。』

    有闻司最后只能低下头去,『属下领命。』

    展现价值,才有价值,不论是生,亦或是死。

    当然关键的点是领导者必须要有能力,是真正的能力,不是捞钱的本事,否则就一句话,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既是在自己脸上抽巴掌,也是抽在了身后的政治群体之上。像杜畿当下,身正持中,即便是有闻司之人,旁人闻风丧胆,在杜畿面前也只能是乖乖听话。

    王豹有王豹自己的坚持。

    王豹的坚持,或许就像是他所说的,『昔日奔波苦』让他已经失去了对于再次搬迁的希望,只求能给家乡的人留下一些什么,而有了乐银等人的投降的背叛,他的坚持才更加的有价值,而这个希望和价值,无疑靠他自己是带不过去的……

    杜畿也有杜畿自己的坚持。

    他看向了桌案一角的那封请帖。

    韦氏官家专门递送过来的请帖,是表示韦端生日,请杜畿前往小酌。

    杜畿和韦端的关系,从一开始的紧密,到后来的渐行渐远,再到现在的客气的疏离,不是一两天的事情,也不是一两件事的影响,而是在看到了韦端,尤其是其子韦康的行为,和整体大环境的矛盾和冲突之后,杜畿才做出的如此的决定。

    在斐潜的影响之下,整个大汉的士族体系都开始了变化。不仅仅只有庞统为首的那一帮人,在山东还是在关中,都有人感受到了历史之河流向的改变。

    一些人不适应变化,而另外一些人渴望改变。

    杜畿说给王豹的『燕齐』之语,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他自己内心的一种思绪展现。

    战国纷争当中,燕国太子丹做出了最后的努力,齐国也曾经是一度登上称霸的宝座,但是随着历史的奔流,他们都失败了,而这些燕国和齐国的王孙,最后流落到了东莱,成为了东莱王氏的一个起源。

    齐国就不说了,即便是边缘国度燕国,在对抗北面的游牧民族的时候,也是做出了一定的贡献的,可是不管是齐国当年的风光,还是燕国一时的豪杰,都最终抵抗不了滔滔的大势……

    而现在,杜畿觉得,大势在西,而不在东。

    兵法之中,居高临下这四个字,并不仅仅简单的说是阵列的摆布,也同样是地理上面的优势。关中地区在地理上,就对于河洛地带,以及延伸出去的山东地域,有先天上的地形压制。这一点就像是在封建王朝之中,北方地域对于南方地区的压制力一样。

    这种压制是多方面的,重要的有两点,一是粮草,二是气候。

    西北地域苦寒,东南方向温暖,这先天上的不公平,造就了两个地区不同的性格类型,以及相对来说不同的饮食习惯,更重要的是当苦寒之地的人到了鱼米之乡的南方,在粮食上就根本不用太考虑吃些什么的问题,这一点在游牧民族南侵的时候表现得特别明显。北地草木枯黄,连根都刨出来啃的时候,南方还能处处鲜嫩的野草肆意生长,对于以蓄力为主的封建年代的部队,简直就天然的福音。

    而且古代没有棉衣。

    即便是有棉衣,又有几个诸侯能提供完善的装备?习惯了南方的温暖气候的人到了北地,别说打仗了,先损失了一半以上的战斗力,而北方打到南方,大不了光着膀子打就是了。

    之所以说是大多数,是因为历史总喜欢偶尔搞些小花样。

    谁也不能将希望寄托在『偶尔』上,就像是将发财的美梦寄托在彩票上一样,除了彩票中心主任笑开花之外,恐怕所有人都觉得这人是傻瓜。

    杜畿觉得自己能将希望寄托在『偶尔』上么?

    他更希望能通过努力获取,这样的地基才会更加稳定和坚固。

    那么杜畿是对于斐潜多么忠诚么?

    同样也不是。

    杜畿依旧是对于自己忠诚,以及对自己家庭才有全部忠诚的人,若是当下斐潜就要让杜畿毫无理由的去死,或是毫无价值的牺牲,杜畿也会立刻反抗,不带丝毫的犹豫。

    但是在大方向一致的时候,尤其是杜畿觉得斐潜这一侧才是天下大势的走向的时候,杜畿会做好他手上的每一件事情,为斐潜的政治集团尽心尽力。当然,如果说,万一曹操真的有一天能够打到关中,控制了三辅,杜畿同样也不会为斐潜势力的灭亡而殉葬,而是会非常痛快的投入到新的工作岗位上,顶多在提及旧主的时候,态度依旧是恭谦且尊敬的,也就仅此而已了。

    简单来说,杜畿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务实主义者,一切都是从最根本的问题出发,因此杜畿对于韦端企图找他画大饼的行为便是越来越反感,当然更重要的是当杜畿知道了韦氏的下一代继承人韦康是什么德行的时候,对于韦氏的评价就已经是一再下调了。

    现任韦氏的交情是之前培养起来的,而下一代的交情……

    呵呵,什么样子的继承人,便是预示着会有什么样子的结局。

    杜畿不想要被韦氏所拖累。

    原本杜畿还企图躲在蓝田之处,尽可能的避开韦氏,不想和韦氏有太多的交集,结果依旧是避开不了,韦氏的帖子送到了门上,几乎是逼迫着杜畿要做出选择。

    『也是到时候了……』

    杜畿微微叹息。

    之前韦氏韦康出事情的时候,韦端派人也找过杜畿,被杜畿搪塞了回去。

    这很正常。

    城中乱起,火龙烧仓,将相不和,幼主无措,似乎每一件事都是重大破绽,长安隐患。再这样的局面之下,看起来就似乎是机会来临……

    所以韦氏为了将来打算,准备做一些额外的布置,当然也是在情理之中。

    而且想必韦氏也不会做出一些什么特别的举动,说是生日小酌,必然只是小酌,绝对不会多生事情,但是有时候,吃饭喝酒就是一个态度。

    只不过这个态度,杜畿觉得没必要给。

    如果韦氏的下一代继承人韦康,能有些本事的话,说不定杜畿还准备多少留下几分的善缘,但是如今已是确定韦康水平泛泛……

    杜畿笑了笑,抬手唤过了心腹管家,将桌案上的这一份请帖给他,『写一份回帖,就说我于蓝田事务繁重,无法抽身,略备薄礼,以表歉意……礼物按照正常的选四色就是……』

    管家微微一愣,『主上,我写回帖?』

    杜畿呼了一口气,『没错,你写。以后这韦氏不送帖子也就罢了,送来了帖子……都是你写……不过,若是……恐怕也就没什么机会写了……就这样,去罢……』

    管家不明就里,但是也能明白杜畿是要和韦氏彻底的划清界限了。

    毕竟杜畿亲自回帖和管家代为回帖,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道不同不相为谋。

    终究是到了最后分道扬镳的时候……

    不仅是杜和韦,也是西和东。

第2964章乱定几年归,人心不可探

    河洛地区。

    一群杨氏兵卒正在百无聊赖的巡查渡口。

    说实在的,位于河洛的杨氏,若是初期的时候还有些别苗头的心思,到了现在基本上都是属于摆烂类型了,稍微有一点脑子的都不会选择投靠杨氏,要么去东边,要么去西边,甚至其麾下的兵卒也很多都跑了,若不是斐潜那边招兵都是要良家子,河洛之地还能剩下多少大头兵还真不好说。

    没什么前途,便是只好捞一些钱途了。

    河洛之地,本身是极好的一块地方,只是可惜这一块地虽有八关,却难固守。

    不过现在这些要点上,对于杨氏兵卒来说,只要可以敲竹杠,便是什么都好。

    大河的中上游,水流相对来说是比较湍急的,即便是秋冬时期,都不是说可以随便渡河,但是在中下游之后,水流平缓了许多,两侧河岸也相对较低,这才形成了一系列著名的津渡。

    小平津在孟津以东,与孟津一起,成为拱卫洛阳的北方要隘,但重要性远不如孟津。

    孟津现在是由斐潜一方的驻守,有常规的军寨和兵卒,而小平津之处么,因为地势平坦,不利于防守,旧有壁垒,也皆废弃,所以并没有设立军寨。一般商贾大多数都会选择走孟津,因为孟津虽说有兵卒驻守,但是只要不是逃税走私,孟津驻守的兵卒也不会额外收费。

    走小平津的,一般比较少,但也不是没有。因为即便是较少的税收,也是有些商人想要偷逃的,而且往往都是些小商人。越小的商人,越觉得税收重,不愿意付出这些成本,但是就必须承担相应的风险。

    杨氏兵卒便是来抓这些人。

    只不过这些小商人一般财货都少,也甚少能压榨出多少油水来,只能算是聊胜于无,抓住一个便是额外之喜。

    杨氏兵卒懒洋洋的或躺或坐,几乎没有什么人特意去盯着渡口。他们本身就是出来透气偷懒的,能抓得自然好,抓不到也正常,也没想着一定要什么尽忠职守。

    杨彪杨修两父子,若是诗词歌赋什么的,那自然是一顶一的风流人才,可是要叫他们父子能够白手起家,从无到有打造出一个强盛的河洛地区,实在是有些难。最关键的不是说杨氏父子无才,而是他们太有才了,以至于脱离了实际,高高的选在了空中,无法体察出基层的百姓究竟是要一些什么。

    杨彪有这个毛病,杨修一样也有。

    这个病,还真不好治。

    百姓要什么,他们知道一些,但是不在乎,兵卒重要的是什么方面,他们也知道一些,同样的不在乎,所以不管是百姓和兵卒,在杨氏眼里都是工具而已,那么又有谁会对于工具有什么情感,想要了解工具在想什么?

    杨彪和杨修,都认为自己才是这个天下最为辛苦的人,承受了最多的苦难。

    天底下,还有那一个人,哪一个家族,能像杨氏这样,即便是天子离开了,也是克忠职守,兢兢业业,勤勤恳恳的守护着,修葺着雒阳城的么?

    没有!

    唯有杨氏!

    为这个天下,为了当今天子,守护着大汉最后的颜面的,唯有杨氏啊!

    苦不苦?!

    难不难?!

    可是为什么这个天下,就没有能够理解杨氏的苦难呢?

    杨彪杨修以为最为苦难的,是重新修建一个雒阳城,却没想到,修好物理层面的城墙,很难,但要修好百姓心中的城墙,更难,而且关键杨氏还找不到漏洞究竟是在哪里!

    『这个月要是再不发兵饷,这个什么河洛鸟地方,老子便是不干了!便是去长安干苦力,都比在这什么鸟杨氏手下快活!』

    『这天下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当了一辈子大头兵,你还能想干啥?别想那些东西了,那些东西啊,朝堂上面的老爷想,你个腰间没三两铜的家伙想个屁呢?』

    『可是那些朝堂老爷不想啊!或者那些家伙想的从来就和我们不一样!』

    『别……别他娘废话,嘿,来生意了!』

    在草丛里面或是坐或是躺着的杨氏兵卒顿时来了精神,一个个从草里面伸出脖子来,就像是一只只从洞里面深处头的土拨鼠,当即就见到不远之处的滩涂上,有一行商队正在渡河。

    『嘿!还真有不开眼的走这条路哈!』

    杨氏兵卒顿时就乐坏了,害怕这群人又逃回去,便是一个个连忙将脖子缩了回去,只是在草缝里面瞄着,忍到了这一行人都度过了河,便是一跃而起,直接冲向了那个简陋的渡口,将这一队商人堵在了河岸上。

    商队之中的领队模样的人显然似乎有些经验,制止了几名明显是护卫的过激的行动,嘿嘿笑着递上了一袋钱币。

    杨氏兵卒小队长上下抛着钱袋子,眼珠子却没有在钱袋上,而是死命的盯着商队里面的货物,一脸的贪婪之色怎么都掩饰不住。

    这是条大鱼!

    好不容易才能遇到一次的大鱼!

    原本以为这样规模的商队,多数都会走孟津正经渡口的,没想到是走了这里!

    这就意味着,眼前的这些货物不能见光!

    杨氏小队长并不在乎什么走私不走私,亦或是有没有什么缴纳税款,他只想着要捞一笔,见到了当下这样,又怎么会轻易的放他们过去?

    能一见面就给出这样么一袋子钱的,想必可以再给出两袋,三袋!

    似乎察觉到了杨氏小队长的贪婪,商队领队冷声说道:『在下是河内李氏,和贵上杨氏也有几分的交情……』

    杨氏小队长愣了一下,旋即笑道:『你认得我家贵人?』

    那商队领队点了点头,『自然。』

    杨氏小队长又指了指自己,『那你认得我么?』

    这次轮到商队领队愣住了,『这个……不认得。』

    『啊哈哈,那你说个屁!』杨氏小队长伸手一挥,『给我查!看看是都是藏了些什么东西!』

    杨氏兵卒轰然应声,然后上前顿时撕扯起那些商品来,很快他们发现,在商队当中运输的商品,竟然是捆扎好的兵刃武器!

    兵器!

    走私兵器!

    哈哈!这可是价值不菲!

    可是在下一刻,兴奋的杨氏小队长有些觉得不对劲了……

    因为正常来说,都是长安三辅的兵器往外走私,而甚少听闻什么反过来向长安方向走私兵器的,除非是……

    可惜,晚了。

    等他们将那些藏着的兵刃从货物当中拉扯到了地上,或是有些欢喜,或是有些呆滞的时候,原本那些还装成是老实商人的曹军兵卒,顿时显露出了凶残的一面,为首的那名『商队领队』不可客气的就摸出了刀子,隔开了杨氏小队长慌忙砸过来的刀鞘,然后一刀扎进了其胸腹之内,恶狠狠的搅了两圈,『给你钱了!你不要!叫你不要!!』

    这些原本平日里面根本没有多少训练的杨氏兵卒,见了血便是腿软手麻,根本不是这些伪装成为商人的曹军兵卒的对手,很快就被砍杀殆尽,最远的一个也不过是跑出了两三百步,就被追上的曹军一刀砍掉了脑袋。

    『这些尸首怎么办?丢河里么?』

    在打扫战场的曹军兵卒问道。

    『你傻啊,丢河里,不就是告诉下游的人说是上游出事了?』曹军的统领说道,『到边上,找个空地,挖坑埋了!真他么的倒霉!上次走的时候什么人都没有,这一次就撞邪了!动作快些!将散落的东西收拾好!』

    几个沾染了血迹的曹军兵卒蹲在地上,用沙土擦着手。

    『队长,听说长安那边兵饷给得多……』

    『有钱……』曹军队长冷笑道,『那也要有命花!某知道你家里没了牵挂……可是你自己想想,就算是你投过去了,那边就能信你?二话不说给你钱,任你花?这好事换成是你,你做么?』

    那名在擦血的兵卒摇了摇头,哈哈笑笑,『我就是随口这么一说……』

    『话偶尔随便说说没事,事情不能随便做……』曹军队长说道,『真要是被校事郎知道了……』

    『校事郎』三字一出口,周边的温度就像是瞬间下降了不少一样,顿时就连动作都免不了的僵硬起来。

    『干活,干活……』

    所有人都没了聊天的兴致,只剩下了低头干活。

    ……(/_\)……

    而在雒阳城中,杨氏一老一少,坐于堂内。

    高堂当中,四知牌匾静静地注视着这两个人。

    杨震,名震一时,但是也就一时而已,剩下的就只能靠后人去维持。能继续添光增彩的,自然就可以代代传承,而一旦像韦端韦康那样中间差距实在是太大,无法顺利传承的,家族的衰败也就在须臾之间。而现在,杨氏就已经是站在了悬崖边上。

    兵,有,但是和没有差不多。

    将,有,同样也是略等于无。

    田地和资产,城池和村寨,人口和粮草,杨氏都有,但是和周边两个庞然大物比较起来,就非常可怜了。

    没办法,道路选择错了,有可能影响的就不是一时,而是一世。

    杨彪最开始的时候,他作为弘农之人,可以算是关内的,也可以选择关外,然后杨彪觉得关外的势力更大,于是先是左右逢源,后来便彻底倒向了关外,将陇右关中北地卖了个干净,丝毫不顾及西羌大乱之后关中要如何收场。

    于是关中北地之人,自然不会以杨彪为尊了,而其仪仗的山东人也同样没给杨彪什么好脸,在山东人在面临威胁的时候,一点都没有将杨彪视为一份子,而是将其一脚踹出了游戏桌面。

    随后杨彪又选择了再次利用天子牌面,以往的名望想要空手套白狼,但是很遗憾的他再一次的选择错误,不得不隐退,相当于后世军阀混战早期的下野,多少保存了一点的颜面,还能在津口做个寓公。但是到了军阀后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

    因此杨彪先一步撤退,避免了像是二袁的下场,倒也是不可谓不明智。算是开局乱纷纷,但是结局么,中等偏下,不算最差。

    只不过他儿子,又是在后续的选择当中,完美的错过了正确的方向……

    但站在杨修的立场上,他觉得他的选择又没有错。

    怎么会有错呢?

    再来一次,他也必然是这么选的。

    大汉天下,能代表大汉的,自然首推是天子,然后天子之下,不是百官,而是两都。百官这玩意年年都更换,昨日还是三公,今日就可能因太阳太大,或是太小,然后直接下台背锅,而京都只有两个,严格说起来只有一个,那就是雒阳。

    长安在斐潜没接手的时候就不怎么样,然后再在董卓时期败坏了一次,在李郭二人手中又再次受到了摧残,站在当时的士族世家,但凡是有点常识的,都不会觉得长安会有多少的气候。

    要人没人,要士没士,要物产没物产,要开发没开发,给十年都未必能发展得起来!

    不管是在杨修眼里,还是在山东士族感觉之中,斐潜其实就是董卓三代,李郭再复,没有前途的。所以站在当时的视觉角度上,山东士族,还有杨修的选择,有错么?

    世间有几个人,才有大毅力,大魄力,大决心,会选择一个弱小的,但正确的方向呢?还不是随大流的更多!

    就像是后世里面谁都清楚刷一些无聊搞笑的短视频,大多数是在浪费时间,既不能学到什么知识,还伤害了自己的颈椎,心中也有一个弱小的声音不断地提醒,可是谁真正在乎过?

    先刷再说,先耍再说,先爽再说。

    在杨修认为里面,斐潜是难以发展的,光守着一片土地最后只能陷于窘迫的困境,跟着斐潜只是一时受其兵势所迫,但是没有后续发展潜力的兵势,一时的再强大,最后也是个空!

    于是,一方面为了不至于自身最后落得一个与贼同伍的骂名,另外一方面则是斐潜丢出的雒阳,实在是太过诱人……

    京都啊!

    杨修的整个青少年,都在京都之中度过。

    弘农是他的籍贯,可是他觉得京都才是他的家。

    才是大汉的灵魂!

    因此当斐潜将这个诱饵丢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即便是知道这个诱饵有毒,都是忍不住一口吞下。

    现在,毒在发作……

    因为长安经济的发展,产生出来的虹吸效应,使得对于周边郡县的影响特别大。

    河东相对来说好一些,但是也只是在平阳周边会好,而其他的原本的河东郡县,几乎所有家庭里面,都有人或是到了长安求学,做生意,跑单帮,而弘农就糟糕透顶了。

    在兵乱之中,弘农就再也没有恢复过来,即便是原本弘农郡的流民,在关中或是河西定居之后,便也没有想要回来的,这使得杨氏根本就没有得到他们原本设想里面的人口。

    没有人口,就没有物产,也就谈不起什么培养实力。

    若不是这些年趁着东西往来,多少赚一点的话……

    但是现在东西明显要交战了,而他们则是在战争巨轮之下的一只螳螂,是举着爪子挡东面,还是朝着西面呢?

    『关中林林总总,看着表面上略显纷乱,实际上……』杨修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骠骑最喜欢玩这一套,如今又是……不过,这人心岂能轻易试探?若是一不小心,反而弄巧成拙……』

    『人心?』杨彪毕竟老成一些,闻言不由得摇头笑笑。

    『父亲大人,你这是觉得……』杨修皱眉说道,『庞士元连此事都算计在内了?』

    杨彪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了窗下,往西方眺望,良久长长的呼一口气,『修儿啊,你我皆知人心不可试探,骠骑将军,庞士元等,岂能不知?既然知晓,又要试探,却是为何?明知故犯?』

    杨修微微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的点了点头,『若是如此说来……确实如此……』

    人心真不能常常试探?

    为什么?

    因为人性经不住考验?

    那么这些经不起考验,被试探出来的人心,还能算是人心么?

    为了避免这个后果,也就有两种情况,一是将自己的眼睛蒙上,表示不试探就不会有鬼,大家都是好人。另外一种,就是不时试探,该有鬼的时候就肯定有鬼,而且还做好了抓鬼的准备。

    其实简单来说,依旧是『度』的问题。

    对于控制不好『度』的家伙来说,一做实事就出问题,要么太轻,要么太重,太轻的起不到震慑作用,反而使得做鬼的更加猖狂,太重了牵连过多,使得人心惶惶无心事事,怎么都控制不好自己的力度,所以就只能是站在一旁哀怨的叹息,试图什么都不做,也就不会出错,高举着『人心不可试探啊』作为自己免责的借口。

    可是人是会变的,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鬼,不时时试探,怎么能确定是人是鬼?

    『庞士元计算得倒是精巧!』杨彪说起来都有些磨牙,『他要整理长安三辅,做好临战准备,却将杨氏推到了火坑边上……该死,该死啊!』

第2965章曲颈向天歌,一定能胜利

    『人心思定啊!』

    杨彪简直是痛心疾首,眼眶都有些发红,『弘农百姓何辜?!天下百姓何辜啊!』

    一旁的杨修也是面容有些扭曲。

    弘农这几年容易么?

    杨氏上下这几年容易么?

    这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一点点局面,在赌桌上东扣西抠的一点筹码,眼见着就要化为飞灰!

    问题是,还不得不赌!

    当然,现在的杨彪会喊着『百姓何辜』,至于当年他将弘农压上牌桌的事情,就基本上忘记了,反正人都是要向前看的么,怎么能抓住过往的一些琐碎小事就不放呢?

    很明显,如果东西双方一旦开战,率先倒霉的,就是弘农,就是雒阳,也就是杨氏。

    而现在就到了杨氏下注的时间……

    不下注也不是不行,但是很显然当东西两边推出赌注的时候,就会顺带也将杨氏的筹码吞噬进去,到时候根本就说不清楚究竟原本属于谁的筹码了,毕竟筹码上面又没有刻杨氏的姓名。

    在没有开战之前,主动上缴筹码,说不得还能获得一些战后的利润分配。

    可问题是,这是个火坑。

    火热,滚烫,最底下喷着岩浆。

    不管是杨彪还是杨修,都还没有修炼到炎魔的程度,不能以岩浆为家……

    『父亲大人,』杨修叩首道,『不如……孩儿再入关中为质!』

    对于杨修来说,关中就是火坑。他的家传之学,其实已经偏向于山东的微言大义方向上了,和长安的青龙寺的方向并不一样,所以真到了长安,即便是想要做一个名流砖家什么的,都是搞不太起来。

    成为不了名士,也就连最后的一层护身符都没有,旁人想要怎么捏就怎么捏。更何况之前杨彪舍弃了关内话事人的身份,将陇西出卖,使得西羌战事糜烂,要说关中陇西没有些人和杨氏有些小龌龊大仇恨……

    就连骠骑实际上和杨氏都有仇,这也是杨修之前在长安呆不下去的一个原因。

    杨彪沉吟许久,然后缓缓的摇了摇头,『即便是为质……也是无用……』

    质子,不算是什么新鲜事。

    『质子』与『和亲』,似乎是一体两面。

    中原王朝与周边少数民族处于对立统一的关系。双方虽然时有战争发生,但在更多的时间里,他们都需要一个安稳的环境去休养生息。为了维护这难能可贵的和平,中原往往是选择和亲,而周边的少数民族常常派出质子表达亲近臣服之意。

    杨修想要再为人质,可是……

    质子常常是为了表现臣服的忠诚,就像是『策名委质,贰乃辟也。今臣之子,名在重耳,有年数矣。』臣服者和效忠对象所建立的这种以忠诚为基础的人身隶属关系,成为了周朝乃至春秋战国时期的一道风景线。

    这个时候,人心还没那么复杂,或者说脸皮还比较薄。

    到了汉代的初期,汉弱而匈奴强,所以便是和亲为主,等到汉武帝收拾了一顿匈奴之后,匈奴也就渐渐的觉得『今事汉则安存,不事则危亡』,开始遣送质子入汉。

    在李广利征破大宛国之后,周边的小国也是吓坏了,纷纷让子弟入质汉朝,长安城内的西域质子数量一度达到顶峰。而后的封建王朝,也并没有突破汉代质子制度的羁绊,兜兜转转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杨修的想法很美,但是同样也还是有一点稚嫩。

    杨彪摇头说道:『若是你入关为质,那么为父就只能死战于雒阳……而且,还未必能保全杨氏……』

    『为什么?』杨修的意思是他既然为质子了,那么关中就必须多少出些兵马什么的来保证雒阳的安全,但是他稍微思索了片刻之后,脸色就变得苍白了许多。

    因为他……

    不值。

    庞统有大把的理由来拒绝为雒阳提供支持,甚至在杨修还没想到要去当质子之前,庞统就已经烧了两个仓廪,搞得长安好像是兵荒马乱一般,再这样的情况下,杨修若是强硬的要什么派出援军,恐怕在长安的所有人都会像是看傻子一样的看着杨修。

    即便是不讲人情,单从战略的角度来说,长安守着函谷和潼关即可,又何必在雒阳上费工夫?

    函谷沦陷,雒阳必然不保,潼关沦陷,长安就是危险。

    所以杨修去长安,不管是当质子,还是去求援军,结果都是一样。

    雒阳会在曹军的第一轮,或是第二轮的进攻当中沦陷,杨彪要么就是必须臣服于曹操,要么就只能是死在雒阳。而杨彪投降曹操,杨修则在关中,看起来似乎很美,不管哪一方胜利,最终都能保存点筹码,但是实际上是最差的选择,因为不管是在哪一方的人最终存活下来,都不可能得到后续的重用。

    那么质子的意义又有多大?

    顶多类似于投降输一半,而且再也没有上桌的机会。

    在杨氏面前,最好的选择就是战事展开的时候,彻底的倒向一方,然后才能分享胜利的果实,当然也要承受战败的风险。

    选斐潜,还是选曹操,这是一个问题。

    ……╭(′▽`)╭(′▽`)╯……

    大河以北。

    冀州地面。

    同样的问题,也摆在了曹军面前,但是和杨彪杨修不一样的是,这些曹军已经没什么好选了。

    大堆大堆的曹军人马,正在拔营而起。

    曹军其实也秉承了大汉常用的颜色,红黑为主,皂青色的麻布袍,熏黑或是漆黑的盔甲甲片,然后在铠甲之下是黝黑和灰黄的皮肤,构建成了一个并不是多么雄伟的大军。

    在这些兵卒之中,最为精锐的,也是最为严谨的,当然是曹氏和夏侯氏的直属部队。

    而中军之外的营地之中,就有些不够看了,很多都像是直接拉扯而来的各地民夫,老弱病残,混杂不堪,不管是行走还是陈列,都不成什么样子,就像是在黄泥里面的爬虫,麻木且毫无生气。

    这些郡县的民夫,基本上都是用来作为转运粮草所用。

    人的悲喜,各不相同。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兵卒也是人,民夫也是人,但是在曹军之中,特别是夏侯中军直属的夏侯兵卒而言,就像是对待不同的物种一样。

    持着兵刃的,或是马上,或是马下,都更像是人。

    说笑着,走动着,发出类似人的声音,走出了人的样子,看起来像是一个人。

    而手中空空的,就只能是匍匐在地上,麻木且僵硬的挪动的脚步,偶尔会发出一两声简短且痛苦的呻吟,更多的时候是一声不吭,像是一头牲畜。

    对于这些像是牲畜一样挣扎的民夫,这些精壮的兵卒不仅是视若无睹,根本不会有人上前帮忙,甚至还会偶尔叫停下某些民夫,然后将原本是兵卒应该承担的一些器物,直接扔到了这些民夫的背上。

    站在营地之中杂物箱子之上的文吏高声喝道:

    『好好干!别偷懒!』

    『活都在那边!不会自己少掉!你偷懒少干一点,别人就要多干一点,你的良心不痛么?』

    『都努力一点!努力才能有饭吃!不努力,就是什么都没得吃!』

    大量的粮草和物资,集中起来,然后分配下去。

    无论何时,夏侯惇都是曹操的后援中心。

    现在也不例外,很多物资都会集中到了夏侯惇这里,然后再由夏侯惇根据战略上的安排,提前布置,或是后续发放。

    曹操麾下的是青州兵,是属于正面作战的兵马,而夏侯惇手下的人马,或者说夏侯氏家将大多数承担了类似于曹军手下的宪兵队一样的角色,不仅是控制着普通兵卒,也针对针对于为了曹军所服务的这些民夫,每个人都有一定的生杀予夺的权柄,也就自然渐渐的浆养出来一种傲然之气。

    他们拥有超出一般兵卒的权柄,也自然容易生出持权凌弱的事情来。

    不管是在驻地,还是在村寨城镇。

    但夏侯惇没得选。

    各级军将为束伍之本,想要控制这么多的兵卒,仅仅是靠着理想和信仰,能成么?

    大汉,实际上,已经没了。

    官吏之中的忠诚已经泯灭,消亡。

    百姓心中的神像已经失色,崩塌。

    如今曹操虽然称之为大汉丞相,夏侯惇他们也穿着汉家的衣袍,但是谁心中都清楚,这是一个混乱的年代,谁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谁就有资格走上台阶去,将天子赶下来,自己坐,或是换一个听话的傀儡坐。

    就像是董卓干的一样,亦或是霍光……

    大汉,不缺天子。

    那个之前可以让全天下都信服的孝武帝,已然消失在尘埃之中,那个曾经力挽狂澜忍辱负重的光武帝,也已经不见了踪迹。昔日的英雄都已经远去,剩下的便是贪婪成性,将百姓当成猪狗的桓灵二帝。因此现在和百姓又能说什么理想和信仰呢?说不了,根本就没有。

    干脆就只能上刀枪,棍棒和皮鞭。

    干不干?

    天下虽大,大汉虽大,但是并不是百姓的天下,也不是百姓的大汉。

    夏侯渊正陪着夏侯惇在军中走着。

    夏侯渊重新组建出了一只骑兵。

    这一只骑兵,数量不多,也就刚刚八百之数,都没有到一千。

    这让夏侯渊很不满意,他这一次来,就是想要找夏侯惇,多多少少再凑一点战马盔甲什么的,好歹是给凑到整数也行。

    可惜,曹军之中,不缺人,只缺马。

    要人,有。

    要马……

    如果将所有豫州冀州等地的达官贵族,地方豪强手中战马收集起来,至少也可以再凑一个千人队,只不过么,根本做不到。

    先不说硬凑起来的骑兵阵列能不能和长期协同训练的骠骑人马抗衡,就单说曹操夏侯惇一旦下手去拉各地大户的战马,刚开始或许能够搞几匹,但是很快这些大户的战马都会瞬间消失,无影无踪……

    这些士族大户,地方大姓,会一个个的曲颈向天歌,『我为大汉流过血!我为丞相纳过粮!我为曹军缴过费……』

    所以,没有,多一点都没有。

    但是夏侯惇不能说就这么生硬的拒绝夏侯渊,毕竟这一次夏侯渊多少表现出来一些军将的素质,将这一只的骑兵训练得不错。夏侯惇也就在物资上多发了一些,钱粮上绝不含糊拖延。

    夏侯渊这回,是真下了气力。他吸取了之前战争的教训,这一次挑选出来的骑兵,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夏侯渊亲自见过面,并且考核挑选出来的,并且都是见过血的悍勇之人,几乎都不将生死当成是怎样重要的一回事。这样的部队无疑是有缺陷的,但是这种无所谓生死的兵卒,其战斗力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夏侯渊想明白了,他不是什么名将,也不太可能成为一个名将,便是只能朝着猛将的路子走了。

    所以他对于兵卒的要求,就是要不怕死!像是之前见到了骠骑骑兵,然后战马还没腿软,骑兵先软了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对于这一点,似乎不管是夏侯氏还是曹氏,都乐见于此。

    夏侯渊跟在夏侯惇身后,兜兜转转走了一圈,鼓励激励兵卒,看看吃穿用度,没有什么特意的表现,但是隐约的神情当中,还是多少有些得意。

    回到了中军帐之后,夏侯惇才坐下,对着夏侯渊说道,『妙才,你这一圈都看到了,若是盔甲还好说,再凑一凑,匀给你几十套一百的没什么问题,但我军中何来多余的战马给你?』

    战马对于山东来说,是稀缺的资源。

    如今和斐潜的关系越发的紧张情况下,战马的价格水涨船高,已经涨价到了一匹都要几百万钱,简直要了亲命。

    而且还有价无市,想要买都买不到。

    『打下长安来!』夏侯渊沉声说道,『那就什么马都有了!』

    『废话,那也要能打得下来!』夏侯惇扫了夏侯渊一眼,『我且问你,都安排得如何了?』

    夏侯渊拍着胸脯,甲胄鳞片哗啦啊作响,『没问题!』

    夏侯惇瞪眼,『我要听的不是这三个字!』

    夏侯渊干笑了两声,便是咳嗽了一下,『我和乐将军已经先期遣派了不少人到了河洛之内,也送去了兵甲,随时可以行动……』

    『人都藏哪里?』夏侯惇问道。

    夏侯渊回答道,『河洛之中,败坏村寨有很多,这些村寨只要稍微收拾一下,就能藏人。不过不能藏太久,否则还是会被人察觉到了痕迹。另外还有在山中也可以藏一些人,只不过在山中的就有些不便,而且要联络也不是很容易。』

    夏侯惇点头,然后问道:『你自己呢?当年太史子义奇袭邺城之战,你可是参详了许久了,可是有什么心得体会?』

    『速度!』夏侯渊胸有成竹的说道,『重要的就是速度!太史子义当年袭击邺城,就是这两个字!一日之内,狂飙千里!即便是守军察觉,连狼烟都来不及!忽之在东,忽之在西,绝不和守军过于纠缠,破袭搅乱,以乱其阵脚为主,不已斩首为重!焚烧鹿角,坏其仓廪,让其首尾不能相顾,城内城外不得相合,则可胜之!』

    夏侯惇听着,微微点头,『速度确实重要,但是后勤呢?』

    『我都研究透了!』夏侯渊从身上拉扯出来一些零零散散的东西,『看,我都随身带着。这是干粮罐子,以竹器火蜡封口,可保证不潮湿,若是不开这蜡封,便是冬日便是存储一月都不会坏……还有这个……』

    夏侯渊展示的这些,都是仿造于骠骑骑兵的后勤装备。

    当然,夏侯渊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地方,甚至还有些得意洋洋,觉得他抄袭了,盗版了,便是他的本事,而且很是自豪。

    『做好准备,随时要用。』夏侯惇看着,终究是略微满意的点了点头。

    『随时是什么时候?』夏侯渊挥舞着手臂,似乎在表示他的大枪已经是饥渴难耐……

    夏侯惇说道:『某不清楚。』

    『不清楚?』夏侯渊瞪圆了眼,『某听闻说长安之中,将相不和,庞氏和魏氏相看两相厌,各自放话说是要收拾对方,其手下管事和兵卒碰见了甚至会当街扭打!如此大好局面,怎么还要等?主公究竟是在等什么?』

    『嗯……』夏侯惇沉吟着,没说话。

    夏侯渊很是期盼的看着夏侯惇,似乎想要从夏侯惇这里获得一些答案来,但是很可惜的是等了半天,夏侯惇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主公可能有些疑虑。』

    『为什么?!』夏侯渊完全不能理解,『这还能有什么可疑虑的?再不动手岂不是错失良机?!』

    夏侯惇沉默了许久,才缓缓的说道:『某也不知道……不过既然主公没有下令,必然有主公的考量,而且……长安之中,原本的眼线失去了联系……』

    夏侯惇长长的吸了一口气,声音略微低沉了些,『你在营地里面也看了,现在……若是这一次不能取得长安,将来的话……』

    夏侯惇没有说完,但是也不需要说完。

    兵器物资,战马粮草,都不是想要有的时候自然就有的,都需要积蓄转运,而这些东西,就像是马猴手中的小钱钱一样,赚得累死累活,转眼就一干二净。

    『我们一定能胜利!』夏侯渊很用力的说道。

    夏侯惇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希望如此……

第2966章大家一起抄作业

    『要打么?』

    『真就要打么?』

    曹操不知道第几遍在心底这样的问自己。

    郭嘉在一旁,沉默着。

    这几天,曹操消瘦了许多,郭嘉也是如此。

    甚至为了保持更敏锐的头脑和持续旺盛的精力,郭嘉又磕散了。

    君臣二人的压力都非常的大。

    当然,最主要的压力,依旧是在曹操身上。

    他之前打袁术,袁绍,亦或是什么陶谦,刘表,都没有像是当下这样的瞻前顾后。

    先前没什么顾虑,一方面是之前他的船小,另外一个方面是因为他那个时候确实没得选,

    打二袁,是因为二袁是不得不面对的直接威胁,不解决的话要么是自家老小得不到保全,要么就是自己小命随时有危险。

    打陶刘,是因为曹操财政上的窘迫,不找到吃的就会分崩离析……

    现在,要和斐潜开战,既不算是重大威胁,也不是说活不下去,而是刚好有『机会』。

    问题当然就出在刚好有的这个『机会』上。

    曹操已经和郭嘉商议了许久。

    后世很多人觉得信息没什么价值,知识没什么卵用,只不过是因为后世很多知识已经是非常廉价了,只要用一点心思,就自然可以获取,没有经过多少艰辛,当然不会有多少的珍惜。

    而曹操没有。

    他没有九年制义务教育,更没有大把大把的历史经验可以提供给他借鉴,要怎么打,该如何做,或许在后世的人眼中,这些问题不难解决,甚至还有有些杠精跳出来一边鄙视曹操一边展示自我的优越,但是如果排除两千多年的历史为后人留下的先例呢,那么杠精们还能剩下些什么?

    摆放在曹操手边的,就只有一个刘秀的例子,或许可以参考一二,或许再加上王莽,这个半桶水的失败案例。

    因此,在曹操面前,他想要赢,想要统御天下,甚至走到皇帝的位置上,但是怎样才能顺利的走到这一步,而不是半道上摔死?

    『庞士元,虚虚实实……』曹操感慨着,『厉害啊……』

    曹操猜到庞统在搞鬼,但问题是其中有多少真的多少假的?有多少信息是故意放出来的,又有什么事情是瞒着他所不清楚的?

    郭嘉沉默着,眉头紧锁。作为谋臣,他原本应该替曹操破开迷雾,直指核心,但是现在他做不到,在关中所经历,所见到的一切,使得他原本的理念收到了巨大的冲击,而那些原本他认为不可能的事情在关中被实现,也让郭嘉内心的一些东西开始动摇,而这些东西动摇之后,自然就让他无法做出肯定的判断。

    这对于一个谋臣来说,无疑是危险的……

    庞统和魏延的关系,就真的不好么?若是要解释,倒也不难,毕竟庞统是士族出身,魏延是行伍擢拔,所以两个人天生就会有三观不同,认知有区别,产生矛盾不是很正常么?

    可是当下节骨眼上,这种『正常』,难免就觉得有些『不正常』。

    然后问题又来了,若是认定了这个是不正常的,那么是不是又会落入了庞统的计算之中,变成了拖延曹操步伐的缓兵之策?

    三十六计在后世,基本上读过书的和没读什么书的,都能够说两句,但是当下先不说有没有三十六计,即便是拿到曹操郭嘉面前让这两人照着抄,都未必能有什么作用。

    在现实和目标之间,绝非可以一蹴而就。

    谁都知道抄作业爽,但是抄来的毕竟牛头不对马嘴,找不到现成的道路,而且还很有可能是布满了陷阱,水深湍急,连石头都没法摸。

    于是曹操和郭嘉,只能再次琢磨,一遍遍的问,一遍遍的推演。

    大汉王朝,成功拿下关中并且最后称王称皇帝的案例只有两个,一个是开国刘跑跑,一个是中兴刘娶娶。至于王莽么,是一把好牌打的稀烂,有王炸非要拆单张,有顺子非要出个三的那种,自然没什么好学的。

    刘跑跑的作业么,有一些是可以抄的,而另外一些不可以。

    当时项羽虽然拥有关中,但是麾下将领之间并不和睦,将相也同样不和,然后兵力分散,骄傲麻痹等等,似乎都是可以抄的,但是和项羽不同的是,项羽手中的精兵是楚国人,而斐潜手中的精兵,基本上都是雍凉并的人。

    至少四面楚歌是玩不通的,说不得硬抄作业的话,搞一个关中之歌什么的,反而会激发起这些人保家卫土的强硬斗志……

    刘秀的成功,在于他对于冀州豫州,以及并州一代的势力平衡和整合,然后坐山观虎斗,最终取得了胜利。但是同样的,刘秀的作业也不能想抄就抄,至少在整合士族体系上面,虽然说老曹同学已经很辛苦了,但是明显娶得还是不够到位。

    老曹现在虽然质量不够只能用数量来凑,但是还没有积累达到一个质变的程度,而且他现在的问题不仅是在士族豪强方面,也同样存在于他和天子之间,甚至连自家曹氏夏侯氏的族人内部,也同样有了问题。

    以前都没肉吃,大家也就都饿肚子,现在有肉吃了,众人不仅不会觉得幸福,而是觉得怨气滔天!

    不患寡而患不均!

    可是曹操能『均』么?

    他『均』不了啊!

    作为『掌勺人』,他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被人嫉恨的对象。

    那么关中斐潜的作业能抄么?

    同样也抄不了!

    斐潜为什么没有像是曹操那样被人恨,一方面是关中的士族豪强的实力不如山东大,另外一方面是天子不在斐潜家。关键是斐潜拿了钱财之后,很多都反哺在了地方建设上,给关中三辅的百姓发放福利,这就使得很多人即便是想要攻击斐潜也下不了口,找不到合适的角度。

    三份作业摆面前,奈何曹操抄不了!

    山东地方比关中大多了,人口也多,斐潜投入一分,曹操想要学,就要投入十分!而且斐潜手下有巡检和农工学士,大体上,没错,即便是如此也仅仅是大体上保证了福利的下发,而曹操这里呢?他给出去的钱财和物资,到了下面的时候,多半就变成了旧的烂的臭的,亦或是撕掉标签直接当成自己的去售卖了……

    斐潜头上没人,而曹操脑袋上还坐了个天子。

    即便是名头上的天子,也很麻烦,越来越麻烦。

    功高震主,这是一定的,但是并不代表说真的等到功高才会震,不怎么高的时候,也同样震。

    那么能不能海阔天空,各退一步呢?

    曹操一步都退不了,因为曹操知道,这就像是他爬上其他夫人的床的时候说的那些话,『我只是进屋坐坐,绝对不去你的卧室』,『我只是在床边和你聊聊天,绝对不脱衣服』,『我脱了衣服绝对什么都不干』,『我只是摸一摸』……

    当因为不是原则问题而退让,那么到了最后,这些退让,一定会变成对原则的突破。

    所以曹操不能让,不能退,只能进。

    只能向前!

    往前!

    或是进到士族身体里,或是觊觎着斐潜的肉体。

    当封建王朝之中的层级越高,上下级之间想要齐心协力的难度也就越大。斐潜将士族豪强扔一边,以功勋阶层直接接触底层民众,效率自然比曹操这里要更好,但是曹操就能学么?

    学不了,所以最终曹操只能是效仿着刘秀,一边打压,一边拉拢。

    可是效果并不理想。

    打压,怨恨横生。

    拉拢,应者寥寥。

    因为当下的曹操,并不如历史上的那么强势,隔壁还有个好邻居时时刻刻的在提醒着山东士族,企业并不是只有一家哈……

    庞统在关中搞事情,几乎是在曹操和郭嘉面前写上了『有坑』二字。

    敢不敢来,想不想跳?

    『箭在弦上矣……』曹操太息。

    郭嘉咬着牙,眉间的皱纹,犹如深刻。

    曹操看了郭嘉一眼,忽然大笑起来,声音洪亮,『我笑这骠骑,竟是不通军事,轻身涉险,致使关中空虚,当有此战!岂不可笑?啊,哈哈哈……』

    郭嘉勉强拱了拱手,随意应付了一下,然而眉间的皱纹没有丝毫的减轻。

    曹操眯着眼,依旧是看了一眼郭嘉的神色,便是高呼道:『且取些美酒来!』

    郭嘉神情略微松动,也有些无奈的苦笑了一下。

    几杯酒水下去,让郭嘉的神经多少舒缓了一点,他低声说道:『主公啊……臣,臣是真希望之前能打乌桓啊……』

    曹操沉默了少许,点头说道:『某知矣。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只会内战的军人,就算是有再多的丰功伟绩,也是被人不屑。军人的价值,永远是抵御外敌是第一位的。斐潜之所以有这么大的名号,和斐潜之前抵御鲜卑,驱逐乌桓,控制漠北,再开西域等战绩是分不开的。

    山东之人可以嘲讽斐潜的文学,诋毁斐潜的经济,谩骂斐潜的制度,但是说起这些对外战事来,就闭上了嘴,转头而言其他。

    郭嘉原本的计划,就是在斐潜西征的这一段时间空白期里面,尽快的获取一些对外的实际性的战绩,而不是之前那种吹嘘起来的成果。而在周边的环境里面,有也仅有乌桓是当下曹操能够接触到,并且能打得过,可以有收获的外族了。

    郭嘉的布置没有错。

    曹操在历史上进攻乌桓,不仅仅是因为袁绍的儿子,残余袁氏的势力在乌桓,也同样有政治层面上的考量。打乌桓不仅是自身利益的需求,更是确定了曹操接替袁绍统治的基础。

    因为在历史上,随着大汉衰弱,不仅是乌桓,鲜卑和南匈奴都是对于大汉虎视眈眈,甚至已经展开了对于大汉边境的掠夺。当然这些掠夺的背景是不是有小冰河时期的加成,就不得而知了,但是无疑是加重了汉民族的痛苦,也给不少人带来了最为直接的伤害。

    所有的战争,其实都是政治的延续。

    就像是汉帝历史上从长安脱离,为了自己的安全,雇佣了南匈奴人进行保护,而到了雒阳地头上时候竟然没有任何的诸侯愿意为这一次的雇佣买单!无奈之下,汉帝只能是默许了南匈奴人在眼皮子之下进行劫掠,作为报酬。

    是周边诸侯都没钱么?或许,但是更多的是诸侯之间形成的默契,要让刘协知道皇权没什么卵用了,已经没有价值了,同时打击在刘协身边的保皇派……随后曹操就驱逐了南匈奴,然后恰到好处的救驾。

    曹操在历史上进攻乌桓,一方面是剿灭亲袁的乌桓势力,另外一方面则是展示政治的正确性。随着袁绍儿子授首,冀州派便是低眉顺眼的趴在了曹操两腿之间。

    现在么,没有这个过程,冀州派的人便是扭来扭去的不服帖。

    郭嘉说希望曹操去打乌桓的第二层意思,是当下趁机进攻关中,确实是好机会,但是在某种意义上是违背了大汉价值观的……

    就像是历史上曹操去攻伐乌桓的过程中,刘表不愿意出兵进攻兵力虚弱的许昌,即便是刘备再三劝说,最终也没有动手一样。站在后世成王败寇的角度来说,刘表当然是犹豫不决最终导致落败的典型,但是若是联系刘表入荆州所竖立的人设来看,当时如果刘表动手,其人设就崩塌了。

    刘表不是靠着兵马统御的荆州,而是依靠着他单骑入襄阳,谈笑灭宗贼的人设来维持着荆州士族豪强之间的平衡,所以刘表当时如果干趁火打劫的事情来,荆州能不能打下许县来是一回事,人设崩塌之后能不能继续维护荆州平衡,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刘备当时献策让刘表趁着曹操主要兵力都在北方,偷袭许昌的计策,看起来很美,但其实也包含了祸心。

    罗老先生虚构了刘备马越檀溪之事,或许也是依据此点,毕竟刘表收留刘备,在荆州人眼中已经算是仁义了,但是刘备竟然敢教唆刘表去做不仁不义之事,而且刘表真的起兵攻伐曹操,最大的获益者是荆州人么?

    不,恰巧是刘备!

    因此荆州士族的鸽派自然对于刘备非常不满,要给刘备一点小小的教训,刘表自然也就只能睁一眼闭一眼,双方调停,各自安抚一下算了。

    不过也恰好是刘备展示了自己的野心,才被荆州鹰派所青睐……

    毕竟诸葛当年家族沦丧,就是因为曹操的东征徐州。

    一啄一饮,犹如天定。

    现在,郭嘉原本要给曹操先塑造一个金身,至少先涂点金漆的计划,破灭了。

    曹操没时间打乌桓,他在内外双重压力之下,只能是先打长安。

    当然还有一个因素,是他感觉打不过赵云。万一将手头上所有的骑兵全部和赵云拼光了,那么冀州豫州这么一大片平原要怎么守?

    天子不给曹操时间,冀州豫州的士族豪强不给曹操时间,就连在长安之中的庞统也摆出了各种风骚的姿态,引诱着曹操。

    长安都脱成这样了,你个老曹都不上?

    老曹同学你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即便是曹操能忍得住,但是曹操麾下的其他人呢?

    所以曹操才会感慨『箭在弦上』,不得不啪。

    此时此刻,很多事情已经从曹操的手中脱轨了,就像是从山顶上奔下的车辆,最开始的还能控制,可是速度提升起来之后,就不是曹操手中的几根缰绳勒得住的。

    如果因为打乌桓,而真的错过了当下这样的机会,那么将来会怪谁?

    黑锅要谁来背?

    曹操调转军队南下,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救了郭嘉一命。曹操北伐乌桓固然要承担巨大的精神压力,而给曹操出谋划策的主要谋臣,难道就一点压力都没有?

    曹操知道郭嘉是真的全心全意的替他谋划,所以面对郭嘉直言不讳,可以说有些忤逆曹操意愿的态度,也没有说什么,甚至还让侍从端了美酒,来缓和郭嘉和曹操自己有些焦躁不安的神经。

    刚强是要有本钱的。

    开国刘邦,在川蜀之中积攒了不少的本钱,甚至在进攻关中的时候有大量的关中原本前秦兵倒戈协助。

    妥协是要付出代价的。

    替刘秀付出代价的是阴丽华,以及早期在汝南一代的豪强士族。

    现在呢?

    曹操需要抄作业的时候,他想要刚强,但是仅凭青州兵,以及收拢的其他部分的降军,似乎可以一战,但是又有些不足,没能那么的硬。他想要妥协,可是没有第二个阴丽华,即便是荀彧勉力控制着豫州派,但是也不是所有豫州派的人都愿意在冀州人面前低头称姐姐。

    几杯酒水下肚,两个人都多少在酒精的刺激之下,振奋了一些。

    『欲进关中,当过两关。』郭嘉缓缓的说道,便是饮了些酒水,声音依旧有些沙哑,干涸,就像是缺水的河床,一点水流并不能完全改善其局面,『克函谷,获雒阳不难,』

    『然欲破潼关……难矣……骠骑布防关中,本为一虚一实,潼关之处,便是为实。关隘雄固,山道狭长,若是长期对峙,利于守而不利于攻……』

    郭嘉手指头,在图舆上忽然一个拐弯,『故而欲得关中,先当取河东,转战北地……』

    这就是斐潜的作业了,虽然大部分是不能抄的,但是斐潜之前走的路线,也再一次证明了取关中必先要取河东的重要性。

    曹操点头。

    抄作业不难,重点是知道要写自己的名字……

    『然河东之地,亦是山峦梗阻……』郭嘉指点着图舆,目光锐利,『由河内进兵,若欲破河东,首要就是断其援……而想要断其援军,就必须如此这般这般……』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341/ 第一时间欣赏诡三国最新章节! 作者:马月猴年所写的《诡三国》为转载作品,诡三国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诡三国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诡三国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诡三国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诡三国介绍:
遥想三国当年,各路风流人物在短短几十年间碰撞出炫耀无比的光华。一个小职员穿越,无财无权无势,是怎样在三国各路牛人间走出自己的道路?枭雄还是英雄,美女还是江山,阴谋还是阳谋,王道还是霸道?慢慢一路走三国,你会发现其实曹操没做献刀,刘备不光会哭,孙权平衡有术,一起来会一会吕布关羽的武艺,一起来见一见大乔小乔的呆萌……诡三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诡三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诡三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