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57章有上有下上上下下
『季珪来了?』
曹操皱着眉头。
崔琰能找到曹操这里,曹操并没有觉得有什么诧异。
这年头,士族子弟的能量是不容小觑,更何况曹操走到哪里都是带着一大帮子的兵卒护卫,想要完全没有任何踪迹也是不可能。
『单骑而来?』
曹操又是问道。
手下称是。
曹操嗯了一声,眼珠子转悠了好几下之后,便是吩咐一声有请,旋即将自己的衣袍扯得松散了一些,装作才刚睡醒还没来得及完全正装就出来的模样,挂上了一脸的笑容,小步急驱,见到了崔琰身影之后便是哈哈哈的大笑起来,『啊哈!冬日被暖,不知岁月!季珪前来,未能远迎!哈哈哈……』
崔琰急急上前,口称拜见。
还没等崔琰拜倒在地,便是被曹操伸手紧紧拉住,『季珪不必大礼,你我之间虽说职位有差,然则情同手足一般,此地又非朝堂之所,何必以此虚礼相见?来来来,外界天寒,小帐鄙陋,犹可暖身也,请,请请!』
崔琰吸了一口气。
曹操这话说的真是……
『如此,请丞相恕在下无礼,恭敬不如从命就是。』崔琰语调平稳的说道。
曹操眯着眼,眉毛动了动,哈哈笑着,然后邀请着崔琰到了帐篷之中,分宾主坐下。
帐篷不大。
严格说起来,这并不是丞相的中军大帐,也不是军中的那种可以用来容纳几十人议事,还可以摆放桌桉的那种大帐,而是随行的一般小帐篷。
帐篷由屏风分割成为内外两个区域,屏风后面自然就是睡觉的地方,屏风外面则是摆放了桌桉,用来待客。
不论是帐篷,还是屏风,亦或是待客的桌桉,都是极为普通的款式,和丞相的身份并不能算是相符,甚至可以说是异常的简陋。
崔琰目光一落,便是说道:『乡野俗传,言丞相奢靡,所用之物,非金则银,然今见之,皆为妄语也。主公居丞相之位,富贵无双,然所用之物,皆如平常!夫可为天下清廉楷模是也!』
曹操哈哈哈的笑着,『美食千万,然食得几何?房屋千幢,然居得几所?睡榻之处,七尺足以,多之何用?』
『丞相高风亮节,在下佩服之至。』崔琰拱手一礼。
两个人似乎是在说着废话,但是其实又不是废话。
曹操需要治吏,所以他能带头穿着貂皮大衣,腰间挂着价值千万的玉佩,住着描金画银的帐篷么?
显然不能。
曹操也是用这种方式来告戒包括崔琰在内的其他官吏,表示说人不能太贪婪云云。
但同时,崔琰能说曹操你这样太作了,你就别装了,你以为你住这样的帐篷,就能代表你在邺城那边修建的铜雀台就是都用便宜货色了?
显然也是不能。
崔琰也只能自己也作起来,表示曹操是个清廉的好同志,好榜样。
于是就是大家呵呵,不说破的话,都是好朋友。
话说回来,曹操能这么做,也是不易。
吃吃喝喝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只要爽一字,一辈子都行的人在汉代也不能算是少。
『闻主公治吏使廉,此乃利国之策也,琰虽不才,亦知盘于游田,书之所戒,鲁隐观鱼,春秋讥之理也。若是只求盘游滋侈,则义声所不闻,纵有熊罴壮士,亦堕吞噬之用,所以空拥百万,亦无所容足是也。今邦国殄瘁,惠康未洽,士女企踵,所思者德。主公亲御戎马,勤俭朴素,上下自是追从,』崔琰缓缓的说道,『今有猥袭小吏,不知忠义,忽驰妄险,罔顾社稷,上失天子之意,下害百姓之心,主公加以惩戒,乃为社稷所虑,为百姓所忧尔,实乃用心良苦。有主公如此,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曹操哈哈大笑,『还是季珪懂我!』
两人相视而笑了片刻,曹操却说道:『自古受命及中兴之君,曷尝不得贤人君子,可与之共治天下者乎!及其得贤也,曾不出闾巷,岂幸相遇哉?上之人不求之耳。今天下尚未定,此特求贤之急时也。冀州多贤才,季珪可有贤可举之?』
崔琰点头说道:『主公既有所需,在下自无不从。只是这清廉之士,常隐于乡野,不可强令其来,恐为事所反也,待琰亲自上门相邀,再来向主公禀报也。』
曹操眯着眼,捋着胡须,点着头,『如此,某便静候季珪佳音就是!』
两人笑谈,氛围极其融洽。
『冀,大也,四方之王,故曰中土。冀州者,天下之中州,自唐虞及夏殷皆都焉,则冀州是天子之常居。』曹操缓缓的说道,『季珪既为冀州之名士,生长于此,当馈乡野,此等之地,土平兵强,英杰所利,冀之得失,关乎国之兴亡。此乃南北之冲,戎马之场,要害之重地也。又有乱则冀治,弱则冀强,荒则冀丰之意,天下之所冀,百姓之所冀。季珪可为然否?』
崔琰听懂了曹操的意思,便是深深一拜。
曹操微笑着,上前搀扶。
两人相视而笑。
旋即不久,曹操传丞相令,称崔琰『有伯夷之风,史鱼之直,贪夫慕名而清,壮士尚称而厉,斯可以率时者已』,然后拜崔琰为丞相府东曹,即刻厥职。
……ヾ(^▽^ヾ)……
一般来说,像是后世什么神剧之中,酒楼什么的,一定是居家旅行必备的打脸之处。看着主角没事干就上酒楼,然后必然会出现什么反派角色,甚至还有男扮女装的大家闺秀,不是英雄救美,就是某些高论被什么雅间之内的高人大士听闻,然后便是有人哭着喊着要拜倒在主角的胯下,从此风云际会,天下躁动。
其实这是很不现实的……
就算是在后世,就算是普通人可以随意进出的酒楼,也必定有些地方是无法想去就去的,更不用说某些连名字都未必透露出来给普通人知晓的山庄会所了,更是没有邀请函连门都不知道往那边开。
汉代也是如此。
一般来说,文会什么的,都不会在酒楼举办,尤其是要商议一些什么事情的『文会』,更是希望能有一个比较安全的场所,又怎么可能会去人来人往不受控制的酒楼,然后隔墙有耳的就是让旁人听闻呢?
所以即便是许县之中酒楼酒肆很多,但是对于那些在颍川有些身份的人,要借文会议事,还是会选自家的庄园。
毕竟若是稍微有些底蕴的家族,自家庄园之中,不管是陈设还是食物,都不会比外面的酒楼差到哪里去。
正店酒楼,空间既不开阔,往来的人又乱纷纷的,服侍的姬女,切脍的女娘,也不如家中多少年调教出来的可意。更不必说多少珍稀食材,这些酒楼什么的未必能够备齐的。
除非是有什么特殊目的,亦或是不拘于参与的人是谁,才会选择酒楼之所,避人耳目,亦或是接着人群掩护私下聚会。
在许县左近,颍川之中,这些颍川士族自然没有必要做这种多余的动作,反正他们时不时都会举行一些文会什么的,别管春秋冬夏,凡是有些名头就可以办。
就像是这一次开在陈氏庄园之中的文会一样。
虽然说文会举宴之处,是在庄园之中,天气寒冷,但是四下里都张开了厚厚的帷幕,并且虽说在屋外不好设地龙热炕,但是周边大大小小的炭炉还有不限量供应更换的暖手香炉,却可以使得在冬日的聚会宛如春天一般的温暖。
更不用说在一旁伺候的婢女小厮,更是眼力十足,不管是更换添加酒菜,亦或是照料添加银炭,都是一个技术活。就拿炭火来说,若是不懂的,怕不是不仅点不着,还会生出不少烟火气来,若是平常倒也罢了,如今要是熏了贵客,岂不是丢了主人的颜面?
帷幕一般都是三面围着,一面开口,开口的一面则是对着这后花园中的一处池塘,池塘虽不是很大,但是经过巧手匠人,极用心的装点过,周边的榭亭树木,都是巧思独具皆可为景。此刻天寒,水面略有霜封,虽说春意盎然固然为美,但秋冬雪掩霜遮,树木屋檐也有一番清奇景致。
帷幕既然开口,就难免有些风会进来,所以在宴席之中,在某些特别贵客身边,还会多安排些侍女,专门用华丽的羽扇替贵客遮风。风向稍稍有点变化,这些使女就乖巧的将手中羽盖转一个角度,都不必人说话提醒的。羽盖甚是沉重,两个娇怯怯的侍女却从头到尾只能是一直持着,还得脸上随时带着娇俏温婉的笑意,若是打什么哈欠流露出什么不耐,怕不是现场就被拖下去打死。
加上席间那些难得的精致食材,那些金银餐具,这一场所谓普通文会家宴,真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整治出来!
陈群在邺城,陈氏家中当然也不可能说陈群在外,就断了四下的交情往来。
陈光坐在主位之中,作为陈群的叔父一辈,他自然承担起了招呼宾客,联系情感的责任。陈光虽说略显得年迈,但是身躯依旧健硕挺拔,或许是因为饮酒身热,便是只是裹了一身的轻裘而坐,举杯向四下示意,『居家陋席,粗茶澹酒,招待不周,还望诸君莫怪!』
席间人都脸上堆笑,一起举杯。
一声饮胜之后,量浅的也喝了一大口才会放下杯子。
自然有使女无声过来,将残酒取走倾了,新的酒爵奉上,然后又是将新温好的酒水倒上。
这冬日饮酒,自然是饮用温热的。若是席间诸人说话时间稍稍长了,忘记了饮酒,这些侍女就会悄然的将冷酒撤下,然后重新倒一杯温酒上来,从始至终都保持让贵客举杯之际,手中之酒犹温,适宜入口。
世家气象,真是不知道多少代才能堆得出来的!
真要是一味简朴清廉,又怎么能维持这般的颜面?!
酒过三巡,众人都是纷纷交口称赞,表示今日宴会果然非凡,陈氏家族恭谦贤良……
陈光双目似闭非闭,微微捋着长髯,听着周边的奉承之言,既不首肯,也不反驳,等到了众人稍微停歇了一下,才缓缓的说道:『诸君之言,有些颇为过了些……这颍川之中,还是荀氏为首啊……陈氏上下,所长之处,不过就是“忠勤耿直”四字而已,其余么,也谈不上什么……』
虽然说陈光表示自己陈氏不如荀氏,但是隐隐也是将陈氏放在荀氏第二的位置上。陈光说得理直气壮,众人也觉得是理所当然。
颍川原本几个家族,如今唯有荀氏,陈氏可谓说是兴旺发达,其余的像是郭氏和辛氏什么的,都有些比不上荀氏和陈氏了。这陈氏说自己是颍川老二,还真没有人和其争。
欢歌笑语之间,有仆从脚步匆匆而来,先是找到了管事,在管事耳边叽叽咕咕了一阵,然后管事眼珠子转悠了几下,旋即沉默了一会儿,挥手赶走了仆从,然后左右看看,从一旁的侍女手中端起了一盘菜肴,亲自送到了陈光桌桉上。
陈光目光微动。
这种事情,不需要管事来做的。
陈光哈哈笑笑,若无其事的饮了一杯酒,这才起身,微微向两侧点头,就像是喝多了要去更衣一般,缓缓的走到了一旁之后,才对着已经在边上等候的管事说道:『何事?』
管事靠近了陈光,又是一阵滴滴咕咕。
随着管事的叙述,陈光的眉毛越挑越高……
陈光抓起一旁侍女手中的丝帕,擦了擦嘴上的油光,也借此掩饰了一下自己的脸色,然后低声吩咐道:『去请荀郎君,辛郎君来……』
荀郎君,自然不是荀或。
荀旉之子,荀长。
辛郎君也是辛氏族中一人,名辛蔓。
这两个人就像是陈光一样,未必是主事之人,但是多多少少可以在外界接触,然后代表处理一些各自族内的事务。
不多时,两人都来了,见到了陈光的面色,不由得微微一怔。
陈光让二人就坐,然后也没有绕圈子,因为这个消息他们两个人只要离开了陈氏庄园之后,想必也自然会收到,『丞相……丞相颁布诏令,迁崔季珪为丞相府东曹!』
『什么?!』荀辛二人皆大惊失色。
崔琰之前就是郡守,两千石,如今迁丞相府东曹,俸禄甚至下降了,变成了千石,但是职位上面权柄却是天差地别。原本崔琰的郡守只是兖州一个不正不偏的郡县,不上不下,如同崔琰这个郡守一般的人,唤做使君的,少说也有十几号人,而丞相府东曹,就这么一个!
丞相府东曹,主『二千石长吏迁除及军吏』!
没错,现在虽说崔琰的俸禄下降了,却成为了普通郡守的『爹』!
这消息传到了这里,三人自然是不可能不清楚其中的奥妙。
荀长喃喃说道:『这……这怎么可能?』
荀长的年龄相对小一些,对于这个事情竟然还不相信。
陈光看了荀长一眼,并没有说一些什么,更没有去和荀长解释什么可能性。
这事情反正不会作假,也没有必要作假,既然有了直接的诏令,而不是通过许县的尚书台进行颁布,无形之中也是说明了一些问题。
当然从某个角度上来说,丞相府内的事务,也没有必要经过尚书台。
尚书台虽然说是代天子管理行文,处理事务,是百官之枢纽,但是别忘了丞相一职,那是百官之首啊!
所以,曹操没经过尚书台直接任命丞相府内的东曹,从规矩上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妥。
但是从情感,或是从其他的角度来说,就很有问题了!
『冀州士子……』辛蔓低声说了半句,却停顿了下来,然后目光和另外两人一碰,都是心中勐跳脸色难看。
院落之中,依旧有参与宴会的人的欢声笑语依稀传了过来,但是在后厅之中的三人,已经完全没有了饮酒作乐的心思。
他们三人,可以说是颍川士族的一个代表。
他们,以及今日在陈氏庄园之中的所有颍川士族子弟,为什么能在曹操表示要简朴,要勤俭,要杜绝铺张浪费,要廉政清平的情况下,依旧还能有这么样的排场,举办这么奢靡的宴会?
是因为颍川的这些人有钱么?
嗯,这么说倒也没有错。
颍川的士族,确实是很有钱,但是这些钱是从何而来的?
当然,包括陈光在内的大部分士族子弟,都不会认为这有什么问题,即便是曹操在处理了荀汪之后,依旧还是有不少的颍川子弟,觉得自己是有大功的,理应享受更好的待遇。
因为曹操是颍川子弟扶起来的!
当年老曹同学狼狈不堪的时候,是颍川的父老乡亲支援了粟粱,是颍川士子掏出了钱囊!
当年老曹被打得连兖州老巢都不保的时候,是颍川士族子弟不离不弃,是颍川兵卒流血流汗重新打下了兖州!
当年……
都是颍川,都是颍川人的付出!
而现在曹操竟然选择了崔琰作为东曹!
这是几个意思?
因为几个大家族的人心思已经不在宴会上了,随后宴会自然是不欢而散,可是宴会虽然才散去,喧嚣并没有因此而停下来……
第2758章父慈子孝满堂大孝
在栗氏兄弟被抓捕的时候,在许县之中的王昶接到了新的消息。
倒不是栗氏兄弟等人的事情,而是天子那边的消息。
天子刘协的庆典已经大体上是确定了下来,不仅是要举办往常都有的祭祀仪式之外,还额外补充了一个全新的重大内容,天子要进行农桑祈福仪式,同时还要组织人手展开对于山东农桑之事的书籍整编!
重点就是这个农桑书籍的整编之事,据说还是由一个之前名不见经传的董遇所写的什么『巡风录』所引出的……
『巡风使?』王昶询问王阖,『这人你听说过没有?』
王阖摇头,然后问道:『要不要上报?』
王昶思索了一下,『此事自然需要上报,不过不必现在做……』
将关中的一些见闻什么的,递送到山东来,王昶觉得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也根本称不上什么罪过,只不过这个董遇,确实是之前没有听说过,所以需要上报。
从董遇引申出来的这个变化,让王昶觉得更值得后续关注。
王昶觉得,天子刘协在庆典当中加入了这个农桑的环节,很显然就是要和青龙寺对抗的。这也并没有让王昶觉得多么奇怪,因为山东在这年,确实是在许多方面都落后了。不仅仅是在农业上,也在经学上。
之前山东颍川,就有说要引进外来人才,举办和青龙寺同等大论,然后还要开办学宫,可是后来么,大论似乎办了那么一两次,而所谓学宫么,则是落到了邺城……
这就让山东士族子弟很是尴尬了。
说这大论学宫是天子之意所办的么,偏偏是在邺城,说不是么,但是又确实是挂着天子的名头。
那么这一次所谓的农桑圣典,书籍编撰,究竟是天子的,还是曹操的?
毕竟如果主事人不一样,事件本身蕴含的意义就完全不同。
两个人商议了一阵,发现仅凭当下的一些消息,并不能做出正确的判定,所以要等到庆典的时候在看看……
王昶作为关中骠骑的使者,到庆典的时候必然会需要出席,届时就可以近距离观察刘协以及曹操的言行举止,然后再做出判定。
两人正在商议之时,这两天只要有机会就往外面跑的许据,又是晃晃悠悠的回来了……
带着一身的香脂水粉的气息,顿时惹来王昶和王阖的调笑。
或许在那些跟踪许据的曹氏盯梢的人眼中,许据就是一个完全被下半身控制了的浪荡子,脑浆里面全数都是JY的武夫。据说还由此引发了不少的牢骚,毕竟看着旁人在喝花酒抱美姬,自己在外面吹冷风啃干饼,任是谁干久了都会有怨言的。
许据面对王昶和王阖的调笑,不以为意,哈哈笑着还表示给王昶和王阖作为『先锋斥候』,打探了许县红灯的优劣,同时还做了相关的推荐……
调笑归调笑,正事还是要说的。
在屏退了左右,并且再次查明了周边没有什么耳目之后,许据才收起了那副浪荡的模样,做了一个手势,简要的说道:『成了!』
王昶和王阖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敢相信。
『成了?出来了?』王阖问道,『这才几天,动作还挺快的……』
许据点了点头,笑道:『这说难也难,说易也易……最关键的是要刚好找到相差不多的孩子……刚巧这几日忽然天气变冷,天寒地冻的,在城外的有些贫户孩子冻死了不少……这些贫户也无力埋葬,只能是扔去了乱葬岗……』
『乱葬岗……』王昶低声重复了一下,一时之间有些无语。
一般来说,官府对于底层百姓的死亡数值,都是只统计上报而基本上不会公布的。就算是最为顶级阶层的皇帝,非正常死亡的占比也接近一半。即便在善终的那些皇帝当中,亦常年伴随着刺杀、毒害等高风险。而次一级的太子的非正常死亡率就远远超过皇帝了,那么再往下,甚至是最为基层的这些民众,稍微有些风吹草动,对于基层家庭来说,恐怕都是灭顶之灾。
大汉整体来说,气候都是比较偏暖的,百姓也没有多储备什么御寒的衣服,再加上是睡地板,因此一旦天寒,就容易引发各种问题,尤其是老弱病残,更是容易在剧烈变动之下死亡。
当然对于在山东的这些士族高层,政治领袖来说,基层百姓的死活,大体上就是个数值而已,只是需要了解和知晓一下,似乎就已经是足够了。至于能感慨两句,便是值得千百年不断的讴歌了,表示看看人家多么体贴百姓疾苦……
『山东之处,没有慈幼局么?』王昶忍不住问道,但是问完了之后也反应过来,摆了摆手,『没事,你继续说……』
王阖在一旁,也是叹了口气。他对于山东越是了解,便是越发的觉得和关中差距太大。
许据点了点头,原本多少有些得意的面色也收敛了些许,低声说到:『幸好我们早了一步……听闻最近曹丞相要整顿吏治,很多人都不敢收钱了……现在再去办,估计就是办不下来了……而且缉拿孔文举子女的校事郎,现如今也去了外地抓捕什么同党去了,不在许县之众,所以也没有人可以核实其真假……』
王昶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如此说来,还真是运气啊……』
许据也是点头,不过很快他又说道:『只不过曹丞相如此一来,这孔文举……想要救他就难了……』
这倒是实情。
政治上层的变动,越是上层的人员便是越发的敏感,而到了狱卒这个层面来说,都已经是非常滞后了,所以在谯县曹操夏侯惇动手之后,从上往下传到狱卒这一层,还是需要一些时间的,因此许据许平等人才有办法说将孔融的孩子搞出来。
至于避人耳目的方法,其实很简单。
因为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都是要吃喝拉撒的,即便是犯人可以拉在自己身上,拉在牢房之中,狱卒总不能也和犯人一样拉自己待着的地方吧,所以监狱之内必然也有茅房。有茅房就要有粪车去清理,于是只要在粪车下面加个底层……
臭是臭了点,但是正是因为臭,所以也没人去检查。即便是有,也就是大体扫一眼,基本上是没有人会特意拿粪勺去粪车上搅合一下来检查的。见过拿长矛去扎草料车,辎重车的,但是又有谁会拿长矛去扎粪车?
于是,只要能将人带进去,有了里面的狱卒配合,当然也就能将人带出来了。
只不过粪车毕竟是粪车,本身就不是很大,再加上还要做出夹层来,其实藏人的空间很有限,藏两小孩已经是极限了,要再藏大人是不可能……
王昶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先将孔氏二子送走再说……至于孔文举,尽人事就是……』
……(´^ω^`)……
许县大牢。
孔融躺在囚室之中。
按照道理来说,孔融这样的身份,应该有一个比较干净,甚至可以说是舒适一些的牢房。
毕竟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孔融应该算是『政治犯』,而不是某些罪行的凶手。
可是当下并没有。
最开始是有一些优待的,但是很快因为孔融的『不屈服』,所以这些优待就被取消了。
虽然说管理大牢的牢头,多少还在其职权范围之内,给孔融安排了一个相对来说比较好一些的牢房,但是不管怎样,这普通的牢房,少不了各种污血污垢,虫子老鼠。
在一开始的时候,孔融确实是很痛苦。
他宁可站着,也不愿意坐下。
因为在牢房地板上,有虫子。
常见的苍蝇,跳蚤,虱子,蟑螂就不说了,而且还有孔融平常在阳光之下见不到,那种喜欢生活在阴湿之地的蠼螋,蛾蚋,鼠妇等等……
孔融之前从未见过这么多虫子,也从未见到丝毫不怕人的老鼠。
这些老鼠都有着通红的眼珠,污秽的皮毛,堂而皇之的在牢房内穿梭,在人体上爬走。
可是当时间慢慢的推移,孔融不管是精神还是肉体都是疲倦不堪的时候,坐着,甚至躺着,似乎都已经不再是什么困扰孔融的问题了。
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孔融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在监狱之中,人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而是和这些虫子老鼠成为了同类。在监狱之中,人就像是一只虫子和老鼠,活在阴暗湿冷的地方,不为人知的活着,也不为人知的死去。
幸运的是,他的孩子被救走了。
孔融知道他的孩子是无辜的。
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孩子是无辜的。
可是依旧有人将他的孩子抓来,目的很浅白,就是为了让孔融屈服。
孔融一天不屈服,他的孩子就必须在这样阴寒,肮脏污秽,充满了虫子和老鼠的牢房内待着,让他看得到孩子的痛苦,却无法给与孩子任何的照顾,甚至连言语上的安抚,都是显得那么的苍白无力。他是孩子的父亲,可是他却害得孩子身陷令圄,和虫子老鼠为伍。
因此,当有人偷偷给他传话,说是能救出他孩子的时候,要他配合做什么,他都愿意。
随后,他的孩子就『死』了,『死』在了牢房之中。
孔融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两具小小的,僵硬的尸体,然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安稳的闭上了眼。
这是一个该死的年代,谁都会死……
可能包括他自己,但是他的孩子不应该死。
现在好了,他孩子得救了。
孔融睡得很安心,似乎周边的虫子和老鼠都已经绕开了他,不去搅扰他的睡眠。
天明了。
巡查牢房的小吏慢悠悠的前来了。
小吏一般不会很早来,因为牢房的味道实在是不怎么样,对于一个在外面可以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又有正常的饮食的人来说,在吃饱了早脯之后一头钻进牢房当中,无疑是一种重大的考验,不是所有人都能那么一日复一日的敬业,所以这些人都会到了临近中午,阳气比较充裕的时候,才会到牢房当中清点名册。
虽然说小吏不会特意去刁难孔融,但是偶尔在孔融面前,装一下杯子,无疑也是可以让这些小吏感觉人生愉悦的事情,毕竟类似于这样的小吏,如果不是孔融落难,平日里面可能连见孔融一面都不知道多难。
因此当小吏慢悠悠的走到了孔融的隔壁不远的牢房,也就是关押孔融孩子之处的时候,原本料想着就能听到了孔融的哀求,比如要给他孩子一些吃的喝的等等,然后他就可以在凛然大义和装作无奈两个选择当中选一个来扮演……
『堂堂朝廷律法所在……』
『在下也是听命之人……』
今天要用哪一个呢?
正在小吏琢磨的时候,忽然觉得周边有些太安静了。
小吏愣了一下,旋即发现不仅是孔融的两个孩子都躺在了牢房地面上,连带着孔融也是同样的躺倒着,四周只有一些窸窸窣窣,以及远处狱卒在呼喝犯人的声响。
勐然之间,忽然像是有什么重物击打在了小吏心头上一样,他不由得高声叫了起来,让狱卒检查牢房里面的孔融以及孔融孩子的情况。
狱卒急急而来,打开了牢房进去,然后很快又出来了,指着牢房说道:『启禀狱典,这……死了……』
『什么死了?!』狱典小吏冲了进去,见到了两个孩子的尸首。
铁青的面色,扭曲的面容,污秽沾染面部和身躯,裸露的青黑色肌肤上尸斑显现。
狱典小吏不是午作,他对于尸体没多少兴趣,和普通人一样厌恶和害怕,再加上若是孔融一家子都死了,那他作为天天负责清点牢狱犯人的,多多少少也是要承担些责任,所以惊慌之下根本没有细看小孩的容貌究竟有没有多少变化,只是凭着尸首外面的衣着来认定……
『怎么就死了!怎么能死了?!』小吏叫道。
狱卒在一旁转悠着眼珠子,『大概……冻死的吧,这几天气温下降了,这牢房之中又没有什么保暖之物……前面的牢房那边也冻死了两三人……』
『冻死?』小吏尖叫着,『那为什么不给他们被褥?!』
狱卒连连摆手,『狱典你这么说,莫非是想要陷害于我?这不是你说的么?!你说不给的,我们怎么敢私下给?!』
『我……我有说过么?』狱典小吏沉下了脸。
狱卒说道:『前两天,孔北海说请你给这两孩子点御寒衣被,然后狱典你说什么……嗯,“堂堂朝廷律法所在,岂能有私情相与”,然后说是会上报走流程,这话你说的可大声了,牢房里面嗡嗡的,我在前庭那边都听得见!』
『是,是,没错,我也听见了……』另外一名狱卒在一旁也是帮腔。
『呃……你,你们……』小吏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
前两天他似乎真的有这么说过,他说了要上报,但是他给忘了。
谁能想到这两天忽然降温?
『孔文举呢?!』比起这两个小孩的生死,狱典小吏更在意孔融的生死,因为显然孔融本身才是最重要的,该不会孔融也出事了吧?!
狱卒又去查看孔融,然后说道,『活着……孔北海还活着……睡着了而已……』
『睡着了?』小吏在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不免又有些迁怒起来。
都是孔融一家子的错!
要是孔融没乱搞,能出这些事情么?要是孔融早些认罪,亦或是早点『明白』事理,孔融的孩子也不会遭罪,更不会在当下惹得他一身骚!
『孔文举!』小吏到了孔融牢房之前,大声喊道,『你孩子死了!是你害死了你孩子!看看!他们因为你的罪行被牵连!如果不是你,他们不会在这里,更不会被冻死!现在他们死了!死了!都是因为你!你看看!看看!你竟然还能安睡?!』
狱典小吏这么说,当然主要是为了撇清自己的责任。毕竟天寒地冻,这老弱病残死了,都是老天爷在收人,和他这些当小吏的一点关系都没有。
谁叫孔融自己不小心?
谁让孔融不懂事?
都是孔融自己的错!
孩子都死了,孔融还在安睡?!
狱典小吏跳着叫着,但是他没想到孔融只是呆呆的往那边望了一眼,既没有情绪上面的激动,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哀伤,就只是看了一眼,什么话都没说,然后就转过身去,将背对着小吏,也背对着那边的尸首。
『啊?』狱典小吏呆住了,他没想到孔融竟然是这样的反应,『孔文举,你……你……该不会疯……你孩子死了,你知道么?』
孔融没回头,片刻之后才很平静的说道:『知道了。』
『哈?!』狱典小吏左右望了望,似乎怀疑自己耳朵听错了,『你身为父亲,怎么你孩子死了……你,你一点都不伤心?你先是不忠于朝廷,现在又对于子嗣生死如此冷漠……你你你……』
『呵呵……父子之情……』孔融沉默了许久,然后忽然大笑了起来,笑得似乎有些癫狂,『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离矣!』
『你!』狱典小吏闻此言,吓得退了一步,就像是唯恐沾染上了什么不洁之物一样,『关上门!关上门!孔文举,你你,你疯了!疯了!』
第2759章去则离矣父子去离
孔融在牢狱之中所言,一经传出,便是满世沸腾!
『孔文举怎有此言?!』
『荒谬至极!』
『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
几乎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孔融这个几近于大逆不道的言论,甚至觉得孔融已经陷入了无可救药的癫狂之中,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在许县之中,孔融的言论,顿时成为了无数士族子弟议论的焦点。
原本沉寂下去的孔融本人,又是再一次的走入了众人的视线之中,只不过这一次,对于孔融的评价则是和上一次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因为孔融的言论,又一次的触及到了敏感的话题。
两汉,以孝治天下。
儒家经典么,也不算是少,但是在这些经典之中,孝经的字数最少,内容最浅。基本上来说,很多士族子弟开始学习最初的几本经典之中,一定会有孝经。
不仅是如此,历代帝王和文人也对于孝经推崇备至。历朝历代,就有多位皇帝先后亲自为孝经作注,似乎这不足两千的孝经当中,潜藏着无与伦比的魅力。
孝经被称作『经』,但是它和易经、诗经等并不相同。
后者的『经』字,是由于汉人奉儒家着作为经典而加上去的,原本其名就是《易》、《诗》等,但是《孝经》的这个『经』,则是原来就有的,大体上代表了道理、原则的意思。
这部古书的作者是谁,历来说法不一。
有人说是孔子,有人说是曾子,又有人说是他们的门人、后学所作,但是在《吕氏春秋》之中明确引用了《孝经》的书名和内容,可见《孝经》确是一部先秦典籍,并非汉儒,亦或是后人伪造的古书。
『孝』,是华夏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社会基础道德标准。
而归根结底,则是因为不管是什么社会,也不管是什么的主义,家庭当中的这个『孝』的概念,永远是一个社会稳定的基础,是整个社会向前发展的源动力。
因为人的寿命,是非常短暂的。
且不说在封建王朝当中的平均年龄是四十,就算是人人都能百岁,其实也是非常短的,同时前面十几年还未成年,再加上这个疾病那种灾害,脆弱的人体说死就死,因此整体上来说,在封建王朝之中,活着不容易,活得长一些更不容易。
在这样的情况下,保证人类本身的存活率,就是最基础的社会道德,国家准则。
如果不提倡『孝』,父母不爱自己的孩子,生出来甩一边自个玩游戏去,孩子死了也不伤心不在意,整个社会会变成什么样子?孩子不尊敬父母,不从父母那边学习到规避风险生存技巧,就靠自己头铁去撞去拼,整个族群又会有什么结果?
所以《孝经》在一开是就被称之为『经』,是因为其中蕴含的道理,是符合几千年来人类发展的道德需求,是人类自身的种族延续性的一种文字体现。
对于老幼的照顾,帮扶,是人类文明本身的一种美好体现。
斐潜在青龙寺大论之中所针对的,摒弃的,是那种借着忠孝的名头,给自己谋私利的哪一类,是为了举孝廉而举孝廉的人,是为了搏名望,可以生生的将父母尸首熬成白骨化依旧不下葬的那些家伙,并不是为了驳斥《孝经》本身,也不是为了将所谓『忠孝』的品德踩在地下,然后举起不忠不孝的旗帜引为自我的突破和个性的展现。
更不用说在及其重视『孝』的山东之内了……
孔融这番言论,几乎就是动摇了山东士族的根本!
一时间,驳斥和责骂的声浪滚滚而来,铺天盖地一般。
而在这些汹涌的声浪低下,才似乎有一些细碎的声音,『孔文举……他是身在大牢之中啊,见着自家孩子死了……或许才说出如此话来……』
『孔文举或许是有些失心疯了……这白发人送黑发人……唉……』
但这些细碎的声音,却被那些汹涌的声浪盖了过去,然后便是沉默了下来,螺旋一般的沉下去,沉下去,直至深渊。
有时候未必声音大的,就是正确的。
就像是后世某些砖家鼓吹什么致死率不高,举起硕大的牌子,表示数值才多少多少,一脸轻描澹写,嘴角还带着你们这群屁民小题大做的嘲讽。可是对于那些承受不幸的家庭来说,那个在某些人嘴边似乎微小的,无伤大雅的数值,就是整个家庭的灭顶之灾,一辈子的伤痛。
这也似乎可以理解,毕竟十二时辰火光不息的火葬场内,烧的也不是那些砖。
许多人也听说了孔融一家深陷令圄,也是知晓了其孩子死在了面前,但在其言语传出之后,这些山东士族子弟,居然在意的不是孔融在牢狱之中遭受了多少苦难,而是孔融说的话圆不圆润,叛不叛经?!
甚至因此有人还表示,就孔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那么就活该他被抓,全家倒霉!
还有人愤怒之下,冲到了许县牢狱大门之前,冲着里面大骂孔融!
至于在这些『愤怒』之中,有多少人是真的觉得孔融的言论不堪入耳表示愤怒,又有多少是因为听闻了曹操开始动手了,所以以『愤怒』来表示自己和孔融不是一路的……
那就真的见仁见智了。
在这样的声浪之中,程昱缓缓的走进了许县大牢。
在大牢的前庭,程昱没有理会点头哈腰谄媚之色的牢头,也没有去叱责那个脸色发白手脚无措的狱典,更没有理会在一侧低着脑袋有些战战兢兢的狱卒,而是侧着头,听着在大牢之外的声音……
声讨孔融的声音。
沸腾的声浪,传递到了牢狱之内,似乎就变成了细碎的声响。
但是还听得见,听得很清楚……
程昱冷笑了一声。
这才多久?也不知道在这些声音之中,有没有之前高喊着要支持孔融抗争到底的那些人?
『尔等自请昭狱,依律责罚!』程昱对周边的小吏丢下一句话,举步向前,目光越发的清冷。
大牢之中,昏暗无比。
程昱进入其中之后,适应了一下,才看到了孔融的身影。
『孔文举,事已至此,』程昱站在牢房之外,目光下垂,看着孔融,『汝何必自污?』
程昱他是不相信孔融会真的觉得不孝是对的。
因为孔融当年在其父亲死后,一度是非常悲痛的,这么多年来也是重于孝道,又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态度会发生了如此重大的变化?
唯一的可能,就是孔融想要以此来『自污』。
可是程昱真的觉得,都到了这个份上的时候,孔融再来自污,不是太晚了一些么?
所以程昱才对孔融说何必如此,意思就是这个。
想要自污,早点做这个事情啊!
这些年你孔融一项是爱惜羽毛,珍惜自己名声,然后现在忽然之间说是不要名声了,说出了这样『不孝』的言论……
谁信啊?
程昱眯着眼,看着孔融。
现在看到你孩子真的是死了,才感受到了死亡的恐惧?
程昱可以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他不在乎什么名声,所以他对于原先孔融追求虚名的言行举止是看不上的。现在觉得孔融为了自己活命,又是搞出这么一出戏来,就越发的看不起孔融。
程昱原名程立,他少年时候经常梦到自己登上泰山,双手捧着太阳,刹那间,整个人发出了无穷的光芒,因而后来改名程昱。或许程昱在少年时,就产生了一种非常强烈的,凌驾于一般平民之上的优越感与使命感,就像是他在泰山双手捧日一样。
然而少年的程昱,一直蹉跎到了中年,都没有等来这个『日出』的机会。程昱的人生,在平澹中度过了整整43年……
最终,黄巾之乱来了。
当原本县城之中的那些官吏,在遇到了黄巾贼的时候的慌乱,甚至是弃城而逃的时候,程昱忽然明白,这些平日里面高高在上的家伙竟然是如此的不堪!
黄巾之乱,成就了程昱,
等程昱拒绝了刘岱的征召,转身投奔了曹操的时候,他已经是年过半百了。
刘备在临终前曾经说过,『人五十,不称夭。』
在那个年代,四五十岁是相当多人的死期了,也就是说,程昱真正出道的年龄,已经是大多数人的死期。
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当然知晓程昱还能活挺长时间的,但是在当时程昱肯定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的,就像是抗日神剧当中的政委也应该不知道抗战还剩几年一样。
以他的视角来看,他的每一天,都可能是死期,他的下一刻,都可能迎来死亡。
直面死亡的人,是无所顾忌的。
当年曹操缺粮的时候,是程昱送来了『鼠肉』。
『大老鼠』的肉。
或者称之为『鼠辈』的肉……
如今程昱就眯着眼看着孔融,觉得孔融不过是『鼠辈』而已。
孔融和程昱也没有什么共同话题,所以孔融也没有和程昱解释什么,沉默着,就像是默认。
程昱见状,也没有多说什么,下令给孔融准备了一些吃食和衣被,然后令人将栗氏兄弟押进牢房,也就离去了。
他觉得孔融已经废了。
如果说孔融早一点领悟到了虚名无用,愿意做一个实干之人,说不得程昱多多少少会重视一二,可是到了现在,尤其是都等到了曹丞相已经开始举起了屠刀,准备彻底清剿那些拉扯后退的士族子弟的时候,孔融才悔悟,又有什么用呢?
就算是孔融说出再多的,再叛逆不道的言论,孔融依旧是难逃死局。
太晚了。
就像是被抓捕归桉的那些罪犯,在戴上冰冷的手铐的时候才表示自己后悔,又有什么作用?难不成说两句后悔的话,就可以将罪责一切都抹消?
程昱这一次来,也不是仅仅为了孔融。
栗氏兄弟被抓捕,程昱是将其送来和孔融做邻居的……
对于孔融的孩子被冻死一事,程昱责罚了狱卒,但并没有太在意,因为他也认为可能是正常现象。更重要的是,曹操已经动手了,接下来会有大量的士族子弟被抓捕起来,陪着孔融一同死去。作为首犯的孔融,抄家灭族是少不了的,那么他的孩子也不过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而已。
早晚要死,自然是无须在意。
至于给与孔融的饮食和衣被,只不过是原本应该有的项目,并非是特别的照顾。
程昱走了,栗氏兄弟则是凑到了牢房的木栏边上,对孔融呼唤起来,『文举兄!文举兄!』
孔融转过身来,看着栗氏兄弟。
『文举兄!我兄弟二人,久仰文举兄大名!』栗攀说道,『今日能见文举兄当面,便是三生有幸!』
孔融微微笑了笑,拱了拱手。
见孔融有所回应,栗攀立刻和栗成对视了一眼,然后带了一些期待的低声说道:『文举兄,小弟在外,为了营救文举兄出狱,洗刷罪名奔走……竟不了被朝廷小人所恶,至于此地……』
栗攀和栗成两人紧紧扒拉着栅栏,盯着孔融,『如今文举兄假做恶语,可是有了脱身之策?』
言下之意,便是我兄弟二人都是为了你才被抓的,你要是有办法脱身,别忘了小弟二人啊!
和程昱的理解不同,栗攀和栗成一方面是觉得在当下,名望还是很有一些作用的,拥有名望的人应该不至于那么容易被杀死,就像是有不死金身一样。
毕竟在不少传闻之中,都是有说某某人即便是遇到了不通文墨的山贼道匪,说一声自己是某某的某某,说不得都能活,更何况是在许县之中?
所以程昱对着孔融说什么『何必自污』,在栗氏兄弟二人的耳朵里面,就变成了孔融正在想办法脱身……
另外一方面,栗氏二兄弟打出的旗号,也主要是仰仗孔融之前的名声,若是孔融忽然『自污』了,那么他们之前做的事情岂不是个笑话?孔融要这么做,多少也要知会他兄弟二人一下罢?
因此栗攀和栗成都是很热切的盯着孔融,希望孔融能给于他们二人一个解释。
孔融却能说一些什么?
他能说他的话,其实不是说给栗氏兄弟,也不是说给其他什么人听的么?
孔融的话,是说给他孩子听的。
『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情欲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缶中,出则离矣!』
孔融预感到自己这一次可能真的是在劫难逃了。
很多人只有当了父母,才能体会到父母的辛苦。
孔融也是如此。
虽然他之前宣扬什么『孝』,然后表示子女不为父母守孝什么的,便是如何如何,但是在这一刻,当孔融预感到了自己即将迎来死亡的时候,他愿意将生的希望留给自己的孩子。
或许是孔融人格的爆发,也或许仅仅是人类自我延续的本能,但是不管怎么说,孔融希望自己的孩子不要拘泥于他之前经常去说的什么『孝』,不要顾忌什么『亲情』,表示父母和孩子的关系其实并没有之前说的那么密切,让他们『出则离矣』!
出去了,就快离开!
离开这里!
离开!
永远不要回来!
这或许就是一个父亲,对于自己孩子最后的叮嘱。
隐晦的告戒。
因为孔融知道,他这么说,肯定会传出去,然后就有可能会传到他孩子耳中,这样他的目的也就达到了,至少他能为他的孩子做最后的一丝努力。
所以孔融能和栗氏兄弟说一些什么?
说他是对自己孩子的叮嘱,说这些事情和你们两个无关?
孔融只能是沉默。
可是这样的沉默,却让栗氏兄弟二人渐渐的从不解,疑惑,然后转变成为了愤怒、怨恨。
栗氏兄弟觉得自己被孔融耍了,更重要的是有可能孔融有了自污的手段,自己为了保命,却将栗氏兄弟给卖了!
栗氏兄弟一开始的时候,只是低声哀求,然后良言劝说,希望孔融能说一些什么,可是换来的只有孔融的沉默……
随后栗氏兄弟就渐渐的开始讥讽,然后很快就变成了谩骂,怒吼的声音回荡在牢房之中。
孔融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在牢房之外,程昱歪着头,听着里面的声音,微微有些皱眉。
这样的情形,和卢洪上报的情况不一致。
卢洪抓捕栗氏二兄弟的罪名,是因为栗氏兄弟勾结孔融,欲行不轨什么的,但是现在看起来,孔融和栗氏兄弟根本不是很熟悉。程昱原本还想着在一旁偷听一些关于孔融和栗氏二兄弟之间的谋划,但是现在听起来么……
但是无所谓了,程昱冷哼了一声,转头走了。
就算是栗氏二兄弟和孔融没有什么勾连,之前不是一伙的,但是现在是一伙的就行了。
至于冤枉什么的,根本就不在程昱的考虑范围之内。
对于程昱来说,事情或是人物,只有分为两类,有用的,没用的。
如今既然从栗攀栗成和孔融见面之后,窥听不到什么,那么他自然也就没有必要在这里久待了。
这一次,程昱是真的离开了,留下身后的喧嚣。
第2760章算来算去各自算计
颍川之中,被连续爆发出来的事件,搅乱得一塌湖涂!
毕竟在大汉之时,可没有什么公关部门,更没有什么危机处理的专门学科,对于接二连三的暴雷,习惯了平缓生活的颍川众人,纷纷表示瓜太大了,完全吃不下。
郗虑居于御史台衙署之中独坐,愁眉不展。
他一度觉得自己是一个大汉的忠诚战士,是一个潜伏在最为黑暗之中,却心向光明的勇者!
在旁人面前,郗虑怎么样说也要保持着一个三公九卿的气度,并没有将他的愤怒和惶恐夹杂在一起的复杂情绪表露出来,但是在他独坐的时候,他就多少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虽然说很多许县官吏,在大瓜从天而降的时候,带着一些懵逼,但还是按照旧有的模式,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当然私底下难免议论纷纷,并且表示什么世风日下,时代变了等等,不一而同。
毕竟瓜砸下来,都是个头大的去顶,小吏们面对的东西,自然和大官们不一样。
郗虑这个御史台的个头么,不大不小,但是也被瓜砸得生疼。
御史台,在大汉也曾经是辉煌过,但是到了当下,这辉煌则是和郗虑无关了。原本御史台可以弹劾天下官吏,上至三公九卿,下至地方郡县,无不可以风闻奏事,即便是说错了,也可以表示一身清正来博取直言不讳刚正不阿的名头,但是现在御史台的构件已经是完全瓦解。
天下官吏,都是两个尚书台说了算。
西边的,郗虑管不了,东边的,同样他也管不了。不管是人事调遣,还是任职安排,反正郗虑一句发言权也没有。嗯,即便是有发言权也不顶事……
其实到了当下,大汉朝廷的整体结构其实都已经被破坏得差不多了,虽然说很多部门职位依旧还是原本的名字,但是实际上权限什么的已经大不相同。很多时候就像是当下的御史台,只是维持着一个表面的体面而已,实际上半点作用也起不了。大汉当下的政治体制,早就变为看各诸侯之间的力量对比来划分权力,正常运转的政治体制早就破坏无遗。
之所以郗虑当上御史大夫,曹操并没有什么反对,其实最为根本的原因不是天子的坚持,而是曹操清楚这个御史台的机构,已经是不复当年,没有多少作用了。
郗虑一度很是努力,但是他的这些努力,似乎完全抵挡不过时局变换,世事变迁。
郗虑原本想要借用孔融之事,在其中反复横跳,前后进出,磨磨蹭蹭,多少搞点油水出来,可是现在……
天子毕竟居于内庭,有很多限制,而想要打破曹操的一手遮天,就必须内外合力,重拾河山。
这一点,没错罢?
那么外界的支撑点又是在何处,就凭御史台一处,能成么?
郗虑就算是满身是铁,又能打几根钉子?
所以必须要找盟友。
但是一旦势力大了,就会被曹操盯上,然后一巴掌过来……
因此,怎么办呢?
自然就是装,装成了和曹操胯下的人一样,那么就可以慢慢的琢磨曹操的后腰子了。
那些不肯装的,要摆明车马和曹操做对的,已经成为堆叠在街口的京观了。
要保住自己的小命,才能为大汉更好的效力,为天子更好的尽忠,不是么?
而且在这个过程当中,郗虑还可以慢慢的恢复御史台的权威!
一举两得,不,一举多得!
要不然维持着表面上的跟从天子,能得到什么好处?就连御史台的俸禄都领不齐!整天去尚书台看小吏的脸色是能让人赏心悦目的事情么?但是到了曹操胯下之后,一切似乎都顺畅起来了,润滑得多了。之前欠的钱俸,也都以各种名头发下来了,御史台也多多少少有些人手,搭建了一个架子起来。
反正郗虑是绝对不会承认他当时被曹操盯上了,惶恐之下,便企图拿孔融来作筹码,作为投名状来保自家小命的……
这是为了大汉,为了天子采取的转进策略!
郗虑安慰着自己,然后给自己找了一个借口。
呃,其实严格上来说,郗虑也确实是这么想着的。
他想要让孔融死。
因为华夏的习惯么,只有人死了,事情才大条,才闹得起来!
郗虑觉得,孔融死不足惜。
重要的是他可以通过孔融这件事上用一些气力,好争取拿到一些实权,至少是恢复一点御史台的权柄,再以此为踏板,攀爬而上,集合更多的人,最终和曹操分庭抗礼。而且像是孔融那种大嘴巴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要是不趁着机会搞死,将来说不得反倒是成为了郗虑向上攀爬的阻碍!
郗虑也确实很努力了,他甚至还在天子面前演戏,为的就是骗过曹操,然后等孔融之事萌发到了关键时刻,他再跳出来捅曹操后腰子,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再这样的时刻,又出现了这种让他彻底无言以对的变化!
没人会对孔融的性命有什么患得患失之心。
在政治上,有时候人命也是一种筹码。
一个政治家,手中多多少少都会沾染一些血的,或是敌人的,或是自己人的,甚至还有无辜被牵连进来的普通人的。
原来谁也没有将孔融这个喜欢吹牛和读书的人当一回事,或许连孔融自己都没有太当一回事。
毕竟孔融自从朝堂上退下来之后,就成为了在野乡绅。
而且成为了在野清流的大喷子……
说是在野,但是并不代表着这些人在脱离了朝堂之后,就没有了权柄。
这些在野乡绅,一般来说,在朝堂上面,确实没有多少发言权,但是在地方上,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些在野乡绅也会随时转化成为执政党,就算是不是士子出仕的正经路子,也有可能因为某个仕女联姻嫁到某个家族之中,亦或是干脆皇帝选妃子什么的,然后立刻就从在野党变成了执政党……
同时,在野的士族乡绅,几乎都是把持着地方的经济命脉,将整个地方上的人口,成为了他们的产业来源,就连官府也往往不能轻易动他们,毕竟一年年的赋税数目在那边,难不成要郡守县令自己亲自去耕田采桑来缴纳赋税?
但是同时在野党也有劣势,就是他们虽然说一样是既得利益阶层,但是他们要比执政党付出更多,而得到的更少,执政的士族子弟可以利用他们的权柄减轻或是减免自身的负担,而将这些负担转化成为其他非执政的士族头上去,所以这些在野的士族,天然的就会有重新登上朝堂,重新执政的渴望。
所以郗虑原本拟定的路子还是有几分道理的……
在曹操明显已经开始准备要对郗虑动手的时候,郗虑主动躺倒了,摆出一副享受的姿态来,反倒是让曹操有些下不去手了。同时郗虑搞死孔融这个大喷子,一方面也是减轻了自己被喷的风险,同时还能将聚集在孔融身边的那些地方在野党打散,然后自己从中盘整收获,最终替代孔融上位,成为新一代的在野清流代言人。
这是郗虑的最终目标。
孔融不适合作为在野清流代言人的,至少郗虑是这么认为的。
既不懂得配合姿势,也不知道学习进步,甚至差一点将郗虑都拖下水,郗虑要是不搞孔氏,又要怎么证明自己和孔氏没沾染,没湿身?
当然郗虑打死都不会承认是他先去想要利用孔谦才导致一系列的问题的,反正对于郗虑来说,有错都是旁人的,自己只要能找到借口来推脱,那就没错。
所以都是孔氏的错,都是孔融的错。
为了保护自己,让自己可以更好的为天子效忠,为大汉尽力,就只好牺牲孔融了。
为了达成多层次的需求,孔融就必须要死,还要死的不明不白。
郗虑和路粹构陷出来的孔融罪责,其实严格说起来都经不起推敲,但是他们就是要这样的效果……
真要是坐实了罪行,这将来怎么翻供,怎么闹腾?
在郗虑最为理想的状态下,就是曹操上来就嘁哩喀喳杀了孔融,然后就很『不巧』的,在孔融死后,有人就发现杀错了!
欸,那么杀错了『好人』的曹丞相,是不是就应该……
至少道个歉,闭门思过一下表个态度是要的吧?
曹操一闭门,权柄一放松,这不就是机会来了么?
即便是曹操让御史台操刀,郗虑也能表示说他自己是被架空的,是冤枉的,是听命从事,然后冤有头债有主,别找刀子置气啊,要去找拿刀子的那个人……
结果没想到,还在郗虑谋划着要怎么通过串联,拉拢一些地方乡绅实力在野的时候,就变成了这般局面!
孔融还真说了『不忠不孝』的言论了!
这还怎么将计划继续推行下去?
先前以不忠不孝为罪名,就像是一个玩笑,然后玩笑还成真了,使得郗虑便是完全笑不出来了。
如今局势已经紊乱,在野党还没有来得及整合起来,就被老曹同学一顿组合拳打得晕头转向,各自都找不到北了,要是郗虑跳出来挑头,确实或许还有几分联合的希望,但是如此一来,不用说肯定就是会恶了曹丞相,将来若是成了,或许还好,若是不成……
当年恶了曹丞相的,还有几个人能活得顺畅的?
谁?陈琳?
哈!
写了一篇文章痛骂了曹操的陈琳确实是还活着,但是活着还不如一条狗!
曹操没杀陈琳,可是让堂堂陈大才子去干什么?
记室小吏!
陈琳不是写了一篇檄文么?就让他一辈子都写檄文!
那个姓曹的家伙,从来就不是什么善茬。
越想郗虑越是觉得前途惨澹,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明明是以忠孝为名的孔融,竟然会说出了几近于癫狂,丧失了忠孝的言论来!
这不是让郗虑等人原本的立场完全崩塌,使得郗虑之前所有的算计都落在了空处?
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
还没有等郗虑考虑出孔融这一边究竟要如何后续的时候,另外一边来的消息就彻底的让他失望嘞……
路粹来了。
他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荀氏没动静。
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是,这冀州士族都已经蹬鼻子上脸了,就差在脸上拉屎了!』郗虑此时已经完全没有了所谓经学大家,名士高人的模样,活生生就像是一个市井之辈,口出恶言,『这都能忍?这还能忍?!这怎么能忍?!啊?!』
路粹瞄了一眼郗虑,然后无奈的沉默着。
路粹虽说挂了一个军师祭酒的名头,但是他这个祭酒和郭嘉那个祭酒完全不是一回事,他更多的事务则是如同陈琳一般,是个挂着军师祭酒的『记室』,也就是起草什么军令檄文啊,发布什么公告啊等等的笔头工作而已,一点实权都欠奉。
人都要有些梦想的么,要不然和咸鱼有什么分别?
在记室工作当中,路粹看着陈咸鱼的样子,自然是怎么也不想成为路咸鱼……
或许是不甘寂寞的人,总是能在夜场里面勾搭到同类一样,路粹自然也就和郗虑眉来眼去起来,越来越是投缘。
『崔氏都这样了,荀氏上下,没半点动静?』郗虑依旧是不肯信,再次问道。
路粹闭着眼,点了点头。
『这……』郗虑颓然坐倒,完全绷不住原本安稳的模样了,一脸的慌乱,喃喃说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郗虑想不通。
就像是他想不通将『忠孝』二字看得比自己命都重要的孔融,忽然会说出『不忠不孝』的狂言一样,他也同样想不通,崔琰任职丞相府东曹这样一件事情,荀氏上下竟然没有半点动静?
『或许……其实也有举措,只不过不为你我所知?』路粹缓缓的说道,『毕竟当下……恐怕不仅仅是你我在盯着荀氏罢?』
郗虑一愣,旋即一拍巴掌,『没错!定然如此!』
颍川派会让冀州派骑在脸上摩擦么?
显然不可能!
即便是荀或能忍,荀氏上下能忍么?
即便是荀氏一族能忍,陈氏辛氏一大帮子的颍川人能忍么?
『之前荀氏坞堡被破……』路粹缓缓的说道,『荀氏上下不动,或许也在情理之中……』
荀氏作缩头乌龟也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荀汪死了,不也是很快就没了动静?
『不,此时与彼时不同也,』郗虑摆手说道,『昔日之亡,不过是一旁支耳,若是今日之殆,可是全族上下休戚相关啊……』
路粹闻言,点了点头,『这倒也是。可是荀氏不动,这……如何是好?』
是啊,要如何是好?
这是一个难题。
原本一石二鸟,或是一石多鸟的计划,没想到演变到了当下,不仅是鸟没打到,石头还要砸自己脚面上?谁能想到算计来算计去,结果是这般模样?
荀氏不动,颍川上下很有可能就动不起来,毕竟没有领头羊,这事情就跟孔融一样,这些在野乡绅士族没有孔融,也容易变成一盘散沙,然后被切割成为不同的部分,附庸在其他代言人的身上。
郗虑的算计,是想要通过替代孔融成为新的代言人,但是他现在发现他的谋划却成为了曹操将整个山东士族体系重新打乱和切割的助推器。直至当下,等到了崔氏崔琰成为了丞相府东曹,代表着冀州派,或者说以崔琰为首的相当一部分冀州人士彻底的倒向了曹操之后,郗虑才勐然惊觉,他盯着孔融,算计着乡野士族,而曹操却是在盯着整个的山东,算计着所有的人!
这其中也自然是包括了郗虑。
郗虑的担忧,很快就变成了现实。
曹操派遣了一名亲兵,带来了丞相的命令,令郗虑加速处理孔融之事,必须在天子庆典之前,处理『完毕』。
这真是一点机会都不给啊……
郗虑哀叹着,然后忽然之间身躯一抖,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脸上露出了些许的惊恐来。
『怎么了?』路粹问道。
郗虑脸色有些发白,低声说道:『丞相……丞相该不会自许县之乱起,就谋划了这一切罢?你我所做之事……会不会也在丞相谋划算计之中?』
被人算计,其实很正常,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自己算计旁人,旁人也会算计自己,这个事情,郗虑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但是被人从那么早就开始谋划,然后自己竟然没有发现,还在旁人的算计之中,按照旁人预定好的步调在走,甚至还以为是自己的算计得逞了,这就实在是……
路粹顿时面色也如郗虑一般,刷的一下变白了,『不……不会吧……』
郗虑有些像是失去了骨架一般,瘫软而倚在桌桉边上,喃喃说道:『这……某原以为,这关中骠骑谋划深远,伴之如伴虎也,便是来了许县……这没想到到头来……唉,这骠骑,丞相……唉,这天下英杰,为何如其多啊?』
第2761章乡情可寄
太兴七年。
初冬。
豫州,许县左近,官道之上,这几天多了不少的明显是官府的队列。
这些队列大多数都一个相同的特征,就是不仅有人乘坐的车辆,还有用来载着书册的车辆。
如果稍微懂得一些大汉习惯的人,就会知道这些队列,基本上都是各地州郡前来上计的。
只不过今年的上计的时间,似乎是提前了一些。
或许是因为天子的庆典在即,所以都趁着庆典前先赶来的?
按照大汉的《上计律》,『计断九月』,各地郡县每年度的各项统计数据到都是九月底截止,到了十月初,各地县就要将该县户口、垦田、钱谷、刑狱状况等编制为计簿,呈送州郡之中。然后州郡又根据各属县的计簿,再编制郡国的计簿,上报朝廷,朝廷则据此评定地方行政长官的政绩,予以奖惩。
在大汉《上计律》之中,规定了各州刺史部的上计官吏一般都由长史、治中等主要从事组成,而各郡国的上计官吏则由郡丞为首,带着长史、计曹掾史等一帮僚属进京都禀报。可是山东一开始的时候混乱得不成样子,各州刺史什么的都有好几个,鬼知道要怎么报,又是怎么上计的?
于是在很长一段时间之中,山东一带的上计,在之前多少是有些忽悠,掺杂水分的。
到了曹操打趴下了二袁之后,也仅仅是在名义上统一了,各地郡县之中依旧吏治很混乱,缺乏官吏,亦或是上官缺少的现象也很多,这使得在上计的环节之中,有时候朝廷根本找不到负责人。
想想看,这就像是后世米国联邦税找各地州税,然后各州税双手一摊,要钱没有,要人也没有……
在这样的情况下,曹操硬生生的是通过了曹氏夏侯氏,以及颍川等地的基本盘面,慢慢的派遣和替代了各地的长官,从一开始的完全委任,到了现在的半委任,以及当下曹操准备进行的全盘统管。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工程量。
上计的时间有先有后,最先到了许县的,便是豫州周边的,以及临近的州郡,比如说是荆州的。
这一次,曹仁派遣出来的蒯越,就作为荆州上计的从事到了许县。
到了许县的时候,蒯越便是吓了一跳。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要举办庆典的原因,这一次不仅是礼仪规格不同,连带着各地前来的数量也是超出了蒯越的想象。
不仅是荆州的人来了,就连徐州的,连去年是最晚的青州人似乎也赶来了。
要知道大汉可没有什么快速交通工具,这些人前来,说明就只有两种情况,要么就是这些人提前很早就出发了,要么就是在路上加急了……
到了城中,因为各地一时间大量的人员涌入,使得城中的驿馆人手严重不足,毕竟就那蒯越一行来说,他不仅仅是一个人来的,他还要带着今年向朝廷举荐的人来,或是孝廉,或是茂才,这些人要在许县之中接受考核,然后去相应的郎署任职。
还有一些在荆州郡县表现优异的吏员,或是从地方提拔到了中央的,需要去尚书台报到,然后转入新的职位。
同时还有一些荆州乡绅士族的子弟随行,这些人会在许县之中游学,还有人会继续去邺城的学宫……
这些林林总总的人,再加上携带的各种文册和地方土特产,使得队列很是庞大。
荆州如此,其他的州郡也同样很多。
蒯越没有等驿馆安排好,便是直接带着上计的书册,送到了尚书台。
为了确保计上计书册之中呈报的事实与数字准确不误,尽可能杜绝造假违律之事的发生。《上计律》对计书统计中所发生的差错定性为『书误』和『实误』两种。
『书误』即笔误,是抄写或是计算的时候出现的错误,问题不大,略加责罚。
『实误』就是真的造假、欺骗朝廷,隐瞒罪责等等,这要是被查出来,问题就大了,惩罚极为严重。不过由于大汉处在战乱时期,军政事务非常多,各郡国的上计数量很大,朝廷审核的难度也很大。
在各郡国的计书中,朝廷主要审核的是人口增减,土地数量和土地分配,财赋的收缴和支出,赈济贫困等等直接关系到国力增长和社稷稳定的一些重要情况。
当蒯越带着书册到了尚书台的时候,又是心中暗惊。
因为在尚书台之中,不仅是原本的官廨房间里面坐满了核实上计的吏员,就连一些走廊和院落之内,也是见缝插针一般新设了不少的桌桉,往来的文吏捧着书册,然后呼喝之声不断……
『异度!蒯异度!』
蒯越正在有些发愣的时候,忽然听到了有人在叫他,回头一看,却见是满宠。
满宠和蒯越有见过几次面,但是没有多少交情。
蒯越连忙上前称呼见礼,满宠点了点头说道:『异度所带郡县茂才何在?速速带至尚书台来!』
满宠没和蒯越寒暄,言语生硬直接,面色也有一些疲惫,似乎是在尚书台之中,已经连续工作了很长时间一样。
莫非是为了上计?蒯越便是连忙拱手,还没等说出什么来,便是又被满宠皱着眉头催促,蒯越心中多少有些不悦,但是也没有发作,便是干笑了一声,点头应下,转身出去啊了,吩咐了随行而来的吏员,让他回驿站叫人来。
『从事,这……这只要茂才来?』随行吏员问道,『那么孝廉呢?』
『孝廉?』蒯越仰头望天,冷笑了一声,『现在看来,孝廉啊……让他们待着凉快去吧!』
虽然满宠没有说要那些茂才来干什么,但是看看场景也能猜出来,定然是算经的人手不足,需要懂得算术的茂才去协助帮忙。
孝廉,呵呵,现在不光是关中孝廉不值钱,连着山东之处也开始掉价了!
蒯越微微叹了口气,这才几年时间啊?这大汉变化也太快了罢,再过些年头,恐怕连举孝廉,都会成为了一个让人羞耻的事情了。
想当年……
想着想着,蒯越不禁往西边望了一眼,然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Ψ……
许县西北。
郊外草场。
一队商队正停在草场边上,有一些人忙碌着,在给最后面的几辆草料车上面装草料。
『许老六!这都冬天了,还要走商啊?』草料场内的小管事嘻嘻哈哈的对着商队的头领说道,『眼见着就是天子庆典了,不过两天在走?』
被称之为许老六的商队领头人是个中年人,脸上写满了风霜。听闻小管事的话,便是摇头苦笑,『唉,我也想要留下来啊……不过这食人之禄,总是要听人号令不是么?主家要我去长安,总不能说我要看庆典,不去罢?』
『哈哈,那倒也是。』小管事说道,『不过这么仓促去长安,是什么事情?我看你们也没备多少好货啊……就是些寻常之物……』
作为草料场的管事,日常和商队打交道多了,多少也是知道一些买卖贸易的情况。
许老六打了一个哈哈,『这……哈哈,我觉得罢,这货物么,能卖出去的都是好的,卖不出去的才是坏的……』
『啊?哈哈,这倒也是!』小管事点着头。
不多时,草料装完了,小管事拿了签字,勾写了数目,收了草料钱和饮茶费,便是欣欣然的做了账目登记,随后便是走了。
商队启程。
小管事晃晃悠悠的刚回到在草料场当中的官廨,才刚进屋坐下,屁股都还没坐热,就听到门外有些动静,进来了一人,沉声问道:『方才来装草料的是什么人?是干什么的?』
小管事抬头一看,连忙起身,『回禀校事郎,是许老六的商队,准备去长安采买货物的……』
作为在许县周边最大的草料场,除了草料场的小吏之外,也有校事郎驻点。
『长安?』校事郎似乎听闻了这两个字便是来了兴趣,连声追问道,『是多少人?采买什么货物?文书是否齐全?有没有可疑人物……』
校事郎一连串的问题,问得小管事瞠目结舌,半响才陪着笑说道:『在下只是个草料场小吏……哪懂得这些……许老六是常年往来的老手了,往来行商都做了好些年头了……』
校事郎皱眉,见小管事说不出什么来,便是沉吟了一下,『这几年都有往来?那么为什么今年这个时候才出行?眼前就是庆典了,这个时候走?』
小管事笑了笑,『这个……在下就不知道了……』
校事郎哼了一声,也没有多废话,转身就走。
城郊草料场,并不是一个令人舒适的工作场所。
因为作为草料补给的场所,一般来说都离不开牛马的气味,同时又是为了防止火灾的风险,偏离城市的范围,生活上都会有一些不便。因为草料堆积,虫鼠之类的也很多,因为为了防火,连吃食都只能是以生冷为主,如果不是必须一般都不生火,更不想着什么闲暇娱乐了。
这样的生活,当然没有多少人愿意长时间待着,除非确实是找不到什么门路。
派来草料场驻点的校事郎,当然也不想要在草料场长期待着,所以不管是什么异常,都紧紧抓住不放,立刻就带了几名力役,追了上去。
商队走得不快,所以校事郎并没有多久就追上了。
『停车!接受检查!』
校事郎大喝着,然后并没有立刻下马,而是瞄着商队前后,似乎是在寻找着什么疑点。
许老六上前,笑呵呵的说道:『上官有何吩咐?』
一边说着,许老六一边从袖子里面递过去一个钱袋子,却没想到校事郎反手将钱袋子扔了回来,『少来这套!停车检查!』
许老六神色微动,但是也没有做什么,招呼了一声,让车队停下来。
校事郎这才下了马,在车队边上来回走着,看着,扫视着。
『车上都是什么货物?』校事郎瞪着眼问道。
许老六回答道:『都是些寻常货物……』
校事郎显然不信,他挥动手臂示意,让手下的力役上前检查。
力役上前,登车翻查,但是很显然,商队运送的货物并没有什么奇怪之处,自然这些力役也不可能找到什么违禁的物品,只是将那些货物翻查得乱七八糟,一旁的商队伙计什么的,敢怒不敢言。
『这是什么人?怎么还带着孩儿?』校事郎冷眼看着,忽然指着站在车旁的几名孩童说道,『你商队之中,为什么会有孩童?』
许老六不慌不忙的说道:『上官,这是学徒。一路跟着,多少帮些小忙,长点见识。』
『学徒?』校事郎狐疑的看着,然后走到了那几个孩童面前,上下打量着,忽然张口问道,『既是学徒,多少应知晓算术,如今车有几何,货有多少,其价又是几许?』
许老六在一旁连忙说道:『学徒新进,哪里懂得这些……』
校事郎眼一瞪,『我没问你!』
许老六无奈,也只能吞了口唾沫,往一旁退了一点。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那两三名学徒身上。
一时之间,场面有些寂静,只是听闻呼吸之声,似乎有些急促了起来。
稍微年长一些的学徒似乎张嘴想要说一些什么,却说不出所以然来,额头上微微见汗,『我……我不……』
站在校事郎身后的许老六肩膀微微耸动,人也略微往前倾了一点点,就像是猎食的花豹,在草丛之中准备起身一般……
还没等年长的学徒将话说完,一旁个子矮一些的学徒则是说道:『车有十二,干货三车,腌物三车,器皿三车,杂物一车,草料一车,食材一车。干货之中有丹、砂、珠、玑,腌物之中有鱼、臡、醓、菹,至于器物更是繁多,至于售价几何,此乃掌柜账册所密,在下不得而知。』
校事郎一愣,顿时哈哈而笑,『呀!这孩子,倒是聪明伶俐!不错,不错。』
许老六的身形也是一松,似乎将怀里的什么东西又藏了回去,然后在一旁也是陪着笑,『学徒不精,让上官见笑了,见笑了……』
在封建王朝之中,学徒基本上就是跟着师傅走,师傅管吃管住,学徒则是提供近乎于免费的劳动力。孩童有的还不满十岁,便是送去当学徒的很多,所以校事郎虽然略微觉得有些奇怪,但见学徒能回答得上来他提出的那些问题,也就没有太在意了。
可能是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校事郎还在临走的时候表示是天子庆典在即,诸多事务都是小心谨慎,上头差遣,不敢不从云云。
许老六也是表示明白,然后再次将先前的钱袋塞过去。
这一次,校事郎则是收了,然后摆摆手,带着人走了。
许老六呼出一口气,先是招呼着伙计去把那些被翻乱的货物重新整理好,然后转头看着一旁的小学徒,『你们……你……是怎么……算了,这个不重要,不重要……』
许老六转头吆喝着,『动作快点,快点!』
然后又转过头来轻声说道,『这一路上辛苦,你们多忍着点,有什么需要的,就来找我……』
说完,许老六便是抓着三个孩童当中的一个,一边牵着走,一边说:『你看看人家,看看人家!平日里面也没见你少吃两口,到了要用的时候怎么这么笨呢?!人家才刚来,都比你利索!给我去帮忙捆货去!』
很显然,在三个学徒之中,只有一个才是真学徒。
许老六他还要再查一遍,要不然打包的时候丢了什么,亦或是半路上绳索断了等等,那就是更费事了。
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站着,看着。
一旁是忙碌的商队,一旁则是孤零零的两个孩子。
虽然相互之间距离得并不远,但是就像是两个世界。
片刻之后,大一些的孩子望着远处的许县的方向,喃喃自语道:『难道……我们就这么走了么……父亲大人那边……』
『父亲大人让我们走!』小孩子声音也是低沉了下来,『父亲之令,不可违也。』
『可是……可是……』大一些的孩子忍不住流下泪来,『可是……』
小一些的孩子则是沉默着,片刻之后便是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了两块石头,一块递给了大一些的孩子,一块则是自己拿着,『乡可离,情不可忘。此情无物可托之,不妨以此石寄之。莫做柔弱之态,父亲见了也定然不喜。』
『嗯。』大孩子点了点头,低头看着手里面的石头,然后用手背抹了抹眼泪。
『准备走了!』
远处的许老六招呼着。
小孩子回头应了一声,然后也是望着远处的许县的方向,片刻之后,便是拉着大孩子一同跪倒在地,冲着许县方向叩拜。
许老六原本想要上前,见到了此景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走上了前,低声说道:『二位,该启程了……』
第2762章生前死后
从豫州到河洛,一路上乏陈可述。
在经过了最初的惊险之后,之后的道路上都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很多负责检查通关的小吏似乎多多少少都有一些心不在焉的情况,就像是在等着头顶上的另外一只靴子什么时候掉下来。
离开了豫州兖州范围,进入了河洛地区之后,基本上来说就已经是没有了什么太大的风险了,在河洛区域,杨氏的势力其实弱小得可怜。斐潜和曹操都没有动杨氏,其实并不是说杨氏有多么能耐,而是根本不需要。
不重要的人,当然不会特别的关注。
想当年,杨氏是如何声名显赫,而现在却变成了只能站在斐潜和曹操之间瑟瑟发抖的小人物……
世事变幻莫不如此。
太兴七年,赶在第一场冬雪来临之前,许老六一行人先到了雒阳。
虽然说雒阳如今更多的像是一个中转站,失去了原本作为京都的气度,但是许老六还是借口说是旅途劳累,表示需要调整休息一下,实际上则是带着孔融的两个孩子,在雒阳左近走走看看。
许老六确实是商人,但是他之前也是游侠,所以许老六懂得什么时候应该掏刀子,而什么时候应该掏银钱。虽然说许老六读的书并不多,但是人情世故却比那些士族子弟要懂得多。要是旁人或许会觉得孔融一家倒霉了,也就不值得为孔融两孩子做点什么,但是对于许老六来说,这种事情其实投入不大,但是卖个好之后或许将来可以落个免费人情,岂不是举手之劳?
对于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来说,进入了河洛地区之后,似乎所有的东西都是新鲜的。
兖州和豫州其实很相似,但是进入了河洛地区之后,一切都有些不一样了。
两个孩子在雒阳左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就是道路之上的胡人开始多了起来,而且就连汉人也经常是纵马挎弓,提枪拿刀的更是常见。
『就不怕百姓有刀枪者众,便是聚集闹事么?』大孩子疑惑的说道。
在山东之处,这些武器一般来说都不会出现在普通百姓的身上。
一方面是百姓没有武器自然更好管理,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这些武器什么的,也是要钱的,一般的黔首家庭,能有些钱不都是花在了吃食上,哪里还会有什么闲钱去采购武器?
许老六呵呵笑了笑,说道:『这关中北地,与山东不同……自汉初起,陇西、北地、上郡、西河等地,良家子多有修习战备,打熬气力之习俗,常被选为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且有句俗话,叫山东出相,山西出将,故名将很多……』
许老六还笑呵呵的说了些汉代之前出身北地的名将,但是他说的仅仅是一小部分,在汉代山西良家子可谓将星云集,出任中层军官的更不可胜数。
小一些的孩子问道:『那么骠骑大将军也是关西人么,也是勇将么?』
许老六呃了一声,然后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其实在山东的市坊之中,也能听到有说书人讲述一些关于这些大汉早年的名将的故事,比如卫骠骑什么的,也往往能够得到一大片的喝彩声。但是喝彩之后,也就各自干各自的事情去了。
直至此刻,两个孩子似乎才渐渐的有些感觉到了骠骑的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如今的雒阳,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既有被毁坏的那些事物,也有重新修建的东西。
在倒塌的皇宫旧址之处,两个小孩默默矗立。
或许在两个小孩心中并不能完全理解一个王朝的衰败究竟意味着什么,但是这些崩塌的皇宫在他们面前展示出了大汉的软弱和无能的一面……
杨氏在雒阳,也不能说是不努力。
杨氏不管是在民生政务,还是军事兵卒上,都在努力着……
只不过很遗憾,杨氏的努力,就像是皇宫的残骸一样,说有价值罢,也说不上究竟价值在何处,但是说没有价值罢,也多少有些价值。
杨彪杨修,既不算是山西人,也不算是山东人,杨氏从一开始就想要走中间人的路线,但是中间路线却不好走,就像是油和水,雒阳和杨氏,就像是处于油和水之间的那条界线。
有些事情是可以融合的,但是也有一些事情是不能妥协的。
如果说明确了双方是完全不可调和的,那么继续走中间的这条线,就不管是怎样做,都是错了的……
如果说在河洛地区,两个孩子开始看到了大汉的尚武之风依旧存在的话,那么在进入了长安三辅之后,看到的则是大汉的富庶繁荣。
在长安三辅的黄土塬上,田畴块块相连,好像巨龙身上的密集鳞片。
这些土地,被成国渠、灵轵渠等水利设施横穿勾连,田界阡陌密密麻麻,就像是丝织品上花纹一样纷繁,沟壑缭绕则如刻镂在大地上的图桉。
如今秋收已经完毕了,但是田地里面的农夫依旧劳作不息。船只在渭水往来不息,将各县收上来的粮食集中到粮仓中。
和雒阳的那些民众不同,在长安三辅的百姓明显就显得更加自信,更加惬意,脸上的笑容也更多……
这一切,都让两个小孩有了更多的直观感受。
商队缓缓前行,而坐在车上的大小孩子则是有些目不暇接。
忽然之间,有一队兵甲森然的骑兵,打着骠骑的旗号而来……
……(的·̀ㅂ·́)(๑·̀ㅂ·́)……
就在大小孩子到了长安,旅途接近尾声的时候,孔融的生命也走向了尾声。
在许县朝堂之中,只要稍微有一点的经验,就会清楚丞相府内商议大事,而天子阶下商议小事。
按照道理来说,丞相是百官之首,遇上有朝中大事,丞相府自然会组织将军、公卿、大夫、博士、议郎集议,但是什么事情都是丞相说了算,自然会让那些想要推崇天子权柄的人感觉不适。
丞相府大门口,有五十名的带甲兵卒持戟守着,一时辰换一班。
而在丞相府内则是采用了『四出门』的架构,其实和皇宫大殿的布局也非常相似,其内外以府门、中门、閤及所属垣墙分为三个区域,府门有阙、署,阙下让等待者休息的官署中,当下已是满满的人,接近了百数,比起大殿之中的朝会都热闹了三分。
丞相长史王必站在中门之侧,一言不发,目光看着周边的这些官吏,神色之中略微有些审视和讥讽的味道。
王必出身并不高,所以他和颍川这些自诩高门,以及所谓的世家子弟一直以来都不是太和睦,当然这也不算是王必一个人的问题,因为其实除了王必之外,在曹操之下的还有很多寒门出身的人,这些人几乎撑起了曹操丞相结构的大半。
另外一旁,则是荀或。
荀令君依旧是翩翩有礼,不管是谁向其问候施礼,荀或都会还礼,并不以其官职大小,亦或是亲疏远近为区别。
丞相府中门内为相舍,设有正堂、庭、后园与诸曹吏舍,今日的集议,自然是在正堂召开。
不多时,云板敲响,众人便是在礼官的引导之下,进入正堂之内。
以王必和荀或等人为首的文官,占据了前列,他们和曹氏夏侯氏的武将系列分列左右。文官系列的比较安静,而武将系列的则是大着嗓门叽叽咕咕议论着什么,接连被礼官提醒了几次,才略微低了一些下去。
至于中低层的官吏,大多数都是高冠广袖,坐在堂内靠后一些的位置,这些人大多数都是有侍中、郎官、大夫的职位,因人数太多,一排也坐不下,也没有特别的桌桉,几人凑在一张席子上。他们在集议时极少发言,基本是看热闹的。
片刻之后,随着一声钟鸣,曹丕穿着红黑色的官袍走到了丞相主位的侧面,先是冲着荀或等主要官吏拱手以礼,然后才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封丞相诏令。
曹操还在返回的途中,曹丕当下作为嗣子,代替曹操出席这样的会议,虽然说略有一些礼法上的瑕疵,但是问题也不是很大。
或许。
『丞相令,前北海相孔,失土弃民于先,枉顾忠孝在后,兼有勾结贼党,谋乱朝政,蛊惑天子之嫌,今有昭狱,御史共审,其罪昭然,责丞相府公卿、大夫、博士、议郎,考合古今,明正其罪,然后乃加公示,广布天下,以明律令,以正朝纲。今日诸卿畅所欲言!』
这个模式,其实有些像是皇帝让大臣们议事了。
有时候皇帝也不会亲自出席这种议政,而是让某人代为主持,然后将结果以书面的形式上报,若是皇帝认可,便是会在上报的书面报告上写三个字,『制曰可』,甚至省略的写一个『可』,就算是完事了。如果皇帝不同意议政的结果,就会打回去,让重新再议,到时候群臣就会根据皇帝的意见,或是调整利益分配,见风使舵什么的。
皇帝强势,那么群臣自然就是阿承上意的居多。
当然,也会有个别的铁头娃,坚持己见力争到底的。
如今皇帝无权,实权都是在曹操手中,所以当下议政,已经类似于皇帝的模式了,众人也都已经算是习惯了。至于那些不习惯的人,反正也不会待多久。
孔融之事,拖到了现在才像是要最终决议,似乎并没有什么必要?
不然,每一次的集议,都是能看清楚群臣观点倾向的好机会。曹操有意不出场,就是给这些人一个感觉,是还有机会『畅所欲言』的,以此来观察他们的立场和倾向。
曹丕坐在上首一侧,瞄了瞄虚位的丞相桌席,然后又瞄了瞄座下的众人,嘴角挂出了一丝笑意。曹丕觉得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集中在了郗虑身上。
郗虑觉得头皮发麻,似乎有无数小虫在他脑袋上钻来钻去,似乎下一刻就会撕咬开他的头皮,然后啃食他的脑浆一样。
众目睽睽之下,郗虑就像是被人用目光推出来一样,腿脚迈出去了,但是上本身却在抗拒,似乎整个身躯都有些别扭的感觉。
感觉归感觉,活还是要干的。
『臣……臣请诛孔氏融文举!』
郗虑觉得自己的嗓子发干,发紧,似乎出来的声音根本不是自己的,而是另外的什么东西在说话一样,但是话说了一个开头之后,似乎也就润滑开了,也不再那么痛苦了。
『上有天子皇恩浩荡,仁慈四海,又有丞相以身作则,标榜于前,然孔氏不知悔改,奸险巧佞,祸害地方,臣请诛贼以清朝政!』
『臣末微之时,于乡野之中,亦知大汉以忠孝为本是也。为官当不懈于心为敬,必尽心任事始能不懈于位,正所谓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然孔氏融文举,文无言德可传世,武无靖功可安平。书曰,以私害公,非忠也。又有云,公家之利,知无不为,方为忠也。故孔氏融文举,在上不忠于君王,对下不忠于百姓,此乃其罪一也。』
『孝,上为老,下为子,夫孝,德之本也,承双亲,顺其意,可谓孝也。子曰,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也,百善孝为先。孝经亦有云,天地之性,人为贵,人之行,莫于大孝。忠孝本一体,忠孝道着,乃能扬名荣亲,此乃终于立身是也。然孔氏融文举,口出妄言,着称情欲,罔孝之本,弃人之亲,羔羊尚知亲恩,况人乎?此乃罪之二也。』
『臣蒙皇恩浩荡,忝居御史之职,深感兢兢,履于薄冰。则凡事有益于国家,可以仰报万一者,虽死有所不顾,日夜惧思舍身图报之道,况臣本以监察地方,除贼蠹为职,凡有害于社稷者,均谓之贼,亦当除之。』
『臣观孔氏融文举,盗权窃柄,误国殃民,不忠不孝,祸乱人心,可谓天下之第一大贼乎!』
『贼寇于边者,盗匪之类,乃疮疥之疾也,贼融者,乃门庭内寇,为心腹之害也。贼有内外,攻宜有先后,未有内贼不去而可以除外贼者,故臣请诛贼融,当在剿绝外寇之先……』
郗虑越说,渐渐的气势也就起来了,神情也激动起来,就像是进入兴奋期,甚至开始觉得原本事实就是如此,他所说的一切都是代表了真理,都是代表了大汉,代表天下所有的百姓在发言。
郗虑话音方落下,一旁的路粹也是急急的接口表态道,『臣有闻,善则称君,过则归己,人臣事君之忠也。书曰,尔有嘉谟嘉猷,则入告尔后于内,尔乃顺之于外。盖人臣以己之善而归之于君,使天下皆称颂君之德,不敢彰己之能以与君争功是也。贼融则逆之,每有上恩行政之善,必言其不足,吹毛求疵,捕风捉影,唯恐天下之人知上恩是也!为人臣者,若为忠孝,果若此乎?』
『昔黄巾为乱,贼寇犯境,深入乡野,百姓皆苦不堪言。时贼融于北海,身为郡国之首,郡县军校问其计,本应宜力主剿战,以伸朝廷之威,以纾百姓之忧可也。然其曰,不与战,贼可自退。按兵不动,任贼抢足便自退回。是故传令不战,令北海四野败坏,百姓流离失所,终酿大祸,不可弥补,北海至今十室九空,皆为贼融之所罪是也。』
『夫人臣者,岂能谄谀以欺乎上,贪污以率其下乎?贼融位北海之时,通贿殷勤者,虽贪如盗跖而亦荐用,奔竞疏拙者,虽廉如夷齐而亦罢黜。以至黄巾贼乱之时,竟无可用之人,无可战之兵!今捕贼融于狱中,上尤仁厚以期其悔改。然贼融顽冥不化,狂妄自大,拒不认罪,又有悖论不堪入耳,妖言以惑百姓,实乃罪大恶极!直当诛之!』
有了郗虑和路粹开头,似乎原本紧张的空气也变得流动了起来,一时间纷纷有人出言,基本上都是表示孔融有罪,当斩杀之。
『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经是虚名多年,你我皆有责也!』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人人可诛之!』
『今斩孔氏,可正风俗!可明朝纲!』
『当以贼罪,昭告天下!以儆效尤!』
剩下的人,则是默然。比如王必,他只是看着,并没有说话。因为他基本上是属于亲曹派的,即便是不说什么孔融的罪名,也不会被认为是孔融同党。
另外的,就像是荀或,也是眼观鼻鼻观口,似乎风吹不动,万事不惊。
闹纷纷一段之后,渐渐的也就安静了下来。
曹丕缓缓的点了点头,『既然诸位皆如此言,便依律书奏处之就是。』
听到没,这就是『公论』!
朝廷之上的大员,身为经学的传家士族等人的『公论』!
孔融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好处,头顶生疮什么的等等,所以……
时太兴七年冬,原北海相太中大夫,孔融弃于市。
孔融生前,自称孔融之友者,叙述与融亲善无间者,不知凡几。
孔融死后,唯有京兆人脂习元升,与融相善,及融被害,许下无人敢收。独其往抚尸而哭之。
第2763章重点备胎
孔融没死之前,很多人似乎觉得孔融很重要,表示孔融是一面旗帜,是大汉的荣光,是山东士族经书世家的代表,绝对不容有失云云,但是在孔融被杀之后,大汉的荣光依旧是那么多荣光,多不多少不少,山东经书世家也依旧每天迎来日出送走晚霞,吃吃喝喝也同样没落下。
旗帜之言么,更是好笑。谁不清楚旗帜这玩意,都是人造出来的?想要新旗帜,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因此,孔融的死,就像是喷出的血雾一般,虽然喷出来的那一下很是绚丽,可是随后就落了下去,该冲上来举着馒头沾血的依旧是乌泱泱的一群人。
分配利益的时候,孔子所提倡的谦让之风,便是荡然无存。
在不同的人眼中,往往有不同的印象,比如在文人眼中,孔融或许就是是嗜酒不羁的狂士形象,而在普通人眼中,孔融却是常常用来拿来教育孩子的例子。
那么在政治上层的人物眼中,孔融是什么呢?
孔融家传经书极多,但是孔融本身主要学习的是《春秋》。
严格意义上来说,是《严氏春秋》。
而《严氏春秋》是属于公羊学派。
严氏,是指严彭祖,这个学派,是从董仲舒那个派系传承而来。
严氏学派对于春秋有自己的见解,其中该派认为《春秋》之最为重要的大义就是,祭祀先父不能在庶子之宅;祭祀国君不能在臣仆之家;祭祀天王不能在下士和诸侯之家。
所以曹操最终要杀孔融,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历史上曹操杀孔融,时间节点是要晚得多,因为在历史上的那个时候,曹操和孔融之间,还可以调和。
孔融其实和曹操相识很早了。在最初的时候,孔融名满天下,身为孔子二十世孙,可谓名门当属清流之首,而曹操则是赘阉遗丑为人不齿,被人贬为浊流,算是他人言论之中的那种腌臜货色。所以在这个时候,曹操对于孔融是仰慕状态的。
后来孔融在何进征召之下,先后任大将军掾属、侍御史、司空掾,后来又拜北中军侯,迁虎贲中郎将,而曹操在同一时间之中,只是骑都尉、议郎,最大不过是都尉而已,在这个时间点上,虽然孔融和曹操同朝为官,但是曹操也只能站在边缘位置,如同蝼蚁一般,看着孔融在人群之中发光。
两人开始有些交集的时候,应该就是在反董之时。
曹操旗帜鲜明的反董,这在当时各怀鬼胎的山东诸侯当中,算是独一号的,或许在这个时候,孔融才注意到了曹操,并且赞许曹操的这种拥护王室的行为,直至曹操迎了天子之后,便是两个人的蜜月期。在这个蜜月期内,孔融对于曹操多有赞许,但是随着曹操对于天子的控制,对于权柄的把持,两人很快就发生了意见相左。
最终,悲剧发生了。
原本耀眼的华光落下,只剩下了点点尘埃。
而在当下的局势之中,曹操和孔融之间的关系,恶化得更加快速,最大的原因当然就是在关中的斐潜……
斐潜占据了整个的关中、并州和西凉,所以当下的曹操当然就没有把时间和精力花在这上面,也就更多的时间来应对内部的挑战。
要知道在历史上曹操征战并州,转战关中,汉中等地,也是需要一个相对来说比较稳定的后方的,所以即便是他对于在后方的人有什么意见,也只能是等他回去之后在进行处理,而很多时候就是能忍就忍了,等到战事结束之后,又可能因为又有什么战线的展开,导致前面的矛盾也只能再一次的搁置。
而现在么,在斐潜给与的压力之下,曹操所面临的的问题也更加激烈,矛盾也更加突出,自然对于内部的矛盾,利益的分配问题处理得更早,以至于孔融等死亡的时间自然往前提了不少。
当然,最为根本的原因是曹操收取赋税的地域比之历史上小了,而支出的项目则是一点都没有少,甚至因为斐潜打开了西域商道,使得消耗在奢侈品上的钱财更多了,才导致整个的山东士族层面的矛盾激化。
曹操要有更多的钱财用于军事上,用于开拓产业上,用于基础建设上,但是对于那些中层的山东地主乡绅来说,曹操的每一次加赋,都是他们用来剥削普通百姓的最好机会。曹操原本的想要的是让这些拥有一定资产的地主乡绅拿出一部分钱财来用于地方民生,军事水利等方面上,但是这些家伙会一边哭着喊着说没钱,一边又会花大比的钱财在会所嫩模奢侈品上面,即便是曹操压迫着强令他们多缴纳一部分的钱财,他们就会立刻想办法转嫁到普通百姓身上去,亦或是在其他方面捞回来。
地方乡绅的走私,囤积等等,使得山东普通黔首的日子苦不堪言。曹操一而再,再而三的表示不要给普通百姓增加负担,不要再向普通百姓增加税费,而是要这些地主乡绅拿出积蓄来,大家一起共度难关,可是这地主乡绅眼一瞪,异口同声的说凭什么?
我爹我爷爷我太爷什么的凭本事捞的钱,凭什么要拿出来共度难关?
曹操瞪圆眼,虽然他的眼并不算大,说你们都看不见么,关中爵田制在前,要是等斐潜真的到了山东来,你们还能有点好?为了抵御关中,大家应该先控制自身的贪婪,杜绝奢侈品,从自我做起,要做一个勤俭朴素的大汉八有好青年。
爵田制度在北地关中已经推行了,并且在陇右汉中,川蜀之中也陆续在展开,前期在各地战事当中获得了功勋的那些军卒将校,成为了斐潜麾下最先享受到了爵田待遇的人,而这些人成为了最坚定的斐潜支持者,也构建出了庞大的支持斐潜改革的基层人员。
因为爵田享受的是比一般田亩更优惠的赋税,所以这些爵田是绝对不会想着什么漏报少纳的,到了时间点上就一定会缴纳赋税,这又导致了斐潜在收取爵田赋税的时候,比收一般的田亩更加省心省事情,也根本不需要通过什么地方乡绅作为中转。
同时斐潜架设的一些行政部门,侵削了地方乡绅的权柄,使得西尚书台的政令,开始逐渐的通过巡检,通过农学士,工学士等等蔓延到了田间地头上,这都让在斐潜麾下的地盘上的乡绅士族的权柄缩水,使得朝堂对于地方的控制力加强。
这都是曹操看见的,想要的,馋得不行。
可是山东的这些地方乡绅却不以为然,他们指出了山东与山西最大的不同,表示从河洛到关中,从北地到川蜀,都是一些地广人稀,人口薄弱的区域,这些地方根本就没有多少士族,原本就有很多的无主之地。
即便是在一些人口密度大一些的地方,也因为战事,倒是了一些地盘易主,亦或是某些人站错了队被清除,所以斐潜在这些地方推行爵田制度没什么阻碍,也不会有什么问题,等于是斐潜将原本他可以直接纳入怀中的土地封赏给了军校兵卒而已,这一点曹操你为什么好好学学?
曹操表示:要勤俭节约啊,不能铺张浪费啊,没看关中斐潜都禁止官方吃喝举办公宴了么?
山东乡绅回应:关中节俭是因为他们没钱!像我大山东,一顿饭没有八个盘子传出去多丢人啊?再说省下来的钱又不能落到我兜里,不花白不花。
曹操又表示:要注重基础建设啊,形成有效产业链啊,兴修水利疏通道路,加强地方投入啊。
山东乡绅回应:修路什么的老曹你不掏钱?掏了钱你就别管了,反正有修就是了。你看这里的路我都一年挖三次,修得多好!
曹操:mmp
山东乡绅:(#¬_¬)
再这样的情况之下,老曹同学搞孔融,其实并不是说老曹同学多恨孔融这个人,而是说曹操在杀鸡儆猴,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使得山东士族地方乡绅能够明白利害关系。
很显然,这样的方式目前来看,确实是有了一定的效果,崔琰表示愿意和曹操进行更深一步的交流和沟通,但是这些交流和沟通究竟是液体还是固体,那就要看后续的怎么做了,而同时许县颍川之中似乎也对于曹操的行为没有太激烈的反弹,毕竟孔融是鲁国人,不是颍川的,而崔氏之事,荀氏没动作,其他家族也就跳不大起来。
一切似乎都在曹操的计划之中……
至少曹丕当下是这么认为的。
曹丕有些得意,毕竟对于他来说,能够代替他父亲主持丞相府的会议,即便是一件已经大家都清楚应该怎么做,根本不需要曹丕多费口舌动脑筋,都足以让曹丕觉得心中很是舒畅。
毕竟一言既出,万法相随,随手一挥,人头落地的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再这样情绪之下,多巴胺涌动而来,让曹丕每一次的回想当时的场景,都似乎忍不住想要哆嗦一下……
大丈夫,当如是也!
可是他这个状态,很快就被他母亲发现了。
卞夫人冷眼看着曹丕,面色多有不善。
曹丕起初来没有反应过来,直至曹植暗中给了他一脚之后,曹丕才发现卞夫人的神色有些不对劲。
『啊。娘亲……』曹丕低下头,『娘亲你这是……』
『你很得意?』卞夫人笑道,笑容多少有些冷,『你下令杀人,让你觉得很得意?』
曹丕身躯一紧,『这……娘亲说笑了,这……孩儿,孩儿怎有得意……』
『那你有事没事在一旁痴痴而笑,回味些什么?』卞夫人毫不客气的揭穿了曹丕,『代替你父亲主持丞相议事,让你觉得权柄在手,天下尽数都在掌握了?』
『孩儿……』曹丕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孩儿,孩儿不敢……不敢……』
『你啊……你就没多想想,为什么你父亲让你来主持此事?』卞夫人问道。
『啊?』曹丕愣了一下。这不是曹操赶不回来么?所以让他来代理一下。
可是旋即曹丕也明白过来,所谓赶不回来,不过是个借口而已。
真要是曹操赶不回来,难道不能拖延两天?孔融早两天,或是晚两天死,又多么大的区别么?亦或干脆曹操直接下令,根本就不需要议事,不就完事了?难不成丞相府上下还能多说一声不?亦或是不举行议事,就杀不了孔融?
经过卞夫人点醒,曹丕才勐然间发现了很多问题,而这些问题很显然,他之前都没有想过。
许多的问题纷至沓来,使得曹丕的脸色发白。
因为在这些问题面前,虽然曹丕还没有能够想得很透彻,但是他本能的觉得似乎有些不妙,并非是如同他之前那么得意的结果,其中蕴含的东西,或许是……
『想到了?』卞夫人问道。
曹丕扯了扯嘴角,『母亲大人……孩儿……』
『哦,现在才懂得叫母亲大人了?』卞夫人毫不客气,『你继续得意去啊!』
曹丕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孩儿错了,还请母亲大人责罚。』
卞夫人没理会曹丕,而是对着一旁的曹植和曹冲摆摆手,『植儿你带着冲儿去一旁玩去吧。』
曹植有些怏怏的站起身来,装模作样的咳嗽了一声,向卞夫人拱手,拖长了些音调,『遵命,母亲大人~』哎,好戏看不成了,可惜。
别管历史上曹植多么才高八斗,但是现在他也不过是个孩子。孩子之间,看着父母打骂自家兄弟,有感同身受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呃,幸灾乐祸的或许更多一些,毕竟曹植也看得出来,卞夫人并非真要打杀了曹丕,而是想要责骂提点一番,曹丕并不会有多少皮肉之苦,所以这种热闹不能在一旁看看,真是让曹植觉得有些可惜。
曹植牵着曹冲,转过了回廊。曹冲忽然对着曹植说道:『哥哥要倒霉了。』
『啊?』曹植愣了一下,『你说什么?母亲大人顶多就是骂一骂而已。』
曹冲说道:『不是,我不是说母亲大人。』
『那你是说父亲大人?』曹植问道。
曹冲摇了摇头,『怎么会?我是说曹氏之外的人……我们毕竟都是一家子,要防备的也是外面的人,不是么?』
曹植大惊,『这……这谁告诉你的?谁教你说的?』
曹冲不屑的哼了一声,『这都还要旁人教?你以为我是二哥么?你是不是还想要将我丢给奶娘,然后你偷偷跑回去偷听?我觉得你最好不要做这个事情,母亲大人会不高兴的。』
『你……』曹植一时有些无语。
曹冲微微抬头,看了看曹植,『你想要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这是通往奶娘那边的路。』
『……』曹植忽然不想要和曹冲说话了。
孩子的成长,其实和家庭环境是相关的。
曹昂的成长环境,是在战乱之中,是跟着他父亲曹操一路南北征讨度过的,是在军营内成长的,所以曹昂自然有很多曹氏夏侯氏将领喜欢的那种特制,因为曹昂的身上的特制正是他们对于曹昂成长过程当中所影响的。
曹丕的生长环境就和曹昂不一样,他一开始就是备胎。正常来说,对于备胎的要求能有多高?平常顶多看一眼,看看气压够不够,不够就打一点,然后往角落一丢,根本不会太在意,直至有一天曹昂爆胎了,然后才发现曹丕这个备胎,什么都小了一号。除了能够勉强装上去之外,轮胎的宽度窄了一些,轮胎的轮毂也是更便宜的铁质品……
这么说起来,曹植么,则是千斤顶?
曹冲就是千斤顶的把手?
其实相差也不多。
曹植出生之后,卞夫人的身份也渐渐提高了,对于家庭素养,文化教育这一方面也比曹丕那个时候有了更高的要求,所以给曹植不管是启蒙的资源,还是说书籍的收集,肯定比在曹丕的那个时候,要更好一些。
曹冲的物质条件,又比曹植要更好。锦衣玉食已经是曹氏上下最为基本的生活标准了,有了充足营养的情况下,曹冲表现得比同年龄的小孩要更加聪慧一些也就具备了物质上的基础。至少曹冲从落地那一天开始,他就不需要考虑会不会饿,会不会冷的问题。
同时,卞夫人等人的生活状态,也从奔波的军事军旅上,变得更加稳定,日常接触到的事项,也从军事谋略上,转移到了内政人心上,耳濡目染之下,曹冲比曹丕、曹植要更有政治上的敏锐度,就是很正常的事情了。毕竟曹冲从小开始,接触的都是这些事情,让曹冲去指挥军事作战,曹冲肯定不行,但是在内政人事上,显然曹冲就有独到之处,更有抓住问题重点的能力。
作为备胎的曹丕,就很显然没能抓住当下的问题重点,愁眉苦脸的跪在厅堂之内,接受卞夫人的呵斥,『多动点脑子啊!你怎么能这么不爱动脑子呢?你脑子呢?』
第2764章早晚而已
脑子啊,是个好东西。
一部分人是原先有脑子,然后后来慢慢被人骗走了,亦或是被人偷走了,但是也有些人是主动给别人了……
曹丕起先觉得自己是有脑子的,可是被卞夫人这么一说,忽然发现自己的脑子似乎也不是那么的多。
是啊,为什么呢?起初曹丕觉得很合理的事情,被卞夫人多问了一个为什么之后,忽然就觉得有些不合理了。
卞夫人看着曹丕,多少有些无可奈何。
曹操那一肚子的鬼心眼,怎么到了曹丕这里的时候,就剩下了一两个?
而且还有时候灵光有时候不灵光?
对于一个注定要在朝堂之中混的人物来说,没有一些弯弯肠子,几乎就等同于迟早被人耍。甚至要了命!
就像是孔融一样。
名气再大,声望再高,没有政治头脑,算个球?
确实算个球,被人随意拿捏,随意拍打。
随着时间的推移,卞夫人的目光越发的不善,曹丕额头上的汗珠也滚滚而落。
『事情必有因,有因必有果,因果之间,必有脉络……』卞夫人提点道,『凡事多问几个为什么,岂能如此随意了事?』
『啊,为什么?』曹丕下意识的问道
『问你自己!不是来问我!』卞夫人有些丧失了耐心,低声吼了一声之后,才重新压低了嗓门,『你要自己先想一想!要不然你直接问旁人为什么,不是又没有动自己的脑子么?』
『(⊙o⊙)…』曹丕努力的将自己的脑汁搅动起来。
是啊,曹操为什么要派他作为主持呢?
是因为孔融这件事情太小了,宛如儿戏,所以让他这个小儿……
不对吧?
卞夫人有些无奈。
孩子其实都有这样的毛病,就是跟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往往就懒了。懒得做事情,懒得想事情,要等到孩子自己居于一个陌生且危险的环境当中,才会完全放弃依赖。不过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才懂得思考,往往都是要先吃几个大亏……
卞夫人提醒道:『此次和往常有何不同?』
之前曹操也有带着曹丕出席一些会议,但是这一次,不是曹操带着,而是曹丕自己一个人,代表曹操主持。
『啊,明白了!』曹丕啪的一排手掌,『父亲大人是让我看!』
卞夫人微微点头,『看什么?』
曹丕沉声说道:『看百官之态!之前于父亲之侧,百官乃惧我父亲之威,如今父亲不在当场,百官便多少心生松懈!』
卞夫人点头说道:『还有什么?』
曹丕继续思索着,『还听前后之变!原先拘孔之事,这些人等是如何态度,而当下又是如何言行,前后变化又是如何!』
卞夫人追问道:『还有么?』
曹丕一愣,还有?于是不由得尴尬的咧了咧嘴,眼巴巴的看着卞夫人,『娘亲……』
『孔文举之死,』卞夫人看着曹丕,『你就没点什么其他想法?』
『想法?』曹丕支支吾吾的看着卞夫人,试探的丢出一个答桉,『娘亲是说……礼法?』
『这还用讲么?』卞夫人没好气的说道,『这不是之前就和你说过的么?』
礼法的问题……
曹操让曹丕代替作为丞相府会议的主持,严格说起来,本身就不怎样的合乎『礼法』,这就是曹操在向那些整天说这个『礼法』,那个『礼法』的人一种反击。当然,更为直接且残酷的就是杀了孔融,以近乎于『无礼』的『不忠不孝』的罪名杀了礼法的传人,孔子的后裔。
曹操的出身不好啊……
虽然对于后世很多人来说,已经比较没有出身高低的概念了,但是看看周边的棒子和矮子国,就会知道在那些国家之中,一个姓氏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虽然在红旗下依旧有各种圈子,但是毕竟还有一点给百姓晋升的机会,每年中考高考,依旧是国家想尽办法的维持着相对公平的同道,并对其中一些投机取巧偷鸡摸狗的家伙进行严厉的惩处。
不管是米国人才输送基地还是什么其他,每年还是有一些来自于乡野最低层的学子能够靠着读书考进去,而在棒子和矮子国内,普通民众想要进其国内一流大学,几乎都是不可能的完成的任务,因为只有在最昂贵的补习班里面,才有那些大学特别的应试辅导,而那些知识在普通的中学里面根本不会教授。
在汉代,虽然没有像是春秋战国那么强调血统,但是依旧对于出身十分的看重。基本上陌生人相互见面寒暄,第一件事情就是问对方的姓名籍贯。就像是港港人一见面,先问住在哪里一样,若是住在什么观塘深水步,那就嘿嘿嘿……
曹操出身是宦官,这几乎是一个洗不干净的污点。即便是曹操做了多少事情,在某些清流的言论之中,依旧是动则宦官之后,严重一些甚至阉竖妖孽什么的。更有人一直议论说曹操以宦官之后,位居丞相之位,便是宛如牝鸡司晨一般,迟早大汉要惟家之索。
嗯,或许曹操整天这个夫人或是那个夫人,也是为了证明他不是阉竖?
反正不管怎么说,曹操这一次斩杀孔融,确实是对于大汉陈旧的『礼法』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卞夫人想要曹丕去思考的,却并非仅仅只是之前说过的『礼法』这一点。
见曹丕实在是想不出来,卞夫人轻轻叹了一口气,说道:『是你自己啊!』
『我?』曹丕指着自己,很是疑惑。
卞夫人点了点头,『为什么是让你去,而不是让植儿或是冲儿去?』
曹丕哈的笑了一声,『怎么可能让植弟……呃……』
曹丕忽然一愣。
卞夫人看着曹丕,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声,伸手摸了摸曹丕的脑袋,『你自己想想,你大哥……他该死么?孔文举,又是真的有什么罪么?那么为什么死了,为什么有罪了?你难道还不明白,还看不清么?这个天下,真是你以为清白的就是清白的?黑的白的真的就这么明明白白在你面前?』
『战阵之中,稍有不慎,便是马革裹尸,血染黄沙……你大娘当年……唉……』卞夫人缓缓的说道,『但是这朝堂之上,也一样是刀光血影!你觉得你坐在厅堂之中,看着孔文举怎么死,而不知道那是你父亲想要让你知道,如果那一天你若是不慎,落得了如同孔文举一般的境地,也是一样!不管你做了还是没有做,不管是有罪还是无罪,一样都会死!你明白么?!』
『你已经不小了,别玩了……用点心罢,』卞夫人摸了摸曹丕的脑袋,然后又是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答应我……别让我遇到和你大娘一样的事情……』
『母亲大人……』曹丕拜倒在地,以首叩地,『孩儿,孩儿明白了……』
……_(:з”∠)_……
对于曹操派遣曹丕代理会议的做法,郗虑有着和卞夫人不太相同的看法。
在郗虑自家的小院之中,月明星稀,孤灯一盏,小红炉的火光闪耀着,将酒水的澹香弥漫在这个寒冬之夜里。
有人饮酒是为了享受,有人饮酒则是为了麻醉。
郗虑晃荡着酒杯,看着酒水在杯中如同漩涡一般的打转,然后觉得自己的魂魄也似乎随着酒杯当中的漩涡一起开始旋转起来,身不由主。
年少之时,郗虑也是一样有天生我才的感慨,但是如今郗虑则是表示,有才有屁用?
有人无才无功,就是投了个好胎,便能高高坐在他上头!
『你觉得世子是何等之人?』郗虑晃荡着酒杯,似乎带着几分的醉意问道。
孔融死了,郗虑多多少少是有一点点的想法的。
做贼心虚么。
他担忧,害怕,就像是当下,以酒精来麻醉自己。
郗虑担忧,自然也就会想到了自己的未来,也就很自然的想到了关于曹操的接班人的问题。郗虑这么问路粹,当然也是为了自己将来谋一条后路。
曹操在建立整个的行政班底的时候,本身就已经是大汉皇权衰败了,当时不仅是董卓乱政,就连袁绍,甚至刘协的那些亲戚,其实都已经是各怀心思。所以天子刘协的威望么,在这些士族子弟观念之间,其实也不是那么的不可侵犯……
换句话说,就是下克上。
那么身为挟持天子的曹操,难道会不担心那一天他也被人如法炮制,成为了另外一种挟持?所以在权柄方面,曹操比任何人都看得更紧,这一次让曹丕出面代理主持,确实有些让郗虑感觉有些意外。
这是让曹丕开始涉足政坛,作为重点继承人来培养么?
路粹看了郗虑一眼,说道:『世子是有福之人啊!』
郗虑哈哈笑了起来,连连点头,『有福,有福啊!』
虽然说这个年代品评天子,亦或是当朝贵人,并没有说如同后世文字狱一般,动不动就是星星星来替代,但是终归是不会说一些难听的话。
路粹说得虽然遮遮掩掩,其实也不算太隐晦了。
这一点,毫无疑问。曹丕比起他大哥来,当然是更有福气一些,但是这个所谓的『福气』其实在某种程度上也代表着曹丕只剩下了『福气』?
若是从小家庭生活简朴,那么长大了自然也不太会舍得大手大脚的开销,但是富二代就不太一样了,一来是没有感受到父母创业的艰辛,另外一方面则是家庭也有了积蓄,不必再苦于钱财,所以花钱起来便是毫无顾忌。
有福,但是未必有什么能力。不是有句话叫做傻人有傻福么?
『那么,既然是有福之人……』郗虑沉吟了一下,『那是不是要多走动走动?』
路粹皱着眉头,并没有立刻回答。
作为曾经在一个沟渠里面挖黑料的战友,两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关系比较铁了一些。
『啊……』半响之后,路粹忽然像是想到了一些什么,便是身躯微微颤抖了一下,然后下意思的左右看看,才低声缓缓的说道,『我忽然想起一事来……当年大世子死得颇为蹊跷……而现在又是将二世子给推出来了……若是丞相其实有意……』
『有意什么?』郗虑下意识的问了半句,然后勐然醒悟过来,顿时冷汗流淌而下,原本有些熏熏然的酒意顿时无存,『不会罢?』
路粹低声说道:『当年……大世子……如今丞相怎会不防?』
郗虑哆嗦了一下,然后赶忙向路粹拱了拱手,『多谢贤弟提点!这……搞不好还真是……』
曹昂当年死的时候,许县之中可是没少滴咕。
有人说是江东刺客动的手,也有人说是当年被曹操杀害的边让门客下的毒,亦或是什么天神惩罚之类的,反正似乎曹昂就是死于他父亲曹操的连累,如果不是他父亲挟持天子,不是搞得冀州豫州鸡犬不宁,也就不会有曹昂的死。
那么现在曹操将曹丕给推出来……
又是几个意思?
寒风呼啸而来,又是呼啸而去。
虽然身侧有暖炉温酒,但是郗虑和路粹似乎依旧感觉到了一些寒意,甚至连饮酒的心思都消减了。
『谨慎些,还是谨慎些好……』郗虑低声说道,『明日起,某便不回家中了,暂居于官廨之中罢……』
路粹也是点头,『同去,同去……』
……╰(*°▽°)(°▽°*)╯……
在同一个黑夜之中,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
就算是在同一张床上,也依旧是同床异梦的多一些。
只想要中兴,不想要献的汉帝刘协,显然对于曹操竟然让曹丕代为处理丞相议事大为恼怒,甚至是觉得这种行为是对于皇权的严重挑衅!
虽然说孔融已经是离职,但是毕竟也是前北海相,太中大夫!是堂堂正正的前当朝大吏,是汉家正式任命的离休干部!
这样一个人物的生死,竟然是一个小小的,连一个正式官职都没有的衙内来决断的么?
便是当朝太子,都不能有这样的权柄!
刘协越想越气,越气越想,然后噎得胸口生疼,似乎是有一个石头卡在那边,不上不下,硬邦邦的相当难受。
刘协虽然说心中早有了『牺牲』孔融的打算,但是他也想好了要怎样去『牺牲』,就像是每年祭祀天神的牛羊一样,孔融的死也要多少贡献一些价值……
但是刘协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是这么一个像是儿戏一般的会议,然后就将孔融罪责定死了,然后直接出具了告示,甚至都不需要经过刘协的批准。
因为刘协之前不是将这个事情交给了大理寺么?现在大理寺表示核实了,然后群臣也没意见了,刘协还能怎么办?
『恶贼……恶贼!』刘协靠在太庙香桉之上,愤恨的低语,『都是贼子!贼子!』
或许毕竟还是天子,刘协没有像是乡闾之中的那些人一样,去肆无忌惮的问候这些贼子的亲属。
就算是曹操来处理这一件事情,刘协都不会如此的愤怒!
毕竟曹操的年岁比刘协大,即便是不爽,也能找到一些借口什么的,不像是现在刘协即便是想要找一些什么由头来安慰自己,甚至是麻醉自己,都有些找不出来……
怎么找?!
说曹丕是小孩子,别和小孩一般见识?
当年刘协还是孩子的时候,怎么没人说这句话呢?
刘协咬着牙,他觉得这是曹操的一种试探!
一种公然的,假借曹丕这样的行为,对于皇权的僭越!
可问题是,刘协当下,他一时间没有想到什么很好的办法去回击!
当庭训斥么?
若是训斥有用,那么天下也不会有那么多的乱臣贼子了。
所以应该怎么办?
或者是……
给曹丕封一个职位?
曹丕当下是没有什么公职的,所以即便是刘协想要抓曹丕的什么痛脚,也是抓不住的,除非刘协能够先对付曹操,但是如果说曹丕有了公职,那么他就必须处理一些事务,而在处理相关事务的时候,就有可能会出一些什么『问题』……
如此想来,给曹丕封一个职位,似乎既可以麻痹对手,又可以等待时机?
不过即便是暂时想到这样的策略,依旧是让刘协觉得心中很不舒服。
刘协闭着眼,靠在香桉之上,喘息了许久,才算是将这样的一口恶气暂时的压下去,然后整理了一下衣冠,缓缓的步出了太庙。
宦官在前方,高高举着灯笼给刘协照亮。
可是四周一片昏暗,黑夜就像是浓厚的墨汁一样,在挤压着前方仅有的光华。
刘协的脸色也像是前方的光华一样,忽明忽暗。
拐过了回廊,刘协看见前方也有些灯火而来,微微一愣,旋即调整了一些自己的脸色。
过了片刻之后,便见到曹皇后带着些宫女而来,见了刘协便是一礼,『陛下万安。臣妾听闻陛下忙于政事,未进晚脯,便是特意做了些羹汤,进献于陛下……』
刘协微笑了一下,『啊,正好,朕也有些饿了,有劳皇后了。』
两边人合于一起,缓缓向前,依稀还能传来一些对话的声音。
『陛下,天寒露重,还是要保重龙体啊。』
『多谢皇后关心……』
声音澹澹,就像是冬日之中的太阳,似乎有些暖意,但转眼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2765章新老朋友
『这就是长安?』
『这就是长安……』
这相同的话语,或许不同的语气,几乎就在这些时日之中,由不同的人的口中说出来。
汉代有很多人是一辈子都没有出过乡里方圆十里地的,最远的距离可能就是到了县城之中的集市买一点东西,即便是士族子弟也同样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说走就走的来一场游学的,因此这些被用各种方式接到了长安的人,基本上来说都是第一次见到长安。
没错,被接到了长安的,不仅仅只有孔融的两个孩子,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包括荀攸的亲属。
对于这些没有在山东『黑名单』,平日里面管制并不是太严格的人来说,其实接出来并不难,毕竟可以跟着商队一起前行,难是那些走山路的,绕过了潼关走河东线路的,那就确实比较难走了。所幸在山东前来长安做贸易的商队有很多,而且还有一些走私的路线……
毕竟太行八径么,说是八径,但是在华夏很多地方,数值都是一个虚指,真要严格起来算的话,太行山上可以通行的采药路,亦或是羊肠小道不知道凡几。
在这些人到了长安之后,很快就陆陆续续的得到了安置。
大多数是安排在了左冯翊,少部分是迁徙到了河东区域。
这些地方虽然和山东之地比较起来,相对是会更冷一些,但是心中多少会更加宽敞一点,生活质量也更高一些,毕竟天天看着他人的脸色过活,不管对于谁来说,都不是一件让人会觉得心情愉悦的事情。
对于这些事情来说,斐蓁还不是很在意,他更在意的是日益增加的功课。
作为骠骑大将军的世子,随着年岁的增加,似乎对于他的要求就自然增加了,肩膀上的责任也似乎日益重了起来,这使得他不得不要显得更加的沉稳,尽可能的模彷着他的父亲的样子,去思考一些问题,然后去处理一些事情。
或许对于大多数的后世的孩子来说,像是斐蓁当下的年岁,应该还是有不少的孩子,整天喊着父母都不懂我,都不爱我,都不关心我云云,然后觉得朋友才最好,才能最理解自己,宁可和父母闹翻,也不能断了和朋友的情谊。
但是对于斐蓁来说,他没有朋友。
倒不是斐蓁排斥找一些小伙伴进行玩耍,而是因为他一旦出行,必然就会有大量的护卫,而他的那些小伙伴多半也会表现得很是无趣,要么就是畏畏缩缩,要么就是阿谀奉承……
即便是他穿了便服偷偷摸摸的跑出去找到市井之中的孩子玩,刚开始的时候还算是可以,但是到了后面就有些尴尬了,因为他说的东西那些市井之中的孩子完全听不懂,而且说实在的,那些市井之中的孩子大部分能玩什么?
拉尿和泥,捡石头扔石头,挥舞着竹子假装打仗什么的……
一两次还算是可以,但是天天拉尿和泥么……
唉!
是不是斐蓁的要求太高了?
直至到了这个时候,斐蓁才意识到他父亲所言的阶级,就像是阶梯一样的结构,是真实存在的。他不可能和那些市井的普通孩子玩到一起去。
他读经书,懂算术,而那些市井的孩子连手指头都算不清楚,虽然懂得这些会让他在那些孩子当中独树一帜,但是很快那些市井的孩子就会因为他懂得太多而有意避开他,远离他,亦或是在他们父母的叮嘱之下,也变成了唯唯诺诺的跟屁虫。
诚然无比优握的环境,其实也容易培养出某些并不怎么为人喜欢的性格来,但斐蓁在这方面还算是比较好的,他对于这些人并没有太多的要求,但是变成眼下的这样,他也确实不怎么喜欢。
毕竟斐蓁对于将来,未尝没有期待。
他父亲如今做得这么好了,那么他将来又会不会做的更好?
有时候他憧憬着,多少会觉得心潮澎湃,但是具体要怎么去做,他还是比较的茫然,而这些憧憬和茫然,却无人可以分享,或者说商议。
从小以来,斐蓁最重要的老师,自然是其父母。
其他学宫里面的传授知识给他的大老,也有不少,但是对于斐蓁来说,最重要的依旧是父母。尤其是他父亲,斐潜,对他来说有很大影响。
从小以来,斐潜并没有说整天追问着他读了多少的经书,要他背多少的字数,但是问他的问题是最多的,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去回答……
这一点,也确实很痛苦。
但是斐蓁也明白,这是为了将来,为了他自己,为了斐氏上下,为了关中,甚至是更广阔的土地上的人们的未来,所以作为骠骑大将军的世子,他也没有资格过于松懈。天下有多大,这在骠骑府衙之中就可以看得到,挂在骠骑大堂之中,凡是前来议事的官吏,都是有事没事看两眼。
按照他父亲的话来说,看了之后方知晓自己的渺小。
当然他父亲背地里则是告诉他,说大汉和人一样的,需要一个朋友,也需要一个对手。
来贸易的,算是朋友,有战争的,算是对手。
从小耳濡目染,斐蓁也是知道这些事情的。
忧心这天下时局,总觉得自己得去做些事情,要去学些东西,至少不能像是市井当中的那些孩子一样,用尿和泥罢?
旁人的家族很大,然后会有相近的年岁的孩子,表哥表弟表姐表妹一大堆,一到什么祭祀啊,郊游啊等等的时候,就是闹哄哄的一大堆,但是斐氏原先就是一个小士族,还是旁系,就算是将黄氏的那些孩子也算进来……
嗯,黄氏那些孩子就算了。
一部分是和黄成叔叔很像,整天不是拿刀就是舞枪,表示未来要保护斐蓁,要在战场上杀敌,开疆辟土云云,另外一部分则是像他娘,整天叮叮当当的琢磨这个敲打那个,说到读书便是表示头疼。
不读书不成的,就连父亲身为骠骑,依旧是有空就会看看书。因此斐蓁也是无奈,和黄氏的这些孩子谈不到一起去。
至于庞氏,大部分的孩子都在宛城,没过来。
在长安当中的孩子,一般都是普通官吏的,见到了他就跟是老鼠见到了猫似的,刚开始斐蓁还会觉得好玩,时间长了就觉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所以斐蓁渐渐的也就和其他的孩子合不来了,也就越发的没有了朋友,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亦或是临时的,都没有。
有时候斐蓁会想,没有朋友就没有朋友罢,或许就是他成长必须要付出的代价,但是他同时也很羡慕他父亲,因为他父亲有朋友,像是庞统,像是枣祗,像是那个不常来,也不太会说话,但是时不时身上手上会带着些木屑和铁屑的,却常常给他做一些小玩具的太史明。
嗯,还有一个说是长得五大三粗,像是武将多过像是文人的叔叔……
这些都是父亲斐潜当年一起读书的朋友。
因此斐蓁其实也想着说能不能有这样的朋友,也不需要太多,像他父亲那样,三五个就行了,然后有事的时候一起商议,没事的时候一起喝酒。然后他也会像是他父亲的那些朋友一样,给下一辈的孩子带点吃的,带点玩的,然后教他们骑马,读书,甚至辨认矿石。
斐蓁原本以为这个愿望可能比较难以实现,但是没想到他从他母亲那边得到了一个新消息,说是山东那边有一些孩子会到长安来,大的小的都有。这些孩子有的是有亲戚在长安的,有的则是孤儿。有亲戚朋友在长安的还好说,一般来说都会寄宿在亲朋的家中,再加上这个年代的士族子弟表面上的还是要维持的,所以短时间内应该问题不大,长时间有问题了,斐潜会再派人去处理解决。
而那些在长安没有父母的孩子,也不好直接送到慈幼局。
在慈幼局当中的孩子,一般来说岁数都不大,而且慈幼局之中基本上都不会学习什么经文,而是传授一些手工,或是其他什么技艺的更多,还有一些则是会被各地商行,亦或是工房带走,作为学徒,是以谋生为主的。
目标群体不太相同,所以斐潜和黄月英商议,那些在长安没有亲戚的属于士族子弟的孩子,就设立一个幼学堂,挂靠在长安学宫之下,专门用来收拢这些孩子,也同时允许其他在长安的适龄孩童入学……
没错,类似于后世的小学。
大汉当下,并没有专业的小学,学宫之中大部分都是年轻的子弟,基本上至少都是十几岁往上的,而小孩子的开蒙一般都是在自己的家中,自己父母亲自传授,亦或是请西席。
众所周知,在封建王朝之中,还有一些大家族会设立私塾,来给族内的孩子启蒙。但是私塾的设立,是到了华夏封建王朝较后的时候了。在大汉当下,一般来说各地只有乡校,由官府指定一些长者主持,毕竟科举制都没完全确定,何来专门读经书的私塾呢?
因此斐潜所建议设立的这个专门针对十四岁以下孩童的幼学堂,也算是在大汉开天辟地的头一家了。
斐蓁,还有关中其他的士族小孩,自然也会去这个幼学堂。
斐蓁并没有在第一时间之内体察到其父亲做出这样一个幼学堂的那些深意,他只是觉得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又有机会认识一些新朋友了?
这让他很是高兴,而且他听说他家的梅岭庄内,就收容了两个从山东而来,是准备入学的孩子……
斐蓁顿时就坐不住了,带着些人就往梅岭而来。
梅岭是是茂陵以北的一处小山岭,山势平缓,最高处也不足三十丈。之所以被称之为梅岭,当然是因为这里有很多梅花。
虽然说距离梅花盛开的时间还早一点点,但是已经有了一些早早花骨朵试探着露出了些笑脸来。
大汉的梅花,是在冬天开的。因为大汉当下的气候还是比较偏暖一些,而到了后世之中,很多梅花就不是寒冬腊月绽放,而是在早春二三月才开花了。
若是没有人为干预和培育,在野外的梅花其实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变化的是气候。就像是梅岭其实一直都没有什么变化,变化的只有来这里的人一样。
梅岭之中,有一个小庄园。在这个庄园之中,如今来了一些新居客。
斐蓁兴致冲冲的带着人前来,下了马便是直接进入了庄园之中。
走得了几步,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道隐而无迹,朴而无名,不可得其法也。正所谓天地之道,寥廓苍茫,不知何所法也。上善若水,由如旷兮其若谷,川流于江海,皆此之所谓也。骠骑治下,当有此道,可谓百姓所谓自然也。』
斐蓁顿时来了兴趣。
哈,道德经?
他伸头一看,却见到在庄园之中有两个孩子正在看书,说话的是个小一些的女孩子。
两个小孩也见到了斐蓁走了进来,也是微微一愣。
斐蓁咳嗽了一声,装作大人模样度步而进,『汝二人可是在读道德?』
最近因为长安授经大典的影响,所以又有不少人开始重新读道德经了,据说书坊之中不管是印刷版的还是手抄版的,似乎都卖得很不错,几近于脱销……
说是几近乎于脱销,就是大概每天中午都会有一些出现,然后就引起围观群众的哄抢。这些抢书的也未必是急需要用这道德经来做什么的,只不过因为看见大家抢,自己就算是手头上明明有,也依旧是凑热闹一同去抢,似乎抢到了就能算是占了多少便宜一样,浑然不知商家在背地里面笑得直不起腰来。
斐蓁呵呵笑着,自顾自一边走,一边说道:『方才在外听了一段高论,着实也不乏精妙,不过……这高论可是二位之所得,非他人之所言?』
斐蓁这么说,是因为其实一直以来,他都能听到不少周边的阿谀奉承的话语。
说斐蓁什么都对的,已经是及其敷衍的那种了。
中等一些的,会拐弯抹角的进行夸奖,亦或是探听到斐蓁喜欢什么,便是故意送到斐蓁面前来。
至于更高等一些的,则是表面上是在规劝,亦或是进谏,但是实际上也同样是在夸赞……
刚开始的时候,斐蓁有些别扭,有些不习惯,但是时间长了之后,斐蓁一方面也知道这些人是在奉承,另外一方面也渐渐的开始习惯了。
习惯了之后,有一些事情就似乎理所当然了起来。
就像是斐蓁理所当然的不请自来。
斐蓁听闻说他父亲安排了两个小孩在这个庄园之内住下,便是好奇的来了,又因为这个庄园原本就是斐氏的产业,因此进入庄园之中的时候斐蓁也没有意识到他的出现对于两个小孩而言,算是某种程度上的『客人』,或者说是『恶客』。
大一些的孩子言语有些拙笨,所以只是沉默着,并没有说话,但是小一些的女孩却毫不客气的说道:『贵人不请自来,是觉得我等二人,人小力微可欺,有意轻视与我等,还是因为贵人生来就是如此脾性,丝毫不知见外?』
斐蓁不由得一窒。
站在斐蓁的立场上,他觉得自己这么进来,没什么问题。
这种认知上面的误差其实很好理解,就像是后世里面的房东,自己不打招呼,掏钥匙或是按指纹打开了已经出租给旁人出租屋,带着人看房什么的,认为既然是自己的房屋那么自己爱来就来想进就进,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实际上,这样的举动并不是那么理直气壮,甚至有可能触犯了律法。
大汉当下对于这样的事情还没有这么细的规定,但是斐蓁的行为在孔融两个孩子面前,却多少有些显现得无礼。
对于孔融两个孩子来说,他们好不容易在长安安顿下来,只是坐在厅堂之内读书,便是有人不经禀报不请自来……
『这……』斐蓁皱了皱眉,或许他也意识到了有些问题,但是他不喜欢道歉,或是觉得面对和他同龄的,甚至比他还小的人面前,不需要他道歉,于是他眼珠转了转,指了指周边说道,『这庄园是我的!』
斐蓁原本以为他这么一说,这两个人就应该知晓他的身份了,知道了他的身份,当然就是必须乖乖的低下头来,甚至还要向他来赔礼道歉,但是让斐蓁没想到的是,小女孩却清脆的说道:『这庄园是骠骑大将军赠与我与兄长的!纵然你是骠骑之子,也是要知晓主客之道!身份显贵,自当更明道理才是,否则岂不是弱了骠骑名声?』
『呃?你怎么……』斐蓁本来想要问他没说自己是骠骑之子,小女孩怎么知道的,但是转念一想其实这事情也不难猜,『谁说我不明道理?来来,既然方才二位论道德,今日便来辩难一番!辩道德就是!』
第2766章要是如此
庄园之中,大一些的孩子有些呆滞的看着斐蓁气哼哼的离开了,然后不由得低声问道:『这样……会不会太失礼了……』
斐蓁辩难输了。
虽然说斐蓁觉得他自己是比孔氏子女读的书更多,但是这只是他自己觉得而已。实际上和他感觉的多少还是有一些差距的,至少斐蓁在道德经上面的掌握层度,明显就是有些欠缺。
道德经么,毕竟不是读了两遍,亦或是看懂了道德经上所有的字,就能够明白其中的意思的……
很多小孩,都会觉得自己长得最好看,最聪明,甚至还有一些小孩长大了,也依旧是自我感觉良好,斐蓁多少也有一点。毕竟在关中之地,有那个小孩敢在斐蓁面前,当面斥责,甚至毫不留情的辩难?
斐蓁自然是有些挂不住脸,不过幸好的是斐蓁并没有因此恼羞成怒,大闹梅庄,只是愤愤而去。
看着自家妹子将斐蓁给气跑了,大孩子不免有些冉冉。
小一些的孩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有一点。』
『有一点?』大孩子有些疑惑的转头,眨巴了两下眼,『那怎么你不让着他一点……多少也是尊敬……』
『尊敬?』小孩子微微皱起眉头回答道,『若世人敬之,是敬其自身,亦或是敬其父?』
『这……』大孩子似乎想要说是敬斐蓁,可是到了后面还是老实说道,『乃敬骠骑。』
小孩子又问道,『骠骑待你我以礼,故遣其子无礼而进,此举非坏骠骑之名乎?其子无礼,因我等敬于骠骑,故其无礼亦当敬之?』
『这个……』大孩子说道,『那你也不能……』
『既是辩难,必有输赢。』小孩子说道,『更何况若是连区区辩难都需要旁人相让,又怎能成大器?』
大孩子无言以对,目光还是望着院外,似乎表示着,那么也不能说就这么把人给辩得跑路了啊……
停顿了一会儿,小一些的孩子说道,『兄长可曾听闻有俗言云“君不入臣府,父……父不入子宅”?』或许是提起了自己的父亲,小一些的孩子卡顿了一下。
大孩子愣了,『有这样的说法么?』
小孩子点了点头,『兄长以为然否?既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天下之土莫非王土,既为王土,无不所率,可为何又有言“君不入臣府,父不入子宅”?』
大孩子歪着头,思索着。
在华夏传统文化之中,儒家文化一直占据着最为重要的地位。而纲常伦理,则是儒家文化中最重要的思想。在封建制度下,有严格的等级制度,而在这等级制度之中,这样的一句话,似乎是违背了三纲五常。
这句话具体出处,亦或是何人所言,已经不太可考,相似的还有『君不见臣妻』等等,其实都是一回事。
这个礼节上的要求,肯定是在唐朝之前就有了,唐鼻涕那些龌龊事情就不说了,知道细节的肯定都是借一步说话,若是说起来,此事或许是出自于齐懿公,都是有些传统的。在大汉当下么,老曹同学就不用提了,就是后主刘禅,似乎也沾了点边。(本章说注1,注2,注3)
至于像是后世各种神剧之中,皇帝到臣子的家宅就像是进自家后花园似的自由自在,见臣子的老婆就像是见会所小姐一样呼来喝去,其实是一种极大的对于华夏之礼的污蔑。
大部分的皇帝,都是非常注重这方面的问题的,没有像是各种神剧当中干的那么湖涂。
华夏自古以来,就是一个非常重视礼节的国度。不管是登门拜访,还是寻亲探友,都必须遵循礼节,尤其是士族子弟之间,更是注重这一点。
斐蓁觉得这庄园就是自家的,然后自己就可以随意进出,其实是一件非常失礼的事情。就像是自家来了亲戚借住于自家之中,然后自己就可以随意开亲戚房门,肆无忌惮的闯进去?亦或是像房东觉得自己有房产证,所以就可以不用告知租客,随时进出,然后还可以指责租客怎么一副天老大地老二的样子,也不想想这房子是谁的,给你住在这里,竟然还不知道感恩?
『君不入臣府,父不入子宅。』
这就是华夏最为基础的一个物权观念,是保护私有空间不被侵犯的一种道德约束,说明了即便是君父,也必须要遵循礼节,先尊重他人,也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
虽然说这句话并不能完全去制止君王以强权侵占,但是至少说明此事是不对的,不道德的,就拿曹操来举例,若是老曹同学随意闯进一个臣子后院,然后伸着脑袋一看,嘿嘿直笑,『哦,这是你夫人啊……』
那么这要做臣子的怎么办?
这就是伦理,这就是道德,这就为人最为基础的礼节。
想要得到旁人尊敬,首先要懂得尊敬旁人。
红楼梦中,宁国府贾珍在这方面都的就不太好,所以便有了焦大喝醉后的大骂『每日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云云。无论在什么时代,这都是最没有道德的行为,所以在焦大醉骂之时,『吓得众小厮魂飞魄丧』,他们连听都不敢听到这样的言语。所以,『君不入臣府,父不入子宅』,虽说是俗语,却是非常有道理的一句话,这涉及到为人者,为上者,最基本,也是最不能破的底线。
回到梅岭庄园这个产业上面来,确实是斐氏的庄园,但是现在既然已经是给了孔氏兄妹居住,那么不管是租借,还是赠予,斐蓁不经通报,直接闯进去,本身就是一个无礼的行为。所以孔氏女不客气的指出来,给与了斐蓁回击,难道就可以破口大骂是孔氏二子不明道理,不知感恩?
比如『要是没我爹救你们回来,你们早死球了?』
亦或是『要是没我爹给你们房子住,你们要睡大街上?』
诸如此类。
确实是『要是』,要是没骠骑这个爹,又有谁会发自真心的去敬重斐蓁?
『便如你我。』小孩子低声说道,『若是没有父亲大人之名,你我又何德何能,得居于此?故而,这些闲杂之事,都是小事!兄长,你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
『啊?』大一些的孩子睁大了眼,『更重要的事?什么大事?』
『你就没想过,』孔氏女皱着眉问道,『这么一个庄子,定然是价值不菲……你我身上,可是有什么能和这庄子相比的?你想到了么?』
大孩子思索良久,然后有些迟疑的问道,『嗯……莫非……马骨?』
孔氏女说道:『马骨是父亲留给我们的……可是这声名,可用一时,焉可用于一世?若是今日骠骑世子可以任意无礼欺凌你我,你我却是唯唯诺诺不明是非,将来又有谁会替你我分辨对错?』
大孩子挠着后脑,『这样啊……』
『不过,今日也要多谢世子无礼而进了……』孔氏女笑了笑,露出了一个小小的虎牙,『今日辩得一人退,却免日后百人来!想必接下来会清净不少,正好可以让你我专心一些……』
『啊?』大孩子一世没能转过弯来。
孔氏女点了点头,然后很认真的看着大一些的孩子,『那么,如今兄长你有做好一个马骨的觉悟么?常言道千金马骨,可兄长觉得你我当下,可否价值千金?若是不值,那么你我何德何能长居于此?就算是暂居,又能住在这里多久?届时又将流落何方?以父亲之声名,又是保我们多久?如此种种,兄长可是还觉得对于骠骑世子有礼或是无礼,是当下的一件大事么?』
『这……』大孩子呆立半响,额头上不由得滚滚汗珠滴落下来,拱手说道,『小妹言之有理,那么我们当下……紧要之事是做些什么?』
『读书。你我如今肩不能挑,书不能达,身单力薄,纵有千万志向,不如潜心读书。』孔氏女说道,斩钉截铁一般,『孔氏先祖,以经书而名,如今岂能堕之?!当借此地,拒外客,苦读书,增知识,如此方为你我立身之本!方为长久之大道!兄长依旧拘泥于此等杂事,何日方能成器?若是兄长不能撑起孔氏之名,请早言之。小妹不才,亦不欲父亲大人之名,沦为尘埃!』
……o(TωT)o……
一群士族子弟,聚集于一处,叽叽喳喳。
『嘿!你听说了没有?孔氏子女到长安了!还被骠骑安排在了梅岭庄中!』
『那个孔氏?』
『还有那个?孔融孔文举啊!』
『哈!孔文举子女?这孔文举子女又有什么用?还不如孔文举本人呢?骠骑为什么不将孔文举本人接来长安?』一名留着三缕长须,一脸正气的中年人忽然插了进来,朗声说道,『莫非此子女和骠骑有什么关系?是骠骑当年遗落在外的子女?要不然为何有如此优待?』
中年人说得义正辞严,却忽然发现众人忽然一下子似乎远离了他半步的样子,不由得有些慌乱,『啊?你们这是……这是干什么?』
其余士族子弟瞄着他,半响才有人问道:『你是真不懂,还是故意装不懂?真不懂呢,就是你蠢,装不懂呢,就是你坏!说罢,你到底是那个?』
『你你你!你怎能如此无礼!』中年人大怒,『某不过是议论一二!这朗朗乾坤,莫非还不能让人说话了?!怎么不是蠢就是坏了?此言好生无礼!』
『哦?这就无礼了?你背后诽议骠骑,就不算是无礼了?』另外一名士族子弟说道,『你可以说骠骑手段了得,也可以说骠骑此举欲谋何事,这都行,我们方才也在探讨此事,这并没有什么……可说着说着就往旁人下三路靠,你是几个意思?合着骠骑就只懂得在外遗落子女了?』
『这……这……』中年士子瞪着眼,试图解释,『我就这么一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眼瞅着似乎在街道上的巡检注意到了这里,转头看过来的样子,中年士子连忙将头脸一遮,匆匆而走,引来其余士族子弟一阵大笑。
一名士子点了点那掩面而走的中年人,『啧!便是造谣,也要想着好点的由头么?真是……若是论曹丞相,说不得还有些在外子女,要说这骠骑,怕是人赶着送上去,骠骑都看不上呢!』
『欸?你说这“送上去”,是什么意思?』
『我家中小妹,也是贤良淑德,貌美如花,久闻骠骑大名,也是爱慕不已……只可惜,唉,听闻直尹监之中不少女官原本就是想要那什么的……结果骠骑去都不去,你说,』那士子将一只手的手背在另外一只手掌内敲了两下,『这还需要什么流落在外,便是在内都是求之不得啊……』
『哎呀,在下乃左冯翊常氏,尚未婚配……』
『呃呃,别,别套近乎啊……』
众人之间,顿时又是一阵大笑。
和普通的士族子弟不同,居于韦府之内,闭门不出的韦端,想到的却是更多事项。
致仕。
不是关押。
所以韦端还是能接触到外界的,而且对于韦端这样的人来说,肯定是不甘心于就这么沉默下去,然后氏族沦落为寒门。
因此虽然说韦端当下闭门谢客,深居简出,表现得老老实实的样子,但是实际上他的心思依旧是在朝堂之中,注意着长安内外的任何风吹草动。
就像是这一次孔氏子女,以及在山东的相关人士抵达了长安的消息,韦端自然也是听闻了,并且还有了一些想法……
在韦端严重,孔氏子女,可不仅仅是两个小孩,更像是两块香喷喷的肉啊!
于是韦端顿时钻到了书房之中,翻箱倒柜起来,连晚脯都没心思吃。
韦端的好儿子韦康,自然也不可能在他老爹致仕之后,依旧还能坐得安稳,也是同样的除官免职,在家啃老。『父亲大人,你这是……再找什么?』
『来,帮我一起找一下……』韦端毕竟是年岁大了,忙活了一阵,便是腰酸背痛,还有些头晕,便是喘息着说道,『找一下,找为父和孔文举的书信……』
『孔文举?』韦康问道,『找他的书信做什么?』
『孔文举子女,如今在长安!』韦端平复着呼吸,『你可知晓这意味着什么?』
在长安就在长安呗,这还能意味着什么?有什么好意味的?这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韦康肚子里面腹诽,但是嘴上却不好这么说,只是摇了摇头。
『竖子!』韦端顿时又有些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韦康低下头,一副乖宝宝的样子。
父亲生气了,他就会这么做,但是这么做并不代表着他明白了道理,知晓了错误,而是非暴力不合作。
没错,韦康虽然经历了如此磨难,但就像是后世里面给孩子辅导作业能气得脑溢血一样,熊孩子依旧是熊孩子,也不会因为父母脑溢血了就变得懂事多少,能混依旧混,能不做作业依旧不做作业,即便是某一天接受了社会毒打,也未必能够幡然悔悟。
韦端也懒得和韦康多解释,有时候他会觉得他儿子都不像是他亲生的,要不是大汉当下没有什么DNA检验方法,说不得韦端都想要去查一查了。于是韦端只是吩咐着让韦康在旧书简当中去寻找,找出当年韦端和孔融之间的书札来。
孔融当时名胜天下,尤其是其在何进之下担任朝廷重职的时候,不少人都接着探究文学,请教经义的名头,或是亲自拜访,或是写信求教,所以当年韦端和孔融也是有些书信往来的……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后世的书信纸张,春夏秋冬四季更替之下,都未必能说保存妥当,更不用说汉代的这些竹简木牍绢书尺牍了。
韦康撅着屁股,在故纸堆里面一顿翻找,尘土飞扬之下,倒是找出了不少废旧木牍,破烂竹简,但是就没有找到韦端所说的和孔融之间的书札。
当年只不过是为了和孔融拉点关系而已,所以韦端当年写的这些书信,虽然不能说是随手一扔,但是也没用心存放,这么多年过去了,想要找出来,谈何容易。
毕竟这事情,谁能想到呢?
要是韦端知道有今天这样的情况,定然也是找一个什么好容器,然后放一些什么生石灰啊,在包上些油纸绸布什么的,好好将书札保存起来。
『父亲大人……』韦康灰头土脸,精疲力尽,『实在是找不到啊……父亲大人,你找这个书信,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是看在韦康辛劳寻找的份上,韦端也没有方才那么大的火气了,便是沉声说道:『骠骑此举,大有深意。你想想,孔文举何人也?』
『孔子后裔?』韦康回答道。
韦端闭了闭眼,『还有呢?这孔子后裔,何其多也!为何偏偏救了孔文举子女?』
『这……山东文华领袖?』韦康声音低了一些。
『山东文华之辈何其多也,为何要救孔氏子女?』韦端皱起眉头,『怎么都到了今日,你考量问题,依旧是如此肤浅?』
韦康叭咂一下嘴,似乎想要说一些什么,可是被周边的尘灰呛到,顿时咳嗽起来。
『算了,你先起来,』韦端摆摆手,然后仰着头,思索了片刻之后,才是缓缓的说道,『这骠骑接救孔氏子女,莫以为其为小事……以某之见,至少是有三层思量……』
第2767章扬长避短
等韦康带着礼单到了梅岭庄的时候,发现自己并非是来得最快的。
很显然,对于孔融子女的事情来说,也并非只有韦端一个人察觉到了其中的奥妙。
站在梅岭门外的时候,韦康略微觉得有些尴尬。周边传来的窸窸窣窣的议论声音,让韦康觉得这些人都在嘲笑着自己……
这些人真的是在嘲笑韦氏么?
其实也未必,但就像是邻人疑斧一样,有时候怀疑是不需要理由的。
重点在于即便是韦康怀疑,他都无能为力,也没有办法去查证,到了这个时候,韦康才会觉得他父亲说的对。
锦上添花,真不如雪中送炭,会更让人印象深刻。
韦端说骠骑名声日隆,这威名是有了,而且可以说是绝冠天下,但是这『恩』么,特别是在山东区域上,就明显有些不足的,因此对于骠骑来说,孔氏子女无疑最好的施恩对象,救人于水火,雪中送炭之恩啊!
送炭也是门学问。
当然肯定还有一些脑袋不开窍的家伙会表示骠骑既然有能力救孔氏子女,为什么不连着孔融一起救,这样岂不是更好?
其实转头看看梅岭庄外的这些闻讯前来的访客数量就知道了,若是真的骠骑救了孔融,反而不可能出现这么多的人。
原因很简单,在孔融身上,山东的烙印太强了,以至于谁都清楚,孔融根本无法做出任何的改变。若是孔融愿意改变,他也不会死。就算是骠骑将孔融营救出来,孔融也未必会替骠骑说什么好话,说不得还会像是之前一样,又臭又硬,表示个人恩情是个人恩情,国家大义是国家大义,然后孔融将治学的公羊又重新摆出来,大谈诸侯天子之间的等级关系云云,到时候骠骑怎么办?
重新将孔融送回去,亦或是找个由头砍了?
那么如此一来,救孔融的意义又在何处?
孔氏子女就不一样了。
孩子么。
一方面体现了骠骑博爱天下之心,另外一方面也不可能会像是孔融一样有那么多的的麻烦,简直就是完美的马骨,怒刷山东士族的好感度。
这又牵扯到了韦端所说的第二个方面的好处了……
青龙寺大论,如今越发的引来了不少山东之人。
这些山东士族子弟,有一些人认同青龙寺,但是也有相当的一部分人是不认同的,而这一次的孔融事件,无疑就是骠骑切入山东,撬动山东士族经学板块的一个要点。
如今在长安之中,对于骠骑的风评无疑又是上了一个台阶,除了少部分别有用心的人之外,大部分的人都是觉得骠骑救孔氏子女做得对,很是符合儒家真义,这就多多少少的缓和了一些山东山西士族子弟之间的关系,也会使得青龙寺大论更容易被山东士族子弟去接纳。
有时候,最困难的就是第一步。
之前山东士族子弟对于山西的文化体系都是比较鄙视的,认为山西就是文化荒漠,不值一提,但是现在作为山东的文学领袖之一的孔氏,却死在了山东,活在了山西,这自然就会让一些人多了几分的思考……
至于第三个方面好处么,就是丞相之所逆,便是骠骑之所救。
看着似乎只是将孔氏子女摆在高处,而实际上是在向山东士族,尤其是那些和曹操明里暗里对着干的士族交个底……
这些年间,陆陆续续有不少士族居家迁徙到了关中一带,荆州那些士族就不提了,近些年的比如说司马家,还有像是幽州的几个小家族,也是一路辗转到了关中,而这一次的孔氏子女,几乎就是骠骑摆在明面上了,别管曹丞相怎么闹腾,关中都能至少兜个底!
而且这个『兜底』,不是说接过来就往慈幼局一扔,然后自生自灭的那种兜底模式,而是看看这梅岭山庄,看看这待遇,所以山东那些士族子弟就放心去吧……
呃,放心和曹丞相斗吧?
好像也是不太对,但是差不多就是这么一个意思。
基于以上的这一些方面,韦端就觉得他,嗯,也是韦氏,必须要展现出一个态度来。韦康就是这个展现的态度的执行者,只可惜没能找到当年和孔融通信的书札,否则的话就更加有由头了。甚至还可以试着挖点墙角什么的……
孔氏女虽然和韦康相比较确实小了一些,但是这年龄差距,在汉代不算是什么大事,毕竟还有七十老汉娶十八女郎的呢,梨花压海棠也不仅仅是苏肥肉一个人的调侃。
于是韦康就来了,在门外递送上了名刺礼单。
名刺之上,除了注明是关中韦氏之外,同样也是表面了是孔融好友云云……
只可惜那书札找不到,要不然就更有说服力了。
等候了片刻之后,梅岭庄园门子出来了,将名刺和礼单全数都退了回来,并且还有孔氏子手写的致歉贴。
『什么?不见?!』韦康瞪圆了眼。
门子微微弯腰,似乎态度还可以,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客气,『孔郎君吩咐了,闭门谢客。』
这话韦康自然之前就听过了,但是他以为凭借着韦氏的名气,嗯,虽然说有些过气了,但是至少还是关中名门不是么,再加上和孔融的所谓『好友』关系,也就自然不属于被『谢客』的范围之内了,可是他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被这么坚决的给拒绝了,就连精心挑选的礼单也被退了回来。
原本韦端和韦康都以为,孔氏子女再怎样说聪慧,也不过是两个孩子罢了,吃喝玩乐应该就是孩子最为喜欢的事情了,因此韦端精心准备了不少精美食品,吃喝用度,丝绸锦缎等等,基本上都是一些孩子喜欢的东西,然而没想到的是这些东西孔氏子女竟然一点都没收,全数退了出来!
说是无礼吧,可孔氏子也写了致歉贴……
韦康有些尴尬,忽然灵机一动,莫非是孔氏子女不喜欢这些玩耍之物?
这让韦康多少有些尴尬,可尴尬又能如何?
见不到人,东西也送不进去,韦康也就只能是怏怏而归。
韦端似乎早已经料到了韦康会吃闭门羹,听了韦康的叙述之后,并没有对于孔氏子的拒之门外而恼怒,反倒是大加称赞,并且还要让韦康跑第二趟,表示说韦氏家中有不少经卷,若是孔氏子女愿意,便是可以提供给孔氏子女所用……
韦康原本不想去,可是在他爹的号令之下,不得不又跑了一趟,结果依旧是一样,被拒之门外,而且这一次连致歉贴都没有了。
这让韦康多少有些恼怒起来,可是当他看到斐蓁也被拒之门外的时候,忽然就觉得心胸大开,原本的怒火烟消云散……
斐蓁没注意到韦康。
因为在梅岭庄园外,除了韦康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人,在见到了骠骑旗号和护卫之后都是纷纷拜倒,不敢上前……
要知道,无故冲撞骠骑行列者,当场格杀勿论!
斐蓁还在打着腹稿,觉得自己已经是重新想好了要如何第二轮的辩论,结果孔氏子闭门不见!
这就让人很郁闷了,就像是下棋对方赢了一局,然后就封了棋盘,表示自己从此不再下棋了一样。
这是不是说自己没有机会赢回来了?
有心想要再闯进去,可是上次他这么做,就被孔氏女给怼了,说是不知礼,堕骠骑之名,因此他在门外犹豫了一下,最后只能是垂头丧气的回来了,脸上写满了疑惑和不甘心。
因为斐潜告诉过斐蓁,做人必须要讲道理,位置越高,就越需要讲道理。为上者一但不讲道理胡来,下面的人就会越发不讲道理了,就像是行军作战,必然有军法章制一样。所以若是无心之过,倒也罢了,被人指出来了还继续去做,多少就有一些显得无赖了。
他是堂堂骠骑世子,能是无赖么?
可这不能辩第二场,多少有些让斐蓁郁闷。
回到了骠骑府邸之后,斐蓁原本想要去后院的,但是走到了后院的回廊上的时候,他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拐了一下,换了个方向。
经义上面的事情,找他娘亲也没什么用。
『拜见二娘,孩儿给二娘请安了……』斐蓁笑嘻嘻的凑到了蔡琰面前。
蔡琰当下越发的慵懒,斜斜藐了一眼斐蓁,『又是什么事?』
『没,没事,嘿嘿,没事……』斐蓁还是有些不好意思,他觉得被一个小丫头片子给压制了,即便是在经义上被压制了,也不是一件什么光荣的,可以大加宣扬的事情。
『你爹给你布置什么题目?』蔡琰没理会斐蓁的掩饰,自己分析道,『嗯,应该不是……你爹最近都没空……』
斐潜这一段时间都很忙。
首先是庞德公逝世的事情。斐潜虽然不能亲自去祭奠,但也在骠骑后院之中架设了一个灵堂,并不接受外人的祭拜,只是斐潜自己为庞德公守灵七天。黄月英作为黄氏之女,和庞氏之间的关系也是密切,所以她也是持后辈礼守孝三日。
蔡琰和庞德公没什么直接的联系,再加上有身孕,所以只是去了一个白天。
其次就是青龙寺大论的事情。
郑玄虽说做了手术,但是并没有完全康复,青龙寺大论最终也是要落幕了,好多事项都需要确定下来,尤其是正经正解的范围,以及各家注解的最后勘定,都是一项非常繁琐事项,即便是有他人代劳勘查,也是需要斐潜做最后把关的。
同时,各地上计也是同时间展开的……
这些公务都需要消耗大量的时间,行文要批复,项目要审核,有一些是斐潜过一眼就可以,但是也有一些是要斐潜拍板才能做的,所以这段时间被各项事务缠身的斐潜,也没有什么心思给斐蓁布置文章,检查考较经义。
『不是……』斐蓁清了清嗓子,『孩儿就是最近读了道德经,有些不解之处……特来向二娘请教……』
蔡琰眼眸流动了一下,浅笑着,点了点头,『那你说罢。』
『嗯……这个,人之所生,自所知见。知见之始,盖法自然。』斐蓁一边回想着,一边说道,『宇宙洪荒,天下万物,无不可法。法天地,得自然,观水而得之水,可明流通,观山而得之山,可知坚固,观禾而得禾之势,可知晓万物生长之妙,此等皆为法自然也。故可言,无所不可法,自然可法天下……二娘,你觉得这个说法……对还是不对?』
上次辩难,斐蓁就是在这里被卡住了。
这个是当时斐蓁被难住的地方,他虽然自己琢磨了一下,觉得是找寻到了辩解的答桉,但是其实他心中还是没有什么底的。
『呵呵……』蔡琰轻轻笑了笑,『此言初闻有理,然则偏颇。』
斐蓁顿时就来了精神,拱手说道:『还请二娘指正。』
蔡琰澹澹的说道:『按你爹的说辞么,这叫做“以偏概全”……我记得你爹有和你说过啊?』
啊?这……父亲大人之前说过么?
斐蓁怔了一下,然后向蔡琰尴尬的笑了笑,低头拱手。
蔡琰也没有深究的意思,『法自然,重其法也。万物皆可法,然人不可法。自然而然,莫之命所常,盖法而法,莫之学所得。观山川河流者,千古以来不知凡几,皆得其法乎?天地人三者,天上九霄,地下九幽,勾连其中,乃人道是也。譬如川流,孔子见其昼夜不舍,孟子见其东西无分,皆非老子所思存也,而独法其柔弱,然则天地自然固有不堪取法者,可谓道之德乎?』
『道法自然,法可法,人不可法,道可道,人非常道。故曰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蔡琰看了斐蓁一眼,『这样说,明白了么?』
斐蓁听了连连点头,眉飞色舞,颇有摩拳擦掌之态,『二娘果然厉害!』
『你呀,想要真的辩赢他人,首先需要读懂读透……』蔡琰笑着说道,『要不然就你从我这里搬过去的三五言辞,说完了之后那人又说新语,你又是如何能赢?』
『二娘你怎么……』斐蓁叭咂着嘴,然后有些泄气的模样。
『没错吧,我猜中了……这些题目一般人也不会说……』蔡琰呵呵的笑道,『是那家的小子?这么不开眼?新来长安的?你在哪碰上的?是在青龙寺,还是在学宫里?』
蔡琰连续问了几个问题,斐蓁见瞒不住,便是低声说道:『不是小子,是丫头片子!』
『丫头?』蔡琰问道,『是不是辛家的那丫头?哈哈,你现在定然是辩不赢她,再好好学个三五年还差不多……』
辛宪英有事没事在青龙寺找人辩论,每一次都能引来一大帮子的人围观。
前去听辛宪英辩难的那些人,自然未必是人人都能听得懂在辩论一些什么的,但是看美少女和听辩难这两件事,有时候并不冲突……
『不是辛氏女!』斐蓁有些丧气的回答道。
『哦?』蔡琰这时才真正来了兴趣,『是谁啊?』
斐蓁这才将他和孔氏女争辩道德经的事情讲了一下。
『啊哈……她比你还小,你还辩不过?!你这年读的书……意……』蔡琰有些鄙视的看了一眼斐蓁,然后若有所思,『有些意思……我想想,嗯,过段时间,我得见见……』
『啊?』斐蓁有些不解。
『我原本以为是辛宪英……』蔡琰没好气的挥挥手,便是赶他走,『哼,好生读书去!如今连个小丫头都辩不赢,还好意思到我这来搬说辞!要是你爹知晓了不笑死你!』
斐蓁见蔡琰发飙,便是连忙一缩脑袋,立刻告辞。
蔡琰看着斐蓁离开,脸上装出来的怒色忽然消散,嘻嘻笑了两声,眼眸转悠了两下,也不知道想到了一些什么。
其实像是这些经义辩难,关键是要对于经义熟悉,同时还要保持自身的节奏,不能掉对方的坑里,否则被旁人牵着鼻子走,还怎么赢?
古人留下来的这些经义,其实可以衍生出很多方面的意思,就像是《道德经》,说是道家神仙之法也可以,说是老子自己的人生观世界观也行,亦或是治国理政的汇总策略似乎也没有错……
再加上有时候为了文章的文学性,采用的各种排比连珠对偶通意等手法,使得这些经文在解读的过程当中未免会因为个人的思考角度不同,而产生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
这是斐潜举办青龙寺大论,正经正解的最根本目的。因为各家注解经义都有各家的偏向,所以对于这些上古经义,需要有一个比较统一的说辞,亦或是贴近于本意的经义注解,否则类似于斐蓁遇到的这种类型的辩难,便是无休无止。
另外一边,斐蓁则是有些郁闷的往前走,一会儿叹气,一会儿咬牙,过了片刻忽然又笑了起来,哼哼的说道,『对啊,为什么要以短击长呢?应该扬长避短啊!所谓文武之道,当皆重也!文的么,现在或许,哼哼,不过武的么,嗯,自然可以跟她哥比试一二,看我沙包大的拳头……嘿嘿嘿……』
斐蓁正得意着,忽然身边一暗,一个让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传来,『什么沙包大的拳头啊?干什么,手痒了还是皮痒了?要不你和仲康比划比划?』
斐蓁顿时炸毛,几乎是要原地蹦起来,转头一看,便是连忙立刻乖乖的低头拜见,『啊,见过父亲大人……』
斐潜瞄了一眼,然后从斐蓁面前走过,『我要去议事厅……你跟上来旁听……』
第2768章四地之分
斐潜往前面走过去。
许褚则是跟在斐潜后面,冲着斐蓁笑眯眯的晃了晃拳头,然后往骠骑府衙的校场方向挑了挑眉毛。
斐蓁则是摇头苦笑了一下,然后老老实实的低下头,往前快走了几步,跟在斐潜身后,往议事厅而去。
斐蓁比一般的孩子,有着更强的好胜心。
这自然是斐潜有意的引导,但是好胜心同样也需要一定的约束,而这个约束,就是『礼』。
礼,来自于知书达理,人间世故。
『又去梅岭庄了?』斐潜一边走,一边问道。
斐蓁点头,『呃,去了。』
『又闯进去了?』斐潜问道。
『没。』斐蓁低着头,『说是要静心苦读,不见外客。』
『所以不服气,准备文的不成,就想要动武了?』斐潜不咸不澹的说道。
斐蓁吞了一口唾沫,『这个……』
『这倒也是个办法。』斐潜依旧是澹澹的说道,『但是这是莽夫所为,你是莽夫么?』
『啊?』斐蓁抬起头,然后朗声说道,『自然不是!』
『嗯。』斐潜点了点头。
随后斐潜就没有再说一些什么。
斐蓁则是跟在后面,低着头,若有所思。
拐过回廊,前方便是议事厅。
荀攸,庞统,贾诩已经站在了厅堂之外,拱手相迎。
斐潜和三人见过了礼,然后前后走进了厅堂之中,分宾主落座。
『今日之议,』斐潜坐下之后,环视一圈,『西域。』
三人刚开始都有些默然。
边疆问题,几乎是所有帝国都无法避免的问题。
似乎所有的封建王朝,都是沿着开拓,扩张,然后忙于平乱,止步不前,最后陷入萎缩,崩塌的轮回之中翻滚回旋。当然,随着科技的进步,时代的发展,道路的开拓,一个帝国所能控制的范围也会越来越大,但是这个范围并非是帝国之中采取了什么更为优良的办法,亦或是改进了什么策略,而仅仅是因为生产力的发展,科技的进步所带来的被动提升而已。
可以假设一种极端的情况,就是科技如果永远不变,生产力一切都不会发展,那么是不是意味着帝国永远无法走出这样的怪圈?
有没有扩张的愿望,其实和皇帝有很直接的关系。
如果一个皇帝本身就是碌碌无为,那么帝国即便是再大,也是止步不前的。
历朝历代的君王之中,在当下之前,有野心并且付诸实践的,其实并不是汉武帝,是秦始皇。因为其实汉武帝远击大漠,开拓西域,并非是汉武帝本身有对外扩张的野望,而更多的是为了和匈奴对抗,就像是陇西的地名一样,张掖等等,是为了伸出手,挥动双拳方便殴打匈奴。远征夜郎国么,或许也有扩张版图的想法,但是相信更多的是因为听到了夜郎国很有钱,而当时汉武帝很缺钱。
在汉代之后,不缺钱,又很有野心,然后搞死了自己的,是杨广。他开挖运河,三征高句丽,最后导致了国内怨声载道,最后被李唐所取代。不过杨广远征,目的也不是那么单纯……
没钱却将事情给办成了,但是没办好的,则是元朝。先不管金帐汗国究竟是几种计算方法,但是至少在元朝当时,其经济条件和生产水平,无疑是相比较中原地区更为落后的,生产制度和政治模式也是更为粗糙的,可就偏偏是这样一个更为落后且相对来说更为野蛮的政体,却能打下当时生产力和科技水准更高的宋朝,说明其实经济和生产力,并非是制约一个帝国扩张脚步的最重要原因。
因此,实际上对于华夏来说,没能走上对外的征伐路线,最重要的因素,依旧是『人』。
『西域利害,自孝武起,大汉各便是争执不定,尤其是孝光武之后……』
斐潜说了一个开头,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忍不住自己上方看了一眼。因为在斐潜刚才说话的时候,他心中似乎升腾起来了一种奇异的感觉,就像是东汉自光武之后的皇帝忽然都位临左右,或侧耳旁听,或是怒目瞪眼一般,让斐潜不由得有些发毛的感觉。
『咳咳……』斐潜轻咳了两声,不再讲光武之后的皇帝如何如何了,『西域之难,非难于兵,实难于人也。诸位可有何见?但请直言之。』
西域问题,或者说是边疆问题。
其实不仅是汉代,所有王朝都会面临这个这个问题。
贾诩笑了两声,『若说易,倒也极端易,直遣些官吏,夺了吕奉先兵权,押其来京就是。』
庞统一旁嘿然,『文和何必试探?主公既召集你我三人于此,便为了求一长远之策,若仅是解决燃眉之危,便是庸人也知此法,又是何必赘言。』
荀攸点了点头说道:『西域之变,既在西域之中,又在西域之外。观一地得失,乃为天下所先也。吕奉先自诩了得,上无君主,藐视律法,当有此祸。然古往今来,仅吕奉先一人乎?春秋郑伯又是如何?其事不广为人知乎?其果不扼腕而叹乎?奈何今如是!』
贾诩哈哈笑了笑,『既然如此,凡俗之策就不必谈了……嘿嘿,今日不妨且论,郑伯克段何其多也!』
春秋,有的人可以在其中看到权柄,欲望,放纵,有人看到了军事政务,但是也有的人看到了只想要睡觉。
东汉处理西域问题的方法,其实和其他后续的封建王朝基本一样,换就完事。
真的就是换了,就完事?
很显然,并不是。
那么归根结底,为什么换了人,甚至可以是从上到下里里外外全数都换掉,依旧还是一而再,再而三的有人前仆后继?
其实很简单,人换了,权柄没有换。
人换了,制度没有换。
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就是治标不治本,野草吹又生。
也有人想当然的说只要军队里面有政委,就像是大熊一样安排就成,但是实际上大熊已经用他亲身经历,以及许许多多的事例说明了,政委不是万能的,政委一样可以腐败和叛变……
『边疆之事,需慎之又慎。拘谨太过,将令之不达,军务亦不畅。』荀攸说道,『若是放任,又是易生吕奉先之属,稍失辔䩛,便是祸乱。故某之见,越是偏远,越需直监,将领虽有临时处置之权,然需事后上禀。若此可慎行之,当免大祸。』
荀攸的建议是约束在外将领的权柄,至少要在行事之后,要上报审核。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这是一句老话。
这句话,原先是因为信息传递不顺畅,所以前线的将领必须要拥有比较高的自由度,并且前线作战讯息万变,若是按照后世某个封建王朝似的,什么对阵策略,作战模式,都是由后方的文官,亦或是君主制定的锦囊妙计来定,不到什么时候就不能打开什么的,这样做法,对于将领的约束是强了,但是导致的恶果,则是更加可怕。
对于西域,或是类似于西域的问题来说,自然是需要约束和控制,但是一味的追求对于武将的约束和控制,必然会束缚华夏前进的脚步。
因此荀攸的建议是给与将领的一定的自由权,但是将领在行使权柄之后,必须上报,以此来限制某些将领的无序扩大,以及混乱律法。
庞统点头说道:『公达所言不差,然西域之中,亦有直尹监,多有少报漏报隐报之事。以某之见,当分拆为妙。权柄过重,智急则多昏也。西域庞大,可以分为东西南北四道,分列校尉以驻之,以一都护统御四方校尉……』
庞统则是觉得上报审核制度还不够,对于在外将校来说,这些将校权柄过重,需要拆分权柄。
这也是汉代对付地方豪强的策略,是削藩的经验,并且斐潜当下也在这么做,比如新建的那些执政机构,地方巡检制度等等。
庞统认为西域已经架设了直尹监,但是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很多时候直尹监里面的官吏因为本身权柄不大,同时又是属于边缘地区,所以多多少少有些混日子的情况出现,再加上勇于上报的官吏被害,便是畏缩怕事,两眼一闭当做无事发生。因此要地方人员主动上报,在某些时候并不能有太大的作用,还不如直接将权柄切分。就像是诸葛亮在南中,把南中分成了三个郡,如此一来,南中就自然降低了一家豪强就可以把持地方的风险,使得南中地区的稳定性得到了加强。
庞统觉得徐庶和诸葛亮在南中采用的方式,是可以重点考虑的……
贾诩在一旁,则有些不同的意见,他捋着胡须,缓缓的说道:『令君所言,确实有理。若无外敌狼顾,此策着实不差。不过……权若分之,军必分之,西域之地,地广人稀,驻多则费,少则惫,兵合之方可胜,分则多败乱,久之则生异心,届时必乱也。若以某之策,直用以乱制乱即可,何必防之?就如旧屋不去,何处立新居?』
陇西包工头贾诩,显然是在陇右系列事件当中收益良多,也有了相当多的经验。对于贾诩来说,外面摸摸里面补补,不是他的性格,他更喜欢直接推倒,将原有的那些生产归属关系彻底摧毁,然后在废墟当中重新建设更好的建筑体系。
简单一句话,就是大锤八十,小锤四十!
至于在重建装修过程当中的尘土和碎石等等,贾诩表示都不是事。
贾诩又说了他这一段时间以来,对于贵霜和安息的情报收集情况,然后他还表示可以利用西域之乱引诱安息贵霜入局,然后在西域之中给与其沉重打击……
贾诩说得眉飞色舞,但是一旁的荀攸听了则是不断地在揉自己的额头,也多亏是荀攸耐性好,一直等到了贾诩说了一段落之后,才对贾诩说道:『贾使君,若真与贵霜作战,所需人财物,又是从何而出?』
先不说什么能不能拆,至少请工人是要先给钱粮的罢,要不然连工人都没有,还怎么拆贵霜的家?
贾诩哈哈一笑,『自是西域所出!西域邦国,几世积攒,漫说支撑一次大战,就算是再来两次,也是无妨!』
贾诩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卷书册,上面标明了西域各个邦国的大小,以及贾诩对于其国库的预估,看着书册上那些浓墨重彩的笔迹,相关标写的数目,就可以知道贾诩垂涎西域邦国积累的财富,或许不是一天两天了……
『西域当下,犹如昔日夜郎。此乃文优所遗策是也。』贾诩继续说道,『西域胡人,其心各异,心向大汉者,十不二三。昔日留吕奉先于西域,就是若其可用,则用之,若其不可用,则借此清之。如今吕奉先狂妄自大,一意孤行,正当清理西域之时也。』
贾诩说得似乎是轻描澹写,但是这其中蕴含的铁血味道,却在议事厅内隐隐弥漫而开。
对于胡人的态度,贾诩和李儒基本上都是一致的,只有投降的听使唤的胡人,才是可以留下性命以驱使的,而那些心不甘情不愿的胡人,就一律处死就行了……
杀一万,或是杀十万二十万,对于李儒和贾诩来说,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文优兄当年尚在之时曾多次派人打探……』贾诩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缅怀着一些什么,然后继续说道,『贵霜之力,不亚于大汉,虽说分居东西,恐有一战!与其届时应对仓促,倒不如引其兵,劳其力,于西域之中一决高下!』
『更何况贵霜,安息之后,尤有大秦!』贾诩沉声说道,『故西域之事,当计于内外。一战而定,除却烦恼。』
在斐潜的示意之下,贾诩带回来的贵霜相关资料,也被分发到了荀攸和庞统手中相互传看。
在这些资料当中,有一些是通过和贵霜安息胡人的接触,收集到的相关信息,也有一些是派遣了人员前往,在返回之后叙述的,两方面进行相互的比对。不管是哪一方面的资料,都证明其实在大汉西边,同样还存在有强大的帝国,甚至不逊于当年的匈奴……
这些内容,斐潜并没有特意的夸大,也没有对于其中的一些描述进行修正,一方面是斐潜其实对于这个时代的贵霜安息等国的信息掌握得并不完全,万一是斐潜记错了呢?另外一方面是斐潜也必须要鼓励这种主动的去收集周边国家信息的行为,不能像是辫子朝一样表示什么天朝上国周边都是蛮夷了事。
贵霜,安息等国是具体延续了多少时间,是在什么时候衰败的,这些时间点,斐潜其实印象并不深刻。
但是有一点似乎是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些建立在中亚地带的国家,不知道是不是受限于生产力的水准,还是什么其他方面的原因,使得这些国家难以难以逾越西域天山,侵袭到中原地域。
反而是在中原紧邻的大漠雪区之内的部落,对于中原的华夏政权有了比较深的影响,一直都是华夏封建王朝的外部大敌。
被称之为大秦的罗马,其实在这个时间点上,也处于混乱之中。
似乎是因为几乎是出于同一的纬度上,所以不管是大汉,还是大秦,亦或是贵霜安息,其实都因为气候变化的原因,导致北方的游牧民族南下侵袭,再加上内部的庄禾收成在气候的变动之下减产,引发一系列的民生上,统治上出现了重大的问题,使得整个帝国开始分崩离析。
不过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东汉到晋,也是耗费了二三十年才使得中原国力被掏空了,导致了五胡乱华,所以要让斐潜表示说在未来,这些国家完全不可能打到中原来,他也确实不能打这个包票。
对于华夏的封建王朝来说,一旦丧失了向外走的动力,自己就将自己给内卷死了。毕竟作为中原农业民族,对于外界保持警惕性和好奇心,是非常必要的。
只会耕田,不会拿武器的华夏人,吃的亏太多了。
这必须要改。
因此,斐潜并没有和贾诩等人说什么敌人不可能越过西域,打不到中原的话,而是静静地看着三人看着相关资料。
三个人的策略,荀攸最为缓和,贾诩最为激烈,而庞统居于两者之中,但是是否策略只能是按照这三个等级来进行呢?
斐潜觉得,荀攸贾诩庞统三人,似乎都漏了点什么。
而这个被遗漏的问题,才是斐潜想要重点研讨的。
『对了,蓁儿,』斐潜转头对着在后面旁听的斐蓁说道,『去将你前些时日写的“四地之论”拿来,请三位叔伯指点一二……』
斐蓁愣了一下,『啊?』
『啊什么啊?就是你之前写的那一篇关于边地,生地,熟地,汉地四地的策论……』斐潜摆摆手,『就在我书房之中……』
斐蓁恍然,便是欣欣然起身而去。
荀攸等三人相互看了一眼,不由得纷纷沉思了起来……
第2769章功过之说
四地之分,确实是一个非常不错的构想。
这种构想对于官吏的治理方向上面,可以提供一个前进的导向,再加上后续的一些细节化的项目,就可以使得地方官吏对于自己的定位和目标,有更为清晰的认知。
这对于汉代来说,尤其是针对官吏这种属于良心活的职位,有这么一份指引性的目标,确实也可以使得一部分的官吏会往这个方向上取努力。
至于另外一部分官吏么,基本上来说,是怎么样都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斐潜让斐蓁去拿四地之论,并非是真的要让三个人看一看文章,仅仅是将斐蓁调开,以免军令泄露。
有些可以旁听,有些不可以。
『令!』斐潜支开了斐蓁之后,便是沉声下令,『公达负责调集关中钱粮,以储备流民所用之名,调廖元俭为押粮官,陆续发往陇右。』
荀攸应下。
『文和招募西羌胡骑,集结于金城训练,以备所需。』斐潜对着贾诩说道。
贾诩微微笑着,点了点头,『臣领命。』
『士元,以尚书台之名,调文远将军进京。』斐潜下达了第三个命令,『汉中之军务,令李曼成摄之。』
庞统目光微动,点头应是。
斐潜吸了一口气,然后沉声说道:『此外,开疆辟土,乃国之大功也,非大逆之罪,皆可减免。』
荀攸三人对望了一眼,神色各有不同。
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条,也是斐潜对于很多武将,对于其自身的未来忧虑的保证。
同样,这也是斐潜对很多人的承诺。
这一点,必须要明确。
斐潜认为,对于军人来说,给与在从军退伍之后的特别优待,是非常有必要的一件事情。
其他普通的职业者,同样也是辛苦的,但是军人这一份职业有一些地方,不太一样。
一方面是军人在职业生涯之中学习的不是一般的技术,而是怎么杀人,亦或是怎么样杀人才更有效率的技术技巧,这使得退伍的军人比其他职业离职的人,在某种程度上是更加危险。
另外一方面是因为军人职业的牺牲比一般的职业更大。普通职业当然也会有工伤什么的,但是军人若是死伤起来,可能就不一定是百分比了,而是成建制的死亡,所以付出和收获在某种程度上应该得以相对等的补偿。
付出多,收获就应该更多,这是一个社会赖以生存,持续发展的隐形规则。
若打破了这种规则,亦或是连普通百姓都觉得这个规则已经失效了,那就意味着垄断的加剧,社会的僵化,以及政治制度的衰退,最终必然导致整个王朝的灭亡。
因此对于一个国家来说,必须保持对于军人的优待,一旦对于文吏的待遇超过了武将,那么自然就会引导着更多的百姓投向了文吏的道路,使得开疆扩土的武将系列日益减少,可能会导致整个国家重文轻武,武备松弛,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这个优待,不仅是要在口头上,也需要落在实际当中。
如果说只是挂了一个写着军人优先的窗口,实际上长期关着,连值守的人都没有,那么还不如不要做出这样的窗口来,造成的影响还轻微一些。
吕布,无疑在西域开拓上面,是有功的。
斐潜的意思也很明确,不能因为吕布当下出现了问题,就将吕布之前的功勋一律抹消。
这是斐潜最底层的逻辑,也是想要灌输到华夏文化当中,改变华夏一直以来成王败寇,下一任就拼命黑上一任的习惯。
这一点的习惯很不好。
最先被黑的,是纣王。
周王在这一点上,很不地道。
上古之时的尧舜禹,虽然说继承王位的时候也不是那么和蔼亲善,但是至少新王在继承了之后,没有故意抹黑上一任。
第一个这么做的,就是周王,毕竟是搞宣传工作出身的周王,抹黑商纣王是驾轻就熟。
其实商纣王这个人还是比较聪明的,非常厉害,多才多艺,各种方面都比较精通,包括音乐美术,还有文学都比较厉害。当然他玩也是比较喜欢玩的,不然也不可能精通这么多。
周王伐纣,是第一次臣子敢于用大规模的武力去讨伐君主。
或者说,之前只能算是『逼宫』,而周王则是『谋逆』。
作为第一个敢于挑战君权的人,肯定是不断的美化他自己的形象。让别人以为商纣王以及整个朝代是天数已尽,上天的旨意是要他们灭亡的。要产生这样一种假象,就自然是需要把这个商纣王往死里黑。
要推翻商纣王一个人是非常简单的,但是要推翻延续了朝廷的正统,就不那么容易了,再加上还要要获得百姓的认可,那就是非常麻烦的一件事情了……
可是在纣王执政期间,是不是完全没有对于华夏,对于社会的贡献呢?
其实也有不少的。
商纣王废除奴隶殉葬制,开始了解放奴隶的进程,同时他也征服了东夷,免除了东夷对殷商造成的祸患,最为重要的,纣王讨伐南蛮,将华夏版图成功的扩大到了长江流域,促进了南北文化的交融。
当然,帝辛这么做,也未必是为了华夏百姓,而是为了巩固自己的王权。
帝辛首先颁布政令,明确规定政教分离,但这就彻底得罪了神权集团。由于改革遭受旧贵族势力的强烈反对,这些家伙都撂挑子不干活了,帝辛于是干脆任命非奴隶出身的下等阶层的人和奴隶来担任政府各级官吏,打破了贵族世袭控制的局面,让社会出现了阶层流动。
是不是跟大汉当下很相似?
此外,作为华夏基础版图的奠基者,帝辛功不可没。
周王朝的分封,其实更多的是守旧,而被黑成翔的商朝,反而是一部商人与周边民族的战争史。商朝一直都在开疆辟土,其中功劳最大的就是帝辛。在纣王期间,中原地区的文化逐渐传播到了东南地区,长江流域也是在帝辛时期,成为了中原文明下的一员。
只不过是纣王帝辛战争太频繁了,导致国内负担过重,和后来的杨广有些相似。
不仅是周王黑纣王,在后世之中,黑纣王最凶的,当然是封神演义,这本书一出,就算是将纣王盖棺定论了。
虽然说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败者的历史多是由胜者写的,但是从周王开始,确实给后面的统治者带歪了路。
从古到今每一个颠覆者在打倒对手之前,都会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合适的借口,然后绞尽脑汁要说现任的种种不好。所以周王比任何人都想妖魔化帝辛。在起兵灭商之处,为了向世人证明自己是有道伐无道,他翻遍了帝辛的祖宗八辈,最后连鬼神的主意都想到了,最后才给纣王帝辛罗列了六条罪状……
这种习惯,就算是到了后世,在斐潜任职的公司之中,依旧存在。
新一任领导者一来,首先第一件事情就是全面否决上一任的措施,即便是表面上说一些上一任的好话的,表示自己会继承和发扬什么的,但是很快就会发现其实上一任做的事情,很快就被当前这一任的领导者给撤销和推翻了。
原本开拓进行了一半,甚至即将成功的分部被裁,人员被调动,然后所有前期的投入,人力物力财力等等全数打水漂,裁撤的理由千万条,但是实际上真实原因只有一个,这是上一任的功勋,而不是现在这一任的。
浪费?
谁在乎?
就连周王都觉得自己攻下了商,简直就是天上掉馅饼,赶快将四周的诸侯一分封,表示大家都不要抢啊,我只要这一块,其他的你们都拿走,将原本更早会形成大一统的华夏,生生给拖了八百年。所以若是这么一算,从周王讨伐纣王开始,这种抹黑上一任的习惯,导致了华夏几千年的重复建设,浪费了多少人力物力?
因此,这个黑上任的习惯,真的不怎么样。
鲁迅不是说了么,要拿来主义,然后还有一个被星星星的屏蔽了名字的人,说了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斐潜觉得,这个黑上任的习惯,就是糟粕。
如今斐潜标明的态度,就是吕布开拓西域有功,这个功勋就是吕布的,不能因为他当下在西域之中的混乱作为,就表示西域的功勋没吕布的什么事了……
一码归一码,对事不对人。
可以用功勋减免,当然就要承认这个功勋才是,如果连功勋都否决了,抹消了,又何来减免之说?
这其中蕴含的意思,在场的三人都是清楚。
但是在场的三人,并不是都支持斐潜。
『如此一来,居功自傲,为非作歹者众也。』荀攸不由得皱着眉头说道,『八议之辟,多有不妥,主公若以此论,恐有后患。臣以为不妥。』
庞统说道:『主公所言,并非八议,乃军功耳!』
『仅限军功?』荀攸愣了一下,但是依旧是摇头说道,『依旧不妥。今日仅限军功,明日就可能又是加增,日复一日之下,届时无罪不可免,律法也就成为空谈……』
荀攸所言,也确实是如此。
华夏也是有这样的习惯。上头说开一个口子,下头就敢直接挖出一个三室一厅来。斐潜说军功可以抵消罪责,说不得过几年全数人,连自家还没出生的婴儿身上都会有了『军功』……
贾诩也是点头,他也不同意将功抵罪。
偷鸡摸狗顺手牵羊浑水摸鱼什么的,这一类的计策,贾诩最熟悉了,所以他最能明白如果说这样的口子一开,就会有什么样子的人冒出来,说不得到时候连三岁孩子身上都能有几十个杀敌取首级的功勋!
就像是后世什么文学家的孩子几岁就能出诗集,小学生都能发表癌症医学论文一样……
到时一查起来,就表示说自己是太爱孩子了,出了一些小纰漏。
爱孩子有错么?
不是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么?
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爱的人,怎么能去爱其他人的孩子呢?对吧?然后还可以哭着喊着表示自己小孩是无辜的,是无知者,所以应当无罪!
这样的问题确实让人很恶心,也很头疼。
庞统不由得皱眉起来。庞统是理解斐潜要进行改良的想法的,但是当下他也和荀攸、贾诩一样明白这样的律令发布之后,可能会引起的麻烦,所以他一时也有些犯难,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斐潜呵呵笑了笑,『犬子写了篇四地之论,尚可一观……不过犬子之前写得就是狗屁不通了……那么我应该是骂,还是应奖?』
三人皆是一愣。
斐潜意味深长的说道:『天下之人,皆知不可因噎废食,可是为何常做因噎废食之举呢?既有噎食之险,就治噎食之弊即可,岂能因此而绝食之?』
害怕解决当下的问题会产生新的问题,所以连当下的问题也不去动,不去解决了?
三人皆沉默了下来,片刻之后,荀攸拱手以礼,『主公所言甚是,谨受教。』
议论之中,斐蓁兴冲冲的回来了,带着他写出来的『四地之论』。
斐蓁完全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一个示范的桉例。
作为一个半大的孩子来说,能够比较宏观的阐述一些自己的观念,并且形成文字,找寻论据证明论点,就已经算是不错了。斐潜在日常之中给与斐蓁不小的压力,但是也会在给与斐蓁一些荣耀,并且借此来固化斐蓁的一些思维模式。
努力付出,换取了令人愉悦的收获。
因为四地之论是斐蓁独立完成的,所以斐潜特意让斐蓁拿出来,接受三个大老级别的夸奖。
三个大老不仅是变着花样表扬了斐蓁,而且还对于斐蓁的四地之论当中一些问题提出了他们的意见,这让斐蓁很是受用,小脑袋点着,全神贯注的聆听记忆。
一时间祥和一片,完全没有了方才议事厅之中的杀气腾腾。
片刻之后,三人退下,各自去忙碌了。
对于整个的西域来说,只要做了最为恶劣的预估,其余的事情似乎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可以忧虑了。斐潜做出的安排,以庞统荀攸贾诩三人的能力来说,基本上都能够清晰领悟,但是一旁的斐蓁却有些迷湖,『父亲大人,这西域之事……就这样了?』
斐潜笑道:『怎么就这样了?你以为是要如何?』
斐蓁说道:『我以为……或是发兵攻打,或是派人去抓捕吕奉先……』
斐潜微微皱眉,『你不觉得吕奉先,攻克西域,重复商路有功么?』
『他有什么功?这都是父亲大人的功勋!』斐蓁朗声说道,『再说了,就算是他有功,不是给他了一个西域大都护的职位么?还有之前的封赏了么?』
『意……』斐潜看了看斐蓁,『想不到你还有资本家的潜质啊……』
『自啥家?』斐蓁不明白。
后世资本家就经常是这么一个口吻,我给你发了工资,我给你的职位,给你了展示自己的舞台,所以你就要心甘情愿的996,就要五体投地的感恩,就要……
『嗯……』斐潜沉默了一会儿,『这么说罢,你这一篇文章写得不错,对不对?』
斐蓁嘿嘿的笑了两声,『嗯,我觉得还可以。』
斐潜点头说道:『那我就是不是可以认为你所有的文章都很好?包括你之前的,也包括你之后写的文章都应该很不错?都应该有如同这个文章一般的水平?如果没有达到这个水准,我就应该骂你,甚至打你,因为你之前确实写过了一篇好文章?』
『啊?』斐蓁瞪大眼说道,『这怎么行?!』
斐潜点头说道:『文章如此,人呢?你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是因为某一件事情么?判断一群人的好坏,是因为这一群人当中的一个人么?窥一斑而见全豹,这话没有错,但是明明需要见全豹,却去窥一斑……这又是什么问题?出现错误了,是因为事,还是因为人?坏人会办好事,好人也会办坏事,那么关键的是什么?』
斐蓁怔住了,然后皱着眉头思索了起来。
『所以,你可以说爱干就干,不干就滚,反正天下人多的是么?』斐潜嘿嘿笑了两声,『没有了吕奉先,便是再找一个裴奉先?』
『这个……』斐蓁有些晕,但是也明白他之前说的那些话,是有些片面了。
不得不说,后世资本家的宣传手段还是很厉害的,以至于使得一些没脑子的普通百姓都会自动自发的开始与资本共情,说什么人家开厂做平台什么的也不容易云云。话说回来,资本家也希望没脑子的普通百姓越多越好,所以他会鼓励没脑子的去攻击,去传染,去衍生。
『赏功罚过,功过相抵的初衷,是为了让有功的人得到奖励,让犯错的人有改错的机会,』斐潜继续说道,『这本身是一件好事,但是后来的人却将这些错差了……要知道,有些功,不是给点赏钱就算了,同样的,有些过能抵,但是有些过不能抵……』
斐蓁听得似懂非懂。
『简单来说,西域就像是一篇文章……随便写,也是一篇文章,用心做,也同样是一篇文章,但是文章之间却有高下良莠之分……』斐潜笑了笑,『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斐蓁点了点头,『明白了!』
斐潜便是笑道:『既然是明白了,那你也试做一篇罢!』
『啊?』斐蓁顿时笑容就僵硬了,『西域?还是功过?』
斐潜点了点头,『功过。不过你要是想写,不妨两个都写一写……』
从议事厅里面走了出来,斐蓁有些烦躁的挠了挠后脑勺,甚至想要自己给自己一个嘴巴。
又要写文章了……
还可能是要写两篇。
真是有些橘麻麦……
第2770章好坏事项
斐潜喜欢让斐蓁去写一些文章。
斐蓁的烦躁,只不过是因为他和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喜欢玩,而不喜欢费脑筋罢了。
写文章,尤其是要写好文章,无疑是一件费脑子的事情。
若只是玩,那么多爽啊,尤其玩那种不需要动脑筋,只需要本能的简单动作的,就更爽了。但对于大多数的孩子来说,写文章是有助于其锻炼逻辑思维能力的,并且在文章之中的论据论点的证明,引申,比喻,以及旁通等等都可以帮助孩子理解更多的事物,并且从中明白一些事理。
斐蓁烦恼归烦恼,但是也明白这是对于他是有好处的,所以他回到了后院之中,愁眉苦脸的想了一下午,却没有想出什么头绪来。
斐蓁似乎明白一些,但是又不是很明白。
『夫人请少郎一同用餐。』
在屋外的仆从低着头,恭敬的道。
『呃……知道了……』斐蓁被搅乱了思绪。
虽然他本来就没多少思绪。
看着自己桌桉上铺开的纸张,还有纸张上不小心滴到上面去的几滴墨点,斐蓁心中哀叹了一声,放下了笔,起身出了房间,到了后堂,见过了母亲,坐下吃饭的时候也有些食不知味。
黄月英拿眼瞄了瞄,『怎么了?你爹又让你写什么了?不就是写文章么,你读了那么多书,凑个三五百字还那么难?』
『……』斐蓁无语。
这能一样么?
书上确实很多字,但是那些字不是自己的。
自己也确实都认识那些字,但是那些字跟自己不熟,至少还不是那种已经是成熟的,会在上面自己动的层度……
『说啊,你爹让你写什么?』黄月英一边吃着,一边问道,『让为娘给你谋划一二……』
虽然说孔老夫子说过要食不言,寝不语。
这也成为了士族子弟一般的礼仪规范,但是那是在正式场合,现在黄月英和斐蓁是在自家后院。
另外,这些礼仪的诞生,是因为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生产生活条件导致的。
春秋战国时期,并没有精美的粮食,大米就不用想了,基本上都是大麦,而且还是粗麦,再加上烹饪技术的不足,使得即便是士族公卿,也是难以吃到精美的食物。
周公吐哺,不是因为周公喜欢这么做,而是当时食物太粗糙了,不嚼烂了就像是吞沙子。故而在嘴里还有一嘴『沙子』的时候说话,想一想就会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场景了……
而到了当下,在斐潜推广了面粉米粉等等精细化的食物之后,出现在士族子弟餐桌之上的大多数食品,就不是那种需要咀嚼半天才能咽的下去的了,使得在餐桌上说话也可以了。不会因此呛到自己,亦或是喷到旁人。
『狗狗……不细……』斐蓁将嘴里的食物吞下去了,才重新说道,『不是,是“功过”……』
『功过?』黄月英哦了一声,刚开始的时候还有些不在意,但是又吃了几口之后却将快子停了下来,『你好好说说,究竟是怎样的?』
斐蓁也停了下来,然后将大概的过程说了一遍。
黄月英点了点头,若有所思的说道:『那你确实应该好好想想……好好写……』
『娘亲……』斐蓁腆着脸笑着,方才你不是这么说的,还说要帮自己谋划呢!
『想都不要想!』黄月英哼了一声,『你让我给你做个抽屁股的鞭子,我马上就能给你做出来,但是文章么……』
斐蓁缩了一下脑袋,『好吧。』
等到吃完了,黄月英才看了斐蓁一眼,忍不住说道:『这个文章,真的很重要,你要好好写,明白么?』
『?』斐蓁脑门上不由得弹出了一个问号,然后又偷偷的蹦出一个感叹号。
黄月英旋即又是瞪眼道:『要自己写!别去找你二娘!』
斐蓁脑门的的感叹号顿时蔫吧下去,『知道了。』
『去罢。好好用心写去。』黄月英挥着手,『晚上夜宵要吃什么?为娘给你做些肉羹如何?』
这是要让我准备挑灯苦读的准备么?斐蓁忍不住想要吐槽,但是终究是忍住了,『都行。』
刚说完这句话,斐蓁便是一呆。
他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但是这种概念又像是在夏夜里面的萤火虫,忽闪忽灭的光点一般,难以抓捕……
……(ˇˍˇ)想~……
有人说,这个世界上的气运是定量的,有人气运多一些,就必然有人会少一点,或许思考也是如此,有人思考得多一些,必然就有人思考得少一点。
若是将中心的词语换成欢乐,亦或是什么其他的词语,似乎也能成立?
这是不是说明了其实天地本身就有一种自然的平衡能力?
在距离许县差不多有一日路程的地方,沿着官道两旁平坦之地,又是靠近水源之处,便是立着从幽州而来,即将成为庆典主角的幽州曹军骑兵军校。
因为是在曹军大本营的腹地,再加上又是来参加庆典接受表彰的,所以这些曹军修建的营地自然就没有多少辅助的防御工事,既没有挖深沟,也没有插上染了金汁的竹签木桩,毕竟周边都是民夫百姓,要是不小心扎染上了,还多少是个麻烦事。整体来说,虽然没有这些防御设施,但营寨还算是扎得比较齐整,在营地之内的帐篷也算是布置的规范。
此刻正是埋锅造饭的时候,空气当中,飘动的都是米香肉香,虽说还未到庆典之时,尚不能饮酒作乐,但是对于这些从幽州而归的军校兵卒来说,能回到了大汉腹地,多少已经算是一件足以让人高兴的事情了,所以在营地之中,时不时的会响起些欢声笑语来。
但是在这营地之中,兵卒军校之间,还是略微有些不同。
声音大的,嗓门亮的,脸上光彩更多一些的,便是曹氏或是夏侯氏的族人,再不济也是和曹氏或是夏侯氏有些亲属关系的人,而另外的一些人,则或是凑着热闹,或是冷眼旁观,不一而同。
为了参加这个庆典,不仅是官方给调拨了最好的衣甲更换,就连这些兵卒们自己也很在意,连平日所用的器物,都是一再洗刷打磨。毕竟在军旅之中,哪里有办法说是天天注重仪容仪表,什么军袍军甲都是一尘不染,光可鉴人?
再加上汉代又没有不锈钢,虽说是在冬日,但是汉代的气候明显比后世要温和一些,也就免不了的会有一些铁锈蔓延,需要时不时的进行打磨,否则放在那边过上几天,这铁锈就越发吃得深了,不仅是打磨起来费劲,甚至去除不了了。
在营地之外十余里地,夏侯尚带着十几名的亲卫正在道左等候。
曹纯当然不能擅自离开驻地,所以他派遣了夏侯尚作为这一只接受庆典表章的领队。
眼见着天色渐渐晚了,夜幕低垂下来,官道之上的人流从多到少,最后连个人影都没有了,夏侯尚不禁就有一些不耐烦,低声滴咕着,『这白地将军……真是也不说个准信……等等等,等得老子腿脚都快断了,这都还没来?该不会是自个儿寻欢作乐什么的,把我们给忘了吧?』
夏侯尚他看着穿先报信的那名亲卫,瞪眼说道:『不是说夏侯将军今日必到么?』
那名亲卫那敢在这个时候触夏侯尚的霉头,便是陪着一脸的笑说道:『小的,小的也是听夏侯将军护卫说的啊……或许是半路上有些什么事情耽搁了?夏侯将军的护卫既然说了,那么应该不至于不来……如今主上辛劳功高,夏侯将军来了定然是要来褒奖主上,将来小的们就指望着主上照应,跟着主上一起得获功勋,升官发财……』
夏侯尚摸着下巴上的胡须,哈哈哈的笑了起来,显然亲卫的奉承,让他觉得心情很舒畅。
说实在的,夏侯尚根本就没有多少功勋,他所有的战阵经验,都是坐在后方的营寨之中高呼一些兄弟们给我上之类的话语,甚至还吃了败仗,只不过是被掩盖起来,并没有报而已,但这就使得夏侯尚成为了有功之人,可以接受天子的表彰。
夏侯尚哈哈笑着,还表示自己的谦逊,『某到了这般地位,已经是心满意足,再想要超迁,只怕是难了……放心!你们跟着我,虽说未必能让你们大官得做,二千石得享,但是至少田亩大宅没有什么问题!再加上些家当置办,美姬下人什么的,将来你们各个都生养十几个大胖小子,一家子兴旺发达!』
亲卫们也是凑趣,纷纷笑着,或是拱手致谢,或是表示千亩豪宅不敢想,有个百八十亩地也就心满意足了云云……
正在说笑之间,官道上传来了马蹄声响,顿时让夏侯尚等人闭上了嘴,打起了精神来。只见远处似乎有些火把光点在起起伏伏,随着马蹄声在渐渐靠近。
不多时,在火把之下,就看见了夏侯渊的身影。
夏侯尚等人见到,忍不住都是欢呼出声,往前迎去。
别管平日里面是不是暗地里叫什么白地黑地的,至少现在夏侯惇夏侯渊就是夏侯一族的门面!
两队人汇集到了一起,夏侯尚抢上前去,亲自给夏侯渊牵马执蹬,笑容可掬,『将军一路辛苦!』
『哈哈哈,某不辛苦,倒是你们辛苦了!』夏侯渊下了马,拍着夏侯尚的肩膀,然后又是冲着夏侯尚身后的一群亲卫点头示意,『都是夏侯家的好儿郎!不错,不错!这一次给夏侯家长脸了!』
一群人顿时都笑了起来,很是欢畅。
夏侯尚连忙说道:『都是托将军的福……』
夏侯渊哈哈笑着,比划了一下,搂着夏侯尚说道:『听说这一次封赏颇厚,你小子切莫都自个儿拿了,多多少少是要分出来一些给儿郎们才是!』
夏侯渊虽然说可能在某些方面风评不好,但是在对待兄弟族人手下方面还是没的说的,历史上他甚至在兖、豫大乱的时候,他因为饥乏,竟然宁可舍弃了幼子,而去养活亡弟的孤女。
夏侯尚的笑容不免有些尴尬起来。
在这个年代,在曹氏夏侯氏的观念之中,要掌握军心,还是停留在除了能带领兵卒打胜仗之外,还要结以恩义,给钱帮兵卒置产,以此将所有人的利益捆在一处。在上位者手里拿钱,给上位者卖命,在这个时代几乎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因此夏侯渊论及让夏侯尚分赏钱的事情,自然也就在情理之中,只不过这话若是让夏侯惇来说,多半就不会再大庭广众之下讲了,而是会找个机会私底下说……
夏侯尚只是连声应答,『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在大汉当下,有一份田亩产业,可是了不得的事情,这在一般人的观念当中,那就是可以用来传家的产业,一代代的传下去。
夏侯渊没注意,或者就算是注意了也没理会夏侯尚的神色,径直对着周边的兵卒说道:『幽北大胜,打得好!这就像是一把宝刀,总归是磨砺之下,才有锋芒!幽州之地,正是用兵之地!将来有大事,定然还有大用!将来功勋都是少不了的!这些封妻荫子的好处,又有谁会嫌多!』
这句话说到了周边兵卒的心中,顿时跟着发出了不小的欢呼声音。
大汉之中,将主掌管一军,然后这些跟着将主的亲卫私兵,父死子继已经成为平常之事。将主之下,不仅仅是其本身一家,而是很多兵卒都是长远依附将主生活。将主将麾下照应好,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出来卖命,不就是为了『封妻荫子』么,要是说连自己家庭都顾不了了,生活不下去了,又有谁会去给曹氏夏侯氏去舍生忘死的搏杀?
见众人的精神头都被调动起来,夏侯渊也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拢着夏侯尚的肩头就往一旁走了几步,二人的亲卫私兵见状也知道夏侯渊和夏侯尚怕是有什么话要说,便是纷纷远离了一些,给两个将主腾出一块地方来。
离开了人群之后,夏侯渊的神色就有一些低沉了下来。
夏侯尚别的不怎么样,这察言观色的本事多少还是有一些的,见状便是低声说道:『将军,可是有什么要事?』
夏侯渊轻轻的点了点头,然后回望了一眼在不远之处笑着说着的那一群兵卒,才对着夏侯尚说道:『谯县之时,听闻了没有?』
夏侯尚心中一跳,『这个……略有听闻……』
虽然说夏侯尚是从北面幽州而来,但是给他们提供补给和安置的地方小吏,多多少少也会透露一些当下的时事,给夏侯尚说一些许县颍川豫州冀州的变化,因此夏侯尚也是知晓一些。
『知道就好。』夏侯渊沉默了一会儿,又是往前走了一两步,『现在这个时刻非常关键……别看主公现在身居丞相高位,但是实际上地方乡绅……哼哼,现在就是要收整地方,在这个关键时刻,我们内部绝对不能出什么乱子……你明白不明白?』
夏侯尚连连点头。
这即便是夏侯渊不特意交待,夏侯尚也不会做出吃里扒外的事情来,毕竟他是夏侯氏的一员,荣华富贵都是和曹氏夏侯氏关联到了一起。
『天子要办庆典,关中也来了人……』夏侯渊说道,『关中那帮子……我看肯定是不安好心,不知道还要折腾什么鬼名堂……对了,我这一次过来,是想要问问你……这幽北之战,究竟你……你在其中究竟是做了些什么?又有几分斩获?』
『啊?!』夏侯尚一愣,瞪圆了眼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你的武艺么……』夏侯渊说得很直接,直接得让夏侯尚都有些不知道要怎么接话,『所以你说你杀敌多少多少,斩首多少多少……这个,旁人信不信我不知道,但是我这里……你老实说,到底击破乌桓的时候,你有没有亲自上阵,亲手杀敌?』
夏侯渊这么问,是因为这一段时间来,曹操和夏侯惇在清理一些贪腐的官吏的同时,提拔了很多寒门子弟来补充空缺的官职,这些寒门子弟当中,当然也不是全数都是忠良之人,有的人确实是很好,但是也有一些当了官就开始得意忘形……
『在下……』夏侯尚原本想要硬气一下,但是看着夏侯渊的眼神,硬气不起来,只得低下头,『幽北大胜,都是曹将军统领出战的……在下,在下只是注重后勤,后勤保障……』
『嗯……』夏侯渊皱起眉,沉吟了片刻,『没事,保障后勤,嗯,也算是功勋……只不过如此一来,你就不能夸耀自己斩获首级什么的……不要落人把柄……知道么?』
夏侯尚连声应下。
『行了,你自己注意一些就是。对了,有个好事情找你,』夏侯渊又是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亲卫,然后才回头压低了声音说道,『等庆典结束,你往回走的时候……大兄之子……这般这般……』
夏侯尚惊讶的瞪大了眼。
『你可要好生照顾了,多多磨炼一番……』夏侯渊拍了拍夏侯尚的肩膀,『这是大兄的意思,好生做,将来……将来定然不会亏待与你……』
夏侯渊交待完了,就带着人走了。
望着像是一阵风一样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的夏侯渊,夏侯尚欲哭无泪。
这哪是什么好事情?
这分明是烫手的山芋!
第2771章主角配角
许县。
转眼之间,庆典到了。
在许县的庆典开展之时,作为庆典的主角刘协,此时此刻却不在大殿之内,而是在宫殿的一处静室之中。
天子刘协身穿冕服,头戴冕冠。通天冕冠宽七寸,长一尺二寸,前圆后方,以朱绿色的绸缎包裹,上面是玄色,玉珠串联成为帘子状,悬挂在冕冠的前后,前垂四寸,后垂三寸,前后的这些玉珠,都必须是白玉的合计十二旒。在冕服上面,以金银丝线在冕服上面绣出代表了日、月、星辰等十二章的花纹。冕服上黑下朱,绶带七彩,脚下是登云靴,就连靴面上都有代表了吉祥的花纹。
穿这么一套的冕服,其实颇为不易,前前后后服侍的人要十几个,穿上之后也就不能多动弹了,只能静坐。毕竟汉代的衣服都是用腰带绑着的,没有扣子或是什么其他的固定方式,所以若是动弹多了,衣冠不仅是不齐整产生褶皱,还会松弛垮塌,自然就是丧失了其尊严。
所作为天子,刘协他不仅不能在庆典之前去观看那些开场的歌舞杂耍等等热闹,还必须一个人静坐在这一间小小的静室之中,枯燥的,孤独的,等待着吉时的到来。
幸好的是刘协已经有些习惯了枯燥和孤独,所以他闭目在静室之中独坐。
静室里面,沉香在香炉之内静静燃烧,香气澹澹萦绕,一切都似乎是寂然无声。
喧嚣在外。
寂然在内。
就像是庆典是庆典,那些热闹和此处的宁静无关一样。
站在静室之外的黄门宦官,时不时的会偷偷看一眼刘协。
作为皇室的服侍者,或者说是皇权的附庸生物,黄门宦官的生死,都系在了刘协身上,或者说是大汉天子身上……
当然作为附庸,他们也可以选择其他的皇帝服侍,但是对于大多数的皇帝来说,基本上都会培养自己的班底,作为上一代皇帝遗留下来的这些人,往往最后的下场都不怎么样,所以对于他们来说,唯一的指望,便是刘协。宦官的权柄来自于天子,天子强势,这些宦官自然也是强势,但问题是现在的天子么,皇权并不强。
回廊之处,有小黄门急急而来,到了近前的时候被静室门口的宦官用眼一瞪,便是立刻慢了下来,轻手轻脚的走到了宦官面前低声禀报了两句。
其实刘协已经被脚步声所惊醒,便是眼皮微微一动,缓缓的睁开眼来,『吉时到了?』
门口的宦官连忙回话,『启禀陛下,吉时将至。还请陛下起驾。』
刘协点了点头,『善。居静室之中,却难于静心。』
宦官连忙上前,扶着刘协起身,『陛下,如今这河清海晏,诸侯万民齐贺,陛下正直青春,如同朝阳之新生,大汉之中兴,春秋之精进,尽在陛下掌握。陛下何必忧虑过甚?』
虽然说宦官的宽慰他的话,未必是表达得很是准确,也不是说得很好,但是刘协依旧笑了笑,并没有太在意,并且还顺手拍了拍宦官的肩膀,『祖宗留下的这份家业,终究不能折在朕的手里……朕知晓你要宽慰朕,但是如今天下这七零八落硬凑起来的局面,这叫朕如何能安心?』
刘协这些时日,确实是心事重重。
身为皇帝,刘协无时无刻不想要掌控大局。
刘协倒也不是说非对于曹操,或是斐潜之类的权臣有多么大的仇恨,只不过这权柄一日旁落,身为皇帝自然和这等权臣有着不可调和的天然矛盾。
只是可惜这天下的局面,刘协又不得不依靠权臣来进行收拾,不管是曹操也好,斐潜也罢,如果没有这些权臣坐镇,像是董卓之辈毫无章法的乱搞破坏,大汉也实在是经不起折腾……
曹操这边如此,斐潜那边也是相同。
身为皇帝,日益觉得平衡群臣是重要的活计,就像是孝文景压制群藩一样,刘协已经将这一件事情作为他的第一要务。关中强盛,就要帮助曹操压制斐潜,若是曹操跋扈,又需要反过来通过关中来制约曹操。
最好还是培养点自己的人才……
刘协吸了口气,微微呼出。
这一点,反而最难。
刘协原本想要借用孔融一事,正好在庆典的时候,当着众人直面进行削弱分化,结果没想到在庆典之前,曹操就已经处理完了手尾,使得周边的士族子弟屁都不放一个了,这就让刘协很难办了。
不过这么多年来的苦难磨砺,刘协多少也是有些城府了,知道自己若是没有十足把握,贸然行事多半就会不知道闹出什么混乱局面来,所以什么事情不成熟,还是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就像是老宦官所言,仗着自己还年轻,熬着。
他毕竟是大汉皇帝,而且是个并不能算很笨的大汉皇帝。
他是朕,是孤家寡人。
旁人可以朋党,但是他朋不起来,也党不了。
所以他终究是要为大汉的天下忧虑的,不管将来变化如何,他最终的目的就是大汉中兴。为了这个目标,他可以舍弃一切,包括暂时的忍让,一时的尊严。
现在刘协觉得,他显然是无法亲自处理具体地方的各项事务的,依旧是需要地方上的诸侯,士族来进行协助,所以他必须不断地识别提拔人才出来,让这些士族子弟一代又一代的将治理国家的事情接过来做下去。
只要他还是大汉天子。
只要这个庆典上,他还是主角……
……ヘ|·∀·|ノ*~●……
在许县之东,一百余里,有一条河流,称之为洧水。
这一条河流,并没有长江黄河那么出名,但是实际上却大有来头。
相传黄帝曾在洧水一带建立部落,号为有熊氏。当时,此河还无名,黄帝一部下建议在有熊氏的『有』前加三点水取名。黄帝同意了,也就定下了一个天下第一条由皇帝命名的河流名字,洧水。
沿着洧水而下,大概不足百里,便是到了新汲县。
这里也曾经一度繁华过,是春秋郑国和韩国的重要地县,只不过时过境迁,现在就有一些苍老了。
诗经有云,『秦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
或许当年的少男少女们会觉得洧水是一个山清水秀的玩耍之地,但是现在么,就只剩下了污秽和衰老。
常方来到了新汲。
常方是许县官驿的卫队长。
他和陈滨互为掩护,但是大多数需要外出的任务,都是由他来的。
作为在许县的情报中心,陈滨接到了一个下面县城发来的请求,于是就转递到了常方这里。
原本常方要混出许县来是有一些麻烦的,毕竟在驿站周边常常有曹氏方面的人监视,但是幸好许据分走了不少注意力,再加上王昶等人也是时不时的走动,使得原本用来监视陈滨和常方的力量就减少了好多,再加上庆典即将举办,许县内外也是最为混乱的时候,常方就轻而易举的离开了许县,一路赶到了新汲。
在新汲的人员,上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事情。
常方此时此刻,穿着一身普通的粗布衣袍,戴着斗笠,脖子上系着汗巾,风尘仆仆,和其余赶路的行人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他的目的地,是新汲城东的一家酒肆。
他之前没来过新汲,只是知道这个地方,也知道这里有驻点的人员。
新汲县城和大多数汉代城市一样,城北是富人区,城南是贫民区,城东西则是一般民众的居住之所。所谓一般的民众,大体上有一个标准,就是可以让自家小孩有更多玩耍的时间的家庭了。
穷人孩子早当家,不是穷人的孩子自己愿意,而是不干活就没吃的,在生存面前,玩耍与否就自然退居次要的位置上了。
在新汲城东,还是多少能看见孩童在街道边上追逐嬉戏的,说明在这边居住的民众,生活水平想回可以,酒肆也就多少会有些生意。若是在贫民区,孩童多半都是要跟着大人去干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每天混温饱都是奢望,更不用说有闲钱买酒水了。
曹操之前禁过酒。
古人禁酒,主要出于三种考虑。一是节约粮食,每当年份不好时,统治者往往采取禁酒措施;二是稳定秩序,当社会上因喝多了闹事扰乱社会秩序的桉件增多时,朝廷往往会考虑禁酒;三是敬天消灾,当出现什么灾异现象时,统治者为了表示对于天神的敬意,往往会表示食素斋戒什么的,也会暂停如饮酒之类的奢侈享受,向天表示敬意,以期消弭灾难。
但是曹操这禁酒令么,并没能持续多久。
甚至为了躲避风头,士族子弟私底下饮酒的时候还加用暗号,以『贤人』代称酒质较差的浊酒,以『圣人』代称酒质较好的清酒,『太祖时禁酒,而人窃饮之,故难言酒,以白酒为贤人,清酒为圣人』。
反正酒鬼为了喝酒,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
后来曹操的经济状况,在二袁战争结束之后,就好转了不少,这禁酒令也就渐渐的放开了。更何况这禁酒往往也是禁普通百姓,当官的,或是有些关系的,依旧是饮酒不断。甚至在曹操禁酒令执行期间,比如徐邈还『私饮至于沉醉』,旁人正巧有事找他,结果这醉鬼便是答曰『中圣人』……
曹操知晓后大怒,要治他的罪,幸得旁人求情,徐邈才免于刑罚。后来曹操的儿子曹丕即位,还拿这件事跟徐邈开玩笑『颇复中圣人不?』
所以实际上这禁酒令,也就那么一回事。
新汲县城的人不算多,也不算是少。按照之前了解的情况,常方不多时,就找到了城东的一个无名池塘边上。
这个池塘具体叫什么名字,没人知道。
或许这个池塘曾经有过名字,但是周边的民众只是关心这个池塘能不能用来打水,用来洗漱,至于是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
在池塘应该是活水,所以不算是太脏,但是周边的环境依旧不能算是很好。
毕竟不管是牛马都在这里饮水,不管是衣服还是夜来香,都是在这里洗刷,还有家中没有井眼,只能来这里打水做饭的……
池塘边上有三棵槐树。
常方看了看,暗自点了点头,没错了,就是这里。
走到了槐树之下,常方巡视着不远处的街道。
在不远处,有一家酒肆。
酒肆的女娘正在站在柜台边上,给沽酒的客人打酒。
常方等那名沽酒的客人走了之后,便是缓缓的走上前去。
女招看到常方,露出了习惯性的笑容,『客官要来点什么?我们这新到了些粟米酒,要不要来一点尝尝?』
常方看了看女招,然后伸头往店铺里面看了一眼,『你家掌柜呢?』
女招愣了一下,但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往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掌柜的,有客找!』
酒肆后堂之中有人回应了一声,片刻之后有一人走了出来,到了柜台之前,上下打量着常方,『这位兄台……』
『我要些西域蒲桃酒。』常方说道,『不多,先来十二坛就可以了。』常方之前没来过,大家都不认识,所以也不可能说一见面就拿出信物来,只能是先说暗号。
掌柜的眉眼一跳,『客官,这西域蒲桃酒价值不菲,十二坛,可不是小数目,客官真要这么多?』
『没事,我酒量大,一个时辰饮一坛,一天就喝完。』常方哈哈笑着说道,似乎像是在开玩笑,『不过少点也成,你这有几坛?』
掌柜的低声说道:『不瞒客官,这里一坛都没有。』
常方甩手,『你这一坛都没有,怎么还开酒肆?』
掌柜伸手相邀,『客官还请见谅……若是客官真有意采买,不妨进内详谈……』
西域蒲桃酒,价格不菲。若是许县之中,亦或是比较大的县城,酒肆酒楼可能有点存货,但是像是新汲这样的小酒肆,怎么可能有蒲桃酒水卖?
但是要说没有吧,这年头的买卖,有时候也未必是现钱现货结账的,有很多时候也是用订购采购模式的,所以要是说先找酒肆预订,似乎也没有什么问题。
常方点了点头,跟着掌柜走了进去。
等到进了酒肆内堂,掌柜伸头在门外看了看回廊窗户无人,才有些迟疑的问常方道:『客官……你这是……』
常方这才从怀里,掏出了代表了身份的信物。
掌柜一看,又是凑到了光亮之处,细细查了信物之上的暗码,这才缓了一口气,将信物递还给常方,然后低声而道:『见过巡察使……』
常方点了点头,收好了信物,然后低声说道:『你就是成二郎?这是真名还是假名?』
成二郎回答道:『小的在新汲多年,都是用这个名号……至于真名,小的都已经忘了……』
常方沉默了一会儿,『好,我问你,你上报说城北有异常,需好手协助查验,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成二郎点头说道:『城北福安里之中,有一户人家。家中似乎并没有什么产业,但是开销不小,吃穿用度都是最上等的……』
常方听了有些皱眉。
城北是富人区,所以吃穿用度都是上等货,这算是什么异常?
『这些原本也不算是什么……』成二郎继续说道,『但有一次,小的前往城北送酒水,碰巧见到了荀令君之子乔装简行,进了此府内……』
常方皱眉说道:『你认得荀令君之子?』
成二郎原本有些弯曲的腰杆挺直了一些,『莫说是荀令君之子,颍川之中大部分的士族子弟,我都认得,巡察使要不要考较一二?』
常方想了想,摆了摆手,『继续。』
新汲距离许县也不算是太远,作为一个在新汲多年的情报人员,确实完全有可能是认得颍川重要的人物的,包括他们的子女。
当然,也有天生脸盲的人,比如东哥什么的,就比较不适合做情报人员了。
『颍川之中,荀氏家族很大,所以多多少少沾亲带故的,很是正常……』成二郎缓缓的说道,『原本我也没有在意……只不过后来,我碰巧遇到了那家郎君,便是试探了两句,原本是想着看看其与荀氏有什么关联,却不曾想……那家郎君不仅是否认与荀氏有亲,更是神色有些慌乱……小的便是起了疑心……』
『嗯?』常方皱眉。
一般来说,像是新汲这样在颍川之内的小县城,若是能和颍川大姓荀氏家族拉上什么关联,多少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怎么会特意否认,还神色慌乱呢?
『小的便是觉得奇怪,觉得或许是小的看差了,当日所见并非是荀令君之子……』成二郎继续说道,『可是就在前几日,小的又见到了令君之子前来……』
这就有些意思了。
常方明白了。
这样的情况,确实值得上报。
常方思索了片刻,『如此,某便召集些好手,查探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