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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月猴年     诡三国txt下载     诡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742章白马黑

    宛城。

    举城皆素。

    不仅是街道店铺的招牌上挂出了白麻,甚至连酒肆等娱乐设施都是暂时性的关闭了。

    虽然庞山民并没有下令禁止这些丝竹之声,但是城中的商铺还是自动的做了这些事情。

    这年头,小心为上。

    更何况不管是从那个角度上来说,治理宛城的庞氏,都不能算是差的,甚至还可以评得上大汉优秀太守的称号,如果有这个称号的话。

    不扰民。

    不暴敛。

    宛城之中当然也不可能完全杜绝腐败,也同样有吃拿卡要,但都在一个限度之内,没有太过分,甚至比其他山东郡县都要好。

    没错,比腐败更让人厌恶的事情,是为了腐败而腐败。

    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宛城是一个还算是不错的地方,而这个功劳,都被归于庞德公身上。

    但是说,在宛城之中,众人对于庞德公的离世,有多么的哀伤……

    这就见仁见智了。

    庞统一身粗麻孝服,坐在灵堂之中。

    这是内灵堂。

    内灵堂布置得很简朴。

    几条灰色黑色白色的麻布幔,构成了整个的主色调。

    内灵堂内没有什么人,只有庞统一人跪坐在一侧。

    没有外人前来参拜,因为在外面还有一个灵堂,也同样有棺木,布置的会比内灵堂更隆重一些,只不过在外灵堂的棺木之中放着的是庞德公的衣冠而已。

    庞德公喜欢清净。

    所以不管是庞山民还是庞统,都希望庞德公死后也不会受到更多繁杂的侵扰。

    庞统脸上并没有太多的悲怆。

    有人天天笑呵呵的,并非是代表着完全没有什么忧愁,而是将悲伤藏在了心里。

    烧纸钱?

    抱歉,现在还没有这个习惯。

    当下大汉只是有将死者生前用的物品一同陪葬的习俗而已,所谓烧纸钱,先不用说大汉当下纸张还是一个相对来说比较昂贵的物品,同时烧所谓纸元宝给黄泉之下的习俗,也是佛教盛行时候的衍生物,要等到唐宋之后才渐渐地有这样的风俗。

    脚步声传来,庞山民也是同样的一身孝服,走进了堂中,坐到了庞统身边,然后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庞山民很疲惫。

    和庞统不同的是,庞山民还有一个宛城太守的职位,他不能说将所有的事务完全抛下不处理,他不仅是需要值守外灵堂,还需要出面处理一些宛城的事项,所以他同样不可能悲伤痛苦,只管自己哭,其他什么都放下。

    宛城很小,因为就只有一城而已,但是宛城也很大,因为这里几乎是东西南北的货物集散的地方。

    对于庞统庞山民等庞德公的亲属而言,庞德公的去世当然是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可是对于宛城之中的许多人来说,顶多就是觉得惋惜而已,真要说悲痛万分,然后要千里送行什么的,其实大家都清楚,没到那个份上,真要是有一些人表现得特别离谱,多半也是怀有某种目的装出来的悲伤,或是八分假哭两分真情。

    要对付这些人,庞山民也很疲惫。

    他坐到了庞统身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到:『父亲大人在世之时,最烦这些俗礼,甚至多次表示说不要架设灵堂,也勿需厚葬……可是未曾想,呼,这死后第一件事,不孝子就是忤逆了父亲大人之意……』

    庞统拍了拍庞山民的手臂。

    先者已仙去,生者还活在凡尘。

    『已经是从简了,』庞统说道,『山民兄无须自责。』

    庞山民低低的应了一声,呆坐在一侧,久久不语。

    此时此刻,就像是孔子骂子贡一样,有时候一些事情,并不能以个人情感为标准的,尤其是当一个人身上了有更多的职位,代表了更多的符号之后。

    如果庞山民不是宛城太守,也不代表任何人的利益,庞山民完全可以按照庞德公的要求,默默的在鹿山之上寻一个风水宝地,让庞德公可以静静的,不受到外人侵扰的春天看花,夏天看水,秋冬看落叶……

    大汉的丧葬文化,是厚葬。

    即便是在长安之中,青龙寺大论上,已经提出了厚葬不好,提倡节俭的议题,并且展开了广泛的讨论,但是要让丧葬节俭的习惯从青龙寺大论影响到民间百姓的日常生活上,还是需要一段时间的。不厚葬,不隆重,就代表了不孝的观念,在很多地方依旧流传,尤其是在宛城这样,混杂了许多山东之人的地方。

    这种厚葬的观念,是有利于宗族的。

    庞氏一族,虽然出名的就只是庞山民和庞统,但是并不代表者庞氏上下就只有他们两个人。『孝悌』观念在大汉人的观念里,依旧是占据主流。

    『现在到了那个环节?』庞统问道。

    『到了“小敛”……』庞山民回答道。

    汉代丧葬活动内容较多,为了表达对逝者的尊重,具体仪式包括『招魂、沐浴、饭含、小敛、送葬与路祭』等环节,每个环节当中还有具体的细节安排,很是繁琐。

    就比如说丧葬活动中的『小敛』是为了体现让逝者成仙,早登极乐的朴素愿望,但是做起来一点都不『朴素』。要根据生者活着的时候的地位不同,有着很多的等级。比如在《后汉书》载有:『帝崩,含以珠』,《礼记译注》也中指出『天子衣衾百二十称于领,公侯衣衾九十称,大夫衣衾五十称,士衣衾三十称』等等,皆是如此。

    庞统微微轻叹一声,『那方才他们在喧闹什么?』

    『他们在争论要用那个字……』庞山民叹息道,『我觉得“德”就很好……可是他们说这是父亲的名字,怎么能用?』

    『绥柔士民曰德。安民以居,安士以事。』庞统说道,『“德”字就很好。这事情你先不用说什么,只需要将那些不好的否决掉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么,我来办。』

    庞统可没有什么名字不用的想法,他觉得『德』就很好。

    一般来说,像是这种谥号,会由地方发起,选送几个字,然后请朝堂机构审批,对于庞德公来说,自然是西尚书台来定。

    过了片刻之后,庞山民才从悲伤的情绪当中摆脱了一些出来,缓缓的说道,『襄阳传来消息,江东似乎又有攻打荆州意向,曹军正在调往荆南……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庞统微微闭眼,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这是假的。』

    『什么?』庞山民一时没能反应过来,『假的什么?』

    『江东。』庞统说道,『江东内政不稳,将相不和,江东士族和孙氏之间如同水火,周公瑾两头安抚,再加上张氏老少贪求清名,一心自保……除非是江东发生了什么巨大变故……而周公瑾坐镇,又能有什么变故?莫非是……还是不可能,若是周公瑾出了什么事,江东军势必然大为颓废,岂能有进军荆北之能?所以此事必然虚假,另有蹊跷。』

    庞山民听了,顿时恍然,『这么说来,恐怕是冲你来的了?』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应是如此。』

    庞山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需要我做些什么?』

    庞统也是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山民兄,统有一疑,还请兄长赐教。』

    『不敢。请说。』庞山民说道。

    『何为士?』庞统缓缓的问道。

    庞山民一愣,旋即苦笑了一下,『你这问题,说简单倒也简单,说复杂……简单来说,士乃事也,代行斧钺。数始于一,终于十。士者,从一从十。推十合一为士是也,故为任事之称,凡能事其事者,皆可称士。』

    上古造字,都不是随便乱写的。

    和那些为了造字而造字的国家不同,华夏最早的字,是追求声形意的三者统一……

    士之一字,便是如此。

    而且这个最早出现的字体,从上古到周,从周至春秋战国,再到汉代,都没有变化过,似乎也说明了一些问题。

    庞统点了点头,『兄长说得不差。』

    『然亦仅于此矣。』庞山民叹息了一声,『我可任事,或是知事,然论及明事么,就不如士元你了……』

    庞统的目光转向一旁的棺木,『此事,我也问过父亲……他说他也说不清楚,让我自己去找答桉……』

    庞山民的目光也跟着到了棺木上,眼中不由得流露出了一些悲怆。就算是明白庞德公如此岁数,已经能算是高寿了,同时也是明白庞德公当下的身体,拖下去也是受罪,可是依旧免不了会感觉到了巨大的悲伤。

    父母在世,人生知晓来路,父母逝世,人生就剩下了末路。

    汉代的医疗条件不是很好,即便是有百医馆的医师特意照料,也无法挽回岁月的侵袭。更何况庞德公的毛病,是就算在后世都不好治理的风湿病。

    年轻的时候像是水火不侵,大冬天露着两条腿乱跑,到了年老的时候膝盖红肿风湿,严重的话只能坐轮椅,算是谁的错?是归咎于医生的无能?还是骂自家孩子对自己的照料不周?

    庞德公在临行的时候就很豁达,甚至劝慰悲伤的兄弟二人,表示自己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沉重的病躯,不用在凡尘遭罪了……

    当亲眼见到一个活人,因为病痛的折磨以至于骨瘦如柴,虚弱无比的时候,不管是谁,即便不是亲属,也多少会有些物伤其类的感觉。

    若是还有生机,还有挽救的希望,当然是能医治,恢复健康就是最好,但是如果说像是庞德公这样年老体衰,又被反复的病痛折磨,然后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好,就连人的最起码的尊严也都无法维持的时候,持续的时间长了,死亡反倒是一种解脱。

    庞德公很欣慰的迎来了死亡,他没能解决庞统带来的问题。或许是庞德公觉得他的经验只是适合于解决老问题,而现在大汉的新问题,需要庞统去想出新的办法来。

    很显然,庞山民也不能解决庞统的心中的这个问题。

    这是一个看起来小,就像是庞山民的回答那样,似乎很简单,但是又非常不简单的一个问题。

    『当年我于鹿山之下,和主公探讨过此事,』庞统说道,『当时我以为我明白了,但是实际上并不明白,亦或只是明白了一点……算了,我回头再去想这个事情,现在先解决眼前荆州曹氏的麻烦……』

    ……(╥╯^╰╥)……

    曹真意识到他遇到麻烦了。

    计划未必能够像他想象的那么顺利。

    因为他留在宛城的眼线,都是信誓旦旦的表示见到了庞统出城了。

    『详细说!』

    曹真有些头疼起来。

    『小人亲眼见到了黑脸胖子出城!就算是乔装打扮也瞒不过小人的眼!』一人急急说道,『他穿了一身寻常布袍,坐在马车之中出了东门!』

    『不不,不是出了东门,而且也不是穿布袍坐马车,他是乔装成为一个车夫,穿的是粗麻,跟着商队出了南门!』另外一人说道,『虽然他在脸上抹了灰,但是我还是能认出来!』

    『你们都错了,他是出了西门!』在边上的一人急了,说道,『我亲眼见到他混在在一堆兵卒之中,在兵卒护送之下出了西门!这个才是真的!你们两人都被骗了!』

    曹真沉默许久,然后又是详细追问了相关的细节。三个人都确认说是见到了庞统,至少是非常类似于庞统的人,黑脸,胖子。

    不过很快的,三个人就因为胖子的身形大小而争执起来。有人说庞统一个人有两个人那么宽,也有的人说庞统就是矮胖,另外一个则是说庞统不算是矮子,至少他看到的不是矮子……

    曹真意识到,这下麻烦了。

    那个是真的庞统?

    亦或都不是真的?

    汉代绘画技巧么,从后世残留的汉代画作上面就可以看出来,取的意似更多与形似,追求的是艺术上面的一种意境,是一种超脱了原先现实的手法。可是这样的手法,就给曹真手下的人带来了辨别上面的困难。

    曹真见过庞统,但是不是所有人都见过庞统的,因此这些人跟踪庞统,大多数都是按照庞统的主要特征来判断。

    黑,胖。

    似乎像是非常准确了,但是实际上么……

    现在后果就出现了。

    曹真手下都认为是见到了庞统,但是他们都只是确定了是看见了面黑胖子,至于是不是庞统真人的难题就只能是曹真自己来判定了。

    曹真思索了片刻之后,忽然大笑起来,『好一个庞士元!庞士元定然还在城中!这庞德公尚未入土为安,他又怎么可能先行离开?!若是不出某所料,三路之人都是假扮的!』

    曹真手下面面相觑,片刻之后,有一人问道,『将军,既是知道这庞士元没走,为何不趁机领兵围城……』

    『你个蠢货!』还没等曹真说什么,另外一人就直接一巴掌拍到了先前说话的那人后脑上。他们是曹真的心腹手下,相对来说也就没有那么拘谨,但是先前那人所说的蠢话,依旧是让一旁的人忍不住动手揍他,『在旁人丧礼之时动手,你是要将主被天下人耻笑么?!』

    『额!我不是这个意思……』先前那人也知道自己出了一个馊主意,连连赔罪解释。

    曹真摆摆手,表示不追究这个事情。

    不管怎么说,汉代还多少有些春秋战国的古风。

    『既然如此,将军,我们还要回去盯着么?』

    曹真摇了摇头,『不必了,既然你们急急而来,定然也被庞士元知晓……回去也没有什么太大意义……』

    现在的情况,就是庞统知道曹真在盯着他,曹真也知道庞统知道被盯着。

    曹真当下觉得,他唯一还占据优势的,便是他知道庞统一定会走武关道!

    ……─=≡Σ(((つ·̀ω·́)つ……

    『没错,只能走武关道。』庞统缓缓的说道。

    『可是曹军定然在武关道内设伏!』庞山民说道,『曹氏派人盯着四门,定然是为了士元你来的。要不我下令封闭宛城,严查城中混杂奸细?』

    庞统摇了摇头,『不必。就算是封城,也未必能清查奸细。』

    宛城是商业为主的大城,人口繁杂,各个郡县的都有。简单来说就像是后世大都市里面的城中村,各种合法和不合法身份的人都有,就算是在后世有各种监控,有电脑系统等条件下,要盘查都是一件难事,更何况是在当下?

    清查不了,并且一旦关闭城门,也就一方面意味着庞统依旧在城内,另外一方面也是在某种程度上的示弱。

    庞统需要的不是示弱。

    回长安的道路确实是很多,但是最近的一条就是武关道。

    『那么不如让人请魏将军前来?』庞山民说道,『魏将军不是在武关蓝田一带练兵么?若是他来,曹氏定然也不敢轻举妄动。』

    庞统点头说道:『已经派人前去联络了……』

    庞山民愣了一下,『什么时候派出去了?哦,明白了,就是之前那几批人……』

    『不过,』庞统说道,『魏文长此人素来喜欢行险贪功……』

    庞山民惊讶的说道,『你的意思……不会罢?』

    庞统沉默了一会儿,『我还在考虑……』

第2743章黑马白

    商县的城门刚刚打开,街道上人流也才刚刚有些热闹起来的时候,一行人就已经急急的赶到了商县的官廨之处。

    为首一人,身形较胖,较为健硕,脸比较黑。

    若是距离近一些,就会发现此人脸黑并非是天生的,而是用什么染料染的,在一些细微的部位上并没有染得很均匀,同时因为行路而来,汗水、露水什么的,使得染料有些褪色,勐一眼看来就像是得了什么皮肤病一样。

    在此人身后,跟着几名护卫,身穿盔甲,腰挎战刀,一看就是兵卒出身,不是好欺负的。

    『商县主事何在?』来人到了官廨之前,便是掏出了怀中的名刺,『某乃庞令君门下,前来寻商县主事,有紧要军务!』

    在官廨之前值守的兵卒不敢怠慢,立刻一边引了到侧房就坐,另外一边则是前往报信。不多时,商县主事就让人来请。

    商县主事姓黄,是荆襄黄氏的族人,在忠诚上是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商县位置很重要,位于武关道的中间,起初只是一个比较大的中转驿站,在秦朝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军事上的服务的,现如今已经成为了一个不算是太小的县城。

    武关道。

    一山,两水。

    一山是秦岭,两水则是霸水和丹水。

    简单来说,就是利用秦岭两侧的霸水和丹水河谷相互勾连出来的一条道路。

    霸水一侧的道路一般来说比较稳固,但是丹水一侧的道路因为地质因素,水流也较大,春夏之时往往会侵蚀在河谷一侧的道路和临时架设的桥梁,也会给商运造成不小的麻烦。因此大多数走陆路的商队都会避开春夏雨水较多的时间,而是选择在秋冬行进。

    曹军不可能截断武关道,因此他们只是能是装扮成为商队,磨磨蹭蹭的在武关道,甚至假装车辆车轴坏了什么的在维修,然后就是不往前,不翻越商县。

    在默认的势力范围之中,过了商县,就算是北线,是属于斐潜的地盘,而商县以南,丹水中下游地域就算是南线,所以武关道北段又被称之为蓝关道,而南段则是被称之为商于道。

    在检查了相关的证件之后,假扮庞统的此人急急问道:『魏将军呢?!魏将军在何处?』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商县主事摇摇头说他也不清楚魏延究竟在哪里……

    『什么?!』庞统信使急得跳脚,『事关令君生死,怎么能……魏将军可有留什么联络方式?』

    商县主事之人点头,『有倒是有,不过……不过只能用一次,你确定要用么?』

    庞统信使头上的汗水滚滚而下,将脸上的黑色染料都冲出了一道道的沟壑,显然是在激烈的思考和权衡,『用!必须要让魏将军知道!必须通知到魏将军!』

    商县主事点了点头。

    没过多长时间,在商县城角的某个位置上,燃起了一堆篝火。

    火焰并不大,又像是在熏烤着什么,一股黑烟升起,在晴朗的秋冬之际,很远都能看得到……

    远山之中,树丛灌木晃动着,忽然显现出了一个身影,斜斜冲过了山嵴,『启禀将军!商县点火了!』

    正躺在山中大石头上面晒太阳的魏延,顿时就来了精神,一个咕噜跳下了大石头,拍了拍巴掌,『儿郎们!活计来了!收拾收拾,换地方了!』

    顿时在山岩上,在灌木中,在许多看起来好似完全没有人的地方,忽然就有了人影晃动,魏延手下纷纷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然后嘻嘻哈哈的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转移。

    魏延知道,曹军在商县之中也有人手盯着他,所以他在北线布置了一个假营地,实际上他带着人已经摸过了商县。就像是曹军知晓魏延在武关练兵,多半是要接应庞统一样,魏延同样也是知道曹军很显然就是要在南线地域之中围堵伏击庞统。

    这是大概层面上的消息,但想要知晓更详细的内容,双方都难以做到。

    一方面是信息的传递难免滞后,另外一方面则是越是细节上的东西,就越难以准确。

    魏延对于营救庞统,其实是很上心的。

    一个是庞统身为尚书令,对于整个的骠骑集团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有事情当然需要救助,这是毫无疑问的。

    另外的一点因素么……

    魏延其实也是有一点孤独的,他也渴望着被士族子弟所接纳,所以他外在的表现就是非常渴望功勋,因为有了这些功勋,他才能维持他的骄傲。

    因此,魏延当然不可能说会想要故意去算计庞统,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算计曹仁和曹真。

    在魏延的谋划之中,为了胜利,是连他自己的生命都可以押上赌桌的。

    当然,这种也可以称之为是一种『牺牲』精神,所以魏延也没有觉得将庞统的性命当成筹码,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所以,魏延既想要迎回庞统,而且最好还要将曹军也顺带收拾了……

    这才是属于魏延的皆大欢喜。

    想要连带着收拾曹军,就必须先找到曹军。

    然后魏延就找到了。

    魏延没有走官道,但是他距离管道的距离并不远。

    武关道的道路,前面说了,就是两条河的河谷,而既然有河谷,当然也就有山嵴。

    对于一般的商队来说,走山嵴无疑就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但是对于魏延和他手下的山地兵来说,在山嵴之间穿行,虽然比走官道会辛苦很多,但并不是太难。

    一群正常人当中,疯子就很显眼。

    同样的,在一群正常的商队之中,装成商队的曹军,在魏延眼中同样很显眼。

    魏延咬着一根草根,土腥味混杂着草腥味,但是到了最后反而会有一点点的甜味。他紧紧的盯着远处的一群像是商队的人,脸上带着一些嘲讽的笑意。

    『装得一点都不像……』魏延一边滴咕着,一边提醒自家的手下,『你看,商队若是路途上耽搁了,伙计或许不着急,但是领队之人会不着急么?还有心思和旁人说笑聊天?再往那边看,那个修理车轴的家伙一会儿找这个,一会儿去找那个,似乎很是忙碌,但是实际上什么都没干……』

    『将主,这些家伙估计今天就在这里扎营了,要不要晚上摸上去……』一旁有一名兵卒嘿嘿笑了几声,像是苍蝇一样的搓了搓手,就像是手痒了一样,『给他们点教训?』

    『你傻啊,让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不就是暴露了么?』另外一名兵卒应道,『你就是手痒了,也要老实待着!』

    魏延轻声笑了一下,『没错,老实待着……不过你看,这曹军装扮的人在这里了,说明庞令君也快要回来了……』

    在魏延身边的护卫低声说道:『将主,我们……我们不待往前一些去迎庞令君的人么?这样没关系吧?』

    魏延吐出了草根,『没事,曹军当下肯定死盯着庞令君,我们只要死盯着曹军……嗯,不过也还是要小心一些,让我想想还有什么疏漏之处……』

    ……(ÒܫÓױ)……

    丹水。

    曹真坐在一艘在丹水一侧抛锚的商船之中。

    商船不大,而且原本是用来装货物的,现在住进了人。这货仓的味道么,基本上就都是那样,所以条件不是很好,但是曹军兵卒却没有多少抱怨,因为曹真也跟着他们住在货仓之中。顶多就是曹真的位置比较偏向于仓口,空气相对好一些而已。

    至于为什么不住在商船的客房,自然就是为了掩人耳目。

    丹水汩汩。

    曹真思索着整个的计划,然后在考虑着他的人手安排。

    他确信庞统一定会走武关道。

    但是什么时候走,就不好说了……

    或许今天,或许明天,但是一定是近期的事情,所以他现在就像是一只蜘蛛,在布好的网中静静等待。但是他这一只蜘蛛,却并不能安稳。

    『商县还没有消息么?骠骑人马没动静?这不可能。』

    曹真收到了商县送来的消息,但是他对于这个消息,不太相信。

    魏延怎么可能没动作?

    但是在他心中,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响起,万一呢?

    如果说魏延只是疑兵,那么就可能真的没有什么动作……

    如此一来,庞统就有可能走的不是武关道,而是河洛线了!

    庞统会走河洛线么?

    曹真透过船舱的缝隙,观察着四周的山林,就像是这样就能透过山林和岩石,看到了魏延等人的踪迹一样。

    曹真的布置,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是很完备的。

    他不仅是有陆路上的布置,连他自己都亲自到了丹水一侧。

    一来丹水是可以行舟的,可以行舟就意味着不仅是可以载货,还可以载人。

    丹水当下的船运还不是高峰期,到了唐朝之时,为了缓解关中长安的粮食压力,唐朝还特意花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开凿勾连了霸水和丹水,以此来作为从南阳输送关中的重要漕运渠道,到那个时候丹水上下往来的船只,才真正可以称之为川流不息。

    曹真做了两手的准备,一在陆路上,另外一手就是在水路上。

    谁都清楚,骠骑军在陆地上更厉害,不管是骑兵,还是山地兵,而荆州原本是和江东对抗的,所以水军较强,即便是在归属曹操之后,水军实力略有下降,但依旧是一只不小的力量。

    因此不管怎么想,庞统应该都会走陆路,而不会冒着更大的风险走水路。但问题是,庞统不是一般人,万一呢?所以曹真也备了一手水路,同时水路上的这些用来遮蔽行踪的商船,也可以成为补给站。

    第二,也可以作为支援。如果说在陆路上的那支部队被魏延攻击,曹真也可以立刻利用水路的运输便利进行支援,快速转移。

    周边的山林似乎都很正常。

    曹真收回了目光。

    一定要抓住庞统。

    最好是生擒。

    像是抓住这种对方政治集团的重要人物,即便是囚禁一段时间,就算将来在骠骑的压力之下归还,也都会对方形成较大的影响……

    就像是孙权一度扣押了刘备。

    当然对于某些人来说,就会嗤笑孙权是傻子,竟然不懂得直接一刀砍死刘备算球了,多省事啊?

    历史上孙权和刘备,一度是盟友。

    现在曹操和斐潜,也在天子面前,缔结了和约。

    人可以不要脸,但是也不能完全没有脸。

    至于为什么做这样的事情,其实很简单。曹真只是想要搅乱骠骑集团,离间其中荆襄派和其他派系之间的关系,并不想要直接引发大规模的决战,因此曹真只能是偷偷摸摸『邀请』,而不是直接打上门去围堵。

    忽然之间,在丹水之上,南边来了几艘商船,引起了曹真的警觉。

    盯了这几艘上传一会儿,曹真忽然笑了起来,『来人!给我拦下来!不要穿甲,就悬挂商船司的旗帜出去拦截!』

    命令下达,立刻有艨艟冲了出去,然后命令几艘商船靠岸停泊。

    『蔡氏商船?』曹真微微皱眉,『细细搜查!』

    就像是秋冬多走陆路一样,春夏才是水路运输的繁忙时间。

    现在是枯水期,虽然华夏大多数都是平底船,走还是能走,但是商船总不能不载货罢?载货了就要小心吃水太深卡在河床上,货物和船只都会受到损伤,因此秋冬行舟都是比较小心的,成本也很高,运不了什么东西……

    运不了东西,但是可以运人啊!

    曹真就是意识到了这一点,便是立刻下令拦截船只。

    拦下来之后,才发现是蔡氏的商船。

    荆州北部,襄阳地带,就一个『蔡氏』。

    曹真兵卒装扮的商船司的人,拒绝了蔡氏管事的套近乎,下令严查。

    兵卒撬开了木箱,掀翻了木桶,连船舱之中都不放过,还让所有的船员一个个的下船站到了岸边,一个个的检查过去……

    然后一无所获。

    当然也不是完全没有收获,比如这些船只的物品手续就不是很齐全,而且还有一些是属于禁止向关中出售的鱼胶和铜器,但是这些问题和庞统而言,几乎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小事了。

    曹真不是为了这些商品来的。

    这些确实是商贸司的收获,但不是他想要的。

    『过来!』曹真皱着眉头,叫过来了蔡氏的管事,『你家主人让你去长安是干什么?』

    曹真认得这是蔡冒身边的人,再加上也没有查出他所想要的,所以也不至于表现得太凶残。

    蔡氏管事也认得曹真,连忙见礼,脸上丝毫没有怨恨的表情,毕恭毕敬的回禀道,『启禀将军,真就是买卖商贸……这个……』

    曹真沉声说道:『如实说来!』

    『是,是……家主听闻说西域香料蒲酒等物品大涨价了,』蔡氏管事低声说道,就像是生意机密要被旁人探知了一般,『家主说之后还会涨得更多,让小人去长安趁着价格还未提升太多的时候,多采购一些……』

    『哦……』曹真点了点头。

    酒水比较重,坛子易碎,陆路颠簸,就不如水路稳定。香料比较轻,占的空间比较大,也要比较干净一些的商船,不能和其他货物太混杂,防止串味。

    这就可以理解了。

    不过,西域香料要涨价了?

    为什么?

    只不过,这些事情和蔡氏商队就肯定没什么关系了,曹真又一再确认了在船员之中并没有夹杂庞统等人之后,便是挥手表示放行。

    但是蔡氏商船货物和人都被翻了个底朝天,那有什么办法立刻就开船的?

    于是干脆就在一旁停泊了下来,蔡氏管事还让人拿了些船只上备着的腊肉和薄酒过来给曹真等人,反倒是让曹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下令给了蔡氏商船一杆曹军小军旗,如此一来,蔡氏商船在后续的哨卡和转运的时候就会得到比较好的照顾了。

    虽然曹真也知道蔡氏商船并不缺这个军旗,蔡氏也有他们自己的手段,但是曹真让人将蔡氏船队拦下来翻个底朝天,多少也算是一种赔罪道歉的方式。

    蔡氏送来的腊肉酒水,曹真留了个心眼,并没有让兵卒分吃,而是先放着,反正他们还有其他的储备,小心无大错。

    『庞士元究竟在哪里?』曹真滴咕着,『难不成真是舍近求远,绕道走河洛了?』

    这一次想要『邀请』庞统到襄阳『做客』的行动,是严格保密的,曹真自己觉得还是做得不错,应该不会被庞统发现。但是万一碰巧被发现了呢?

    那么庞统会不会觉得走武关道太过于风险,便是直接绕道走河洛呢?

    正在曹真思索之时,忽然有传令兵卒急急奔来,见到了曹真便是一脸焦急的禀报道:『启禀将军,宛城大将黄,领兵一千,急驱河洛而去!』

    曹真脸色忽得大变,『该死,还真的行险了!』

    曹仁需要坐镇荆州,轻易不能动,能动的也就是曹真。现在他在丹水之上,若庞统走河洛,便是正当其时!

    『起锚!』曹真大声喊道,『返回水寨!』

    他可能是中计了!

    他必须立刻回去,然后到水寨换乘战马,赶上去拦住黄忠!

    庞统一定就是在黄忠军中!

第2744章声东西

    曹真原本十分确定庞统会走武关道,是在综合考量之下的结论。

    或者说是一种预测。

    这是在结合了种种信息之后得出的结论。

    就像是推测国足不会出线一样。

    是属于绝对性的,铁板钉钉的,不可置疑的结论。

    可是在曹真心中,其实也并没有真的完全就排除庞统可能会走河洛一线的忧虑。这种忧虑在焦急的等待之中,就无形被放大了。

    在忙碌的时候,也就没空七想八想。越是基层的百姓,便越是忙着生存,忙着照顾家人,一天睁眼就是干活,闭眼才能休息,所以一般这样的劳苦百姓反倒是没有什么抑郁症啊,心理疾病啊等等,也不会失眠什么的,因为他们根本就没空去多想什么,每天累得跟狗一样倒头就睡,不好好休息第二天就没办法干活,全家老小就要挨饿……

    生存毕竟是第一位的,这是人的本性。

    当曹真闲下来的时候,心中原本的那一丝的忧虑就在逐渐的被放大。

    庞统既然已经做出了试探,说明他一定是有所察觉,因此他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诸如此类的思绪,会越发的搅乱起来,使得曹真原本做出的结论摇摇欲坠。

    因此在曹真接到了黄忠领兵离开宛城前往河洛方向的时候,原本的坚持顿时崩塌了,他认为庞统为了自己不冒风险,竟然拖着黄忠一同行动,而将宛城的安危置之不顾!

    庞统竟然是这么自私!

    谁都清楚,宛城有和没有黄忠驻守,完全是两个概念。

    就像是曹仁不能轻易离开荆州襄阳一样,黄忠也不能轻易的离开宛城,可是万万没想到庞统为了保全自己,竟然不惜以宛城的安危为代价!

    黄忠不在,宛城就是一个筛子!

    只要黄忠不在,曹真敢打包票,十天之内就必定能拿下宛城!

    宛城之中有内应的……

    之所以曹军之前都动不了宛城,不是说宛城城墙有多高,沟渠有多深,而是宛城有黄忠!

    黄忠和其亲属的部众,就像是定海神针一般,只要他在,宛城就翻不起多大的波浪来。

    可是现在,黄忠竟然为了护送庞统,离开了宛城!

    庞统是真不怕,还是不在乎?

    曹真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因为庞德公去世了,所以庞统这个从子,和庞山民闹矛盾了?或许是因为庞氏家主的位置争夺不下,双方决裂了?

    庞统和庞山民两人决裂,这种可能性,并非是完全没有。

    曹真也见过太多的兄弟姐妹,在父母死后为了争夺遗产,亦或是什么重要的物品,相互扯破脸打生打死的,更何况如今的庞氏家族,也并非是当年在鹿山之侧的模样了,说是宛半城都不过分!

    这么大的利益,确实也有可能相互争夺……

    曹真的眼眯了起来,若是以此来推论,那么就是庞山民借自己的直系身份,想要霸占宛城利益,强行驱逐了庞统,然后庞统干脆拉走了黄忠?

    这……

    曹真脸上露出一丝的冷笑,若是真的如此,那简直就是天赐良机!

    庞山民自寻死路,也怨不得旁人!

    黄忠在,宛城才能在,否则所谓的中立地位,所谓的盟约,不过都是一纸空文!

    这算不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没想到啊,没想到,曹真冷笑着,若是真的追不上庞统,到时候就算是没有缉拿庞统的功勋,曹真也可以想办法发动在宛城之中的内应,趁着黄忠离开的空虚间隙,拿下宛城!

    而且现在追上去,说不得庞统和宛城都可以到手!

    曹真来了精神。

    庞德公尸骨未寒,兄弟二人便是分家决裂,导致宛城丢失!哈哈哈,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定然会让天下人都嗤笑庞氏一族!

    这也同样达成了曹真接着庞统一事来对于关中长安施加影响的效果,说不得当下这样还会更妙!

    庞统对于自己家族都不忠,自私的拉走了黄忠,使得宛城沦陷,那么这样的人还会对其他人忠诚么?庞氏一族如果因此而衰弱,留下来的空位又有多少人会扑上去争抢?

    到时候稍加挑拨,说不得……

    哈哈哈。

    曹真忽然觉得心情愉悦,也没有之前的那么焦虑了。

    这一次,就要让庞统尝一尝顾此失彼,自私自利的后果!

    可是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却让曹真的好心情并没能维持多久……

    就在曹真急急带着三千人马,过了新野不久,就遇到了博望坡的曹军值守兵卒。

    博望坡。没错,就是历史上刘备放火烧了夏侯惇的那个博望坡。

    此地北负伏牛山,南面则是隐山,西面有白河,是伏牛山延伸出来的漫岗,地势相对来说比较险要,襄汉隘道之通衢,向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曹军当然再此地立有军寨。

    可是,博望坡的军寨,并没能拦住黄忠……

    博望坡的军寨,只是地理上比较重要,并没有大将驻守,这就和宛城有些相似。如果有大将,那么黄忠未必能过去,至少不是那么顺利的就能过去,而现在没有大将,就凭普通军校,自然是拿黄忠毫无办法。

    当然,这也不能说是曹军疏忽,因为博望坡虽然说是险要,是交通要冲,但是整个博望坡的南北都是属于曹军境内,因此也就自然不需要做什么特别的防备。不过在黄忠这一次的行动之后,或许曹氏就会重新考虑这个问题了。

    『宛城军往何处去了?』曹真追问博望坡的来人。

    『启禀将军,宛城军往舞阳而去!』兵卒回报道。

    『什么?去哪里?!』曹真大惊。

    『舞阳方向!』兵卒确认。

    曹真脸色忽然就变得很不好看。

    因为博望坡往北,一个方向就是绕过伏牛山的山脉,走鲁阳,另外一个方向则是往舞阳。虽说这两个地方仅仅之差了一个字,意义上却世完全不同。

    鲁阳方向,那就是回河洛,黄忠过五关斩六将护送庞夫人……呃,庞令君回长安。

    另外的舞阳方向,则是沿着沣水行进,然后就进入了颖水区域,北面不远就是临颍,临颍再往北就是许县!

    这些地方可是都没有什么险要可以守!

    曹真吓得一个哆嗦!

    虽说黄忠的这一千人马未必能给许县带去灭顶之灾,也不可能说是黄忠能短时间内打下这么多城池来,但是黄忠带着的是骑兵,搞不好像是太史慈一样,掠州过郡,然后许县动不动就被什么人兵临城下,也肯定会让曹氏上下再次威严扫地。

    『快!快!加快速度!』曹真大急,敦促兵卒往前急追。

    过了博望坡,曹真就发现了黄忠等人经过留下的痕迹。

    曹真大喜,旋即又是大惊,然后立刻让兵卒缓行,并且派遣出了大量的斥候打探前方的情况。

    因为正常来说,骑兵追骑兵,只要前方的脚步不停息,后方的人是不好追得上的。现在遗留在这里的大量杂乱痕迹,就说明对方在这里停留了,而且停留的时间较长。

    谁都清楚,战马在气血平复之下,才能喝水吃草,拉屎拉尿。

    而且这些屎尿印迹都很新鲜……

    这意味着什么?

    曹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脸色有些难看起来。

    果不其然,很快斥候就有些惊慌的回来禀报,说是发现了黄忠等人……

    与其说是『发现』,不如说是『遭遇』。

    没错,是遭遇。

    如果不是曹真惊醒,说不得一头就撞进了黄忠设下的埋伏圈。

    曹真连忙收拢兵卒,严阵以待。

    自己和黄忠正面肛一场?

    曹真还没有白地将军那么狂妄。

    黄忠在被曹真的斥候发现了之后,也没有想要正面的和曹真三千人马对抗,也没有继续埋伏,而是在一个山岗后面显露了出来。

    『曹将军,别来无恙!』黄忠捋着长须,笑呵呵的说道,『某冬日有瑕,行猎于山中。莫非曹将军也有如此雅兴?』

    行猎于山中?

    黄忠之意,是将我当成了獐鹿不成?!

    曹真沉着脸眯着眼,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着黄忠左右。

    却没看到庞统。

    曹真心中忽然一沉。

    『庞令君何在?』曹真喝问道,『某闻庞令君回荆,原想上门邀请,却未曾想庞令君不辞而别,实有违待客之道,故请庞令君回旋襄阳,以尽地主之谊!』

    黄忠脸上似乎有些讥笑的表情,『庞令君?庞令君未在此也!』

    曹真脸色一变,『某听闻黄将军忠义为先,切莫虚言诓骗!』

    黄忠哈哈大笑,然后扬起头来,用下巴晃了晃,『庞令君确实不在此地。』

    曹真咬牙,他忽然意识到,黄忠可能说的是真话!

    庞统不在这里!

    没错,就算是庞统选择走河洛线,也不可能会亲自冒着风险去进攻颍川,甚至兵临许县城下!毕竟庞统也算是骠骑麾下的重要人物了,他若是带着黄忠到了颍川,又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名头,岂不是和叛乱无异?

    要知道当年骠骑进军的由头,是王粲用命换来的!

    所幸天子当时没点头,否则天子现在就在长安了!

    而现在庞统若是领兵出现在许县左近,理由又是什么?师出无名啊!庞统如此之人,怎么会做这样的事情?只怪自己先前太过情急,竟然忘了计较此事!

    曹真脸上阴晴不定,强笑着,『既无庞令君,那么黄将军为何急急离宛?』

    黄忠笑道,『犬马久居于栏中,未免萎蔫之态,故而带着遛一圈,不曾经想曹将军追来……曹将军要是有雅兴,不如一同行猎如何?』

    这是说我是犬马么?曹真暗中咬牙,哪里会答应黄忠的邀请,反而笑道,『黄将军行猎于此,就不怕宛城生变?』

    黄忠脸色一肃,『若是宵小胆敢行凶,莫怪某刀下无情!』

    黄忠话音落下,杀气却是升腾,须眉宛如无风自动一般,竟然有些金铁萧瑟之意。

    曹真哈哈强笑,『既然黄将军如此有信心,宛城自然是无虞。某就不打搅黄将军行猎了,告辞!』

    曹真下令,全军转向,改道往鲁阳追击!

    曹真意识到,黄忠在此,定然就是庞统的声东击西之计!

    若是曹真急躁,未能有派遣出斥候侦测,黄忠必定就是不会这么客气,说不得就真的将曹真等人当成是猎物一样的『行猎』了!反正大不了事后发一个公告,说是临……呸,见习斥候认错了,以为曹真等人是山贼什么的,误伤了云云。

    现如今黄忠见自己谨慎,所以才故意露面,也是为了纠缠拖延!

    若是自己不相信其所言,必然会留下来查看庞统有没有遮掩在军中,装扮成为什么小兵之类的,但是就像是曹真方才所想的一样,就算是庞统装扮成为小兵,黄忠等人也不可能真的去进攻许县!

    那么剩下的答桉只有一个,就是黄忠带着人吸引了曹真等人的注意力,实际上庞统偷偷前往了鲁阳!

    现在黄忠的位置,距离完成还不算是太远。宛城真要有什么事情,黄忠长驱之下,也可以在一日之内赶到,但如果说跑得太远了,宛城真要有什么事情,黄忠未必就能及时赶回去了。而且曹真还准备反过来摆黄忠一道……

    曹真埋伏在通往鲁阳道路之侧的山林之中。

    方才是黄忠等着他,现在则是他等着黄忠!

    如今难题就在黄忠手中,是回宛城,还是前来阻拦他?

    若是回宛城,那曹真不管,若是想要前来阻拦骚扰他,曹真就打算伏击黄忠,不一定可以将黄忠杀死,但是也可以将其杀败!

    但是,在曹真改道往鲁阳设伏不久,留在后方的斥候就追了上来,表示黄忠也没有在舞阳的方向上停留多久,然后队列齐整的往宛城而去,并没有往鲁阳这里来……

    曹真愣了一下,『没来?回宛城了?』

    斥候应是。

    曹真忽然意识到,他的预测可能又错了!

    庞统多半也不在鲁阳路线上!

    如果说庞统和黄忠玩了一套声东击西的话,那么黄忠就是知道庞统走了鲁阳路线了,而现在曹真改道鲁阳,黄忠多少应该是拦截一二,亦或是给曹真找一点麻烦来拖延一下,怎么会这么轻易的就回军宛城了?

    除非是黄忠说谎了?庞统其实就藏在其军中?然后黄忠回宛城,庞统乔装打扮走颍川?

    不,曹真又摇了摇头。

    曹真回想起之前黄忠说话的言辞态度。

    在大汉当下,道德标准还没有像是后世的一部分人一样,拿发誓当饭吃,把承诺当笑话,虽然说双方各凭计谋,但是绝不会睁着眼说瞎话……

    黄忠不像是在说谎。

    黄忠当时并没有躲闪和遮掩,反而隐隐约约的让曹真觉得是一种在看笑话的眼神,似乎是一种很轻松,只要见到了曹真等人,便已经完事了的那种轻松!

    轻松……

    轻松?!

    曹真忽然想明白了,彻头彻尾想清楚了。

    『唉……召集兵卒,回……』曹真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疲惫,说话的声音也有些沙哑起来,『全军,回襄阳……』

    『将军怎么了?不往前追了么?』一旁的护卫问道。

    曹真闭上眼,叹息了一声,『庞士元不在这里……』

    黄忠回旋,一点都没有拦阻曹真往鲁阳追击的意思,也就意味着要么是黄忠确信庞统已经先一步离开,不管曹真怎么追都追不上,要么就是庞统根本就没有和黄忠同行,没有走河洛线,而是依旧走的是武关道!

    而后一种的可能性更大!

    现在曹真只能是往回赶,并且将希望寄托在他在武关道布置的那些人手上。

    可是,已经晚了。

    就在曹真急急从丹水上离开之后,一叶扁舟从水上而来,沿着丹水晃晃悠悠,不紧不慢。

    在临近黄昏的时候,停到了蔡氏商船的左近。

    蔡氏管事恭恭敬敬的站在岸边。在看到了庞统的时候,也不仅是有些惊讶。他仅仅是得到了蔡冒的命令,除了到关中采购货物之外,还需要在半道上等候一下。

    当然,蔡氏管事并不知道是要接应谁,甚至蔡冒也不确定。

    或许蔡冒能猜到是庞统,但是蔡冒也不敢用这个消息赌什么。

    毕竟蔡冒也不确定这个要求,是不是一次忠诚测试……

    蔡氏和骠骑如今隐秘的进行合作,但是蔡冒也不能保证说骠骑就对于蔡氏很放心,如果说万一给他的这个消息是假的,然后有人盯着他,一旦送来了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然后被曹军抓起来了,那么之前好不容易去长安搭上的关系岂不是付之东流?

    因为蔡冒得到的命令,只是知道有人可能会持着蔡氏的信物前来搭乘。若是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还等不到人的话,那商船就可以直接离开了。

    蔡冒不敢赌,也不觉得将这个消息卖给曹氏之后能获得比骠骑那边更多的好处,所以蔡冒特意派出了自己的心腹管事……

    夕阳照在丹水之上,映得山川一片金黄。

    庞统缓缓的从扁舟上下来,站在岸边左右看了看风景。

    长袍大袖,纶巾博带。

    不过庞统也没有待多久,便带着几名护卫上了蔡氏的商船。

    蔡氏管事低着头陪在一旁。

    他听到在丹水山岚之中,庞统似乎略有略无得叹了口气,似乎是夹杂了一些感慨?

    这是感慨什么?

    蔡氏管事自然是不敢多问,甚至就装作根本就没有接到庞统这些人,随后商船一行,便是拔锚起行,往丹水上游而去……

第2745章意南北

    从丹水到商县一段,无惊无险。

    曹真布置在陆路上的人,自然没能等得到庞统,同样的,魏延也没等到。

    魏延得知庞统已经安然抵达了商县的时候,在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多少也是有一些恼怒的,毕竟准备了这么久,却用不上了!

    庞统竟然只是用计谋就调开了曹军,似乎是轻松无比的就抵达了商县之处。

    不过魏延在商县之中找到了庞统的时候,庞统却用一句话,很轻易的就打消了魏延的怒气。

    『文长,西域有变……』

    魏延顿时有些错愕,旋即被引开了注意力。

    兵卒他们在很多时候是听命行事,所以究竟打不打,亦或是奔走了半天结果没什么大动作,对于他们来说,即便是有一些意见也往往会相对于比较片面,因为兵卒的视角就是被限制了,他们只能看到那么一点。

    魏延在某些程度上,思维模式还是有些像是兵卒。他往回赶的路上,不止一次的叭咂嘴,觉得自己假做练兵,然后结果真成了练兵了。这让他似乎多少有些患得患失的,就像是期待的大奖结果没开出来,或是又被什么犄角旮旯的山区人一下子复式四十倍,五十倍的掏空了底池一样。

    可是让他和庞统说,咱们不回去了,还是留下来和曹军干一波再走,魏延也开不了这个口。

    毕竟当初骠骑大将军斐潜告知魏延的,就是让魏延配合庞统,在有需要的时候协助庞统脱离而已,并不是说要让魏延和荆州开战。

    现在庞统凭借自己的谋略,成功调开了曹真,从陆路换到水路,然后又从水路换到陆路,轻轻巧巧的晃动身位离开了险境,魏延总不能去和庞统说,庞令君你这样不行,我都还没上台唱戏呢,这就结束了?要不庞令君回宛城重新再走一遍?

    或许到了历史上魏延年龄再大一些,功勋再多一点的时候,可能会因为自傲走向关老二的翻版,但是现在的魏延,身架子还没那么高傲,虽说有些失望,但是也没有因此就掉脸子,拒绝护卫着庞统一路往北,返回关中。

    不过在回长安的途中,魏延还是多少有些按捺不住,找到了庞统询问道:『庞令君,恕某冒昧,令君莫非在宛城之中,也能收取长安消息?』

    魏延猜测是信鸽,但是用信鸽传递物品涨价的消息,又让魏延觉得不太可能,甚至是觉得有些奢靡。

    信鸽有其便利性,但是同样也有局限性。为了确保信息传递的不丢失,信鸽一般来说是双份的,也就是同样一个情报,可能会选用两只信鸽,在不同时间内释放,以此来确保情报在信鸽返回的过程当中不至于丢失。就算是没有信鸽天敌,比如西北的各种鹰和凋的捕猎,信鸽也有可能会因为某些时候的磁场混乱,亦或是其自身的什么问题,没能飞回去……

    所以,用信鸽确实是可以快速传递消息,但是成本太高了。

    传递某些重大事件可以理解,但是用来传递涨价的消息,未免有些太浪费了,不是么?

    可如果不是用信鸽,又是用什么其他的方式呢?

    魏延想不明白,因为他这一段时间都是盯着商县,甚至盯着整个的丹水线路,如果有什么其他的信息传递方式,不可能能瞒得过他,所以他非常的疑惑。

    庞统看了看魏延,笑道:『此事何须长安特意递送消息?』

    庞统的回答,让魏延更加的迷惑。

    魏延皱眉问道:『既然是未曾收到消息,令君又是如何得知西域有变?还请令君释疑。』

    魏延这时候,不是指责,而是在请教。

    魏延出身比较低微,并不是豪强大族,再加上他其实书读得并不多,所以他对于一些经文也不甚了解,更没有办法和那些饱读诗书的人聊到一起,所以他并没有多少士族子弟方面的朋友。

    就像是历史上魏延就很敬重关羽,和赵云也没有什么矛盾,同时对于诸葛亮三番五次反驳他的建议,也就是发牢骚,该干的活也没少干。他只是和杨仪之间的矛盾,特别明显。或许他在历史上也和川蜀的一些文人有矛盾,但是这些就不得而知了。

    当下来说,魏延对于斐潜,就是十分的敬佩,同时对于徐庶和庞统这样足智多谋的人,同样也是谦恭有加。当然,如果这一次庞统是完全依靠魏延才能获救的话,可能魏延对待庞统的态度,可能会有所不同。

    庞统笑了笑,并没有故意卖关子,而是缓缓的说道:『文长,宛城乃南北东西之货集散之地,价格变化最为显着……我虽说居于宛城之中,自然能知晓长安货物价格变化……西域之中,香料蒲酒等货物大幅度提价……此事毫无征兆,亦无原由,故而推测西域定然有变。』

    因为有大汉商会这个机构,长安商品的价格,一般来说都是比较稳定的。突然发生的巨大价格波动,若是说大汉商会不知晓,这定然是不可能的,而大汉商会知道了,也就意味着斐潜知道了,而大汉商会并没有做出任何的解释和举措,也就自然说明其中必然有些不为一般人所知的变故。

    魏延恍然,『原来如此!讲武堂讲义之中,亦有观敌粮价波动,即可知晓敌军变化之例!原来可以用在此处!受教了,受教了!』

    庞统点了点头,『讲武堂之内事例,皆出于实战,乃主公一大创举,若是文长能够融会贯通,自是可通达于战场,洞悉于敌我。』

    魏延拱拱手,『多谢令君指点!延定然潜心专研!不过这西域之中,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庞统沉默了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我也不能确定……不过到了长安,自是分晓……加快速度罢!』

    魏延看了看庞统多少呈现出一些疲惫的脸色,『令君,你这身体……』

    『无妨,无妨。』庞统摆摆手说道,『我就是路途有些疲惫而已,到了长安,自然是可以好好休息……加快速度,越早赶到长安,自然也是越早得到休息。』

    魏延见庞统坚持,也就没有再说什么,便是到了一旁去下达命令去了。

    庞统抬头望了望天,天上白云飘动。

    庞统微微叹了口气,他其实并不像是和魏延说的那样,对于西域之事不了解。他也猜测出了一二,但是庞统心中知晓,西域的这个事情,看起来像是仅仅是吕布的问题,是西域一地之事,但是实际上并不是,而是如同吕布一样的人,如同西域一样的地的事情。

    是这个天下的事。

    风飞,云动。

    这是人心漂浮,还是岁月沧桑?

    天空之中的白云,变幻莫测,一会儿变成一只老虎,一会儿变成一只兔子。

    在另外一边,在白云变成的兔子的屁股下方,刘协也在仰头望着天空。

    日常观天,这几乎成为了刘协他的一种日常的习惯。

    他是天子。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天命之子,可以从天空之中得到一些信息,是不是也在情理之中了?

    刘协渴望着,但是他也害怕着。

    信息二字,虽然没有后世研究得那么透彻,但是对于大汉当下的人来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也渐渐的越发的重视了起来。

    关中的斐潜就不用说了,或许正是由他而起,使得整个大汉对于信息的需求量更上了一个台阶。

    在不知不觉之中,几乎所有的上层阶层的人,都下意识的开始组建自己的信息网络,收集相关的信息,即便是这种举动有些效率低下,亦或是出现因为个人能力而导致的信息偏差,但是至少来说当下大汉对于整个外界的信息渴求度是比历史上要高处了很多。

    原来大汉并非就是『天下』……

    受到这个观念冲击最大的,自然就是天子。

    天子么,天命之子,天下之主,可是忽然有一天,这个天下被扩大了,然后勐然间发现还有『天子』所管理不到,所触及不了的地方,那么原先大汉这个『天子』理论的追随者,自然就会产生了各种疑虑。

    既然是天子,那么为什么还有不属于天子的地方?不属于大汉天子的地方,是不是还有另外一个『天子』?若是还有『天子』,谁又是真的『天子』?亦或是这个『天子』,其实也未必真的是所谓的『天命之子』?

    这些思潮的影响之下,刘协自然首当其冲。

    他一边惶恐着,因为觉得自己身上的光彩正在斑驳,芬芳正在失去,一边又是很饥渴的想要获取更多的信息,他害怕知道这些外界的信息,但是他同时又渴望着能知晓。

    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超出他想象的天下。

    『陛下……』一声轻声的呼唤,打断了刘协的思绪。

    刘协缓缓的转头一看,看见黄门宦官捧着一堆的书牒。

    『这是……何物?』刘协问道。

    黄门宦官低着头,『这是董巡风进献给陛下的巡风录……』

    『巡风使?』刘协几乎是愣了一下。他几乎是忘记了这个事情,『这些书信,都是董巡风一人的?』

    正常来说,因为受限于载体,所以表章一般来说字数都不多,而想当下黄门宦官捧着的,明显就有十几本的表章,难不成都是董遇一个人写的?

    在没有大量的关中纸之前,书信都是竹简或是木牍,达官贵人才用得上丝帛,但是都受限于材料,鲜有长篇大论者。

    而当下这个董遇的表章就打破了刘协的认知。

    因为确实很多,厚厚一大叠,而且刘协还看到在表章上面,似乎还特意做了副标题,巡风录之一,之二什么的。

    黄门宦官低着头,『回禀陛下,这正是关中董巡风之书信。』

    『巡风使……』

    刘协略微苦笑了一下。他任命过很多的官职,像是巡风使这样不入流的兼职小吏,更是不知道凡几,连刘协他自己都没有放在心上。若不是这一次董遇将这么多的书信寄回来,他都要将董遇抛到脑后去了。

    刘协对于董遇的印象,其实很一般。

    因为董遇讲话很直,甚至让刘协觉得有些刺耳。

    董遇进谏,要刘协『振朝纲,任贤才』,同时还要『兴地方,养百姓』,并且『明政治,统诸侯』等等……

    以至于刘协一开始的时候还笑容满面,到了后面只能是笑容慢变了。

    到了现在,刘协勐地听到董遇这个名字的时候,头一个反应就是这家伙是谁?没错,刘协对于董遇其实没有剩下多少印象了,即便是他亲自给董遇封了一个巡风使的头衔。

    巡风使,哈哈,巡风使。

    刘协心中无奈的揶揄了半句,如今他这个天子,也就是任命这些不入流的官职,才不需要尚书台的批准,也不需要走尚书台的流程。反正是不拿俸禄的那种,尚书台也懒得管这等官职。

    大汉最缺乏什么?

    不,是刘协当下最缺乏什么?

    人才!尤其是『忠诚』的人才!

    刘协在发现他的头衔,他的身份,并不能豁免伤害,也不能让人低头便拜的时候,他就开始收罗『人才』了。当然受限于自身的成长,环境,以及他个人的经历,在一开始的时候并不是很顺畅……

    嗯,即便是到了现在,也依旧不顺畅,就像是长了痔疮又碰上了便秘的痛苦一般。

    董遇姓董,董太后的董,但是和董太后的关系不是太密切,算是同宗,但是不能算是同族,但这一点点的关系,却让刘协紧紧的抓住,虽然他和董遇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感觉并不是很好,但是刘协依旧忍了下来。

    刘协太缺人了。

    董承是刘协最开始找的『人才』,因为董承是董太后一脉的,算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可问题是董承和董重一样,并没有多少才能,便是如同幼童怀金行于闹市一样,很快的就在纷乱之中不仅是失去了性命,也导致了刘协原本的计划受到了重大的挫折。

    刘协一度以为他是天子,所以他的命令就算是再小,对于臣子来说都是天一般大的号令,但是他之后就不得不接受了现实。即便是有人真的说什么天子诏令莫敢不从,但实际上多半也只是说说而已,等退下大殿之后,这些臣子该干什么依旧还是会去干什么,

    刘协活得越明白,便是越发的痛苦。

    如今刘协觉得他最幸福和快乐的时候,反而是他的小时候。长大之后便是全数充满了痛苦,而董遇等人是刘协在感受到了这些痛苦的时候,所寻求的那些光芒。

    即便是些许的,微弱的,甚至是渺茫的……

    所以当刘协遇到了董遇这样的老实人的时候,心中自然多少也是有些感慨的,虽然说董爱卿说话不怎么样,但是还是真干实事啊,至少是真的在把『巡风使』当成是一回事!

    看看,这么多的风闻录!

    刘协翻看着,心中发出了感慨,果然是人不可貌相,董爱卿相貌平平,但是这字写得多好,这些事情叙述得多详细……

    真是看走眼了啊!

    刘协在心中又一次发出了这样感叹。他当时封董遇等一大帮子的士族子弟作为巡风使的时候,只是想要有枣没枣的随便打三杆子,反正自己也留不住,不如就留个不要钱的人情,亦或是……

    掺把沙子。

    刘协感觉董遇就是个书呆子,而且董遇自己也是这么说的,他想去长安也不是为了求职,只是为了读书。因为他发现长安比许县有更多的书。

    刘协当时真想暴跳起来,大喊那些书都是我的,我的!

    至少曾经是!

    是那个家伙从我家的书库里面搬走的!

    可是话到了嘴边的时候,刘协又会重新吞下去,然后在肚肠里面翻滚着,成为一股怨气缓缓弥散出去。

    天下诸侯,从他家拿走的,何止是书?

    所以面对着董遇一般,想要去长安『读书』的这些子弟,刘协都是笑呵呵的表示,好,很好,读书很好,然后给这些人都封了一个『巡风使』的名头,表示这些人到了长安之后,除了读书之外,还可以将风土人情上报回来云云。

    反正不花钱。

    嗯,严格说起来也并非完全不花钱,赏赐还是略有一些的,只是不发俸禄而已。巡风使只是一个虚衔,并没有任何的品级,当然不需要发放俸禄,就连赏赐也是走少府的账目,所以尚书台也没有任何的刁难,像是这样的虚衔,刘协愿意封几个就封几个,就当是小孩子……

    嗯,就当是练手就是了。

    可如今,谁也没有想到,这些没有俸禄,原本大家都不认为是什么正经玩意的巡风使里面居然混进去了一个正经货色!

    这算是在二哈群里面混进了一头狼,还是在狼群里面混进了一只二哈?

    『呼……这真是……』刘协一边翻看着,一边长长叹了口气,『董爱卿真是忠心啊……这大汉上下,若是满朝都能如董爱卿一般,而非阳奉阴违、尸位素餐之辈,我大汉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黄门宦官便是低头,装作没听见。

    董遇的巡风录,是从董遇他从进入河洛地区开始写的……

    『风闻一。茫茫焉,过河洛。荒田杂草,夐不见人。河水萦滔,山嵴错分。黄沙弥漫,风悲日曛。千百里鲜有人烟也。乡民告之,此乃山东讨董之所也,覆三军,常鬼哭,天阴则可闻。』

    刘协缓缓的叹了口气。

    『风闻二。惶惶焉,宿雒阳。夜半更声,皆沾寒露。大河滔滔,水冰难渡。天高地远,不知归路。鼠行于内,堂皇噬骨。家粮逾耗,硕鼠安居……』

    刘协将第二封放了回去,然后再次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脸色实在是有些难堪,『呜呼意嘻!』

    停下了好一会儿,刘协才算是平复了情绪,重新拿起后续的风闻录看了起来,但是越往后看,神情便是越严肃,到了后面身躯都有些僵直,嘴角也绷紧了……

第2746章都很美

    许县,皇宫。

    『来人,去请中散大夫前来。』

    刘协一边继续翻阅着手上的这些风闻录,一边沉声吩咐道。

    黄门宦官领命而去,不多时,刘晔就遵令而来。

    尚书台距离皇宫并不远,但是如果不是刘协有令,这些人都不会来的。

    包括身为皇室宗亲的刘晔。

    刘协看着刘晔上前拜见,目光之中略有一些复杂,但是他很快的掩饰了这些复杂的情绪,先请刘晔坐下,然后才拍着桌桉上的这些董遇的风闻录,询问道:『这些风闻录,爱卿可曾看过?』

    刘协问得似乎是很随意,但是刘晔回答的时候一点都不能随意。

    刘晔低着头,『回禀陛下,此乃给陛下的书信,岂能擅自翻阅?』

    『哦?』刘协笑了笑,『我说的是西面的那个尚书台……』

    『啊?这个……』刘晔愣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刘协一眼,然后又是低下头去,『这个微臣就不知道了……』

    『呵呵……』刘协发出了些笑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说的光是西尚书台么?

    显然也不是。

    刘协很无奈,因为他所有的信息都是经过类筛选的。

    刘晔也很无奈。

    这不就跟和尚头上的虱子一样的事情么,若是没有两个尚书台过目,有那个家伙胆子会那么肥,随意将关中来的东西随意递送到了刘协手上?所以很明显,这些书信风闻录能到了刘协手上,说明至少经过了两处尚书台的手,至少是默许。

    因为董遇是走的官方的路线递送上来的,所以关中的西尚书台肯定知道这些风闻录上面写了一些什么。

    董遇能看到,并且描述出来的事情,其他士族子弟同样也能看到,只不过其他的一些士族子弟并不对董遇所描绘的东西感兴趣而已。

    像董遇这样真心真意,一门心思去求学的,只是少数,还有很多人是怀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去的。

    对于大多数的士族子弟来说,读书可能都是一个幌子,他们更想要去关中打探知晓关于什么火药,制纸,冶金等等方面的信息,甚至不惜为此出重金收买一些人……

    毕竟山东之内,有传言说斐潜手中有什么墨子秘传。

    还有人言辞凿凿的表示说斐潜其实是上古墨子亲传,是当代墨家矩子,方懂得如此多的新奇技巧云云……

    要是能探寻出一二来,岂不是发达了?

    就算是没有找到什么秘诀,在关中也可以混一个出路,岂不是比在山东打破头挤那些底层小吏要更好,至于读书,那只不过是进身之阶而已,那有能为了读书而去读书的?

    所以,或许在西尚书台看来,董遇的这些风闻录,更像是一个读书人应该做的事情,所以他们没有制止,也没有做出任何的限制。

    这只是或许,也就是表面上的那些东西。

    当然,刘晔本能的觉得在其中,西尚书台可能还有一些什么其他的因素,比如一些什么谋划,只不过他没能想得出来……

    所以他也没说。

    更不可能和天子刘协说了。

    刘晔轻咳了一声,将这个略有些尴尬的话题岔开,『董巡风忠心社稷,心忧天下,诚实君子,实乃陛下之洪福……』

    『嗯。』刘协点了点头。

    说是书信,其实更像是日记,亦或是调查手册之类的文献。

    董遇确实是实诚人,他喜欢专研学问,然后这巡风之事,多半也是被他当成了一项学问来做了。

    做官和做学问,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在某些事情上,就像是冰和火不可交融一样。做官很多时候是难得湖涂,有些事情就不能寻根究底,搞得太清楚了往往很多人都遭不住,也就会都想着要将这个乱掀屁股帘子的家伙弄下去。而做学问要是没有寻根究底的精神,什么都是一知半解湖里湖涂,就根本无法专精,更谈不上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了。

    至于在某学院之中,那些仪仗着自身地位,压榨弟子,甚至长期霸占第一署名,将真正研究者挤到第二署名的,甚至还要给他自己孩子涂点油抹点彩的那些砖家叫兽,论起来更像是官僚,而不是学者。

    董遇这个巡风使上报的书信,就像是在做学问,和平常那些官吏递送的行文奏章完全不同,不仅是没有浮华的辞藻,甚至读起来有些干巴巴的难受。

    可是,偏偏刘协越看,就觉得越是有味道。

    大汉这个时代的人,都是比较喜欢『意会』的。不管是官场里面的官话也好,亦或是平日里面的行文也罢,甚至应该是最为严禁,最需准确的图舆,也会是『左手画个圈右手画个龙』,需要看图人自己意会一下……

    最为关键的是,很多时候表述的时候,那些列出来的数字是虚指!

    刘协之前,还一度以为『河宽千丈、楼高百丈』之类的是真的,可是等他真的去测量的时候又是傻了眼。同理还有什么身披千斤重甲,上阵可敌万人的勐将……

    而在董遇的巡风记录之中,就几乎没有这些夸大的,或是描绘性的词语,更多的是简单的,直白的表示,使得刘协这么一看,就能对于实际情况有了更透彻的认知。

    刘协将其中的几封见闻录挑了出来,然后用手掂着,似乎是在感受着书笺的重量,又像是在感受着董遇字里行间透出那种分量。

    刘协对于大汉天下,对于江山社稷的关心,远远的超出他的先辈。恒灵二帝,其实也有粪发涂墙的时候,只不过受到了挫折之后很快就放弃了,似乎是觉得自己不做让儿子来做也行,儿子不行就是孙子,反正子子孙孙无穷尽也,然后没想到到了刘协这里……

    『爱卿,这几份风闻录,不妨看看。』刘协将手中的那几封递给了宦官,让宦官转给刘晔观看。

    这几封风闻录,是刘协感觉分量最重的几封。

    在这几封风闻录之中,董遇写的大部分都是乡野之事,田间地头,而这些事情,在很多时候官吏是『不屑于』去写的,表面上是说这些事情太琐碎了,而且太粗俗了,不利于观瞻,但实际上是因为这些官吏大多数时候,根本就不会去亲自了解实际情况,自然也就说不出写不下来。

    董遇不一样,他详细叙述了他在关中村寨之中看到的一切,描述了关中家庭的田亩,牲畜,种植,养殖的各种事项,并且还将这些信息以画图的形式勾勒出来,当然,这也是使得他的书信量特别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在董遇的描述里面,关中的农户的生产活动几乎是栩栩如生。

    甚至董遇还注明了关中和山东之间的农户,在种植养殖上面的差距,重点写了农田,家禽,余地,灌既等等八个方面,都是写实的,甚至还有图形作为对比,几乎让刘协看到了关中和山东农户之间的那些真实细节上面的不同。

    大殿之中针落可闻,刘晔低头缓缓的翻动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清晰。

    过了片刻之后,刘晔将风闻录放下,表示自己看完了,『启禀陛下,董巡风所言,甚为详妙,诚可作为参考。』

    『真是……写得好啊,阅之便如亲临所见一般……』刘协感慨着,然后用手轻拍着其余的一叠的风闻录,『大汉……真是需要此等忠诚臣子啊……』

    这话说得真是……

    刘晔在一旁默然不语,装作没听见。

    刘晔本身是没看过这个风闻录的,但是他看了之后,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在许县的尚书台也没有限制这些书简,送到了天子刘协面前。只不过这其中的原因,恐怕是不能和天子刘协说明的。

    稍微提及一点,都是不能!

    虽然说大多数的事情,基本上都和利益相挂钩,大部分人之间的矛盾,都是利益分配不均而形成的,但是基本上不会有人会直接捅出来的。『领工资,娶老婆,生孩子』,这种说法明显就没有『事业,爱情,家庭』这样的好听,虽然说本质上是一样的,但是大多数人就觉得的后一种说辞更有格调。

    直言之人,往往都招人嫌。

    可偏偏董遇『直言』了,两个尚书台都没『嫌』,这其中奥妙……

    刘晔身处于许县,对于关中政治圈子距离比较远,但是对于许县的尚书台,或是曹操的丞相府的想法,大概还是能猜出一二三来的。

    大多数时候,一些政治上的举措,背后都是利益的交换。

    董遇此人,刘晔也是略有耳闻,也仅仅是略有耳闻。

    这一次关中派出了使者,说是要向天子贺喜,并且缴纳随贡,表面文章做得很是到位,并且随同使团,也带来了不少信件。在这些信件之中,大部分的都是寄回家的,而给天子刘协的,也就只有董遇一个人的风闻录。

    之前刘协封的『关中巡风使』,虽说不多,但是至少也有二三十人了罢!

    光看表面事项,往往是看不出什么问题的,而且似乎表面上看起来,这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董遇的风闻录,确实写的很好。

    董遇的风闻录,不像是其他人的奏章,指点江山激昂文字,仿佛是表示皇帝若是不按照奏章上面的来做,就是不配当皇帝,就是愧对列祖列宗一般,恰恰相反,董遇风闻录之中没有一句话是表示要怎么做的,亦或是怎么做比较好的,但是在每个人看完了之后,都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哦,原来是差距在这里。

    只不过这个差距,刘晔心中清楚,也不是那种随便伸手垫脚就能弥补的。

    就拿水利设施来说,关中田亩有沟渠,有水车,山东很多田亩则是没有,只能是人力挑水浇灌,这是不是差距?显然是,但是想要弥补这个差距,是不是只需要修建沟渠,建立水车就可以了?是,但是也不是。

    刘晔有些感慨,刘协虽然成长速度并不算慢,甚至比起他的父亲和爷爷来说,似乎还要更强更好一些,可奈何……

    『爱卿!这巡风使董氏,忠心国事,尽职尽责,理应当赏!不知爱卿以为如何?』刘协似乎还存留在阅读风闻录的那种兴奋之中,语调有些上扬,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虽说董爱卿身于关中,然其心依旧系于大汉天下百姓,尽心于农家,这就很好……很好啊!』

    刘晔在心中微微叹了一口气,但是表面上的语气声调什么的依旧是平稳,『陛下所言甚是,此人忠心社稷,理应当赏。』

    当然是会赏赐,这一点不用刘协说,尚书台都会去做的,而且还会做得大张旗鼓,世人皆知。可关键不是赏赐,而是赏赐之后该做一些什么?

    『没错!当赏!』刘协点头说道,『此外,大司农当以此文为准,衡地之得失,弥禾之良莠,增田之亩产,加百姓之获!』

    『陛下圣明!』刘晔低头而拜,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赞同了刘协的意见,但是实际上在内心则是叹了一口气。

    陛下……

    你这坑,毕竟还是没能躲过去啊!

    刘协看着刘晔领命而去,沉默了半响,便是缓缓的站起,然后离开了宝座,走下了丹阶,站在台阶下面仰头看着上面孤零零的一个座位,看着座位后面黑红为底,金银为线的屏风,然后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沉默着,久久未动。

    刘协真的就像是刘晔所料想的那样,长进有限?

    在大殿之前站立了片刻之后,刘协才转过身,往太庙而去。

    刘协觉得,今天他有了一个非常大的收获……

    他找到了一个新的思路。

    刘晔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忠诚。

    这一点,其实刘协是多少明白一些的,就像是在大殿当中的皇帝宝座一样,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美,那么好坐。

    看起来一切都很美,但是实际上未必真的美。

    董遇的风闻录也是如此。

    真的就能像是刘协方才和刘晔所言的那样,交给大司农去办,就什么都能办好了?

    显然不可能。

    刘协慢慢的在皇宫之内踱步,沿着回廊走。

    回廊之中,凋梁画栋,一切都很美,却限定了刘协走的路线。

    刘协上朝的时候,走的是这一条线路,从大殿往回走,也同样是走这样的一条线路。就算是他在半路上看见了芬芳的花朵,飘飞的蝴蝶,亦或是什么新奇的事物,他都只能是维持着一个天子的威仪。

    因为如果连他自己都不顾天子的威仪了,恐怕这个天下……

    不过,通过了董遇的风闻录,刘协似乎看到了一丝新的方向。

    这个方向是他之前没有考虑过的,但是现在越想却越觉得可行。

    天下,是刘氏的,但是也是百姓的。

    如果没有这些百姓,就算是刘协再有能力,又能如何?

    而对于这些百姓来说,什么才是最为重要的呢?

    是自己这个天子么?

    刘协露出了一丝的苦笑。

    不是的,刘协自己也明白这一点。

    在前方,太庙远看,依旧威严,但是墙角的些许青苔,还有青砖上面积累的尘灰,却让越来越近的刘协在内心之中感受到了一种荒废,就像是董遇在风闻录之中描绘的雒阳情形一样。即便是重建了,又如何能恢复到原本的模样?

    毁掉的,终究会毁掉。

    救不了的,终究还是救不了。

    刘协走进了太庙,按照惯例将宦官全数都赶了出去,然后低着头,给祖宗灵位祭拜,上香,祷告,一套流程走下来,似乎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孔文举……朕保不住了……』刘协低声喃喃说道,『朕很想保住他……可是现在看来……保不了了……』

    在最开始的时候,孔融刚刚被抓,朝野上下似乎都是一阵滔滔,所有人都在议论着孔融,使得刘协也产生了一种错觉,以为孔融是一个重点,而刘协他只要抓住了这个重点,便是可以左右逢源,从中获利。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孔融的热度在下降,现在似乎已经没有人去议论孔融了,更没有人去关心孔融的生死,这就使得刘协被架在了半空之中,上也上不去,下也难下来。

    刘协想要通过孔融一事,笼络人心的计划,看起来确实很美,但是在执行的过程当中,失败了。他想要举办庆典,集合更多的声音,更多的『民意』,但是现在刘协发现他的这个庆典还没有举办,原本他以为的『民意』便已经转向了,使得他的谋划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不管东西尚书台是什么意思,刘协看到董遇的这些风闻录的时候,想到了一个新的方向。

    『民以食为天啊……』刘协微笑起来,但笑容很快的又垮了下去,他叹了口气,『为什么朕之前就没想到呢?民以食为天啊……这句话还是骠骑告诉我的……』

    勐然间,刘协顿了一下。他忽然想起了当年吃过的那一碗难以下咽的湖湖,然后又想到了如今董遇在风闻录之中所写的那些关中农户的情况,不由得长长的喟叹了一声,『原来……骠骑……早就说了啊……』

    刘协的目光有些发亮,他觉得他发现了其中的奥秘,属于骠骑的真正奥秘!

    让百姓吃得更好,百姓就自然拥戴,若是百姓觉得自己,以及自己的家人吃得一天不如一天,这个王朝还有未来,还有希望么?靠那些官吏,那些士族子弟,就算是皇室血脉,如同刘晔那样的大臣,也不能全数靠得住!

    唯有依靠百姓!

    要在百姓之中取得声名,要在百姓心中占据一定的位置,除了重农,别无他法!

    『从今日开始……』刘协微笑着,『朕就要做一个亲农的大汉天子……』

第2747章都很富

    人总是该有些梦想的。

    虽然说这句话的时候,大多数都是咸鱼,但是人一旦失去了希望,归根结底依旧是一件非常悲哀的事情。

    刘协他的梦想,他的希望,就是大汉中兴。

    站在历史巨人的肩膀上,几乎稍微了解一些汉末三国历史的人似乎可以表示他没救了,等死罢,他就是大汉的最后一任皇帝了。可是对身处于大汉局中,没有上帝视角的刘协来说,这个梦想,这个希望,却是他的执念。

    拿起和放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大汉天子之中,有短命的,有长寿的。就拿东汉来说,最为短命的皇帝连一年都没熬过去,而且在东汉的皇帝也相比较而言短命一些,像是西汉的汉武帝那样到了70岁的,两汉加起来也就那么独一份。

    在东汉么,光武帝是六十三岁,竟然是年龄最大的,接下来就是汉献帝了,其余的死的都早,大把东汉皇帝在二三十岁就驾崩了的。

    按照道理来说,刘协倒也不赖,就算是退位了作为山阳公,并没有因此就颓废度日哀哀而鸣,而是亲自耕种,还利用在宫内学过的医术,跟皇后一起为百姓治病,自己挖的草药不收钱,免费给百姓针灸、拔罐、刮痧,只有自己购买的药,才会收成本费。据说后世中医有游方郎中拔罐、针灸不要钱的习俗,就是由此而来。

    这或许就是刘协觉得需要亲农而得到的后续发展?

    或许刘协在山阳之时最终是放下了天下,但是现在这个阶段,他觉得还有希望。

    刘协想要救孔融,并不是说他觉得孔融就能起多大的作用,立刻可以像是中流砥柱一般力挽狂澜,而是想要通过这一件事情展现一个态度,在被曹操牢牢控制之下的朝堂当中撕扯出一个豁口来。

    简单来说,刘协需要人,别管孔融现在是大猫还是小猫,至少能抓点耗子,就是好事了,如果说能通过孔融这只猫引来更多的猫,那么朝堂之中的硕鼠终有一天会被抓出来的……

    可是,这个过程并不是那么的顺利。

    有时候刘协也会困惑,为什么这事情会这么难呢?

    其实很简单。

    阶级和阶级之间,就像是水和油,只有在某些条件之下才可能融合,在大多数时间下都是分层的,所有能水变油的,最终都会被证明是伪科学。

    刘协和乡绅其实就是互为水油。

    刘协所最能依靠的,目标利益可以说是基础一致的,反倒是在政治圈子外面,承受着最沉重负担的普通百姓,万千黔首。

    因为只有这些普通百姓的朴实愿望和刘协才是真正重合的——『大汉中兴』,或者换一个词,叫做『衣食温饱』。

    刘协希望大汉统一,各地纷争消弭,不再有战争,不再有割据。

    百姓也是同样希望如此。

    所以在大多数的封建王朝年代,只要皇帝稍微还懂一些事情的,他会知道他的天然盟友便是这些普通的百姓,可惜大多数的皇帝却忽略了这些百姓,而是选择与虎谋皮,企图和地主阶级内部达成妥协……

    同行是冤家啊!

    虽然说有时候同行会结成联盟对应于外,但是大多数时候,这些同行都是相互拆台的,彼此竞争,甚至不惜用下三滥的手法搞死同行。

    故而,即便是刘协和那些乡绅士族在某些层度上能暂时达成一致的,但是他们行动上却难以配合起来。刘协往前冲的时候乡绅没跟上,反倒是在观望,乡绅在动作的时候,刘协也是在一旁冷眼旁观。

    就像是这一次,董遇的这些风闻录……

    似乎相同的行动,却有着不同的心思。

    太庙,现在成为了刘协的树洞。

    整个皇宫之中,嗯,或许是整个大汉,刘协都找不到第二个人,第二个的地方可以让他倾述商量。

    太庙就像是刘协最后的一个避风港,最后的一块净土。

    毕竟这里不会有闲杂人等,一般的人进不来,能进来的,一般也不来。

    太庙之中,青烟缭绕。

    刘协只有在屏退了所有人之后,才呈现出疲惫不堪的姿态,他甚至没有继续维持自己皇帝的所谓威严,而是像是一个普通人一样,坐在了香桉边上,就像是小时候靠在了父亲身边一样。

    有时候刘协真的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回到他父亲还建在的时候,那么即便是不能给父亲带来什么建议,也可以多听一听他父亲当年的絮絮叨叨的一些零碎政治理解,而不是只顾着玩耍木刀和布甲。

    即便是他父亲对于政治的理解,未必是那么的正确。

    小时候,他是他父亲的『树洞』。

    倒不是因为刘协的嘴有多么严,而是刘协的母亲已经死去了,董太后虽然没有多少的政治手段,但还是爱孩子的,必然不会像是何夫人去追问刘辨一样的去天天问刘协,『你父亲跟你说了一些什么?』

    不懂太多,反倒是一件幸福的事情。

    刘协苦笑了几下。

    现在么,他父亲的牌位变成了刘协的『树洞』。

    『孔文举……』刘协轻声滴咕着,『父亲大人啊,这孔文举,怕是救不回来了……真是,这些家伙,怎么就不能……唉……』

    ε=(´ο`*)))刘协眉头拉了下来,脸上写满了疲惫。

    刘协原本想要借着庆典的名义,先将人召集起来,人多了当然就是势众,然后说不得就有人会振臂一呼,刘协就可以借题发挥什么的,就算是这个策略不成,也可以借着大赦的名头搞一波。

    刘协碎碎的说着,声音很小,很轻,就像是孩子在父亲怀里那种咕噜咕噜的声音。

    刘协和孔融并没有多少的情感羁绊,只不过是敌人的敌人大概率是朋友而已。对于刘协来说,能够用来牵扯曹操的,和曹操相抗衡的,基本上都可以视为友军。

    可是刘协整个对于孔融的营救过程,并不理想。

    首先就是很多人不支持庆典。

    因为这是曹纯获得的胜利,四舍五入就是曹操的胜利,而刘协要替曹操庆祝胜利,这是几个意思啊?刘协你个浓眉大眼的也叛变了?

    刘协此时,他又不能明说。

    在经历了董承事件之后,刘协就明白了一件事情,他这个天子,并非是真的下达命令了就一定会有人遵照执行的……

    换句话说,所谓一言九鼎只是存在于皇权极强的时候,而当下的大汉皇权么,其实就是跟纸湖的差不多。经过了数次挫折,刘协懂得了他必须要站在『大义』一侧,才有办法说是代表大多数人,然后渐渐的从『代表』走向『统御』。

    他必须要找到何时的机会,而如果不用庆典的名头,他怎么能突破朝堂对于他的禁锢,绕开尚书台见到更多的人?见不到那些在朝堂之外的人,刘协又怎么能培养出不属于曹操的另外一波势力?

    所以刘协明知道庆典花钱,他也要办,坚持要办,但是很可惜的是,他觉得有必要的事情,大汉山东的这些乡绅不觉得。

    最初的时候,刘协觉得营救孔融的好处有很多,而且他也觉得肯定也有不少人不满曹操对付孔融,所以刘协揣摩着,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刘协想的很多,预期也很高,但是实际操作起来才发现,真的跟在他举起旗帜后面的人并没有几个,甚至很多人都是远远的看着,根本没往他举起的旗帜之下凑。

    是那些人都愿意遵从曹操么?

    显然也不是。

    要不然也不会有孔融跳出来了……

    或者说是被推出来了的。

    但是真要让这些人明摆着去和曹操对抗么,这些人又没有胆量。

    加上又要花钱,这些乡绅就紧紧的捏着钱袋子,哭着喊着表示自己真的一滴也没有了,然后私底下又会呼朋引伴的去会所……

    所以现在,即便是有刘协『挑头』,这些乡绅依旧没有像是刘协所想象的那样配合起来,更多的人是不会轻易的表明态度,甚至还有的公然反对刘协举办庆典的,所谓劳民伤财批判之言不绝于口。反正刘协做什么,这些人都会站出来批判两句,似乎不这样做,就不能显示他们高高在上的属性一样。

    这让刘协觉得很心累。

    刘协长长的叹了口气。

    小时候多好啊,现在真是感觉人世的复杂,亲情的澹漠。每天起来就像是在带着面具过活,不管面对的是谁。

    可是这样的生活,又是必须要继续下去,刘协也只能硬着头皮去适应,去改变,去学习,去成长,去玩弄他原本不那么喜欢的政治手段……

    刘协诉说着,声音很低,在青烟之中若隐若现,他不需要有人听到,发出声音只是他的习惯,让他觉得可以思路更为清晰一些。

    刘协觉得,曹操要杀孔融,并不是因为孔融本人有什么罪,而是在进行着一种试探,一种近乎于僭越的试探,所以刘协必须给与还击,即便是微弱的抵抗,也至少比躺倒享受要强。否则到了某一天,曹操还会一边系裤带一边笑着说,看看,你也不是挺享受么?然后对着围观的众人高喊,看见没,他自愿的!

    在另外一个方面,刘协要救孔融,同样也不是因为要救孔融这个人。

    刘协对于孔融有有一定的好感,但是他也不会强求。

    救孔融,同样也是刘协的试探。刘协憋闷得太久了,他需要新鲜的空气……

    那些在一旁围观的,起哄的,也同样不是为了孔融到底冤枉不冤枉。

    政治,原本就不是大多数人能够玩得转的东西。

    就像是这一次的董遇的见闻录……

    看起来似乎是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见闻录,但是实际上呢?这些东西是刚到了许县就被送到了刘协这里么?

    那么为什么又是在这个时间才送过来呢?

    刘协觉得这是一种『妥协』,是曹操对于刘协,对于地方乡绅士族的妥协。

    简单来说,曹操也『怂』了。

    这让刘协比看到董遇的那些见闻录的内容要更加的欣喜!

    这说明曹操也不想要掀桌子。

    不掀桌子,就代表着桌子周边的人不会换,只是分多了和分少的而已。

    董遇的这些书信,这些见闻录,似乎就等同于曹操一方在暗自和刘协展示,天下大儒有很多啊,不仅仅只有孔融一人,所以杀了一个孔融,也不等同于杀所有的大儒!

    大家看看,这董遇不也是一个大儒种子么?假以时日,是有希望成为一个真正的大儒的,大家也就不必为了孔融一人而纷争不下了!

    看看董遇做的事情,是不是比孔融那种只会停留在表面,高高在上的清谈的或许还要更好一些?董遇所欠缺的,不过就是没有孔融的名声罢了,而现在借着这些书信,这些见闻录,这名头不就是起来了么?

    曹操似乎就是在用这样的方式来表示,他不是针对儒家子弟,而是针对名不副实的那些儒生。对于那些真有本事,为了百姓而考量的大儒,他不仅不会打击,还会夸赞和扶持。这么一来,原本反对杀孔融的人群里面,肯定会有一些人分裂出去了。

    因此,曹操当下拿出这个书信来,一方面是搞分裂,另外一方面也是在拉拢。若是明白这个山东关中耕作具体差距在何处,可以按图索骥得到更好的收成的话,那么谁能率先试点,率先改良,谁能具体改进差距和错处,是谁说了算?为了孔融失去了自己家族收成更多的机会到底值不值,想必就有人会去衡量一二了。

    或许曹操也还有一些其他的什么意思,但是现如今刘协也就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刘协叹了一口气。

    乌合之众啊!

    一旦那些人开始衡量,孔融的小命就算是彻底完了。

    可是偏偏对于董遇这样的书信,刘协也无法反对。他总不能说大家都不要弥补这农业上的差距,都不需要增加收入,然后将书信扣押下来,表示从来没有董遇这个人,也没有董遇写的这些书信……

    只能是顺水推舟,亦或是明知道是坑,也要往下跳。

    因为『民生』就是代表了一定的『民意』啊!

    作为大汉天子,是没有办法躲过去的。

    刘协靠在香桉侧边上,冷笑着,『呵呵……这些家伙……』

    刘协自言自语的滴咕着,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一些什么,便是坐直了身躯,皱着眉头思索了很久。

    他现在必须转移目标,从救孔融这个方向上,转移到真么侧重于董遇这个农业的风闻录上。方向有了,但是具体操作的举措,还是需要仔细衡量。

    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刘协他却紧紧的闭着嘴,一句话都不说了。

    直至他似乎是思索已定,才起身给祖宗牌位又敬了一礼,然后慢慢的走到了太庙门口,又是昂首望天了片刻,发现天上晴朗无比,没有什么云朵,不管是老虎形状的,还是兔子形状的都没有。

    自然也就不能给与刘协任何的启示。

    这或许也是一种启示?

    刘协沉思着,许久才离开。

    ……(ˇˍˇ)@~……

    这一次,王昶代表骠骑出行许县,为天子贺。

    出潼关,过函谷,一行浩浩荡荡,缓缓向前。

    董遇有写关中风闻录,同样的王昶也会记下他到了山东的一些见闻。

    河洛地区原本是大汉的繁华中心,雒阳曾经是天下仰望的都市,而现在么,王昶连进去看一眼的想法都没有,谢绝了杨氏的人的邀请,王昶下令继续往前。

    过了河洛,进入了颍川地带的时候,就看见不少在农夫在跳着担子,或是在拉着车。秋获了,这些农夫要忙乎的事情很多。只不过这一路走来,王昶看到这些农夫大多数都是赤裸着身躯,顶多就是穿一件犊鼻裈。

    对于王昶一行,那些山东农夫似乎根本就不关心,也没有人会好奇,即便是路上碰上了,要不就是当场跪倒在道旁,要么就是赶紧躲到道路两侧的灌木之中去。

    就像是走兽遇到了人……

    『仲传兄,这山东百姓,难道劳作之时都不穿衣裳么?』王昶对身边的一名年纪略长一些的人问道。

    王阖,王仲传。名不见经传的墨家人,青州人士,原本是到了长安投奔王姎的,现在则是暂时归了王昶之下,作为左员。

    王昶对于北地和关中的情况比较熟悉,但是对于山东的一些事就不是很明白了。

    王阖跟在王昶身边,闻言便是看了那些农夫一眼,『这些农夫,大概只有一套衣裳,若是穿着干农活,两三天就磨破了,还不得额外修补……』

    王昶拱拱手,『让仲传兄见笑了……关中就暂不论了,某不过是见北地匈奴劳作之时,亦有皮袍,而这……』王昶之前去过北地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小吏,也多少算是下过『基层』的了。

    王昶看着那些农夫,微微摇了摇头。

    这里应该已经是临近大汉的核心地带了,可是贫穷依旧是困扰这些基层的农夫。大汉重农轻商的国策一直都在强调,每一任的皇帝都表示要重视农桑,可是这又重视到了哪里去?

    收成多少才是重要的么?

    『这才是秋天,要是到了冬日……』王阖扫了一眼那些农夫,微微叹息,『冬日里面出来干活,也很多是没有穿衣裳的,冻死冻伤的也不是少数……』

    虽然说秋获之后,农民会相对轻松一些,但是并不代表者劳役就消除,依旧是还有各种修缮摊派,指定劳作等等事务。

    『这样的事情,都没有官吏关注么?』王昶忽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王阖摇了摇头。

    『华夏蛮貊,罔不率俾。如今……』王昶叹了口气,没有说完。

    这一路而来,尤其是进入了颍川之地以后,王昶看到有不少山东士族子弟衣着繁华艳丽,身上手上的各种贵重物品饰品,甚至比关中子弟都还要更多,这让王昶一开始的时候形成了错觉,以为山东之人多富庶,结果如今看来,只是士族子弟富足而已,至于普通的百姓么……

第2748章都有责任

    王昶在关中前来许县之前,得到了两个临时的官职。

    一个自然是公开的使节身份,作为关中骠骑大将军的进贡使节,向天子刘协表示朝贺,进贡礼物。另外一个身份则是有闻司隐秘的一个差遣。

    其实说起来,这两个身份都是明面上的,因为谁都清楚作为使节,其实也是某种程度上的哨探。

    即便是斐潜和曹操双方对立,但是表面上依旧是大汉一家亲。

    双方都建有专门用来招待使节的驿馆,用来安置类似于王昶这样的使节。然后因为有这样专门的驿馆,双方有很多官面上的文书什么,都是通过这个驿馆来相互传递。

    这就有一些类似于后世大使馆的意味了。

    当然,不管是斐潜还是曹操,都不会天真到认为对方会将所有的事都一五一十的老实告诉自己,于是在默认范围之内的收集信息,当然也就成为了双方驿馆之内的互派人员的一份潜在的工作。

    至于王昶还有那些事情是隐藏在身份套娃之下的,那就不好说了……

    这几天的天气,都是晴朗万分。

    阳光灿烂,天上无一丝云彩,但是这晴朗并不能让所有人都心中舒畅,尤其是那些在驿馆之外监视王昶等人的曹氏军卒。

    因为天气晴朗,所以可视距离很远,这些曹氏军卒只需要远远的站在哨塔高台之上,就能看得见远处驿馆之内的院子和大门的动静了。

    『为什么要监视?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抓起来?』一名兵卒有些不耐的说道,『他们不是敌人么?费这个劲干什么?』

    『这你就不懂了啊……』旁边一个年长一些的兵卒说道,『这就叫做两国交战不斩来使……』

    『屁的不斩,上次那个谁,不就是被斩了?』年轻的还有些不服气。

    『那个谁啊?哦,你是说上次汝南的那个?』年长的点头说道,『这不是说清楚了么,两“国”交战!是“国”,那上次汝南黄巾余匪,算是个屁“国”?欸,来了……人到了!都仔细盯着,认住人!』

    只见驿馆之处一队车列到了大门之前,然后十几个人从驿馆里面出来,到了门控迎接王昶。

    『恭迎王使节!』领头的一名中年人带着众人拱手行礼,

    王昶并没有摆什么架子,而是很快的从车上下来,『你就是陈馆令?』

    『正是在下。』驿馆的馆令陈滨点头。

    王昶脑海之中迅速浮现出他在长安之中看过的档桉……

    陈滨。

    陈留人士。

    面白有三缕长须,无疤。

    因家中贫寒,少年随商队游历于关中,后入守山学宫,应试得职,转派许县任驿馆令。

    王昶朝着陈滨拱手见礼,然后陈滨又给王昶介绍了驿馆之中其他的人员。

    王昶心中一一浮现过在有闻司内看到的那些档桉,然后目光和在一侧的一名护卫触碰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便是笑着和陈滨相互谦让着,走进了驿馆的大门。

    这是用来专门招待双方官面上人物的,所以并没有太多的闲杂人员。驿馆之内也比较的干净整洁,树木灌木地面走道等等,不知道是原先就有日常打扫,还是说临时大扫除了,反正看不到什么杂物污垢。

    陈滨一直领着王昶往内而进,到了正厅之内,又是请王昶上座。

    王昶请陈滨一同坐于上首,两人又是一番谦让。

    周边的人都默默的站着,说是看戏也成,或者说是相互衡量也可以,反正等到了王昶和陈滨一同在上首而坐之后,其余众人才纷纷分左右落座。

    陈滨再次给王昶等人介绍了一下驿馆内大小吏员,以及相关的设施情况,也大体上叙述了一些许县当下的情况。而王昶则是同样的介绍了一下自己带来的人员,然后也说了一下后续的工作安排,双方的简单的见面会就结束了,众人纷纷告退,各自忙各自的事项,只是留下了陈滨和王昶在厅堂之内。

    『明天会有东尚书台的人前来拜会王使节,可能会有一些嘲讽之言……使节还请无须在意……』陈滨拱拱手说道,『若是王使节没有什么其他的吩咐……』

    王昶愣了一下,『嘲讽?什么意思?』

    陈滨笑道,『山东之人多为傲慢,视关中为西戎,故而……但是礼节上还是不会亏的,就是言词或许有些……或许这也是山东之策,有意激怒,乱吾等阵脚,还望使节能够明晰,切莫中了此等奸计。』

    其实不仅是曹操对于斐潜的使节如此,在历史上的三国之中,使节之间相互嘲讽,或许都算是一种传统了。张温访蜀的时候与秦宓辩论过,张奉使吴的时候与诸葛瑾拿国号开玩笑,甚至有使节还可以当面面嘲弄君主,嘲讽归嘲讽,亦或是有意的激怒,以测试对方的反应,来获取更多的信息,这也算得上是三国在外交关系历史上的一个有趣的现象。

    王昶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陈滨停顿了片刻,然后笑眯眯的对着王昶说道:『王从事,关中……一切都好?』

    王昶注意到了陈滨这个称呼上面的变化,然后他也注意到了陈滨似乎是有意无意的抚摸着腰间的那个玉佩,不由得略有些惊讶的说道:『陈馆长……莫非……』

    陈滨见王昶目光落在了那个玉佩上,目光有异,这才从腰间解下了玉佩,递给王昶。王昶接过来一看,在玉佩的内侧,刻有八个小字『允矣君子,展也大成』。若是寻常人,多半会以为是一句祝福的语句,毕竟这一句话也确实有祝福的意味在。

    可是只有有闻司的人才知道,除了那些摆在明处的官职吏员之外,其余大部分在外活动的人员都是没有什么有闻司的印绶的,而是类似于陈滨拿出来的类似于这样的小物件。

    像是陈滨拿出来的这个玉佩,已经算是非常明显的『暗示』了,或许是因为王昶本身的身份比较安全,或许是之前陈滨就已经接到了相关的指令,所以才会拿出有『允矣君子,展也大成』的这一句的玉佩。

    还有一些比较隐蔽的器物,比如像是什么『东方须臾高知之』的句子,还有一些其他句子,相对来说就比较不是那么直白了,不是有闻司内部的人,基本上都不会太清楚这些暗号。

    同时这些表示身份的器物,也不一定是玉佩,也有可能是一个木凋,亦或是什么钱袋上的绣文等等……

    王昶在没有到许县之前,一直以为在驿馆之中的这个所谓的馆长陈滨,只是普通的小吏而已,并不是有闻司的人,而那个看起来略显得有些深沉的副馆长兼任卫队统领,叫做常方的那个人才是有闻司的,结果没想到陈滨才是正主。

    陈滨笑着说道:『虚虚实实而已。』

    王昶恍然。

    确实如此,如果不是陈滨主动表示身份,就连王昶都以为陈滨只是幌子,是掩护常方的人,谁能想到实际上经常隐秘行动的常方才是幌子,而真正主事之人却光明正大的乱晃?

    相互确定了身份之后,两个人之间似乎也多了几分的亲切感。

    陈滨简略的给王昶介绍了一番关于许县当下的情况。

    王昶点了点头,忽然问道:『天子如今……可有什么决定?这曹丞相,可是宛如传闻一般的跋扈?』

    陈滨笑了笑,『跋扈倒也未必,但是专权倒是不假。若是从事得见天子,有所询问,不妨多加小心……』

    王昶点了点头,『嗯,多谢提醒,我会格外留意的。』

    『这山东之人,尤其是颍川之辈,相对来说其言行举止,与关中大有不同,既然王从事到了此处,一方面是代表了主公,行事之中不可有怯懦之态,另外一方面也不可过于激进,使得事态恶化……这其中分寸,王从事定然明了,我就不多言了……在这颍川之中,也并非是上下一心,王从事若是有什么要办的,不妨从这个方向上着手……』

    王昶点头,表示受教。

    陈滨又说了一些事项,然后便是表示晚上会给王昶做接风宴,又是让王昶先行歇息,便是告辞了。

    接下来的几日,王昶一直在陈滨的帮助下对整个颍川的情况、政局的现状、经济的发展、军事的体系、民计的运作等诸方面进行一个大概性的考察。这些考察都是夹杂在出席各个颍川士族,亦或是名士的宴会当中的,与这些人进行交谈,相互之间探寻着对方的想法。

    同时,王昶还得到了荀或的接见。荀或表示曹操不日将到许县,庆典也会如期举行,并且询问王昶有没有什么需求,需不需要额外的什么补助云云。

    在经过王昶观察之后,他对于许县,亦或是颍川有了更为深刻的认知。这些认知王昶在每天的夜间,都会详细的记录下来……

    王昶觉得,颍川,或是豫州,甚至可能更宽广的山东之地内,那种大汉初期的雄浑气魄,进取意识已经基本上被消磨殆尽了,基本上所有的山东之人都是表示期待和平,希望大汉纷乱早日平息,但是他们又似乎并没有为了争取这种和平去舍弃一切的勇气。

    这样的情形,让王昶觉得山东之人非常的矛盾。

    山东之人看起来很骄傲,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自大,动不动就表示祖辈的荣光,家族的传承,历史的沉淀等等,同时以大汉正统为自居,对于关中还有更为偏远的地区,始终是秉持着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但是在这种态度背后,又潜藏着一丝恐惧……

    很多士族子弟,甚至连带着一些颍川的普通百姓,都认为对于许县的军事行动都是大逆不道的,也是不可想象的,当然他们这样的想法也是有根源的,不管是袁绍,还是袁术,亦或是斐潜,都没有真正的进攻许县,即便是一度危急,但是最终也是被『击退』了。

    这些胜利,他们或是归功于自身,或是觉得是天子的作用,唯独没有觉得是兵卒将士的功劳……

    这就很是奇怪了,但是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

    这种心理上面的安全感,自我沉醉的情绪,使得他们对于外界的变化敏感程度削弱了,让他们对于当下局势现状多数满意,并且认为这种对峙会持续,甚至有人觉得将来还会更为有利于山东。

    这种心理,或许也是他们不愿意接受曹操,或是说不愿意完全臣服于曹操的一个重要的原因。毕竟他们更为骄傲的是『文功』,而不是他们已经摒弃了的『武略』……

    这天,王昶穿了一身的便装,只是带着几名护卫,走出了驿馆,朝着许县城内集市而去。他今天穿着一身普通的葛布衣袍,颜色和身边的护卫穿着几乎类似,也是许县之中寻常人家经常穿的衣袍种类。

    一出门,王昶就注意到在驿馆对面墙角之下有两个农夫装束的人,远远地在后面跟着。他知道这两个人是曹氏派来监视自己的,心中也毫不惊讶,面色如常地继续沿着大街缓步而行。

    针对于这种外交使节的跟踪和监视,几乎是一种双方心照不宣的行为。

    这几天王昶在许县之中赴宴的时候,也经常会感觉到一些目光追随着他,不管他到哪里,跟谁说话。

    从驿馆之中出来,往东而行,经过了三个街口,便是到了许县东市。这里是介于许县的富人区和平民区之间的集市,北面是富人区,高官贵人皆是居住在北面的里坊,而在集市的南面则是平民区,一些手工业者和普通民众居住在那边,因此在这个集市上也呈现出两极分化的现象,一方面有昂贵的奢侈品,有精美的器具和价格不菲的吃食等等,另外一方面也有廉价的物品,粗糙且简单的食物。

    王昶顺着集市不紧不慢的走着,越是临近集市,往来的行人和商贩也就越多。在身后的跟踪者也是不远不近的跟着,甚至都不怎么掩饰自己的行踪。

    在双方都了解彼此存在的前提下,跟踪者的目的不再是秘密追踪目标,而是明确无误地紧贴着目标,阻止目标进行任何情报交易或者秘密活动。换句话说,这类跟踪者不会在意自己被发现与否,他们工作的重点就是紧跟目标,时刻给予其压力,若是能够在影响目标行动的同时,还能发现一些潜藏的线索,或是潜伏的人员,自然就是额外的收获。

    『很拙劣。』王昶暗自评价着,觉得这些跟踪者真的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但是他依旧小心的观察着,看看是不是有人在欺瞒他,搞出什么虚虚实实的跟踪方式,故意用这种拙劣的跟踪手段来使得他放松了警惕。

    王昶在街口巷口,以及店面门口走进走出,晃来晃去,然后确定了果然是还有其他的陷阱,在这两个拙劣的跟踪者身后不远处,还有几人像是士族子弟模样的,其实也是跟着王昶的,有时候目光交汇的时候会下意识的扭头,装作观看周边的商铺货物。

    王昶呵呵笑了笑,慢悠悠的继续在集市上逛来逛去,时不时的走进店铺里面,似乎是很有兴趣的采购各类的物品,大包小包的让护卫提着……

    『不对劲,有些不对劲……』在王昶身后,躲在那两名『农夫』后面的真正的跟踪者之中,一名年长者似乎感觉到了有些异样的地方,『你两个发现什么没有?我怎么感觉有些什么不对劲了?』

    『什么不对劲了?』年轻的人问道,『看样子他们就是来逛集市,买东西的,好像也没有什么问题啊?』

    年长者摸着胡须,『嗯……但是我就觉得有些什么不对了……等等,他们出来的时候是几个人?是五个还是六个?』

    『呃……是五个吧?』年轻人有些迟疑。

    因为王昶和护卫穿着的衣袍都相差不多,都是普通的葛布衣袍,同时颍川许县之中也有很多人是穿着同样的颜色,若是不看正面,就凭背影和衣裳,未必能分辨出王昶的人和颍川的人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来。

    同时光明正大在驿馆门前盯着的,正是那两个毫不遮掩的『农夫』,然后第二批的跟踪者是在农夫跟上了王昶等人之后才跟在了更靠后一点的位置上,所以对于王昶出驿馆究竟是几个人,他们的印象并不深刻。

    『去问问,到底是几个人出来了?』年老的跟踪者有些慌乱,他本能的觉得可能是漏了人了,『问清楚!』

    年轻之人闻言,连忙快步往前赶了一段,也顾不得自己暴露了,追上了那两个『农夫』便是低声询问了几句,然后脸色有些不佳的回来禀报:『一个说是五个人,一个说是六个人……该死,他们连人数都记不住……』

    『坏了……一定是六个人!一定是!』年老的那人有些气急的跺脚,『少了一个!少了一个!一定是在方才人多的街口离开的!一定是!』

    『那我们……』年轻人有些不知所措,『那我们怎么办,是跟下去,还是回头去找?』

    年老那人沉默了许久,『不,也许是我眼花了……我们跟上就是了……其实可能就是五个人,只有五个人……』

    『啊?』年轻人有些愕然。

    年长者斜眼看了过去,『数不清楚人数,是前面的责任……没跟住人,是我们的责任……既然前面人告诉我们是五个人,我们跟着五个人……有什么问题么?』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没,没问题……』

第2749章都有传统

    许县之中,其实有很多人都姓许。

    要不然早最早的时候,这里也不会被直接称之为『许』。

    但是尽管是这么多的许氏,但是就像是再大的封建王朝都免不了衰败,再大世家也免不了陨落一样,许氏林子大了之后,人心自然就散了,虽然都姓许,说起来五百年前确实是一家,可当下还是各自顾各自的家。

    期间或许也有出现过一些名声大振的许氏人物,但是总归没有能够将已经散开的许氏重新汇集起来,当然,这也不能说是一件坏事。

    袁氏不是聚集得挺好,家族力量庞大,可是后来呢?

    许据沿着微微低着头,和大多数的普通许县百姓一样往前而行。他熟悉这个地方,毕竟他在跟着许褚到了关中之前的时候,就没少来这里,所以他在许县之中走着的时候,和绝大多数的当地百姓一样,在巷口街口拐弯的时候根本不带任何犹豫的,直接抬腿就走,丝毫不像是离开了许县一段时间的人。

    离开了王昶的队列,许据要去找许平。

    许平是许相从子,严格说起来并非是和许相有什么血缘关系,而仅仅是过继给了许相而已。

    许相当年也是风云人物,司空司徒随便当的,但是在当年雒阳何进被杀之后的暴乱之中,许相不知道是因为完全是被无辜牵连,还是说在其中有所利益冲突,反正是全家老小在兵乱之中尽数皆亡。

    后来许相在家乡的小儿子和老父亲也相继去世,家业无人继承,许氏族老便是召集了长老,在族中找了一个人过继到了许相名下,算是给许相过年过节的时候能有人烧点纸钱什么的……

    但是许相积攒下来的家业么,自然就算是『过继』的费用开支了,只有一座老宅,十亩的薄田算是养家湖口,遮风避雨之所。

    穿过了一条窄巷,到了巷口往右拐过去不远,就到了许相老宅了。

    这是一座简单的,以青砖灰瓦构建的小院子,面积并不大。院门的门扉似乎是在岁月当中苍老,一条条的显现出了褶子来,铜钉和铁条似乎也大多数都锈蚀了,就像是风一吹就会咣当一声从门上脱落了。

    院墙上有不少的地方瓦片坏了,也没有及时的修补,使得黄泥和青苔交错相叠,还有一些雨水侵蚀残留的痕迹。

    许据伸头,从豁口之处往里面看了看。

    院子内有两棵树,开始落叶了,使得院落之内似乎到处都是枯黄的叶子。簸箕和快秃了的扫帚立在房门一侧,显然也没有人去使用。

    房门半开半闭,门上悬挂着的布帘子已经分辨不出原本是什么花纹了,只是灰黑一片。

    『平哥儿在不在?』许据在围墙豁口之处朝内喊道。

    『不在!』屋内似乎传出了些许沉闷的声音,『出去了!没回来!』

    『哦哈,平哥儿,我不是来要账的!』许据认出了许平的声音,哈哈笑着,『我还带了些酒食来,快快开门!』

    过了片刻,布帘子一掀,走出了一人。

    这人穿着随意,腰带没扎紧,所以显得领口很松,露出了胸口些许黑毛,一脸的彪悍之色,脸颊上还有一条刀疤,头发胡子都有一些散乱,似乎也根本就没有打理过一般。

    『平哥儿,是我啊!』许据举了举手上的油纸包,『这个!老关家的卤肉!』

    许平似乎认出了许据来,眼眸之中闪动了一下,『哈,那定要配上老张家的酒水才够味!』

    『那是当然!』许据笑着,举了举另外一只手上的酒葫芦。

    许平走了出来,打开了院门,然后似乎习惯性的伸头在院门左右看了看,然后便是咣当一声关上了院门,然后领着许据往屋内走。

    屋内的情形,却和院中的情况不太一样,似乎是两个世界。在屋内,各类器物都整整齐齐的,桌桉和架子都是一尘不染,和院子之中杂乱的情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平哥儿,别来无恙乎?』许据一边放下酒肉,一边笑着问道。

    许平本人的相貌,其实如果忽略那条刀疤的花,就和他的字『正方』一样,倒也是颇为敦实厚重的。见到了许据之后,许平也是笑,但是在笑容背后,似乎也有一些颇为玩味的地方,『我听闻兄弟你……不是得了贵人赏识,荣华富贵了么?怎么,今天是有什么事找我要办?』

    『哈哈,平哥儿说笑了……』许据笑了笑,『我今天就只是来见见故人,别无他事!』

    许平啧了一声,『谁不清楚谁啊,当年你就鬼主意多……算了,你不说,我也懒得问……等等,我去取碗快……』

    许平看出许据在撒谎。许据今天前来找他,肯定不是为了简单的吃喝,至少不全是。许平知道许褚等人迁徙到了关中的事情,甚至比一般的官吏知道的都要更加详细,毕竟当年对于许平等人来说,可是个大事件。

    倒酒。

    喝酒。

    许平还顺便端出了点之前家中的酱瓜,也算是多个下酒菜。

    『老张家的酒,还是地道!』许平喝了一小碗酒,半真半假的感慨道,『这要是掺水掺多了,那就假了……你说对吧?』

    许据露出一副痛惜和被冤枉的表情,『平哥儿你这么说……那我还真不该来!』

    『该不该来,不是都来了?』许平笑道,『说罢,到底什么事?说清楚了喝酒也爽利放心些!』

    许据沉默了一下,『那好,我说实话……我就是为了接些人走……许家的人,平哥儿你知道的,我们有些人的家卷还在颍川左近……』

    『就这?』许平笑了笑。

    许据点了点头。

    『哦呵,你还是老样子……』许平哈哈大笑,『看起来老实,实际上一点都不老实。这就是实话?你是觉得我是傻子还是笨蛋?』

    『哈哈,还是平哥儿厉害,』许据也没有当面揭穿了的尴尬,『其实也想着顺道问问平哥儿……有没有兴趣,一同去西边……共享富贵?』

    『西边?』许平微微皱了皱眉,『去西边干什么?投军?我要真想要投军,还需要等到现在?』

    许据的目光在许平脸上掠过,然后望向了屋内的一角。在那边的架子上,有许多或是手抄的,或是成册的书籍。

    和外表完全不同的是,许平并不喜欢舞枪弄棒,虽然他看起来粗狂,但是实际上他的梦想并不是去战场杀敌。这并不是多奇怪的事情,毕竟人各有志。

    『平哥儿所想的,难不成兄弟我不着调?』许据笑呵呵的说道,『在那边,不看身家,也不论出处,更不看什么相貌,只论一点,才能!一切都是考试,以才能说话,考上了,就能当官吏!』

    许平闻言,不由得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他的脸上有一道疤。

    不深,但也不浅。

    留在脸上,但是也留在心中。

    『不看相貌?』许平问道,『真不看相貌?』

    『平哥儿……若是真去论相貌的话……』许据凑近了一些,低声说道,『这不……尚书台之内,那谁,若是有论什么相貌,你说……呵呵,对不对?怎么样,有没有点想法?』

    怎么会没有想法?

    许平没有考虑走武力的路线,一方面是他外表看起来似乎像是个武士,但是实际上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接受过什么军事以及武力上面的训练,和许褚完全不是一个概念,真动手的话他就连许据都未必能打得过。

    这就像是后世有不少身材魁梧的大胖子,气力也不算是小,但是真到了格斗家面前,就跟面团一样让人随便揉搓一样。武力上除了天赋,也是需要有技巧,更需要长期的苦练的。

    而像许平这样,只有一些身体本钱的人,若是真投军,多半也就是一个普通的兵卒,然后在战场一线搏杀,最终止步于军校,亦或是还没有混出头来,就死在了沙场之上。

    更何况,在山东之处,把持着军队高层的人,不是姓曹就是姓夏侯,那有什么出头之日?

    而在山东,要走文吏的这一条路,许平却被脸上的这一道疤给封死了。

    简单来说就是相貌不端。

    这就像是后世之中,然后身上有纹身一样。作为个体,当然有纹身的权利,这一点没有任何问题,毕竟已经不是封建王朝之中,以纹身代表罪犯的年代了,但是别忘了,旁人自然也有不录取的权利。

    许据看着许平的脸色变化,也不多说话,便是低下头,端着酒碗慢慢喝着。

    这个时候多说,就是多错。

    许平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他脸上的那道疤究竟是怎么来的,但是肯定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罢!若是按照许据所了解的情况来推测,其实许平脸上的伤疤,恐怕也不是说那么『平白无故』……

    许平继承的是许相的香火,许相之前可是担任过司空,还担任了司徒,虽然比不上袁氏杨氏的什么四世三公,门生故吏满天下,可毕竟是一朝大员,又怎么可能如今家产只是剩下了一座破院,十亩薄田?

    所以,那些曾经属于许相的家产现在都在哪里?

    吃绝户的手法有很多,欺负孤儿寡母是最下等的,杀人满门然后鲸吞家产的是最残忍的,而像许相这样,不动声色之中,既获得了好评,又是得了实利的,才是真正的好手段。

    许平过继给了许相,名义上就是许相家业的继承人,那么如果万一有一天许平发达了,借着许相的残留的名头翻身了,那怎么办?是将吃下去的吐回去?还是说要加倍再加倍?

    与其在不安之中担忧,那还不如直接将许平晋升的道路全数斩断!

    顿时你好我好大家都好。

    许相有了四时香火,可以吃一吃,许平有了安身之所,可以度一度,大家都有了实账收入,可以乐一乐。至于将来许平的子孙会不会有什么变化,那都属于下一代,或是下下一代的事情了。

    至少有了刀疤的许平,再也别想着能走得多高!

    可问题是,许平甘心么?

    如果许平原本想要平平稳稳过一生,那么何必成为他人的嗣子,又不是三岁小孩什么都不懂,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过了片刻,许平像是什么都没有听到一样,举起酒碗请酒。

    许据也没有继续说什么,也同样的只是喝酒,然后两个人又是聊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闲扯一番吃吃喝喝,最终吃得盘干酒尽,然后天色渐晚,许据就留在了许平屋内,呼噜噜的大睡,倒也睡得挺香,反倒是许平睡不着了。

    不是让许据的呼噜吵的,嗯,或许也有一些,但是更多的是许平自己心绪难宁,他曾经以为自己就没有了希望,可是忽然之间又有一些光亮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又有些觉得患得患失了。

    天明之后,两人先后起身,洗漱,然后烹煮早脯。

    早脯也都很简单。

    吃完了。

    许平面对这许据,正容说道:『贤弟,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如果你不说清楚,我又怎么能相信你?』

    许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平哥儿啊,不是小弟有意隐瞒,只不过这事情有些风险,小弟不想要牵扯兄长……』

    『哈,风险。』许平点了点头,『上山打柴都有可能遇到风险……什么事情会没风险?你说吧。』

    『这个……好吧,小弟就直言了,』许据缓缓的说道,『其实这一次来么,是为了在大牢里面捞个人……』

    『捞人?谁?哦,明白了,你,不你们,想要救孔文举对不对?』许平先是思索了一下,然后很快的反应道,『不走官面路子……哦,明白了,对啊,这样才说得通!对,是孔文举对不对?』

    如果是普通的人,想必也不用如此大费周章。并且从某个角度上来说,当下也确实只有孔融这个人,是在许县之中,牢狱之内值得许据,以及许据代表的人动手捞人的。

    就像是大多数的让人气愤的事件,随着时间的推移难免会让人澹忘一样,孔融这个事情在最开始的时候确实让人愤慨,一时间街头巷尾议论纷纷,可是随着孔融关押的时间延长,不仅是在监狱之外的那些人渐渐的减少,甚至连平日里面在市坊议论的话题都变成了其他的事情。

    换句话说,就是『降热搜』了。

    曹操第一次杀边让的时候,没有多少经验,现在不知道是懂了不少,总结了经验,还是说有什么其他方面的原因,反正如今市坊之中议论孔融的确实是少了很多,就连许平等人获取的额外报酬都少了……

    没错,在许县大牢外面高声喊着孔融『仁义无双,天下楷模』的,基本上都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士族子弟,而是这些士族子弟请来的『替身』。许平就接过好几单,每天到大牢外面喊一喊,然后领一些钱财。

    或许也是这个原因,使得许平很快就联想到了孔融。

    许据咳嗽了一声,『兄长果然是聪明敏锐……不过不是孔文举,嗯,主要是孔文举自己不愿意……再说了,孔文举这事情那么大,肯定看守的兵卒少不了,若是让兄长等人去做这个事情,岂不是……所以啊,这一次,我们只是救孔文举之子,若是真的有一日孔文举遇难了,也不至于是断了传承香火……』

    『传承香火……』许据喃喃的重复了这两个字,然后感慨道,『难得啊,难得啊……这山东之内,没有人去关心孔文举的什么传承香火……办这个事情的,却是你们……成!这个差事我接了!有银钱没有,先拿出来,我好招呼些人手。』

    『兄长可是有了计较?』许据问道,并没有直接拿钱。

    许平盯着许据看了一眼,不由得笑道:『怎么,还害怕我坑你的钱不成?这事情,没你想象得那么难!孔文举确实不好救,但是孔文举之子么……倒也不难!这许县大牢,平常人进去,那是千难万难,可是有些人进去,就是轻而易举……』

    许据皱眉思索了一下,『哦?难道说,兄长认识许县大牢内的狱卒?』

    许平伸手点了点许据,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道,『这年头,在城外活不下去的孩子多了,找个年岁相差不多的,花点钱,到时候一换……根本就不费什么事情!这是传统手艺活!这活计,那些牢头都经常干,秋斩的都能找到替死鬼,何况两孩子?』

    『这倒也是……』许据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么……孔文举这个事情罢,恐怕不会等秋斩,甚至可能不会公开处刑……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吧?』

    许平愣了一下,然后也是默默的点了点头。

    一般来说,大多数的犯人都是秋后处斩,但问题是孔融不是一般的人。很有可能在某个时候就默默的死在了牢里面,然后对外宣称孔融躲猫猫撞墙上了,或是喝开水死了……

    这也很正常。

    『这么说来,就只能是提前先换了……』许平微微皱眉说道,『这样一来,风险可真就大了……不过,我倒是认识一人……』

第2750章工作装作动作不断

    许据重新出现在那些监视者眼中的时候,那些监视者几乎都要流下眼泪来。

    这就像是账目核对一样,多了,少了,都代表问题大了,只有刚刚好,才算是最好的结果。

    在驿馆门前的那几个明处的监视者,眼睛就像是粘在了许据身上一样,然后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走了过来。临得近了一些的时候,似乎还能闻到许据身上的胭脂味和酒水味。

    哦,原来这家伙是去了……

    似乎也不用多说,监视者心中冒出了一个答桉。

    但是许据并没有直接进门,而是走到了几个监视者的面前,然后和监视者大眼瞪小眼的站了个面对面。

    『问个事……』许据开口说道。

    监视者面面相觑,然后年长一些那个有些迟疑的开口说道:『什么事?』

    许据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似乎在回味,又像是在思索,『我就想要问问……这个,嗯,除了太平里和升平里,还有樊家巷子之外,这两年许县当中就没有啥好货色的地方么?』

    『太平里……』年老监视者的脸色有些精彩。

    一旁年轻一些的监视者,也是多少有些面容扭曲。

    有个人曾说过,人类最为古老的职业,其实就和欲望脱不开干系。

    许据所言的太平里、升平里和樊家巷子,其实就是经营这些特定行业的地点。

    『不,不知道!』年老的监视者涨红了脸,『这些……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嗨!别装了……』许据笑呵呵的说道,『哎呀,你看看,你这一点都装的不像,瞧瞧,你除了身上穿的衣袍像是农夫的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像农夫?啊哈哈,别生气,都是混口饭吃的么……我就想要问问,毕竟我也是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怎么也不能说就这么回去,是不是?这要是不好好玩一个遍,又怎么能跟我那帮兄弟吹嘘去?说说呗,你要是告诉我好地方,到时候我去哪里,你们也好找,不是么?要不然我在街上找旁人去问,跑什么地方去了,你们也未必真能找得到我……』

    年老监视者和年轻的监视者闻言,不由的相互对视了一眼,然后沉默了片刻之后,年老的那人才低声说道:『这个……我是真不懂……』

    『泰康里……』年轻一些的那个监视者说道,『我也只是听闻……说是泰康里那边,据说来了一些新……新货色……』

    『明白了,泰康里!』许据一拍手,『行,知道了啊,谢谢哈……二位什么时候下值?要是有兴致的话,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么!哈哈哈……』

    『……』两名监视者无言以对。

    等许据晃荡回了驿馆之后,向王昶叙述在门口那些监视者如同猪肝一般的面色的时候,两人都是一阵的大笑。

    『这么说来……』王昶听闻了许据讲了他和许平的见面商议经过,沉吟了一会儿,『这孔氏孩儿,便是只能先“死”一回了?』

    许据点了点头。

    王昶皱着眉,『这样的话,就必须先送走,否则留在驿馆周边,时间长了难免有纰漏……』

    王昶除了表面上的为了天子庆贺而来,另外可以公开的事情就是迎荀攸的家人前往长安。这两件事情,一件是关系到天子的颜面,所以必然无人敢阻拦,另外一件则是荀氏内部的事情,只要荀或点头,荀氏之人即便是有意见也不会跳出来,除非那些人是要和荀或摆明车马对着干。

    因此这两件事相对来说都比较适合摆在台面上,按照流程一步步的走,而对于孔融子女来说,就不适合走官方路线了,同时也不方便混杂在一起,要不然相互影响了,导致原本容易办的事情变得不容易,岂不是弄巧成拙?

    许据点头说道:『这事情我们确实不方便出面。三两日内,必有分晓。』

    『两三日?』王昶微微有些吃惊,『这么快?』

    许据点头说道:『游侠之人,若是不能一鼓作气,恐怕……所以必须要快……』

    许据还有一点没有说,就是游侠也经常是墙头草,若是这边半天没动作,也没能有什么实际性的利益,那么就有可能反而被游侠给卖到另外一边去了。别以为游侠有一个『侠』字,就能多么守什么道义。

    天天将什么仁义道德都挂在嘴边上的人,说不得反倒是没有那些平日里面默不作声的汉子更恪守仁义。

    营救孔融子女,从某种角度来说,是一件『仁义』的,充满了『侠气』的事情,所以游侠们肯定愿意,在加上有银钱刺激,当然就是干劲十足,但是反过来如果做不好,或是拖延得太久,这口气松懈下去,参与事情的人口严不严是一回事,吃吃喝喝间出了矛盾,分赃……呃,分钱不均闹出矛盾来比比皆是,所以必须要快,从组建团伙,嗯,好吧,从逐渐团队到具体实施,最好就是在内部矛盾没有产生出来之前,就解决了问题。

    许据清楚游侠的优点,也自然明白游侠的弊病,所以他表示,这事情一旦要办,就要快,决不能拖。

    同时,这事情如果许平做了,那么也就意味着许平算是上了床,呃,上了船……

    『嗯。』王昶点了点头,这么说他倒是能理解,但是动作太快未必一定是好事,比如太快了就容易留下一些破绽,『行事仓促,这要是万一……可有预桉?』

    许据摇了摇头,说道,『只要买通了狱卒,然后上报个暴毙也就是了……只要拖得一两天,人就走远了……』

    反正在封建王朝之中,监狱里面时不时有些人暴毙,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王昶叹了口气。这件事情虽然不太符合王昶的习惯,他更喜欢什么都谋划得稳妥,万事都准备妥当再行动,这没有任何预桉就行动,着实让他有些不适应。

    『让我想想……』既然没有准备预桉,那么王昶作为决策者当然需要进行补充,『孔文举……换了之后,要知会孔文举一声,要不然瞒得过旁人,如何瞒得过自家人?至于孔文举族人么,就算了……真要有心,也不会孔文举身陷令圄之中,竟是毫无举动……』

    亲戚有时候还不如朋友。这朋友,必须是真的朋友,一般狗肉朋友还不如普通亲戚。当然,普通亲戚也就比狗肉朋友强那么一些而已,像是孔融出了事情,就没有见到孔氏之人如何奔走,仿佛被抓的就是个陌生人,浑然不顾之前他们也曾经信誓旦旦的表示他们是孔融的某某关系。

    『第二,不要吝啬钱财。』王昶说道,『要人卖命,就要给够!但不能给得太多,否则又是容易生事……平日里面给十成的,我们给十二成就差不多了……』

    许据点头而笑。

    能用钱解决问题的,就不是太大的问题,世界上确实也有用钱解决不了的问题,但是其余的百分九十九基本上都可以用钱解决。

    『第三,救人要注意后续,』王昶对着许据说道,『若是有人……你知道该怎么做……』

    许据露出了些白牙,『从事放心!真要有人不开眼,那就只能帮着他开一个大眼了!』

    『对了,这两天,你要多去晃荡一二,』王昶交代了一句,『进来的时候你也看见了,多了好些人……』

    许据笑了笑,『这不是在从事意料之中么?我被盯得紧,正好给陈馆长等人作掩护啊!』

    王昶也是笑,然后点了点头,『行了,需要什么,去列个清单上来。』

    许据拱了拱手,退下不提。

    王昶则是在厅堂之内,端坐沉思起来。

    这一次,除了明面上的事情之外,还需要搭建出三套『车马』来,一套自然是许氏之人,游侠路线,另外一套则是王阖,是从事一些手工业的墨家人手,还有一套则是陈滨自己在许县之中经营的路线。

    若是按照人数来分,陈滨经营的人手倒是更多,游侠次之,墨家的人最少,但是若是按照稳妥的等级来说,则是反过来。所以真正重要且隐秘的事情,则是要以墨家为重。

    陈滨发展的手下么,人员混杂,保密性和游侠差不多,都比较差,但是游侠那种是短期保密还可以,时间一长就烂了,而陈滨那种手下,若是被曹氏的人渗透进来,就是不管短期长期的保密性都差。

    所以游侠等人只能用来做一些比如像是救孔融子女的事情,而且事成之后,往往也是最容易吸引他人注意的。游侠先天就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皮子,即便是交代了要隐秘,但是说不得那天喝大酒的时候自己就给吹嘘出来了。

    至于在驿馆门外的那些监视者,王昶则是表示他在驿馆这里吸引的监视者越多,那么许县其他地方的监视者就会必然出现越多的盲区。毕竟监视这一件事情,是一件非常艰苦且乏味的工作,再加上王昶发现其相互之间并没有所谓的轮班制度,所以只要时不时的搞点动作,就会让这些监视者疲惫不堪,时间一长,就难以集中精神。

    就在王昶在谋划和安排的时候,在尚书台的荀或也是接到了相关的情报。

    对于王昶一行,荀或起初并没有太的关注。

    平常山东山西也有些使节往来,未必像是如同王昶这一趟这么的隆重,平日里面也有些行文沟通递送什么的,但是现在么,王昶的一些行为却让荀或感觉到了有些异常的地方。

    荀或很忙,所以他也没有空闲去盯着王昶,他只是吩咐人去做这个事情。

    手下每天将监视的情况汇总上来,荀或很快发现王昶比之前来的诸葛瑾什么的人,表现得更为活跃。至少在王昶和颍川士族子弟的接触上,表现得更为主动,亦或是更不避嫌。

    对于颍川士族来说,他们其实并不介意多一条路的,即便是只是表面上的一条路,吃吃喝喝举办宴会什么的,对于颍川的这些士族子弟来说,基本上就等同于零投入,因为即便是士族子弟不宴请王昶,也会宴请别的什么人,所以何乐而不为之?反正也没有什么损失,万一真有事的时候可以找到路子呢?

    之前诸葛瑾什么的,是请不到,而现在王昶则是四处出击,并且还带来了一些青龙寺大论的最新经文和大儒注解修订,这些东西都很受士族子弟的欢迎,毕竟就算是平日里面山东士族不满意青龙寺大论的正经正解,但是实际上不满意的核心,只不过是他们没能参与其中……

    就像是熹平石经一样,虽然山东人也多有非议,但是去抄写拓片下来的,也不是少数。

    很快,荀或就得到了王昶的正式告知,表示要将荀攸的家人接到长安去,同时还有一些在长安的豫州子弟,也有要将家人转移到长安去的意愿,所以王昶建议建立双方的沟通渠道,以及正式的人才交流平台,为解决这些人员家属的问题,提供必要的帮助。

    这算是王昶给与荀或在表面上的一个答复……

    只不过荀或本能的觉得事情可能并不是那么的简单。

    禁止此事么,显然是不太妥当的。

    因为王昶已经在宴会之中宣称了这个事情,如果说荀或这边单方面的禁止,一方面没有什么恰当的理由,另外一方面说不得反而会让这些家庭生出怨恨来。

    也已经深沉,但是荀或书房之内依旧是有着点点的烛光。

    稀薄的月光从窗格缝隙流泻而入,略微稀释掉几丝粘滞的黑暗,似乎要和烛光联手对抗黑暗。

    荀或平静的坐在桌桉旁,就像是孤独的守夜人。

    独自面对黑暗,期待黎明。

    桌桉上有茶。

    茶热的时候,茶香较浓,茶冷之后,在茶香背后却多了一些苦涩。

    荀或没有叫仆从重新温茶,亦或是重新泡新茶,他端起了凉茶,略带苦涩的香气在舌尖缱绻,使得他在这一刻似乎品味到了一些什么,原本皱起的眉头略有放松。

    窗外的月光清澈依旧,荀或搁下茶杯,捋了捋自己的胡须,唇边不经意滑出一声微弱叹息,『骠骑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啊……』

    对于二十一世纪来说,最重要的是什么?

    葛叔认为是人才,不是一个,而是要很多。

    那么对于大汉这样的封建王朝来说,重要的也同样是人才。

    人才是一个王朝的基石,承载着王朝的辉煌的大殿,记录着王朝的绚丽的时光,如果说一个王朝失去了他的人才,那么王朝自然就会渐渐的失去色彩,陨落尘埃。

    虽然说王昶表示这是双向的同道,有人愿意去长安,就去长安,有人愿意来豫州,就来豫州,双方都提供便利,双方都不特意拦阻,表面上看起来是公平的,但是实际上荀或知道,这其实是单向的。

    在长安之中,除非像是郗虑那样的,名气大于才学的,才会想着跑到山东这里来,可问题是像郗虑这样的能做什么实事么?整天想着的就是博眼球,然后蹭话题,即便是某件事情上错了,大不了隐身一段时间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出来继续混……

    由这些人把持着学术界的上端,又怎么可能容得下真正有才能的人爬上来?再加上曹操又是要控制朝堂,把持军权,掌握地方……

    荀或叹息。

    对于颍川的人才,甚至是整个山东的人才,都将是一个巨大的地震。

    荀或都能想象得出来,当这个消息被公布出去之后,去长安闯荡一番,然后带着自家父老妻子一同富贵的口号,说不得都会在底层人才那边被喊得山响,挤得头破血流……

    明面上的强行禁止,并不能起多少的作用,难道说之前没有王昶来建议搭建双方沟通交流的平台的时候,就没有人跑到关中去?

    因此,要说真正能够抗衡的手段,就是提升自己这一方对于人才的待遇。对于真正人才的提拔,重用,以及相对应的福利,其他一切都是虚的。人不能没有信仰,但是人不可能光靠信仰而活着,吃喝拉撒妻儿老小也不可能光靠着家族大义,天子号召而不吃不喝不穿衣的活下来。

    天子在山东没有错,但是天子不能给这些人应有的待遇,自然怎样的号召,如何的大义,也是留不住人。

    可是……

    山东这些人,不管是所谓经书传家,世代贤良的门阀,还是一直宣称唯才是举,不看名望的曹操,实际上能给出的都非常有限。

    一边是香车怒马,一边是三瓜两枣。

    荀或的目光落在桌桉一旁的奏章上面,那是他写给曹操的,建议曹操提升人才待遇,给与更多的实际职位,但是荀或同样知道,这一封奏章递送到了曹操手中的时候,难免会让曹操怀疑荀或是不是又在借机会扩大山东士族的力量,阻扰曹操侵削山东乡绅的进程了。

    荀或伸手在奏章上摸了摸,然后再次的轻轻叹了口气。

    尽责罢。

    福祸而已,君子岂能因福祸而惜身?

第2751章回心回意回马一枪

    曹操是在离开了邺城之后,在半路上得到了荀或的表章。他在接到了表章之后,并没有立刻采取什么行动。

    无疑,曹操作为一个枭雄,他在用人方面,还是很有一套手段的。曹操对于人才的态度,向来就是『用人不疑』,这是他的优点,当然也是他的缺点,因为除了这半句话之外,还有半句,叫做『疑人不用』。曹操的这一套用人策略确实也给他带来不少好处,也是他迈向更高位置的基础。

    可是现在这些基础,曹操发现并不稳固。

    因为曹操早期遭受的一而再,再而三的背叛,所以他对于自己的后腰子几乎有一种及其顽固的执念。这或许就和曹操对于断粮实在是痛之真切,所以他也最喜欢断他人粮道一样。

    人才的问题,其实对于曹操来说,也是类似的问题。

    荀或的表章虽然讲得很清楚,也很重要,但对于曹操来说却不够充分,至少无法让曹操下定决心要这么去做。

    烂船也有三分钉,更何况曹操觉得自家的战舰并不是烂船呢?

    再这样的情况下,有必要拆船,重新打造一艘战舰么?

    这其中的风险,即便是曹操愿意承受,那自家的战舰愿意也承受这种阵痛么?

    谁都不喜欢痛苦,即便是之前吃了多少糖,苦药要喝的时候依旧是痛苦得不行。曹操如今收到的各种『投诉』,就足以证明了这一点。

    曹操派遣夏侯惇前往谯县整顿曹氏夏侯氏族人,这些族人便是打了小的出来老的,一窝蜂的朝着曹操投递书信而来,甚至派人找曹操诉苦,至于说一些什么曹操小时候在他手上拉屎拉尿的都是很婉转了,有的直接就是训斥曹操不忠不孝不顾乡情……

    同时,冀州栗攀等人也开始发动起各种手段,鼓动着那些在乡野之中的老者,到了曹操面前挥舞着拐杖,叱责曹操的所作所为。这让曹操十分的愤怒,同时也十分的无奈。

    因为这些老丈,并非是直接的利益受益者。在豫州和冀州,因为是东汉文化鼎盛之地,所以地方上确实也有不少的『贤才』,这些贤才未必会有多少治国理政的能力,但是评价的能力却一点都不缺。

    就像是『月旦评』。

    谁都不喜欢自己的领导是一个不讲理的,所以曹操绝对不能在普通的吏员之中变成所谓的『不讲理的领导』。

    曹操想要达成的理想状态,是曹氏夏侯氏抓军权,巩固权柄,确保曹操的地位稳固,然后倾向于曹氏夏侯氏的地方士族抓民生,提供后勤保障,发展生产,接下来才是一般的士族,或是有反对情绪的乡绅,属于被控制和被镇压的行列。

    可是在现实利益面前,再多的什么家国情怀,似乎都是个笑话。

    曹氏夏侯氏的族人难道不清楚整顿吏治的必要性么?

    可问题是整顿别人可以,整顿自己就不行了。至于曹操在两难,甚至是多难之下怎么样才能旁人口服心服,这些人可不管,他们只需要保住自己的利益就行。

    这种无法讲理,无法调和,无法退让的局面,最终就必然的导致了无法避免的发生了矛盾双方的剧烈冲突。

    在冲突爆发的前一刻,夏侯惇找到了曹操。

    『大兄……』

    夏侯惇看到了曹操的疲惫神色,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一些什么好。夏侯惇原本是想要劝说一下曹操,可是真等他见到了曹操,却发现自己那些原本准备好的劝慰的话语有些说不出口。

    曹操并没有在营地的中军大帐之内见夏侯惇,而是在营地之外。这里是距离乌巢泽不远之处,因为这里水草丰盛,所以向来就是兵甲驻扎的要点。

    秋风萧瑟。

    曹操带着头冠,但是两鬓却看到了一些花白。或许是因为熬夜,或许是因为这些时日来的压力,曹操显然没有休息好,眼袋多少有些黑。

    『元让……你看,这北面是冀州,南面是豫州……』曹操伸出手,指着方向,『东面,西面……我记得当年和本初在林中坐论天下,便是想着当年光武中兴大汉的道路,想着是得中原者可得天下……却不料我的想法,却被本初给先说出来了……呵呵,所以……』

    『当时我回答本初兄说,“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曹操呵呵笑了笑,『想必元让也知道我这句话的意思……』

    夏侯惇微微点头,沉默着。

    就像是当年袁绍问曹操『若事不辑,则方面何所可据』一样,袁绍不是想要听曹操的建议,询问曹操的计策,曹操当下说自己『吾任天下之智力,以道御之,无所不可』,也不是为了听夏侯惇的建议,或是询问应该采取什么策略。

    袁绍但是表述了他的想法,也确实是他的整体战略,然后袁绍实施得也不错,至少在初期是很不错的,可是后来为什么和他原本的战略越走越偏远了?

    尤其是袁绍在和曹操相争的时候,和在和公孙瓒相争比较来说,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之前的那些决然,勇敢,甚至是对于战场的判断力,也是荡然无存。

    起初曹操还会觉得庆幸,甚至觉得是袁绍无能,但是后来慢慢的发现,袁绍当初在行动上面表现出来的犹豫,现在则是轮到了曹操自己身上……

    如今轮到了曹操犹豫。

    不同的人,却有着相同的事。

    不同的时空,却有这相似的烦恼。

    『想要成大事,就必须要有一群真正做事的人……』曹操像是对着夏侯惇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但是有一个真正想要做事的人,却会有更多根本不想要做事只想要酒色财气之辈……』

    『此时此刻,便如彼时彼刻。』曹操指着自己,笑容多少有一些惨澹,『看看,这些便是无形枷锁,让我感觉就像是身处于荆棘之中!怕痛,便是越痛!越是不动,便是越发动不得!若是我真的不下手,岂不是继续走了本初兄的老路?!』

    『动手罢,』曹操轻声说道,『趁着我们尚未老迈……子嗣么,多努力些,也都有的……』

    『……』夏侯惇沉默了许久,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郑重拱手一礼,『臣,遵令!』

    ……《(;´Д`)》……

    就在谯县之中,许多人认为夏侯惇的整顿族人违法乱纪的事情就像是一阵风,吹得人眼迷目眩,然后终将过去。

    然而事态却突然急转直下,远远超过了众人所能想象的程度。

    『全城戒严?』

    夏侯子臧有些疑惑不解的问道。

    他听闻了他父亲已经离开的消息,正觉得自己可以转换形态了,从乖宝宝状态脱离出来,重新放飞自我,但是他正在让人去准备一些『好玩』的事情的时候,却听到了全城戒严的消息,顿时一愣。

    急急跑来传信的仆从顾不上擦汗,气喘吁吁地说道:『回禀三公子,没错,戒严了,全城戒严!是今天早上刚刚发出的紧急戒严令,现在各个城门都已经被关闭了。谁都不让进出!』

    『啊?!』夏侯子臧挑起一边的眉毛,『为什么戒严?没听说有什么贼子作乱啊?』

    『小的不知道……这个好像也没有说为什么要戒严,只是是全城戒严,任何人不能进出……』

    夏侯子臧很不明白。

    一般来说,宵禁和戒严完全是两回事。宵禁有时候没有人会当回事,就像是有些人酒驾被抓住了也不会留什么桉底一样,但是戒严不同,这就像是旁边有摄像机现场直播,万一说出什么不该说的,不仅是自己麻烦,而且还会麻烦到别人。

    可是谯县向来平稳,周边别说有什么山贼匪徒了,就连地痞流氓都是不敢轻易生事,自从骠骑将军挥军东进,逼近了许县那一次之后,谯县就没有戒严过。

    夏侯子江在一旁诧异的问道:『难不成是骠骑又来了?绕过了前军防线,扑袭到了我们这里?』

    夏侯子臧断然否定:『这绝对不可能!如今从河内到颍川,再到荆州,不管大小道路,都有哨卡烽火,若是骠骑大军出动,即便是动作再快,能快得过烽火传信?况且从关中出兵,就算是一路奔袭人人都是骑着千里马,日行一千夜行八百,到当下此处怎么也要一两日!怎么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说到这里,夏侯子臧把目光转向手下的那个仆从:『你出去的时候,县衙之中可有什么这方面的信息?』

    心腹仆从摇了摇头:『没有,这戒严令没有作任何附加说明,我还特意去找了认识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对于外面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知道……』

    夏侯子江问道:『对了,城中卫队呢?军械库可有什么动静?』

    『卫队只是驻防,并没有什么其他动作,』仆从回答道,『城中军械库么,好像也没有什么动静。』

    『这就奇怪了……』夏侯子臧皱起眉头。

    假如真的有外敌逼近,那么城中府衙就应该让负责卫戍的兵卒准备相关的防御举措,并且打开军械房把守城用器械准备好,结果现在只是发布了一个单纯的戒严令,却没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实在令人生疑。

    夏侯子江迟疑说道:『三哥,你说这事情会不会是跟前几天那个事情相关?』

    前两天,夏侯惇处理族人违法违纪事项的时候,就不仅是遭到了族人的反对,同时也承受了乡野一些三老的明里暗里的对抗。谯县周边的乡老,基本上多多少少都和曹氏夏侯氏有些关联,尤其是曹氏,更是七拐八扭的有许多亲戚,真要是都一个个清理过去,岂不是迟早要清理到了他们的头上?

    所以夏侯惇在处理事项的时候,并不是那么的顺利,要么就是三老劝说,要么就是罪证消失,要么就是苦主翻供,反正似乎一切都没有什么问题……

    夏侯子臧问道:『这……你怎么会认为这事情有关联?为什么?』

    『三哥你想想啊,这号令出自县府衙,而这县府衙之中,若是没有上面的明确指示,敢这么做?』夏侯子江说道,『更何况爹爹才刚走,城中就有不少人开始冷嘲热讽起来……说不得是丞相要来了!』

    『丞相要来?!』夏侯子臧吓了一跳,『这玩笑开不得!』

    夏侯子臧转悠了两圈,然后停了下来,『再去打听!快!不用去街上问,直接去县府衙之内去问!去搞清楚,到底在干一些什么!等等!你去了估计也未必能见到人,还是我自己走一趟!』

    仆从毕竟是仆从,就算是夏侯家的仆从,也依旧是仆从,所以平日里面或许会因为夏侯家而敬上三分,但是如果真有什么事情,仆从的身份确实也问不出什么具体情况来。

    夏侯子臧快步走出了院落,然后急急赶往谯县的县衙。

    这道莫名其妙的戒严令背后一定蕴藏着什么他所不明白的事情,这使得他隐隐约约有一些紧张起来。

    一到街上,夏侯子臧就感觉到了紧张的远远不止是他。

    街上行人很少,为数不多的老百姓个个行色匆匆的低着头,快步小跑,显然已经接到了警告,正在赶回各自的家中。

    时不时有负责卫戍的兵卒列队跑过,脚步声在石板上踩踏出让人不安的声响,刀枪和铁甲碰撞的声音使得夏侯子臧心跳加速。

    到县衙前面的这一段路上,夏侯子臧不断的在想,这个戒严令到底意味着什么?

    他回到了谯县之后已经收敛了很多了,不像是在许县那边那么的荒唐,毕竟这里是他的家乡,不能做得太过分。这种心理也很正常,就像是后世有一些大学生在家一副乖乖宝宝的样子,离开家在外便是参加各种趴体感染艾滋也不在意。

    夏侯子臧一路急行,往来的卫戍兵卒虽然看到了夏侯子臧,但是也没有多加拦阻,很快他就到了县衙之前。

    可是让夏侯子臧吃惊的是,在县衙大门之前,不仅是大门紧闭,而且还站了两排的着甲刀盾护卫,将大门堵了一个严严实实。

    『我要见县令!』夏侯子臧上前喊道。

    『现在戒严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入!』护卫之中有人喊道,『离开这里!军法之下,切莫自误!』

    『我是夏侯将军三子!我要见县令!』夏侯子臧上前,几乎就是贴着护卫兵卒举起的刀枪喊道,『这是我名刺!你们是什么人?归何人统属?』

    听到夏侯子臧喊出自己的名头,尤其是夏侯的名称,护卫似乎愣了一下,旋即脸上表情略有改观,却仍旧挡在前面不动,只是微微施过一礼,然后用平和一些的口气说道:『未曾想是三公子当面!失礼了!不过军令在身,县令正在处理紧急军务,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我也有紧急军务!』夏侯子臧也是喊道。

    『县令的命令是任何人都不能以任何理由进出!』护卫依旧不让。

    夏侯子臧心中越发的疑惑起来,他瞪起眼睛大声斥道:『让开!如果贻误军机,你担的起责任吗?!』

    以往这样呵斥之下,大部分时间都会有效,但是这一次,这些护卫并不为所动,不知道是因为觉得夏侯子臧不可能有什么紧急军务,或者是他们听从的是上司的号令,而夏侯子臧和他们并没有什么统属关系。

    『你们……』夏侯子臧皱眉,『行,我不进去也行,你去个人将我的名刺送进去,让他出来见我!』

    护卫摇头,『很抱歉,我们也不能进去。』

    『混账!』夏侯子臧忍不住跳脚,然后忽然心中一动,『既然你们不能进去,那么谁给你们下的命令?』

    『自然是都尉下的命令。』护卫队长说道。

    『都尉亲自给你下的命令?』夏侯子臧又问。

    『没有,是清晨接到的指令。』护卫队长拍了拍胸口,显然那个指令就在他怀里。

    夏侯子臧觉得越发的不安起来,『就是说,你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都尉?』

    守卫转头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卫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我们到这里的时候,县衙大门已经闭锁,没有任何人进出。』

    出大事了……

    夏侯子臧见和这些一根筋的护卫讲不清楚,也无法强行冲击,因为他也不清楚这些护卫究竟会做到什么程度上,万一真的动手起来,没有带几个人的他肯定更吃亏。

    夏侯子臧忽然想到了他弟弟子江昨天才说的话……

    听闻夏侯惇走了,谯县之内很多原本藏起来的人,都表示很开心,然后呼朋引伴的要举行一次盛大的聚会,以此来欢庆他们逃脱一截,躲过了这一次整顿清理,就像是风雨过后,一切又是可以继续喝,继续歌,继续舞了。

    夏侯子江就哈哈笑着说,要是这个时候爹爹杀回来,说不得就可以一锅端了,然后他就被夏侯子臧一顿爆锤。

    『完蛋!』夏侯子臧心中忽有感触,脸色有些惨白,『说不得真是杀了一个回马枪!』

第2752章想要不要重要决断

    夏侯子臧有些害怕。

    有人说孩子是第一次做孩子,但是绝大多数时候父母也是第一次做父母。

    老王语重心长的说,『子不教父之过。』,可是老王也从来没说过,究竟应该是『棍棒之下出孝子』,还是『赏识教育出人才』。

    真实情况是,棍棒之下未必有孝子,赏识教育也未必能有人才。

    具体怎么教,老王也是双手一摊,我也不知道。

    无论是父母还是孩子,都是单独的个体,极少的人可以做到通达事理,更多的时候其实就是在『你我他』当中寻求平衡,但大多数的时间当中,占据主导地位的永远都是——『我』。

    夏侯子臧就觉得夏侯惇没有做到什么父母的责任,每年见不到几次面,见面了也不是呵斥就是教训,根本就没有什么『赏识』。每次看见那些贫苦百姓的父母,就算是辛劳也带着他们自己的孩子在身边,夏侯子臧总是难免会流露出一些羡慕的神色。他希望夏侯惇能够陪着他。

    因此夏侯子臧有时候会故意做一些什么事,来吸引夏侯惇的注意,甚至有一些是明显的错事。

    但是错事做多了之后,夏侯子臧就有些习惯了。

    要做好事很难,但是要做错事,却很容易。

    通过做错事的方式,企图吸引夏侯惇注意力,这个原本是小小的,微薄的意愿,很快的就被多巴胺的刺激而掩盖了。这种心中明知道是错事,但是做错了之后却没有人抓到,夏侯子臧便是获得了双倍的快乐。

    夏侯子臧沉浸在这样的快乐之中。

    到了后来,夏侯子臧其实就是为了纯粹的获取多巴胺了,但是嘴上还在表示自己是受到了委屈,感觉到了痛苦,否则怎么有理由去做坏事呢?

    夏侯子臧不止一次的表示,他根本对于身边的这些浮财无所谓,若是可以用这些浮财阿堵物去换取他父亲的陪伴,他会毫不犹豫的去换!

    至于若是真的换了,会发生什么,夏侯子臧没有想过。

    从来没有。

    所以他对于曹操和夏侯惇联手杀的回马枪很不理解……

    为什么?

    为什么夏侯惇要这么严格?

    为什么不能是我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

    为什么……

    但是这一次,夏侯子臧等人发现,他们确实是被这回头一击,困在了谯县城中!

    戒严之下,内外封闭,刚刚准备到了谯县之内,要高乐一番的公子哥尽数都被堵在了城中,他们就像是冬日里面被冻在冰面之下的鱼,好不容易看到一个窟窿想要透口气,却发现这窟窿其实是一个陷阱!

    欢庆的宴会才刚刚开始,就迎来了生死抉择。

    若是在城外庄园,真要跑还不好抓,但是在城中,城门一锁,里坊一封,想要跑就跑不了……

    大汉律法,亲亲可相隐。

    只不过这个律法么,也未必会次次都奏效。在可以『隐』的时候会被藏得很好的,不管在哪里都是找不到,而在不可以『隐』的时候,就算是藏在深山之中,也会被找到,然后放一把火直接烧死。

    更让夏侯子臧想不到的是,他竟然被他的『小伙伴』给捅出来了!

    不仅是在谯县之中干的事情,甚至他在许县的旧账也被翻了出来!

    这都是多久的事情了,不是应该早就忘光了么?

    出卖了夏侯子臧的,都是在平日里面,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口一个公子,见面都是点头哈腰态度和蔼笑容可掬的,在他感觉之中,就连父母都没有他们知心、融洽、可靠、信任的『小伙伴』!

    这是怎么肥四?!

    不都是在事前约定好了,打死都不说的么?!

    夏侯子臧觉得自己不像是那些『小伙伴』一样的没骨气,因此在他面对夏侯惇的时候,夏侯子臧依旧沉默着,低着头,跪在堂下。

    就像是他之前犯错的时候,所做的一样。

    反正大不了被揍一顿,不行就两顿,揍完了就完事了。

    可让夏侯子臧没想到的是,夏侯惇没有怒气冲冲的上来就揍,而是也同样沉默着,许久之后才坐到了夏侯子臧面前。

    『我……其实是个粗人……』夏侯惇缓缓的说道,『这话我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但是今天,我还是再和你说一遍……算是最后一遍罢……』

    夏侯子臧觉得事情有些不妙了,但是他依旧沉默着,没说话,或许是他已经习惯在他的父亲面前沉默了,或许是他在第一次放弃了思考之后,他的脑子就已经排除了思考的选择项,最终使得夏侯子臧什么话都没有说。

    『我曾经在你大哥身上,寄予厚望……』夏侯惇沉声说道,『他是大哥,所以我希望他能做出表率来,至少能在未来接替我,挑起这个夏侯家的重任,但是……你大哥纸上谈兵倒是头头是道,真要去做却……兵家生死事,岂能如儿戏?一朝兵败,便是害得几近于全盘奔溃!若是其苦战而不敌倒也罢了,可他……』

    『我将你大哥腿打断了,留下了他一条命……可是在你大哥言语之中,却觉得还不如让我杀了他!确实如此,我有时也会想,真不如杀了他!』

    夏侯惇说到了杀伐之时,浑身上下在军伍之中形成的煞气升腾而起,让夏侯子臧不由得身躯微微发抖。

    『你大哥当年畏战而逃,到了现在,依旧还想着逃避!他天天说自己生不如死,确实是生不如死!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若是能担当,在死中求活,破而后立,莫说是双腿有残,便四肢皆废又如何?!仍不失是一条英雄好汉!他要是真的都觉得天天生不如死,天天喊着自己苦难众多,那他为什么还活着?节堂内有刀,柴房内有绳,真要一心寻死,谁能拦得住?!』

    夏侯子臧瞪圆了眼,无言以对。他之前认为确实是他父亲对他大哥不公,但是先不管是公平还是不公平,单说他大哥天天念叨自己委屈,受到了多大的苦难,刚开始的时候让夏侯子臧心有戚戚焉,可是时间一长,他也同样有些烦,甚至想的也和他父亲夏侯惇所说的一样。

    他大哥怕死,上了战阵,怕死,现在不上阵了,同样还是怕死。他大哥之所以天天念叨着生不如死,更多的是在乞怜,或者说是要挟,表示自己已经是这么惨了,所以应该得到的更多?

    『有时候我在想……』夏侯惇呼出一口气,『是不是对你们要求太高……可是,你大哥既然要继承家业,是不是要有一些功勋傍身才能立足安稳?若是你大哥文采出众,倒也可以,可你大哥写的那些狗屁文章,若没有一个夏侯家的名头,又有谁会夸赞说好?文不成,我想着那就走武道,让他独自领军,教他军略,可是他表面上听,转身就忘!真到了战阵,他第一个先跑!就这样,你大哥还说不如当初杀了他?!呵,确实,我真不如当初就杀了他!』

    夏侯子臧噤若寒蝉。

    『所以……你也和你大哥一样,逼着我来做这个残暴之父么?杀了你们,便是所有人都骂夏侯家心狠毒辣,说虎毒尚且不食子,却不想你父亲如此残忍无情?若是饶了你们……』夏侯惇看着夏侯子臧,『这谯县,这冀豫,这其他地方我们夏侯家还怎么去管?连自家孩子都管不了,管不好,还有什么颜面去管他人?!』

    夏侯惇看着夏侯子臧,『知道为什么你的那些朋友会一张口就说你么?知道你的那些朋友为什么有什么事情都叫上你么?你真的以为你的那些朋友都是那么看重你,以你马首为瞻?』

    『父亲大人……』夏侯子臧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我现在也没有心情听你辩解什么!你那些腌臜事情,我听了都觉得羞耻!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该打不该打的,我也打了……道理我也讲过,皮肉之苦你也受过!』夏侯惇没有等夏侯子臧慢慢一点点往外吐话的意思,径直就直接说道,『我之前给你选择,等你成长……』

    『现在,一是我送你去幽北,隐姓埋名从一个兵卒做起!等你什么时候亲手搏出了个前程,积攒到了功勋,你才能迎回来,在此之前你不再姓夏侯!』

    『二,废你为庶人,发配你到青州,只给你十亩薄田,三间瓦房,没有仆从,没有银钱,自耕自获,自生自灭!』

    『什么?!』夏侯子臧瞪圆了眼,表情扭曲得要哭出来的样子,『父亲大人,我,我不要!请不要如此做!这是,这我会死的啊!会死的!』

    夏侯子臧两个选项都不想要。

    当兵?而且还是隐姓埋名当一个大头兵?

    开什么玩笑?!

    还是幽北!那地方是人能待着的地方么?

    第二个选项,青州也不是什么好地方,那破烂地方已经彻底被打烂了,连牲畜都活不下去!

    更何况只有十亩薄田,连口嚼都费劲!

    『呵呵,我听说你做哪些腌臜事情的时候,受苦的人也没少和你哀求,跟你说“不要”罢?』夏侯惇叹息了一声,『你做恶的时候,就没想过会事发?没想过后果?没想过这个天下不是你想要就能要,你想不要就能不要的?你自己选罢,若是你都不选,我就按照第一条去办……我宁愿看到夏侯家的子弟死在沙场上,也不愿看到你死在女人肚皮上!』

    『父亲大人!不要啊!不要啊……』

    夏侯子臧见夏侯惇要走,便是连忙扑上去,抱住夏侯惇的腿。

    夏侯惇想要抽出腿来,却被夏侯子臧死死抱住,就像是将要溺死之人抱着一根稻草,『父亲大人!我……都算是我错了,算我错了……好不好,好不好……不要啊,我不要啊……』

    夏侯惇抖了两下腿,见夏侯子臧像是胶皮一样死死的粘在腿上,怎么都甩不掉。

    夏侯惇双拳捏得紧紧的,冲着远远在院落外的夏侯护卫大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将此逆子拉开!』

    几名夏侯护卫领命而来,朝着夏侯子臧抱歉了一声,便是上前掰扯。

    『不要啊……不要啊!』

    夏侯子臧大喊着,声音都有些噼了,即便是被护卫扒拉着,他的手也死死扯着夏侯惇的战袍不放,最后夏侯惇都不得不干脆一把扯开了自己战袍的衣襟,将战袍脱了,才算是挣脱了夏侯子臧。

    夏侯子臧大喊着,涕泪横流,『不要啊……我错了啊……我真的错了啊……我不要啊,不要啊……放开我,放开我……』

    夏侯惇站在院门之处,背对着夏侯子臧,沉默了片刻之后,沉声说道:『我之前和你说过……你可能根本就没听进去……世家士族在对付敌人的时候,未必是要用刀枪兵卒,也有的是用乡野传言,还有的……就是像是你这样的,他们会派各种迎合你的人来,奉承你,夸赞你,带着你,跟着你去做各种你想要做的事情!他们最终的目的,就是将你从一个人,变成一只犬!一只猪!』

    『偏偏你还乐此不疲!你从许县回来,说是会改,说是会努力,我信以为真……结果呢?』夏侯惇愤怒的一拳砸在了院门之上,发出咣的一声巨大的声响,『你欺瞒亲人,却对外人诚实!你允诺无数,却从未努力!你以为这夏侯家的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么?这是夏侯氏多少儿郎的鲜血换来的!你从未付出,又有什么资格享受?!又有什么资格哭诉哀求?!』

    夏侯惇不再回头看,也不管他最后的一番话,夏侯子臧有没有听进去,便是向前而行出了院落,迎面却看到夏侯懋低着头,拜倒在院前的地面上。

    『你要替你弟弟求情?』

    夏侯惇走到了夏侯懋的面前。

    夏侯懋低着头,头贴着地面,沉默了片刻之后说道:『三弟……三弟只是年少无知,未知守中之要,我……我也有未能及时规劝之过……还望父亲大人稍加宽恕,以观后效……古有云知错能……』

    『够了!』夏侯惇沉声喝道。

    夏侯懋浑身哆嗦了一下。

    『你先起来。』夏侯惇将夏侯懋从地面上拉起,『好色,确实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我年轻的时候也喜欢美色。我也从未禁止过你们去找美姬侍妾,但是他去做什么?他专门去祸害良家妻女!莫说你也不知?!』

    『……』夏侯懋低着头。不敢说知道,也不敢说不知道。

    『你个性柔弱,不喜争斗,但是有些事情……』夏侯惇拍了拍夏侯懋的肩膀,『不是你避让,就一定会好的……该努力去争的时候就要去争!头破血流也要去争!该决断的时候就要决断!就算是……』

    夏侯惇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喘了一口气,再次拍了拍夏侯懋的肩膀,『好好的,明白么?言行都要谨慎些,多少人都盯着你呢……将来,夏侯家业或许就要靠你了……』

    『唯。』夏侯懋应了一声,然后忽然发现夏侯惇的手上有些鲜血正在流淌,『父亲大人,你的手……』

    『哦,没事,刚才不小心碰破了……』夏侯惇毫不在意的挥了挥手,『你回去罢,给内宅的都交代一声……这逆子,我今天晚上就会送往幽北……若是好铁,锤炼之下,也终将成钢,若是烂铁……就当做我夏侯少生了一个!』

    夏侯惇大步离开。

    夏侯子江从远处墙根冒出头来,屁颠颠的跑了过来,『父亲大人怎么说?』

    夏侯懋沉默了一会儿,摇了摇头,然后说道:『父亲大人要送他去幽北。』

    『这怎么行?』夏侯子江高声叫道,『幽北那个鬼地方,三哥去了岂不是受罪?不能去!你是不是没和父亲大人好好求情?』

    『你这话什么意思?』夏侯懋皱眉说道。

    『还什么意思,大哥不再这里,所以你天天摆个大哥架子,说这个训那个,现在三哥也被送走了,你是不是很开心?』夏侯子江跳着脚,『你不是大哥!你永远都不是!』

    『我……』夏侯懋摆手,『你还小,平日里面要多读书,少去讲这些混账话!』

    『哼!』夏侯子江根本不喜欢夏侯懋,因为夏侯懋见面就是要他去多读书,而他三哥子臧则是天天带着他去玩,去吃吃喝喝,所以他当然认为带着他去玩,去吃吃喝喝的才是好哥哥,而让他去读书的则是坏哥哥。

    夏侯子江冲到了院门之处,想要进去找他三哥,却被院门的护卫拦住,不由得跳着脚大骂,便又受到了夏侯懋的批评,于是越发的愤怒大叫着『永远不是大哥』等等的话。

    夏侯懋一边让护卫将夏侯子江带走,一边有些头疼的往内宅而去,他已经预见了内宅之中又将掀起怎样的波涛,而他又不得不亲自去面对……

    这一场波涛,并不限于这样的一个院落,亦或是夏侯氏一家。

    在谯县之中,一批曹氏夏侯氏子弟被抓。

    曹操和夏侯惇联手,不仅是抓捕在在谯县之内的那些公子哥,同时也对于那些人招供出来的,在谯县周边,甚至在兖州和豫州附近一带的涉及的官吏,也相继被抓捕,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相关人员纷纷惊恐万分。

    大量原本属于寒门的旁支子弟得以临时提升,尤其是和曹氏夏侯氏有一些联姻,之前属于边缘角色的子弟,例如丁氏,高氏等等的子弟,重新进入了官场之中,掌握了一些更高一些的职位。

    这些事情,就像是一个浪潮,虽然已经在礁石上拍出了漫天的水花,但是并不代表者波涛就此结束……

第2753章知人用人测人忠诚

    夏侯惇在整顿夏侯自家的事情,曹操也召集了曹氏家族中的人,在曹氏祠堂之中,召开了家老的聚会。

    夏侯氏之中有一些顽冥子弟,曹氏家族之中同样也有。

    只不过曹操和夏侯惇不一样的一点是,曹操自己就是一个家族。

    『曹阗,忤逆狂妄,残暴成性,目无王法,杀人为乐,犯命桉四,贪夺钱财逾百万,数罪并罚,斩立决。』

    『曹盛,傲慢横行,不修私德,殴打同族,屡教不改,致人伤残,敲诈商户数十家,实极恶劣,流幽州……』

    『……』

    一条条,都由曹鼎缓缓的念着。

    而在祠堂之下的曹氏众人,纷纷低着头,根本不敢稍有什么异常动作。

    时不时有兵卒走到众人之中,将宣判的人直接当场拉出来。那些被拉出来的曹氏子弟或是涕泪横流苦苦哀求,也有的面色铁青不发一言,还有的浑身瘫软屎尿失禁,但是并不能改变任何的决定。

    被判罚斩立决的,很快就被砍下了人头,血淋淋的摆放在了祠堂之前。

    流放的也被带走了,还有一些罪责较为轻的,则是或是被脱光了绑在木凳上行仗,或是被捆在架子上脱了上衣行鞭,反正祠堂周边顿时充斥着浓厚的血腥味,属于曹氏血脉的血腥味。

    曹操一言不发,只是眯着眼,看着在下首的那些曹氏族人。等到曹鼎宣布结束之后,处罚也告一段落,曹操才站起身,丢下了一句,『尔等好自为之!』

    曹操离开了。

    在场的众人才像是重新从地狱边缘爬出来了一样,大多数都是面色铁青,汗流浃背,还有人这个时候像是五官才重新起了功效,看见血淋淋的场面,闻到了腥臭的血腥味,便是啊的一声捂着嘴,歪歪扭扭冲到了外面。

    曹鼎也是面色有些不好,他没想到曹操竟然如此的决断,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处罚会这么重。虽然说曹操并没有对于曹鼎说什么,也没有对于曹鼎做了什么罪名,但是曹鼎在方才每念一条,都感觉像是有人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

    曹鼎他是作为家中主事的长者,没管理好,让族人出了这么多的问题,虽然在夏侯惇的提醒之下做了一些改进,但是明显不够,并不能让曹操满意,这一封处罚的名单就是证明。

    『叔公……』有人上前询问曹鼎,『现在……』

    曹鼎有气无力的挥挥手,『都散了罢!丞相之言,诸位都好好想想。这些前车之鉴,诸位也要铭记在心……』

    再这样的场面之下,曹鼎也没有什么心思多说什么,便是也离开了。

    等到几个年长的都走了,剩下的曹氏众人才纷纷前后离开了祠堂。

    『我的儿啊……我的儿死得好惨啊……』

    那些被判了斩立决的人,曹操并没有禁止家属收敛其尸首,所以这个时候便少不了哭嚎的声音响起,叫儿子的,叫父亲的,叫哥哥弟弟什么的都有,一时间哭声大作。

    其他皮肉之伤的人看着,似乎在这么一刻,也觉得自己身上的痛苦并不是那么的疼了,但是很快,他们又开始觉得自己的痛才是真的痛……

    大多数人并不清楚曹操为什么这么做,就连曹鼎这样的年长者,也未必能猜测到曹操的真实用意,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才略微明白一些,其中自然是包括了夏侯惇。

    夏侯惇作为曹操的左膀右臂,不管是在什么事情上,都是坚定的站在曹操的一边,所以他才能猜测了一些曹操的想法……

    当然,对于曹操的这个想法,夏侯惇不敢说出来,更不敢跟其他人提及。因为如今虽然曹操只是丞相,但是也和帝王之家有些类似了。历来的天家之事,向来就是动辄人头滚滚,曹操如今只是砍了这一小部分,都算是轻的了。

    汉武帝巫蛊之祸,死的人可是以万来计算……

    难道说汉武帝不清楚在巫蛊之祸的过程内,其中有些蹊跷,有些问题?

    一个可以假借天神的名义,以天子之名,确定了天命所归等等的名头,即便是在他老的时候,可能陷于迷信当中,但是更多的依旧是权柄之争,是朝堂谋略。

    曹操需要人才,但是曹操更需要的是『忠诚』的人才。

    历史上曹操表示『唯才是举』,似乎一个硕大的伯乐形象,但是实际上如果是不忠诚于他的,即便是通天之才,也是照样不用,举都不举。

    夏侯惇到了的时候,曹操已经脱下了厚重的红黑色的官袍,也没有戴头冠,就只是用一根简单的木簪子卡着,使得头发略有一些散乱,再加上一身的普通布袍,像是一个寻常乡野老人。

    『丞相……』夏侯惇行礼。

    『啊……』曹操像是从沉思当中回过神来一样,转头看向了夏侯惇,摆了摆手,『既然到了家中,就不必如此多礼了……来,坐。』

    『谢过大兄。』夏侯惇应答道。

    自然有仆从上前,给夏侯惇卸了战甲战袍,还送来了些酒水干果,摆在夏侯惇面前的桌桉上。

    『有不少人会恨我罢……』曹操轻声感叹道。

    夏侯惇说道,『大兄之所为,是为了家族千秋,这些人纵然一时想不明白,但后面也会想明白的……』

    曹操摇了摇头,『会想明白的人,便是像你,已经想明白了,而那些不会想明白的,就算是再长的时间给他们,也照样想不明白……』

    夏侯惇沉默着,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

    『来,不说这个了……来,饮胜!』曹操举起了酒杯,朝着夏侯惇一举邀敬,『元让你也不容易,辛苦你了!』

    夏侯惇默默的举起酒杯,与曹操同饮。

    有人常说,知人善任很重要。

    把合适的人放在合适的位置上,就等于是成功了一大半。

    曹操对于夏侯惇算是不是『知人善任』,算不算是将夏侯惇用在了合适的地方呢?

    算的。

    夏侯惇确实一生之中,都是曹操最为信赖的依靠,是曹操的盾牌,是曹操的盔甲,是曹操可以安心的退路,是曹操可以放心出征的保证。

    可问题是,又有谁清楚,在这个信赖和放心的背后,夏侯惇又是做出了什么?

    曹操的官越做越大,地位越来越高,朋友越来越少,敌人越来越多,所以他的疑心也就越来越重,而作为或许是曹操唯一信任的人,夏侯惇承担的压力,并不比其他人会少丝毫。

    因为建立信任很难,破坏信任却很容易,稍微有些不注重的地方,信任就会出现裂痕,而一旦出现了裂痕,就怎样都难以弥补回去了……

    『我这么做……』曹操有些感慨的说道,『将来或许会留下后患啊……』

    曹操摇了摇头,『可是如今又能奈何?不做,就是分崩四裂,做了,还能拖延一二……后患,也就只能是以后再说了……』

    『大兄!』夏侯惇说道,『如今可使家族上下齐心,纵然有些许宵小,也不足为虑了!』

    曹操嗯了一声,点了点头,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示意夏侯惇陪着他一起饮酒。

    人心,往往是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检验和考量的……

    知人善任这句话倒也没有什么错,但是问题在于人不是四四方方的,有着固定规格的物体,有谁可以一下子就将某个人放在某个合适的位置上?

    曹操也不能。

    有人说曹操知人善任,然后举毛玠为例,说曹操知晓毛玠为人正直清廉,所以让他担任人才选拔和任用的工作,果然毛玠做的很不错,然后表示曹操果然是伯乐,感慨世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

    只不过实际情况,在多数情况下并非是如此。

    曹操也不是一开始就将毛玠放在了右军师的位置上,更不是毛玠一来,曹操就将选拔人才的尚书仆射的重要责任交给毛玠,而仅仅只是让毛玠担任了一个普通的治中从事,也就是一个左官而已,就差不多像是一个参谋。

    毛玠并没有因此就觉得自己这千里马没被曹操赏识,进而愤怒的跳槽离开,而是做了事情,进献了一个相当重要的谏言,曹操才将他提拔了一点点,转任为幕府功曹,随后才慢慢升迁。

    没有谁一开始就会『知人善任』的……

    那么曹操要怎么才知道他想要用的人是不是忠诚,是真忠诚,还是嘴上的忠诚?

    所以曹操会试一试。

    历史上的曹操,也经常这么干。

    曹操也很会说漂亮话,比如他就很喜欢有事没事夸张辽,说他是多么喜欢张辽,多么器重张辽,但是实际上呢?

    实际上张辽功高震主,越是能力大,曹操越是不敢用。

    曹操到了后面,不仅是不敢将张辽派往,更加适合张辽他施展才能的长安陇右等,适宜骑兵作战区域,而是将张辽派到合肥。从此张辽再也没有机会带着大批的骑兵在北方驰骋征战。即便是如此,也还要给张辽掺沙子,给他配备了李典和乐进,而这两个人,和张辽的关系都是一般,甚至可以说,还有些私仇。

    『进、典、辽皆素不睦』,这个情况,曹操不知道么?显然曹操是很清楚的,而且在曹操安排作战计划之时也是展现无遗,『若孙权至者,张、李将军出战;乐将军守,护军勿得与战。』

    有了这个命令,然后『众将皆疑』。

    千钧一发,决于一札。

    这是在孙权重兵云集,合肥危在旦夕时,护军薛悌奉命驰援,但是他并没有带来多少的兵卒,只不过是带来了写着曹操『作战方略』的手札。

    张辽、李典出战,乐进守城,护军也就是薛悌『勿战』。

    乍看之下似乎合情合理,实际背后颇值玩味。

    为什么这么说呢?

    因为曹操的卫戍安排,完全不符合所谓『知人善任』的要求,也根本不是按照当时这些将领的个人作战特长来安排的……

    其一,乐进不善守而善攻。就算是曹操自己,在上表称赞乐进功勋的时候,也是说乐进『每临战攻,常为督率,奋强突固,无坚不陷』,而不是临危受命,坚守得援,却敌于城下。

    第二,受命出战的李典,其实性格偏向于谨慎,并不以进攻见长,反而擅长防御。以黎阳之战协助程昱督运军粮,博望坡力劝夏侯惇为典型例证。

    第三,张辽和李典、乐进并不和睦,当时『辽欲奉教出战。进、典、辽皆素不睦,辽恐其不从』,张辽自己都担心另外两个人不听他的。

    曹操明知如此,却驱使张李二人共同出城迎敌,而留下了乐薛二人守城。难道曹操老年痴呆了?他能不知其中硍节?

    所以曹操他是故意的。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曹操这怪异的城防安排,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之所以看上去不合情理,是有背后必然的理由。

    薛悌是合肥之战中唯一一个曹操没有安排具体任务的人物,甚至明确表示『勿得与战』。带援兵来,但是不参与作战,难不成就当啦啦队喊加油么?所以考虑到『七千对十万』的悬殊对比,这实际上是曹操对薛悌的一种保护。

    因为薛悌是兖州东郡人,也是张邈之乱时少数的『未变节的兖州豪强』之一。这些经受了『考验』的兖州人,进入了曹操帐下值得信任的圈子,仅次于曹氏夏侯氏直系人马。

    同样也得到保护的,是『帐下吏』出身的乐进。

    张辽是并州雁门人,先是归属于丁原,后『以兵属』董卓、吕布,后来在历史上投降曹操,也是『辽将其众降』,并非是孤身一人,而是手下有私兵为『众』。

    李典是山阳豪族,继承伯父李乾和从兄李整的势力,门客宗族一万三千馀口,私兵三千余人,凭此倚仗,年仅十五便得中郎将之位,部曲之众可见一斑。所以基本上可以得出结论,在当时卫戍合肥的七千甲兵,大部分应来自张辽、李典等人的私兵。

    曹操嘴上不停的称赞张辽,表示对于张辽的信任,但是实际上曹操对于张辽一而再,再而三的『以兵属』,从始至终都在怀疑,猜忌,而相对地方豪强大户出身的李典,有着一万三千宗族门客的势力,也让曹操心怀顾虑。故而乐进虽擅长攻坚,却被安排驻防任务,刻意加以保护,与兖州老乡薛悌安坐合肥,其背后逻辑一目了然。

    合肥之战,张辽披甲陷阵、大破孙权,同出征的李典在战后不久即死,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基本上也可以推测是在此战之中身负重伤,勋劳至大,甚至被性格偏狭的曹丕追念『合肥之功』,『谥典曰愍侯』。

    『在国逢难』曰愍。

    大部分的『愍』谥者,均死于疆场。

    可以说,在历史上的曹操心中,当时恐怕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然后得知合肥之战的结果后,大为惊叹,想必是战果实在是太出乎他原本的意料。甚至曹操很可能已经做好了牺牲张辽、李典的心理准备,因此事后封赏,也就尤为康慨,张辽从五品杂号的荡寇将军,直接升到了二品常设可开府的征东将军。

    史载『太祖大壮辽』,而这『大壮』两字在仅仅出现了两次,一次给了张辽,一次给了徐盛。

    这样的『知人善任』,是拿命出来搏的。

    或者换句话说,曹操只是相信在生死关头表现出来的一个人言行,他觉得只有再这样的极端情况下才是展现最真实的品质,才能是他作为判断是否要用这个人的最为重要的依据。

    在之前许县之乱的时候,曹操就是这么做的,他营造出了一副生死攸关的局面,然后躲在暗处观察。

    这一次谯县戒严,搜捕四乡,曹操同样也是在观察。

    外姓需要提防,难道内家之中,就不需要提防了么?

    曹氏夏侯氏之中,有多少人是真正的忠诚,又有多少人只是表面上的忠义?

    曹操这一次行动,并不是针对于夏侯惇的,主要还是考验曹氏和夏侯氏当中的族人,夏侯惇只是顺带而已。当然,夏侯惇的表现让曹操再一次确认了夏侯惇的『品行』,也就是更加的信赖。

    母庸置疑,夏侯惇又是再一次的通过了『考验』。

    但是旁人呢?

    曹操现在几乎是怀疑所有人……

    『如今谯县纷乱,冀豫空虚,又有骠骑使节自西而来……』曹操举起了酒杯,在手中摩挲着,脸上露出了一些讥笑的神色,『重罚之下,曹氏夏侯氏族内难免大乱,相互牵连者甚众……再加上周边郡县又是寒门子弟初摄职位,必然有些水土不服,政令难通之状……元让啊,你说这一次,会有多少人跳出来?』

    夏侯惇沉默了一会儿,『大兄,其实我不希望有人跳出来……』

    『啊哈!』曹操大笑起来,『我也不希望!可是这些家伙,若是怀有异心,不管是族内,还是族外,尽早处理了才是正途!否则我们……呼,天下之大,难容二主啊!』

    停顿了一会儿,曹操又是说道:『元让,你可知道如今贪腐之辈,已经到了何种猖獗地步?』

    『惇略有所知。』夏侯惇回答道。

    曹操嗯了一声,然后叹息道:『如今山东上下,事无大小,无不收钱!若是不给钱,便是什么都不能办!冀州豫州,兖州青州,竟然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若是再不打扫,你我皆会被这尘灰淹没!被压死在这腐朽之下!』

    夏侯惇默然许久,『大兄,可是真要动手……风险也是很大……』

    『哈哈,人活一世,烦恼万千!唯有美酒,可解忧愁!』曹操不会回答夏侯惇的担忧,而是再一次的举起酒杯,高声唱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且饮,且饮之!』

    两杯酒。

    两个人。

    周边的树影婆娑,就像是魑魅魍魉在张牙舞爪。

    曹操要做的事,比让酒鬼戒酒,烟鬼戒烟还要困难许多。

    因为不是一个酒鬼烟鬼的问题,而是一大片……

第2754章能行不行有钱就行

    曹操所言,并无夸大,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还略显保守了一些。

    实际情况是山东上下,内卷十分剧烈。

    谁不想要出人头地?

    在众多竞争者的情况下,谁当选谁不当选,用什么来说话?

    名声么?

    就算是名望是真实的才能代表,但是名望又是如何产生的呢?

    归根结底,就是钱。

    这种内卷的程度,最终导致了官吏只有贪钱,越有本事贪钱的越能孝敬上司,越能得到升迁……

    在曹操对于谯县之中进行治理的时候,冀州之中还有不少的地方依照着惯性在运作着。曹操在冀州刚展开了两三次的考试选拔,但是很快的,这种考试的选拔就停止了。

    因为在这些通过考试而上任的官吏之中,这些寒门子弟,很快的就出现了各种『不称职』,『不合群』等等的问题,甚至还出现了贪腐被现场抓住的人,使得许多乡野大贤又是上蹿下跳的表示,『取才要取贤』,『量人要量德』!

    话都没错,是要注重『贤与德』,但是这些『贤与德』又是从何而来?

    没有水军……呃,专门的人特意评点,又有几个普通人可以得到这些声名?

    于是,曹操好不容披荆斩棘开出来的新路,并没有多少人去走。许多人兜兜转转,又重新走回了老路子。

    曹操想要变革,也就意味着他要和所有人作对。

    上至天子,下至百姓。嗯,这个百姓是指士族子弟,而不是普通黔首,毕竟大汉当下,有的黔首连姓名都没有,自然也称不上什么『百姓』。

    这些在旧系统之下运行的官吏,也不是说完全没有什么晋升的机会。

    只不过这些晋升的机会,按照旧有的惯例,都是要花钱的……

    就比如栗攀的兄弟栗成,就是准备『晋升』一下。

    栗攀去走了一条相对来说比较冒险的路子,而作为他的兄弟栗成,就自然要去走一条稳妥的路子。栗成必须和栗攀做切割,至少是在表面上的切割,然后作为栗攀的退路。

    许多士族家族也都是这么干的,多方投注。

    因此在栗攀在兖州豫州搞事的时候,栗成就默默地在冀州之中,默默的拿钱捐了一个小官。

    呃……

    不能说是捐的,而是要说是自荐。

    栗成为了向大汉效力,是为了向丞相效忠,为了冀州的父老乡亲平民百姓尽心尽力,为了清河县的繁荣昌盛贡献自己微薄的力量,特意向清河县令进行了有效的『沟通』,获得了清河县令的赞许,得到了一个职位。

    每年的秋冬,总是会有一些不能完成上计的指标,也就是绩效考核不通过,然后又同时没有得到上级的欢心,没有特别的照顾的官吏。

    正常来说,在山东之内如果不懂得讨好上级,没得到上级欢心的官吏,是很艰难的,这个艰难不仅仅是在做事情上的难处,也体现在做完了事情,做好了之后并不能得到正面的反馈上。

    农业收成达标了,上级看了一眼,『小吏啊,你怎么回事啊,水利搞得这么差?』

    当然如果是水利修葺达标了,上级就会瞄向其他的地方,反正总能找出些问题来。

    相反,如果说能讨得上级的欢心,那么情况就会反过来,『啊,这个小吏啊,农桑虽然有些瑕疵,但是水利项目做得不错么!年轻人,总是要给点机会,要给点舞台么……』要是什么都做不好,多少还是有一个『尽心尽责,态度端正』作为保底项目。

    那怎么才能和这样的上司,做好『有效』的沟通呢?

    那当然是要花钱……呃,花心思去沟通的。

    栗成也是如此。

    黄金白银,花出去确实很心痛,心痛得他整晚上都睡不着,摸着空荡荡的箱子潸然泪下,悲怆不已,但是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他又觉得自己重新活过来了,获得了新生。

    一晚上的痛苦,在黎明的时候,他悟了,做人就不能太死板,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钱财就跟老公老婆一样,老的走了,才有新的来!旧爱当然是爱得要死要活,但是新欢同样也可以爱得死去活来!

    既然他兄长都可以冒着风险,豁出去搞事情,搏一个前程,那么他当然也必须舍得这些钱财,给自家找一个安稳退路。没看荀氏都是东一个西一个,那么栗攀栗成兄弟两个不同态度,不同的做事风格,又能有什么问题?

    但是去花钱,呃,是去沟通,也是要讲究方法的。

    首先要找对香桉,拜对码头,不能随意掀桌。

    封建王朝之中,甭管哪朝哪代,掀桌子的都是需要大勇气,大毅力,稍微不慎就会被旧势力联手镇压,就算是真(╯‵□′)╯︵┻━┻,也说不得过了片刻就又有人偷偷摸摸的将桌子重新扶起来,继续在原位置上┬—┬ノ('-'ノ)。

    就比如说大辫子王朝,当头的就怕底下人掀桌子,于是乎便是一方面宣扬外面很危险,海盗海贼很多,大家都别去啊,不能跳槽,裸辞很危险,跳槽都是叛徒,另外一方面就开始下手克扣粮饷,减少拖延薪水支付,加长工作时间,挪用公款给自己修园子,甚至觉得外人就算是要在自己身上割肉,也会比底下掀桌子的要更可爱……

    同样的,清河县内,就有了一些因为农桑搞好了但是水利没达标等等原因而被罢免的官吏空缺,而栗成则是成功的通过事前『沟通』,得到其中一个职位。

    职位不大,所以也不用上报朝廷。

    县令之下有县丞,这个职位一般都是当地豪强担任,素来有流水的县令,铁打的县丞之说。但也不是所有的地方豪强都担任县丞,也有担任县尉的。县尉一般来说则是相对独立的,较乱一些的地方,县尉的权柄甚至比县丞都大,所以在某些地方,县令孤家寡人,县丞县尉则是由地方豪强一肩挑二担,也是常见。

    作为县令,其心腹多半就是主簿了,非其心腹不能任职。

    当然在像清河县这样的大县之中,还有类似于盐官铁官工官水官等等的官职,是属于少府直接下派的,不算是在县令的指派范围之内。

    县令一般能够自主指定的,大概就是各种从曹,书左,以及乡野的啬夫,有秩等。

    栗成所获得的职位,就是啬夫。

    换成后世的等级,大概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乡长。

    东汉么,当地太守有直接任命地方官吏的权柄,当地县令当然也是有直接任命县内官吏的权利。说行就行,不行也行,只要沟通到位,一切都行了。

    其次,阎王拜完了,还需要拜小鬼。在栗成走马上任之前,他还是需要去一趟司事房,备档登记领用官袍印绶。

    司事房在清河县的城北,当栗成到了这里的时候,他发现不少大小吏员正在进进出出,不由得发出了些感慨,不亏是冀州大县,清河真是人才济济,熙熙攘攘啊……

    栗成也算是小有名声,所以不少人都认识他,见面便是热情招呼。

    一名小书左上前,笑呵呵的引着栗成往内走。栗成一边小碎步跟着,一边将一小包装着五枚银币的封子,塞到了书左手里。这是惯例,别以为旁人给了笑脸,便是什么都不用付出了,该给的依旧是还要给。

    书左似乎掂量了一下红封的分量,然后脸上带出了一些明显更加真诚的笑容来。

    『有请……』

    书左引着栗成,到了一件房面前,然后伸手撩开了门帘,示意栗成进去。

    房间里面人不多,小书左带着栗成进来了之后,便是和栗成打了个招呼,指引他去排队,就转身走了。

    栗成略微拱手还礼送走了小书左,心中则是想着,其实这书左别看小,然后跑腿带路什么的,但是一天下来,少说也能带个五六七八个,每个人多多少少都会给一些,这一个月下来……然后一年下来……

    嗯?栗成忽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算是内部的人了,不能在像是地方乡野大贤那样带着批判的眼光看问题了,也不能动不动就喷了,这些事情知道就好。

    已经算是体制内的人了,有了官身,可不能计较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了,乡野大贤已经成为了历史,现在自己要成为一个稳重的,可以信赖的体制内的官吏了!

    这种角色的转变,让栗成多少有些心情波动,但是他控制着自己的表情,让自己的举止显得成熟稳健,不慌不忙。

    过了大概一两时辰,栗成正等得有些腰酸腿疼的时候,里面忽然有人高声的叫了栗成的名字。

    『咳咳,某在此!』栗成步伐矫健且沉稳有度的往前而行,走进了内屋,准备正式的告别乡野大贤的身份,走进政坛,为大汉的事业奋斗终生。

    内屋其实并不大,一个领头的书左笑呵呵的,先是让栗成出示了身份证明和授职文书,然后又在书桌上的一个名册之中找到了栗成的名字,便是点了点头,然后便是让另外一人开始在空白的官身状上填写起来。

    按照大汉规矩,官身证明要有三份,一份本人携带,前往授职地任职,一份留在此处备档,一份则是交到上一级的机构去报备。

    书写完后,那书左又是仔细的打量了栗成了片刻,旋即描述了栗成的相貌特征,然后在官身状书的一角标明了容貌特征,包括但不限于眼睛大还是小,胡子是山羊胡还是三缕的,甚至脸上有几颗痣,都是要写上。

    怪不得排队要那么长时间……

    果然是很繁琐啊!

    栗成心中如是想着,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之前等待的那种焦躁和不耐,在此时此刻竟然烟消云散,他也不觉得这过程的时间到底是长还是不长了,只是觉得有一种异常的满足感,就像是被什么塞得满满的一样。

    让乡野大贤见鬼去吧!

    先前花费了大量沟通费用的栗成,似乎也在这一刻觉得有些价值体现了出来。

    终于,官身状全部都写好之后,书左还让栗成看一眼,复核一下有没有什么地方写错……

    栗成赶紧凑上前,定睛一瞧,头一眼不是看自己的名字,而是看到了那个贝丘啬夫几个字,然后才看到了自己的名字,还有一些什么籍贯啊,外貌特征什么的……

    嗯?我脸上有这么多痣?栗成脸色有些变化,但是很快又是安慰自己,不管了,人不是说胸怀大痣么,那胸上痣都要脱了衣裳才能看得见,我这脸一看就是有痣气!

    好!

    很好!

    非常好!

    好的不得了!

    栗成心中大喜,连忙伸手想要拿属于自己的那一张,却听到书左不轻不重的嗯哼了一声,然后撇了栗成一眼,给了栗成一个你傻啊的眼神……

    栗成恍然,赶紧从怀里取出另一个备好的红封,轻轻放在桌上。这个红封明显就比之前给带路的要大了。

    书左将袖子一振,然后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就是这么轻轻一拂,桌桉上的红封就瞬间消失不见。书左施展了一招大袖乾坤术之后,才松开了压住官身凭证的手,示意栗成继续往后走。

    往后走?

    栗成抬头,看到拐角处还有个小门,顿时明白过来,怪不得之前只是看见人往里面走,没有往外的,原来都是从这个小门出去了。

    栗成怀揣着官身凭证,然后咳嗽了一声,略带着一些威严的朝着书左点了点头,告辞。

    书左也没再理会栗成,而是转头高声叫着下一个人的名字……

    栗成推开小门,却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了外院,然后正不知道下一步往哪的时候,便是看到左前方不远处有人在朝他招手。

    『新上任的贵人?』那人问道。

    真有眼光!

    栗成仰起头,轻轻咳嗽了一声,以一种尽量平稳的声调说道,『正是。』

    『来来,这里请,这里领印绶……』那人便是越发的热情起来,连声相邀。

    这里应该已经是在官廨之外了,但是不知道算是内院还是外院,反正栗成之前都没来过,但愿以后有机会再来。

    栗成跟着那人,走进了另外一件屋内,进了门便是一愣,只见房内满满登登的都是大大小小的衣架子,上面披挂着不少官袍绶带,新的,旧的都有。

    『来来,贵人,请出示凭证,让小的们给贵人准备准备!』那人笑呵呵的说道。

    栗成咳嗽一声,将怀里的官身凭证小心翼翼的掏了出来。

    『哦……新上任啬夫一位!』

    内仓小吏高声喊了一嗓子,然后便听到一旁有人也应和了一声,旋即从众多的衣袍当中用长长短短的衣叉子叉出了外袍,披风,腰带,系绦,头冠等等……

    不多时便是林林总总摆了一桌桉。

    嗯?

    不用量身高体廓么?

    哦,想想也是明白了,这一类的服装肯定不是和太守县令一样是单独定制啊,大概差不多就得了,想必是做了几个常见的码数而已,这些小吏看一眼栗成身形,就知道差不多大小了。

    栗成正想要伸手试一试官袍头冠什么的大小是否合适,结果眼前一晃,内仓小吏站到了面前,笑呵呵的拱手说道:『恭喜贵人高升啊,恭喜贵人喜任啊,恭喜贵人万事如意啊,恭喜……』

    栗成一愣,这还要钱?

    小鸡不尿尿,各有各的道。

    乞丐伸手,是为了要钱,小偷伸手,也是为了要钱,而像是当前的小吏伸着手,也是一样的意思,要钱……

    栗成有那么一瞬间,都想要发怒了!

    知道不知道我是谁?

    我是栗成!是在冀州响当当的名士!

    在内书房领官身凭证,给个红封也就算了,到了这里拿官袍竟然还要钱!

    真是叔叔可以忍……

    婶婶也可以忍。

    下一刻,栗成便是咬着牙拿出了钱袋。

    因为他知道,之前沟通的费用,那些都是给县令的,而现在他面对的这些什么书左,什么内仓吏,都是县丞的关系,或是也有可能是县令夫人的什么亲戚……

    这些都是老规矩了。

    给!

    都已经到了当下了,也不差这一哆嗦了。

    这就是官场上的第三个要点了,既然要花钱了,就不要表现得抠抠搜搜的。就像是要请客吃饭,然后为了省一点,就这边抠一些,那边省一点,看着好像是省了些钱,但是留给客人的感觉未必就能很好,最后可能是客请了,情还没捞着。

    这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仅仅一个内仓的事情,大家都是这么做,所以一旦有人不给,就立刻会显得格外的鹤立鸡群。

    给了钱,那小吏笑呵呵的说了声谢贵人赏,多少让栗成感觉舒坦了一些。花钱么,就是为了舒坦,要是连舒坦都没有,还板着死人脸,那就没意思了。

    『贵人啊,这官印,是要新的,还是旧的?』内仓小吏笑得像是一朵狗尾巴花。

    栗成叹了口气,『新的要加钱是吧?』

    『啊呀,贵人内行啊!』内仓小吏目光一亮,『都是内行就好说了,少费口舌啊……新的,您给这个数,包您满意,印绶也是一个价……对了,还有官袍,官靴什么的,您平常终不能只是穿一套,从不换洗罢?免费的就是第一套,这第二套么,新的是这个数,旧的是这个数……』

    没错,要钱,也是有规矩的。

    这一切,都是规矩。

    钱的规矩。

    而这样的规矩一旦被打破……

    这些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像是栗成这样的人,会开心么?会怨恨么?

    若是不开心,若是会怨恨,这样的规矩,这样的人,又是会怨恨谁?

第2755章有事没事别摊上事

    这个时候,栗成面对的不是一个人。

    他所面对的,是整个官场的潜规则。

    带路费,润笔费。

    这是内事司的,不给钱也行,但是看你能跑几趟?三趟能拿到手都算是有本事了!不给带路费,根本到不了真正办事的那间房,而是会领到另外一间空屋去,等着吧!等到天黑了,不好意思下班了,明儿再来。

    润笔费呢,不给也行,到了那个时候书左手一抖,一滴墨汁就落下去,写好的官职凭证就作废了。

    再写一张?

    官身凭证都是有编号的,有数目的,要重新申领,不好意思,等什么时候领来了,你再来罢。

    这有什么问题?都是依照章程做事!

    那空屋外面挂着硕大的牌子,等候屋,这有问题么?那官身凭证有了污渍看不清,就是要作废,又有什么问题?

    内仓小吏要的是喜钱,也可以不给,但是信不信下一刻就会发现官袍上面就多了条隐蔽的口子?

    印绶钱,也是一样的,也确实可以不给,内仓小吏不会真不给印绶,这是违规的。只不过免费拿的是旧印绶,规定也没有说一定要给新的印绶啊,旧印绶就不算印绶了么?

    旧印是将上一个人的篆刻磨平了,再刻下一个,所以要等多少时间不说,等拿到手的时候就哭罢,因为是用旧印去磨平的,而且都不知道几手了,刚到手里面就比旁人的印凭空矮了一大截……

    第二套替换官服等也是如此。

    『给!我都给!』栗成说道,『我也不啰嗦,你也给打个折罢!』

    『贵人!内行!』内仓小吏竖起了大拇指,『得,我给贵人算个优惠价……』

    片刻之后,栗成终于是走了出来,他背着沉甸甸的一个大包裹,里面就是各式各样他领来的衣袍印绶什么的,还有怀中的官身凭证,另外还得到了一个空荡荡的,干瘪瘪的钱袋子……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而意外也是喜欢突然来袭。

    可是没等栗成的这种即兴奋,又无奈,还有些憧憬的复杂心情维持多久,就在他走出了没多远,就被清河主簿急急的赶着拦了下来,拿走了官身凭证,『抱歉,抱歉啊……这个任命,暂时不能给你……』

    栗成瞪大了眼,就像是被白嫖了还遭受辱骂的马猴,『什么?这怎么回事!不是已经说好了么?怎么能这样?』

    清河主簿也是苦笑。这事情也是他第一次遇到,说实在的多少有些难堪,『抱歉,抱歉。此乃县尊所令,在下也就只是依命行事……』

    栗成自然不肯如此罢休,便是找到了清河县令。

    在清河县的县衙后堂之中,栗成见到了清河县令。

    栗成就像是刚刚努力的进进出出,正要达到人生的高点的时候,忽然被叫停了,不能动了。不知道为什么,栗成忽然想起了乐极生悲这个词,而他觉得,自己都还没乐极了,悲就来了。

    这酸爽……

    就跟老坛酸菜似的。

    『县尊何至于此?!』栗成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酸菜味,『若是县尊不喜,先前不允就是,何必如此反复?』

    当下的清河县令,姓曹,据说是曹洪的远房亲戚。虽然曹县令一直都表示他和曹洪没什么关系,但是大家都清楚,要是真没有什么关系,这么大一个县,又怎么可能让他来当?

    曹县令当然也是明白栗成肯定会有意见,所以也没有在意栗成讽刺他是反复小人的意思,笑了笑说道:『贤侄有所不知,本县也是无奈之举……』

    停顿了一下之后,曹县令说道:『如今朝堂有变,风雨将至,吾等皆为凡夫俗子,岂能违乎?来人啊……』

    曹县令让人拿来了个小锦盒,然后亲手递给了栗成,『本县给贤侄赔罪了……不过这也并非是本县一县之地如此,其余各县,也是大体相同……今秋所有吏员遴选,皆休矣。贤侄若是信得过本县,不妨明年再来就是……』

    说完了这些算是一个交待的话语,曹县令就走了。

    小锦盒之中,自然就是栗成原本的那些『孝敬』。

    钱虽然退回来了,但是栗成有些发蒙。

    不能用钱财开道的世界,让栗成感觉非常的陌生,并且也隐隐的有了一些惶恐。

    栗成虽然想要拦住曹县令询问一个究竟,但是他拦不住,所以当他在县衙遇到了县丞的时候,就没有放过,上前就扯住了崔县丞的袖子。

    『哎呀,贤侄,你找我也没有用啊,』崔县丞如是说道,『现在不仅仅是清河一地的事情,要有大事了知道不?出大事了!所有的秋选都停了,都停了……我也着急啊,可是着急也没用啊,你要觉得我还可信,你就回家好好待着,若是觉得心中还是不爽利,你就骂我就是了,怎么骂都成……』

    『侄儿怎敢辱骂县丞?不过县丞所言这个大事,究竟是何事?』栗成想要询问一下具体的情况,但是很显然,崔县丞也不想多说,匆匆就想要摆脱了栗成的拉扯,转身就要走。

    栗成哪里肯放,便是拉着崔县丞的袖子,『县丞!我刚才还在你家内仓司使了不少银钱!』

    『嘘!』崔县丞回身,『贤侄这话就说得没道理了……内仓司怎能是我家的?』

    栗成冷笑。

    崔县丞无奈,只能低声说道:『我只告诉贤侄一人,贤侄切莫外传!谯县,谯县出大事了……丞相处理了曹氏族内之人十余数,或斩或流……这不是大事是什么?!好了,放开!切莫外传!』

    崔县丞叮嘱一声,扯出袖子,便是急急走了。

    栗成被这个消息镇住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在他的周边,在县衙左右,不少的吏员行色匆匆,脸色慌乱,还有几个甚至是捧着文书撞到了一起,然后不仅是人跌得四仰八叉,就连文书也是四散一地。

    简直就像是一副大祸临头的样子……

    栗成忽然能够理解为什么曹县令和崔县丞都是行色匆匆的模样了,像是他们这样的人,再这样的消息面前,必然有大量的事情需要处理……

    仓要补,帐要平,人要封口,林林总总的事情都要做,能抽出时间来和栗成说两句话,可以说是已经是非常照顾栗成了。

    丞相要整顿吏治?

    这一次,是要来真的了?

    曹丞相说是要整治,其实也不是说第一次了,但是之前一直都没能推行下来,更多的时候像是在走个过场,上面喊一喊,下面也喊一喊,然后就完事了。顶多抓几个是在是不懂事的家伙出去,比如光自己拿钱不给上司孝敬的,亦或是实在不讲究光拿钱不办事的,亦或是胡乱无章把事情办砸了的等等……

    现在曹丞相居然连自己族人都下手了?!

    这……

    这是要搞得多大啊?

    栗成忽然觉得后嵴背有些发凉!

    就连他都知道,收钱的,可不仅仅是曹县令崔县丞,也不仅仅是清河一地,而是整个的冀州,豫州,青州,徐州……

    山东上上下下,从内到外,栗成觉得不说是十成十,但是十之八九都是收钱的!

    这是从恒灵二帝就开始的传统,曹操当下要怎么改?

    怎么可能改?!

    曹操一个人想要和全山东的官吏相抗衡么?

    曹操疯了?

    现在栗成不知道曹操是疯了还是没疯,但是他知道,清河县也知道了,即便是崔县丞表示不可外传,可这种消息传得比风都快,大家都是知道了,曹操这一次恐怕是要动真格的了,而且为了将刀子磨利,曹操先拿了自家族人下手,这就使得万一这个刀子砍到了别人身上的时候,别人也就不好用曹氏夏侯氏的族人去做挡箭牌了!

    挡箭牌没了!刀子落下来,当然就是最痛的!

    栗成急急的出了县城,骑上了快马,一路灰头土脸的赶路,然后找到了栗攀。

    栗攀对于栗成的到来,有些惊讶。

    他对于在谯县发生的事情,倒不是说迟钝,而是他的关注点在许县,在孔融,在天子和其他相关的事项上,对于其他地方发生的事情关注就自然少了。

    栗攀在离开的时候,就已经和栗成讲好了,兄弟二人一人顾一头,一方激进一方保守,这样不管是哪一方赢了,都是栗氏都能赢。现在栗成忽然打破了原本相互不联系的局面,急急的找了过来,栗攀便是追问到底发生了什么要事。

    栗成将他在清河遇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一遍。

    栗攀坐着,沉默着,思索着,然后脸色一点点的垮塌下来,最终变成了很难看的模样,就像是一个将死之人,虽说是在秋冬之时,鬓角之处隐隐也有汗水渗透出来。

    『坏了……』栗攀喟叹道,『坏了啊……』

    栗成问道:『兄长,什么坏了?』

    栗攀闭上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孔文举坏了……』

    『这,这跟孔文举有什么关联?』栗成愣了一下。

    这不是曹操整顿吏治么,怎么又和孔融联系到了一起?

    栗攀再次叹了口气,『这山东上下,皆是如此……难不成丞相要杀尽山东所有官吏?』

    『这怎么可能?』栗成下意识的就说道,『这……怎么……可……』

    可是在说了半句之后,栗成忽然反应过来,这确实有可能!

    不是说曹操杀尽山东官吏的可能,而是孔融殒命的可能……

    政治是可以妥协的。

    这个妥协,谁都可以穿,不管是否沾染了上一任的脚气……

    肮脏,充满了污垢。

    但是每个穿上他的人,却会视若无睹。

    亦或是睁只眼闭只眼。

    孔融的性命,是孔融自己的,但是也不是孔融本身的。

    如今保着孔融的,就是这些山东之人,士族子弟。这些人保着孔融,并非是因为这些人对于孔融有多么喜欢,而是因为他们自身的利益。就像是栗攀一样。

    栗攀对于孔融,原本是八竿子都打不到一起,但是现在栗攀却在挑头做着保孔融的事情,为的是孔融本身么?不,同样的,这么做仅仅是为了栗攀他自己。比如后世黑帮老大被杀了,谁能帮老大报仇,干掉了凶手,谁就更有资格上位,并不是说每个竞争者都和老大的关系多么密切,情感多么深厚。

    曹操当然不可能杀了全数的山东大小官吏。曹操若是真的这么做的话,都不用斐潜打过来了,曹操自己先倒台了。这一点曹操也是知道,但是曹操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不就是因为很多山东官吏就像是孔融一样,不仅是不配合曹操执政,而且还在暗搓搓的拆曹操的台么?

    栗攀觉得,看起来曹操像是在反腐,但是实际上曹操和斐潜那边的反腐行为并不相同,曹操只是在清理那些反对他的人,或是不怎么配合和支持他的人而已。反腐这个名头,只是曹操政治目的的顺带,或者是遮掩而已。

    不管是之前曹操杀边让也好,亦或是现在要杀孔融也罢,都不是说曹操看不爽某个人,亦或是某个人骂他,然后曹操就要杀某个人,而是因为政治上的需求……

    既然是政治上的问题,就存在着博弈和妥协。因此栗攀才敢在崔琰不出头的情况下,跳出来举起旗帜,栗攀的风险当然有,但是他更多的也是为了后期的博弈和妥协,并且从中获利。

    可是现在,栗攀发现,他输了。

    『这两三日……』栗攀苦笑了一下,『来寻某之人少了许多……某,某还以为是忙于上计秋赋之事……并没有在意,现在想来,便是因为此事了。』

    栗攀想明白了。

    前来找他的人少了,也就自然是意味着原先想要保着孔融的人在减少。

    这是一个很自然的博弈过程。

    孔融代表了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属于孔融的哪一类,陈旧的,以名望体系为晋升条件的士族子弟的道路。保护孔融不死,便是保着原本这条道路不变。

    举孝廉,养声望,登朝堂。

    名气越大,就越多的人找上来,求带盐的,求点评的。普通百姓就相信这个,觉得有人带盐的就是好东西。前一代的砖家倒下了,但是新一代的网红站了起来,继续坑蒙拐骗的路线不动摇。

    曹操对于这些砖家或是网红有多么厌恶么?也不是的,他只是厌恶那些砖家和网红搞钱,竟然敢不纳税,竟然敢将原本应该是收上来的钱给转移到了关中去!曹操需要忠诚!

    曹操想要让这些人守规矩,守曹氏的规矩,但是这些人不愿意,因此在孔融之上爆发了出来。曹操缉拿了孔融,展示了态度,但是如同栗攀一样的人还觉得曹操只是做个样子,没想到当下曹操却真动手了,而且还是先清理了自己族内的那些『吃里扒外』的人。

    于是,大家都害怕了。

    曹操既然不可能杀死所有人,但是肯定可以杀一部分的人。谁成为了这一部分,谁又愿意成为这一部分?

    于是乎,栗攀就成为了『道友』。

    『兄长!事已至此,不如……我们也趁早……』栗成有些慌乱的说道,『既然事不可为,那么不妨就算了……』就像是他当不成清河县的官吏一样,今年不成就等明年,反正反腐就像是牛皮鲜的反复,年年都有,年年不绝。

    栗攀沉默了一下,正要说什么的时候,忽然见到有仆从几乎是跌跌撞撞的冲到了堂下,『不好了!不好了!外面,外面来了……来了许多人,说是校事郎,要来找郎君……』

    栗攀脸色忽然变得苍白,然后想要站起来,腿脚却有些发软,然后咣当一声坐了回去。

    或许是这么一坐,震醒了一些,栗攀转头抓住了栗成,急声说道:『他们是来找我的,定然还不知道你来了!我……我多半是走不脱了,你,你速去后院,换了普通衣裳,逃!逃出去!』

    栗攀咬着牙,将栗成往后院推,然后自己勉力重新站了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努力装出一副沉稳的模样来,大声叫了起来,『既然……呼……既然是贵客临门,某……某自当迎之……』

    这或许是栗攀他自己最后展示在外的形态了,或许将来那一天,有人谈及栗攀的时候,能说一句他有侠豪之气,临危不惧什么的,而不至于说他是两股颤颤,几欲屎尿……

    在小院之外,卢洪的声音也传了进来,『哈哈哈,果然不愧是栗郎君!豪气!既是如此,也不用上什么枷锁了,还请栗郎君走一趟罢!』

    仆从当然拦不住这些校事郎,眼见着卢洪就要带着人冲进了院落,栗攀死死瞪着栗成,咬牙示意。

    栗成也知道当下事情紧急,只能是低着头流泪,急急绕过了厅堂之内的屏风,往后院而去。

    栗攀见栗成走了,稍微呼出一口气,便是见到卢洪带着人已经冲进了院落之中,直入厅堂之内。

    『栗郎君当面,某这厢有礼了。』卢洪很是随意的拱拱手,『请吧,请上路罢,想必大牢之中孤寂,孔文举也会欢迎栗郎君亲临……啊哈哈,哈哈哈……』

    卢洪自以为讲了一个不错的笑话,也没等栗攀有什么反应,自顾自的笑了起来。

    栗攀也不答话,咬着牙,便是领头就往厅堂外走。

    卢洪也不以为意,反正他来,就是为了抓栗攀的,不是过来和栗攀喝茶聊天的……

    喝茶?

    卢洪正要走,忽然停下了脚步,目光一转,盯上了一旁桌桉上明显是多出来的茶具和点心,『栗郎君还有外客?』

    『……』栗攀脚步一顿,『没错。不过已经走了。』

    『走了?』卢洪嘿嘿笑了一声,根本就没信,将手一挥,『来人!速去后院,缉拿嫌疑!』

第2756章有进有退进进退退

    卢洪很得意,得意得脸上的痘子都是红光发亮。

    若不是他机警,说不得就让栗成给跑了!

    『且是好巧!』卢洪哈哈哈的仰天大笑,用马鞭毫不客气的指着栗攀栗成二人,『尔等不知轻重,持名浪行,聚众犯禁,要知道也有今天!』

    栗成似乎还有些不服气,想要和卢洪争辩什么,却被栗攀拦住了。

    卢洪摇晃着脑袋,不知道是觉得很得意,还是觉得没有人和他搭话很失落,砸吧了一下嘴,就像是在回味着抓捕的这种幸福感,便是挥动手臂,『捆上!押回大牢!』

    校事郎冲上前,将二人按到在地,捆起双手双脚,然后塞进了囚车之中,押往许县大牢。

    卢洪转身拉过来一名心腹手下,以眼示意,『这庄园之中,难免还有些匪贼残留,你……你可是知道要怎么做?』

    『小的明白……主上尽管放心!小的定然将庄园之内,彻底清扫一遍,绝不错过半点匪贼残余!』卢洪手下如是说道。

    卢洪哈哈笑了笑,满意的拍了拍手下的肩膀,颇有些意味深长的说道,『那么这个地方就交给你了!好生做!我们飞黄腾达的时机来了!切切不可因小失大啊!』

    卢洪深深看了手下一眼,然后颇有些不舍的回头看向庄园之内,尤其是那些厅堂之中的摆设物品,眼神之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贪婪。

    抓捕什么人,都不如抓捕这些士族子弟有油水。

    卢洪心中很是不舍,但是因为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还有其他人需要去抓,自然不可能待在这样的庄园之中耽搁太久,所以他只能是咬着牙,强自扭开了头,然后带着其余的人手离开。

    卢洪手下小步跟在卢洪身边,一边送卢洪,一边向卢洪拍胸脯保证,一直送出了庄园,等到了卢洪走了之后才直起腰来,将手一挥,趾高气昂的喊道,『来啊,将庄园之内大大小小,全数查抄!便是一文铜板都不能放过!』

    既然庄园之中的主事都已经被抓,那么庄园之中的物品当然就是『贼赃』了。

    杂役便是齐齐应是,然后还有些小聪明的凑到了留在庄园之中的卢洪手下面前,『郎君,这些……要如何安排?』

    『怎么安排?』卢洪手下嘿嘿笑着,眼中多少泛出了些绿光,『这还要我来教你么?』

    ……(o_O)||……

    兖州。

    崔琰府邸。

    四面凋空的后院花厅当中,崔琰一人独坐。

    作为曾经是冀州头面人物的崔琰,如今只是穿了一身简便的布袍,头上也没戴头冠,就用了纶巾扎着,静静呆坐。

    一侧的香炉之内,澹澹的烟气升腾。

    在崔琰身边桌桉上的茶碗之中,一碗茶水已经凉透,没有了丝毫热气。

    人走,茶肯定就凉了。

    人没走,茶也依旧会凉。

    崔琰身边左右,并没有留下侍候的人。府中的这些下人,也都知道崔使君近些时日来心气不顺,已经是宣病不出,将自己关在府邸当中,不好不歹的要养什么病,静什么心,便是谁也不敢无故上前去打扰。真要是不小心惊动了崔使君,虽说崔使君日常也将良善二字挂在嘴边,但是真要是恼怒起来,打死了家中仆婢下人什么的,谁又敢多说些什么?

    都是自家爹妈好不容易才生养下来的一条性命,岂能白白就交待给他人手中?

    崔琰坐在厅堂之中,似乎还要长长久久的这样呆坐下去。

    忽然之间,在院落之外有些细碎的声音响起,管事在院门之处伸了一下脑袋,然后又缩了回去。

    『何事?』崔琰原本想着不搭理,但是他也知道,如果不是有什么必须要禀报他的事情,管事也不会做如此的举动。

    果然,是毛玠来了。

    毛玠看到崔琰如此的模样,不由得皱起眉头说道:『崔兄何必如此颓废?如今外界乱象分生,正待清正之士力挽狂澜,崔兄却居于此地假病惜身!』

    一边说着,毛玠便是一边往里走,自顾自的坐了下来。

    崔琰微微叹息,也没有说话。

    毛玠轻轻拍了拍身侧的桌桉,发出啪啪声响,『这桌桉于此,于我无冤无仇,可就是碍眼了!来人啊,将此桌桉拿走,砍了,以做庖丁之用!』

    崔琰知晓毛玠的用意,不由得苦笑说道:『孝先,你这是何必呢?』

    毛玠说道:『崔兄这不做清净修为了?』

    『再多清净,也被你搅和了……』崔琰挥挥手,让闻声而来的下人重新退下去,『也罢,某欲避俗世,俗世却逼人!这近日情形如何?』

    『校事郎太过猖狂!』毛玠又是拍了一下桌桉,『若是缉拿人等,有罪无罪自有主公论断,这也说不上什么……可这些校事郎,不仅是拿人,还连财务家产全数都不放过!连他人墙上的瓦当都抠下拿走!这,这是什么事?!』

    『主公要清廉治吏,某自然赞成!可是让这么一群虫豸来治吏,又有谁会认同?』毛玠叹息说道,『崔兄以为置身事外,就可以不沾染这凡尘了?』

    两人说起曹操之事,不由得嗓音都低沉了下来。

    崔琰谈了一口气说道:『权钱二字,便是圣人都难以逃脱!丞相欲抗关中,就必须要有强兵,可这强兵又不是天上直落之物,自然是要钱财支撑。可这钱财……丞相做这个事情,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这些人都看不懂呢?钱财乃身外之物,如今连名都没了,其实人财两空?』

    毛玠笑道:『正是如此。可就是有人不懂,为之奈何?如今人心惶惶,政令之不行,民众之不安,岂是主公所欲乎?』

    崔琰沉吟了一会儿,说道:『孝先可是有策?』

    毛玠说道:『既然主公欲求清廉之士,直便选清廉之士就是。只是这遴选之权,当不可落于校事郎之手,否则……怕是家中瓦当都是不安生了!这场乱事,早了早好!若是坐视其蔓延,届时根枯叶落,便是擎天之树,也经不起如此征伐!』

    崔琰沉默了更长时间,才缓缓的说道:『孝先所言,甚至有理。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毛玠笑道,『不过是虚名尔!崔兄是要一人之名,还是一族之名?是要一时之安稳,还是一族之安稳?听闻校事郎欲行三木,以求攀咬。崔兄真以为那些人都是谦谦君子,犹如孔文举一般?此等之辈,做锦上添花者众,行雪中送炭者寡,若是有好处便是蜂拥而至,想要共患难便是想都别想!如今主公也是无人可用,方让这些校事郎嚣张,若是等着风头过去,恐怕也是立刻甩手!既然如此,又何必坐等?』

    崔琰看着毛玠,『孝先之意是……』

    毛玠哼了一声,『以崔兄之智,莫要敷衍于某。』

    崔琰久久不语。

    毛玠也没有催促,而是等着。

    厅外寒风呼啸,将厅堂上的瓦片似乎都要收刮一层下来的样子。

    ……(╥╯^╰╥)……

    比起崔氏府邸之内,崔琰和毛玠两人枯坐,在许县城南的卢氏家中,又是另外的一番景象。

    前一段时间,卢洪这里几乎都是门可罗雀的,可现在再来看,这门口的车马,都从院子门口直直摆满了,连巷子都塞不下,还停到了街上去!

    往日之中似乎眼中根本没有卢洪这号人物的各大士族子弟,这个时候似乎又是想起了卢洪来一样,纷纷上门递送名刺礼单,请求拜会。至于前来拜会的理由么,反正什么理由都有,还有人是表示听闻卢洪笔墨上佳,要来请卢洪挥毫泼墨的……

    也不知道谁之前还在背地里面嘲笑,说卢洪那字就跟狗爬的一般。

    卢洪本身院落并非是在贵人聚集的里坊,而是偏向于许县的贫民区。这样的地方一般来说贵人们都不来的,但是这些时日,这里就像是磁石一般吸引了越来越多的人。

    不过卢洪这一段时间都是忙得要死,也没空见什么人,所以大多数的人都进不了卢洪家门,只能是到了门前给卢洪管家门房投递名刺而已。这卢洪原本也没有什么门房的,毕竟他原本的院子也不大,连门都只有两扇,更不用说是门房了,可是现在也有了。反正前一段时间跟着卢洪沉寂了许久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个的又是活蹦乱跳起来,各个气势都是十足,走路的时候手臂腿脚都是岔开的……

    虽然说众人明知道卢洪不会见几个人,来了也是白来,但是在卢洪院落之外,依旧是停得满满的都是车马,原本那些觉得贫民区下贱肮脏的士族子弟,如今一个个穿着锦袍站在泥地之中,也似乎没有半点的不耐烦,或是厌恶感。

    他们自己也知道现在是见不着卢洪的,但见着见不着是一回事,在这儿有没有摆出足够恭顺的态度,又是另外一回事!

    要是因为自己没有做足功夫,导致卢洪惦记上了,再给自家族内添加了一些什么『莫须有』……

    一旦党锢,就是白身。

    之要不是党锢,一切都好说。

    嗯,暂时都好说。

    不是都已经有人编成歌谣了么?

    说什么『疾风吹劲草,党锢当头倒,只要不断根,来年依旧升』……

    哈?好湿?

    别管好不好湿,这在大汉天子几次党锢之下,士族子弟们已经形成了一定的免疫力,甚至可以说是群体的免疫力。

    没有人真的会在火头上去惹曹丞相的……

    除了像是祢衡那种头铁娃。

    毕竟三国之中独一号的。

    其他大多数的人都是墙头草一般,要是风小了,就摇摇晃晃嘻嘻哈哈,风大了,便是立刻伏地做小,等待风头过去。

    曹操若是风暴中心,那么风头自然就是卢洪,所以这些人都来找卢洪,就是为了第一时间避风头。

    只要将第一波躲过去,死的都是道友。

    毕竟大汉当下的士族子弟,拥有着天下最好的福利待遇,若是真被风吹断了根,那么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田亩,商铺等等资产,岂不是成为了他人的玩物?

    在卢洪门前的这些士族子弟,一个个,一丛丛,一簇簇,唧唧咋咋,窸窸窣窣,摇摆不定。

    正在苦等之时,忽然听闻马蹄声响,众人纷纷抬头,却不由得齐齐噤声!

    他怎么来了?!

    怎么可能是他来了?!

    虽然说来人只是一人一马,身边也没有什么侍奉随从,更没有什么华贵车辆,可是端坐在马背之上的身影,颇为沉稳,就像是山石一般,任凭风吹,悠然不动。

    崔琰怎么来了?

    这不可能!

    前些时日,孔融落难,被缉拿于狱中。

    崔琰袖手旁观,冷然不动,才有栗攀前后奔走之事。

    如今怎么反倒是出现在了这里?

    崔琰单骑,倒也比车辆便利一些,到了卢洪门前下马。原本桀骜的卢洪门房管事也是眼眉一跳,忙不迭的上前,帮忙牵住了崔琰马首缰绳,陪着笑脸说道:『不知崔使君当面,有失远迎……』

    崔琰下了马,先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然后才说道:『与我通禀一声。』

    『小的……这个……』

    卢洪门房还待搪塞,却听到崔琰澹澹说道,『你家郎君已经回来了,从后门进来的……你自去通禀,见与不见,你家郎君主意,还轮不到你做主不是?』

    『这……』卢洪门房脸色变幻,终究是低头,『那还请崔使君稍驻片刻……』

    崔琰点了点头,昂首而立,就像是旁边投来的各种意味的目光都不存在一样。

    外界这些杂草摇摇摆摆,唧唧咋咋,似乎有些人想要上前打招呼,又有些迟疑。

    没等这些杂草做出什么举动,片刻之后,卢洪门房回来了,神色之间倒是谦卑了一些,低头说道:『崔使君,我家郎君有请。』

    崔琰点了点头,举步而进。

    在后面观望的一众杂草此时方是恍然大悟一般,不由得齐齐涌了上来,却被卢洪门房管事拦住,双方顿时乱做一团,唧唧咋咋不绝于耳,似乎谁都在喊着些什么,但是谁都听不到其他人在喊一些什么……

    崔琰微微一叹。

    卢洪脸上带了几分疲倦之色,站在厅堂之外,见到了崔琰,便是一拱手,『崔使君。』

    『卢校事。』崔琰回礼。

    两人对视片刻,卢洪伸手相引,『请。』

    『请。』崔琰也是示意。

    二人分坐,卢洪拿眼夹着崔琰,澹澹的说道,『崔使君,未免瓜田李下之嫌,你我还是长话短说的好。究竟寻某何事,那些求情之言,就不必赘述了。』

    卢洪没有问崔琰为什么这么了解自己的行踪,甚至也没有对于这一件事情发表任何的不满,因为卢洪知道即便是他说了,崔琰也不会正面的回答他。崔琰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崔氏的力量,而卢洪也在用他的语言展示着属于卢洪的权柄。

    崔琰点了点头,『如此,某便直言了。校事郎今有祸矣,且不知尚有多少时日!』

    卢洪哈哈大笑起来,『尔等……真是,就不能换个说辞么?』

    『文少禽昔日笑,淮阴侯九阴哭。』崔琰平静的说道,『你我皆如此,何必换说辞?』

    『你……』卢洪笑容一凝,然后收敛了起来,压低了眉头,皱着鼻子,盯着崔琰,像极了一头等待着啃咬猎物的狼。

    或是狗。

    崔琰静坐不动,似乎根本没有察觉到卢洪不善的目光。

    『说罢,汝欲如何?』卢洪终究是没有崔琰的耐心,咧了咧嘴,从牙缝里面喷出了些气流来,『要知道仅凭你方才所言,就是可以灭族大罪!』

    『然后呢?』崔琰笑了笑,『你可知晓,为何丞相敢杀了边氏一族,却不敢杀了袁氏一族么?』

    『你……』卢洪手抖了一下,却将后面的什么大胆之类的字眼吞了下去。

    边氏能和袁氏相互比较么?

    显然不能。

    可是边氏所做的事情,也就是边让一人对于曹操做的那些事情,和袁绍袁术两个人对于曹操做的事情,哪一个会更加的严重?就算是袁绍对于曹操有一些照顾的情谊在,但是袁绍同样也有对于曹操的算计,威逼和胁迫。而袁术方面就更不用说了,袁术跟曹操从一开始就不能说是多少深厚情谊,甚至袁术还派遣过刺客想要直接搞死曹操……

    但是曹操在打倒了袁氏之后,并没有将袁氏上下全数屠灭,就连自己手下和袁氏有所勾连的,也都是轻描澹写的放过,这是因为曹操天性宽宏,仁慈无双么?

    『哼。』卢洪沉默下来,将视线扭到了一旁。

    崔琰却震了震衣袖,站起身来,『明日某便去拜见丞相。与卢校事会面之事,某亦自会上禀……今日不请自来,着实失礼,还望卢校事海涵。告辞了!』

    卢洪一愣,他还没等说一些什么,就看见崔琰澹然一笑,转身就走了!

    崔琰这么大老远的跑过来……

    就这么走了?

    就这么说了两句就走了?

    就这么说了两句轻描澹写的话,然后就走了?

    这事情说出去谁信啊?

    卢洪的脸色忽然变得有些发白。他意识到了一些什么,忍不住狠狠地咬着牙,然后又是闭上眼,长长的吐出一口气。

    卢洪手下巴巴的跑了进来,见卢洪这般表情,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崔琰离去的方向,然后低声问道:『主上,这是……』

    卢洪睁开眼,沉默了片刻,摆了摆手,『没事……』

    至于是真没事,还是口头上说没事,那就只有卢洪自己知晓了。

    卢洪手下不明就里,点头应了一下,然后又是问道:『主上,那么我们明天去抓谁?要不要让人去准备些车马器物?』

    卢洪紧紧的皱着眉,背着手,在厅堂之内转悠了好几圈,最后才喟然而叹道,『让人都回来,先停一停……』

    『停一停?』卢洪手下不解的问道,『为什么?』

    卢洪瞪着眼,『我要先汇总一二,上报主公,怎么,有问题么?还是说,你能主事了?』

    卢洪手下见苗头不对,连忙赔着笑,然后瞄着腰退下去了。

    卢洪背着手,站在厅堂之外,仰头望天。

    夜幕低垂,似乎让人看不见天,也见不了远。

    混沌一片。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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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三国当年,各路风流人物在短短几十年间碰撞出炫耀无比的光华。一个小职员穿越,无财无权无势,是怎样在三国各路牛人间走出自己的道路?枭雄还是英雄,美女还是江山,阴谋还是阳谋,王道还是霸道?慢慢一路走三国,你会发现其实曹操没做献刀,刘备不光会哭,孙权平衡有术,一起来会一会吕布关羽的武艺,一起来见一见大乔小乔的呆萌……诡三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诡三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诡三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