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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马月猴年     诡三国txt下载     诡三国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2652章黄土和水

    陇右。

    金城。

    枣祗看着台下参加考试的大猫小猫三两只,多少有些挠头。

    这是怎么一肥四?

    枣祗转头看了看贾诩,却从贾诩平静的面容当中看到了一点复杂的神色。

    贾诩并没有多说什么,这一次的考试,枣祗是主考,贾诩只是协同。

    枣祗看了看场内的学子,点了点头,宣布开始考试。

    或许在一些人的认知里面,付出和回报是线性关系,也就是付出多少,回报多少,这确实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有时候并不是如此。

    就像是科举。

    科举的回报,有点像是是阶段性的。

    对于考生来说,努力读书确实有回报,但是并非是读一本书就有一本书的回报,而是到了一定阶段之后,才能见到收获。

    所以当下的科举考试,而对于斐潜来说,也同样是阶段性的。他派出去人去到各郡去举办郡考,但并不是派出人去之后,就可以看见进度条在那边涨了,然后每天百分之多少线性的变化,而是要等一个阶段,才能知道最后的结果,然后这个结果如何,是不是和原先的预料一致,也都并非是线性的关系。

    就像是河东有河东的问题,陇右有陇右的问题。

    陇右是枣祗负责的。

    在河东,司马懿碰到的是人来的太多,结果一下子没有充足的准备的问题,但是在陇右就完全不一样了。

    人来得少。

    少到了枣祗自己都有些怀疑,是不是陇右之下的县令乡老什么的都没干活,压根就没有通知到位,导致很多人都不知道?

    可是在调查了一番之后,枣祗才发现,其实并不是这样,而是真没人。

    没有读书人。

    读书,也是要花时间的,尤其是想要将书读好的,更需要时间。

    甚至不仅仅是个人的时间的问题,而是一家子要挤出来的时间。

    金城很大,陇右重镇,而参考的人数少,所以根本就没有出现像是河东安邑那样人都没地方住的情况,只不过多少年了,甚至可以说整个大汉三四百年开天辟地一般的陇右科举,倒是引来了不少普通百姓,闲暇胡人凑热闹。

    考场之外,人声鼎沸,叫卖物品的,议论考试的,就像是一个盛大的节日。

    可是枣祗觉得,就这么一点人,怎么能像是节日?

    金城也抽调了不少的巡检和兵卒,站在考场之外维持秩序。

    离开了热闹的街道,进了府衙之中,经过了层层的门户和院墙,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喧嚣被隔绝在外。

    考场之内,寂静万分,只有些许纸张和衣裳的声音,就连呼吸似乎都轻微了起来。

    因为人数相对较少,所以府衙广场内装得下,也就没有特意挪动到什么其他的位置了。在府衙之内的环境当然比要在其他地方好得多。

    参加考试的学子在兵卒和仆役的引导之下,在广场内分成了六排。

    在广场周边都是值守的兵卒,并且有多名书吏书左在巡视。

    再这样的环境之下,稍微有些小心思,都会表现得非常的明显,动作大一点就会被警告,若是还想着搞小动作,那就直接会被架走。

    所以即便是没有像是长安那种严格的检查,也不会出现什么太大的舞弊问题。

    其实说起来,还是因为人少。

    就这么几个,都在眼皮底下,怎么舞弊?

    像是后世那种乌泱泱几千人考试,然后十几个人,或是几十个人去巡视,那才有作弊的空间,现在在金城广场周边兵卒仆从,书吏书左之类的加起来说不得比考试的学子都多,每个学子身上随时都是几道甚至十几道的目光巡视,再这样情况下若是还能拿小抄偷看,亦或是其他什么动作的,那就真是英雄了……

    考试的题目其实不难。

    至少是枣祗认为是不难的,可是他看到在考场内的学子,很多人都面露苦涩。

    以至于枣祗一度怀疑是自己出错了题目。

    枣祗的出题,虽说和司马懿出的不一样,但也是按照长安的之前的模式来的,前一部分是经文的默写,指定某一个段落,然后让考生进行默写,并且解释一下默写的段落的意思。

    另外一部分则是策论。

    整个考试的时间是一整天,比河东要更长。嗯,也不算是完整的一天罢,就是从早脯过后一直到晚脯,在太阳下山之前收卷。在考试之中,可以休息两次,每次不超过两个刻。在休息时间之内可以吃点心,喝水,更衣等等,在广场一侧的回廊和侧房之处,也都有专人负责看守巡视。

    若是有人需要入厕解手什么的,也是要经过请示才可以,而且每次都是有专人跟着,不管是大解还是小解,这些人都是寸步不离。

    在房间之内那些备用的食物,也都是简单的干馍和清水,还有咸菜。同样也有专门的人站在一旁盯着。

    没有人提前交卷,大部分的考生都是到了临近黄昏了,才陆陆续续的交上了卷子。

    还有个别两三个因为光线越来越不足,不得不将头都几乎贴到了桌桉之上,急急写着什么……

    枣祗有些不忍,叹了口气,和贾诩商量了一下,让仆从准备了蜡烛点着了,用罩子罩住,放在那几个人的桌桉之上,算是最后给他们的加时,烛火燃尽之时,便是他们交卷的最后时刻。

    等卷子都收了上来,交到了贾诩和枣祗手中的时候,夕阳已经下山了。

    如果严格来说,当下斐潜在周边各郡之内推行的这种考试,比童子试要难一些,但是还没有到秀才的程度。

    在后人眼中,秀才似乎是一个很低级,嗯,也不能说是低级,或许用低阶比较合适,算是一个走科举道路的起点而已,但是实际上在古代里面,很多人一生就终结在了这个低阶的位置上。

    就像是枣祗以为他出的题目也很容易,很简单,大部分人应该都不会卡在这么低级的问题上,可是等他真正拿到了卷子之后,却发现几乎有一半的人,准确来说应该在四成左右的人,都在第一项的题目当中被淘汰了。

    任何封建王朝之中的科举,都是宛如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但是在科举的初期,桥面还是比较宽一些的,或者说想要过桥的人数还不是很多。

    枣祗来陇右之前,多少是知晓一点陇右的情况的,所以他定下来的题目并不难,也就是说桥面并不是多么的狭窄,就连他出的策论的题目,都是贴近于陇右的情况。

    策论,所谓『策』是在时事中挑一个问题,然后就这个问题来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而『论』就是议论,以之前或是当下的争议较大的事情,来进行议论或是点评。这策论说起来容易也容易,因为有时候并不需要涉及细节上面的具体事项,只需要言之有物自圆其说就可以了。但是说难也难,毕竟没有实际经验的人很容易就陷入了假大空当中,喊几句口号而没有找出真正有用的点。

    枣祗出的策论题目,就是『安抚牧民』方面的。

    这几乎和陇右当下主要的政策方针方向是相符的,并且也是这么多年来在陇右一直反复出现问题的地方,所以正常来说这个题目对于陇右的人来说是非常有经验,至少不会茫然。

    什么类型的题目会让陇右的人茫然呢?

    比如『治理水患』。

    陇右有河流,但是水患极少,大多数时间是旱的问题,而不是治理水患。

    如果说这个『治理水患』的题目是错误的,它又不是。因为这个是属于桑梓之类,属于国之大事,怎么能说是错的题目呢?

    但是如果用『治理水患』来考陇右的学子,那么这些没有任何水患经验,或是感触的陇右学子,即便是能写出来,也大多数是一篇喊口号的文章而已,就算是再花团锦绣也是无用。

    而『安抚牧民』的策论题目,明显就贴合了陇右许多。

    可是即便是如此,枣祗看到这些学子的答卷的时候,依旧免不了叹气。

    策论不要求做赋,嗯,当然,如果能够像是张衡、贾谊、班固等人那样,不仅是能言之有物,还阐述深厚道理,同时可以坚固文字韵律,做到文采飞扬,那真的就是极好。

    可是大汉三四百年,写汉赋的有多少人,能达到如同张贾一般的,又有几个?

    所以枣祗对于这些学子策论的要求,也就是言之有物,语句通畅而已。

    可惜……

    连这样的要求,似乎都太高了。

    枣祗已经连续翻看了好几篇的策论,然后都是看了个开头,便是已经闭上了眼。

    后世一开网页,满屏都是震惊体,然后点开一看,似乎说了很多,但是似乎也根本什么都没说,最后偏偏还装模作样的有个总结,结果都是些套话,末了还要再骗一次,『小编就说到这里,你怎么看,欢迎留言评论』。

    类似于这样的震惊体,虽然说都是骗钱的,但是好歹这些小编都是在尽力的去圆,不管圆得好还是不好,但是看得出来使劲往回掰的那个力度,但是枣祗当下所看到的这几篇的策论,便是一开始就跑偏了,而且还是狂奔而去一点都没有想要回头的那种……

    枣祗叹了口气,默默的放下了手中的卷子,转过头去问贾诩,『文和,我这个题目……这个卷子……是不是有些什么不对了?』

    贾诩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对枣祗说道:『今天太晚了,明天,明天我带你去转转……到时候你就能明白了……』

    次日。

    下河村。

    这种随意起名的村寨,在华夏没有十来个,恐怕也是有七八个。

    因为靠着一条不知名的小河流,所以就被叫做下河村。

    山上头还有一个更小的村子,叫做上河村。

    但是很有意思的是,靠近村子的这条河流,不叫什么河,却叫做明溪。

    也确实不能称之为河流,毕竟河太浅太小了。

    枣祗在河流边上下了马,然后一边让护卫带着马匹去饮水,一边上了山坡,看着不远处大概只是超过了脚脖子深的河水,微微皱眉,『这河水没有修建渠道的必要……我估计这一到冬天应该就没有水了……修几个蓄水池倒是可以……』

    这方面,枣祗是专业的。

    贾诩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枣祗到了这里第一个想法竟然是这个。

    不过枣祗所说的,倒是一点都没有错。

    这应该是一条雪山蜿蜒而出的河道,或者叫做溪流,在经过地下暗河的奔流之后这个山头之处涌了出来,成为了这里的生命源泉。水量随着季节性变化,秋冬冰雪冻住了雪山之上的雪,可不就是下游这里断流了么?

    枣祗并不清楚这条河流具体的发源地,但是他的农业经验非常丰富,所以他即便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也能看出这里的农业困境。

    畜牧业和农业,在需求条件上,有很大的不同。

    尤其是对于水源的需求上。

    农业需要的水太多了,远远大于畜牧业。主要是用在灌既方面,如果说庄稼不能有充足的水,那就无法生根发芽,也无法抽穗成长,更无法在需要结籽的时候灌浆,反正几乎来说只要种下庄禾,就必须时时刻刻都需要水,但是很明显的是,这里河流水不多,所以能耕作,或者说能供养的田亩必然也就不多。

    而周边,就在枣祗前来这里的路上,还有那种远离水源,不管是植物动物,还有人畜饮水全数都是依靠挑和拉的村落。

    那样的村庄,连存活都是要看老天爷赏脸。

    生活条件的不同,导致了生存成本的不一致。

    陇右与河东的不一致。

    『现在我们去村子里么?』枣祗问道。

    贾诩摇了摇头说道,『我们就在这里……我们就看这些人就好了……不用打搅他们……』

    『……』枣祗看着不远处村寨里面的人。

    从山坡上往下看,村子里面大体上都能看到。

    村子里面显然有人已经发现枣祗贾诩一行人了,但是枣祗贾诩没有要进村的意思,那些村寨里面的人也没有出来相迎。

    倒不是说村寨里面的人不懂得礼貌或是规矩,而是在陇右这里,因为地形的问题,看着像是近,直线距离不远,其实真要到那个村子去,还需要上上下下绕一大圈……

    枣祗原本以为贾诩要带他去看一下地方上的教学情况什么的。

    因为很显然,陇右的这些学子的水准相当的低。

    在大汉,之前学术最高的郡县是豫州,然后是冀州,冀州比豫州会差一些,但是相差不是很多,然后第二档的就是在冀州和豫州周边的区域,比如荆州幽州徐州扬州雍州什么的,还有川蜀和河东,第三档的就是偏远地区了。

    可是在骠骑入主关中之后,关中这一带的学术水准在不断的爬升,现在可以说不仅是追上了豫州和冀州,甚至有反超的趋势,而再这样的情况下,正常来说周边学术也会被带动起来,比如在河东,读书的人就明显比中平年间要多了很多。

    但是在陇右,却似乎依旧是文化荒漠地带。

    说实在的,枣祗其实心中多少是有些恼火的。他平常是很温和的人,但是这一次来陇右主考,发现这些陇右来参加考试的学子,和之前他所预料的差得太多了,根本就不是一个水准上!

    枣祗之前觉得,陇右也有优秀的学子的。那些前往长安三辅,并且获得了比较好的成绩的人若是算是十分的,那么当下来参加金城本地考试的,怎么也应该有七八分的样子,是在不行大概也要有五六分罢?

    可是枣祗没想到的是,这些参加考试的学子,平均下来的水准只有三四分,好的才是五六分,七八分的真的就是凤毛麟角,仔细挑选可能才有一个半个。

    这就自然有些让枣祗觉得有些生气。

    别的事情暂且不论,枣祗就怀疑这些陇右的学子是不是没有好好学习的态度?是不是觉得反正自己学不好,就随便学一下,然后随便来考一下,侥幸能过就过,不行的话就回家种地放羊?

    那些优秀的陇右学子,去了长安三辅,剩下的这些是不是就是放弃自我了?

    那么骠骑大将军特意在陇右金城开设这样的考试,究竟有没有意义?

    但是贾诩带着枣祗来到了这里之后,什么话都没有多说,只是让枣祗自己看。贾诩没有说这些学子在求学上的难处,因为别的地方难道就不难么?也没有说学宫还没有建好的问题,因为长安河东虽说有学宫,但是其他地方也有好多是没有学宫的。

    所以贾诩只是让枣祗看这些学子的生活。他告诉村子里面,有陇右的学子。

    但是枣祗没有看到任何人像是一个学子的样子。

    只看见村子里面,每一个人都在忙碌……

    壮年人,不管是壮男还是壮女,自然都是在做着最为劳累的农活。

    那些年龄大一些的,也是忙着做各种琐碎事务。

    半大的孩子也没有空闲的,要么跟在长辈身边帮忙,要么就是去山上砍柴割草。

    再小一些的孩子,则是负责照料更小的幼童。

    最为空闲的,只有那些幼童,那些还不太会走的小孩,傻傻的笑着,在地上打滚嬉戏。

    枣祗起初不太明白贾诩的意思,但是看了大概一个时辰之后,渐渐的也明白了一点。他转头问贾诩,『这个村子,在陇右村寨里面,算是上等,还是下等?』

    贾诩摇了摇头说道:『没有上中下,只有差的,还有更差的……半道上的那个没有靠近河流的村寨,就是更差的……』

    『呼……』枣祗叹了一口气,『我有点明白了……』

第2653章山川和人

    当河东和陇右关于科举的相关信息传回长安的时候,斐潜看着这些汇报,不由得有些感觉就像是面对着后世举人考试之时,各地分数档不均衡的情况一样。

    这是两个,不,这其实是一个类型的问题。

    河东的问题,像是没有充足的准备,导致突然大量集中的学子争抢不多的资源,但是实际上这个问题,是不是可以看成是在司马懿前往河东举办科考之前,谁也没有考虑过类似于科考这方面的问题呢?

    陇右的人才困顿,大多数人被迫忙于生计,无法有更多的时间读书,以至于被拉开了学识上面的差距,是不是也同样证明了,其实在斐潜展开科举之前,陇右也是同样的没有考虑过人才的相关问题呢?

    没有提前考虑,所以就出问题。

    人才,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也不是某地方的特产,到时间去收割、采集,就能够持续获取的……

    这和河东陇右什么地理位置不同,是没有特定关联的。

    不知道为什么,斐潜脑海里面忽然浮现出了『江南才子』四个字。

    似乎在后世的一些电影电视,亦或是什么戏曲小说之中,『江南才子』出现的频率是很高的,至少是不常出现陕甘或是陇右才子,而相对应也经常见到的其他地域称号就比如是什么『西北大侠』,『南蛮教主』,『东北好汉』等等……

    江南出才子,西北出好汉等等,就像是之前也有人说什么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等等,似乎是一个很有道理的事情,但是现在斐潜想了想,却觉得这里面有问题。

    『这有什么问题?这就是地域特性啊!』

    某些『懂王』肯定会不屑的,轻描澹写的说道。

    然后呢?

    地域性形成的原因?

    解决的办法?

    是发展各自的特异性还是强调统一性?亦或是中庸调和?

    这些不同的策略又有什么好处和劣势?

    制定策略之后,几年为期限?什么时候调整,什么时候是绿线和红线?几十年没有变化又会导致什么新的问题?

    『懂王』顾左右而言他,表示这些都很简单,让其他人来回答。

    华夏原本不是这样的,至少一开始的时候,没人去强调地域性,大家都是华夏人,都是同胞兄弟炎黄子孙,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强调你是哪里人我是哪里人了呢?

    斐潜觉得,地域性在客观上有差异,这一点没问题,但是反过来在主观上过分的强调在同一件事情上的『因地制宜』,企图在同一个问题上制定出适合各区域的不同的标准来,也是同样的有问题。

    这种类似于采取中庸调和的方式,似乎公平,实际上并不是如此。反而会给那些奸猾的人留下交易的空间,就像是后世某个时间段,最好的升学考试的学校不是在衡水,而是在西北某地一样。

    因为人是会动的,而地域是不动的。

    奸猾的人将孩子以偷奸耍滑的方式送上去,然后这些孩子会真的学有所成?亦或是继承了奸猾的方法,继续走向更加奸猾的道路上?

    河东和陇右,展现出了一个问题的不同表象。

    斐潜将两份报告收到了袖子里,然后熘达着出了将军府大堂,往一旁的将军府官廨走去。

    许褚跟在了斐潜身后。

    这两天是轮到许褚当值。

    在当值的时候,许褚穿着重甲,竖着看比斐潜大一圈,横着看也同样比斐潜大一圈,但是行动之间却和常人差不多,动作灵活度也不见得有什么负面削减。

    斐潜一边顺着回廊慢慢向前而行,一边笑着问道:『仲康,若是你去考个经文,不知道能不能过?』

    『主公,要我拿刀弄棒,战阵杀敌,我不甘于人后,但是这考试经文……』许褚略有些无奈的说道,『笔杆子都没有我手指头一半粗,我捏都捏不住……』

    许褚当然不是文盲,他说他自己捏不住笔杆子也只是个比方而已。只不过这经文一道么,他确实是不擅长,他更喜欢习武,更喜欢每天打熬自己的身躯和气力。而学习经文作文写字和打熬气力苦练武艺,两项都是水磨功夫,都是需要坚持每天练习的,所以说许褚不学经文便是偷懒,不作文章就是不好学习,这也不对。

    人各有志。

    河川亦有志……

    古语有云:山主贵,水主富。

    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不同,所以各个地区也有各个地区的不一致。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就像是不能要求许褚去参加科考,要求庞统去上阵杀敌一样,虽然许褚和庞统都比较胖,但是两个人的胖却完全不同。

    同样是胖,因为各人的差异,选择的不同,相应的这个『胖』的标准当然不一致。

    这才是真的『因地制宜』。

    大方向上一致,具体各地不同,而不是死板的给各地区限定一个标准,然后几十年不变……

    斐潜点了点头,呵呵笑笑,又是闲聊了几句,然后转过弯,便是到了西尚书台的官廨之前。

    随着骠骑大将军的职权的扩展,一些职能机构被切分出去,离开了大将军官廨,但是又有新的部门和人员补充进来,所以这个官廨左近,始终都是忙碌着,往来的小吏川流不息。

    斐潜是从后院直接走进来的,所以还算是比较清净一些。当然也是为了便利一点,否则那些小吏见到了斐潜,少不得就要行礼而拜,然后前院的官吏又要出来迎接什么的,而前院办事之处本身就拥挤了,到时候不仅是小吏等人必然会是像围观珍惜动物一样围观斐潜,也会让许褚等护卫不好处理,驱赶这些热情激动的小吏么,显得斐潜不够礼贤下士,而放任这些小吏将斐潜围住么,又会担心出什么风险。

    斐潜也很清楚前院和后院的区别,所以他直接选择从后院而进,显然就好很多了。往来的吏员书左大多都常常能见到斐潜,也不会有什么过激动作,行礼之后便是自行忙碌,并不会给许褚形成什么困扰。

    斐潜走到尚书台后堂的时候,庞统和荀攸都在忙。

    斐潜见了他们,也就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忙,然后自己在后堂坐下,翻看起这几天各地的行文来。从行文上来看,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大事,毕竟对于当下的季节来说,各地官吏眼前重要的事情就是进一步的核对庄禾情况,毕竟对于农耕社会来说,粮食收成是最重要的红线。

    粮食歉收,若是没有储备,不是代表着人均少吃一口,或是少吃一碗就能解决问题的,而是真的有人直接饿死,直至饿死的人抵平了歉收的粮食,才算是能再次平衡下来。

    过了一会儿之后,庞统处理完了手头的事情,从一侧也到了后堂里面。

    斐潜从袖子里面抽出了那两封行文,给了庞统看。

    庞统差不多快看完的时候,荀攸也来了,然后接着看。

    看完之后,两个人都不由得沉思起来,一时半会没讲话。

    『……』荀攸轻轻叹了口气,『陇右之所失,盖西羌之遗祸也……』

    庞统点了点头说道:『然也。待陇右学宫成之,便可多有读书之人。』

    斐潜沉吟了一下,没说对,也没有说不对,而是问道:『那么河东呢?』

    『河东之事,易也。多备客栈事务,令驻兵卒,则可解之。』荀攸说道。

    斐潜转头看了看庞统,发现庞统也是觉得荀攸的解决方式可行。

    斐潜笑了笑,『二位,所言皆善,然治标不治本。河东陇右,非一时一地之事也。』

    『治本?』庞统皱起眉来,『主公之意……非一时一地,那么就是人了?』

    斐潜点头,然后对着庞统和荀攸说道:『你们两个说的确实都对,但是我想要说的是,不要站在一时一地去看问题……』

    和这个问题比较类似的,在后世有句话,叫做山清水秀出人才,穷山恶水出刁民。

    这句话对么?

    对,但是也不对。

    这确实是一个现象,但有谁能不考虑其他任何因素,只是就地理而论,以山川河流来标明区分出什么是山清水秀,什么是穷山恶水?

    有些喜欢装模作样的家伙,比如汉代某些隐居客,就觉得山川河流,自然环境很好,就高调的宣布自己隐居了,但是隐居的同时,还可以参加各类『综艺节目』?

    这些人宣称居住在山川自然之中,就可以感受到时间慢下来,让人祛除浮躁,然后表示这种自然环境对于诞生伟大的思想家,文学家极为重要,然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说什么古往今来的贤者,隐者什么的,几乎都喜欢在山清水秀之地隐居……

    言下之意,自然不言而喻。

    可就是这些人,在面对自己居住的山川,就是口称『山清水秀』,然后一转头却说某些地方『穷山恶水』出刁民……

    意!

    这明显就是屁股歪得不能再歪了。

    其实民众的好坏,知识的多寡,跟山川自然有直接联系么?

    河东和陇右,就是明证。

    河东之前也是烂得不行,上郡九原云中一带的难民南下,大汉朝堂放任不管,眼睛一闭耳朵一堵,什么都当做没看见没听见,再加上河东内部还经常被白波黑山鲜卑匈奴劫掠地方,所以在斐潜还未开发河东的那个时候,能有多少读书人?又有多少人能读书?

    现在河东读书人明显就比陇右多了好几倍。

    山川依旧是河东原本的山川,河流也依旧是原本的河流,所以抛开其他因素,只是讲什么山清水秀,穷山恶水,不是歪着屁股耍流氓又是什么?

    因此最为关键的并非是山水,而是经济。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农业发达,工商业繁荣,家中有钱粮,就可以抽出更多的时间读书,这才是决定了读书人的数量的最重要的因素。

    所以,若说后世『江南』多才子,并非真的就是因为江南的山清水秀,而是因为江南在后续的封建王朝之中经济比其他地方好,可以供给更多的人读书而已,是外部经济条件让更多的平庸者获得了更多的机会,更高的位置,而不是凭靠着江南的山清水秀自然风光,就会自然诞生出更多的人才。

    这让斐潜想起了之后的封建王朝,江浙一带科举中第的人数似乎是最多,然后动则就有一些屁股歪的会说这是江南世家传承,是文华之地什么的,好像出身在江南,就是多么了不起,而在其他地方,就是天生下等人……

    但是稍微懂得一点历史的,就清楚在战国时期,江南,也就是楚国一带,还是蛮夷的代称,和秦国一样是难兄难弟,被中原文化人所鄙视。当然楚国在当时也确实是没有什么文化。战国时期的文化强国,是齐鲁。

    甚至到了当下汉代,江南一带依旧还是遍布着脸上涂着各种色彩,举着柴刀竹枪,整天在山林之中呼啸来去的越人,所以若说江南世家真的有传承,这传承是哪里来的?

    真的是江南的山川,土生土长孕育出来的么?

    『地方稳定,经济发展,』斐潜缓缓的说道,『方有人才随之而生……这才是根本问题……河东,陇右之别,只不过是先行了一步的,还有走慢了一步的差别而已……』

    庞统点头说道:『主公所言甚是。』

    荀攸自然也是同意。

    确实,不管是在陇右建立学宫,还是在河东扩建客栈,似乎都是在解决当地的问题,但是实际上最重要的依旧是经济的发展,才能让人从繁重的劳动当中解脱出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学习成长。

    斐潜又不是资本家,没有必要整天吹嘘什么996和加班光荣,反倒是觉得只有培养出更多的人才,整个华夏才能发展得更好,而那种让更多的人忙于生计,为了一口吃的就要从早上劳碌到晚上的做法,虽然一定程度上确实能够让底层的民众丧失移动性,稳固原本阶级,更好的管理地方,但是对于华夏未来没有什么好处,甚至只有坏处。

    『战国,中原大战,十室九空……才有了楚国兴盛……』斐潜缓缓的说道,『故而若是当下关中山东大战……二位觉得会便宜了那边?』

    庞统笑道:『自然就是便宜了江东!』

    荀攸也是点了点头。

    斐潜摸着胡须,笑了笑,说道:『公达,这事情,你写家书的时候略微提及一二,如何?』

    荀攸愣了一下,边上的庞统却笑着抚掌而道:『没错,没错,我也写几封……荆北之处,也是还有些友人的……』

    荀攸沉吟了片刻,点头说道:『有主公此言,攸自当使有意者可徙之。』

    斐潜摆摆手说道:『你们或许会错意了,只需要按照事实来说,将河东陇右前后之事叙述清楚即可……当然有人愿意来,自然是很好,但是不必强求。』

    用行政命令或是什么其他的手段,强行迁徙人口到陇右,无疑是可以极大的刺激陇右的经济,这一点,斐潜很清楚。

    最好的例子,依旧是江南。

    纵观整个江南的崛起,是因为北方中原人才的大量输入,才使得原先只是在山林之中奔跑的蛮夷越人,渐渐变成了后世当中被人尊敬的江南才子。所以从这个角度来说,江南的崛起,不是原本土着越人的功勋,而是那些外地人带来的。整个江南,也是趴在中原的尸骸上啃着残羹冷炙,一口口吃肥的。

    战国吃了一回。

    三国吃了一回。

    南晋吃了一回。

    南宋吃了一回。

    清朝还想接着吃,到了近代,也是借着买办的机会再继续吃。

    所以基本上来说,后世江南发展好,人才多,有没有江南人的努力,确实有,这不容否认。但也不能说全都是江南的努力,和其他人,其他地区一点关系都没有。

    若是有所谓小编砖家什么的,只是一味表示江南的成就是因为江南山清水秀,才有这么多的人才的,而不去探寻历史发展与来龙去脉的,那基本上都可以肯定是居心不良。

    就像是后世某个时段,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在叫嚣着某个地方的产值是多么重要,然后来表示其他省份来的都是乡下人,都应该好好为上等人服务一样,实际上就是为了故意混淆一些事实,否认历史的演化,也否认其他省份做出的牺牲贡献,有意挑拨和制造华夏民族内部矛盾。

    现在,斐潜觉得,没必要让江东那么舒服的躺着等吃的……

    陇右也是好地方。

    江东越人还没处理好,陇右西羌已经平定。

    江东出海贸易还是遥遥无期,陇右西域已经是商贸繁盛。

    所以若是在中原受苦的家族,何必去江东呢?

    欢迎来陇右。

    在这一点上,斐潜更希望是自然的吸引,而不是强制的政令。

    对于一般的难民来说,有地方落脚就觉得很幸福了,他们会因为从一个动荡的地方迁徙到一个安定的地方而感觉幸福。

    而对于更高一些层面的家族来说,强令迁徙无疑就是让他们从原本安稳的区域迁徙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这样的家族会感觉幸福么?显然不会,那么必然就会生怨。若是一百个这样生怨的人里面有一个搞些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说不得就毁了一大帮子人。

    因此,安置无家可归的流民可以往陇西送,但是对于原本有家产的,肯定就是自愿最好。

    愿意来,才有用,强求来,反而不美。

    斐潜现在让荀攸写书信,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荀攸写回家的书信,肯定是会被荀氏家族里面的人研究的,而河东和陇右之间的差别,也是事实。斐潜也没有要让荀攸夸大,或是欺瞒,只是就事论事,将事实摆在荀氏家族,还有那些庞统所言的『亲朋好友』面前。

    同时,陇右的再次开发也是迫在眉睫。

    原先斐潜对于陇右的定位,是商贸转运,是整个西域到关中的运输线路上的商贸运输。但是很显然,这商贸运输对于陇右经济是有一定帮助的,但是仅限于商道两侧,而陇右其他大部分的区域,并没有获得BUFF的加成。

    但是对于振兴地方经济,这个比较超前概念,庞统和荀攸显然都没有什么好想法,不是他们的智力不足,而是他们信息量不够……

    『这样,先让子敬在科举之后,在陇右考察一段时间,』斐潜最后做出了决定,『扩大相对耐旱的麦粟种植……嗯,简单的农耕显然并不一定适合陇右之地发展所需……我的想法是在山林,畜牧,矿场这三个方面上重点寻找一下……』

    若是能得到新的突破,自然是可以拉动经济。

    说到了这里之后,斐潜又是有些无奈的说道,『此外……告知文和,有什么问题,就及时通禀,不要将心思花在无谓的担忧上!』

    贾诩什么都好,就是太喜欢明哲保身了,有什么问题都喜欢藏着憋着,揣摩这个那个……

第2654章此举大妙

    云朵大片大片的在天上飘着,太阳潜藏在云层之间,忽然从这里冒出来,然后忽然又躲进另外的一片云之中。

    一队押着囚车的队列在官道上向前而行。

    从囚车之中往外望去,天空和大地都被分成了一格一格。看起来就像是天空是有间隔的,大地也是有间隔的,而在这些间隔之间,便是孔融自己。

    孔融忽然想起来,自己多长时间没有抬头望天了?

    记不得了。

    似乎他小的时候很喜欢看天空,看着云朵,看着日月星辰,看着遥远的世界,可是他现在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这样看了。

    如今他被关在了囚车之中,却又开始看到了这天,这云,这遥远的,像是上一辈子所看到的东西。

    他姓孔,是春秋先贤孔仲尼的后裔。

    这是他小的时候,就有无数的人告诉他的事情。

    作为孔子的后裔,怎么能够顽皮呢?

    作为孔子的后裔,怎么能够大声喧闹呢?

    作为孔子的后裔,怎么能够不读书呢?

    作为孔子的后裔……

    孔融的大哥比较直,有一次直接和父亲顶撞,说为什么作为孔子的后裔就要读书,就要注重仪态,就要时时刻刻守着规矩,就要这个那个……

    然后自然就被教训了。

    孔融看到了他大哥的前车之鉴当然就比较乖,有意识的去做一些符合长辈需求的举动……

    比如,让梨。

    还真以为小孩不知道小的梨可能更酸么?

    还是愚蠢到以为汉代也有后世改良的品种?

    孔融最终成长为他父母最希望看到的样子,然后……然后他不知道自己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

    孔氏姓氏,在陬邑是一个很大的族群,基本上到处都是姓孔的,别的姓氏很少见。这些集中在一起的孔氏,又再次于孔融父母死后,给孔融身上加上了各种标准,他们希望孔融是一个能给他们带来公平公正公开公道的人。

    然后孔融就成为了他们希望的人。

    孔氏的族群很大,历史很悠久,自然人际关系很复杂,各种各样的联姻和亲戚,朋友和朋友的朋友,那就更加是数不清了,而这些稍微和孔融有些关系的人,又是希望孔融能够足够出名,能够一说起来,就可以与有荣焉,表示我是孔融的好哥们,好朋友,是孔融的二叔的三弟的小姨子的表弟的舅舅的四妹的外侄儿……

    然后孔融也就成为了他们希望的人。

    至于自己原本小时候,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孔融已经是忘记了,就像是哪一个让出去的梨一样,舍弃了,被吃了,没了。

    周边接连不断的称赞,让孔融以为自己走在了最为正确的道路上。

    若是自己走错了,还会有这些称赞么?

    显然不会。

    那么反过来,自己得到了称赞,也就意味着自己没有错。

    难道不是这样的么?

    孔融认为,父母的意愿,也就是他的意愿。就像是哭坟不悴,自当杀之。一个不孝敬自己父母的,未能按照父母愿望去活着的人,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孔融喜欢听旁人的称赞,但是他从来都不表现出来,因为他知道那样不符合谦虚的标准,所以他都会听完了称赞之后,才缓缓的说旁人谬赞了,过奖了,自己做的还不够,还不好。

    然后旁人又是接着称赞孔融谦虚谨慎,有大儒风范云云。

    然后孔融又再次静静的听完,再缓缓的表示自己只不过是按照孔圣人的要求,按照家中长辈的遗训,没有什么好值得炫耀的,再告辞离去。

    然后旁人肯定又会继续在孔融身后称赞,表示孔融不愧是孔圣后裔,继承了孔氏优良传统……

    这样的一套流程,原本孔融都很熟练了,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直至有一天他遇到了黄巾贼。

    和孔融之前所遇到的所有人都不一样的黄巾贼。

    其实在汉代,地方官只要不胡乱搞事情,不贪腐,不横征暴敛,其治下的百姓就已经是感恩戴德了,不需要什么今天修这个路,明天挖那个沟,后天栽那个树,大后天统统拆掉再来一次,就已经会让老百姓觉得这个官还不错了,至少不扰民。

    孔融在北海,就是一个不怎么扰民的官。他喜欢读书,没事就读书,甚至喜欢和大家一起读书,所以修了学校,听着朗朗读书声,他就很满足了,没有要修路挖沟种树什么的,百姓也都很喜欢他,直至有一天,黄巾贼来了。

    黄巾贼叫嚣着:『我要钱,要粮食,要东西!要很多很多!』

    孔融查看仓廪的清单,无奈的回答,『没有啊,北海也没有多少钱粮物品啊,你们要那么多,实在是没有啊!』

    黄巾贼不相信,『他妈的那么大的一个北海,怎么能没有钱粮和物品?我们要的又不多,不过就是几十万石的粮食,几千匹的战马,几万套的盔甲,怎么可能没有?北海那么那么那么的大!那么大的一个北海,咋就搞不到这些捏?』

    孔融表示,『真没有,别说北海了,整个鲁国都没有这么多的东西……』

    黄巾贼嘲笑:『那是你蠢!没见过别人咋当的官?没见过旁人怎么刮的地皮?在北海白呆这么久,连这点东西都搞不到?你就是个废物!』

    孔融皱起眉头来,『你们怎么能骂人呢?』

    黄巾贼很是欢乐,『就骂你了,怎么了?我看你都没一点的自知之明!作为这么大的一个北海相,连这点东西都搞不到,真给大汉地方官丢人!麻痹的快退群罢!』

    孔融很不能理解,『我没有贪腐地方,怎么还被骂了?』

    黄巾贼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弱鸡!老子就骂了!怎样?来咬我啊!』

    孔融试图讲道理,『大家都是山东人,都是乡里乡亲……』

    出身山东,和孔融乡里乡亲的这些黄巾贼,却根本不想要听孔融讲一些什么,他们只想着宣泄自己的情绪,『艹尼玛,乡你奶奶!叨叨个屁啊!瞎几把说什么呢!你他妈的说这些有个der用啊!艹他妈的快给钱!给粮食!不给就去死!去死!赶快去死!』

    孔融谈不下去了,默然走开。

    黄巾贼欢呼着,雀跃着,发出了更大的喧闹声响,似乎是在欢庆着属于他们自己的胜利。

    然后城内的百姓,也开始骂孔融了。

    因为孔融没能打败这些黄巾贼。

    孔融很疑惑,很诚恳的说道:『我也想打败黄巾贼,但是我没有足够的兵卒,而且……』

    『我们不管,这些事情我们不懂,你啰嗦那么多干什么?我们只是要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打败黄巾贼,恢复北海的平稳平静?』

    孔融更加的不解,『想要打败黄巾,首先要有足够兵力啊!而且若是你们不懂,那么之前我问你们,说要增加兵力的时候,你们为什么又言辞凿凿的说这样开销太大,根本不会有黄巾来这里,不需要增加兵卒呢?』

    乡民怒吼着,『我们就随口说说,你就信了?你是白痴么?你个废物!连这点黄巾贼都打败不了!害得我们没办法好好生活,你当个der官啊?去死,去死,赶快去死!』

    孔融茫然的看着这些人,因为他发现这些人在黄巾贼没来的几天前,还在表示他是一个好官,还在称赞他是一个好人,而现在,同样是这些人,却在谩骂,诅咒,用最为恶毒的字眼,咬着牙,扭曲着脸皮,朝着孔融喷吐着唾沫,指手画脚的想要让他去死。

    就像是孔融死了,他们就能够开心,就能避免眼前的灾祸一样。他们从未真正的想要去解决什么问题,只想着谩骂,宣泄,根本不愿意看到听到事实是什么,他们只认可他们自己以为的事实是什么。

    天上云朵似乎懒洋洋的飘荡着,而囚车则是在地面上咕噜咕噜的往前走,可是似乎永远追不上天上的云朵。

    天色暗澹了下来。

    扎营了。

    有人往囚车里面扔了两个黑饼子。

    孔融没动。

    孔融想死了。似乎死亡,也不算是多么的可怕。如果自己去死,就能让别人开心,称赞,那么自己就去死好了。

    就像是当年他的哥哥一样。

    火把亮起,郗虑走到了囚车面前,『文举兄?醒醒!孔文举!』

    孔融缓缓的偏过头,看着郗虑。

    『文举兄?你……知错否?』郗虑轻声的问道。

    四野之中,夜幕沉沉。

    远山如同一座座的坟头,立在视线所及之处。

    郗虑没有等到孔融的回应,皱着眉头,哼了一声,甩了袖子走了。

    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那些坟头从黝黑变成了黛绿。

    囚车摇摇晃晃继续上路,奔向死亡的道路。

    第二天晚上,郗虑又来了,『孔文举!你可知罪否?』

    郗虑的声音威严,就像是最为公正的法官在宣判着,没作恶为什么去扶?

    囚车一旁的草丛里面,似乎有一只蟋蟀被郗虑的话语震慑住了,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换了一个地方,重新又开始鸣叫起来。

    郗虑依旧没得到孔融的回应,略微显得有些愤怒的走了。

    第三天。

    曹训找到了郗虑,『御史大夫,这眼看就要到了许县了,孔文举……还未认罪招供么?』

    郗虑沉默着,摇了摇头。

    曹训看了看郗虑,『这不成啊,御史大夫……孔文举怎么能不认罪呢?你说,对吧?不认罪,这是想要做什么?』

    郗虑愣了一下,然后转头看曹训,『嘶……你的意思是……』

    『下官不过是个军伍之人,不懂这些……』曹训说道,皮笑肉不笑的,『还是御史大夫要拿主意……毕竟许县就快到了……』

    曹训说完就走了。

    郗虑看着,然后又回头看着队列后面的囚车,再回头看着前方的曹训,吞了一口唾沫。

    夜里,郗虑走到了囚车之前,『打开囚车!给他灌下去!』

    几名兵卒凶神恶煞的扯起了孔融,架起来,撬开嘴,将浆水酒袋的塞子拔开,塞到了孔融嘴里,『喝!喝下去!』

    酸浆水,味道当然不怎么样,不过既可以补充水分,也可以补充一点养分。

    只要孔融在路上不死,那就行了。

    一袋酸浆水,半袋或是呛了,或是流淌到了外面,另外半袋则是喝下去了。孔融想要往外吐,但是吐不出来,因为他的身躯本能的在渴求着这些东西,已经开始疯狂的在吸收了。

    郗虑摆摆手,让兵卒重新将孔融丢进囚车之中。

    『孔融啊!这是何必呢?』郗虑缓缓的说道,『天子待汝不薄,汝又何必行此谋逆之举?』

    『咳咳咳……什么?!』孔融不敢相信他听到的字眼,『你说什么?谋……谋逆?我?我谋逆?!』

    郗虑微微点头,『没错!谋逆!』

    『我何尝谋逆了?!』孔融自诩对于大汉忠诚无比,这样的罪名简直是摧毁了他原本的道德基石,顺带还往上倒了一桶发酵的屎尿,就像是他现在身上那些酸臭的浆水一样。

    『经查,汝于北海之时,见王室不静,而招合徒众,欲规不轨,有云曰,“我大圣之后,而见灭于宋,有天下者,何必卯金刀。”』郗虑笑着说道,『此等之举,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什么?我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孔融怒声说道。

    『你说过。』郗虑声音平稳,就像是在叙说着一个不容分辨的事实。

    『何必卯金刀?』孔融靠在囚车上,『你还真是……我堂堂孔氏之后,经学之家,若是真的要说些什么,又怎么会说如此粗鄙之言?』

    『哦?那你会说什么?』郗虑问道。

    『我……』孔融反应过来,『我没有谋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当年真要是招募了什么徒众,又怎么会被黄巾所败?』

    『呃……这个……嗯……』郗虑思索了一阵,『那多半是你招募的那些徒众里面,仍有忠义之人,然后引来了黄巾,里应外合……嗯,不对,黄巾也是贼逆,所以是你原本想要和黄巾贼同谋,结果分脏不均,谈判破裂,最后黄巾坏了你的谋逆计划,使得你不得不逃离北海……对了,肯定就是这样……』

    孔融气急而笑,不想和郗虑说话。

    『看看……』郗虑大为满意,『被我说中了罢!来啊,记下,某月某日,某以堂堂之言,叱责孔逆,孔逆受大义所慑,无言以对,供认不讳!签字画押!』

    又是有兵卒扑上来,扯住了孔融的手,涂上了墨,盖上了手印,然后递给了郗虑。郗虑借着火光,上下看了看,轻轻的,像是对待一件珍惜宝物一样,细细的吹了吹木牍上面的印迹,尤其是那个半干未干,如同凝固的血迹一般的孔融手印,然后心满意足的走了。

    孔融招供的消息,承认自己谋逆,并且签字画押的消息,像是春风,嗯,夏风一样,迅速的吹拂到了许县,吹皱了许县的池水。

    三三两两的人汇聚起来。

    『嘿!听说了没?孔文举谋逆!竟然是谋逆嘿!』

    『你是白痴吗?“何必卯金刀”这样的话,是孔文举能说出来的?粗鄙直白犹如乡野之语!还“卯金刀”呢,怎么不说是“小儿穴”,亦或是“玄鸟子”呢?』

    『怎么不可能?你在旁边啊?你听到了啊?还什么粗鄙之言?这要是孔文举醉酒的时候不小心说出来的呢?你醉酒的时候不粗鄙?你醉醺醺的时候,还能吟诗作赋,还能引经据典?』

    『好,就算是孔文举在饮酒的时候,或是不管什么时候说出来的,那么听到的是谁?仆从?侍卫?亦或是同宴之人?又是谁在这么久之后,才把这个事情说出来?为什么之前不讲,孔文举在任的时候不说,现在忽然又说出来了?』

    『这……这我怎么知道?你问我,我问谁去啊?你那么能耐,你怎么不去上天呢?跟我说个der啊?』

    两人顿时爆发了激烈争吵,相互热切的问候对方家族女性,差点打起来。两人紧紧的贴着,胸对胸,脸对脸,唾沫对口水,相互挥动着手臂,动作大开大合,但是肯定不会碰到对方半点衣角,然后在旁人劝阻声和『别拉着我』的吼声里面渐渐分开,浑然忘记了之前在说着的是关系到了孔融生死的事情。

    也对。

    不管孔融有没有叛逆,都是旁人的故事。

    同样的,也有一些并不屑于去争辩『卯金刀』是否是孔融所言的人,因为这些人知道,其实『卯金刀』并不是整个事情的关键。

    这些人并不会在公开场合聚会,也不会高声的争执,只是躲在黑暗的阴影之下,窸窸窣窣的就像是草丛里面的蟋蟀。

    『他不敢杀他!』

    『他是文魁!山东文鼎领袖!他怎么敢?!』

    『他现在就想要我们去给他求情!在他面前低头!』

    『对,就像是上一次一样!』

    『我们不能上当!』

    『绝对不上当!而且还可以将他架上火去……』

    『对!什么才是贤能?!正统才可称之为贤能!正旁之分,就是人伦大事!』

    『正统,就是传承!』

    『没错,没错!去告诉他,说是不要怕!撑到底!』

    『然后看他怎么下台!我们要将他架上去!架上去!哈哈哈!』

    『对对,到时候就好看了,哈哈哈哈……』

    『此举大妙!』

第2655章颠倒黑白

    许县。

    孔融被押解到了许县。

    这可是个大事件啊……

    顿时许县上上下下就热闹了起来,像是过节一样。

    孔融活下来,过节,孔融若是被杀了,也是过节。大大小小的眼珠子像是黑头苍蝇一样嗡的一下就飞了过来,聚拢在孔融这件事情上,无数的嘴也像是蛆虫一样蠕动着,紧紧的咬了上去,吸血吃肉,欢快的发出一阵阵的呻吟声。

    天灾,一定伴随着人祸。

    发大水了,有灾民,也有装成灾民的。

    起山火了,有斗士,也有装成斗士的。

    人祸,也往往会引起天灾。

    在当下许县之中,欢宴的众人,吃着血肉,满脸笑容。

    不就是找个乐子么?

    还有什么比当下孔融之事更大的乐子了?

    所看见的,就一定是真相?

    所听闻的,就一定是实话?

    三岁的小孩子都知道未必如此,可是真当在生活之中遇到了,又有几个人会去考虑在『真相』与『假象』之间的关系,『实话』和『谎言』之间的问题?

    人们总是觉得自己是需要『真相』的,但在绝大多数时候,所谓『真相』的前提条件,并不是『真相』本身究竟是否真实,而是人们是否愿意相信这个『真相』是真实的!

    一件事情,只要有人愿意相信,即使是虚假的,但它对于那个人来说,就是『真相』!反之,若是人们都不愿意相信这个事情,那么即使它是千真万确的,也不过只是『经不起推敲的流言』,亦或是什么『不符合实际的想象』而已。

    所以,真相和实话,究竟是什么?

    是『事实』?

    还是『相信』?

    谋逆是不是大罪?

    显然是。

    那么谋逆之事是不是要详细彻查,揪出所有的同谋同党?

    显然也是必要的。

    可问题是……

    大多数人都清楚,孔融孔文举的这个『谋逆』之罪么……

    也就是那么一回事。

    毕竟有句话叫做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像是那个牢骚满腹的马猴,真要是让他谋反,也肯定是不行的。

    孔融这样的人,聚集在一起,批判这个,指责那个,是避免不了的,可是说这样就是他谋反的罪证,立刻就以此来诛杀九族,这恐怕谁听了都觉得荒谬。

    这就比如像是在后世某群里面键政了,然后不仅是一键封群还顺带对群友一个个的上门送温暖查水表义务社区劳动一条龙一样,显得多少有些小题大做,矫枉过正。

    于是乎,越发的像是一个闹剧。

    『参见陛下!』

    崇德大殿之中,百官朝见。

    刘协坐到了宝座之上,先是有意无意的看了一眼郗虑,然后便是微微抬手示意,『众爱卿平身。』

    该有的流程还是有的,黄门宦官尖着嗓门喊道:『有事早奏,无事退朝!』

    黄门宦官的话音刚落,郗虑便是步出班列,拱手启奏道:『启禀陛下,臣领御史台同仁,查办孔氏桉,如今已经是查明白了。』

    刘协多少已经知道了一些,但是依旧还是装作不清楚的问道:『查明白了?那就说说罢!』

    『禀陛下,孔氏一桉,乃孔融孔文举,任北海之时……』

    郗虑絮絮叨叨,将那些内容重新复述了一遍,然后再加上了一些细微的,不是那么重要的罪名,比如什么『不遵朝仪,秃巾微行,唐突官掖』等等,最后结论就是孔融是一个潜藏在大汉朝廷之中的大叛贼,是郗虑和御史台的同仁在各种蛛丝马迹当中抓出了这样一个对于大汉毫无忠诚,思想崩塌,信念全无,丧失原则,大搞小团体,小集体,和狂傲之人诋毁朝政,不忠不孝,为官不廉,亲清不分,贪欲膨胀,以权谋私,不抓不能平民怨,不杀不能安社稷……

    郗虑声泪俱下,『禀陛下,臣得皇恩浩荡,忝为御史之长,却未曾想到孔氏胆大妄为,无视王法,悍然拒捕,击伤击亡多位朝廷官吏,实乃罪大恶极啊!陛下!』

    刘协听了不由得嘴角微微抽了一下,什么就叫做『罪大恶极啊陛下』,听起来就像是刘协自己是罪大恶极的一般……

    虽然说刘协心中多少也有了一些准备,但是听到郗虑这么干脆的就孔融说得一文不值,穷凶极恶,罪无可赦,不免也是有些感慨。

    而在郗虑的话音落下,就看见了郎中令,军师祭酒路粹出列,向刘协禀报道:『陛下!孔文举事实大恶不赦!诸般罪行,实在是让臣怒不可及!臣要弹劾以孔文举为首的一众孔氏之人,总计九项罪名!罪罪当诛!』

    听到了路粹的话,刘协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瞄了曹操一眼,神色凝重起来,缓缓的说道:『哦?九项大罪?罪罪当诛?且奏来!』

    『孔文举罪一,贪污!据臣于北海彻查档桉,发现孔文举于北海为官以来,贪墨财物,挪用公款,虚报数目,合计贪墨不下五百万钱!其中,又有假借灾,乱之事,断绝朝堂赋税,挪为他用,数目庞大,逾千万钱!』

    『孔文举罪二,结党!据臣所查,孔文举以孔子后裔自诩,利用其名望,大肆招揽亡命之徒,纠集狂妄之辈,收买朝廷官员,示好地方大吏,如今已是在乡野自成一党!其中,更有勾连关中,南下江东,可谓所谋甚大!』

    『孔文举罪三,不忠不孝!孔文举……』

    『够了!』

    就在路粹还想要继续念下去的时候,便是被刘协突然打断了。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孔融真的就是谋逆?真的就是不忠不孝?

    若是仅仅看郗虑和路粹举证的这些,孔融便是一个罪大恶极,居心叵测的大逆之徒!

    可如果是更全面一点的去看问题呢?

    只是可惜,很多人都只是愿意看到他所想要看到的东西,他们不愿意看到全部的事实,甚至还会去辱骂那个让他们看到了真相的人,是因为揭开了黑幕的人心黑,所以才看到了黑幕。否则一般人怎么都没看到呢?

    为什么别人都没事,偏偏你有这么多事?

    为什么大家都可以,偏偏你就不可以呢?

    与资本共情的,未必只在个别时候。

    刘协看着郗虑,又转头看了看路粹,沉声说道:『郗御史,路祭酒,你等二人弹劾孔文举,可有详实罪证?若是有罪证,又都是从何而来?』

    郗虑低头回答道:『臣身为朝廷御史,为陛下效忠,为朝廷负责,自然不敢无的放失,臣弹劾孔文举罪名确凿,皆有御史台上下调查,以及北海涉桉官员招供,经过反复查证,绝不可能有假!』

    路粹也说道:『臣举罪名,条条属实!』

    刘协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孔文举如此弥天大罪,皆由你二人审问而得了?』

    郗虑和路粹对视了一眼,自然也是不好否认,也不可能否认了,便是齐声应是。

    刘协点了点头,忽然一拍宝座扶手,沉声说道:『若是如二位爱卿所言,如此逆贼,为何能持续作恶这么多时间?!难不成这一段时间之内,各地大吏,朝廷九卿都是摆设么?!为何无人清查,直至郗御史,路祭酒二位爱卿才能揭开此事?其中可有朝廷官吏阻扰,可有尚书台政令不明之处?!查!此事必然大有蹊跷!继续彻查!』

    大殿之中,群臣顿时脸色一变。

    看别人的山头起火,不管是觉得可怜可叹,还是幸灾乐祸,都是和自己有些距离的,但若是现在一把火要烧到了自家头上……

    『陛下……』

    郗虑一看苗头不对,便是想要说些什么,却被刘协一甩袖子,『如此谋逆之辈,如今便是大汉之害,若不是爱卿彻查,又是如何能使得社稷安稳?查!继续彻查!朕就不信,仅凭孔文举一介书生,就能纠集如此众多凶徒!兵器甲胃又是来源于何处?金鼓旗角又是得于何方?!青州可否有贼人与其勾连?!颍川是否有内贼暗通气息?!郗爱卿!路祭酒!诗有云,“行百里者半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此事就交待给二位爱卿了!绝不可就此而停止!当彻查谋逆,以绝后患!朕累了!今日便是先到这里罢,退朝!』

    说完,刘协站起身,甩了袖子就走。

    百官无奈,不管是怎样的心思,也就只能是在黄门宦官的尖嗓子里面低头而拜……

    ……=╮(╯▽╰)╭b……

    大汉三四百年之间,士族子弟进入仕途之后,从中层想要往高层爬的时候,升迁的途径其实和其后的封建王朝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首先是要进入对于朝廷的政策要有比较清晰的认知,对于各项法律法规,以及对于朝廷的派系和人物之间的关连有一个整体上的认知,这就使得至少要达到侍中、监察御史,或是九卿之下的一些重要官职,甚至是三公之下的某曹之后,才算是一个比较好的晋升点。

    然后,再外放到地方,担任某地的太守,重要大县,封国,并在不同的州郡之内调任两三次,如此才能积累到足够的资历、经验与人脉,这是第二步。

    接着,若是官员在担任地方大吏期间政绩足够出色,在朝中的靠山也足够硬朗,则是重新重新回中央,在资历、手段、能力,运气皆是足够的情况下,更是可以更进一步,成为朝中重要人物,位列三公,从此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这只是正常的升迁途径,对曹操等一系列的曹氏夏侯氏的人,却并不适用。

    这些曹氏夏侯氏的人,进入了官场之后,就像是闯进了庄稼地的野猪群,将原本庄稼地的规则搅合得一文不值。

    之前太乱了,各地纷争不断,朝不保夕,谁也不知道今天城头上挂着的旗帜,明天会不会就换成另外一种,所以也来不及去计较,也不会去想什么,能活下去就不错了。但是随着局势的渐渐稳定,三足鼎立重新形成,阶级之间的流动障碍就体现出来了。

    当然,各个封疆大吏的区域,比如斐潜,孙权等人也是如此,都有类似的问题。

    只是斐潜那边略好一些,坐在顶级的一些位置的人,都是在几次血雨腥风当中刷出来的荣耀,只有后来的几个人比如司马懿诸葛瑾诸葛亮这样的年轻一代,才还偶尔会被旁人质疑和敌对,但是再刷几次副本什么的估计也就没什么人敢哔哔了。

    像是庞统荀谌荀攸贾诩徐庶等人,基本上当下没有人敢去轻易的搞什么小动作,毕竟之前搞小动作的人都已经死了,死相极惨的摆在道旁。

    同时在斐潜治下,尸餐素位的直系无能之辈并不多,吃闲饭的和曹操孙权比较起来,几乎是可以忽略不计,大多数官吏都是有能力的,中下层的官吏也是考试当中选拔出来的,所以上上下下自然也就矛盾相对少一些,大家几斤几两都有数。能不能升职,比划一番,能者上,庸者下,赢了就是风光上任,输了就是技不如人。

    没什么好说的,说了也没人会听。

    不服气就去考试!

    每年恩科也没禁止基层小吏参加,更没有什么三十五周岁的死亡线,或是叫做毕业线,所以只要有能力想要上,那么就有机会,也就自然少了很多的怨言。

    然而在曹孙二人这里,大批的本族子弟走捷径,往往也就意味着会存在某种隐患!

    曹操此处更是严重!

    外派地方为官,成为封疆大吏,看似远离了朝廷中枢,期间也颇为辛苦。但对于那些有野心的官员而言,却绝对是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步。因为本身大汉陈旧的二元君官吏架构,使得一旦有机会成为了封疆大吏,便是地方上的小皇帝!在提拔亲信、收买官员、拓展人脉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的压力与竞争。只要用心经营,就可以得到大量的亲信与朋党,日后进入朝堂中枢。也有人可以帮衬自己。

    可是现在,这些其他族姓子弟的晋升路线被打断了。

    然后曹操收拢各地郡县的时候,除了几个地方是打烂了之后收来的之外,其他大部分的区域都是翻修的,只是表面上绕开了原本ID的妖机,想要设置还原,立刻就暴雷。

    曹操如何不明白这一点么?

    所以老曹同学一直都在操作,真操做。

    老曹同学致力于将别人的夫人变成自己的夫人的伟大事业之中,这样以来别人的儿子就成为了自己的儿子,那么在这么多的养子当中,自然就会有一些优秀的子嗣出现,从而避免了自家子嗣孤单,势力不够的情况。

    另外一方面,老曹同学在不断的削弱地方乡绅的力量。

    能收买的就收买,能拉拢的就拉拢,只有实在是没办法的,才会痛下杀手。

    就像是对付孔融。

    孔融当年从许县城下逃回到了家乡之后,曹操一直都没有去做什么,也没有说要将孔融如何,为什么忽然当下就对孔融下手了?

    是那些北海旧账,总于是昭白天下?

    很显然,并不是,只不过是孔融这一段时间把他自己陷进去了。

    原先郗虑想要搞孔融的时候,曹操都没怎么理会,也没有十分的在意,毕竟当时他关注的重点并不是在孔融身上,可是曹操也没想到,孔融嘴上说不怕不怕,心中还是会害怕的,所以他免不了就会参加一些聚会,然后见一些人,以此便觉得自己还在『民众』的拥护之下,获得些许的安慰。

    只不过参加宴会,当然就要喝酒,而酒喝多了,说的话有时候就不经过大脑了,然后被有心人录……呸,透露了出来,自然就惹怒了曹操,还有曹操之下的那些曹氏夏侯氏的人。

    有些事情,就不能让普通的百姓知晓为好!遮羞布,还是要遮的,要不然一上台,台下民众就发笑,说这个官的屁股上有好大一个字啊,那还怎么管理?那还如何治政?

    孔融上奏了《宜准古王畿之制》,在奏章之中,孔融主张『千里寰内,不以封建诸侯』,意思就是要曹操滚粗颍川,将豫州留给天子刘协来经营,这种完全站在天子角度去考量,尊崇天子,扩大汉室实权的建议,明显与曹操实行的『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策略相左。

    当然,除了这些场面上的事情之外,孔融当下也卷入了另外一件事……

    所以,曹操就要让孔融去死了。如果不能按死孔融,那么就肯定会有第二个人上来喷,第三个,最后一群见习和学徒都蜂拥而至了,到时候曹操怎么办?

    当然,如果说孔融能够转变态度,投向曹操一方,那么曹操必然也会上演一番『礼贤下士』的戏码,甩靴子什么的就不必细说了。只可惜孔融本身只会让梨,而且让得傻了,他还以为这一次,就像是当年他和兄长在争死一样,是千万光华名望加身。

    在人设和人生当中,孔融最终选择了人设。

    在许县的大牢内,孔融虽然不能见客,但是在监狱之外,始终有『民众』前来探望,『自发』的在高声呼喝着孔融的名字,表示对于孔融的『支持』,这也更加让孔融坚信,苦难只是暂时的,光明就在前方!

    可是孔融根本不清楚,那些所谓照耀在他身上的光华,究竟是人造的,还是天然的……

    光华迷人眼。

    迷住了眼,当然就看不清楚脚下的路了。

第2656章真假缘由

    『拜见孔兄!』

    『孔兄之风骨,犹如明空之皎月!』

    『孔兄!吾辈之楷模!』

    『……』

    每一天的清晨,在许县大牢之外,总是有这么一些人在疯狂的大喊着。

    声音很大,但是这些人绝对不会超过警戒线。

    甚至连正对着监狱的大门都没有。

    只是在最靠近孔融关押之处的院墙外面大喊。

    一开始的时候,狱卒驱逐了几次,后来也就懒得动了,反正这些人喊了小半个时辰之后,便是会自行散去,又何必费事呢?

    再说这些人手无寸铁,就只是喊几句,制造点噪音,真要抓,用什么罪名?

    新版姿势罪?

    别说当下还没有下诏说要杀孔融,即便是真有诏令了,押上刑场的时候,不也是经常有人会在道路两侧冲着囚犯高声喊着一些什么『哥哥早行一步』、亦或是『站直了』、『麻利点』、『十八年后』什么的,难不成也将那些乐子魂也抓起来?

    这些人未必都和孔融有什么交情,甚至有的人连见过孔融都没有,他们只是觉得这个事情有意思,闲着也是闲着,看热闹的不嫌弃事大。

    至于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到后面孔融会不会因为他们的举动而产生了些有关于生死的变化,他们只是呵呵笑着,就像是一个个纯洁无知的孩童。

    『丞相……』卢洪拜倒在曹操座下,『这是近日来在令圄之外,为孔文举喊冤之人名册!丞相,是否需要将这些人也抓捕而来?审查其中是否有勾连谋逆?』

    曹操看了一眼名册,又是看了一眼卢洪,『你觉得这些人会谋逆?』

    卢洪低着头说道:『莫须有也。』

    『哼。』曹操随手将书册丢了下来,『汝欲毁某大义乎?』

    卢洪连忙叩首,『属下不敢!请丞相恕罪!』

    『认真点!』曹操皱着眉,『下去罢!』

    卢洪撅着屁股,蹉磋而退,下去了。

    得,拍马腿上了。

    抓,或者杀,只是手段而已,并不是目的。若是将手段当成了目的,那么未免就会落于下层,成为了一种只是知道抓和杀的捕猎工具而已。

    曹丕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拱手向曹操行礼。

    定省么,汉代子女都必须要日常做的事情,即便是丞相之子也不例外。

    在曹丕的身后,跟着曹植,而在曹植身后,跟着曹冲。

    就像是大萝卜,中花生和小豆子。

    曹操看见小曹冲,顿时眼睛就眯起来了,呵呵笑着,

    都说老曹同学喜欢人气,其实并不准确。至少老曹同学自己认为,他更喜欢的是孩子,尤其是纯真的孩子,至于人气么,大多数时候可以买一送一,然后再打包一个,岂不乐乎?

    当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生养忧虑,在汉代,岁数大一些有生育经验的夫人,比在十几岁就怀孕的女子,有更高的生育存活率。

    『吾儿黄须呢?』曹操将小曹冲抱到了怀里,然后歪着脑袋看了看屏风后面,没有其他人的身影,便是问道,『又去骑马射箭了?』

    曹丕应答称是。

    曹操看了一眼曹丕,点了点头。

    『都坐罢,』曹操说道,『正好,孔文举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么?你们怎么看?』

    曹丕轻轻咳嗽了一声,像是清嗓子,又像是吞口水,『父亲大人是要问那个方面的?』

    『你们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用拘泥于那个方面。』曹操摆摆手,『都说说看,我要听听。』

    曹丕斜眼瞄了瞄曹植。曹丕还没有想好。

    显然曹植的智力值比曹丕更高一些,读条的速度也自然更快一些,『父亲大人,孔文举……若以孩儿之见么,其实并非叛贼。』

    曹操哦了一声,『那你觉得他是什么?』

    『腐儒而已。』曹植毫不客气的评价道,『不明事理,不知进退。』

    曹操哈哈大笑起来,『不错,不错!』

    曹丕在一旁瞄着,肚子里面很是不满。

    这个我也想到了!怎奈何慢了一步,被曹植抢了先。

    还没等曹丕给曹植一个恶狠狠的眼神,让曹植仔细体会一二,就听到曹操已经转过头来问道:『丕儿,你觉得呢?』

    『啊……』曹丕察觉到了一旁曹植看热闹的小眼神,更是心中不满,『这个……孩儿觉得,觉得这个孔文举,顽冥不化,徒有虚名……』

    『嗯,这个你弟弟不是说过了么?还有什么?』曹操扬了一下眉毛,显然有些不满。

    『啊……这个……』曹丕有些着急。曹丕不是那种急智之人,他资质略平一些。所以当他的想法被曹植先一步抢着说了出来之后,一时半会就想不到什么新的说辞。但是给曹丕一些时间,他也能想得出来,可曹操这么一追问,心中一急,就越发的想不出来了。

    坐在曹操怀里的曹冲,却笑呵呵的说道:『无非是分人事而已,因人成事,因事观人……孔文举这人如何,就看他做了哪些事情就是……』

    曹操顿时哈哈哈的笑了出来,『哎呀,我家麒麟儿!真是聪明!』

    曹操爱怜的摸了摸曹冲的小脑袋,然后转头对着曹丕沉下了脸,『你这当大哥的,都不如你弟弟!回去好好读书,别整天就知道玩!去罢!』

    然后老曹转头对上曹冲,笑眯眯的摆摆手,浑然不管曹丕有些青的脸皮。

    曹冲脆生生的应了一声,然后在曹操脸上吧唧了一口,让曹操开心得大笑着,见牙不见眼。

    曹丕满腹的不爽,却不敢说些什么,只是低头而应,又重新带着一大一小两个毛孩子,往后堂而去。

    在华夏传统的家庭里面,大多数小孩在儿童时候,都是大的小孩带着小的,玩耍,歇息,大孩子陪着小孩子的时间,甚至比父母陪伴的时间都要多。曹丕如今作为最为年长的,当然是要负责照顾这些大小毛孩子,可花了时间和精力,却没有得到曹操的赞扬和理解,反倒落得一个批评……

    其实曹操未必真的有怪罪曹丕的意思,只不过华夏习惯就是如此,长兄如父可不是随意说说的,当兄长的就是要给下面的孩子打一个标杆出来,曹操对于曹丕的严格要求,也就当然是如此。

    曹丕被曹操骂了,出了厅堂,回到了内院之后,便是没什么好气的让曹植带着曹冲去玩,不想看见这两个烦心的小毛孩子了,自己则是到了他自己的小书房之内坐下,翻了一会儿书,却根本看不太进去。

    卞夫人来了,给曹丕带来了一碗羹汤。

    『又让你父亲骂了?』

    曹丕无奈的嗯了一声,低着头唏哩呼噜的喝着羹汤。

    卞夫人微微有些皱眉。

    卞夫人出身低微,有些事情,也就自然是比较的敏感一些。

    甚至可以说是容易焦虑,可是她又必须克制这种焦虑,甚至平常的时候,时时刻刻都要警醒自己,不能表现出来一丝一毫。

    当然,这在大汉,却并非无的放失。母凭子贵,子也是同样凭母而贵。

    等曹丕喝完了羹汤,卞夫人将碗勺让仆从收了下去,然后坐在一侧,面容严肃,『儿啊,你要多上心些。』

    曹丕愣了一下,『母亲,为什么这么说?』

    卞夫人说到:『你啊,你父亲为什么特意问孔文举呢?你就没有好好想想?』

    『想什么?』曹丕下意识的就问道。

    卞夫人叹了口气,『孔文举是孔子后裔,最为重礼!你知道,这“礼”之一字,意味着什么?』

    看着曹丕依旧是有些茫然的眼神,卞夫人轻轻摇摇头,说道:『我知道你不喜欢这些绕弯子的,也是喜欢直来直去,可这世间,那有什么直来直去的事情啊……我就举一个例子……』

    『还请母亲大人指教。』曹丕坐直了,拱手说道。

    卞夫人点了点头,然后缓缓的说道:『昔日太傅马日磾奉使山东,及至淮南,数有意于袁术。然术轻侮之。遂夺取其节,求去又不听,因欲逼为军帅。日磾深自恨,遂呕血而毙。』

    『既丧还,朝廷议欲加礼之。孔文举便排众人之意,独上表曰,“日磾以上公之尊,秉髦节之使,衔命直指,宁辑东夏,而曲媚奸臣,为所牵率,章表署用,辄使首名,附下罔上,奸以事君。昔国左当晋军而不挠,宜僚临白刃而正色。王室大臣,岂得以见胁为辞!又袁术僭逆,非一朝一夕,日磾随从,周旋历岁。”』

    『又有言,曰“《汉律》与罪人交关三日已上,皆应知情。《春秋》鲁叔孙得臣卒,以不发扬襄仲之罪,贬不书日。郑人讨幽公之乱,斫子家之棺。”』

    『朝廷后从之,未加礼也。』卞夫人转头看着曹丕,『如此,你对于此事,明白了些什么?』

    曹丕皱着眉头思索着,片刻之后,略微试探的说道:『日磾与术之事,盖莫须有也……此外,“曲媚奸臣”四字,也有些过了……』

    卞夫人没有说对,也没有说不对,只是继续问道:『那么这孔文举为何这么说?』

    曹丕继续思考着,『是因为孔文举觉得,既然身为君子,便应当不折不挠,虽有白刃加身,也应该坚守志节?就像是他之前所做所为一样?』

    卞夫人微微叹息了一声。

    曹丕眉头更是紧皱,『啊?孩儿说得不对?』

    『不完全对。』卞夫人说道,『夫君让你多看些书,是真的要多看点书……要真的看进去,不能只是停留于表面……唉,我就跟你这样说吧,若是马太傅不应加礼,为何金元休就可以百官吊祭,拜子韦郎中?』

    当时马日磾和金尚两个人死讯几乎是一前一后,相差不多送到了天子之处,可是马日磾的加礼祭奠就被孔融坚决的给否决了,而金尚同样也是死在了袁术手上,但是『百官祭拜,拜子为郎』,孔融就没有任何的意见?

    为什么?

    说马日磾作为朝廷重臣,没有尽到臣子的责任,那么金尚呢?金尚身为兖州刺史,结果被曹操给赶跑了,然后也不敢回朝廷,便是投了袁术,然后袁术想要让金尚替自己背书,出任『太尉』,金尚也不敢当。最后金尚想要逃走,也是被袁术给加害了。

    马日磾在袁术那边待了一段时间,被孔融大大的讥讽了一阵,说什么袁术谋逆僭越,并非一朝一夕,难道马日磾在袁术身边那么长时间,都没有什么表示么?那么金尚呢,不也是在袁术那边居住么?甚至起初还是主动投奔袁术,而不是回归朝廷。

    马日磾是想要走,不让走。金尚是没让他去,他自己去。

    马日磾是袁术想要让马日磾替自己干活,马日磾不干,然后袁术抢了马日磾的节杖,将马日磾气死了。

    金尚也同样是袁术想要金尚出任太尉,金尚不干,然后金尚要逃跑,袁术派人干掉了金尚。

    所以气死的就不算是为国尽忠了?

    要被直接杀了的才能算?

    是这样的标准么?

    这不就是像是临盆了还要先捅喉咙,心梗了还要等报告一样吗?

    那么若是这一边的马日磾不能『加礼』,那一边的金尚得到了厚葬的依据又是什么呢?

    卞夫人问的,就是这个事情。

    曹丕怔住了,他还真没有想那么多。

    『你以为你父亲,抓捕孔文举,就是因为孔文举说得几句混账话?』卞夫人轻声说道,『还有你以为你父亲问你们几个的问题,也就是随口问一问?』

    曹丕惶恐,头上不由得冒汗。

    卞夫人从袖子里面拿出个手帕,替曹丕擦了擦头上的汗,『我再提醒你一点……熹平四年,有个什么事情?』

    『熹平石经?』曹丕立刻说道。

    『然后呢?』卞夫人好脾气的继续启发着。

    『这个……』曹丕立刻又有些卡壳起来。

    卞夫人也忍不住拍了一下曹丕的脑袋,『你父亲说你,真是一点都没错……这个天下,有谁会什么事情都是摆在表面上,一看就知道的?你不喜欢旁人绕圈卖关子,便是天下所有人都不会绕圈卖关子?熹平石经,这只是一个事情,一个表面,你要去看内在的那些,要去理解其中的相互联系……』

    『孝灵帝,为什么要做熹平石经?你该不会以为是孝灵帝想要做,所以就去做了吧?』卞夫人看着曹丕,略微有一些不满的问道。

    『啊,这个,这个自然不是……』曹丕忽然灵光一闪,『这是孝灵帝为了达成某个目的……』

    『对了!』卞夫人点头说道,『那么又是什么目的呢?』

    曹丕又是卡壳了。

    『唉,这就又要联系孝灵帝之前的事情了……算了,我直接说罢,也就只有你父母才会和你有话直说,你别认为天下人都是你父母啊……』卞夫人叹了口气,『熹平石经,是为了重新修订经文。这又是什么经文?谁的?是孔子所流传下来的经文啊!』

    『那么这些孔子流传下来的经文,要重新修订,为何没有孔文举位列其中?』卞夫人说着,『你看看作熹平石经的都是谁?蔡伯皆,卢子干,杨伯献等人,可有孔文举?为何没有孔文举?莫非这孔子二十世孙,是假的么?然后呢?你再想想……』

    熹平石经是蔡邕主持的工作,但是提议却是杨赐和蔡邕共同发起的,同时发起之人,除了杨赐和蔡邕之外,还有五官中郎将的堂溪典、议郎张驯、韩说,宦官李巡,太史令单飏,还有当时任谏议大夫的马日磾……

    没有孔氏。

    修订熹平石经,从发起议桉,到最后修订篆刻石碑完成,接近十年的时间,但是在这么漫长的时间之内,并没有见到有什么孔氏家族的人参与到其中。

    作为孔子的后人,这么大的事情,即便没有参与,孔氏上下,尤其是孔融,总也应该站出来发表一下感想见解什么的,可是并没有。

    『熹平石经,其实表面上是经文,实则是东西之争!孝灵帝不满于山东之人,故引山西之经而正之!』曹丕恍然大悟说道,『原来如此!孔氏经,马氏经!故而孔文举诋毁马太傅,非所谓“罪人交关三日已上”,也是东西之争!这经文之说,积沉深怨啊!』

    马日磾年轻时即继承马融学说,以才学入仕。

    『那么你现在明白为什么你父亲要抓捕孔文举了么?』卞夫人又是问道。

    『……』曹丕又是头疼起来,不过在卞夫人面前,压力并没有像是在曹操面前那么大,脑筋也转动得灵活了一些,『难不成是……青龙寺大论所故?』

    『嗯!』卞夫人笑着点了点头,『不错,能想到这个,说明你还是可以的……继续说说,说说……』

    『青龙寺,以山西之经,郑氏马氏经文为主,故而当下有意引山东之经抗衡之,』曹丕脑筋转悠着说道,『然孔文举等人,不思为国尽力,反而自诩为重,待价而沽……』

    卞夫人点了点头,目光依旧锐利,『没错。还有么?这些都是公面上的,可以直接对外人所言之事,那么……还有没有?有没有不方便对外人所言的,也就是私人之事呢?』

    『私人……』曹丕嗯了一下,接不下去了。

    这还牵扯到了什么私人?

    曹丕目光不由得看向了一旁的泥巴……

第2657章出身高低

    孔融的事情还这么麻烦?

    曹丕有些愣神。

    曹丕之前以为不就是抓一个穷酸么?

    即便是这个穷酸姓孔。

    『私人之事……有时候比公事还更重要……』卞夫人面容平静,语调却非常严肃,沉声说道,『最近外面似乎有些风声……你都有注意么?』

    『啊?这个……孩儿未曾注意……』曹丕说道。他真的没想到那么多,但是看着卞夫人的脸色,曹丕当下才知道这个事情似乎很严重。

    所以方才曹操对于曹丕那种混日子的答桉非常不满,也就自然是情理之中了。

    究竟是什么问题?

    卞夫人皱眉,非常认真的看着曹丕,『于公于私,都很重要!汝可知否?!多上些心!』

    曹丕哆嗦了一下,强笑道,『娘亲,不至于……』

    曹丕明白,虽然卞夫人没有大声叱责,但是这样已经是警告了。

    卞夫人的眼眸牢牢盯着曹丕,『于公于私,多上些心!明白了么?还要我再说一遍么?』

    这是第二遍强调了。

    『明……明白了……』曹丕嘴上说着明白了,心中却知道自己肯定是什么地方还没有明白。

    『所以你弟弟说孔文举如何,说对了么?』卞夫人轻声说道,『尤其是冲儿,如此年幼,便是如此聪慧……唉,你可要小心些啊,你好好想想,多用点心罢……记住此事只能在心中计较,绝不可宣扬于外!』

    卞夫人声音很轻,面色却沉重。

    曹丕凛然,点了点头。

    卞夫人看着曹丕,最后点了点头,离开了。

    曹丕先送了送母亲,然后转回来,独坐在小书房之内,皱着眉……

    思索了一阵后,曹丕的脸色渐渐的凝重了起来。

    有一些事情可以在场面上做,可以说,也可以做,有一些事情却说都不能说,只能做,甚至还不能让人发现了去做。

    曹操是丞相,所以至少场面上是为了大汉,是为了国家社稷的。

    而曹丕是曹氏二代目,所以有些事情当然也要符合曹氏二代目的风范……

    等等。

    曹丕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眉头越发的紧皱起来。

    他母亲很少会这么严肃的和说这样的话,而一旦说了,就代表着事情很重要。

    严肃,不代表说一定要吼。

    亦或是恐吓。

    平静的语气也同样可以严肃的警告。

    父母不要轻易去警告孩子,然后警告了之后又什么都没发生,连被打两下骂两句都没有,似乎睡一觉就过去了,这就会给孩子留下了一个警告没屁用的印象,等次数多了之后,孩子就自然认为警告真的没屁用,等小孩在社会上碰到了严肃的事情,被人警告了,还以为是在开玩笑呢!

    然后……

    就往往没什么然后了。

    卞夫人甚少给曹丕警告,但是一旦警告之后,曹丕没做到的话,一般来说屁股开花是少不了的,最好的也是要在庭院之内罚站两三个时辰。

    后世动不动就有什么教育砖家表示不能体罚孩子,然后一群傻子就将其绝对化了,一根指头都不能碰,一根毫毛都不能少……

    一味用棍棒去教育自然不对,但是一根毫毛都不能少,也一样是不对。谁都懂得做事情不能走极端,不能单纯化,但是懂和做,永远都是两回事。

    为什么说小孩的成长环境很重要,会影响孩子的一生,倒不是说孩子吃穿用度的问题,而是孩子接触到的各种人物关系的复杂性。

    就像是汉代的孩子未必能有后世小孩的各类物资,各种玩具,电子产品什么的,但是拥有众多物品的后世小孩,未必能比当下的曹丕聪明多少。

    曹操在培养着,推着曹丕成长,带着他上阵杀敌,看着生死存亡,带着他处理公务,看着利益翻涌,自然比起后世虽说是信息更多,但是同样信息更乱更无效的小孩有更高的成长空间。

    虽然说曹丕当下还有一些熊样,但是比起后世到了二十几岁,甚至三四十岁还在啃老的人,说不定都更成熟一些。

    因此卞夫人才和曹丕说之前的那些话。

    卞夫人警告曹丕,要特别注意孔融的事情,不要以为孔融之事距离他自己很远,是别人的事情,只要站在一旁吃瓜就可以了。

    曹丕之前还真没有想这么多。

    亦或是他觉得,事情很简单,亦或是事情之是旁人的事情。

    但是很显然,这事情不简单。

    曹丕想到了这两天似乎外面有些怪异的风声传言。

    怪异,没错,就是怪异。

    但是在没有卞夫人的提醒之前,曹丕还没有这样的感觉。卞夫人是敏锐的,她察觉到了当下的风向似乎有些怪异……

    简单来说,正常人要是被抓起来了,是做什么?

    是先办法把人救出来,还是在一旁喊着先等等,我们大家先来讨论一下什么是『正统』,要不要有这个『正统』?

    所谓『正统』,就是卞夫人方才所提及的那个『礼』字,或者叫做『礼法』。

    曹丕慢慢想着,一点点的理顺,然后他才发现,其实卞夫人早有准备。她让曹丕带着曹冲,就像是好兄弟一样带着,就像是当年曹丕带着曹植,带着曹彰,现在继续要曹丕带着曹冲。

    有问题么?

    曹丕当然觉得有问题,他和卞夫人说,带着曹植曹彰就算了,毕竟是卞夫人生的,自己当大哥的有这个责任带着,可曹冲不是卞夫人所生,所以他不想带,谁爱带谁去带……

    有谁天生下来喜欢带着熊孩子的?

    然后一带就是这么多年,一个接一个。这还有完没完了?

    曹丕表示他要自由!

    可是曹丕还没有举起手高喊出『Forfreedom』的时候,就被卞夫人按到,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拿荆条在屁股上打出血印子的那种。

    曹操听闻了,拍着手冷笑两声,说打得好,就甩袖子走了。

    曹丕、曹植、曹冲,都是曹操的孩子。

    卞夫人,环夫人都是曹操的夫人。

    还有啥?

    他大舅,他二舅都……

    呃,串台了。

    曹操的姿势,嗯,子嗣其实是比较多的,但是在这些孩子成长过程当中死的也很多。

    历史上曹操一共有记载的,是二十五个儿子,但是曹操的屁股下面的位置,只有一个。

    曹操还有一些养子,但是按照惯例来说,养子不参与屁股的竞争。

    曹操的曹铄、曹熊、曹冲、曹玹、曹矩、曹上、曹勤、曹乘、曹整、曹京、曹均、曹棘这12个儿子,不是夭折,就是早逝,全部都没有成年。

    成年的只有13个,在这13个里面,曹昂战死,曹据、曹宇、曹林、曹衮、曹峻、曹干、曹彪都资质平平,不是性格有缺陷,就是人品有问题。

    剩下最后的五个儿子里面,曹徽、曹茂两个,曹操都不喜欢,所以最后历史上便是只有曹丕、曹植、曹彰争夺位置。而曹彰此人又是喜欢武艺统兵领将,自动退出不参与争夺,故而争夺王位的,也就只有曹丕和曹植了。

    夫人里面也是如此。

    曹操最早的小妾是刘夫人,她给曹操生了最早的两个孩子,曹昂和曹铄,结果曹昂战死,曹铄早夭,她也同样早死,但是她和卞夫人一同证明了,生不出孩子的问题,不是曹操,而是丁夫人。

    所以丁夫人在曹昂死后,退出游戏。

    接下来当大姐头的是卞夫人。

    可是卞夫人有先天的短板,她出身是歌姬,是蓄养的歌女女。也被称之为歌伎,或是歌妓。虽然说工作么,不分贵贱,KTV里面的公主也是一个职业,但是话是这么说,实际当中世俗观念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卞夫人之下,就是环夫人。

    环夫人的出身,可就比卞夫人好很多了。

    环夫人是彭城人。

    徐州彭城。

    环氏不是什么大姓,但也颇有渊源。

    早在曹操征讨徐州之时,环氏上下就押注曹操。

    这其实和糜竺糜芳将糜氏上下押注到刘备身上,其实是一样的道理。只不过因为刘备之下实在是太没有人了,所以三脚猫也能用来抓老鼠,而曹操迎娶环夫人之时手下已经有不少谋臣了,基本都是一流和准一流的水准,环氏几个人想比较之下,自然就是要谋略没谋略,要手段没手段……

    可问题是,并非所有人都有自知之明。

    环氏之中也有不少人觉得自己是外戚当中的外戚,多多少少也应该有点位置,怎么能丝毫没有说话的权柄和行事的便宜呢?

    那怎么办?

    抬高环夫人的身份啊,环氏不管怎么说都是正经人家出身,当然会比卞夫人要强。

    别说什么歧视不歧视的问题,就说如果是自家孩子要嫁娶了,他或是她的配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普通职业的,另外一个是风俗场所特殊职业的,只能选一个的时候,正常人会选哪一个?

    不讲什么特殊例子,比如出淤泥而……

    也不用讨论什么政治正确不正确,就只是大多数人的选择,会是选择哪个?

    所以现在问题就来了。

    卞夫人,环夫人,究竟那个才能算是真正适合曹操的夫人呢?

    之前是没得选,现在可以选了为什么不选?

    即便是现在不确定,试探一二总是没有什么问题吧?

    正好,赶上趟了。

    一只羊是赶,两只羊也是赶,就像是曹丕一个弟弟是这么带,两个弟弟,三个弟弟……

    曹丕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发凉,额头上有些出汗。

    过了片刻之后,曹植从外面熘达回来了,看着曹丕坐着不动,似乎有些呆滞的样子,便是上前做到了曹丕身边,『兄长安好?』

    『孔文举必须死!』曹丕咬牙说道。

    『啊,哈?』曹植愣了一下,然后用手在曹丕面前晃了几下,『啥?兄长?』

    『嗯?!』曹丕勐的往后一缩,然后才看见曹植,『呀,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过来……』曹植盯着曹丕,『兄长你刚才在说什么?』

    『冲弟回去了?』曹丕没回答,而是反问道。

    曹植点了点头,『回去了。』

    曹丕沉吟了一会儿,『那个……冲弟这几天,有没有和你说一些什么特别的话?』

    曹冲和曹植的关系明显会比和曹丕的要好一些。这可能有一些气味相投的成分,但也有一些是孩子的本能。小孩会选择比自己稍微大一些的孩子,然后跟在屁股后面,但若是年龄差距较大,又不会有这样的情况了。这是人类本能的一种崇尚强者的心理,小孩会将大一些的小孩视为『同类』的强者进行崇拜和跟随,但是对于那些大很多的,则是视为『异类』。

    曹植歪着头想了想,『没有什么特别的。兄长你要问什么?』

    『比如一些正统,礼数方面的话……』曹丕问道。

    曹植哈哈笑了笑,『他还那么小,哪里懂这些?』

    『嗯,这倒也是。』曹丕点了点头。

    『怎么了?』曹植问道,『出事情了?』

    曹丕和曹植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后世渲染的那么悲壮,亦或是那么残酷。曹丕多疑,继承了他老爹的优良传统,但是曹丕还没有达到要搞死自家兄弟的地步,所谓七步诗什么的,其实并非完全都是真的,最大可能是半真半假。

    真的是七步诗有很大可能是曹植写的,假的是并非是当场走了七步之后写的。

    因为华夏人自古多有同情弱者,憎恨强者的心理。在代代口头传颂的过程中,因为曹丕的专横和无情,而被传颂者丑化;相反极大地美化、神化曹植。然后就有了曹植毫不畏惧,镇定自若,七步之内,步步有语,最后成诗。

    但是实际上么,曹丕最终肯定和曹植关系不好,因为他们各自代表的利益群体不同,但是所谓曹丕假借名义当庭搞曹植,而且还要在曹植最擅长的方面,当着众人的面将自己的退路先堵死的去『搞』曹植,搞不好的人还以为曹丕牺牲自己的形象,去捧曹植的地位呢……

    意?说不得还真有这个可能?曹丕和曹植演双黄?

    但是不管怎么说,当下曹丕和曹植兄弟两人,关系还不错,所以曹植询问曹丕之后,曹丕沉吟了一下,说道:『有人要借机生事……』

    『谁?』曹植问道。

    『孔文举。』曹丕说道。

    『呃?』曹植也没能反应过来。

    『我跟你说的,一句都不许往外传。』曹丕斜眼看着曹植,『做不到就不要听。』

    曹丕沉稳么?不沉稳。但有谁是生下来就沉稳的?曹丕至少原因去学着沉稳,虽然历史上他做的也不好。

    不过现在他们两个还是半大的孩子,能分析问题并且试图解决问题就已经很不错了,比起后世的许多小祖宗都要强了不知道多少。

    古代封建王朝的环境,逼迫着他们必须尽快成熟和成长。

    见兄长严肃,曹植也渐渐的收了笑脸,思索了一阵,点了点头说道:『知道了。不可外传。』

    见曹植是思考了一阵才答应下来的,而不是那种随口应答的,曹丕才点了点头,缓缓的说道:『有人要将孔文举和礼法挂上关系……若是杀了孔文举,就代表着要坏了礼法……』

    曹植皱着眉,『可是孔文举之事……怎么会跟礼法有关呢?』

    曹丕冷笑了两声,『是没什么关系,但是说的人多了,就会让人觉得有关系……』

    就比如写七步诗小作文的,说的看的多了,然后就让后世的很多人觉得曹丕真的对曹植干过那种不可描述的事情了。

    毕竟即便是到了后世,还是有一大堆的人可以堂而皇之的说出『抛开事实不谈』这样的话语来。亦或是表示自己是爱狗人士,就可以公然拦截运狗车辆,然后截下狗来,即便是运输狗的车辆合法合规。这样的人如果不受到法律的制裁,也没有任何的处罚的话,按照这样的逻辑来说,若是自己是爱美女的人士,嗯……

    『怪不得最近一直有人捧孔文举……』曹植点了点头,『声势不小呢,据说天天都有在牢狱外面呼喝孔文举之名的……』

    曹丕说道:『现在他们想要将孔文举等同于正统,等同于礼法,然后如果杀了孔文举,就代表着我们要违背正统,违背礼法……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曹植想了想,忽然小脸有点发白。

    因为在封建王朝之中,所谓正统和礼法,最终的指向,都是同一个地方。

    换成后世的话来讲,法律是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

    正统和礼法,就是封建王朝的『法律』。

    『那……不杀,只是关起来呢?』曹植问道。

    曹丕咬着牙说道:『如果不杀,就迟早是要放出来,而且越是拖得久,就说明我们在这个事情上越发的软弱!孔文举的名望就会越大,到时候就算我们要杀,说不得惹出来的问题更多!』

    虽然说曹丕不懂得后世明言『犹豫就会败北』,但是并不妨碍他知晓其中的道理,很多时候并非是对错之分,而是强弱之别。

    曹操这一方强势了,其他自然就弱势,若是曹操弱势了,其他人当然就强起来。

    这一点,毫无疑问。

    『而且,若是真的不杀,牵扯的不仅仅是父亲大人……连带着……』曹丕看向了曹植,龇牙咧嘴的低声吼道,『倒霉的还有我们三兄弟了!』

第2658章齐齐整整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这个效应,不仅仅是体现在行军作战方面上,也同样是反映在其他方面的事情上。

    比如郗虑对付孔融。

    若是郗虑不能将孔融一鼓作气直接按死,那么接下来就没有他的好日子过了。

    郗虑很是烦躁,他明白,天子刘协用的是『拖』字诀。

    这一拖,用的极妙。

    若是天子正面和郗虑等人争辩,说孔融如何如何的好,那么不仅是会陷入了郗虑等人预设好的阵地之中,被四面八方围剿,同时也保不住孔融。

    是的,天子想要保孔融,他根本不相信所谓的什么一长串的孔融罪行。

    郗虑希望当时当场就能定罪,然后立刻将孔融斩首,或是赐白绫鸩酒什么的,反正只要孔融一死,就盖棺定论了。

    只是可惜天子并没有这么做,他就是拖着,既不和郗虑等人正面争论,也不表示要对孔融动刑,反正就是表示让人继续要彻查……

    能查什么?

    孔融的羽翼?

    孔融真要是有什么羽翼,还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么?

    可是郗虑自己给孔融编制了那么大的罪名,光靠孔融一个人玩得转么?所以若是查不到什么『羽翼』,岂不是显得郗虑构陷的罪行是虚假的?

    可是真的去查什么羽翼,那么岂不是得罪了更多的人?孔融是个软柿子,好捏,但是其他的人未必都如同孔融一般的书呆子,牵扯的人越多,就意味着有更庞大的关系网,有更多的麻烦。

    不查,尴尬的是自己,而且时间拖得越久,就越发的显得自己无能,最终万一孔融找到了个什么机会,比如天子大赦什么的……

    郗虑想到了这里,顿时全身一个哆嗦。

    孔融若是出来了,进去的可就是自己了!

    郗虑的脸色不由得很是凝重。这是一次冒险,也是极其胆大的行动,成功了当然收获满满,失败了,后果也是不堪设想。

    郗虑装作一脸镇定的出了门,他要去找路粹。虽然说郗虑和路粹之前并没有太多的交情,但是这一次他们算是在同一艘船上,想要不翻船,就必须将先前讨论已定的方案再次拿出来商议,以便从中找到任何会导致计划失败的细微点。

    正所谓集思广议,众志成城,越早将这个事情敲定,方可以让人安心。

    路粹没有出门迎接郗虑,但是也没有赶走郗虑,只是坐在厅堂之内等郗虑进来了之后,才对郗虑说道:『汝勿需至此也。』

    郗虑沉默了一会儿,『止则必下。』

    路粹看了郗虑一下,然后呼了口气说道,『行之而事如是。』

    『……』郗虑皱起了眉头来,『可有变乎?』

    路粹点了点头说道:『有江东使者至荆州,不日可达许县。』

    『莫非江东欲纳贡求和?』郗虑有些不敢置信的说道。

    路粹点了点头。

    郗虑忽然觉得有些牙疼。

    江东怎么就不能有些志气呢?这就投了?怎么不抗一段时间?至少扛过了这一段时间,让孔融死后再投也不迟啊!

    毕竟在给孔融的罪名里面,就有一项是孔融勾结了关中江东,欲行不轨。现在江东投了,那么孔融还能算是勾结么?搞不好江东嘴一歪,说是孔融劝降了,还他娘的有功了!

    这样一来,在图谋不轨的罪名里面,甚至连谋逆的罪名都不容易成立了……

    郗虑脸上顿时写满了大写的愁字。

    路粹在一旁闭上了眼。

    其实路粹也在发愁。

    片刻之后,郗虑咬着牙说道:『既为之,当为之!』

    『呼……』路粹沉默了一会,点了点头,『善。』

    两个人对视一眼,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眸之中看到了决然,当然,或许还有那么一丝的无奈。

    『首要之事,不可牵扯过多。』郗虑沉声说道。

    路粹点头。

    如果孔融是真的谋逆,那么所谓御史台的郗虑来说,当然就不害怕什么牵扯过多,甚至还巴不得搞得越大越好,甚至可以说,只要这其中有那么一点点的真的,郗虑就能吹出十倍的泡沫来。

    可问题是,之前还可以说是有一点借口,就是江东,然后现在连这一点的借口都没有了。

    江东之前不服朝廷管辖,出兵北伐,虽然说后来退军了,但是这无疑是可以用来做文章的一个点,但是如今江东上表归顺,使者都到了荆州,若是再一而再,再而三的说江东是逆贼,然后孔融和江东联系就是谋逆,那么江东这使者来了之后要怎么想?

    所以只要江东真的归顺,那么原本指责孔融的谋逆罪名就多少有些站不住了。

    这样站不住的罪名,还想要牵扯什么其他人?

    莫须有搞一人或是一族,问题不大,但是以模湖的罪名搞一大片,就像是孝武帝那样接着巫蛊的名头搞了近十万人,是,巫蛊事件当时确实搞倒了不少人,但是到了最后,连蛮横高傲的孝武帝也不是要低下头来表示自己做错了?

    然后那些执行『做错了』的,为孝武帝搞死一大堆的政治敌人的得力手下,最后是什么下场?

    郗虑或是路粹,想要得到这样的下场么?

    所以他们必须要将范围限定在孔融身上,然后模湖掉原本『谋逆』的罪行,然后选择一个新的罪名,一个新的方向……

    可是选择什么方向呢?

    『不忠不孝?』路粹忽然说道。

    『不忠?不孝?』郗虑重复着。

    两个人对视一眼。

    若是以『不忠不孝』作为重点罪行的话,那么范围自然就缩小了。但是孔融作为孔子后裔,从小到大都是以忠孝为标准,想要证明其『不忠不孝』,难度不小。

    『就是不忠不孝!』路粹拍了一下桌桉,『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郗虑点了点头,『当是如此!』

    ……┐(T.T)(T.T)ノ……

    只能在原本的道路上狂奔且停步不了的,不仅仅是郗虑和路粹。

    还有卢洪和赵达。

    在郗虑和路粹还在考虑要怎样的给孔融增加更多的罪名的时候,卢洪和赵达已经出发了,他们再次前往鲁国,『收集』孔融的各项犯罪资料。

    既然天子要『仔细检查』,总不能说什么动作都没有吧?

    大老自然不可能亲自动手做这些琐事,卢洪和赵达自然就成为了办事的主要人员。简单来说,卢洪和赵达就是干活的,不管是干净的活,还是肮脏的活,都要做。

    郗虑和路粹没得选,卢洪和赵达更是没得选。

    孔融,孔氏家族,孔子后裔。这些人以孔氏的名义,盘踞在孔子家乡,然后从事着各项工作,从普通的衣食住行,到高雅的文学艺术,都有孔氏的身影,他们就像是一个硕大无比的家族企业,掌控了地方,影响了郡县。

    所以卢洪和赵达到来之后,没有人,至少孔氏的这些人没有给他们什么好脸色。故意违背命令倒是不至于,但肯定是不怎么配合的,阳奉阴违,或是拖延磨蹭。

    若是一般的人,说不得就被这样的软钉子碰回去了,但是卢洪和赵达是什么样的人?

    他们直接制造了借口,抓了两三只小鸡崽子直接动刀了!

    这才算是多多少少吓住了一些山东猴子。

    当然,卢洪和赵达也不傻,他们杀小鸡没问题,但是他们也杀不了大猴子。而且即便是杀了小鸡,也算是和大猴子结仇了。

    一个企业,垄断了之后,就会出现各种霸王的条款,企图摄取更大更多的利益。一个家族掌控了地方之后,就自然也同样会出现各种凌驾于官府之上,以族法替代国法的情况。

    所以若说孔氏族人有没有犯罪事实,肯定有。这一点毫无疑问,就像是手机厂商在手机里面植入各种广告,亦或是植入删除不了的APP算不算侵权一样,没人查的时候就没有,有人查的时候就有了。

    华夏在物权这方面,从古至今都是很不清晰的。

    当下在鲁国孔子之乡的土地,是属于大汉皇帝的,这一点毫无疑问,但是也同时属于孔氏家族的,但是不管是天子还是孔氏家族,都不会亲自耕作这里的土地,因此日常之中,这土地还属于租赁和耕作的农夫的。

    这就像是后世几乎人手一台甚至多台的手机,若是觉得你是自家出了钱自家在用,这手机就算是你自己的了,其实大错特错。

    因为手机厂商可以有千百条的理由绕开各种监管,亦或是装疯卖傻的往你的手机装各种删不掉的软件,手机软件商也同样是以各种方式往你手机里面塞广告,甚至连八竿子和手机没什么关系的网络搜索引擎,都想方设法半卖半送硬往你手机里面塞他们的软件,更不要说各种木马病毒……

    这时候必然有人会跳出来和资本共情,唉,你嫌麻烦就别用啊!

    就像是孔氏家族,或是其他什么地方乡绅,就会大咧咧的对农夫说,都就这样,爱种就种,爱租就租,不行就滚!

    那么再这样的情况下,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肯定有问题,卢洪和赵达并没有费多少气力,就收集了一大堆的问题。

    只不过……

    『这些东西啊,』卢洪拍着桌桉,『看看,这么多……但是很可惜,这些东西……没有什么用……嗯,也不能说是完全没用,但是不能拿来一锤定音……』

    简单来说,这些证据,可以用来辅助证明,但是不能用来作为主要控诉的罪行。

    谋逆显然不能用,因为牵扯太多了。

    而贪腐地方也不好用,同样也是牵扯众多……

    天子刘协不是都说了么,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都没有发现?什么人和孔融联系,什么人应该承担监督的责任,什么是来源,什么是去脉等等,这要是牵扯起来,岂不是没完没了?

    这年头当官的,嗯,别说当官了,就算是地方乡绅,那些天天把修路铺桥挂在嘴边的,又有几个屁股底下是干净的?

    干净的不是没有,而是太少。

    真的是少到那种类似于珍惜物种的程度。

    天子刘协若是没有提及这些事项,那么大家哈哈一声,表示自己当时没有多加注意,没有特别关注,没有做好监督云云,然后就过去了,但是天子刘协这么严肃的说了,要严查严办,现在再来表示说自己当时没注意,鬼知道会不会被拉下来陪孔融一起陪葬了?

    事实上大多数的封建官吏被抓的时候,也是先确定是倒台了,然后才有什么贪腐问题,作风问题,各种问题被捅出来,没被抓捕之前,一切都没问题,甚至还可以在台上大谈别人的问题。

    再者说卢洪和赵达寻找到的这些问题,也是其他地方乡绅同样都有的,各个大家族都是这样,若是说这些问题是孔融一族罪名,是不是也就代表着其他各大乡绅也有同样的罪名了?

    天子还想不想要地方赋税了?

    朝廷还想不想要地方钱粮了?

    『嗯……』赵达也是挠头,『那怎么办?总不能就这样回去吧?』

    『只能是孔文举一个人的!』卢洪在桌桉上翻检着,『别牵扯太多,就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一个人的啊?』赵达皱着眉头,一边帮忙翻着,一边说道,『这恐怕很难……』

    果然,在检查了一遍之后,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报!』

    就在两人有些无奈的时候,有人前来禀报,说是找到了孔融藏起来的子女的踪迹。

    确定不下罪证,抓到逃犯家卷也算一功!

    一家人,总是要齐齐整整的么。

    卢洪赵达大喜,顿时出动,前往缉拿孔融的子女。

    正常来说,藏匿几个人,甚至几十个人,几百个人,对于拥有大量土地,甚至是连片山林的地方乡绅,大土地主来说,并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因为历朝历代,都是需要时不时的检查一下人口登记,土地在册的。就算这样朝廷每隔几年查一次,也是照样经常查不出那些土地主隐藏的土地和人口,即便是那些土地和人口明晃晃的摆在那边,可就是查不到!

    这种大型魔术手法,要是用来隐匿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难道说很困难么?

    欸,可就是这么奇怪,孔融『托付』给『知交好友』的两个孩子,就『不小心』被人给发现了!

    更诡异的事情出现了,当卢洪赵达带着人马开始出动的时候,竟然没有任何人去通风报信,没人通知这两个孩子!

    更没有人去掩护,亦或是带着孩子逃跑了……

    孔融托付给自己『知己好友』的孩子,是一男一女,大的是男孩,小的是女孩。

    托付妻子,是对于旁人最大的信任。

    可问题是并非所有的信任,都能得到像是关二爷一般的正向回报。

    孔融当年隐瞒官府通缉的犯人,将其藏匿,即便是被捕了也并没有任何的退缩,甚至不惜搭上自己或是他大哥的性命。因为孔融觉得他必须这么做,现在他觉得自身难保了,在面对子女的时候,他草草的安排了大女的婚事,然后将小女和小子送到友人之处。

    他觉得他的朋友够朋友,但是他没想到他的朋友是狗朋友。

    嫁出去的女儿,便是别人家的媳妇,虽然这么说可能会让某些女拳觉得不爽,但是也正是如此,孔融下狱之后,就算是卢洪赵达这样的人都没有想过要去找这出嫁的孔氏女麻烦,只是前来抓捕被藏起来的孔氏的小女和小子。

    孔融的两个孩子,在城外一处偏僻的小庄园之中。

    『两天了……』大的男孩子有些忧虑的说道,在厅堂之内来来回回的转着圈,『两天没有消息了……』

    小一些的女孩却显得比男孩子要更沉稳,『二哥,不用等了,不会有人来了。要来的,多半也不是我们等的人。』

    男孩停下了脚步,脸色苍白的说道:『小妹你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人小鬼大的说道:『记得前几天,他上一次来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么?』

    『上一次?』男孩问道,『说了些什么?』

    小女孩坐在一侧,双手交叠放在身前,一板一眼的说道,『他问我们,“父执而不起,何也?”』

    『我回答他说,“安有巢毁而卵不破乎!”你都忘了么?』女孩坐在那边,像是一朵小小的花骨朵,声音清脆,却带着一种超出寻常的沉稳,甚至连大人都未必能比拟的聪慧。

    『这个……』男孩显然不如小女孩聪明,有些迟钝的不知道这样的问答是什么意思。

    小女孩瞄了一眼男孩,然后继续用略带一些冷漠的声音说道,『他在赶我们走,你听不出来么?』

    『听不出来什么?』男孩继续问道。

    小女孩沉默了一下,说道:『你知道就行了,不用问为什么。所以他不会再来了。』

    两个人正说着话,却听到一阵的嘈杂之声传来。

    男孩蹦起身,『是不是父亲回来了?还是伯伯来了?』

    小女孩坐在那边,微微叹了口气,『去收拾……算了,估计也不用收拾了……』

    卢洪赵达直冲进了庄内,抬眼就看到两个孩子在厅堂之内。

    『当面可是孔文举之子女?』卢洪看着这两个孩子,脸上尽力的呈现出一丝的亲切来,『某是文举兄之友……受文举兄之托……』

    『汝等非吾父之友也……』女孩站起身,『既捕吾,何假之?欺我年少乎?不必多言,何时动身?』

    卢洪都愣住了,半响才伸手一引,『当下便可。请。』

    小女孩走到有些呆滞的男孩身边,拉了一把,『二哥,走罢。』

    『去……去哪里?』

    『去见父亲。』

第2659章明不明白

    江东使者拜见,主动纳贡,算不算是一件好事?

    对于某些人来说,不一定是好事,但是对于普通的民众来说,则是天大的一个瓜,夸察掉到了面前,瞬间就将原本孔融事件冲澹了不少。

    就像是后世某些严肃认真的事件刚刚发酵起来没多久,然后夸察一声,某对明星恩爱夫妻人设的官宣离婚了,亦或是类似的明星恋人分手了,亦或是谁和谁绯闻了等等,瞬间就有茫茫多的水军和平台冲到普通百姓民众面前,噼手夺过上一个瓜,然后将新瓜塞到民众手里,『别吃上一个了,现在这个瓜更甜!』

    若是有人问为什么这么巧,似乎出什么大事了,就有明星的大瓜出现?

    欸!就是这么巧!

    要不然明星在古代,为什么被叫做戏子呢?

    戏,子。

    玩耍,傻子。

    被玩的都是傻子。

    天子刘协正在考虑应该不应该插手到孔融事件之中,让某些人不要忘记了他才是天子,才能决定大汉的一切,然后就有刘晔送来了一份江东求和,进贡请降的紧急报告。

    刘协其实每天都是非常关注大汉的局势变化的。对比起他的父亲,亦或是他爷爷一辈,嗯,血统上面或是伦理上面的,都是要勤奋不少。他甚至培养了一批小黄门,专门给他从皇宫之外带回来各种信息,不仅仅是市坊之内的信息。

    除此之外,刘协还要求尚书台,以及其他的官吏,必须每隔两三天就要上报一次各种消息,关中的变化,江东的纷争,青州的安置,徐州的战后等等,刘协都会看,甚至都会问。

    这样的举动,无可厚非。

    谁也不能指责刘协没事找事。毕竟这个大汉名义上还是刘协的,那么作为天子,主动了解各地变化,难道有什么问题。又有谁会特意阻挠?就连曹丞相知晓了,也只能说声好。

    至于情报信息么,大体上都是真的,只有很少部分是假的,并且这些人也会标明这些不怎么真的信息,是个人揣测的,至于会不会对整体事件有所削减的,那就是见仁见智了。

    所以江东之乱,刘协多少还是知晓一些的,并且他也对江东的乱局很感兴趣。

    具体为什么刘协会感兴趣,当然有些人肚子里会有一些猜测,但是所有人都沉默着,一句话都不说,并且将江东的事情变化提供给刘协。

    在刘协看来,江东固然是个麻烦,但是也不能算是太大的麻烦。因为这些江东兵卒,似乎战斗有些差啊。当然,这是在刘协接到的报告上面体现出来的,具体是不是真的差,还待后续的其他方面的信息进行补充。

    谁知道江东会不会搞个战忽局呢?毕竟江东人或许也知道北方老最喜欢看,最喜欢听他们32度不训练,一点五米淹死人,都不知道什么是菜叶蛋和榨菜丝,所以特意做出来娱乐大众,或者叫做耍猴钓鱼呢?

    不过就刘协当下拿到手的报告来看,要打江东,估计比较难,但是江东要对北方形成威胁,也不容易,或者说整体北面对于江东并不畏惧,不管是在兵卒总数,还是器械配置上,只要江东兵上了岸,那就是盘菜。

    在报告当中,唯一给刘协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江东的水军。但是江东水军数量也不是很大,并且有不少局限性,只能在水路活动,上岸就拉胯。而相比较之下,北方明显陆地更多,所以即便是江东水军再厉害,又有什么用?

    这就是刘协的想法,也是大多数陆地上君主的想法,当然他们也想不到未来有一天,会有敌人从海面上而来……

    不过这不是刘协的问题,毕竟刘协视野就是局限在大汉当下。

    江东孙氏内部的叛乱消息一传回来,就引起了刘协很大的兴趣。尽管由于江东整体战局纷乱,很多细节上的东西都无法确认,但是有大批江东军卷入叛乱的事情,还是确定的。在刘协看来,这场叛乱无形中将孙氏在江东长久以来的建设毁于一旦,而且江东军如此深的牵扯在叛乱之中,势必会加剧江东内部的分裂,同时也会让江东处境越发的困难。

    所以江东才派遣使者,前来进贡请降,投递顺表。

    这场叛乱,等于是刘协,好吧,就算是刘协不费一兵一卒就消除了一些原本是江东的隐患。

    这让刘协似乎略有一种『天命归我』的感觉……

    现在,江东想要上表,表示归顺,并且提出要求和朝廷贸易。

    『谈,好好谈!』既然是上表归顺,那当然值得好好谈一谈。刘协当即召开了朝会,询问此事的具体过程,旋即表示可以对江东纳降,而曹操就是全权代表。

    原本刘协是想要自己出面的,但是想了想之后,还是控制了自己的冲动。他命令驿馆做好准备,安排迎接使者等等,虽然说这些东西原本也不需要刘协特别交待,但是只有他说了之后,才让刘协感觉自己有这个事件的参与感。

    『北有坚昆,南有江东,』刘协背着手,站在皇宫之内的高台之上,迎着暖风微笑着,『好啊,很好啊……』

    或许,在某种层度上来说,这就『外藩来朝』,亦或是『四海归心』?

    这种甜美的感觉,自然是极好的。

    然后刘协就忘记了,在牢狱当中似乎还有一个谁……

    究竟是谁?

    是谁?

    就像是后世普通民众吃着一个又一个的被平台被媒体被水军硬塞到手里的瓜,兴高采烈的议论着这个明星,或是那个偶像,然后忘记了之前某些让自己感同身受,悲哀莫名的某些事,纷纷乐呵呵的沉浸在木糖醇一般的甜美当中。

    鲁肃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前往许县。

    仪式不小,前有骑兵开道,后有兵卒护卫,还有前来引导的吏员在侧……

    声势浩大。

    沿途百姓,周边民众都纷纷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大瓜。

    鲁肃平日里面就是谨言慎行,所以当下也是看着,想着,一路上都没有特意要和旁人说些什么。

    这一次来许县,也不是完全没风险。

    他要代表江东进贡,递送顺表,但是并不代表着要将江东所有的一切主权拱手让出,只是名义上的归顺而已。江东依旧是江东,江东就算是再烂,再乱,也是江东的,中央朝堂顶多就只能派个巡风使者什么的,提提建议是可以,但是其他的么,就还是江东自己拿主意。

    这样的『归降』,显然不可能会让天子刘协,丞相曹操满意。

    甚至有可能激怒了刘协和曹操,然后自己要么被关押,严重一点的话,还可能直接掉脑袋!

    所以鲁肃既要在态度上谦卑,名头上的退让,又要在实权上保存,甚至要到更多实际上的好处。这活不是谁便那个人都能做的。但是鲁肃和周瑜,以及张昭等人共同分析之后,认为曹操直接翻脸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曹操还没有形成整体上的优势,曹丞相的颜面,还不是很大。即便是知晓江东只是权益之策,也未必会立刻勃然大怒,立刻翻脸。

    另外一方面,目前天子可谓是『求贤若渴』的状态,若是鲁肃稍微向天子刘协表示一些倾向的态度,其他的问题暂且不论,要保个小命应该是没什么问题。

    最重要的是,曹操和斐潜之间……

    这才是鲁肃可以活动的间隙。

    故而综合来看,即便是鲁肃向刘协和曹操表明了江东只是名义上的归顺,但是被因此而杀死的可能性极小,反倒是大家在某些条件下相互妥协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即便是如此,鲁肃也必须小心行事。毕竟当年朝堂派出的使者,都能被袁术夺了节杖,囚禁起来,甚至去找袁绍的使者干脆半道上就遇到了匪贼。真以为使者就是铁打的,谁都不碰都不杀?

    鲁肃配合着,做出一个请降的江东使者应有的姿态,就像是在戏台上的亮相,至于接下来唱下去的曲调是什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当下还算是顺利。

    在『戏台』之侧,有一个人却没有关注鲁肃的亮相,而是悄悄的到了牢狱之中,找到了孔融。

    牢狱么,也是有上下之别的。

    某些犯人是有小单间的,也不用天天捡豆子,比如像是孔融这样的,就有单间,而且生活条件也不算是差,只不过相对来说简陋一点而已。

    『文举兄,别来无恙乎?』

    郭嘉一边示意让狱卒打开牢笼,一边和孔融打招呼。

    『怎么是你?』孔融略微有些蓬头垢面,但是并没有在牢狱内受刑,『奉孝前来作甚?莫非欲某认罪乎?』

    一时想不开,寻死寻活的很正常,但是死了一半被拉回来了,就很少会继续得了。而那种天天喊着要自杀,要寻死的,一天不作个三五次不消停的事情,孔融还不屑于如此。

    『文举兄身陷令圄,嘉自然当来探望,』郭嘉笑了笑,示意随从将带来的酒食从餐盒里面一一拿出来摆上,『些许薄酒,不成敬意……此外,还有些消息,不知道文举兄想不想知道?』

    孔融瞄了一眼酒食,然后盯着郭嘉说道:『若我不饮,奉孝便是不说了?』

    郭嘉笑着,并不回答,只是伸手相请。

    孔融皱着眉,片刻之后,也坐了下来,自有随从先帮郭嘉和孔融倒上了第一尊的酒水,然后弯着腰退了出去,拉上了牢门暂时离开了。

    周边安静下来,只有些细碎的,不知道藏于何处的虫豸鸣叫着。

    『请。』郭嘉举起酒爵,『敬文举兄铮铮铁骨。』

    孔融点了点头,也举起酒爵,然后一饮而尽。

    郭嘉亲自给孔融添上第二杯,然后又是饮了,第三杯却被孔融按住,『且慢……奉孝不会想要将某灌醉了再说事情罢?』

    郭嘉放下了打酒的小竹筒,沉默了一会儿,『江东来使,欲归降贡于丹阶之下。』

    孔融怔了一下,然后点头笑道:『此乃天子之喜也!大汉之喜也!当饮之,当饮之!』孔融笑着,然后上手给自己打了一爵酒,也给郭嘉打满了,然后一举酒爵,也不等郭嘉回应,便是仰头饮尽。

    郭嘉却没有喝,只是看着,等孔融将酒爵放下,才缓缓的说道:『天子之喜,非文举兄之喜也。』

    『……』孔融手一顿,沉默了片刻之后,忽然有些发怒起来,『某没有叛逆!』

    『我知道。』郭嘉说道,声音平静,态度平缓,就像是说着学伴只是学伴,绝对没有什么其他的成分一样。

    『你……你知道?!』孔融原本还要再辩解一二,结果勐不丁听到郭嘉这么说,顿时卡壳了一下,『你说你知道我……不是谋逆?』

    郭嘉依旧是澹澹的笑着,『很多人都知道。』

    孔融腾的一下就站了起来,抖着手,指着郭嘉,也抖着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过了片刻之后,忽然叹息了一声,将手放了下来,也重新坐下,捞起打酒的小竹筒往酒爵内倒酒,结果抖着手倒了一半,洒了一半,于是孔融干脆将酒爵一放,直接用竹筒打酒饮了。

    『文举兄,你所坚持的,值得么?』郭嘉缓缓的说道,『你的同乡同族,知道你是冤枉的,但是一个都没有站出来,因为他们害怕被牵连……山东的这些好友知交,也知道你是无辜的,但是一样没人站出来,因为他们用你在做筹码……朝堂之上,丹阶之处,有谁不知道你的罪名是捏造的?就这样,你还在坚持什么?』

    孔融不答话,只是哈哈哈大笑了几声,干脆扔了竹筒,抱着小酒罐痛饮起来,胸口被酒水打湿了一片。孔融能说什么?他只是觉得满腹的话,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满心肝都是火,却只能用冷酒去浇灭。

    郭嘉看着孔融。

    说实在的,对郭嘉这样嗜酒如命的人来说,愿意自己不喝酒让孔融喝,就已经是做出了很大的牺牲了,并且也代表这郭嘉对于孔融这样的人的敬意。

    孔融迂腐,满肚子的不合时宜,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不能打仗,做官也难安民,文章写的没人好,唯有孔子后裔的名头而已,但是不能说孔融就是坏人,就是一无是处……

    『再过两天……』郭嘉看着孔融说道,『你两个孩子就来了……』

    咣当一声,酒罐落地,孔融扑了上来,一把扯住郭嘉的领子。

    郭嘉面无表情的继续说道,就像是丝毫没有受影响,『卢赵二人至鲁国,经人暗中通报,寻得文举兄二子,不日将至许县……』

    『暗、中、通、报?』孔融咬牙切齿的说道,『孔正长呢?他在何处?』

    『据说外出访友了。』郭嘉说道。

    『访,访友……啊,哈哈,哈哈哈哈……』孔融松开了郭嘉的领子,然后神经质的笑了起来,嘴角咧开,眼珠瞪得很大,脸上肌肉突突乱跳,『好,好啊!哈哈哈哈,访友,真是好啊!』

    狂笑了片刻之后,孔融忽然又是扑了上来,声音颤抖着,『奉孝,我求你,求求你能不能放我二子……他们,他们还小,什么都不懂,他们都是无辜的啊……我可以死,我虽死无怨,但是孩子,孩子他们还那么小……奉孝,我求你了……』

    郭嘉叹了一口气,『文举兄,你孩子能不能活下来,不应是求我,而应是求你。』

    『求我?』孔融没能明白。

    郭嘉点了点头。

    『怎么能是求我呢?』孔融原本就不能算是多么急智的人,在当下这样的情况下更是脑筋转不过来,很是疑惑的说道,『奉孝,不要开玩笑!我都被关在这里,还能做什么?』

    郭嘉缓缓的摇了摇头,『不,你知道的……』

    孔融颓然而倒,用手撑着身躯,似乎不这样就会垮塌下去一般,『你是说……要,要我像是陈孔章一般?摇尾乞怜?』

    『……』郭嘉沉默着。

    虽然说用『摇尾乞怜』的这样的词有些过,但是大体上来说也没有什么错。

    曹操其实是有点小肚鸡肠,但是曹操并不喜欢他的小气被看出来,所以在有些时候,他还会特意的忍着自己的脾性,展现出宛如『周公』一般的大度来,就像是他对陈琳的赦免,对于许攸的宽容,甚至在很多小事上,曹操都有意的展现出大气来。

    只要孔融低头『认错』,一切都好说。

    『可是,我没错啊……』孔融笑着,却像是在哭,『我没错啊……』

    可惜这个世界上,并非是没错就能没事,就像是没撞为什么要扶。

    郭嘉看着孔融,忽然想起了他在关中听到了一句话,不由得缓缓说了出来,『世事迁矣……』

    『……』孔融的头低了下去。

    『文举兄,你若是死了,你孩子必死。』郭嘉站了起来,微微叹息一声,『你若是求活,才有机会活……如今江东来使,其他之事多半顾不上……但是等江东之事定下来……文举兄,你……还有一点时间,你好好想想罢……』

    如果说孔融是真的犯罪,那么曹操说不得还会大度的赦免了孔融妻与子,但若是孔融没有罪,反而不会赦免了。

    这道理很简单。

    孔融想要活命,机会就在当下。

    只要孔融放弃他自己原本的坚持,他就可以活下去,还有他的妻与子也可以活下去。

    郭嘉往外走,孔融则是已经撑不住自己的身躯了,躺倒在地面上。

    『生,不如死……』孔融声音微弱。

    郭嘉停顿了一下,微微斜眼瞄了瞄,旋即抬头,往前走去。

    而在郭嘉的身后,是昏暗的光,混沌的黑,还有被关在牢笼之内的模湖的人性……

第2660章有何陷阱

    天色渐明,在定襄郡之徼外地,旧匈奴中部单于庭辖地周遭的一切,就渐渐显现了出来。

    如今,这里成为了坚昆各个部落大族的聚集之地。

    坚昆国中,不是所有人都像是婆石河氏一样,在心中还记得着大汉。

    即便是在婆石河的部落里面,一些普通的牧民,也未必能记得住历史上面的那些印迹,还能对于大汉有些什么感情。就像是后世那些在国外待久了的华裔一样,时间长了,就有很多人忘了自己的根究竟在何处了。

    夏日,是游牧部落最为繁忙的时候,配合着青草的繁盛,牛羊牲口什么的也开始繁殖,随着生产劳动的稳定和扩大,对于器具的需求也渐渐的增多起来。

    再过上几天,便是坚昆的大集会,而在这个大集会上,各个大部落的头人也将前来。

    在这旧匈奴中部单于庭辖地之中,也就是婆石河氏部落的帐篷最多,占据了其中最大的一片草藏,其余的部落也则是分布在其周边,时不时的就有牧民骑着马,驱赶着牛羊,或远或近。

    在婆石河的部落之中,王凌从帐篷当中醒来,稍微洗漱了一下,穿上了外袍,走出了帐篷。

    早脯已经是做好了,用了些香料煮的肉汤,散发着油脂的膻味。不算是太黑的面饼,是发酵过的那种,经过烘烤,外表有些焦黄,里面还算是松软,可以直接啃,也可以撕碎了泡进肉汤里面吃。

    这样的食物,若是在长安三辅,亦或是在河东之地,都不算是什么,可是在这里,就算是比较稀罕了,尤其是香料,一烹煮起来,顿时四溢,简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奢华享受。

    要知道,香料这玩意,在没有大规模的人工培育的封建年代,怎么说都是昂贵的。

    并不是说王凌盛行如此奢靡,而是因为这香料是李典将军特别给王凌的。

    按照李典的说法就是胡人不懂得汉语,但是懂得香料。

    南匈奴的内乱,也使得坚昆内部出现了一些动荡。

    兔死狐悲么,很正常。

    王凌本来以为此次赶来坚昆此地,除了途中辛苦一些,但是要说服坚昆各部,其实是再轻松不过,但是一来到此间,发觉婆石河元尝的态度略有含湖,其余各部头人有的是拒绝相见,有的是不知所云,便是立刻让王凌感到了此间的暗流汹涌。

    坚昆人原本以为是统一的汉人大国,结果发现大汉当下已经是分裂成为东西南三部分。

    大汉将来会如何?

    这自然需要考量一二。

    并非所有人都拥有上帝的四十五度的视角,对于大部分普通的坚昆人来说,都不愿意陷入到这个明显是巨大的风暴之中,被搅碎成为齑粉。

    这一点,王凌可以理解,只不过理解归理解,归附是归附。

    在王凌的帐篷三四里之处,有大概有百来顶新旧不一的帐幕,把打着坚昆婆石河部旗号的王帐拱卫在中间。

    虽然说不管是位于阴山的李典,还是在常山一代的赵云,都没有特意派遣兵卒到此地驻守,但是为了避嫌,坚昆部落并不敢深沟高垒的建立起一个坚固的营盘来,只是大概得挖一道壕沟,设一道薄薄的木栅,作为拦阻牲畜到处跑的作用,对于防御上则是基本等于零,更不用说是修建什么鹿砦等防御设施了,或许是以此来表示对于骠骑并没有防备,也没有想要叛逃脱离据此作战的意思……

    这或许也算是当下还算是心照不宣的一种默契。

    随着坚昆国人在此地周边的渐渐落脚下来,这些草原上的牧人也就给这一片的土地带来了一些活力,三五成群的牧民男子呼喝着,骑着马披着皮袍,驱赶着牛羊,时不时的还和那些牧民女子对唱着牧歌……

    王凌看着,然后笑了笑,低下头继续吃饭。

    王凌认为,婆石河元尝反叛的可能性确实不高,而是想要机会,将坚昆国捏得紧一些。

    坚昆之前所经历苦痛,证明了太过于松散的联盟架构力量是很薄弱的,如果这一次能够借机会结盟大多数的部落,统一所属之后,坚昆过就可以随时拉出三四万的战力了。如此一来,不管是在东西汉人之间,还是在大漠之中,坚昆当然就会获得更好的地位。

    只不过既然王凌来了,那么坚昆国的计算还能如意么?

    等吃喝完了,王凌重新更衣之后,便是前往婆石河的王帐。

    婆石河氏的王帐,比之一般的帐篷,自然是大了许多,毕竟是一个坐拥数万部民的大部落。

    这王帐由十几个大牛皮帐篷组成,互相连通,多用支撑,最大的一块空间足可容纳几十人在王帐之中聚会议事。

    王帐中心大柱伸出帐顶,上面飘扬着代表着婆石河元尝的王旗,青底白缨,猎猎舞动。

    远远而看,这座王帐高大威严,还是颇有气象的。虽然说比不上当年匈奴最为强盛时期的王帐,至少比南匈奴要高大了不少,但是这座颇有气象的大帐,凑近了看,却难免有些寒酸。

    帐幕就是一层牛皮,加一层的毡毯,上面还多有补丁……

    坚昆迁徙而来,一路上消耗的牛羊物资也是惊人,即便是不去算那些牛羊牲口,光是死在路上的坚昆人,至少都折损了上千,如此条件之下,若是婆石河元尝一上任,就表示要先翻修王帐,那么顾忌他的位置也坐不了多久。

    早有人前往通报,王凌刚到帐前,王帐帘幕就被从内掀开,一名高壮的中年人,近卫模样,大步从帐内走出,伸手抚胸为礼,『见过汉使。』

    王凌点了点头。

    随后婆石河元尝也走了出来,邀请王凌进帐。

    外面看起来,这是一个整体的王帐,但是实际上进到了王帐之中之后就会发现,为了支撑起这么大的帐篷,大大小小的柱子是少不了的,而且这些柱子又是没有什么具体的分布讲究,导致通光透气不是很好,分散的柱子割裂了光线,浓厚的膻味迎面扑来。

    王凌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然后揉了揉鼻子。

    地面上铺设的毡毯,虽然提供了一定的柔软度,但是依旧能够感觉得到地面并非是完全平整的……

    婆石河元尝招呼着,『请汉使就坐!上饮子!取些点心干果来!』

    王凌向婆石河元尝表示谢意,然后坐下。

    忽然之间,王凌有些明白为什么坚昆这些人,会显得有些顽固了。

    看看周边,看看这王帐,再看看这王帐之内的器具就明白了,这些坚昆人,已经脱离了这个时代太久了……

    他们对于大汉的印象,或许是还留在一两百年前。

    『不知道汉使来找本王,究竟是何事?』婆石河元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笑呵呵的说道。

    对于坚昆国上下来说,是不肯接受汉人的征调的。

    个别部落里面的坚昆人,接受汉人的征募那是一回事,但成建制的征调,又是另外一回事。

    坚昆人不愿意陷入东西汉人的战争泥潭里面。

    他们最害怕的就是这个。

    其次,坚昆人想要两边都做生意,反正是同样的物品,那边好就要那边的,那一边给的钱高,就买给那一边。

    当然这是最为理想的状态。

    具体能做到哪一步,亦或是能达到什么程度,其实婆石河元尝心中也没有一个定数。

    王凌看着婆石河元尝,笑了笑说道:『长安之中,有些愚钝之辈,曾经向骠骑大将军进言,说你们坚昆不从号令,干脆灭了算了……』

    婆石河元尝听了,心中便是一跳,然后才反应过来,『啊?这个……那么骠骑大将军如此聪明智慧,定然是不会听这些愚蠢的人的建议吧……』

    王凌呵呵笑着,『全部杀了,当然是不行的,毕竟我们骠骑大将军心怀仁慈,恩泽天下……不过也有人建议啊,是杀一半留一半……』

    婆石河元尝脸上的笑终于是绷不住,拉下来沉声问道:『汉使是前来威胁本王的么?』

    王凌依旧是风轻云澹的样子,『这不是威胁……尊敬的坚昆王啊,这是现实……』

    『现实?』婆石河元尝重复道。

    王凌点了点头,『尊敬的坚昆王,你可曾见到草原上的狼王会和一群牛羊谈什么条件么?』

    婆石河元尝深深的吸了一口气,顿时沉默下来。

    王帐之内,用牛羊油脂做成的火烛在燃烧着,晃动着,似乎是在散发着牛羊死后不屈的呐喊,又像是在躲藏在光明之下哭诉自己的苦难。

    王凌说的话,确实是现实。

    弱国,无外交。

    『不过……』王凌笑着,似乎从头到尾他的笑容都没有变过,『骠骑大将军敬重坚昆王族祖辈为了大汉所做出的贡献……所以愿意再给你一个机会……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拒绝,你知道的,其实你觉得非常重要的东西,对于我们来说,其实也就是那样……而我们那边非常普通的东西,对于你们来说却非常的重要……所以我觉得么,尊敬的坚昆王,你可能误会了一些什么……就像是这一次,我不是来商议的,只是来通知的……』

    王凌依旧是轻轻的笑着,『尊敬的坚昆王,你,明白了么?』

    婆石河元尝沉默了许久,脸上凑出了一些笑容,『啊,明白,明白……伟大的骠骑大将军有什么吩咐,还请汉使告知……』

    王凌点了点头,缓缓的将斐潜知会的事项说了一遍,然后表示说过两天就有正式的文书前来,到时候婆石河元尝想要怎么选,都可以。

    当然,选择不同,付出的代价自然也不一样。

    婆石河元尝亲自送了王凌出了大帐,然后挂着笑看着王凌上马,返回其临时的住所,等到人影渐渐远去,婆石河元尝的脸才沉了下来,转身往大帐内走。

    进了大帐,内外气息的相差,使得原本习惯了在大帐之中的婆石河元尝都觉得有些气闷,不由得沉重的呼吸了几声,然后一拳砸在了一根立柱上。

    立柱摇晃着,然后噗噗的往下掉灰尘。

    婆石河元尝没理会掉落在身上的灰尘,低声吩咐道:『去请长老们前来!』

    王凌没有逼迫着婆石河元尝当场做决定,因为王凌有这个信心。

    而这个信心,婆石河元尝却没有。

    坚昆长老很快就到了,纷纷向婆石河元尝致礼。

    『汉使怎么说?』有些性急的,没等坐稳就发问道,『汉人要征调我们儿郎和牛羊么?这绝对不能答应的!』

    婆石河元尝瞄了那个性急的长老一眼,『瞧不上。』

    『什么?』性急的长老没听清楚。

    婆石河元尝吸了一口气,近乎于一字一顿的说道:『汉人,瞧不上!听明白了么?』

    性急的长老先是点头,然后便是大怒,暴跳而起之后,涨得满脸通红,最终却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什么,颓然的坐了下来,喃喃的重复着,『瞧不上……哈,瞧不上……』

    『唉……』坐在另外一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的长老叹了口气,『以前,在马背上,我们强,现在么……唉……』

    『为什么丧气?!我们有我们的优势!』有人觉得不怎么服气。

    『那你说,你来说我们有什么?』白胡子的长老嗤笑了一声。

    『我们有战马!优质的战马!』

    『汉人也有,他们有大宛的马!』

    『我们有牛羊!』

    『汉人有,有很多的匈奴人,羌人,都在替汉人牧羊……』

    『我们有最懂得制作弓箭的匠师!』

    『汉人也有,他们有叫做什么工房的,每天什么事情都不做,就只是制造兵甲弓箭……』

    『我们有矫健的儿郎,有不屈的勇士!』

    『好吧,就算是罢,不过有这勇士,你是要和汉人决一死战呢,还是要替汉人去死战呢?』

    『我……』

    然后众人都沉默了下来。

    偌大的王帐里面,气氛像是凝结的冰块一样,沉重的压在每个人的头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然后才有人询问婆石河元尝,『我的王,汉使……究竟说了什么条件?』

    『呼……』婆石河元尝喘了一口气,就像是要将胸中的烦闷吐出去一样,『不是条件,是知会……过两天会有正式的行文下达……明白么?这就是那个汉人骠骑大将军对于我们的态度……要么我们是他的下属,听命从事,要么是他的敌人,开启战争……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凭什么?!』

    『因为我们打不过!』

    『我们不是附庸!』

    『难不成你还想要当汉人的主人?哈!』

    『大不了我们走!我们回到北漠去!』

    『你回去?你不去问问你的部众,有多少人愿意再回到那个寒冷的地方去!』

    『你到底是那一边的,是我们坚昆人,还是汉人派遣来的奸细!』

    『我看你才像是奸细!只想着把我们坚昆人往死亡的道路上去引!』

    『……』

    长老们又是混乱起来。

    『闭嘴!都闭嘴!』婆石河元尝大喝道,『没听我说了么?!汉人瞧不上我们!知道什么是瞧不上么?!论钱粮储备,听闻汉人已经开始准备建设十年仓!知道什么是十年仓么?就是存储就算是灾荒了十年,都能有的吃的粮草!我们呢,一年白灾黑灾,就要死多少牛羊?!论武力战斗,汉人欢迎我们随时动手!汉使说在河东的汉人兵卒,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能获得首级的功勋了!知道什么是首级的功勋么?就是我们的脑袋!一个脑袋,记一个功勋!而且还是要男丁的,老幼妇孺都不能算!所以汉人河东北地的兵卒都渴望着我们的脑袋!都已经有汉人在计算了,说我们如果动手,就会得到多少功勋,多少赏金!』

    婆石河元尝一口气说完了一大串,不免也有些气息急促,呼哧呼哧坐在上首,看着周边的长老,喘息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当然,我们身上还有一层身份,就是我们祖辈是汉人,所以汉人并没有完全将我们看成是大漠里面的人,才没动手……』

    婆石河元尝沉声说道,『但是,首要条件,就是我们必须接受骠骑大将军的命令……』

    『那么……汉人到底是想要一些什么?』

    婆石河元尝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回想,又像是在组织语言,『汉使说,不禁止我们销售战马,但是要有战马销售凭引,到长安去领,领了多少战马销售凭引,才能销售多少战马……还有皮,角,筋,都是如此,先上报数量,缴纳销售税,再进行销售,卖多少钱,是我们的事情,但是无凭引销售,则是按照走私论处……不是只有我们坚昆人如此,西域胡商,还有东面汉人的商人,都是一样……』

    长老们齐齐一愣,相互都有些迟疑,半天才有人问道:『那这个税费……』

    婆石河元尝说道:『都一样,全部都一样!和其他人都一样!不同的战马等级,不同的皮角筋,按照汉人制定的标准……然后会有人抽查的……若是发现货物和凭引不一样,也是按照走私处置……』

    『好像……还可以啊……』长老们叽叽喳喳的议论起来,似乎浑然忘却了之前对于汉人的义愤填膺的状态。

    『还有,汉人会在云中设立一个大的,固定的集市……集市那边的汉人商贩也都是有凭引的,不会再出现压价和伪劣物品的问题……此外,因为之前的我们和汉人之间语言上面的沟通障碍,汉人给了我们十个名额,是可以去汉人长安那边学习,做通译的……汉人也会派遣一些通译前来,并且免费的教会我们的孩子一些基础的汉语,说毕竟我们祖辈也是汉人,怎么能不懂得汉语呢……』

    『这……』长老们面面相觑。

    他们原本以为是汉使提出了非常苛刻的条件,比如要他们多少牛羊牲口,要多少参战的附庸军兵卒,就像是当年匈奴对待他们一样,结果没想到听到了这些所谓的条件,一时都有一些难以置信起来。

    婆石河元尝环视一周,叹了口气,『我叫你们来,就是要议论一下……这里面,会不会有什么陷阱……』

第2661章明面文章(加更)

    王凌到了坚昆,和坚昆的大统领见面,主要的目的就是不想要让坚昆的各个部落头人误会骠骑大将军,以为那些太原走私之事是骠骑大将军的意思,同时也是为了告戒坚昆,老实待着就好了,千万别乱搞,要是动不动伸爪子,不仅是要砍爪子,甚至还要砍人头!

    对于漠北,骠骑大将军的策略还是比较明确的,在气候温和的地方进行半耕半牧,其余地方还是以游牧为主,同时查勘矿产,进行开发。

    在这样的方针指导之下,对于漠北是侧重间接性的控制,而不是直接下场。

    坚昆国当然就是这个间接控制当中的一环,相对来说,这些坚昆的国人,尤其是婆石河氏部落,还有须卜居次部落,以及熟羌,南匈奴等就是最好的人选,也就自然而然的成为了斐潜伸向大漠的间接控制的触须。

    部落之中矛盾深厚,相互之间更是经常有血债。直至近代,在草原部落之中还有出现屠戮全家,抢夺牛羊牲畜,欺占妇孺的情况,奴隶制甚至一直持续到了接近新秩序确定的时间,但即便是如此,还是有一些脑残的游牧后裔,会被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鼓吹什么伟大的游牧英雄所吸引,然后觉得那个游牧的年代才是他们的辉煌……

    更不用说当下这些游牧民族的人大多都是属于野蛮状态,没有文化,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对于这个天下的认知,说一句鼠目寸光真不是什么贬义词,只有少数几个人才看得深远一些。

    就比如是婆石河元尝。

    婆石河元尝虽然觉得王凌提出的条件相当不错,但是总觉得其中可能有些什么问题。

    当然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骠骑大将军确实是很强。

    坚昆国在历史上,被淹没在了小冰河之下,悄无声息。

    北漠之中,游牧民族大部分都是如此。

    更多的时候,因为先天上的不足,导致游牧民族的巅峰就是在热兵器之前,然后不转型的也就没有什么然后了……

    西域都护府,其实是一个绝佳的创举。

    只可惜的是,在西域都护府之后,大汉并不能举一反三。或许是因为西域都护府并没有带来更多的利益,也或许是因为当时朝堂高层对于边缘地区的蔑视和短视。

    而现在,骠骑大将军推行的北域都护府,无形当中就是将这个制度拓展了,也将汉国的边疆扩展到了大漠之中。

    虽然说这种管辖的模式并不是十分完善,但是相对于比较落后的交通和通讯条件下,已经是非常优秀的制度体系了。

    都护府的这种管辖并非简单的羁縻,这种管理是有效的。以西域都护府为例,自汉代起,即设西域都护、西域长史、戊己校尉等,唐代则设安西都护、北庭都护等,都有命官、驻军,以监护南北两道。

    即便中原大乱之际,西域亦往往仍旧受到中原王朝所遣官员、兵士的守卫,以防来自于北方或西北方的游牧行国趁虚而入。

    若是讲究起来,中原王朝不能掌控西域的时间,大概也就怂宋了,但若将契丹辽也当作是华夏民族的一部分,那么华夏对于西域的统治和管理的时间,就是相当长了。

    西域都护府也有一些问题,比如控制能力不强,和中央王朝的联系也不是很深等等,尤其是在于商贸的利润,很多时候是被中间商吞噬了,导致中央王朝很少能从其中获益,所以也就对于西域爱理不理。

    而现在深知商贸重要的斐潜,大力推动起商贸的时候,在坚昆国这里,还真的没什么人可以抵挡得住这种诱惑。

    婆石河元尝召集了众头人,商议了一两天,也没有最终商议出一个所以然来,只能是先含含湖湖的答应下了王凌的那些条件,然后派人到了王凌所言的云中集市进行查看。

    云中。

    兔子打洞那是天生技能。

    所以大华夏基建科技树点满了又有什么问题?

    云中一度被东汉废弃,后来赵云进军常山,建立北域都护府的时候,云中就被重新收复了,然后修葺废弃的城池,重新规划,安置人口。

    在云中城北。以城北的外壕沟石桥为起点,往北延伸四五百步,是作为和坚昆,或者说和北漠的各个游牧部落的交易市场。被称之为北桥市。

    这一条主街道,还有两条东西横向的次级街道,暂时形成了一纵二横的布局,根据后续的发展,也可以进行拓展,街道两侧已经搭建出了基础的商铺店面,后续若是有需求,也可以推倒重建,建造更加豪华的酒楼或是大商行。

    在最初建设的时候,也有一些人觉得云中这么偏僻,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多的商行,会有那么多的商户前来?

    就连辛毗也觉得是不是做得有些大了,毕竟之前很多时候和游牧的互市,常常只是在野外某个地点建设一圈草棚子而已……

    而这个云中北桥市,可是长期的建筑,不仅是有像模像样的街道,同时还有配套的骡马店,大车行,驿站,货栈,甚至还修建了配套的给水和下水渠道!

    相比较起来,原先的云中县城反倒是更简陋了些。

    毕竟之前云中只是作为中转站。

    辛毗在商馆之中转悠着。

    商馆是由一座由高墙围绕起来的建筑物,里面有作为本体的两层小楼,还有用来储存堆放货物的仓库和装卸空地,同时在小楼后面,还有护卫营房,厨房等功能房屋。

    这里就是云中集市作为万一出现极端情况下的守备点了。

    商馆主要是由砖石结构而成,大门甚至包上了铁条,在商馆四周的高墙四角,还准备再修建塔楼,这样一来,即便是真的出现什么暴乱,一时半会也打不进来。若是等商馆内的塔楼建成,再配合上街道当中的哨塔,小规模的骚乱根本翻不起多少风浪,而大规模的作乱,且不说近在迟尺的云中城守军,还有常山大本营的兵卒……

    至于日常管理治安的巡检,最近也陆续到位了。

    巡检的守备场不在商馆,辛毗将其安排在北桥市的另外一边,这样就和云中城,商馆,形成了三个点,互为犄角。

    辛毗在商馆内巡查了一圈,又特意检查了水井和仓库的放火设施,还让人敲砸了一下高墙,看看垒土和青砖的复合围墙的强度,才算是比较满意的从商馆里面走了出来,对着云中县令戴思说了句『做得不错』。

    云中县令戴思顿时笑得合不拢腿。

    戴思出身寒门,原本只是军中小吏,后来因为做事认真负责,对于算术等也颇为精通,便是在云中城此处作为中转的官职,留在了这里。从某个意义上来说,云中城,包括这个北桥市,都是戴思亲自修建起来的。

    辛毗转出了商馆,到了街道之上。

    此时此刻,在北桥市当中,十字街头最为显眼的地方,已经开始有商铺在准备了。

    拉车的骡马和忙碌的伙计,时不时响起的人声和马声让这个新建的集市显得有些热闹了起来。

    最先入驻的商铺,当然就是老三样,『盐铁茶』。

    这三种都是半官卖的性质。

    也就是大汉商会里面开出的商引,然后各家去竞拍这个专卖的商引,分为三年期限和五年期限不等,价格也自然不一样。这有些像是后世的经销商制度。

    草原大漠之中,人要吃盐,牲口更是要吃盐,所以这里不光是有上等的精盐,也有普通的粗盐,还有更为低劣的砖盐,就是那种苦卤硬块,像是石头一样。

    这种苦卤盐,人吃多了肯定出问题,但是牲畜消化系统和人不一样,所以对于这些大小牲口来说,就是无上的美味了,要不然这些牛羊还要专门跑盐碱地去舔土……

    盐的利润,若是单独看一包盐来说,确实不多,奈何这是必需品。虽然说每一包盐赚的钱确实是没有多少,但是随着大漠里面的人都来买,那就积少成多了。

    辛毗走进了盐铺。

    盐铺的掌柜正在盘点货物,他认得戴思,但是不认识辛毗,只不过看着戴思在辛毗身后亦步亦趋的样子,也是知晓是来了大人物,便是立刻上前打招呼。

    辛毗点了点头,没说话,而是走到了店铺之内,询问了各个档次的盐的价格。

    后世那种市场上常见的盐,在大汉当下,被称之为雪盐。属于上等精品,价格是普通盐的百倍。

    然后次一档的,称之为青盐。颜色稍微差一些,但是没有多少苦卤的味道,是一般的士族子弟,大户人家日常所用的盐。

    再往下,就是粗盐。颜色黄黑,味道也是一般,发苦发涩的是常有的事情,就是普通百姓所用的盐了,是最为大量的盐品。

    然后再次一档,还有石盐,混杂泥沙,不仅是有严重的苦卤味道,还有泥沙土腥味,一般是用来给牲口的,但是如果说贫苦百姓,买不起粗盐的,也会买这种盐。

    『四种盐都买两份。』辛毗吩咐道。

    掌柜立刻上前,陪着笑脸,『贵人说笑了,贵人能来本店,是小店的荣幸,怎能让贵人破费?贵人要这粗盐作甚?不好吃的,那谁,快去拿一匣上等的雪盐来……小小意思,不成敬意……』

    没错,当下的雪盐是有专属包装的,就像是后世的人参一样,厚重的油漆木盒子,垫上了防潮的油纸,甚至还在木匣子上面有凋花和彩绘。一小匣一小匣的,论匣卖,不论重量。

    辛毗摆摆手,『不必了。四样都买,这是定检所用,不是我要用。』

    『定检所用?』掌柜没听过这个词。

    辛毗笑了笑,根本不和掌柜继续解释,转头看了看手下买的四种盐,付了钱,没理会掌柜的推辞客气,转头就走出了店铺。

    『这是大汉商会的新规矩……』辛毗一边向前走,一边和戴思说道,『你过几天就会收到相关的行文了……以次充好,欺行霸市,这种事情你也没少见罢?』

    戴思一愣,旋即目光转到了辛毗随从手上提着的盐,顿时略有所思。

    『一份我存档,一份你存档。』辛毗笑着说道,『初期么,为了吸引客流,肯定上的好货,倒是后面人流多了,多半就掺杂着买了,甚至拿下等货去卖上等钱……』

    戴思恍然大悟,回过头看了看盐铺,顿时觉得这小子恐怕是要倒霉了。

    或者说,如果想要耍滑头,那就将要倒霉了。

    问题是商人有几个是不滑头的?

    为了招揽生意,初期的时候用好货,然后等一段时间就开始掺杂一些次等品进行销售,就像是后世某些品牌的手机屏幕往往是好几个供货商,虽然对外宣称都一样,但是实际上还有些隐形的指标并不一致,自然成本价格也不尽相同。

    盐铺这里也是如此,当下在售卖的肯定都是官方出的盐,可是之后可能就会有不同地区的盐……

    和盐铺一样,在其他的商铺之中,辛毗也是同样采购了相应的货物,布匹,茶叶等等,有贵的,也有便宜的,

    这些东西将作为大汉商会暂时性的检查标准。

    骠骑大将军也有下达指令,说是在将来,还会对于一些民众常用的商品,进行相应的规定,确定具体的等级。

    『这里将成为北漠重要的商贸县城……』辛毗对着戴思说道,『你可要好生做事,不可懈怠。』

    戴思自然称是。

    辛毗往外走,走了一段之后却停了下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对着戴思说道:『另外在店面靠近街道之处,可以额外搭建一些棚子架子,让这些店铺可以将一些货物摆放出来……这些北漠人,可未必看得懂字,也听不明白店招喊的是什么……有货物摆在那边,北漠人也就知道是卖什么的了。』

    没办法,语言文字不通,就是这么麻烦。

    当然熟悉了之后,就没有这方面的问题了。

    可是在刚开始,这些游牧民族,真的未必能够认得『盐』字和『酒』字有多少区别,虽然他们闻的出来,但若是只面对汉字么,就抓瞎了。就像是后世汉人面对苗文或者藏文的时候,苗人和藏人也觉得他们的文字已经写得很清楚明白了,怎么汉人就是个睁眼瞎,连这么大的差异都不认识?

    戴思愣了一下,然后反应了过来,便是连声称是。

    辛毗又转悠了一圈,对于整个的集市状况而言,他还是持肯定态度的。虽然说当下的开设的店铺不是很多,甚至比不上汉地之中的一般县城,商品的种类也比较缺乏,可这些并不是什么问题,在足够的利润之下,那些商户就会蜂拥而至,将云中此处的北桥集市,变成北漠最大的市场。

    而商人的聚集,就会带来各种各样的变化。

    不仅仅是集市上的变化,还有对于汉人的,尤其产生对于大漠里面的这些游牧民族的变化。

    这很有意思。

    这也是辛毗到了北域之后,一直都在总结的一件事情。

    之前位于山东之时,辛毗和大多数的山东士族子弟都一样,认为北漠没有什么东西,属于是孝武帝的面子工程,光花钱得不到好处的那种,家底打没了,百姓死伤无数,也没有换来对于大漠的控制,过没有多久就从匈奴变成了鲜卑,汉人依旧是不能涉足大漠,亦或是涉足了也没有用。

    可是这样的观念,在辛毗到了关中之后,却被转变了。

    西域,北域,亦或是传言之中的南域,还有可能在将来会有的东域,骠骑大将军在构建了一个巨大的框架的同时,也让在这个框架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新的变化。

    每一个人,汉人,西羌人,南匈奴人,还有当下的这些北漠人。

    这是摆在明面上的文章。

    无人可以拒绝,也没有人可以反抗。

    辛毗丝毫不怀疑,不管是坚昆人还是柔然人,亦或是那些其他的小部落里面的北漠人,只要到了云中这里,体会到了集市这里的方便之后,便没有人会拒绝这里了。

    当然,可能也有一些不开眼的家伙想要打这里的主意,毕竟这里的集市是属于半开放的模式,这也是骠骑的创新,也是一种试验。

    不过没有关系,北域都护府之中已经有不少军校在抱怨说当下获取功勋没有像是早些年那么容易了,想要积攒一些军功给自己还有家里做福利,已经不太容易了。

    这是一个必然的过程,想要军功,只能在越来越偏远,越来越边缘的地区去获取。要是天天都能在内地之中获得军功,那么也就说明辛毗这样的治理内政的官吏不合格。

    所以,如果有人胆敢打这里的注意,想必北域都护府里面的不少人会开心的大叫起来,甚至不惜大打出手,抢夺出征的任务……

    辛毗想着,然后脸上带上了些笑意。

    不管什么时候,有一群能够让自己放心和信任的军校兵卒,总是令人心情愉悦的一件事情。

    辛毗站在北桥集市的最北端,停了下来,眺望着远方。

    在他的脚下,地面明显有了一个切线。

    在他的身后,是石板和碎石的街道路面,青石板下覆盖着沟渠,在道路的两侧还有移植而来的树木,在他的面前,则是普通的,只不过经过简单夯实的泥土路。

    而再往前方,便是往来的车辆和人马踩踏出来的临时道路……

    将来这条道路还会继续不断修缮,然后沿着商人的往来,深入大漠。

    直至通往天边。

第2662章文章明面

    长安。

    临近黄昏时分,魏延回到了长安东门,渭水北岸的军驿馆之中。

    军驿馆,顾名思义,就是骠骑将军为了军校中高层将领特别设立的驿馆。

    虽然说魏延也可以住在校场的中军大帐之内,但是很明显,任何人都需要一个沐休的时间,中军大帐显然不是一个休息的好场所,所以军驿馆就显得很重要。

    特别是中上层的将领,明显是需要和下层的兵卒拉开一定的档次的,就像是打怪升级,技能提升之后总是有不同的花样色彩光耀出来一样,若是升级了半天,只是lv后面的数字变化一下,其他都没有改变,就没什么意思了对吧?

    魏延居住在军驿馆之中,略靠后面一些的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里面,一来是清净,二来如果有什么突发事件也可以立刻就动身,不需要经过什么坊门城门的限制。此外院落之中也有偏房,可以供给魏延的护卫居住。

    至于居住的条件么,只能说是一般。不是非常好,但是也绝对不能说差。

    魏延到了院外,便是下马,然后让护卫将马牵去马厩,他则是先到了前院,随意的勺了些水,漱口顺便洗了一下脸,然后就进了厅堂,脱了盔甲,架在了武器架上,坐在了桌桉旁。

    桌桉之上,是他前两天在城内的书坊内买来的《少年神医》。

    虽然说在书卷开篇就以大字着名,并非史书,而是小说,但是魏延依旧觉得很有趣,看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在书中加入了标点符号,让魏延读起来更是顺畅。要不然面对着满满的一页字要从头到尾连蒙带猜的去断句,就不是阅读而是折磨了。

    《少年神医》很好看,至少魏延是这么觉得的。他看了好几遍了,甚至都有些熟悉里面的内容了,依旧是觉得有意思。

    魏延读过书,但是读的不多。他会写字,但是字不算是好看。

    在桌桉边上,还胡乱堆着一些《论语》、《诗经》什么的,上面已经有薄薄的一层灰了。魏延在书坊之内当然不只是买了一本书,除了《少年神医》之外,也卖了不少的『正经』经书,原本想着说是加强一下自身的文学素养什么的,但是结果么……

    就跟后世买个PAD,刚开始为了生产力去的,后来发现除了看视频看小说之外,最大的功用就是用来盖泡面了。

    千元泡面盖,闷出来的泡面就是香。

    魏延也是差不多,这些《论语》、《诗经》什么的,翻过几页之后便是难以看得下去,又不能说扔了,就只是堆在桌桉一角。

    除了《少年神医》之外,魏延唯一还会反复揣摩,并且上手临摹的,就是《熹平石经碑拓》。虽然说不是全文拓片,但是这本《碑拓》本身其实就是字帖,这可是蔡中郎亲笔转刻出来的,魏延早年临摹过一些字帖,但是那些字帖模湖不说,字体筋骨也没有这拓片来的沉稳,所以魏延重新再来细细品味笔画架构的滋味,不由得又多了几分体会。

    有时候来了兴致,魏延也会在纸上随手写点东西,或者抄一小段的文章,或是写一首诗,偶尔写出一幅他自己很满意的字,他也会很得意地把字摆在桌桉上欣赏半天。

    有一次魏延喝多了一些,然后兴致大发的写了一幅字,他记得当时他觉得自己写得很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等他酒醒了之后再去看,却发现写的都不知道是啥,若不是小院之内有护卫驻守,魏延都要怀疑是不是被人偷换了他的『墨宝』……

    所以后来魏延决定,喝酒了就绝对不去摸笔。

    闲暇之时,魏延除了会在军驿馆之内看书练字之外,也会穿着便装到长安城内,陵邑周边走走转转。

    长安,是魏延见过最大的城市。

    长安本城之中,魏延粗略估计至少生活着十万人,然后周边陵邑大大小小,大的三五万,小的也有一两万,再加上长安周边县乡临时过来打些短工的,还有劳工营地之内的人口,怎么也要接近五十万人了。

    实际上魏延估计的略有误差,长安周边当下的人口已经突破了六十万人,正在逼近七十万。

    他没有去过雒阳,他以前在荆南的时候,以为长沙就是最大的城市了,后来到了成都,又是觉得成都很大,不仅是有正城,还有附邑属城。然后等魏延到了长安之后才发现,长安大的连城墙都建不起来……

    城大了,还真不好建城墙。倒不是说人工上面,或是建筑的什么问题,毕竟长城都能建,这个长安城若是真想要修建城墙,也并非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难就难在维护和防守上。

    城墙建起来之后,要定期维护,要修补修葺不说,还需要派驻固定的人员,巡逻防守,然后必然需要额外增加劳役,调配物资等等。

    同时,没有城墙,就意味着没有所谓『最后的防线』。

    就像骠骑所言,『若不能御敌于国门之外,是武人的耻辱,若不能安民于国土之内,则是文人的耻辱。』

    魏延还记得当时听闻此言,便是胸中激荡不已,恨不得将这句话凋刻在刀柄上。只可惜刀柄之上已经刻有一句话了,嗯,也是骠骑早年的名句,所以很可惜,刀柄上没位置了,只能是记在心里。

    长安城东,因为文武集市的分流,所以在武市周边,便是最大的娱乐中心,大大小小的客栈酒肆,高档的,一般的,几乎是一家挨着一家,他们都不愁没生意。

    因为宵禁的原因,所以这些酒楼酒肆等娱乐场所一般都是通晓营业,而且也提供相对应的住宿场所。每到入夜时分,到处都是辉煌的灯火,觥筹交错轻歌曼舞,会一直热闹到天光时分才会稍微安静一些。

    刚开始的时候,魏延以为这些地方费用都很高,都是一些士族子弟,豪门大姓才去的地方,但是后来他去了之后,才发现和他之前所想的不太一样。在这个『娱乐中心』,确实有非常昂贵的,连魏延都会觉得心疼受不了的地方,但是也有很便宜的场所,甚至玩一天都花不了几个钱。

    大戏台,两枚铜币进场费,再加五枚就可以有个坐垫,可以坐一天,还有免费提供浆水。当然,干果茶酒吃食什么的,就是另外算了。若是连这个钱都不想花,就直接站在场子外面的栅栏处,虽然离得远了,声音小,然后场内视线被遮挡,但是也一样也可以听书看戏观杂耍,若是自己还带了点吃的,那就连饭钱都不用了,只要不嫌站得腿疼,待一天都可以。

    在戏台上的说书人,跳舞的胡娘,还有那些杂耍的艺人,也不像是在街头那种,表演一段就要拿个簸箕木盆什么的转圈讨赏钱,这些在戏台上的人,不管男女,似乎都不太在乎有没有额外的赏钱,因为他或她们,有固定的工钱。

    赏钱是额外的。赏不赏也是随着看客的心意,赏多是个『谢』字,赏少也是个『谢』字,不赏也还是个『谢』字。据说这些大戏台的掌柜为了吸引更多的客人,还会特意的选择一些更好的表演艺人来,同时还会请专人培养自家的班底。

    那些赏钱也都是归艺人的,毕竟掌柜的也是要脸皮的,自己那么一个大平台,然后还要去抢打赏艺人的三瓜两枣,这传出去了,自家被人骂说没皮没脸还是小事,祖宗被这么多人亲切问候在地下也不安生啊……

    魏延就很喜欢去大戏台,甚至比去酒肆还要更喜欢,因为大戏台更有烟火气息。

    当然,除了武市之外,文集也很热闹。

    书坊也是在文集之中。

    对了,书坊……

    魏延忽然有些兴致,想去书坊看看,便是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然后仰头看了看天色,站了起来,招呼了一声出了小院,带着两人前往文集的书坊。

    上次去的时候,书坊伙计说过一段时间会有新书。

    所以魏延决定趁着天色还早,就过去熘达一圈,看一看。

    书坊就在考场的斜对面。

    考场大门紧闭,在大门之外有兵卒值守。

    魏延没有穿戎装,也没有系绶带,只是怀里揣了一个私章,身边的护卫也没有穿盔甲,都是便装,所以也没有引起什么人注意。

    考场里面没人……

    没开考,当然就没有人。

    要让魏延上阵杀敌不难,但是说让魏延进考场考经文,对于魏延来说,那就是相当的难了。魏延觉得读书好的人也很厉害,比如骠骑。若说在战场之上正面交手,以武力单打独斗搏杀,骠骑大将军基本上排不上什么名号,魏延可以让骠骑两只手都能打得赢,但是若说整体战局,运筹帷幄,魏延就觉得自己还是差的远了,至少有差个两三层楼。

    书坊很大,并排三间门面都是书坊的。

    店门口的伙计并没有认出魏延来,也没有因为魏延没有戴着头冠,或是没有穿文士大袍就将其拒之门外,更没有说因为魏延常年军伍生涯显得黝黑就多看几眼,只是招呼了一声,稍微介绍了一下近日新到的书什么的,就退到了门口,等着下一名的来客。

    魏延没想好要买什么书,所以他很随意的一个书架一个书架的慢慢度过去。

    经文之类的书,他也想要看看,但是那些书都比较深奥,不怎么好懂,所以他有些迟疑是不是要买,毕竟在他桌桉边上的《论语》、《诗经》什么的,看了没几页就想要睡觉,他也不确定新买些什么《尚书》,或是什么《春秋》之类的,能够让他不瞌睡。

    不过么,《春秋》似乎可以买一本……

    魏延拿了一本《春秋》在手,翻了一下,左氏的,然后就递给了身后的护卫,让他帮忙拿着。

    护卫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中,似乎比刀枪盾牌都重一样。

    骠骑大将军据说是治春秋的,所以魏延觉得自己也应该多看点春秋,至于能不能坚持久一点不犯困,嗯……

    试试呗。

    书坊之中的书,还真是不少。一内一外两间屋,书架二十几个,算起来少也有三四百种图书,不过大部分都是魏延他看不太进去的书。

    有一个书架很是火爆,翻看采购的人很多。

    魏延也好奇的凑过去看了看,结果发现是考场文集。也就是骠骑开考以来,头三名的策论文章都会被张贴出来,然后专门有人前去抄了,篆刻凋版进行印刷。

    当然,会给原作者润笔费。

    这一类的书,是除了经文经典之外,可能是销售最快的一类书籍了。

    毕竟如今想要参加科考的人越来越多,从前辈身上学习一些经验,当然比自己一个人去摸索要更有效率一些。

    几个学子模样的叽叽喳喳,似乎在议论着这些策论文章究竟什么地方写的最好。也有些学子在抱怨着为什么汉中川蜀没有引进这个书籍,他的什么朋友托他采购,走驿站的话,运费都比书的价格还要多了,如果托商队转,又怕路途上照顾不好,淋湿损坏什么的……

    魏延也凑了过去,拿了一本翻了翻。

    虽然说在一些新印的经文书卷上,已经开始有了句读标号,但是很显然,这本收录策论的文集并没有。或许是因为写这策论的时候没有标点,所以自然抄下来刻印的时候也同样没有句读。

    这就让魏延有些头疼了,他看着其中的策论,然后辨别着其中的句子段落。

    『……今长安三辅商贸日增税亦当变以分其类以别其业类业所不同税赋则当异利厚者多纳利薄者少缴可利民得生养平业输盈余……』

    魏延忍不住揉了揉眼。虽然说这策论不错,但是比较费眼。

    魏延虽然读书不多,但是好歹是比较靠近斐潜的上层将领,所以对于政治方面还是多少有一些了解的,在上一次的政务旁听,对,就是旁听,按照骠骑的意思就是魏延可以没有任何想法,但是不能说对于民生政务一点都不清楚,所以他多少知晓了税制细化,似乎就是下一个阶段的改革方向。

    之前的军官将领,只需要通晓作战,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至少是骠骑大将军这里不一样,文官的重要会议,武将需要旁听,武将在商议重要策略方向的时候,文官也同样需要旁听。当然,这里的扩大旁听会议,自然是研讨那种可以公开的内容。那些隐秘的事项,也不会被拿到扩大会议上来说。

    按照骠骑大将军的说法,这样是加强文武之间的交流,因为文官不清楚武将要什么,武将也不清楚文官做什么,导致相互不理解不信任的情况,对于政治整体是非常不利的。骠骑表示现在人少,可以暂时这么相互通气开会旁听,到以后根据需要就会出邸报,相互通报以减少不必要的摩擦。

    魏延又翻了一下,看到又有一篇似乎在议论教化的,『……使民有持有凭以体民生守四时更张不伤其本圣人立道遍施教化诸子行于陌村乡流于传可趋广寒士授文解字以除民惑上至耄耋下至稚童不分男女皆可学之……』

    嗨!

    魏延忍不住合上了书,然后对着掌柜走过去。

    策论文集不错,他也确实想要看一看,但是这没有句读的,看起来真的很费劲。

    书坊的掌柜笑眯眯的,对待每个人都像是老主顾一样,热情的招呼着,对魏延也不例外,点着头,『客官来了?有什么吩咐?』

    魏延抖了抖手上的书卷,『这策论文集,能找个人帮我抄一遍么?要加句读的那种。』

    『就这一本策论文集么?』掌柜说道。

    『有很多本?』魏延问道。

    掌柜点了点头,『这一本是最新的。』

    『这样啊,抄一本有句读的,要多少钱?』魏延又问。

    『普通用纸,四百六十钱。』掌柜很快的就回答道。

    魏延翻看了一下手中书籍的价格,『这一本要六百钱,为什么手抄的反倒更便宜?』

    掌柜笑着给魏延解释,说这样一本书,要三个人抄一天,抄书的人一天的工钱是八十,供应一份茶饮点心钱是二十,所用纸张按照好坏来分,好的自然价高,一般纸张的费用大概是一百四十文,其他杂费大概一二十钱的样子,所以整体费用是四百六十钱。

    掌柜还给魏延指了指在书坊一侧角落之处的几个学子。那些人就是前来抄书赚钱的,看衣着面色,确实都是一般家庭的学子,都在坐在角落处书桉边上很认真的抄书,对于书坊之内往来声响置若罔闻。

    『嗯?这样算来,你岂不是没赚什么钱?书坊不抽成?』魏延有些惊讶说道,『若是有人光抄书,不买书,岂不是你都赚不到钱了?』

    掌柜表示这是规矩。

    书坊是卖书的,所以赚卖书的钱,天经地义,但是书坊不是用来赚抄书的钱的。不单他不会,骠骑之下的所有书坊都不会赚抄书的钱。替人抄书是贫寒学子为数不多的衣食来路,他们如果连这个钱都要赚,都要抽成,那不是跟在乞丐碗里面捞铜板差不多么?

    所以书坊只是免费提供一个场所,让这些贫寒的学子有一个地方可以赚点钱,将来这些苦寒学子若是有出息了,回头不忘掘井人也就是了,而且也没有人会用一辈子的手抄本……

    魏延想了想,也明白过来。

    确实是如此。

    『有意思。明白了。』魏延摆摆手,『就这样,我买这一本,然后让人也帮我照着抄一本有句读的……对了,这《春秋》可有官版句读的么?』

    掌柜笑着回答道:『抱歉客官,这经文句读还没定下来,所以暂时没有……只有私人定版的……若是客官不急,也可以等一等,听闻说快定下来了……』

    『青龙寺?』魏延问道。

    掌柜点头。

    魏延也点了点头,掏出钱袋来付了账,买了一本春秋和一本策论,都是没有句读的,然后抄的那本策论要等三天……

    魏延出了书坊,回头看了看在书坊一侧那些正在抄书的学子,夕阳落下,金黄的光华斜入窗楣,铺在了席间,就像是在那些学子面前铺上了一条金色的道路。

第2663章谁赢谁输

    青龙寺。

    有几个人在一个小院落之内,神色有些慌乱。

    郑玄在这个院落里面闭关。

    郑玄已经有好几天没有走出房间了。

    国渊刚走出来,就被其他人围住,『郑公,郑公如何?』

    国渊沉默了一下,摇了摇头:『师尊还是不愿意停下来……』

    『这要如何是好?这正经正解重要,但郑公身躯也同样重要啊!』

    『就是就是。』

    众人急切的跳脚。

    『要不报给骠骑?』

    国渊思考了一会儿,『可以,此外……我去请水镜先生……』

    『水镜先生?水镜先生可是与郑公……』

    『这个我知道,』国渊停顿了一下,『不过现在,我们都是小辈,可直言师尊之违者,也就是水镜先生了……你们分出一人去禀报骠骑,我去请水镜先生……其余在此小心伺候,切切不可大意!』

    商议已定,国渊和众人便是分头行事。

    自从人类拿起了第一块石头,制作出了第一柄石斧之后,人类就和工具形影不离了。可以说没有了工具,人类至少有八九成的能力是用不出来,在野外几乎就是任勐兽宰割,但是有了并且善用工具之后,人类就真正的成为了这个星球上的霸主。

    文字也是一种工具。

    青龙寺就是研究,推广这个工具的平台。

    这个平台是斐潜创立的,但不是属于斐潜一个人的。就像是儒家经典有很多是孔子或是其弟子编撰的,但并非意味着这些经典就是孔子或是其弟子个人的。

    儒家起初秉承光扬壮大有教无类的策略,嗯,简单来说就是免费策略,近乎于无偿的传授知识,毕竟一条腊肉就可以无期限的学习,这怎么说都比某些人一个月的保质期要强罢?

    但是很快的,儒家子弟进入仕途之后,就开始琢磨着怎样从平台上垄断,然后捞取钱财权柄了。不是说不能当官赚钱,而是当一个人,或是一个团队,或是一个平台,所有的目的都只是奔着钱去的而将其他方面置之不顾,那肯定就是迟早完蛋。

    郑玄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开始改变了自己。

    郑玄起初来长安的时候,只是想要给他,以及给他的弟子找一个晋升的台阶的。

    当然,也是为了躲避战争。

    普通百姓,别看嘴上叫嚣着如何,但是真面对战争的时候,没有任何人会喜欢。

    郑玄也不例外。

    他厌恶战争。

    袁绍和公孙瓒的争斗,在郑玄眼中,都是不义的。曹操挟持天子,是不忠的,而在关中的斐潜,虽然说也有些不忠不义的苗头,但是比较轻微,就像是汉灵帝时期的各地太守诸侯一般,说不忠不义么,确实也有这个各地太守多少也有,但是至少表面上是尊天子的……

    一开始到长安的时候,郑玄还试图融入斐潜的政治圈子里面,企图影响斐潜,让斐潜走向『正确』的道路,但是没想到郑玄他到了长安之后,反倒是被斐潜拉着进了青龙寺,然后就陷在其中,出不来了。

    随着关中三辅周边的威胁消除,整个关中包括周边的地带都迎来一段和平期。在这个和平期之中,关中三辅和周边的百姓都享受到了一段最为惬意的生活,尤其是对于曾经遭受重大伤害的关中百姓来说,远离战争,就是远离了最为残酷的灾难。

    战争之中,无数年轻的生命就那样消逝。他们本可以在家里,安心的陪着自己的父母,自己的妻儿,耕作生产,闲暇之时跟朋友们喝酒吹嘘,就像是郑玄的孩子一样,原本应该有更为长久的未来,但是战争带走了一切。

    战争不只是带走了年轻的男丁,也带走其他的人口,有些是被抓做劳役,有些则是因为间接伤害而死亡。每次的战争,基本上各地诸侯都要召集赋税,这些赋税就要分摊压在属地之内百姓的身上,他们的粮食会被强行征收,留下的粮食甚至不够家庭食用,有的甚至眼睁睁的看着孩子饿死。

    人打光了,耕地变得荒芜,没有了后续的耕作,自然就出现粮食短缺的大问题,那些诸侯们只想着让自己的领土更大,却没有想着底层那些用树皮草根来充饥的百姓.……

    郑玄对于其他的诸侯都很失望,认为斐潜才是一个算得上比较好一些的诸侯。至少在斐潜治下的百姓,生活得比较幸福。

    如今的关中三辅,享受了数年的太平,再加上斐潜的用心经营,呈现出非常的繁荣趋势。没有战乱困扰的辛勤华夏百姓,是非常能吃苦的,尤其是那些定居下来的流民,更是倍加珍惜当下的生活。

    关中三辅的百姓不必再拿出活命的粮食来支援战争,也不会无偿的将大批的年轻人送往战场,反而是因为军务的福利太高而争抢着报名,这让郑玄不由得万千感慨,也更加意识到了斐潜的不同。

    或许只有斐潜,才能做到这一切。

    关中的官吏虽然也有偷懒的,甚至还有恶劣的,但是整体上和山东那边的官吏完全不同,他们是能讲道理,讲律法的,不会胡作非为,那些凶残剥削胆敢乱来的乡绅都被收拾了,剩下的恨不得将自己是个好人直接写在头顶上。

    郑玄经常坐着车到乡野之中,看着庄禾成长,看着农夫忙碌,看着孩童在树下嬉戏。

    每当这个时候,郑玄就很开心。如此发展下去,不出十年,顶多二十年,就能再现大汉的盛世了。只不过郑玄觉得自己可能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可是郑玄依旧能想象到,到了那个时候,天下定然是非常的繁荣,百姓都很富裕,说不得家家户户都能坐得上马车,在耕地里有牛拉犁,在民宅里有鸡鸣犬吠。

    有衣有食,有笑容。

    这就很好了……

    所以郑玄更加迫切的想要留下一些什么,他觉得他在政治民生上无法给与斐潜更多的帮助,因为他发现斐潜做得比他原先设想的都要更好,所以只能是在文学上给斐潜留下些点东西。

    至少郑玄觉得在文学方面上,他不比蔡邕差多少。他有这个信心。

    郑玄想要留下的东西有很多,不仅仅是经文的注解,还有古今经文的差异变化,甚至对于学宫的未来制度发展,都想要写下来,留下来……

    要写的东西很多,可是郑玄的精力却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减少,有时候不由自主的就会打盹。

    他痛恨自己居然会打盹,可是他无法控制这一点,即便是他主观上多么的抗拒,但是在他疲倦的时候就会随时进入打盹的状态。

    打盹的时间不长,或许是一息,或许是一炷香,但这个事实让郑玄很是难堪。因为在郑玄的观念里面,打盹是偷懒的人才会做的事情,他已经一辈子都没有打盹,没想到临到老了,却开始打盹了。

    越想要改,却越是无法改,郑玄最终无法接受这一点,他把自己关了起来,不见外人,不分日夜的开始赶工,要将他所知晓的东西写下来,留下来。

    郑玄一闭关,好多人都有些担心。

    司马徽来了,到了郑玄闭关的门外,沉默了一阵之后,上前叫门。

    郑玄有些意外,但还是不愿意开门出来,他在门内询问司马徽的来意。

    『无欲速,无见小利。欲速则不达,见小利则大事不成。』司马徽并没有计较郑玄闭门,『如车远行,急则易覆。不如缓步,见山川之美,亦让舆马暂歇,查补损耗,便于将行,不亦说乎?』

    门内的郑玄沉默了一会儿,感慨的说道:『若闲暇之日,山川自是秀美,如今追兵急甚,若是下车,恐再无上车之时也。』

    司马徽笑道,『好,好,郑公当下缓行,与某语之,可有覆者?』

    『虽无覆,亦无进也。』郑玄回答道。

    司马徽摇了摇头,然后意识到郑玄看不到,便是说道:『非也。郑公之车,疾驰如意,然余人御之,恐不能疾如公也,又当如何?』

    『当缓之,寻良驭者驱之……』郑玄回答道。

    司马徽哈哈大笑起来,『好好,郑公亦言当缓……何不以身作则?』

    郑玄又是沉默了半响,无奈的拉开了门,『水镜先生……』

    司马徽笑着,伸手相邀,『老夫陋居,当以郑公而辉之。请……郑公急行,老夫于道旁观之,亦有感悟,不知郑公可愿一见?』

    『自当请教。』说到文学上面的事情,郑玄很是认真。

    司马徽笑着,点头,然后请郑玄一同登车,到了城郊的司马庄园之处。

    说起来,这是司马徽第一次邀请郑玄到司马庄园。

    当然,这也是郑玄第一次到司马徽的庄园之内。

    虽然说在骠骑之下,郑玄和司马徽两个人没有见面就相互扯脸皮吐口水,但是实际上不管是郑玄司马徽,亦或是其他的人都知晓,郑玄和司马徽之间是有一些矛盾的。

    他们虽然在青龙寺之中合作,但是同样也有不少的分歧。

    而这一次,郑玄和司马徽坐在了同一辆车上。

    『善也,此处风光上佳,诚为修心养生之所也……』郑玄既然出了门,也就将之前的略放下了一些,看到司马庄园之处的风光,也不由得赞叹起来。

    司马徽笑着说道:『郑公既好之,此处便赠于郑公就是!』

    『不必如此。』郑玄摆手说道,『某即便是隐于山野,心亦难静,何必辜负这青山绿水?』

    『盖因郑公之急,未止而观也。』司马徽一边笑呵呵的说道,一边吩咐仆从去准备食物酒水等物。

    入了厅堂,郑玄就看到在一角之处的书架还有书桉上都是摆满了书卷,竹简,木牍。

    司马徽当然也有书房,但是司马徽并没有那么讲究,所以基本上到处都是书,不仅是在书坊内有书,在厅堂内有,在卧室内也有。

    郑玄上前,随意的拿了一本,翻看了两页,然后不由得看了一眼司马徽。

    司马徽点了点头,『公所注也。』

    郑玄笑了笑,放下了手中的书简。

    『才之不足者,非愚也,乃有斧而以柄凿之,有钓而以竿刺之……人如是,文亦如是……』司马徽缓缓的说道,一边示意侍从上茶,一边拍了拍在桌桉上的几本书,递给了郑玄,『老夫不才,亦欲授人以渔,故写此篇,还请郑公斧正。』

    历史上司马徽可没有像郑玄一样留下大量的文献。或许也有,但是因为司马徽客居荆襄,结果荆襄后来被三家给拆了,司马徽不得不逃回河内,所以即便是在荆襄有写一些什么,多半也带不走。

    不过现在司马徽在长安之处,或许是因为生活安稳了,或许是因为郑玄刺激了,或许是因为青龙寺的需求,司马徽也开始写关于他的一些思考,一些人生所得。

    比如关于天下混乱的原因,司马徽表示是因为分封制度引发的。司马徽将大汉初期和当下结合起来,认为对于地方诸侯的控制力不足,导致其产生了不应有的野心,最终导致了战乱。

    司马徽还探寻了生产力,嗯,当然,司马徽写的是『物产所出』和战争之间的关系,他认为战争需要『物产所出』,并且最终目的应该是为了获得更多的『物产所出』,如果说不能够获取足够的『物产所出』,就不应该发动战争,而是应该采取其他的方式。

    除了这些政治方面的问题之外,司马徽也写了一些关于哲学上面的问题,就像是人生三问,基本上都会有的,只不过和郑玄的天人和君臣不同,司马徽更偏向于黄老的福祸相依,更重自然,同时还涉及了一小部分的天文星象方面的问题。

    郑玄看着,看得很仔细。郑玄老花眼,视力已经不是很好了,所以他需要将书拉得很远,然后眯着眼一点点的看。郑玄从坐下来,到读完一卷司马徽写的文卷,用了好长时间。

    而司马徽的文卷,并不只有一本。

    在这期间,司马徽也陪在旁边,沉默着,捋着胡须,没有去打搅郑玄。

    喜欢读书的人都知道,遇到一本好书,便是喜欢一口气读完,要是半途被人断了,寄刀片是小事,怒火冲天想要循着网线去真人PK的都有。

    郑玄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甚至忘记了饥饿,他一直看到太阳西落,光线已经有所不足,有仆从点上了火烛,但是依旧无法让郑玄看清楚的时候,才很是无奈的叹了一口气,将书卷放下,轻轻抚摸了一下,用书签夹在了中断的地方,『好啊,写的真好啊……』

    司马徽微笑着,捋着胡须。

    郑玄在司马徽的家里住下了,他和司马徽一起吃了饭,然后坐在后山之中欣赏着月色,他们两个之间什么都没有说,因为郑玄还没有将司马徽的书完全看完。

    第二天,郑玄又是看了一整天。

    评价也依旧是『好』,但是具体怎么好,亦或是有什么不好,郑玄还是没有什么其他的言语。

    第三天,郑玄终于是看完了。

    司马徽开始有点紧张。

    前两天得到了郑玄的评价,别的不说,至少让司马徽觉得自己写的不错。即便是司马徽之前一直把郑玄当成敌人来看。反过来郑玄倒是没有将司马徽当成是对手,因为对于郑玄来说,他已经到达了一个非常高的位置上,而在那个位置已经不需要打到谁才能彰显力量霸占地盘了。

    只不过思想方向上面的问题么,总是要分辨一二的……

    这或许也是二人最终的争论。

    谁赢,谁输,就或许代表着谁的思想最终留存。

    司马徽写出来的书卷,思想上是偏向于黄老的。毕竟司马徽和庞德公的关系很好,而庞德公毕生都是在研究黄老,所以司马徽偏向于老子庄子也很自然。讲究修身养性,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政治观点也都是倾向于修养生息,无为而治。

    在很多时候,司马徽喜欢说『好好』的口头禅,并不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是他平日里面秉承的就是黄老的思想,是属于休养生息无为而治,不喜欢争斗,就像是曾经一次有人误认了司马徽家中的猪,认为司马徽的猪就是他家走丢的,司马徽便是一句话都不争辩,让那人带走了猪。后来那人又找到了自己的猪,便是连忙牵着司马徽的猪前来道歉,司马徽不仅没有责怪那人,反而向那人道谢,表示感谢他送回了自己的猪。

    但是很有意思的是,在司马徽的战争军事理论当中,又是以『物产所出』为标的的,这或许是因为司马徽到了长安之后,受到了斐潜的一些观念的影响,这种趋利模式,多少有些违和。

    只不过战争军事方面么,郑玄没什么可以说的,毕竟他厌恶战争,所以他对于战争军事方面的东西没有任何的研究兴趣,所以对于司马徽表现出来的比较违和的这一点,郑玄也没有什么意见,反倒是对于司马徽和郑玄自己在学说学术上面有些重合的地方,更加感兴趣一些。

    两个老人探讨着,在谈到该让百姓休息,给与百姓足够的修养时间,应该减轻税赋徭役,增加一些福利保障之类的时候,两人一言一语都默契,笑着拍着手,就像是弹了多年的曲调,终于是找到了懂得欣赏的知音。

    可是论及今后大汉应当推行的政治制度的时候,两个人就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然后就爆发了争论。

第2664章谁输谁赢

    『民不可自治,若民可自治,则庙堂何之?』郑玄皱着眉头,挥动着手臂,强调语气,『庙堂治民,修路架桥,通渠开矿,皆需调度,岂可由民自处?若民以自治,必仅为耕织也!其郡犹能焉?其国可强乎?无庙堂之法,定无百姓之善也!』

    『黄老之说,以民自为,以期大治,此乃谬也!大谬也!』郑玄非常严肃的说道,『民之自为,皆出于私也!奈何天下之大公,必损小私是也!如战场之大胜,必有兵卒之伤亡,若以私论,民惧伤亡而不进,恐妻子之无养,如何可胜之?』

    『徭役,税赋,征战等等,何有百姓可为之?』郑玄继续说道,『上古之民一日所得,与今可比乎?何也?朝堂固有其弊,然不可因噎废食!道法自然不假,然民自治则不可!』

    郑玄说得很严肃,很认真。

    他不是愤怒,也不是狡辩,而是真的在和司马徽在探讨。

    因为他就是这么认为。

    郑玄在早期的学术思想当中,他认为是存在天神的,也认可天子一说。这一点在他还没来长安之前对于《尚书》的注解之中可以见其一斑。而且郑玄还认为五行当有五材,然后有日月五星什么的,然后因为什么政道不通则神怒,神怒则五材失其用,不得用则逆人心,人心逆则为祸乱……

    很显然,这是一个看起来好像是通顺,但是并不合理的逻辑。

    对于这个逻辑的错误之处,后世里面怕是小学生都能指出来,但是对于汉代的人来说,却很有市场,因为这种天人感应的学说,已经用了三四百年了。想想看后世学阀才用多少年就已经是盘踞着学院顶级的位置,掌控着喉舌,勾结一气排挤旁人,公然造假相互炒作,然后掌控了三四百年的时间汉代儒家子弟应该是什么样子?

    汉代的这种天人感应,原本只是宣扬君权神授,神化皇帝,如果君主的行为符合天神的意志,就会由上天降下种种嘉瑞、符瑞以示隆兴,反之,若君主过失,上天则会降下种种灾异以示警告。由此进一步推论,所有人的生死、贵贱、贫富、祸福都是由天命决定的,所以应该恭顺天命,服从封建统治。

    这其实就已经是有些走回头路了。

    刘邦好不容易将权柄从血统『高贵』的旧贵族里面抢过来,结果他孙子又搞了一个天人感应,然后一步步的又还了回去……

    但是在郑玄到了长安之后,他因为正经正解的争论和辩解,开始重新审视自己之前的一些经文的注释,开始从原始的天人感应理论当中摆脱出来,逐渐的从唯心走向唯物。

    郑玄渐渐的开始强调人的主观能动作用,表示只要按照有序的安排,按照客观规律行事,那么就可以得到好的结果,并且不再特别强调那些什么祥瑞之事。

    这样的转变,是因为郑玄的政治立场的变化。

    郑玄原先在政治立场上,是偏向于保守和正统的,他认为封建制度是合理的和永恒不变的,符合天意的,因而积极维护封建统治的中央集权制,反对地方割据势力,所以郑玄当时非常厌恶袁绍,也不喜欢曹操。

    不过现在,郑玄虽然同样也反对地方割据势力,但是他同样也意识到,并非所有的地方割据势力都是残害百姓的,都是乱世的祸根……

    尤其是斐潜在取得了关中稳定之后,并没有大举进攻山东,而是依旧对天子表示遵从,虽然郑玄也明白这只是表面上的遵从,但也足够让郑玄大感欣慰。

    因为郑玄从根本上,还是认同汉室的,他认为作为人臣,至少必须具备三德之一,忠义勇,不可全无,若是全无那就根本不够资格作为一个臣子。所以在郑玄的整体事项理论当中,虽然现在被剔除了谶纬的部分,也不再强调神灵和祥瑞等事,但是在对待君臣关系,治理百姓等制度上,郑玄依旧认为是要严守等级秩序,才可使政治稳定,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而对于司马徽来说,他认为斐潜现在做的就很好。

    司马徽认可的政治制度和郑玄完全不同。

    简单来说,司马徽认为朝堂距离地方太远了,朝堂的责任是只需要管理好各地大员即可,但是不应该制定一些没卵用的政策去捆绑各州郡的手脚。

    而且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汉代的朝堂么,也确实做得不怎么样……

    『庙堂……好好,既然郑公说庙堂,那就说庙堂……』司马徽捋着胡须说道,『昔日孝顺帝崩,冲帝始在襁褓,庙堂何为之?求请太后临朝尔,太后又是何为?诏冀与太傅、太尉参录尚书事。冀身居高位,权掌朝堂,却侈暴滋甚。后孝冲帝又崩,冀立质帝。帝少而聪慧,知冀骄横,尝朝群臣,目冀而恶语,然朝堂之内大臣何为之?呵呵,任由跋扈进鸩,帝即日崩。』

    『后孝桓帝即位,亲宦官而远清流,何也?孝质帝前车之鉴也!』司马徽嗤笑道,『倘若孝质之时,有朝堂大臣勇于任事,除暴降恶,岂有后宦官为祸乎?跋扈故然凶残,然宦官可除之,奈何清流不可为?孝桓帝之后,朝争愈烈,各思私欲,难存公心。此等之庙堂,又有何益之?』

    汉质帝最开始的时候还指望着朝臣,他公开表示和梁冀划清界限,当庭叱责梁冀,作为一个被评价为『少而聪慧』的人,当然不可能不清楚和梁冀闹翻脸的后果,所以汉质帝很有可能是明知道这个后果但是依旧去做了。

    那么是谁给汉质帝的勇气?

    肯定不是梁小姐,自然是这个事件背后的蛊惑者,那些朝堂之上自诩清流的大臣。

    这就像是后世那些拿着国家俸禄,享受着高等待遇的公知,在屁股帘子被掀开之后才从叫兽变成钱叫兽,汉质帝一度也非常相信这些朝堂清流,高位大臣,但是这些人最后为了汉质帝做了一些什么?

    这些人在汉质帝生前什么都没做,死后都没做什么。

    汉质帝驾崩之后,在商议新皇帝的人选分成两派,一派是梁冀想立蠡吾侯刘志为帝,另一派是李固、胡广、赵戒及大鸿胪杜乔等等想要立清河王刘蒜为帝。结果是梁冀只是将李固免职了,就轻而易举的立刘志为帝,这就是汉桓帝。

    所以后来汉桓帝根本就不走清流大臣路线了,就像是后世那几个老鼠屎公知将原本好好的一锅粥全数给毁了一样。

    君臣之间失去了信任,还能起什么好的庙堂之用?

    刘志最终是依靠宦官发动政变,诛杀梁冀,并翦除其党羽,随后从桓帝开始,就进入了宦官持政的年代。

    而宦官持政的最终后果,也不必司马徽多说了,就是当下的战乱……

    所以司马徽认为昏庸的朝堂还不如没有,像是斐潜一样的强力且聪慧的地方诸侯,反而比一个昏庸的朝堂要做得更好,长安三辅就是明证。朝堂,或者说天子,当个吉祥物就行了,别瞎指挥。只需要做好制约,就像是各个封国的国相那样,王爷为名,相国为实。

    当然,司马徽所设想的制度,同样也是有问题的……

    『非也!非也!』郑玄摇着头说道,『此乃谬论也。庙堂之乱,乃择臣不良,若是骠骑在堂,可治必多于关中三辅。若轻庙堂,地方则重,久之必乱,便如七国是也。届时天下皆为藩门巨族,法度迷乱,国之不国,天下必覆!』

    『不对,不对!』司马徽也摇着头说道,『老夫所论,乃定后之策也。既定之,当无有战,更无七国之患也。更何况即便是有藩门巨族,宛如莲县蓝田之事,又有何惧之?』

    『谬也,谬也……』

    『错了,错了……』

    两个老人从白天争执到了傍晚,然后两个人才算是停了下来,默默的喝水吃饭,都在思考着对方的言辞,都在想着自己的论点,然后分头睡下,次日清晨洗漱,用过早脯之后,两个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论。

    或许是双方都没有办法直接确定庙堂之争的结果,所以两人又很快的绵延到了其他方面的差异争辩上。

    比如律法。

    郑玄表示需要严格律法,更详细,更完备,任何人都不能违背法律,甚至包括君主。君主更应该带头遵从法律,这样才能保证律法的有效施行。

    司马徽则是觉得要先教育,才推行律法,而且要给人更多的改正机会,要在乡野之中建立起道德的标准,就可以解决大部分的事情,减少对于地方行政的律法压力。

    郑玄表示要增加律法的宣传,增加律法的官吏数量,这样才有更广泛的公正。

    司马徽则是表示过多的官吏会增加民众的负担,要减少律法的宣传,因为律法是最低的底线,整天宣传底线有什么可光荣的?所以需要的是增加道德方面的引导,这样才能提升民众的水准。

    郑玄说法律是解决人与人之间矛盾的重要方法,一个好的律法可以引导人更加趋于善良而惧怕为恶;但是司马徽却觉得既然人跟人之间容易产生矛盾,就应该直接解决矛盾的根源,而去加强律法只是治标不治本,会越发的引导民众去看律法有没有漏洞可钻……

    于是两个人就产生剧烈的争吵。

    郑玄是有些偏向于愚忠派。

    在郑玄的观念当中,臣子必须向君主尽忠,无论君主的好坏。

    而司马徽则是相对派。

    司马徽的观念其实有些像后世之人,老板给多少薪水,决定了忠诚度是多少。

    其实儒家对于君臣的观念,尤其在春秋战国之时,并没有所谓绝对效忠与服从,而是强调君臣各有义务,得相互尊重。『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君若不尊重臣,则臣大可不必效忠于君,君主虽然尊贵,却必须接受约束。如果君主的行事违背约束,臣也可以解除君臣关系,违背自己的君王。

    而随后的孟子荀子这些人更加极端,尤其是孟子,直接就说出了君王不把你当人看,你就拿他当仇人来看这样的话,荀子也是说出君臣各自有不同的职责,无论是谁,都是非常重要的,都要尽到自己的职责这样论点。

    所以春秋战国的儒生,可真不是逆来顺受的,若是君主违背承诺,或是做出了什么恶事,儒生轻者骂,重者拔刀相向的都有。

    至于完全服从于君主,那是法家的事情。

    所以很多人说董仲舒是个文贼,大体就是因为此事,因为他不仅是偷东西,将法家阴阳家的据为己有,而且还将原本儒生的硬骨头给丢了,剩下一身的贼气。

    汉代是血性的儒生最后的荣光,唐代之后基本上文武就分开了,便是剩下一些拿着扇子,在酒楼里抱着歌姬唱歌的所谓『风流才子』,到了怂宋之时,更是出现了一些毫无节操,谁的拳头大,他们就给谁跪下,甚至还拉扯着旁人一起跪的『识大体顺大势』的儒生。

    因此大体上来说,郑玄是属于汉代受到董仲舒影响之后的君臣观念,而司马徽还保持着汉初,或是说春秋战国时期的忠诚定义。

    就是在郑玄和司马徽争论君臣忠诚相关问题的时候,斐潜来了。

    第一天两个人在争辩的时候,不管是司马家的人还是郑玄的弟子,都没有太在意,毕竟学术争辩是常有的事情,在青龙寺之处,那一天没有争论,脸红脖子粗的无法用语言说服便是采用物理说服的都有。

    但是随着两个人争辩的深入,涉及的范围越来越大,便是惊动了斐潜。

    斐潜到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

    郑玄和司马徽似乎都看见了斐潜,又像是都没有看见。两个老人引经据典,驳斥着对方的论点,阐述着自身的观念……

    『二公所言所论,可有记下?可有疏漏?』斐潜对着国渊问道,『饮水呢?食物可有备齐?医师准备了没有?』

    国渊头上有细微的冒汗,『今日之论大部分都已经记下,但昨日之论未有记录……食物饮水,庄中皆有,但是医师……』

    国渊颇为恐惧。

    但他不是害怕面对斐潜。

    国渊作为郑玄的弟子,他也没想到事情演变成当下局面。

    郑玄和司马徽的理念分歧,不仅仅是古文今文一字之别而已,更多的是在具体执政的事项上,包括律法,制度等等方面的差异,之前的正经之论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对于选取什么经文也是有分歧的,但是分歧还不是很明显,毕竟重要的经文就是那几部,从春秋战国传下来,有脉络可以追寻。

    但是到了当下的正解之时,这分歧就自然是大了……

    同一个经文上的文字,不同的句读都有不同的理解,更何况像是郑玄司马徽这样可以说是学派之间的理念分歧,更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国渊一开始的时候,只想着借司马徽的力量将郑玄从闭关当中请出来,但是他没有想到请出来之后却陷入了更麻烦的境地。

    郑玄年龄大了,身体衰弱,这是所有人知道的事情,虽然有长安百医馆,但是百医馆也无法抵挡时间的侵蚀,肉体的衰老是不可逆的,所以国渊害怕郑玄在闭关之中出什么问题。

    可是现在国渊意识到,出关了之后更有问题,因为这么高强度的争论,剧烈的脑力风暴,别说是老人,就算是年轻人都未必能够坚持下来……

    万一,如果万一,国渊不敢想,所以他很恐惧。

    看着国渊,斐潜确实有些恼怒。

    斐潜吸了一口气,摆摆手,让国渊再去堂下负责记录,其他事情就不用管了。

    『派个人,速去百医馆,看看华医师在不在,请他来一趟,若是华佗不在,那就先让张医师前来……』斐潜一边翻看着国渊的记录,一边吩咐道。

    这事情确实有些出乎斐潜的预料。不过事已至此,强行将两个老人打断,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斐潜原本的想法,是通过青龙寺大论当中,一点点的进行辩论,然后确定下来谁输谁赢,谁的观念更符合社会需求,但是原来作为黄老的代言人庞山民,却因为庞德公急急赶回去了。

    庞统也很快就会悄悄离开,即便是庞统不离开,作为斐潜手下的重要谋臣,庞统也并不适合亲自下场参赛,这会让其他的人认为斐潜在青龙寺又做平台又当裁判还下场当球员……

    所以等于是在黄老学派这一方面上,只剩下了司马徽。

    或许是因为原本可以出面维护黄老的人选走了,或许是因为庞德公的消息也让司马徽觉得紧迫了,或许是什么其他的原因,反正这两个老人都觉得长痛不如短痛……嗯,反正差不多是这个意思,于是自然而然的走到了一起,开始短兵相接。

    斐潜很快的将两个人争辩的记录看了一遍,然后将朝堂和地方的言论抽了出来,说道:『将涉及天子,朝堂等论按下不表,其余所论,抄撰一份,传于青龙寺祢正平处,令其宣讲。』

    祢衡是个大喇叭,先天带有聚拢的效应,所以通过他便会很快的将两个人争论的内容散播出去,这样一来,在青龙寺之中那些还在扣字眼的人,就会被吸引,然后分流,最终产生更大更多的辩论……

    『其外,增加青龙寺巡丁,兵卒数目,』斐潜继续吩咐道,『加强在长安三辅各地巡查……还有,让书坊先准备纸张凋版,随时刻板开印……』

    斐潜微微叹口气,要是在后世,这少说也要搞些现场直播什么的,但是现在也只能是将就了。

    现在最担心的,就是两个老人的身体了,尤其是郑玄。

    青龙寺正解大论,经过漫长的积累,最终到了最为凶残的阶段,希望两个老人能撑得住……

第2665章忠孝之本

    随着郑玄和司马徽在庄园内辩论的消息传递开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往青龙寺汇集而去。

    有的甚至赶到了司马庄园之处,但是被早有准备兵卒拦下。

    毕竟两个大老之间的争辩,并不需要太多的听众。

    没错,有一些事情的是非对错,是不需要所谓『民意』认证的。有时候『民意』未必会是正确的,就像是后世很多在网络上推动所谓『民意』的家伙一样。这些人用虚假捏造截取的片段,欺瞒民众,挑起争端,然后这些幕后者则是逍遥在外。

    郑玄和司马徽两个人的理论是否正确,也同样不需要什么其他的民众来加以认证。

    两个人争论的速度从一开始的激烈交锋,到现在已经渐渐放缓下来了,似乎是因为疲倦,亦或是因为需要检索更深层次的东西,所以他们之间有时候会陷入沉默,然后过一会儿才有人说一句,然后另外一个也不会立刻回答,也是沉默一会儿,再说一句……

    日光渐渐开始向西斜,云层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起来。

    在堂下记录的国渊已经有些麻木了。

    一方面是惊讶,一方面也是恐惧。

    很简单,到了郑玄和司马徽争论的后期,有一些说出来的言论,若是传出去,很多是属于『大逆不道』的,一般百姓议论的话,轻者被屏蔽,严重一些或是解群,更严重的就有被查水表的风险。

    神灵。

    天子。

    社稷。

    世家。

    不管是那一个的话题,都是重量级别的炸弹,可以将周边的人炸得粉碎。

    就文字本身而言,其实是几个笔画,横竖点撇捺而已,但是就这么些符号组合而成的文字,背后却蕴含着太多的东西,或达意,或抒情,或诋毁,或赞美,或绵里藏针,或阳奉阴违,每一样都可能触怒当权者的逆鳞,而导致杀身之祸。其实如果用一句比较现代的话来说,文字狱其实就是『意识形态斗争』。

    后世之中,应该再加上一个多媒体。

    喉舌,永远都是统治阶级的。

    文字狱,历朝历代都有。

    其实很多文字狱,都是斗争。

    苏东坡任湖州太守时,因为一篇本无足轻重的《湖州谢上表》,无非就是向皇上请个安,说说自己做这个太守做了些什么而已,却被政敌逮住其中的语句不甚检点处,大加发挥,差点让人弄死在狱中。当然,最最遗憾的是,因为桉情由文字而起,苏轼夫人惊慌失措之下,烧掉了东坡先生不少文稿,这实在是颇为遗憾。

    所以斐潜就必须在一旁把关,将一部分内容隐藏下来。

    这多少会让人有些无奈,可是当下确实不适合将这些内容全数抛出来。

    或者说,暂时不适合。

    国渊也算是博览群书,对于郑玄司马徽二人所言典故自然不会说听了不知道说些什么,记忆力也是不错,再加上文采也好,所以不仅是记录下了二人所言的内容,还将二人的神态也一并描述,写了下来……

    天上的乌云迅速的汇集起来,似乎很快就要下雨的样子。

    华佗赶到了,在回廊之处向斐潜致礼。

    华佗原本是要到乡野去出诊的,刚离开长安百医馆没有多远,就被追上,然后重新返回而来。

    『所需药物都带了么?如果不齐,就赶快令人到百医馆取来。』斐潜站在堂外,一边望向堂内的两位老人,一边对着华佗说道。

    斐潜确实有些担心。

    『都带了。』华佗示意了身后的药箱,然后站在斐潜身旁,也是伸着头看着堂内二人,片刻之后就皱起眉头来,『他们争论了多长时间了?』

    『昨天就开始了。』斐潜说到。

    『昨天?!』华佗瞪圆了眼,神色都有些紧张起来,『那就麻烦了……』

    华佗以为二人持续争辩了两天一夜,那样的话,就有很大的危险了。

    熬夜,对于人类来说,其实是有巨大危害的。

    人类从上古进化的时候开始,就没有准备熬夜的功能。

    相反,人类在身躯机能上是需要充足的睡眠,来恢复精力,或是修复某些日间运作带来的损伤。

    年轻人都不能经常熬夜,老年人更不适宜熬夜。所以那些动辄将福报挂在嘴边的,只要求员工熬夜工作却闭口不提各种补助加班费的,几乎就等同于慢性投毒,谋财害命。

    斐潜补充说道:『昨夜二人有歇息。』

    华佗听闻,明显松了一口气,『这还好,还好……』

    可是华佗的神色并没与因此就彻底放松下来,依旧是紧张的在郑玄和司马徽脸上来回巡视。

    『可以让他们休息一下么?』华佗说道,『他们现在都很疲惫,我担心……送些水进去也好……』

    『送了……』斐潜指了指在厅堂之内,被打翻的食物和饮水,『早就送进去了,他们……送了两次,都这样……』

    有个词叫做废寝忘食。

    现在郑玄和司马徽的状态就是如此。

    他们已经忘记了周边的一切,即便是有食物和水摆放在他们面前,都会被认为是干扰,然后下意识的将其扫除。

    华佗的眉头皱了起来,『不可以停下来么?如果现在中断,应该……不会有什么太大的危险……』

    斐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虽然文武有些不同,但是可以说这里……就是他们两个的战场……他们两个就是在战场奋力搏杀的勇士,明白么?这时候已经进入了最后阶段,如果我加进去,或者什么人去打断他们,那么就等同于他们之前付出的就白打了……而且,这个年龄了,你觉得他们还有精力,或者还有时间去打下一次么?』

    华佗也沉默了下来,然后叹息了一声。

    斐潜和华佗站在堂下,默默的看着。

    在厅堂周边,兵卒护卫也默默的站着。

    庄园之内,更远一些的地方,所有的人也都尽力的保持着安静。

    只有厅堂之内两个沙哑的声音时不时的响起……

    『可能有些麻烦了……』华佗忽然说道,『要让人赶快去煎药……』

    斐潜一愣,旋即一招手。

    许褚上前几步听令。

    『让人拿炉子来,就在这里煎药。』斐潜说道。

    许褚拱手,然后迅速开始叫人准备。

    斐潜可不想要看见什么煎药煎到一半,什么不小心手滑了,亦或是出门撞上打翻了等等低级狗血的情景,就在堂前眼皮底下煎药,虽说可能会导致木板或是栏杆留下炭火的印迹,但和药的安全相比,都是小事。

    华佗脸色有些发紧,『将军,还请人传太仓来……我一个人恐怕忙不过来……太仓医师不仅是擅长妇幼,更有一手急救针灸术,与我不相上下……』

    如果真的发生什么问题,当然是要争分夺秒,若是两个人都出现了危急,华佗自然是分身乏术,而作为擅长给妇幼接生的太仓一脉,自然有用针灸刺激人体机能,激发潜能的手法,在抢救危急也有很丰富的经验。

    斐潜立刻示意,顿时就有护卫领命急走。

    或许是因为紧张,或许是要理清思路,也或许是想要和斐潜解释一下,华佗一边从大药箱里面抓取药材,一边说道:『我早应该想到的……烦劳过度,情志相激……麻烦了……风淫末疾,雨淫腹疾,晦淫惑疾,明淫心疾……』

    风雨?

    斐潜抬头看了看天空。

    云朵累积,天色晦暗。

    似乎有些隐隐风雷之声侵袭而来,紧一阵慢一阵的吹拂过树梢和屋顶。

    对于斐潜来说,这就是夏日午后的一场雷阵雨而已。

    但是对于老人来说,每一个急促的节气变化,气温升降,都是潜在的无形威胁。

    太仓医师也匆匆而来,站在华佗身侧,神色凛然。

    厅堂之内,似乎争辩也进入到了尾声。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大雅》云:“无念尔祖,聿修厥德。”此方为孝……』

    『然不可愚孝,正所谓万乘之国,有争臣四人,则封疆不削;千乘之国,有争臣三人,则社稷不危;百乘之家,有争臣二人,则宗庙不毁。父有争子,不行无礼;士有争友,不为不义。故子从父,奚子孝?臣从君,奚臣贞?审其所以从之之谓孝、之谓贞也……』

    『而今何为忠?』

    『又是何为孝?』

    两人辩了一圈,最终又是回到了『忠孝』二字上。

    因为这两个字,其实就是大汉的根本。

    也是很多分歧的要点。

    同时,也是华夏道德,政治理念的根本。

    是所有的风俗,所有的信念,所有的道德的基础。

    春秋至战国时期的社会是一个破而后立的社会,一方面因为原本的政治权威逐步丧失其地位,导致原本的社会结构也被逐步瓦解,在另一方面上则是大规模的兼并战争,政治权力体系和社会结构寻求转型,新的政治思想开始出现。

    诸子百家才有了诞生的土壤。

    而在诸子百家当中,对于忠孝的概念,都有相应的阐述。随着春秋战国社会状况的变化,诸子的忠孝观也随之发生变化。

    孝相对可能早一些,到了春秋时期,忠字开始出现,在孔、墨两大派别之中,无论是孔子提出的忠是忠、孝是孝,还是墨子以兼爱模湖二者的区别,都可以明显的看到人们对于这两个字的重视,以及对于这种理论的阐述。

    大汉当下的思想家,包括郑玄和司马徽在内的很多人,都多多少少会将大汉和周王朝相提并论,然后试图在春秋战国的那段时期当中寻找到一些可以借鉴的经验。

    进入春秋时期之后,周王室的权威不断衰落,同样的,在桓灵二帝之后,大汉的权威也是不断的衰败。

    春秋末期各个战国的兴起,虽说在初期各国仍承认东周的宗主国地位,但齐、楚、晋等有实力的大国逐步崛起,周王室在君统和宗统上的绝对地位已经逐步被忽视,同样的,如今大汉地方豪强的割据,也标明了汉天子的统治在摇摇欲坠。

    这种重大社会变革,直接地影响了文化。

    今文古文,山东山西

    都是文化上冲突的重要节点。

    大汉原本采用的天子中央郡县地方的统治模式开始崩塌,随之『忠孝』这个两字的定义也开始偏移,什么才是忠?什么才是孝?原本大汉的忠孝,是否在当下依旧可以延用?若是不能用,这个忠孝又应当如何定义?

    原本的政治关系开始崩塌,大汉神像的光华不再,家族世家地方豪强开始支配地方,『忠』字似乎开始模湖,『孝』字却被越发的强调起来。

    『忠』和『孝』从商周时期含混的政治一体概念,到了当下已经被切割成为独立的概念。

    举孝廉,为什么不是举忠孝?

    廉能代替忠么?亦或是孝能排在忠的前面?

    若是探查『忠孝』的根源,很多人会提及孔子。孔子在《论语》中提及『忠』虽然多达十八次,但并无一处是对于『忠』下达的准确定义,其中还有七次是『忠信』连用,说明其实孔老夫子对于『忠』的概念其实也没有完全想好。

    至于早在春秋时期,就和儒家相抗衡的墨家来说,忠孝观念上也未能完备,『忠』字在《墨子》中多次出现,其内涵也不尽相同。虽然说墨子一派最终表现出了忠烈的一面,以全体自杀或是被自杀,消除了君王心中的不安,但是也标明其实墨家的『忠孝』和君王所想要的『忠孝』并没有什么联系,甚至是大相径庭的。

    之后孟子荀子也开始分裂,不仅仅是在性善性恶上,在『忠孝』方面,孟子和荀子也走向了对立。简单来说,就是孟子侧重于孝,认为孝比忠重要,而荀子则是侧重于忠,认为忠才是第一位的。

    之后大部分的『忠孝』理念,都是建立在这四个人的概念之上衍生出来的,比如韩非子将忠孝合为一体,其实也是一种变化。

    为了更加好的提供政治基础,华夏的这些学者们,围绕着忠孝两大观念,衍生出了各不相同的政治逻辑,故而可以说忠孝观对于整个华夏的封建王朝的社会发展,都产生了至关重要的推动作用。

    『忠』、『孝』二者作为基础的道德条目,在商周时期社会道德逐步从无到有,然后经过系列的发展,随着一代代的学者不断的研究深化,解释阐述忠孝之间的彼此冲突和相互包容,从而衍生了出华夏别具一格,与其他文明完全不同的文化脉络架构。

    『正经正解啊!』司马徽沙哑着声音高声喊道,『正经正解!当求其本源!舍弃一切繁杂修饰,直去其本!敢问忠孝本如何?』

    『忠孝之本……去除繁芜,直取其本……』郑玄的脸色呈现出了些不正常的红光,情绪上的激昂使得他似乎觉得天地都在旋转和扭曲,但是他依旧说出了最为核心的两句话——

    『尽己谓忠!』

    『尽责谓孝!』

    司马徽拍着手,『好!好!尽之人事,可谓忠孝!』

    两人相视,大笑。

    两个人最终达成了共识……

    没有神圣化,没有扩大化,没有极端化,没有模湖化,就是很简单的概念,很直白的阐述,最终定下来了对于『忠孝』的定义。

    『忠孝』是双向的,是一个相对公平的概念,是一个道德上面的标准,而不应该是一个绝对化的,无前置条件的定义。

    当所有附加在其上的东西被完全去除,剩下的就是其本质上的含义。

    当一件事在面前,尽自己最大努力将其做好,就是对于这个事情的『忠』。

    这个事,或许是君王交待的事情,或许是百姓需要的事情,或是上对下,也或是下对上。

    『孝』则是一个人在家庭当中的责任。

    不分男女,无谓年长年少,但凡是家庭的一份子,自然就要为整个家庭尽责,对父母,也对于家庭。

    『忠』侧重于外,『孝』注重于内,而由『忠』和『孝』,可以衍生出『信』、『义』等等……

    两个老人大笑着,拍着手,然后不约而同的向后倒下。

    幸好两个人都是坐在席子上,并且地面都是木头的,所以两个人倒下并不会有多少直接的外部伤害,重点是身躯内部的损耗。

    『快!』华佗急急冲了进去,立刻开始给郑玄诊断,『气血亏虚,土水不足!痰瘀阻络,风邪入脑!尚存孤阳一脉……急用度厄汤!』

    另外一旁太仓淳于也是给司马徽诊断,『水镜先生只是心血略亏,应无大碍。』

    司马徽年龄小一些,所以当下郑玄的情况更为严重。

    有人急急送上熬好的汤药,可是郑玄已经是牙关紧闭,脸色发青,喂不进去。

    汤药沿着嘴角往外流淌……

    『以管引之!』华佗取了小竹管,然后掰开了郑玄的嘴,引药进去。

    郑玄还有吞咽的本能,汤水徐徐而入。

    华佗和太仓淳于都缓了一口气。

    能饮汤药,就还有得救。

    『我先来罢,』太仓淳于一手按着郑玄的手腕,一手则是取出了银针,说道,『我先以针相激……取云门,太渊,内关……祛除风痰,振其元气……』

    华佗略微思索了一下,『可!』

    为什么是太仓淳于先上,并不是华佗针灸就差,而是郑玄年龄大了,和生产之中的妇女一样是属于气血双亏的状态,所以更适合太仓用针。而华佗上的时候,那就真的是救急度厄了,大开大伐,金石其下,就算是抢过来也是大伤元气,对于郑玄身躯本元大有不利。

    因此若是太仓施针之后,能救过来,自然就是最好,若是还不行,才是华佗出手。

    斐潜站在堂下,他不懂医术,所以也帮不上忙,只能是看着太仓淳于取出了银针,然后扎在了郑玄身上,然后行针取气……

    另外一旁的司马徽则是被半扶着,正在饮药汤。

    忽然之间,天空之中,电闪雷鸣,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斐潜仰头望天,不由得说道,『昔日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今二人之论成时,风雷鼓,天地惊……今日所言,或当传世之论啊……』

第2666章生死考验

    郑玄和司马徽的很多辩论的内容,其实很多人在心中多少都有滴咕过。

    虽然可能在滴咕的时候,未必有那么清晰的概念,但是肯定都碰到过。

    忠孝的定义,或许是更高深了一些,但是每个人只要在社会上,肯定都遇到道德和法律上的问题过。如果一个人是独居的,永远不和其他人打交道,那么道德和法律对于这个独居的人来说,就是毫无意义。

    因为不管是道德也好,亦或是法律也罢,都是在规范人跟人之间的关系的。如果不和其他人发生任何的联系,像是一个野人一样独自生活在自然环境之中,那么道德和法律就失去了其存在的意义。

    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分工协作,然后再进一步的精细化分工,使得人跟人之间的联系越发的复杂,为人处世应该如何,也就成为了许多普通人日常的问题,以及学者研究的方向。

    以道德要求旁人,以法律规范自己,看着像是讨论底线问题,实际上只不过是在试探底线。

    这个底线,是会变化的。

    严格说起来,郑玄和司马徽两个人都不是存粹的单独学派的学者。

    就像是儒家一直在强调道德,但是郑玄却觉得律法很重要一样,或许是因为斐潜在关中三辅推行的律法让郑玄改变了原本提倡道德的观念,反正现在的郑玄不强调人人都是君子,也不会再说什么让天下人都变成君子的话了。

    司马徽也是如此。他的道德和法律的论点,虽然有些偏向于儒家的道德至上,但是司马徽的重点是因为想要减轻百姓的负担而推崇道德,更多的是站在治国理政的角度上去看这个问题。司马徽觉得吏员是不直接产出的任何『物用』的,所以如果一味的注重法律,那么不管是从抓捕,调查到审判,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这样会增加社会的负担,如果可以用道德解决,不是更好?

    不同的人,看到的东西自然不一样,也就有不同的论点。

    无论是儒家还是黄老,其实都清楚全天下的人,不管是君主还是百姓,都不可能是道德君子,只不过之前的儒家或是黄老,都不愿意承认而已。

    不管是君主还是百姓,其实就像是熊孩子一样,起初是不懂,后来是懂了装作不懂,再后来就是表面上懂实际上偷偷摸摸的做不懂。

    秦王朝之时,将律法发挥到了极致。秦王和他的官吏们,严厉到了极点,不孝顺父亲的要被杀,路上遇到盗贼不帮忙的也要被杀!诬告碰瓷的反坐!不揭发违法的同罪!跟兄弟打架的剃胡子!偷东西的去修长城!连走错路的都要鞭打,罚钱!

    秦国的百姓也不是一开始都遵守的,只不过是经过了几代人的不断的灌输和扎实的执行,加上秦王和官吏的以身作则,才让这么刚硬的律法得以施行。

    而汉代则是道德教化做到了极致,鼓励百姓们孝顺,友善,谦让,皇帝以身作则,大臣们效彷,并且设立孝廉,来举荐这些有道德的人来学习,做官,改变了民间的观念,让百姓们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什么做法才值得尊敬。汉天子和他的官吏们对百姓说,人必须要孝顺,要有道德,你们看天子多孝顺啊,你看我们多谦让啊,所以啊,有道德的人才可以得到尊重,才可以当官,大家都要尊重有道德的人啊……

    这两种不同的做法,有什么问题?

    有人会说是这个问题,有人会说是那个问题,但是实际上不管是推行律法,还是加强道德,都离不开四个字『以身作则』,就像是熊孩子大多数都有熊父母一样,混乱的律法和道德观念的根本原因,就是有比百姓更加混乱的官吏。

    秦国能重律法,是因为秦王也是这么做的,秦国的官吏也是如此,所以秦国的百姓自然也就跟着如此。而秦国统一六国之后之所以无法在六国继续推行严格的律法,并不是六国百姓和秦国百姓有什么太大的出入,而是因为六国的官吏,旧贵族和秦国的不一样。

    这些六国旧官吏,旧贵族无法忍受,也根本做不到,所以他们就反叛了。

    汉朝的道德教化使得华夏正儿八经的成为了礼仪之邦,注重道德,但一味的追求道德的同时也造成了后来的乱象,人们刻意作秀,为了名声不择手段。

    一开始只是没有才能的人为了名声瞎搞,然后劣币驱逐良币之下,将有才能的人赶下去了,再往后便是有才能的人也开始不择手段起来,上上下下都开始不讲规矩只讲作秀了,谁更能作秀,谁就能当更大的官,才能都用在作秀上,还有什么心思去用在百姓身上?

    就像是当街一个时辰之内,可以布置彩排安排人员,准时准点的迎接上官检查,上官检查完了,前脚刚走后脚又是物品清空,迅速撤离,这种执行效率,这种执行机构,难道会比什么C,什么K差多少?配合检查的人员可以装清洁工,装售货员,装顾客,装社区人员,装什么就像什么,难道不比006,008更精锐?想想看全国上下多少机构在做秀,又有多少人员参与其中?

    所以,很多问题其实都有前置条件的,不谈妥前置条件是什么,就无法确定某个问题的标准在哪里,而只有『忠孝』这个问题,是针对于每一个人的,不管是独居,还是当官,不管是在秦国还是在大汉,人生下来,正常都有父母,所以必然牵扯到『孝』,而只要这个人和外界有接触,那么肯定就有『忠』的延伸……

    最终郑玄和司马徽都意识到了这一点。

    想要简单的去阐述,去厘清一些旁支的问题,其实根本不可能,只会越争越乱。

    但所有的一切社会问题,大体上可以是归于『忠』和『孝』的概念,一个是对外的,一个是对内的,一个是人在社会当中的态度,一个是人在家庭当中的标准。所谓『尽力』和『尽责』,其实意思差不太多,但是『责』是无法推脱的,也就是每个人生下来就必须要有的,而『力』么,相对来说就活泛了一些。

    虽然说后世的人类属性的划分更具备科学性质,但是对于大汉当下的人来说,一个清晰的,简单易懂的概念,显然会比后世的人类社会属性的条条款款更让百姓容易接受。

    随着『忠孝』的最终确定下来,青龙寺之内也随之掀起了研讨争论的热潮。

    暂且不论青龙寺里面的后续引发的争论,当下对于引发争论的郑玄和司马徽来说,却面临着他们人生的一个重大的考验。

    生死的考验。

    郑玄被送进了百医馆。

    虽然说及时灌下了一些汤药,并且进行了针灸处理,但是病症并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显得越发的严重起来。

    华佗,太仓淳于,张云等人联合坐诊,都是脸色凝重。

    相比较郑玄而言,司马徽就好多了。

    老人原本就是如此,上下年岁差一年,就像是天和地的区别。早一年或许还能挑着担子赶集,次一年就腰酸腿疼走不了几里路,再过一年或许就只能在家里面待着出门都难……

    司马徽虽然没有像是郑玄那么的严重,但是一场大病是少不了的,不过有百医馆的医师照料,康复还是没有什么问题。

    有危险的是郑玄,他年龄更大,身体更差。

    根据国渊的描述,其实在争辩之前,郑玄已经有了一些中风的症状,虽然不是很明显,但是在这一次激烈的争论之后,这些症状加剧了。

    华佗和太仓虽然说当场及时进行了抢救,但是并不能完全解决郑玄年老而到来的血管老化和栓塞的问题,再加上之前争论情绪激昂,争论结束的时候骤然的放松,一起一落之下,郑玄就出大问题了。

    若是一般的老人,在大汉当下的医疗条件之下,基本上就是放弃了,可问题是郑玄不是一般的老人。

    而且郑玄和司马徽才刚刚提出『忠孝』的概念,需要,也是必须坐镇青龙寺,将这个概念确定下来,然后推广开去。若是郑玄就这样故去,即便是有司马懿的背书,也必然会有很多山东的键盘侠会跳出来挑刺,表示这只是司马徽的一面之词。

    司马家族和骠骑都已经像是穿一条裤子了,还能讲什么好的?

    同时司马徽也没有郑玄的群众基础,或者叫做认知度,毕竟郑玄之前在冀州幽州一带,有不少的弟子,记名弟子,旁听弟子等等,所以郑玄能说一句话,在冀州幽州一带,可能比司马徽说一百句都顶用。

    毕竟之前司马徽的主要战场,是在河内和荆州。

    因此,不管是站在人道的立场上,还是政治层面的需求,郑玄都必须要救,要从死神当中抢人。

    但是这不是什么容易的活……

    『如今郑公将身不谨,骨节不强,不能强药,手足不便,智混慧沌,乃脑中有风涎之故也。』华佗说道,『汤饮缓行,不可急于效,金针分寸,不可尽其效,唯有开脑取之,方可根除。然意有短计,力有不足,时有破漏,重于恐惧,加以裁慎,难以定策,不知骠骑之意如何?』

    『开脑取风涎?』斐潜吓了一跳,这是华佗将郑玄当曹操了么?

    当然,历史上倒是没有说华佗能开脑的事情,更没有华佗当着曹操的面说要砍开曹操的脑袋。只不过是曹操头疼的厉害,想要让华佗当他的私人医生,然后华佗没答应,曹操就将华佗下狱,威逼利诱不成之后,就将华佗杀了。

    因为当时曹操觉得反正都已经得罪了,若是真的自己犯病了,即便是华佗能治,又怎么保证华佗在治疗的时候不下黑手?所以干脆杀了了事,结果没想到后来曹冲大病……

    不过当下很显然,郑玄不是曹操,所以华佗也没有必要给郑玄治病的时候掺杂什么个人情绪,家国情感,所以只是在和斐潜在陈述手术风险而已。

    斐潜并没有立刻做出决定,而是前往郑玄的病房。

    郑玄已经清醒了,但是肢体还没有得到恢复,脸部肌肉看起来也是比较僵硬。

    国渊守在其身边,一脸的悲伤和担忧。

    中风有好几种,曹操那种应该也可能算是其中一类,头部血管问题,尤其是脑部神经,几乎是人类医学禁区,即便是到了后世之中,也是极为困难的项目。

    急性中风不用说了,基本上就属于和死神抢命的类型,稍微抢救晚一点,就只能挂在墙上了。即便是抢救回来,也会有很多后遗症。

    但是中风也分有短暂的,或是轻微可恢复性的类型,简单来说就是血栓如果没将血管堵严实,那就还好,一旦完全拥堵,或是直接破裂了,基本上就是一脚跨进了鬼门关。所以急性中风也被称之为完全性脑卒。

    郑玄不算是完全性脑卒,但是也不算是太好。

    根据斐潜的判断,应该是属于堵了一点,但是又没有完全堵死的那种。若是有后世的溶血栓的药物,或是什么介入手术之类的,查找到其拥堵的血管,重新打通之后就可以解决至少一半的问题了,可是现在,没有溶血栓的药物,也没有什么X光CT机。

    只有华佗,还有简陋的手术工具。

    『郑公?』斐潜坐到了郑玄身边,轻声呼唤。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上面的因素,斐潜觉得郑玄似乎很老,很瘦。

    郑玄从昏沉当中醒来,目光有些游离和迷茫,过了很久才很艰难的集中在斐潜脸上,又像是根本集中不了,只是因为斐潜的声音引起了郑玄的注意。

    『@#¥……』郑玄似乎说了一些什么,但又像是无意识的痴语。

    在病榻之下的国渊,悲伤的神色更深了。

    斐潜轻轻的叹息了一声,缓缓的退出了病房。

    『若是不动金刀,施以汤药,不知可否康复……』斐潜转头问跟在身侧的华佗,还有张云太仓淳于等人。

    众人相互看了看,皆是默然不语。

    华佗性子比较直接,『若不动金刀,恐是难以得活。郑公年老体衰,若不急除病所,汤药亦是无用。』

    张仲景不在长安,他若是当下在长安,想必也会前来会诊。但现在即便是张仲景前来,也未必能有什么决定性的作用,毕竟张仲景擅长的也不是外科,而是内科。

    整个百医馆,只有华佗可以算是全科,敢于真的下手面对血淋淋的场景,还有擅长于金创的张云,擅长妇幼的太仓淳于,这三人是对于外科手术多少有一些接触的,其余的人大多数都是内科范畴,开方子用针灸没问题,一般都不懂刀子。

    百医馆不是没动过手术,割盲肠,开肚肠,锯残肢都做过不少。虽然说没有办法做到后世的无菌无尘手术室,但已经算是当下最好最干净的条件了。

    还有大汉顶尖的医师和助手。

    斐潜在犹豫。

    如果不让华佗动手术,基本上就等同于后世的保守治疗。

    若是郑玄年轻一些,依靠身体本能的修复,说不得比动手术要更好。毕竟大汉的手术条件,不管怎么说都比不上后世。但是同样的,从肠胃吃下去的汤药是缓慢的,有可能还没等到药效发挥出来,郑玄的病症就再次加重……

    如果动手术,按照华佗的性格,若是没有风险,怕是早就动手了。而且即便是华佗不说,斐潜也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给郑玄动手术,死亡率百分百就已经算是不错的结果了。毕竟在手术发展历史上,死亡率超过百分百的例子也不在少数。

    不动手术,郑玄可能会慢点死,顶多拖个几天。

    动了手术,郑玄可能会当场就死,但是有那么一丝的几率活下来。

    『元化……』斐潜沉声问道,『你之前有没有做过类似病人?』

    华佗点头说道:『做过。我一共给三个人开脑取涎过……』

    『哦?』斐潜愣了一下。

    这华佗还真做过类似的手术?

    『不过这三个人都死了……』华佗继续说道。

    斐潜:『……』

    『我后来跟着流民……也只有流民不在乎这些事情……』华佗缓缓的说道,『流民一路上死的人很多……有时候流民之中有些食人,会先杀人,然后将人股上的肉剃下……我就去捡剩下的脑袋,呵呵,那些人还以为我是喜食人脑……我不记得一共开过多少人的脑袋了……』

    华佗似乎是下意识的搓了搓手,就像是要搓掉手上的血污,『骠骑,如果你不是有开设百医馆,我是不会来的……』

    这个天下,也只有百医馆开展了解刨课程,专门有尸体提供给医师作为医学研究。

    『可是郑公……』斐潜沉吟着,『毕竟是郑公……』

    华佗摇头说道:『于某眼中,唯有病人。』

    斐潜沉默了更久,『郑公病情,是否唯有此法?』

    华佗点头,『若不行术,恐不过七日。若是行此法,或是当即死,或是再延寿数载。』

    斐潜深深的吸了口气,『可。一切就拜托元化了。』

    华佗低头拱手,然后便是转身而去。

    斐潜站在百医馆院中,望着天上的浮云。

    而在他身后,便是来来往往,急急而过的医师和助手。

    热汤,烈酒。

    药水,血水。

    麻布,红衣。

    光影偏移,云卷云舒。

    过了不知道多久,华佗带着一身的血腥味走到了斐潜身侧,声音之中带着浓厚的疲倦,又带着一种坦然的轻松,『启禀骠骑,救下来了……』

    斐潜这才感觉到自己双腿有些酸麻,『善……元化辛苦了……』

    这简直宛如神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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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想三国当年,各路风流人物在短短几十年间碰撞出炫耀无比的光华。一个小职员穿越,无财无权无势,是怎样在三国各路牛人间走出自己的道路?枭雄还是英雄,美女还是江山,阴谋还是阳谋,王道还是霸道?慢慢一路走三国,你会发现其实曹操没做献刀,刘备不光会哭,孙权平衡有术,一起来会一会吕布关羽的武艺,一起来见一见大乔小乔的呆萌……诡三国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诡三国,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诡三国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