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八章 百孔格
烟夕罗满腹狐疑,并不相信红叶狩的话。遂急匆匆出了花园,向正南方向行去。
杜远趁妖婢们忙于布置会场,用神识遥遥锁定目标,沿着墙根并行。那烟夕罗转了两个弯,居然走进了紫宸殿。
杜远把脚步按住,举头看了看这座曾被他引发过火灾的大殿,严格地说,不是“曾”,是“将”,因为此刻距离二十一世纪尚远——进还是不进呢?
他缓缓散开神识,由一线拓为扇形,对着大殿进行区域扫描。
这种道门常用技法,他已运用得日渐纯熟。
那感觉,就像人体雷达一般。一旦覆盖范围内出现活物,他的脑海中即会出现朦胧光斑影像,具体细节看不清,但数目很清晰。
还好,殿内并无多余人等,烟夕罗的信源入内后,驻足片刻,旋即向下隐没……
趁着目标尚未完全消失,杜远把心一横,第二次腾身闪进了紫宸殿。
江户时代的京都御所,理论上仍是东皇施政处。实权虽被幕府代掌,逢年过节时各地大名仍要来此地,俗称“上洛”。
对东皇表忠心是小,借场子相互联络感情是真。哪个托大不小心,怕是就要被其他势力联手灭掉了。
紫宸殿作为东皇核心办公场所,原本不可转赠他人。无奈白坟姥姥过于强势,竟连此处都占了。每逢上洛季节,东皇还要暂借回去,临时充充排场——着实有够悲催。
杜远入内立刻贴着门柱侧行,寻了个阴暗角落四下观察。嚯,这排场,可比后世装修得讲究多了。
青白纱罗和垂幔环伺,鎏金宫灯与刺绣屏风遍布,唯一不变的是高台上的御座。烟夕罗就消失在那里……
杜远小心翼翼,背靠墙壁,围着大殿绕了半圈,确认安全。立刻伏身潜行,来到御座正面高台之下。他一寸一寸用脚轻叩金砖,试图找出地宫入口。
足足又绕了半圈,直到御座高台背后,才发现一丝端倪。
呦,这架子上摆的,不是我的瑰仙剑吗?
的确,正如紫宸殿尚未被烧毁一样,那把“传天国作御物小乌丸太刀”仍在此处静卧。
无数念头在杜远心头涌起,他回手按了按插在后背的瑰仙剑,临来前用粗布简单包了包,摸上去触感真实,的确还在。
同一物体,来自不同时间,在相同空间偶遇,可以同时存在?这又说明什么?
如果我回到昨天,会不会遇到昨天的我自己?
这想法让他心中有点儿乱。丹老说过,如果在平行空间穿越,不同时间轴上可以并存相同事物,且不会互相干扰。
那么眼下呢?这个江户时代的御所属于不同时间轴还是相同时间轴?如果我再取了这把剑,会发生什么?
他一时想不出结论,只好劝自己莫要贪心:我的法器,取回一把就够了,可别搞出事来——对于修真界新晋崛起的“破烂收集王”杜远而言,这种自律颇为难得。
一盏落地鎏金铜灯引起他的注意,这玩意在后世的紫宸殿可没见过。
此灯造型优雅,状似一只灰鹤单足而立,长喙尖端衔着油碗。此灯与别不同,此刻并未燃亮。而且位置颇为古怪——放椅子后面干嘛?照东皇屁股?这不是明摆着会造成逆光吗?
杜远再三研究,发觉鹤咀衔着的那只油碗浮灰残损,貌似镶嵌着几个指纹。他伸手比量了一下,是从上向下五指抓牢的效果——然后呢?
他试探着轻轻一扭,地面金砖忽然无声裂开,向两侧滑入,现出一道青石阶梯,直通向下——内里昏暗无比。
是了,就是这里!
杜远担心机关开启有时限,来不及细想,一哈腰钻了下去,双手扶墙刚刚走下十几阶台阶,头顶金砖复又无声闭合,顿时陷入黑暗之中。
怎么办?别急,先静一静。
杜远孤身处险,反倒比人多时更加冷静。他摸了摸怀中的骨塔,嗯——只要它在,就等于大批帮手在,怕啥子嘛——
没几秒,眼睛已经适应了这种绝对黑暗。原本纠丹炼体提高了身体素质,对六感的提高不算太大。
但自从体内融汇了酒吞童子的妖丹,目力突然逐渐强悍起来,在这种绝对黑暗下,他的瞳孔居然可以缩成一线,将周围景致化为惨绿的单色效果,和夜视仪有一拼。
也许妖族更加适应黑暗生活吧……杜远心中窃喜,蹑手蹑脚向下行去。
这台阶颇为曲折,反复扭转了四五次,终于来到七八十米深的地下空间。
杜远眼前一亮,急忙伏身寻了个大石躲在背后,悄悄伸长脖子,从一道石缝后向内窥探。
这座地宫,并非他所想象的地下宫殿样貌,甚至连大唐西域八卦城的那座简陋阴阳鱼石厅都有所不如。
看样子,就是一个天然石穴,而且不是溶洞,并无巨大的钟乳石笋结构。洞内巨岩高耸如刀,表面无比粗粝,倒和海边礁石差不多意思。
佐证这个猜想的,还有从石穴纵深处传来的隐隐涛声……
那声音,带着寒气隆隆波动,节奏缓慢,但十分有规律。
京都——靠海吗?杜远甩了甩头,让自己尽量清醒。不,这地界离海还远着呢!
“……姥姥,这十位画师都是扶桑排名最靠前的,远超歌川和东洲斋,更别说那位尚不知技艺深浅的宫崎俊了。如果您贸然圈定用他们仨,我担心扶桑团队会输给其他两支组合。”
烟夕罗的声音就在不远处,听话里的意思,想必白坟姥姥也在。
果然,那熟悉的声音响起,“蠢才——谁输谁赢真那么重要吗?写容盛典貌似只是娱乐盛会,其实另有深意。姥姥我并非心血来潮,而是受了冥界大佬的重托。不然,你以为他们会随便借出这许多艺界英才?”
“奴婢浅薄,不懂其中深意。奴婢只是担心,如果扶桑输了,那些关注此次盛事的妖族会心生气馁,甚至对姥姥有所不敬……”
“嗯,你考虑的倒是周全。”白坟姥姥对这番表忠心很满意。“冥界要干大事情,地藏王需要培养可以参与创世的人才,那位达芬奇先生就是其中标杆之一。他的才华跨越了艺术与技术多个不同领域,对于创造一个新世界而言,是不可多得的设计师储备。
现在把标杆都派来了,当然是想界定一下人间是否还有否拾遗补漏。地藏法旨中说,他需要一个设计团队,故而招揽的人越多越好。冥界会给出最佳待遇,解决地府户籍问题,还附送家属上学就业……”
烟夕罗轻声笑道,“谁活得好好的愿意迁居阴曹地府啊——”
“那可由不得自己。一旦被看上了,不去也得去。”白坟姥姥沉吟了一下,“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据说是瞒了仙域自创的项目,其目的深不可测。我等人间妖族两边都得罪不起,一旦站错了队,怕是会招来灭顶之灾。”
“哦,我明白了。”烟夕罗机灵无比,“所以您接了单,但并不献出最好的资源。这样地藏王达不到目的也无法怪你。将来仙域追查起来,您的连带责任就会少一些……而且,人间界才是我们妖族大本营,良才留着自用才是最好的。”
白坟姥姥冷哼一声,“太聪明不是好事。赶紧缝好你的嘴,回去操办会务吧——我这里妆还没画好呢……”
突然,咻咻两声鼻息轻响,白坟姥姥提高了警惕,“不对,有生人气息。你还带谁来的?”
烟夕罗大惊,“没有啊,我自己来的……”
话音未落,方圆足有四百平米的洞穴内刮起一阵阴风,无数岩石缝隙撕裂出尖锐哨音。
杜远紧紧趴伏在入口大石背后,屏住呼吸,竭力控制心跳——坏了,大意!这大妖级别很高,居然察觉到我的到来!怎么办?
他做好随时起身把腿飞奔的准备。
少顷,阴风稍息,烟夕罗突然道,“我也嗅到了,好像是您孙子的气息……”
“嗯?”白坟姥姥沉吟片刻,“还真是。怎么,我那孙儿也来了吗?”
“没,我刚从上面下来,并未听说酒吞哥哥驾到。他不是一直在大江山百鬼宫中修行吗?”
“也不尽然。他前几日刚来过。诺,这百孔格里最后五张面皮,就是他最新孝敬我的。”
面皮?杜远心思飞快转动——酒吞童子在这个时空依然活着不足为奇,可他给自己姥姥送“面皮”就奇怪了?不知是什么口味的……麻辣还是酸甜?妖族还好这一口?
且听烟夕罗接道,“那就对了,定是他剥皮时动用了法力,才得以把这些面孔保持得如此鲜活。您老嗅到的气息,定是从这些面皮上散发出来的……”
杜远听了浑身一哆嗦,差点飙出尿来。这……忒狠了点儿吧!
“唔……有道理,看来我多疑了。你帮姥姥看看,参加盛典时,我戴哪一张好?”
“当然是新送到的了!”烟夕罗受此恩宠,十分雀跃。“最后这五张,我看看哦……嗯,第一张有些婴儿肥,脸盘过大,一看就是关西本地财主家的姑娘,但又不像京都府的,估计是大阪的吧?不妥不妥,脸大不上相。”
“第二张呢?”
“这第二张嘛……不肥不瘦倒是妥当,五官也还精致,只是这双凤眼鱼尾上挑过高,风骚有余而高贵不足,配不上您的威名。”
“继续……”
听到姥姥鼓励,烟夕罗越来越兴奋。“剩下这三张,最出彩的是倒数第二张。您瞧,这肤如凝脂,水当当吹弹可破,剥下来依旧白里透红。腓肌含而不露恰可包颧,唇如蝶翅嘴角含春,鼻翼饱满但入口内敛,人中深若茶勺,眉毛虽粗但剃光就好,再配上您老的黑齿——我看天下第一美人非您莫属了!”
啪,不知白坟姥姥拍了一下什么,“好一副伶牙俐齿,平日说你蠢才倒是委屈了。嗯,眼光还不错……听我那孙儿说,这张脸本属于一名浅草寺茶楼的侍女,叫什么阿北的……大概是每日被佛经和香茶浸染,不沾凡尘烟火气。故而被我那孙儿看上眼,勾到野外吸了髓,又把面皮剥下来当作孝敬礼……”
“浅草寺的难波屋阿北!”烟夕罗大叫起来,“阿郁呦,我说的嘛——她可是本朝三大美女之一呢。”
“哦?”白坟姥姥一怔,“还有两个是谁?”
“家里开百货的高岛屋阿久,还有艺妓富本丰雏,她们仨被坊间并称‘宽政三美’呢!”
“妙极!快去给酒吞传个话,下个月把那两张脸也一并送来——”
第三百四十九章 大保健
老妖小妖一问一答,把在侧偷听的杜远吓得不寒而栗——这实在过于残忍。
原来所谓“面皮”并非民间小吃,是活生生从民女脸上剥下来的面孔!呜呼,天理何在?
原本杜远心中,认定这未上排行榜前三的白坟姥姥只是倭岛一位退隐妖尊,闲着也是闲着,偶尔组织个老年活动什么的随便玩玩儿——譬如“写容盛典”。
孰料,她居然邪恶若斯。
俗话说得好,没有需求就没有供应。如果不是她索要鲜活的人脸,那酒吞童子兴许还能少杀几个无辜女子。
现在热闹了,自家姥姥非但不约束,还纵容甚至怂恿。这门风,也真是没谁了……
杜远趁她俩聊得起劲,悄悄探出半张脸,朝洞穴内里仔细观瞧。但见远处一座平滑石台上,摆放了一个半环形衣架,足有三十余米长。上面挂满各色锦衣华服。
巨石正中,摆了一张宽大的梳妆台,上面化妆用品琳琅满目,与二十一世纪不同,但与天朝古代有些相像。
妆粉、黛粉、胭脂、花钿、额黄一应俱全;笄簪、钗环、步摇、凤冠、华盛、发钿、扁方、梳篦应有尽有。
最令人侧目的,还是梳妆镜两侧的竖直的格架,足有两人多高,分成上百个空档,每个格子中,都赫然悬挂着一张女人面皮!
那些被凄惨剥下的脸庞,双目只剩上下眼睑,内里空洞无物;皮肤精致完整,切口后延直至颈端,带着妖邪诡异的美感。
而白坟姥姥本人,背对杜远坐在梳妆台前,由烟夕罗协助,正往脸上蒙套其中一张面皮。这情景,令杜远汗毛倒竖,差点儿脱口惊呼出来。
他急忙低头俯身,压紧牙关,暗暗下了决心——我杜远与此妖孽,誓不两立!此番穿越,必将竭尽全力除去此害!
他奶奶的,倭岛的民众我都看了,普通老百姓没啥大毛病,纯良之辈不在少数。
当初孙筑基真人在鹤鸣法会上说的好:世间最忌简单群分,没有哪个地域专产凶徒,故而善恶不得以国家论。我管他是谁、又出身何处,兹是肆虐人间界、祸害俗世平民之辈,人人得以诛之!
决心下得不小,不过可没冲动。
杜远仔细掂量了一下,现在冲过去多半等于送死,而且说不定还是秒杀。先忍忍,饺子一个一个吃,账要一笔一笔算……
潜伏足有一刻钟,那大妖似乎终于把面皮嵌套完毕,杜远始终没能看见她的真容。只听得烟夕罗道,“姥姥,我给您剃眉染齿吧?”
“不急,时辰尚早。正会不是子时开始吗?我这上了年纪,反而毛发生长十分迅速。每次只要这二皮脸一结合,眉毛就会向下扎根,蹭蹭地长,撑个一时三刻还没问题,久了就会露马脚。染齿就更不用说了,开幕前我还要吸食一些雌性精元,弄黑了舌头可不好。”
“那好,奴婢先去忙上面的事情,傍晚再来服侍您。”烟夕罗鞠躬告退,径自朝楼梯走来。
杜远缓缓缩身,把自己勾成穿山甲的蜷缩样貌,努力掩藏在大石后。那妖婢不疑有他,故而并未细察,只是急匆匆掠过。
待烟夕罗走远,杜远琢磨着:再默念三十个数,我也上去……
忽而听得白坟姥姥说道,“在下为冥界尽心竭力已有年矣,自古坟时代起,我就蛰隐扶桑列岛,历经飞鸟、奈良、平安、镰仓等十四朝,直至眼下江户盛世。灵配府给我行走人间的足够配额,我也投桃报李,奉上贡品无数……”
杜远心中大奇,她这是跟谁说话呢?说给我听?不对,跟我不会这般客气,连家底都兜出来了。遂再次探头观看——
但见那妖尊不知何时已经起身离开梳妆台,面朝石穴深处黝黑的洞底,手中擒着一只绿色光斑自言自语。
“眼下时光虽好,但在下自觉升仙无望,恐难活过下一个千年,如蒙不弃,还请地藏王赐我酆都永久居住权,再赏个一官半职最好……其实,在下最看中的是孟婆子的岗位,给人灌**汤这种事,我一定能比她干得更好。特此祈请,以慰老怀。”
她每说一句,那光斑就涨大几分,待全部说完,光斑已成亮晶晶的光球,约合网球大小。白坟姥姥手指一松,那光球振翅而飞,直朝洞底澎湃涛声源头飞去。
杜远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一只大号萤火虫。怎么?这玩意还有带话功能?看架势,似乎把语音存储到了虫体光晕内部,飞到目的地再行解开。
都说妖孽爱搞妖蛾子,看来的确不假;别说蛾子,连萤火虫也没放过。
那虫儿没入黑暗,只剩一点隐约绿光,却驻足不前,发出嗡嗡的振翅声。石穴内极其安静,距离虽远,但清晰可闻。
白坟姥姥忽而转身,自言自语道,“哎呦我这记性,真是越来越差了。”遂弯腰从梳妆台下柜子中取出一只硕大晶石,转身朝着虫儿去处端平,绷掌如刀,飞快切削,动作活似一位熟练的刀削面老师傅。
只是那晶石表面并未形成切片,而是被搓起无数细碎粉末。待聚得多了,白坟姥姥停手鼓腮,奋力一吹——
尖锐妖风再次刮起,扬尘中绿彩荡漾,波光粼粼,一道半透明漩涡卷着晶石粉末向石穴深处冲去。
只听得一声“啵”响,先前受阻的传音萤火虫停止了焦躁振翅,倏乎彻底消失……
杜远一缩脖子,双拳紧握——日,就是这个!这特么不就是朝思暮想的补天石吗!看体量,比我以前见过的捏起来都大上三分。
他心中激动,却不能言说,只是紧张盘算着如何才能得手。
那妖尊搞定手头工作,舒了一口气,转身把晶石放回柜中——复又朝杜远方向行来。
还好,只走了十来米,就停下脚步,口中念念有词,“咕叽咕叽鸭川水,支流百转绕户行。千年老坟冰寒起,精元镇锁润青春。”
这驴唇不对马嘴的调调,不像诗词,亦非俳句,肯定也不是咒语,倒和一套蹩脚的密码暗号差不多。
杜远实在好奇,遂大着胆子,第三次露出半只眼去瞄。
这才发现,在他与大妖之间,居然还横亘着一条清溪,溪流迟缓无声,难怪一直没有发觉。
在妖尊的召唤下,那溪水突然咕嘟嘟翻卷起来,不像沸腾,因为没有蒸汽。突尔浮出一只箱笼,笼盖大开,从内里迅疾飘散出数十道半透明阴魂,各自无序乱窜,发出凄厉尖叫。
这些被压缩的阴魂得以释放,体积不断涨大,渐渐可以看出人形。居然全都是豆蔻年华青春少女的模样。
那白坟姥姥将手熟练一招,仿佛握住一条无形大网,把所有阴魂牢牢牵在手中,张开朱唇,一条一条吸食进去……
这——就是所谓的“吸食阴.精”吗?杜远不明就里,但也猜到个七八分。这套保养程序,实在太缺德了。全套大保健下来,得牺牲多少无辜女子的性命?
顷刻,最后一道阴魂入口,白坟姥姥浑身一振,突然始终不离头顶的斗笠下散出万千白发。那头发像吃了激素似的,拼命生长。只一个呼吸,就将她的身体全然缠绕,迅速包裹起来。
白发还不作罢,继续保持旺盛生长,又过了三五呼吸,已然形成一只巨大的白色球茧。这茧兀自旋转不停,忽又横向滚动起来,一头栽进溪流,迅速没入,再不见踪影……
没了?!
杜远目瞪口呆。他僵直了足足三分钟,确认石穴内再无声息。这才顿挫起身,伸直了脖子四下扫摸。
确实没了。
好机会——他一个箭步腾身而起,飞掠到溪流岸边,踏着石板铺就的小桥朝下细察。溪水清澈,貌似很深,但内里并无他物。杜远沿着溪水朝下游行了几十米,依旧不见那白色老茧的踪迹。
不管了,拿补天石先!
他脚下如飞,接连几个大跳,直接上了石台,打开梳妆台下柜门,将那梦寐以求的大块晶石一把取出,另一只手毫不迟疑地使出手诀,顿时金环暴起,将石头撸进怀里的七宝玲珑塔中。
妥妥滴,成功!
算上在长白山天池发现的线索,这是第二回亲手搞到补天石。嗯,总算不辱丹老使命。
杜远志得意满,抬头瞟了一眼近前格架上的上百张女人面皮,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有心毁掉,但想到白坟姥姥尚未伏诛,打草惊蛇显然不智。如果此番取不走她的性命,只是毁了藏品,回头她老人家再变本加厉重新收集可就罪过了……
算了,扯呼——
杜远施展出“一叶孤云”身法,烟行袅袅,快绝无伦,直接原路返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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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乌云遮月。
但御池庭前的小花园亮如白昼,千盏彩灯将这里装点得万紫千红。美艳宫女如织,往来穿梭,奉上精美酒器。
宫奴们搬来一坛坛新酿清酒,沿着地桌一字排开,让每位来宾均能随意自取。
来宾不少,且没什么凡人,几乎全都是妖孽。
这是一场妖族内部的欢宴,饮的是酒,品尝的却不是菜肴,而是画技。
“写容盛典”,正式拉开帷幕。
第三百五十章 暖场
没有喧天锣鼓,也没有高亢唢呐。这规格颇高的盛会,就在一声清亮的梆子中开始。
说是盛会,囿于场地面积限制,到场人数远不能与后世昆仑仙谷内那场鹤鸣法会相提并论。
杜远等人作为参赛选手,被安排在舞台背侧候场。该来的都来了,九位跨越不同地域与时代的画师终于聚在一处。
大家暂时没有交流,有人忐忑,有人兴奋,也有人紧张。
杜远一直拿眼睛去寻偶像达芬奇老爷子,但对方用灰色兜帽扣住了头颅,只有长长胡须露在外面,杜绝了眼神交流。
他只好作罢,乃竖起耳朵专心听前台怎么说——
担当司仪的,正是昨日引大家进入御所的寮卿,他换了一身簇新朝服,朗声道:
“诸位,京都之冬残雪未消,御所之内已然返春。托姥姥之福,至此新年之际,于御所共襄盛举,实乃妖族幸事——”
台下呈八字形放射状的两排座席上,宾客们纷纷举起统一发放的制式白团扇,齐齐挥动起来,如同百余只巨型菜粉蝶在田野中振翅。
没有高声喝彩,也没有鼓掌叫好,这些妖众不知是矜持还是素质太高,竟无一人喧哗。但这无声挥扇的场面倒是整齐划一,显然不是不给情面。
“好啦,多余的话且不多说。白坟姥姥讲过,妖族作为这世上少数精英群体,行事自要与凡人有别。”那寮卿双掌向下一按,示意可以歇手,“一百年前,我们举办过一场‘翰墨春秋’书法大赛,在下恰逢其会,可巧也是主持——其盛况依然历历在目。
彼时参赛的选手,尤以嵯峨东皇为贵,他的书法秉承天朝大唐遗风,极尽古趣,又不失尊荣。还有其最强对手空海大师,以一双抄经妙手书尽佛法奥义,招来万千佛光加持。
但夺魁者,竟是怪诞不羁的橘逸势先生,这位被奉为天朝柳公权大师衣钵传人的本土书法家,仅仅在地面写下一个丈许‘心’字,力透砖石。即刻赢得满堂惊呼,乃至最终捧杯……”
台下嗡声四起,许多资深大妖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频频点头表达赞许,还有的义愤填膺似有不服。
从杜远的角度看过去,这些妖孽容貌并无特异之处,倒与寻常文人骚客一般无二。个个盛装和服,衣料华美,领口还被浆过,一副世家做派。
“弹指百年,诸位容颜未改,但这天下已变得更加精彩。姥姥说,‘翰墨春秋’虽被传为一时佳话,但并不完美。毕竟书法之道,仅限于象形文字体系,其他表音字母国度的选手基本是来陪跑的。那些蝌蚪文写得再好,也和细碎装饰差不多,缺乏应有的神韵和气场。
为使盛会更加圆满,也为了囊尽天下大才——故而今日隆重推出‘写容盛典’,比的是画道。”
突尔一位大妖打断寮卿,“论画道,难道我大扶桑就输了他人吗?”这声音十分尖细,貌似女人强调。
寮卿顺势望去,“原来是姑获桑,怎么,你除了剑道——对画道也有研究?”
那位“姑获桑”站了起来,眯着细目,轻摇手中白团扇,“剑道用来觅食,画道用来养心,这两样我都沾一些。世人贪生怕死,故而只识得我的剑;若问两厢高下,我反倒自恃丹青之术更高一筹。”
哈哈哈哈……满座开怀,不少大妖打破缄默,为她翘指点赞。“好样的,先上场秀一个得了!”
“对!让所谓的选手们瞧瞧,我们妖族也不是门外汉。论风雅,人类哪得专狂?”
“上吧,姑获鸟,先暖暖场——”
杜远听到“姑获鸟”三个字,惊了一下。这玩意,不是传说中专偷小孩自己拿去养的大怪鸟吗?而且,这传说还不是扶桑版本,真真儿的源自天朝。
出于好奇,干脆把幔帐拉开一条宽缝,向外细瞧。
但见那位女子瘦瘦高高,鼻长准尖,目光锐利,浑身散发凛然气息。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姑获鸟性情简单直接,受不了大家怂恿。把手中团扇往桌面一放,径直向台前走来。
距离尚有三丈,但见她双臂微振,和服衣袖鼓动起妖风,托着瘦长身躯直接飞上赛台。
“来一个就来一个。”她走到舞台正中,竖起一根手指,指甲缝里簌地射出一道剑气,准确钉在梁柱上高悬的一轴画卷上。
那些卷轴本用黑丝绳捆扎着,现在蝴蝶结被剑气切断,顿时滑落展开其中一轴。
和寻常作画前的准备不同,这些卷轴中居然都是裱好的精宣,满纸空白无墨,只待选手落笔。
换了寻常画师,怕是立刻馁了。因为水墨与纸质交汇后,松紧度随干湿转换变化颇大,事先裱好,将直接影响运笔节奏,最终成品也会皱巴巴难登大雅之堂。
姑获鸟并无介意之色,伸手用颀长指甲弹了一下贴合在舞台背板上的悬垂画轴。“说吧,什么规矩?自由创作还是即兴发挥?”
台下都笑了,寮卿也一脸苦笑,“自由创作和即兴发挥……那不是一回事吗?此番定名为‘写容盛典’,姥姥的本意是圈定题材,以人像为主。大家全在塑造人物上倾力,这样也便于比较高低。”
“这容易啊——”姑获鸟眉头一挑,上下瞄了寮卿几眼,“且观!”
话音未落,她已出手。
一支长羽从她的和服袖口铮然弹出,约有一尺二寸长,羽端青黑,中部灰白,尾杆捏在指缝里。
肉眼可见的黑雾从青黑羽端腾起,如同一道黑色火焰,蜿蜒卷曲,跳跃不停。那青黑之色逐渐转浓,直至成为纯正漆黑。
凝色火候已到,姑获鸟身形连闪!
嚓嚓嚓嚓嚓……剑气激荡之声不绝于耳,她整个人化为一串灰影,在站立处与画轴之间连续进击。
这架势,倒不像画画,和击剑差不多意思。
长羽尖端的黑雾浸染到卷轴上,形成千百纵横交错的线条,笔锋凌冽,飞扬跋扈。
那些粗细不等的线条如同刀劈斧凿,逐渐在画面上切削,起初像是鸟窝,渐渐出现体块和棱角。随着腾挪速度越来越快,刻画对象破纸而出。
终于,姑获鸟勾完最后一笔,闪身退回原位,铮的一声又把长羽收回袖中。抖了抖肩膀道,“大功告成。”
台下个个伸长了脖子,定睛观瞧——咦?这……这是什么货色?
“好像是一只大青蛙耶!”有人发出猜测。
“不,不尽然。我看更像癞蛤蟆——”也有人出声发对。
寮卿面沉似水,“姑获桑,已经说好了咱们比的是人像……”
“对呀,我这就是人像。”姑获鸟一脸得意,歪着头欣赏着自己的作品,又转脸看了看寮卿,“模特就是你呀——难道你自己都忘了自己的真身?当年你在北海道摩周湖作怪时,还是我亲自去平的乱呢!
你这蛤蟆精被俘后倒很机灵,立刻拜于白坟姥姥门下,摇身变成忠心侍从。我若有你一半马屁功力,此刻整个北海道怕是都成我的领地了。”
三言五语如刀,赫然揭开寮卿身世,毫不容情——令这位白坟姥姥驾前内臣十分尴尬。
“咳。”寮卿把目光转向卷轴,瞧着那只剑气纵横的大癞蛤蟆半身像,忽然拍了两下巴掌,“像,的确很像!如果不是姑获桑时时挂记在下,断然画不出如此惟妙惟肖之作。看着它,我就如同照了镜子一样……谢谢你的提醒,只有正确回顾过去,才能更好地面对未来嘛!”
行!杜远在幕后一挑大拇哥,这司仪涵养功夫真行!
硬是把碎成渣的面子全部接住,一片也没落地。没有就此砸坏了场子,扰了大局。
姑获鸟刻意制造了一个包袱,却没有砸响,耳听台下哗啦哗啦团扇齐齐挥舞,显然是赞誉寮卿机智的居多——遂心生不满。
“既然如此,还需比下去吗?奖杯在哪里?快快颁发于我——没有奖杯也不打紧,有奖品就行。我听说,这次姥姥拿出一件仙器残片呢!”
寮卿没有恨意是假,只是掩盖功夫做的足。他恢复了恭敬颜色,微微后撤鞠躬,“姑获桑太心急了。输赢岂敢如此仓促定论?即为盛典,自是画坛巨擎云集。我们一一且看完再说吧……”
他直起腰板,做了个“请君下台”的手势,面对观众朗声又道,“感谢妖君的暖场演出。现在我声明赛制——
为了控制时间,我们精心遴选了九位艺术界大能,分别来自西洋、扶桑、和天朝,而且跨越了不同朝代。原本准备以地域为界,组队较量。”
他顿了一下,又缓缓道,“但白坟姥姥高屋建瓴,她认为,一个成功的盛会,不应存在地域性划分。我们妖族,也并非永远困于扶桑的种族。为了避免袒护东道主的嫌疑,姥姥吩咐,现场打乱分组,重新组队。依旧是三队,每队依旧是三人,但分别来自不同地域。”
站在幕布边缘的杜远愣了一下,回头瞧向几位熟人。
从手冢治聪、宫崎俊、歌川国芳到周昉以及尚未完全清醒直打哈欠的唐寅,个个呆若木鸡。
这又闹哪样?
寮卿的声音继续从前台传来——
“第一队,以‘飞鸬’为名,三位选手分别是,伦勃朗、歌川国芳、唐寅!”
第三百五十一章 大师级挑剔
被点到名的唐寅一脸蒙昧,“何谓飞鸬?聚众笔谈而已,偏搞出这许多无用张致……”
这是他第一次说出不醉的话,杜远连忙冲他作揖,“唐老受小生一拜,您清醒没?要不要找碗热姜汤喝?”
唐寅一摆手,“原来你就是第三位天朝代表,别客气,我也算不上老。姜汤就不用了,有没有酒?快给我来两坛漱漱口。”
……
前台的寮卿还在宣布,“第二队,以‘栖鹮’为名,三位选手是,宫崎俊、杜远、雷诺阿。”
宫崎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却不是为自己的分组惊讶,“原来那两位西洋代表分别是伦勃朗和雷诺阿!”
手冢治聪也陪他起身,“你我此番输定了……不过,能在此处得见先贤,也算不枉此行。”
宫崎喃喃自语,“那倒也不一定。伦勃朗大师专攻人物造型,必然占有优势。雷诺阿先生却是胜在世俗风情的记录上。于人像这个小题材……未必讨好。”
他俩在这儿议论纷纷,人家西洋三杰稳坐藤椅,却是一个也没动,一句话也没说。
寮卿把最后的配置念出,“第三队,以‘隐鹤’为名,三位选手是,手冢治聪、周昉、达芬奇——”
手冢几乎跳了起来,“芬奇老爷子和我一组!再加上周老师,嘿嘿,我这组倒是最强啊!”
宫崎俊按住他的胳膊,“老哥,你着相了。窃喜即可……”
忽而又听寮卿结语,“好,分组完毕。首先请‘飞鸬’队上场,三位同台献技。最终决出优胜者,参加复赛——”
噗——手冢治聪像泄了气的皮球,顿时矮了几分。“原来先要内部pk才能晋级……”
幕布一角被宫婢用长柄金钩挑开,伦勃朗、歌川国芳和唐寅鱼贯入场。
又上来几位妖娆女婢,解开三张高悬的卷轴,向下垂展开来,一样空白无墨。
伦勃朗甩掉兜帽,露出满是卷曲红发的大头,用力摇了摇。“我不要宣纸,我需要画布。”
寮卿一挥手,两位男奴抬着一张宽大的画架走了上来,上面已经支好了绷得紧紧的画布,连内框都是扶桑金松木的。
一张带轮长案推了上来,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笔刷颜料样样不少。
伦勃朗上前抓起一支四号笔,试着在掌心扫了扫,“咦,这是什么毛做的?弹性不错嘛!”
寮卿恭敬答道,“回禀大师,取的是富士山野猪王的鬃毛,价值万金。”
“唔……”伦勃朗浓密的八字须翘到了脸蛋.子上,“非常好。散场后帮我搞一套全新的带走。”
“请放心,礼盒早已备齐。”寮卿会心一笑,“诸位请准备开笔。”
歌川国芳最为忐忑,他连忙问,“即是比人像,那模特呢?我们画谁为好?”
“当然不是画我,我只是个蛤蟆。”寮卿自我解嘲着,他长袖一挥,场边帮忙的宫婢们立刻站成一排,“呐,模特就是她们,诸位可以任择其一。”
这些宫婢,依照本地标准,个顶个地算是美女,透着浓浓的扶桑范儿。
但“美”的标准并不统一,伦勃朗来回扫了几眼,皱着眉拉出一位最丰腴的女子。
歌川急忙上前挨个细瞧,最终选定一位细目朱唇的圆脸姑娘。
只剩下唐寅未动,他打了个哈欠,伸着懒腰道,“女人美不美,先要看脚。各位,请把玉足伸出来让我瞧瞧——”
大家没想到他有这般癖好,台下哄堂大笑。
寮卿凑过来开玩笑,“伯虎先生,咱们比的是半身人像,难不成您要画下半身?”
“这,你就不懂了。”唐寅双手一背,腰杆一挺,散发出勃然正气。“画师与描绘对象之间,首先要建立起精神纽带,动了真情才能动笔。如果对方打动不了画师,心中无爱,又如何诉诸笔尖打动他人?”
后台一直静默的达芬奇突然扬起双手轻拍两下,显然颇为赞许。
杜远见了,心思一动,遂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各位先贤每一句真知灼见。这场合,万载难逢,实属精进艺途的顶级公开课。
寮卿也不笨,立马肃然深鞠一躬,然后转身指挥宫婢们,“依大师之言,都伸出一只脚来——对了,要脱鞋吗?”
唐寅摇摇头,“观履足矣。有见识者,隔靴亦能识人,况区区扶桑木屐乎?”
的确,这些宫婢足下踏的都是木屐,整个脚伸出来一览无余,确实没有脱鞋的必要。
唐伯虎一步三摇,从东走到西,最终选定一位,“就你了。”
那婢女相貌并不出众,听到召唤,喜不自胜,立刻越众而出。
观众席上的大妖们满腹狐疑,并不理解大师择人标准为何……寮卿深谙场面气氛调动之妙道,遂趋前代观众求解,“伯虎先生何故单单选中这位女子?以小人薄见,此女之足,既不尖巧也不细腻,缘何独揽青睐?”
唐寅呵呵一笑,“我并无狎足把玩之癖。想我大明成化年间,也罕有缠足风俗。仅是少数贵族女子苛己悦人才会如此。我之所以要求观足,是因为人的脚会说话。”
寮卿大为疑惑,“此话怎讲?”
“你看啊,这场中女子,个个浓妆,与其看脸,倒不如看脚更靠谱些。她们可以化妆,我却不喜‘画妆’,那样的作品属于二手的二手,与人像无关。这位——敢问姑娘如何称呼?”
那入选宫婢受宠若惊,立刻垂首答道,“小人观月阿里沙。”
“嗯。”唐寅继续侃侃而谈,“观月姑娘的脚,骨节比一般人粗大,五根脚趾扇形外展,趾肚丰厚饱满。再结合她脸上唯一无法用胭脂水粉掩饰的双眸,漆黑晶亮。无疑,这是一位出身底层渔家的质朴女子。
扇形脚趾是为了抓牢摇晃的船板,双目星辉是常食鱼虾所致。再看她的脚踝,上有清晰镣铐痕迹,说明她在宫中饱受排挤,常受惩罚。这说明她向外之心未泯,胸有自由之志,不肯苟活……”
这一字一句,声声敲打在观月姑娘胸口,两行清泪忍不住滚滚落下。
“大师明鉴……”她已泣不成声。
唐伯虎并不安慰他,而是转身面对台下观众道,“一位女子,如此清苦出身,如此倔强个性,如此赤诚心胸——焉能不美?”
台下寂寂无声,所有大妖似乎均已瞬间入定。
良久,一片白团扇举了起来,齐齐挥动,无声表达钦佩之情。
寮卿有些尴尬,急忙上前圆场,“好了好了,别哭了,妆都花了还怎么当模特?”
……
一声梆子响,比赛进入计时阶段。按规则,给了半个时辰为限。
三位大师各显其能,开动手眼,对着各自模特开始工作。
杜远在幕后一直偷窥着,内心无比激荡。听了唐伯虎先生一席话,他更加自惭形秽。唉,我一介二货青年,何德何能,竟然与此同诸位先贤同台竞技?实在折杀!
嗯,眼下我的任务是阻止白坟姥姥继续残害无辜,比赛输赢本不重要,能赢固然有话语权,可以释放手冢的经纪人一家老小。
如果输了……当然一定会输,那我就大闹一场。能将白坟姥姥斩之最好,扛不动就撤,带上宫崎和手冢,可不能再连累了这两位老师,至于歌川,他原本就属于这个时代,自生自灭吧……
场上,歌川国芳正忙着大肆研磨——他保持了扶桑画师的优良传统,主打颜料必须自制。这样才能保证画面效果独一无二,让赝品匠人无从下手临摹。
在他面前的长案上,简直开了中药铺——茜草、红花、苏枋,槐花、姜黄、栀子、黄檗紫苏、薯莨、五倍子、单宁铁……足足摆了一桌子。
还好举办方准备充足,不然还真难一下子凑齐这许多风干植物精华。
他的工具也和药铺差不多,石臼和碾槽并举,石锤与舂桶齐飞。好一通眼花缭乱的忙活!
寮卿在一旁暗暗替他心急,观众也一样,大家都在想:我说歌川啊,老司机开车用不用这么溜?颜料什么的,差不多就行了,赶紧动笔才是正理。
地域性认同心态,多多少少总是存在。扶桑大妖们都不想见到——首战本土就落败。
伦勃朗也不好伺候,这位源自十七世纪荷兰的大师,抓起面前一小瓶液体,扭开木塞闻了闻,“这是什么?”
寮卿上前看了一下倭文标签,“松节油啊,说是用来稀释油彩用的。”
伦勃朗不屑一顾,“赶紧滴,换一瓶橄榄油,再拿一打鸡蛋来。”
嗯?寮卿一怔,“大师,您要炒菜吗?我让厨房给您端点儿现成的来垫补一下……”
“炒个屁呀,赶紧滴别哔哔!”大师不容置疑。
鸡蛋好找,橄榄油还是在场一位大妖观众捐出来的,恰巧此妖刚刚在京都逛了一趟商业町,手头有一瓶进口橄榄油。
伦勃朗皱着眉倒出几滴,在调色板上用鬃笔揉了揉,又嗅了嗅,“西班牙下等货,意大利的才好……算了,将就吧。”
说着,娴熟敲开一只鸡蛋,突然又愤怒了,“该死的,搞毛弄个双黄蛋来?”
寮卿不明就里,急忙解释,“御厨里最好的就是这种神户双黄了,五十贯才能换一打。”
“狗屎。”大师给出评语,“我要用的只是蛋清,整出这么多黄来有什么鸟用!”
第三百五十二章 三刀流
真怪不了司仪,并非功课做得不足,这些选手实在跨度太大,除其各自生平时间节点有异、地域不同,画种流派也各成一统。
不好伺候啊……寮卿偷偷擦了擦额角汗珠,“大师莫急,我且催催御厨,再寻些清多黄少的蛋来。”
伦勃朗见他态度诚恳,遂网开一面,“算啦,我凑合着先用吧!”
说着,熟练将蛋液分离,一口吞掉两只蛋黄,只留蛋清在调色板上,鬃笔连挥,唰唰几下将靛蓝油彩化开,开始在画布上起稿。
唯有那厢的唐伯虎先生,不紧不慢也不肯老实坐下,只是拉着观月阿里沙的手看起掌纹来。
且听他絮絮叨叨地,也没什么正经话。无非是些家长里短,聊完理想聊情怀,和后世校园里蒙骗新生学妹的大二师兄差不多。说话是假,趁机摸摸小手倒是真的……
那观月姑娘也是一脸娇羞,时不时被他逗得掩齿而笑。
杜远在后面见了,连连暗赞,心道——这老唐的把妹盛名真不是盖的,这功夫,绝非是在一个秋香丫鬟身上可以练就。终其一生,不知有多少春香、夏香、冬香惨遭荼毒!
可是,这是比赛耶——
司仪寮卿显然也看得有些心急,暗忖,这位天朝来的爷,到底行不行啊?是不是冥界阴阳不调,女魂太少,把他给饿着了?
有心上前提醒,但又有伦勃朗虎威在先,不敢稍有逾越礼矩。无奈之下,急中生智,张开双臂鼓荡袍袖,顿时带起一道妖风!
那风儿并不威猛,呈螺旋状向台下地面扫去,将将飞临花圃上空,突然向上一拔,赫然带起一捧培植旱金莲的细沙。
台下一众观赛大妖不明其意,乃同声“咦”了一下。
但见那捧细沙,被旋风紧致包裹,迅速转了数十圈,蒸发掉内里丝丝潮气,随即又掉头朝舞台上方飞去。
堪堪来到台上两丈高度,突然停止位移,继续原地旋转,只是上下一扭,两端粗中间细,形成x形结构,最妙的是,下部居然有一层无形湍流托底,让上面流淌下来的细沙一粒不漏!
哇——台下团扇飞舞,尽皆表示喝彩。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是生生用妖法制造了一个计时沙漏啊——
这法术并不惊天动地,但精妙若斯,体现了高超的操控技巧。而且,没有利用任何有形物体,只是控风化形……高,实在是高!
在后台朝前窥视的杜远也吃了一惊,顿时收起小觑之心。
这手法,饶是换了最擅弄风的义兄淳于帆来,怕也力有不逮呀!眼前一个区区御所知客寮卿居然举重若轻,不但施展出来,还能长时间维持运转,的确大大出乎意料!
他的心中,不得不再次对“击杀白坟姥姥”的计划重新进行评估。
原本的程序是,梆子响比赛开始,锣声响比赛结束,自有计时人员在侧。但寮卿为了提醒某些选手抓紧时间,不得不制造了一个有形沙漏,高高悬于半空——其意不言自明。
唐寅当然也看见了,叹了口气,抚慰观月姑娘道,“好了,这些家伙了无趣味,不解风情。我们也开始吧……你不用坐着不动,起坐尽管随心,躺着也行,甚至可以跳个舞给大家看。我画人不用固定角度。你把自我展示得越本真、越全面,我就画得越像些。”
杜远听到这番言语,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始终不动声色的达芬奇。芬奇老爷子这次没鼓掌,但微微点了点头。
杜远涎着脸凑上去,“大师,您怎么看?唐寅所言是何道理?”
达芬奇缓缓抬头,清澈的灰瞳藏在兜帽暗影中,朝杜远盯了一眼,慢慢解释道,“短时间内抓住一个人的体表特征,并且全面表现出来,并非难事。
但唐先生已然出脱这一层。他要抓的,是对方的灵魂。他所说的本真,我想就是这个道理。如果规则允许,我相信,唐先生甚至不惜和那姑娘睡一觉,以求最大化探索其灵魂深处……”
杜远抚掌而笑,“我也相信他做得出!”
这老爷子名震古今,但平易近人。超然世外的外表下,掩藏着一颗随和的心。杜远与达芬奇打开话匣,遂聊了下去,交流十分顺畅。
“您为何先前鼓掌赞许,但这次只是微微点头?”
“嗯……你观察生活很细致,这是优点,要保持。”达芬奇有问必答,“先前鼓掌,是由于唐先生提到感情与笔触之间的微妙联系,这是画道根基。
情绪是画面的灵魂,一张画要表达的,是创作者萃取的瞬间情绪,再用主观方式夸张表现出来,引发他人共鸣。这些虽为基础,却被无数人遗弃,故而需要高调鼓励。
刚刚点头,是肯定他对人物灵魂的探索方向。唐先生方向对了,但方法稍嫌落于下乘……”
“此为何意?”
“上乘的观察者,无需调动模特行止,只需在人群中惊鸿一瞥……修行到了,一眼足够。对方是人是鬼,是善是恶,尽皆收入眼底,铭刻内心。此时即便空对画布,也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哦——杜远恍然大悟,原来是老唐的修行还不够啊……但至少方向对了,境界圆满也是迟早的事吧!
短短一席谈,获益良多。这位天朝青年顾不上感谢大师,独自缄口陷入深思……
半个时辰,仅仅是一个小时而已。
那空中妖法沙漏簌簌洒落着细沙,一刻也没有停息。
此时已经无人顾得上欣赏寮卿的精妙控风妖法,台下百余双眼睛都被全力开动的画师们牢牢吸引过去。
一个小时,对于天朝写意水墨画派,自可从容挥毫,连作三五张也非难事。
但对于偏向工笔描形、重彩涂色的浮世绘大师而言,就显得过于苛刻了。
而西洋油画体系,更是工序繁杂,他们除了表现轮廓,还要表现质地和光影,一张画数月完工也是常有的事。
但,台上都不是凡人!
没人抱怨时间长短,三人进入创作状态,顿时屏蔽了外界干扰,各自专注涂抹与勾划。
歌川国芳的秘制天然颜料已经调好,他突然把官方准备的毛笔衔在口中,从和服袍袖中又甩出两支自带毛笔,一左一右,三支笔分别蘸色,同时挥毫!
哇——台下顿时哗然。
但见歌川脚下扎了个箭步,一膝前曲,一足杵后,整个腰板向前倾斜,瞄了一眼自己的模特,两手左右开弓,行云流水般同时洒下墨色线条。
“双钩!”台下一名大妖脱口而出,“扶桑画界失传已久的双钩之技,居然今日得以亲见……”
未几,歌川复又脖颈一探,口中衔着的那只毛笔也加入战团。只见三支笔同时在画轴上游走,各行各路,时而交错而过,却绝不互相打扰,默契非凡。
“三刀流!”那位姑获鸟突然站了起来,“这不是画技,是武技——”
旁人也都忘掉矜持,纷纷鼓噪起来。
这些大妖平日打打杀杀、四处征伐。此番赴会,均抱着附庸风雅,给白坟姥姥一个面子的心态。此刻终于见到惯常喜爱的武技,顿时忘了“雅”字怎么写……
姑获鸟旁边一人频频颔首,“没错,这的确是武技。据我所闻,歌川君平生两大爱好,一时养猫,二是结交武士,我收藏有他的一本【猫书】,其中文字插图均为上佳。”
“哦?海坊主还有如此雅兴?”姑获鸟看了一眼此人,“你说的对,我家里也有歌川一套画册,但内容均为武士生活。可以说,歌川君算是当代武士绘中的翘楚了。”
海坊主颇以为然,“所以他精通武技并不稀奇,但把‘三刀流’融入笔法,实属天下独家!需知,这门武技极其难练,以笔化刀更是……姑获桑,论刀剑你比我更有发言权。”
姑获鸟自负一笑,也没回答,只是坐下继续欣赏。
台上另一边,伦勃朗也是马力全开。
这位荷兰大师一手抠着调色板,一手掐着大号鬃笔,把单色色块啪啪啪啪甩到画布上,顷刻之间,人形体积感已然堆砌而出。但无任何细节,只看到体块之间的穿插与凹凸。
台下大多数扶桑妖众,平日只对平面装饰感的绘画有所涉猎,尚属头一次见西洋画派布局,均是一头雾水。
那位海坊主似乎粗通要领,于是责无旁贷,担当起民间讲解员的重任。
他生就一副脑袋大脖子粗的样貌,与身侧瘦高尖削的姑获鸟相映成趣。但他既不是大款也不是伙夫,从那张通腮阔嘴和两撇肉质长须上看,必是一条鲶鱼精无疑。
“西洋人画画,讲究的是光影。他们眼中没有绝对的‘点’和‘线’,一切都是由‘面’构成。区别只是‘面’的面积大小有别。你们看啊——伦勃朗这几笔,大开大阖,如果说刚刚姑获桑的笔法如剑,歌川君的笔法如刀,那么他的笔法就是开山斧。”
左近听了,纷纷点头,参照着讲解再去欣赏,的确如此。
海坊主继续道,“你们别担心,过了这几笔塑形阶段,很快就会出现细节了。油画的特点是可以层层覆盖,每一层都是下一层的筑基——故而无需太过小心翼翼。”
最满意的,还属司仪寮卿,也就是那位昔日的蛤蟆精。他见场内气氛自发热烈起来,自已也松了一口气。白坟姥姥令他独当一面,岂敢稍有差池?
唉,姥姥啊姥姥,您钦点的盛会,自己也不出来亮个相?也许,她老人家只准备最后登场颁发奖品吧……
第三百五十三章 问心
被誉为武士绘翘楚的歌川国芳,三支笔一起挥舞,进度最快,从勾线到填色,无缝衔接,一气呵成。
伦勃朗不肯让他专美,一手扣住调色盘,另一只手熟练切换从1号到12号大小不等的鬃刷,这种套装,组委会准备了不下四十套,故而无须频频洗笔。联想到其富士山野猪王鬃毛之高昂价格,众妖皆叹白坟姥姥的大手笔。
唯有唐寅,此君随意从案上取了一支大白云羊毫,先用笔尖剔了剔牙,又用笔杆挠了挠背。一切准备停当,方始动笔。
他所取的路线,介于写意与工笔之间。先是寥寥数笔勾出脸形轮廓,不等添加五官,笔意顺势下行,转折顿挫,将肩袖领口的衣褶一一牵出。待到回锋脸上,却依然不加五官,直接跳跃到青丝云鬓,进行大面积晕染。
但见他层层设墨,边画边吹,直把两腮鼓成了猪尿泡。虽画姿不雅,但效果不错,每一层墨色落纸即干,下一层总能抓住上一层最后的微潮瞬间,及时递补上去,故而咬合得极为自然。
杜远此刻已从达芬奇的教诲中醒转,重新向台前窥视。见到此景,不禁叹曰,“好一个墨分五色——仅仅白纸黑墨,竟然做出如此丰富的层次和效果!”
“倭人的墨也不错。”身后有人应道。杜远回身一望,却是周昉周仲朗。
“周老,他们的墨比天朝还好吗?”
“那倒未必。”周昉摇摇头,“扶桑墨锭制法源自天朝,但根据本土画师的偏好发展出一些特色。譬如今日所呈之墨——”他亮出掌心一块长方形墨锭。
“握之涩润,叩之松空,说明用胶极轻。这一块属于极品松烟墨,也是唐寅渲染发色用的那种,好处就在展现层次上。小杜啊,你惯常喜好哪一种墨锭?”
杜远小脸一红,“在下……只是粗通水墨,平日都是用电脑做效果。键盘、鼠标、触控笔才是三**宝。至于真刀真.枪的文房四宝……嗯,十几年前我在少儿兴趣班摸过。”
周昉听得疑惑,正琢磨什么是“触控笔”、什么又是“兴趣班”,且听杜远补充道,“墨嘛,写大字的时候我用过‘一得阁’的,现成的装塑料瓶那种。嘿,写出来又黑又亮还带香味儿,倍儿精神!”
“哦——”周昉想了一下,“又黑又亮那就是用胶重了。凑合着写个对联还成,画画的话,最好慎用。”
先贤无偿赐教,晚辈岂敢不听,杜远遂连连应允,牢记于胸。
场上的唐寅渲染完毕,突然换了一只勾叶筋用的极细狼豪,把发丝一根根稳健挑划而出。
那些线条隐没在渐变的渲染墨色中,时有时无,时隐时现,近看有、远观无。真正做到了局部服从整体,绝无细节跳脱之嫌。
周昉看得频频点头,“这位唐解元,放.荡是放.荡了些,内秀当真了得。他来冥界比我晚了几百年,但混得风生水起。那些十殿阎罗的女眷们,都喜欢唤他入府献技呢。”
“那岂非狼入羊群!”杜远瞪大了双眼,“阎王爷不怕戴绿帽子吗?”
看他认真的样子,周昉忍不住乐了,“你多虑了。灵配府考虑的很周到,给他的灵魂打印高仿皮囊时,故意少了一个零部件……他现在属于有心无力啊——”
杜远叽里咕噜转了几圈眼珠子,“哦——哦——”乃指了指自己胯间。
周昉含笑一点头,不再接茬,继续朝场上望去。
杜远却抑制不住感慨,“那岂非……哎呦喂太残忍了。老唐空有浪蝶之翅,却无狂蜂之针……没枪在手,有靶子也射不了啊!”
“他有酒也行,有酒就能活。”周芳没回头,“况且,阉人多奇志,自古英杰多多少少都有残损欠缺,例子我就不举了。这大概——也是为了配额平衡吧。”
听到“配额”两个字,杜远闭上了嘴,他想起大无常迈扣兄弟所言的“配额论”来。嗯,有可能!天道重在平衡,落在单体个人上,亦是如此。
有所长者,必有所短;有所特长者,则必有所“特短”……
半个时辰,看着他们忙活,会觉得很慢;一旦过了,发觉只是眨眼之间。
那只妖风沙漏无声流尽,随着一声锣响,细沙被瞬乎送回花圃,半粒也没洒。
流程最为繁杂的油画大师伦勃朗居然第一个完工,此刻正悠闲吮吸着剩余的一只双黄蛋。
歌川国芳第二个完成,他额顶腾着白汽,浑身大汗淋漓,好似刚蒸完桑拿。三支笔全部掐在手里,倒背双臂,正歪着头审视自己的作品。
唐寅是踩着锣点收工的,刚好撤回点睛之笔……
舞台上所有灯笼突然一暗,瞬间黑了下去,忽又亮起一颗璀璨明珠,这拳头大的珠子是镶嵌在一支银筒中的,只把梯形光线投射到那张油画上。明亮而不刺眼,与晴天清晨的漫反射光源差不多,恰是赏画的最佳效果。
伦勃朗先生这幅作品,描绘的是一位体态丰腴的宫婢。技法写实,笔触入微。全画散发着浓浓的古典主义气息,模特置身于主观臆造的光影下,存在感极强,直若呼之欲出。
嗬——台下发出一阵气声惊叹,不喧不噪,但颇为至诚。
那位海坊主鲶鱼精率先评道,“西洋技法果然精妙,于平面上再造立体,这世界无出其右!”
身边的姑获鸟咂了咂嘴,“我怎么觉得,他有些执着于肉.欲呢?瞧那脸蛋,那脖子,那胸脯,那肩膀,那身条……啧啧,肥得发腻。”
海坊主咧开鲶鱼嘴哈哈大笑,“那是因为你瘦,所以最看不得别人肥。说正经的,伦勃朗其实还好,你再去瞧瞧鲁本斯的作品,那才叫开肉铺的……满眼都是囊囊膪。”
满场大妖听了,尽皆开怀,笑声传出十里开外……
周昉在后台一皱眉,“什么叫囊囊膪?”
杜远也笑了,拿手轻轻掐住周老的小肚腩,“就是脂肪坨的意思,乡土俚语。”
周昉恍然大悟,遂问道,“你的倭语不错呀,是自学的吗?我们可是在冥界加载了语言包才来的……”
杜远也不细说,只是一挤眼,“我用的也是语言包,不过版本可能比你的高。”
且听寮卿宣布,“大家欣赏完毕没?好,请看下一幅——”
那珠筒如同射灯般自动一转,把光线转而聚焦到歌川国芳的浮世绘上。
喔——台下又是一阵骚动。
“精品,绝对的精品!”姑获鸟激动了,“三刀流化笔入绘,画面也格外凌厉。”作为武痴,她很欣赏歌川。
“嗯……”海坊主沉吟了一下,“并不过誉。的确胜过我之全部收藏。”
那画中女子,最为符合扶桑本土审美,面白唇朱,秃眉细目,姿态呈侧身捧心状,令人顿生怜惜。
最难得的是设色,在纷杂的色彩体系下,整体基调高度统一,竟无一处出离。每一种颜色都刻意减低了明度与纯度,呈现“高级灰”的状态,故而放在一起既丰富又不唐突——深得装饰要义。
画中女子眼睛半眯斜视,微微露出的瞳孔与观众直接交流,竟似有丝丝缕缕的勾魂夺魄之意……
“这是附着了魅惑法术吗?”第一排有个大妖忍不住发出惊呼。
“是剑意。”姑获鸟很肯定,她简直成了歌川的知音。“这种魅惑不是勾引是征服,是充满霸气的命令,让人欲拒还休,无力抗阻,只有乖乖就范……今观此画,方知何为御姐!”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这些妖孽平日割据一方,都是虐人的主,今天看到施虐的女人,都感到新鲜有趣。其中有几位蠢蠢欲动,开始写条.子预定这位宫婢侍寝。
“好,”寮卿朗声宣布,“现在接着欣赏下一幅——”
珠筒射灯一转,施施然落在唐寅的作品上……
这幅画,由于局部饱水渲染,出现了些许褶皱,且事先统一装裱完毕才落笔,故而难言完美。
画中一名半身女子,样貌依稀有那位观月阿里沙的影子,却又大不相同。
但见此女,鬓丝凌乱,颈窝带汗,上身粗布无袖短装,脑后斜插一支荆钗。最招笑的是,肩上居然扛着一只竹篾扎成的鱼篓。
画面晦涩暗沉,具体细节有些看不清……
台下寂寂无声,终于有人忍不住,扑哧一下笑了出来。这像是一种传染病,立刻蔓延开来,大妖们暂时忘记了保持对大师的尊崇,纷纷嘻嘻呵呵哈哈不停。
突然,一道身影走入光柱,却是唐寅本人。他一步三摇勉强站定,手里捏着一只乌黑泥团,“抱歉,天朝文人画,讲究‘书、画、印’缺一不可。今儿忘带私章了,临时搓些体垢现刻了一枚,可以加盖一下不?”
错愕的寮卿在一旁连忙应答,“无妨,加个印章不违反规则——只要不动笔就行。”
唐寅一点头,举起那坨泥团啪的一声糊在画轴上,待揭开翻转,反向又是啪的一声,接连留下两方印记。
他倒好,一团体垢两面制印,真真儿的不浪费!
这两次敲击,把画面震得瑟瑟发抖,一层墨渣簌簌滑落下来。整个纸面突然一亮,似有渔歌传出——
不知何处飞来两只越冬苍蝇,围着画中鱼篓的敞口萦绕不停,似乎想寻找鱼虾而不得其门。
那画中的观月姑娘,一脸疲惫中带着收获的满足,两只眼睛焕发出灼灼异彩,并不望向观众,而是越过所有人直指远方。
那目光中,有期待,也有向往,充满对生活的斗志。
这张毫无粉黛的面庞,瞬间超越了所有妆容,让人忘记玩味那些所谓的精致,一心只想着——今晚吃些什么,喝些什么?明早几点起床,继续打鱼撒网……
所有大妖都目瞪口呆,嘴巴半天合不拢,场上出现漫长的沉静。
司仪寮卿急忙跨步上前,抵着卷轴落款细细念道,“若干生命若干春,有所丰收有所贫。曾见趋炎堪炙手,宁抛伫艳敢成仁。”
末了,还不忘读出两枚印文,“六如,问心。”
台上台下静可听针,突然侧幕垂幔边缘的一名宫婢嘤嘤吮泣起来。哭声细不可闻,但如洪钟大吕,声声敲击人心。
“好一个问心!”海坊主第一个收起下巴,“表决吧,这一组——我突然忘记了前两幅画的是什么,我投伯虎先生一票!”
第三百五十四章 栖鹮
御池庭花园内百余位扶桑大妖,尽皆与海坊主同感。纷纷举起白团扇,如蝶振翅,口中齐声呼喝着,“唐寅!唐寅!唐寅——”
实力面前,地域性情怀暂时退让。饶是本土大画师歌川,也未得偏袒。
唐伯虎这张画,描绘对象源于宫廷内婢观月阿里沙,但又出脱凡人肉眼限制,跨越时空,直接点出此女当年在渔家的生活状态,依靠外在素容与道具的推衍,让观众自行脑补出那种自由和那份辛劳的可贵。
歌川国芳站立在台边暗影中,早已面无傲色,嗟叹道,“天朝上师,果然名不虚传……在下心服口服!自此,我真的要重新思量画道真髓,纠偏扶正,以伯虎先生为学习榜样。”
杜远在他身后不远,紧贴着垂幔窥视,闻听此言,内心暗暗感味——这些倭人倒是有个共性,那就是极其敬畏强者。这种品质,注定了他们不会打肿脸充胖子。先有敬畏心才有进取心……这个民族,着实不可小觑。
伦勃朗也站得不远,他原本自信满满,此刻却瞠目结舌。他始终搞不懂,那些黑黑白白的东方水墨画有什么好看?
他大步上前,呼喝侍从们重新激活所有灯笼,把舞台照得雪亮,指着自己的作品道,“各位,你们是瞎的吗?难道看不出此画之精妙?你们瞧好——这里,”
他点着画布上人物背景中的暗沉紫色,“这是主观的紫,再看这里——”他又点着画中宫婢头上的金钗,“这是客观的黄。”
然后舔胸傲然道,“当主观遇到客观,后者立刻由颜料中毫不起眼的土黄散发出耀目金光!需知,油彩中并无金粉存在,为何我可以把黄变成金?因为补色关系呀——这是我对世界画坛的重大启迪所在。在本人之前,‘补色关系’从未受到足够重视,直到我用紫催发出土黄中的金芒,人类的肉眼才得以见识色彩学中的魔术……”
台下并不领情,集体爆发出一阵嘘声。还有人哈哈大笑,“收起你的屎黄吧,谁在乎?我们看不懂——”
又有人附和道,“顺便打包带走你的淤紫,不然本妖让你全身青紫!”场面乱成一团,但又十分欢乐。
后台的达芬奇始终稳坐未动,但此刻忍不住摇了摇头。杜远岂肯放过受教机会,立马凑过去询问,“伦勃朗说得不对吗?他的补色论的确也很高级耶。”
“对,都对。”达芬奇竖起一根食指,点着杜远胸口道,“但是,切记——任何时候,技巧都不要大于情感。”说完,深邃目光又隐没在兜帽下的阴影中,不复发声。
这些朴素真知,杜远平日依稀都懂,但从未如此坚定,只是半信半守,且常有逾越。今日受到偶像教诲,立刻拨散心中雾霭,从此把这些准则奉为至上圭臬。
“第一组飞鸬队比赛结束,根据团扇计票统计,唐寅先生以八十九票获得最终晋级权——恭喜唐先生!”
前台司仪的宣布,引领处台下如雷欢呼。
花园中气氛越来越热烈,那些大妖们边饮酒边赏画,逐渐忘记了矜持,开始层层显露惯常妖容。
“第二组——栖鹮队上场,有请宫崎俊、杜远、雷诺阿三位先生——”
战鼓声声催人急,在宫崎老爷子的拉扯下,杜远如梦方醒,跟着前者稀里糊涂上了台。
那位雷诺阿大师,早已独自登场,他额头高耸,虽发际线后退到头顶正中,但又毛发十分茂盛。暗金色的发质已有过半转为灰白,连鬓络腮的胡须也是如此,只是修剪得极为整齐。
其人身材高挑,瘦削面庞上镶嵌着一双棕色双瞳,目光颇为柔和。
伦勃朗的画作已从架上撤走,重新摆放了一张空白画布,在木架上绷得紧紧的,相当平展。
杜远见到他,立刻上前用法语打了招呼,“皮耶赫老师,晚上好!”
雷诺阿有些差异,把烟斗从口中拔出,在花架上磕了磕,“怎么?你还会法语?”
杜远恭敬道,“我在法兰西游学数年,对印象派颇为敬仰,每到一处,都会先去美术馆参谒。我最喜欢您‘游艇上的午餐’那幅作品,每每重温,都感悟良多。”
“哦?且说说看,那张画好在哪里?”雷诺阿似乎对这位年轻的东方崇拜者存疑,从打昨晚这小子来向达芬奇要签名起,就留下了庸俗的印象,故而待之并不热情。
“嗯……在那幅画诞生之前,世俗风情画也存在了许久,但大多囿于描绘场景,人物只是其中符号式的点缀。
但此画不同,它在一个近景镜头内,囊括了十四位人物外加一条宠物犬猎狐梗。有限的景深并未成为桎梏,每个人都出奇地逍遥自在,各得其所。且无一人面向观众展露做作,仿佛你隐身抵近做了偷拍。那份真实与灵动,令人叹为观止!”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况如此有理有据的精彩马屁乎——
雷诺阿被他言辞打动,首次展露一丝笑容,“……我当时倒没想那么多,只是随心布局而已。”
“还有啊——”杜远意犹未尽,“您最早出脱了所谓‘学院派理想光源’,把后世才有的逆光漫反射效果发挥得淋漓尽致。在我来的时代,许多摄影师都谨遵这一规范,并且造就了一批成功者。那种刹那间稍瞬即逝的灵动,在您的画中成为常驻永恒。”
难得地,雷诺阿瘦削老脸上透出一抹红润,“呵呵,一般一般,欧洲第三。论造型,我个人更推崇安格尔大师,论用光,还有莫奈老哥在先。”
嚯,他还真不含糊,直接给出了个人排名,并且把自己列为探花。
“各位,该选模特了吧,谁先?”寮卿小心翼翼地插了一嘴。
早有一排宫婢站立在台边,等待大师们遴选。
在其他两人坚持下,雷诺阿先挑走一位看上去最为活泼的女子。
宫崎俊老爷子第二个选,他挑了一位娇小的姑娘,看上去尚未成年。
杜远志不在比赛,上前随意拉了一位出列。
梆子敲响,计时开始。这次寮卿并未制造沙漏,因为这三人看上去彬彬有礼、中规中矩,似乎无需多加敦促。
宫崎和阿杜都选择了卷轴落笔,雷诺阿依旧沿用画布。
杜远没着急,随手抓起长案上一只墨锭,假意研磨,拿眼偷偷瞟着台下,搜寻白坟姥姥的身影。
欸?这妖尊去哪儿了?怎么还不现身?难道,她用蚕茧一样的发丝把自己包住,沉入地宫清溪,此刻尚在沉睡之中?
……
宫崎俊作为动画大师,这时也只能硬着头皮强努。
他想开了,论功底,自己断不能与满场先贤并提。但这盛会着实千载难逢,能够参与其中已经了无遗憾,还苛求什么呢?尽力而为吧。
他挑选了一套水彩工具,从容用水化开颜料,先用炭条打起底稿来。
……
与伦勃朗相较,雷诺阿则十分优雅,他衔着珐琅烟斗,只用四号和三号两种中型笔刷,正面扫,侧面勾,笔意连贯不疾不徐,节奏十分闲适。让人不禁担心时间够不够他用的?
台下的妖众们,有的翘首期待,有的互相调侃,也有的彼此敬起酒来。
那位海坊主大人突然举目四望,“咦,这盛会美酒满园,怎么不见酒吞童子到场?”
有人远远回答,“酒吞桑去大阪了,说是又看上一位女子,这会儿大概正剥皮吸髓呢!”
“哦,难怪!”海坊主咂咂嘴,“能让他忘记酒的,也只有处女骨髓。不过,他吃掉的女人越多,自己也越发像女人啦——”
两侧妖众听了,均猥琐嬉笑起来。
忽而又有一妖建议,“不如趁此间隙,让络新妇给大家跳个舞吧!”立刻响应云集,大家尽皆拍手称秒。
那被称为络新妇的,起身站立,毫不扭捏,看样子的确是位少妇模样。她面色苍白,额前发丝闪烁着银亮白光,扭动着腰肢道,“那好!诸位,且闪开了——”
她说跳就跳,脚跟一旋当即舞动起来,从东厢地桌上跃起,一路轻盈翻转,眨眼到了西厢,用足尖挑起一只酒杯,豪饮而尽。
遂又折而复返,堪堪回到中场,突然裙下爆出八只节状长足,向两侧摊开。脚一多,速度更加迅捷,但见丽影翻飞,往来翕忽,每一次折返都拉出一条银亮长丝——
渐渐,这些弹性丝线把两厢地桌粘连起来,形成一张八卦形巨网。她腾身落在网中,像玩蹦床一般,一次次把自己抛向空中,趁未落间隙,做出诸多曼妙动作,圆润的小腹时隐时现,翘臀在仰望中更显性感。
妖众们看得兴起,叫好连连,团扇挥得比蜜蜂振翅还急,若这也算投票,恐连上一场的唐寅也得落败。
杜远从台上望去,吃了一惊!这厮分明是一只蜘蛛精啊……
在天朝修真界中,奇人怪事他也见过不少,其中自然包括种种魔兽。譬如青蛇大妖岑碧青,又譬如应龙化形的混元真君。但要论妖孽之多样,出现频率之密集,还数扶桑。
从九尾狐玉藻前到癞蛤蟆寮卿,从鲶鱼精海坊主到蜘蛛精络新妇……奇了怪了,这倭岛是水土不好还是水土太好?怎么滋生出这许多妖怪来?
这位络新妇体力颇佳,一路狂舞,半点汗也未见流下。把大妖们看得口水直流,鼻血横飞,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良久,忽而有人道,“好了好了,差不多就行了。这写容大会快弄成舞会了,你们就不怕姥姥不悦吗?”
对哦,这个提醒很及时,络新妇立马收了舞姿,八只长足齐齐打圈,把所有丝线收回,复又一缩,尽收裙底,依旧变成寻常少妇的模样。
妖众们意犹未尽,也不好说什么,只能重新正襟危坐,朝台上赛场看去——
但见雷诺阿先生已经临近收尾,那画布上色彩斑驳,清新亮丽,淡淡的粉、淡淡的绿、淡淡的黄、淡淡的蓝……极尽柔和而又迤逦生姿,令人赏心悦目。
而宫崎俊更加不得了,不知什么时候要了一沓子纸,上端全部粘连在一起,悬挂在画轴之上,看最上面这张,依稀画得是蓝天白云、奶牛牧场,前景上一位半身少女正低头用双手拉扯和服衣领,由于头低得很深,竟看不到半点面孔……
再看那位天朝来的不知名杜小先生……欸?!他怎么还在研墨?
司仪寮卿也看不下去了,好嘛——宫崎先生画了张没脸的人像,这还不算,这位杜先生干脆就没动笔……这赛还比不比了?存心砸场子是吗?
“咳,杜远先生,时候差不多了,还有一盏茶功夫就……”
杜远如梦方醒,哎呦不好,光顾着看蜘蛛精跳舞了,也没想出怎么刺杀白坟,更没顾上画几笔!
“哦,就好,马上就好——我这就起笔!”
第三百五十五章 术业有专攻
杜远毫不含糊,撸胳膊就干。
在这些先贤面前,他毫无心理负担。大不了,就当小学生献个丑呗……没准而还能收到一堆老师的中肯建议呢。这笔账,怎么算都是稳赚不赔!
他抬手从怀中取出笔盒,轻轻拨开搭环,将吴道子魂魄寄居的那支毛笔拎了出来。
此笔由精选狼豪制成,重杆长锋。虽被老吴使用多年,仍未见秃,可见保养极好。
杜远用食指与中指捏牢,辅以食指和无名指保持稳定,悬腕蘸墨,在砚台边缘宕了宕多余汁液,遂跨步来到卷轴前。
他深吸一口气,凝神向一旁等候多时的宫婢望去——
呀,刚刚没注意,现在才看清,这位居然是一位长者!
和其他妙龄宫婢不同,此女腰身粗大,手掌宽肥,眼角的敷粉遮不住深深的鱼尾纹。从脖颈与面庞交界处端详,皮肤也不紧致,还略显暗黄。
嗯……还没动笔先落了半个身位。杜远暗忖,台下大妖均爱美色,偏偏我选了个半老徐娘,呵呵,好吧。自己挑的模特,含着泪也得画完。
那妇人与他四目相对,察觉到他的心思波动,遂瞬间生出自惭形秽之态,面色暗了一下,复又亮起。像是鼓起残存勇气,用热切的目光直视杜远,仿佛对这位天朝年青画师充满期待。
杜远握着笔,迟迟没有落下,他轻咳一声,“……我说,这位大姐,您不介意我落败吧?”
那中年宫婢一愣,旋即笑了,眼角的鱼尾纹把香粉挤掉几个渣。“不,完全不介意。”
她有些忐忑,又有些兴奋,还怕杜远不信,又补充道,“奴婢身居御所多年,签下卖身契终生侍奉帝王贵胄。每三年只能回家一次,这个月底终于又到日子了……您输赢都没关系,只求您在赛后把画像留给我就好。”
杜远大奇,乃放下手腕,“你要我的画做什么?”
宫婢低声解释,“小人家中还有子女一双,平日难见娘亲。如果得了您的墨宝,可以当成寄托悬挂寒舍陋室,让他们也可以时时与我同在。我只是担心,日子久了,他们把我的样子都忘记了……”
这番朴素话语,像是神奇的激素,令杜远百感交集。他忽然想到自己失而复得的妈妈,二十年来种种思念如万虫噬心,那感觉,他永远不会忘怀。
这真挚情感涌上心头,旋即向四肢扩展,他手中的长锋狼豪突然收到感应,嗡嗡鸣震起来。
就是现在,落笔——
说来神奇,那笔尖刚刚碰触到宣纸,立刻自行游走起来,杜远的右臂被笔杆牵扯,倒像个搭车的累赘。
在旁人看去,这青年状似疯魔,舞舞扎扎没个大师做派。东一点、西一划,上一圈、下一勾……倒是忙得很!
“这位杜桑什么来头?”台下的姑获鸟凑过去,询问见闻广博的海坊主。
后者眯起眼睛想了半天,“嗯……杜……真没听说过。不过天朝艺界英杰浩如繁星,偶尔漏掉其中翘楚也是有的,我们且看其UU小说真章吧。”
大家都很困惑,杜远也不例外。这份辛苦,只有他自知。
好家伙,现在根本不是“人御笔”,活生生地是“笔御人”啊!
他心里清楚,刚刚的自己的情绪波动,不知刺激了吴道子先生哪根筋,现在手中这件魂器已然暴走,自己能做的,仅仅是努力不要太早脱手导致穿帮而已……
半个时辰的限额,终于又到了。
锣声一响,舞台上方数十盏灯笼齐齐熄灭,选手们就是想多画一笔也不行。
寮卿在唯一的珠筒射灯追光下走上舞台,朗声道,“第二场结束,让我们一起欣赏佳作,并且集体评判结果。”
唰,那道追光准确移动到第一个完成的雷诺阿先生作品上,说来也怪,先后两场,居然都是西洋画派的代表率先完工,这打破了常人对油画创作的认知。
画面上,是一位貌似恬静的少女,但眼神中活泼无法掩饰,她没有望向观众,只是兀自注视着手中一只燕尾蝶。
其神态之灵动,真可谓呼之欲出。迫使满场大妖也情不自禁屏住呼吸,生怕一口气太大,惊走了美丽的蝴蝶。
从斑驳的光线设置可以看出,那女子似乎身处密林中,脸蛋上的潮红昭示着捕蝶之愉,那些光线透过树冠洒落在她的身上,瞬间把赏画者带入相同场景,体会共情。
同为油画宗师,雷诺阿的色彩与伦勃朗大相径庭,如果以前者为标准,后者简直只能算是油彩素描。因为,前者的色彩实在太丰富了……
台下一片静默,偶尔有一两声轻轻叹息,还伴着吞咽口水的声音。
海坊主作为讲解担当,义不容辞开始发言,“妙,妙阿,妙不可言——”
姑获鸟及时捧哏,“妙从何来?”
“呐,你们看啊,这世界在你我寻常眼中,每一件物体都有它固定的颜色,专业上称其为固有色。大家一旦建立了认知,就会固执地相信,树叶是绿的,天空是蓝的,沙漠是黄的,我是白的,你是黑的……”
“呸——你才是黑的。本姑娘白得很呢!”姑获鸟一脸不屑。
海坊主不接她的话,继续道,“可是落在艺术家眼中,这世界竟如此的多彩。他们抛除了固有色的成见,把光源色和环境色揉入其中,让万事万物建立起交互关系,且彼此互相影响,交叉映衬,绝不让任何一处孤立存在。
如果说,伦勃朗是‘影之物理学家’,让我们见识到什么是体积和质感;那么雷诺阿就是‘光之魔术师’,他教会了我们如何用光来解析这个世界……相较之下,后者更加高级,因为这类同术法与武道的区别……”
“说什么呢你?”姑获鸟更不愿意了,“来,用你的术法和我的武道比划两下,看谁先死。”
海坊主嘿嘿一笑,摇了两下白团扇,“可能我这个比喻不太恰当,但是你们懂的,写实的作品迟早会被科技所替代,只有通灵的艺术才能永世长存。”
“何谓通灵?”络新妇不知什么时候挤到海坊主身后,“难道这位雷桑也会妖法?”
“哦,这也是比喻。雷诺阿先生位列印象派开山宗师之一,为世人打开了一扇不曾开启的窗户,必将产生深远影响。这份开宗立派的功力,自然不是抱盈守成之辈可比的。”
这番讲解太过深奥,众妖见惯了平涂的浮世绘,一时难以理解为什么红红的肉上有绿,绿绿的叶上有黄,黄黄的树干又有红。
“好!欣赏完毕,我们继续期待下一张……”司仪的话及时响起。
追光一转,复又投射到幕壁悬挂的宫崎俊的作品上,这张画……不,这沓子画依旧静静悬挂,画上的少女依旧没有抬起头来。
噫——台下一阵惊奇。
“这怎么算?是故意认输吗?”络新妇扭动着腰肢喃喃自语,“不是说好了比赛人像吗,有人无像可怎么比?”
是啊,这份新奇创意,令见多识广的海坊主也一时语塞。其他大妖更不必说了,个个一脸茫然。
寮卿也是有点儿懵,乃趋步上前,先鞠了个躬,“宫崎桑,您此画何意?”
宫崎俊老脸一红,“哦,抱歉,给大家添麻烦了。其实,我所擅长的,不是画……”
此言一出,台下尽皆哗然,“不擅长画画你来凑什么热闹?这是谁请来的……什么?白坟姥姥钦点?哦……那当我没问咯。”
且听宫崎俊又道,“我之一生,专攻动画。”
咦——什么意思?大妖们面面相觑,“动画”是个什么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摇头不知。
“哦,那么请问,‘动画’又该如何欣赏?”寮卿作为司仪,客气倒是不减。
宫崎俊挠了挠花白的头发,头皮屑掉一地。“你们瞧,我这画面,属于铅笔淡彩效果,单幅极其简单,之所以不走复杂路线,全因时间有限,而工作量又无比繁杂。”
“等等,此话又怎讲?”寮卿心道,什么叫“不走复杂路线,工作量又无比繁杂”呀?
宫崎老爷子被逼的没办法,只好狠狠揪自己的胡子,“嗯……眼下这个时代,缺少一些必要设备,否则我可以给大家展示一下什么叫‘动画’……”
“我帮你!”一声古道热肠的话语响起,杜远拍马杀到。
这里除了在后台候场的手冢治聪,也只有他最明白宫崎老师想要的效果是什么了。
“老师,我帮你。”他抬手向宫崎示意莫急,又问了一句,“您一共画了多少卡?”
“合计八十四卡。”宫崎舒了一口气,虽然他不晓得这青年朋友如何帮他,但总算有人主动出来解围了。
“嗯,我算算——传统手绘动画每秒二十四帧,八十四卡按正常速率可以播放三秒半……老师,我算得没错吧?”
“没错。可是……”
“没错就好。您真行,居然半个时辰内画了八十四张作品!”杜远由衷地翘起大拇指。
说完一转身,来到幕壁前,将左手轻轻按在那沓作品封页上,朗声道,“诸位,请勿眨眼,今日只能播放一次——”
台下百余大妖不晓得“播放”是个什么意思?但“请勿眨眼”的确听懂了,遂一个个伸长了粗细不等的脖子,把眼睛瞪得跟灯笼似的,生怕错过什么。
待全场屏息,杜远把右手抬起放在额前,五指张开,掌心向外翻转,赫然发动了本体道法——如定。
此刻,对于其他人,时间长河暂时凝滞了,但又不是完全冻结,只是流淌的极为缓慢。而对于杜远,则无比从容。
他一张一张接一张,把墙上的画逐页扯下,随手一一抛落台面。
这次施法,他有意减少了神识贯入,以往都是用在战场厮杀,必须在别人反应前完成瞬间突袭。
但这次不同,他需要让大家在三秒半时间内,匀速看完所有画页。故而有意削弱了如定的强度,但同时增加了长度。
这是一次略带冒险的实验,以前从未尝试过。
所幸,他成功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此处可以有掌声
以往发动如定术,在旁观者眼中,都是瞬息而至,又瞬息而止;唯有施法者独得数秒间歇,从容料理。
这一次,在杜远控制下,本体道法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他所求的,仅仅是每秒扯掉二十四张画稿,不多不少,还得保持匀速。整个施法过程,即使在别人眼中也超过了三秒。
唰唰唰唰……
纸片不停下落着,八十四张独立画页次第呈现在观众眼中。对于在场妖众们而言,个个目力上佳,视觉暂留残影比普通人类还要敏感些,故而看得十分清晰。
但见那画轴上的少女仿佛活转起来,用双手匆匆掩好和服斜襟,又理了理内层白色复领。方始抬起头来,面对满场观众,轻轻一撩额前乱发,露齿而笑。
贝齿如玉,闪烁着晶亮光泽,两颗虎牙微微探出尖角,彰显着青春年少。在她身后,蔚蓝天空中清风鼓荡,流云飞快奔走,前云未消,地平线上后云又起。
太阳从空中弧形掠过,画中时光彷佛也跟随着迅速流转,那少女容颜倏乎变为青春样态,随即又向少妇演化,紧接着,中年,老年……直至赫然消解,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为一蓬飞灰,随背景中扬起的樱花花瓣消散到远方。
观众无比唏嘘,瞬间感受到“刹那芳华”四字真谛,也都为“红颜白骨”的无奈事实而产生嗟叹。
画面最终,重新定格回初始的少女状态,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小姑娘依旧无忧无虑地微笑着,细碎白牙依旧闪烁着动人光泽……
呼——姑获鸟长出一口气,突然泄掉了全身杀气,颓然道,“打打杀杀的岁月,何时是个尽头?我的一生,注定要和剑捆绑吗?终有一天,妖怪也会消亡,不知那一刻我是否后悔自己的选择。”
络新妇早已泪洒衣襟,梨花带雨道,“红颜易逝,即便妖族也躲不过岁月蹉跎,我倒要想想,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不要临终怀憾才好……”
其他男性妖众外表强悍,但内心也都颇受触动,一个个摇头慨叹,均言世事无常,还需及时行乐才是。
场边垂幔一角,不知什么时候达芬奇站在了刚刚杜远一直偷窥的地方,他目睹了“动画”之奇,缓缓点头。
“非常精彩!艺术表现,本就不该囿于某种固定形式,只要能引发共鸣的,都是好作品。我也开眼了,总算不虚此行……这种堂会活动,未必不含启迪,看来以后可以多参加一些。”
手冢治聪在他身后频频点头,状如小鸡啄米。“谢谢大师鼓励,感谢……我替宫崎桑感谢您对动画的认同。”
他一激动,差点暴露自己冒名“东洲斋写乐”这个事实,险些供出穿越者的身份来。
此刻的杜远,倒像比宫崎俊本人还要高兴些,他贸然接了单,总算不辱使命。能让江户时代的扶桑妖众见识到后世艺术手段,他也颇有荣光。
海坊主终于幡然醒悟,“哎呦,瞧瞧我们!光顾着想自己,都忘了品评画技了……”
“算了吧。”姑获鸟不忘一直打击他,“我觉得,真正的好画,就该如此。”
“哦?怎讲——”海坊主一脸诧异。
“它让人忘掉技巧本身,进而彻底沉浸在其衍生氛围中,这难道还不算高级吗?”
“……对……对对对对!”海坊主突然起身,郑重向姑获鸟鞠了一躬,“君之一言,惊醒梦中妖。”
能让现场自命最懂画道之人如此举动,姑获鸟也愉悦起来,她掩口而笑,遂不复再与海坊主较劲。
司仪寮卿自发鼓了几下掌,不是他特殊,是因为他手中没有用来表达敬意的白团扇。
“哦,对了,差点忘记,这一组还有最后一张画没看……”他挥了一下手,那珠筒射灯在法力操控下,把追光投向杜远画作。
这是一幅中规中矩的作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它的构图很传统——半身人像,目视前方。这时代,如果需要证件照,可以把它缩小带在身上。
画面只有水墨线条,连大块晕染也不见,更无多余色彩,清清白白,坦坦荡荡。
画中中年妇人,样貌与杜远所选模特十分契合,毫无美化之嫌。该有的褶子都在,既没有磨皮,也没有整容。
但所有人都忽略了这些不完美的瑕疵,齐齐被画中那一双眼睛吸引过去……
这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竟如此会说话。
它锁定了所有目光,凝固了一切遐思。其中只饱含一个字——慈。
兹者,此也;慈者,此心也。
慈母之怀,此心常在。
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除了石头里蹦出的孙猴子,无人不会领悟其中真意,妖精也不例外。
全场哑然。
从诧异到唏嘘,经历了漫长的五分钟。
妖众们均觉气短,但又不知这感觉从何而来,向何而终……
良久,络新妇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海坊主,“老海,你怎么看?”
海坊主一脸肃容站了起来,把白团扇放在一边,掸了掸衣襟,垂手长吟——
这世上,如果有不会枯竭的东西,那一定是母爱。
这世上,如果只剩一样无私的东西,那一定也是母爱。
这世上,如果非要找出处处存在又完全相同的东西,那一定还是母爱。
它的狂热,可以冲破一切枷锁,甚至撕烂道德,只为舔护幼崽。
它的真挚,可以让一切失色,甚至毁灭自身,只为铺下一块垫脚方砖。
它的套路,就是没有套路,只管无偿奉献。
即便回报的是尖牙和冷眼,它也无怨无悔。
它是最傻的存在。
也是最真的存在。
更是最美的存在。
完了……此处可以有掌声。
哗哗哗哗——掌声四起,真得不能再真。
如果说,宫崎俊的“刹那芳华”更多打动了女妖众;那么可以说,杜远的“慈母之光”把全场一网打尽。
这并非他的本意,他原本只想着——帮这位年长宫婢完成小小心愿,画一幅规规矩矩的标准像,将来挂在她的家中,也好让子女睹容思亲。
但是,吴道子魂魄寄居的长锋狼豪,帮他超额完成了任务。
这个题材,老吴早有深刻领悟。当初开元年间,他于恩师鲍启临终目光中悟得真谛,旋即为裴旻完成了久托的先母造像,已成为跨世绝唱。
今日,他在笔中感应到杜远传来的意念,立刻重拾旧技,硬生生牵着后者的手,生拉硬拽,强自完成了这幅作品。
首先,满足了一个基础的“像”字,后续全部晋阶都在点睛上。
好在杜远法力精纯,为他接续的情感也十分真挚,故而吴道子酣畅淋漓地完成了此画,老吴此时精疲力竭,正在笔中沉沉酣睡……如果有人开了阴阳眼,定可以看到他嘴角那一抹满足笑意。
表决开始——轮流举扇。
杜远收获六十二票,悍然压倒宫崎俊的四十八票,剩余残票无几,都给了雷诺阿权作安慰。
宫崎老爷子第一个上来,紧紧拥抱了这位天朝青年。
杜远一脸抱歉,“我没想到……”
“什么都别说了——你配。”老爷子松开他,一拍肩膀,又小声道,“我好歹赢了雷诺阿呢,就这也能吹到死啦。”
一老一小嘿嘿鬼笑起来,仿佛捡了什么大便宜。
——待众人退下,那边已经开始宣布第三组登场。这最后一组,由于达芬奇的存在,尤显隆重。
巨擎就是巨擎,气场实在太大了……
甫一亮相,立刻获得满堂彩!直把周昉和手冢晾在一边。这不是达芬奇本意,但无奈声威太盛,世人就吃这套。
待场下喝彩声稍息,周昉笑了一下,上前拦住即将宣布开赛的寮卿,“我先发一个声明,咳。大家好,我是来自天朝的画师周仲朗。”
台下掌声寥寥,只有少数精于收藏鉴赏之人给出钦慕之色。
周昉继续道,“如此盛会,的确千载难逢。之前各位的精彩表现,我在后台看得十分清楚。吾之画技,源自天朝古法,但不如唐寅,更不如杜远。这是肺腑之言,绝非谦词。我很欣慰天朝后浪比前浪更加地浪……
在此,郑重声明——我宣布退赛。换句话说,我认输了,但我不会走,我要亲眼目睹冠军的产生,这将是本人终生荣幸。”
台下响起一阵嗡嗡声,大妖们议论纷纷。
手冢治聪也走了上来,拍了拍周昉的后背,朗声接口道,“我,东洲斋写乐,论浮世绘之功力,尚不及歌川国芳大师。我愿效法周桑,特此宣布退赛。
但,我很欣赏宫崎桑的动画,我决定,从此研习崭新技法,把动画在江户时代发展起来,让更多平民可以看到——咳。”
他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我的手没杜桑那么快,但我有别的办法。可以用走马灯加小孔成像原理,制造出属于这个时代的动画奇迹,用以教化世人,普度众生。”
接连两位表示退赛,场下见怪不怪,只是报以热烈掌声。也有少数挥舞团扇表示抗议的,终不成气候。
高大魁伟的达芬奇转头看了看他俩,苦笑着耸了耸肩,“这么说,老朽已经不战而胜咯?”
“是的,芬奇先生。”手冢与寮卿异口同声。
寮卿无法拦阻退赛发生,生怕这毛病会传染,急忙上前一步,“您也不必退场,咱们就直接进入总决赛吧!”
第三百五十七章 寻的就是你
杜远刚刚下台,又被请了回来,同行的还有第一组晋级选手唐寅。
两人相视一笑,唐解元道,“小哥儿干得不错,可有信心拿下达芬奇?”
杜远一哆嗦,“岂敢岂敢,我纯属酱油党,偶然路过——小手一抖,拿了经验就走。”
唐寅眼珠翻了翻,没明白“酱油党”什么意思,遂道,“也没什么可怕的,后生才可畏嘛!自管尽力就好。”
待三位选手并肩站定,司仪寮卿急急宣布决赛规则,“诸位,这后一场,即将决出本次‘写容盛典’的冠军,孰能夺魁,还看此番!请大家都不要留手。
眼下之规则,与前面小有不同。这回,组委会只推出一位模特,供三位选手共同参绘。”
嗯——台下妖众频频点头,均觉得这样才更加便于评判。
寮卿看了一眼选手们,“各位大师可有意见?”
达芬奇没吱声。
唐寅一挥手,“无妨,怎样都好——我说,能不能先来壶酒啊?你们台下喝得滋喽滋喽地,把人馋得不行。人一分心,画也画不成了!”
寮卿连忙鞠躬,“是我考虑不周,来人,上酒——”
早有两名侍从抬着酒坛上台,拍开泥封,向大海碗中满满斟下去。
唐寅提着鼻子连嗅三下,“咦,这香气,若有若无……”
一名侍从解释道,“回禀大师,扶桑清酒讲求的就是清冽,故而未有浓香。”
“不,我说的不是酒香,是花香。”唐解元伸手拎起酒坛子左右端详,“酒中并无桂花,也不见其他填料……何来清淡花香?”
台下海坊主哈哈笑了起来,朗声吆喝着,“伯虎先生,您倒是生了一只好鼻子!此酒为我名下酒坊所酿,天下独此一家,如果不是姥姥办活动,大家还喝不到呢。如您所见,内里并无填料,是为了保持色泽通透。其奥妙都在坛子上——”
“哦?此话怎讲?”唐寅大感兴趣,连比赛的事儿都忘了。
海坊主得意洋洋,抓住机会猛打广告,“这些坛子的质地,与寻常泥胎不同,非瓷非陶,介乎两者之间。其材料均来自御所内部,每年由白坟姥姥统一打包送至我家酒坊。”
“那么,到底是什么材料呢?”这玄奥越发勾起唐解元的兴致。
“是骸骨,年轻女孩儿的骸骨。听姥姥说,这些女孩儿生前用樱花香露浸泡过许久,直至皮软骨酥。死后的骨殖被研磨成粉,即可烧制成特殊骨瓷,用之乘酒存酿,则会将樱花之香缓缓透入酒中。但由于材料有限,每年也只能烧出两百个坛子而已,故而此酒的产量弥足珍贵。”
唐寅更加好奇,“一年两百坛……那也不少了!怎会寻得到如此多的年轻女子骸骨?”
“那我就不清楚了……”海坊主一脸茫然,“许是姥姥自有通天妙法吧。”
杜远在一旁听了,突然打起摆子来,浑身抑制不住颤抖,仿若中了风寒。他一把拉住唐寅,“伯虎先生,此酒饮不得!”
“欸——哪有饮不得之酒?”对方毫不在乎,放下酒坛端起酒碗,朝着喉咙猛灌。
他这架势,实在算不上品酒,连饮酒也算不上。
转眼大海碗已经见了底,唐伯虎把碗一抛,打了个酒嗝,“痛快!先润润嗓子,余下待会儿再喝。可以开笔了——喂,模特呢?”
寮卿一拍手,幕布撩开,一位清丽少女走了出来。
嚯,这一出场,满园无声。
美——毫无异议的美。
此女身材修长,标准九头身,穿了盛装和服,发鬓插满昂贵珠钗。虽不苟言笑,但美入膏髓。
除了江户时代流行的扶桑秃眉有些碍眼,其他部位无一不跨越了地域性审美局限,即使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见了,也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唐寅抚掌大赞,“善,甚善!如此画起来才有激情——”
寮卿立马宣布,“既如此,仍以半个时辰为限,计时开始!”
梆子声又响,那唐解元迫不及待扑到案前,抓起墨锭开始大肆研磨,彷佛一刻也等不了。
奇的是,达芬奇和杜远都站在原地没动。
杜远此刻心潮起伏,胸口似有海啸掠过。他的脸白一阵、青一阵、黑一阵……眼中望着美女模特,满脑都是“白坟姥姥”四个大字!
绝对错不了。
赛前在地宫里一探,虽未瞧见白坟的正脸,但在惊鸿一瞥中,扫到了一眼她新贴的“面皮”。
正如那位驾前首席婢女烟夕罗所描绘的,“……这肤如凝脂,水当当吹弹可破,剥下来依旧白里透红。腓肌含而不露恰可包颧,唇如蝶翅嘴角含春,鼻翼饱满但入口内敛,人中深若茶勺,眉毛虽粗但剃光就好,再配上您老的黑齿——我看天下第一美人非您莫属了!”
这声音犹在耳畔,杜远死死盯着模特,突然呲牙笑了一下。那女子也正回视着他,猝不及防,只好报以礼貌微笑。
三颗半牙齿露了出来,果然是黑齿!
杜远在大学里修过东方美学课,他很清楚,这个时期的扶桑贵族女子,素有染齿习俗。但,仅限于贵族。先前登场的那些宫婢就没有这个习惯,一个个还都保持着满口白牙。
错不了啦,这一定是白坟姥姥本尊。这厮作为大会幕后组织者,一直隐身不露面,原来是想假公济私,借着总决赛混入模特中,给自己留下至少三张传世佳作……
这种虚荣心态,和她剥皮贴脸的行为如出一辙,只有变态到极点的妖孽才会这么做。
想到地宫里挂满女人面皮的的百孔格,又想到酒坊里那些烧制酒坛的所谓“樱香骨殖”。杜远笑得很辛苦,直到笑僵了颧肌,笑出了泪水……
好,你敢来,我就敢画。就让老子亲手给你留张遗像吧!
他猛一转身,大步走向长案,也开始研磨墨锭。
舞台中央,只剩下达芬奇先生和绝世美人面面相觑。
老爷子目光阴郁,把眼前模特看了又看,突然向后一翻,抬手捂住了双眼。只见他踉踉跄跄,状似极为痛苦,直朝舞台边缘跌去——
寮卿不愧为成名已久的蛤蟆精,双膝微曲,一个蛙跳纵出两丈开外,堪堪将老爷子拦腰揽住。
还好,没摔坏咯……“大师,您怎么了?”
达芬奇紧捂着眼窝,虚弱地说道,“眼疾……我的眼疾又犯了……”
“啊——”寮卿汗都下来了,“这怎么办?您需要什么药?”
“什么药都没用……实属用眼过度,是千年顽疾。老夫只需要静养休息。”
“这……好吧!”作为司仪,寮卿也是现场总指挥,他深知怀中这位大咖是姥姥亲自从冥界请来的核心人物,如有闪失,可不好与十殿阎罗交待。遂无奈招呼侍从们,前呼后拥,将达芬奇抬向后场。
舞台上,只剩那位美人和两位天朝画师,台下一阵骚乱,事发突然,妖众们均感意外和遗憾。
今晚这九位参赛者,顶数达芬奇名头最盛,居然先是不战而胜,后又不战而败……一招一式也无缘得见,上哪儿说理去?
还好,大家不是凭票进来的,不让都有心嚷着退款了。
那绝世美人似乎也颇感遗憾,掩饰不住眼角微微失落之色。她施施然寻了张高脚凳,夹着双腿斜坐其上。拿眼瞧着唐寅和杜远,似乎在说——你们两位,可别再搞出什么幺蛾子哦……
这场变故,杜远看在眼中,乐在心头。他心道,“姜特么还是老的辣!芬奇老师一准儿看出这厮有问题,不愿意助纣为虐,故而找了借口退赛……嗯,这更加佐证了我的判断没错!”
唐寅倒是乐呵呵的,他的墨已经磨好,提着一只毛笔朝杜远一挤眼,“小哥儿,天朝队已经稳胜了,赛后咱哥俩必须好好喝一杯。”
杜远苦笑一下——这家伙,没心没肺的,心里除了酒就是女人;没想到的是,居然还有闲地儿安放“集体荣誉感”。
两人一先一后,次第开始作画。
用的都是卷轴和笔墨,画的都是同一个模特,这下可方便观众作比较了。
台下窃窃私语着,一会儿有人说这个运笔如飞,一会儿又有人说那个行云流水。众口不一,更凭所好。
那厢达芬奇刚被抬到后场,立刻挣扎着起身挥手,“你们都退下吧,老夫要静一静。”
侍从们不敢忤逆贵客,急忙撤手,齐齐鞠躬散去。
周昉和手冢治聪一左一右围了上来,“老爷子,怎么搞的?要紧吗?”
“是啊,我们这组名起的有问题,”手冢摇头叹息,“叫什么不好,非叫‘隐鹤?这下一语成谶了吧!三个人一笔没画全部退赛……”
达芬奇耳听侍从们脚步声远去,忽然扯掉紧捂双眼的大手,用清澈的灰色瞳孔望了望两位战友,肩膀一耸,把兜帽甩了上来,将眼神重又隐藏到帽檐下的阴影中。
“呦——”手冢眼尖,“您这是没事儿啊……”
周昉一把按住他的嘴,轻轻嘘了一声。转头问道,“什么情况?”
达芬奇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字慢慢道,“那女子,灵魂污秽无比。冥界恶鬼万万千,不及她一点半滴。”
这评语,也算到底儿了。
周昉与手冢均变了脸色,又惊又疑。前者一把按住达芬奇的老手,“不用说了,此地不可久留。你我等到散会,即刻返程酆都。”
手冢急了,“那我呢?”
周昉瞥了他一眼,“我们是阴间来的,自然回阴间去。你还没死呢,着哪门子急呀?”
手冢这才恍然,他擦了擦汗,也凑过来悄悄说,“其实,我的真身也早挂掉了。算是游魂野鬼吧,直到漂流此地,才寻了个饿殍附体。我真名不叫东洲斋……”
周昉又按住了他的嘴,“我们不想知道这些,也不需要知道。你能再世为人,是你的福缘,好自为之吧。”
不远处的歌川国芳见他们仨开小会,也屁颠屁颠跑了过来,“呦,芬奇桑没事啊?没事就好!”他一把拉住手冢,“你的经纪人一家怎么办?要不要趁现在出去寻寻,看能不能救出御所……”
“就凭你我?”手冢瞧了瞧歌川,又瞧了瞧他素不离身的太刀,“能打得过那些大妖吗?”
“不能!”歌川十分诚实,十二分笃定。
“那就老老实实待着,只能看小兄弟杜桑的了……”
杜远画得很从容,不知怎地,那支魂器长锋狼豪没有抢着自嗨。
他全凭自己的本事,一笔一笔勾划着模特样貌,不过不失,不偏不倚,抛除了一切主观情绪,静心描摹着。
眼前这张脸,的确美艳不可方物,用不着添油加醋已经极好。
但相较于旁边的唐寅,杜远确实欠缺一些飞扬神采。
那唐解元彻底兴奋了,一手端着酒碗,一手擒着毛笔,左一口、右一笔,左一口、右一笔……仿佛眼前之秀色可餐,连下酒菜都省了。
酒过三巡,画过半篇,他忽然面色潮红,把空碗再次抛开,摇着毛笔跳起舞来。
口中兀自喃喃道,“哇……好多,好多好多……这让我怎么选呢……”
第三百五十八章 我愿意
无人明白唐寅口中的“好多好多”指的是什么,但见他摇摇晃晃,目驰神迷,沉吟了少许,忽而提笔在卷轴上大肆挥毫。
原本已经画得七七八八的一张俏脸,被他左添几笔,右添几笔,很快—— 一张脸变成了许多脸,打眼一看跟八面佛似的。
满场妖众目瞪口呆,均不明所以。
酒意正酣的唐解元还在饶有兴致地添加着,那画面上的面孔越来越多,长相各有不同,但一张张全都双目失神,充满无边哀怨。
那模特侧身即可见他的画作,此刻面沉似水,向司仪递了个眼色。
寮卿立刻上前请教,“敢问大师,您何故画出这许多不相干的面孔?”
唐寅一脸纳闷儿,“不相干?相干得紧呢!”他左摇右摆一伸手臂,指着高脚凳上的女子道,“你们瞧啊,她还有许多张脸,我画出来的,尚不及十分之一……”
妖众面面相觑,一些资深大妖晓得白坟姥姥素有“剥皮取脸自敷”的爱好,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哦,敢情这位美女就是……?咳!
可是,这位唐桑哪里来的胆量,竟敢当面揭短?他又哪里来的法力,可以看出姥姥那些不曾戴出的面皮?
寮卿脸都吓绿了,“可不敢乱讲……这位姑娘哪里来的这许多面孔?在我们眼中,始终只有一张呢。”
说着向台下招手示意,妖众们纷纷配合,齐齐点头称是。
这回换了唐寅糊涂了,“真的咩?可,我怎么看到……哦,莫非是这酒水作怪?”他从案上拿起空碗,嗅了又嗅,忽而闭目凝神,少顷——陡然复又睁开!
“乖乖不得了!”他大呼小叫,“原来不是模特长的新奇,是酒里蕴含无数魂魄碎片哪——”
这话十分惊人,满场妖怪差点把眼珠瞪出来,有些人纷纷拿起自己的酒具,左看右看,又尝又嗅。
一个声音高叫着,“海坊主,你搞的什么鬼?这酒的确有些问题!”
海坊主面色铁青,“瞎说!这酒我也一样喝了……”
又一个声音道,“不是说你下毒,这酒中的确有些不干净——白童子在哪里?快出来揺一幡……”
一道白影从后排越众而出,看模样却是个孩童,他一身白衣,头带哭丧帽,脆生生道,“好滴,看我来验证!”
但见他掐了个指诀,祭出一杆幡旗,貌似在长钩上挂了个幌子。长长流苏随风飘荡,说不尽地诡异。
白童子纵身一跃,盘腿坐到半空,周身保持悬浮状态,闭目念到,“一声唤三魂,二声招七魄,三声聚舍离,齐齐向我身;幽幽黄泉,闻我声者起,落落数珠,听我音者来。走着!”
那白幡插在他身后,突然剧烈抖动起来,方圆百米内陡然空气一窒,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瞬间抽空……
紧接着,凄厉惨呼声四起,从满场随地摆放的酒坛内,窜出无数丝丝缕缕的黑烟,先是盲目奔突不停,随着白幡摇动,它们好似终于找到目标,一齐从四面八方向幡旗扑来!
白童子两手十指绞在一起,突然向上一翻,变幻出第二套指诀,口中呼喝着,“沉冤成煞,不得超生,其苦难当。若有意转世,还请各自归位——率先集齐魂魄者,本童子送你一程!”
那些黑烟像是突然得了希望,顿时停止凄厉呼嚎,停在半空互相扭头张了张,忽而无序乱飞起来。
有的三两成束,有的五六成群,还有更多的落了单。
白童子并未睁眼,抬起右手挡在额前,杜远被台下的动静吸引,正自望来,被他吓了一跳——干嘛?这小家伙也会耍“如定”?!
不是,白童子施展的不是丹园道法,但见他手心突然开裂,赫然睁开第三只大眼睛!
那眼珠子呈金色,咕噜噜转个不停,鳞次向空中残魂扫去。每一处被照到,都立刻显露出一张若有似无的虚幻面庞来。
这些人脸,尽是青春貌美的少女,但表情全都痛苦不堪,既疲惫又凄楚,不知被压抑了多久。
“看这个,和唐桑画中左上角的一样……”有人惊呼。
“看那个,和右下角第二个相同……”
一张张面孔被辨识出来,唐伯虎的确没有乱画,只是在酒意中,已经分不出哪个是模特,哪个是残魂,也不知他如何品尝出来的……
海坊主起身沉声道,“都收了吧,这场合不合适玩这个。”
白童子闻言,抖了一下,右手五指闭合,把窥魂之目攥在手心。脖颈随意摇了一圈,他身后的旗幡仿佛得到命令,立刻开始迅速旋转起来。一圈淡绿色波纹扩散开来,如同沸水泼在木炭上——那些残魂嗤嗤作响,全部由黑烟化为白雾,被旗幡一扫而空。
施法完毕,白童子睁开眼睛,飘然落地。络新妇捂着胸口道,“哎呦小弟弟,吓死姐姐了。你这招魂幡如此厉害……差点勾走我的魂魄!”
白童子一呲牙,“姐姐说笑了。招魂幡只招裸露之魂,你的还在皮囊里好好放着,跑不了的。”
姑获鸟也凑了过来,好奇地抵近,细观旗幡,“那些怨魂呢?你打算怎么处理?”
“已经处理完了。”白童子拍了拍双手,簌嗒一声收回旗幡,也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鸟姐,你不用滥用同情心。这些魂魄没一个整齐的,她们遇害时,灵魂没有逃出皮囊,生被一起碾碎了……谁也救不了的。我把残魂从骨瓷中引出,化为基本魂材,等于为招魂幡增加些燃料。下次再炼化,也能更轻松些。”
意外的节目结束了,百余妖众即忐忑又兴奋,互相议论纷纷。
台上的寮卿满脸尴尬,“好吧,请大家归位坐好,比赛继续……那个,唐桑,您继续画您的,我就不说什么了。”
唐寅闻言,突然把手中毛笔一抛,一把扯散头上高髻,披头散发道,“哈哈,哈哈,哈哈哈——世人只道人间好,入得冥府倍思乡。岂知处处藏凶险,天下无地保太平!”
他抓起酒坛,向里瞅了瞅,“姑娘们啊,你们生前无处栖身,死后亦不得安宁。现在倒好,连残魂都不保,仅剩几缕樱香尚存,不如都进了我的肚腹,换得片刻福缘。你们,我都要了——”
说完,一把扬起酒坛,把剩下的残酒趸趸趸趸一饮而尽,半滴都不曾洒落。
咵嚓,空酒坛落在地面,骨瓷摔成八瓣。
那唐解元载歌载舞向后台扭去,口里兀自唱着前唐青莲居士的名句,“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这曲调十分悲怆,发音用的是天朝苏州府的吴侬软语。扶桑妖众没有能听懂的,杜远却声声入耳,心如明镜。
得,伯虎兄也走了,画倒是留下一幅。
杜远深吸一口气,手中始终没停,一笔一笔地专心描绘着。
时不时地,还瞧上模特一眼,貌似雷打不动,哪管泰山崩于前。
这份作为画师的职业操守,倒是打动了那位美人。
她婷婷款款,用玉手理了理和服衣褶,重又恢复端庄,偶尔与杜远四目相交,还送出一个赞许微笑。
她笑,他也笑。
两人似乎不为乱象所动,还出奇地礼貌。
噹—— 锣声响起,时间到。
灯笼没有熄灭,仅有的两张画并排摆在一起,各自悬挂。
杜远和模特全都按惯例起身,垂手站在舞台边缘,任由观众品评。
妖众们沉默了半晌,又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公推海坊主代为结论。
海坊主起身抖袍,正了正了衣冠,凛然道,“经合议,观众给出以下结语:伯虎先生之作,瑰丽雄奇,加入不少即兴成分,虽才气纵横,但以人像论,稍嫌跑题……杜桑的作品,恪守正道,严谨规范,还原度极高。故而,我宣布——本次‘写容盛典’,最终胜出者是——杜远先生!”
蝶翅般的白团扇又齐齐挥舞起来,场面虽不热烈,但也带着终于完事儿的庆幸,看来大家都有些倦了。
杜远面色一惊,露出激动的神情,彷佛不敢相信自己胜出。
他知情达趣,一把抓住寮卿肩头,“哦买嘎,哦买嘎!这是真的吗?我赢啦?”
这演出十分精准,可以打十二分。寮卿作为司仪,期待的就是这个效果,如果换成达芬奇那种始终不阴不阳的状态,他还真不知该怎么收场。
寮卿立刻拥抱了杜远,“对的,没错!你赢啦!等下,我立刻给你颁奖——”
他长袖一挥,立刻有侍从上台,捧来一只长方形锦盒。
寮卿迎过去,打开锦盒,小心翼翼捧出一根黑黝黝沉甸甸的金属板材,高举道,“白坟姥姥御赐仙器残片一枚,可做画师案头镇纸,尊荣无比,人间难得,现授予总冠军——杜远先生!”
杜远双手接了过来,掂了又掂,一脸荣幸之至,眼眶含着热泪发表获奖感言。
“感谢扶桑人民,感谢尊贵的评委,感谢组委会成员,感谢白坟姥姥……感谢带我来这里赴会的东洲斋桑和宫崎桑,这是个意外收获,我会好好珍惜!谢谢,谢谢大家,我爱你们!”
这份激动里真假混淆,故而很难辨别。
寮卿相当满意,乃嘻嘻哈哈补充道,“还有个惊喜要送给你,白坟姥姥说了,总冠军可以许下一个心愿,由组委会即刻替你实现!不用担心,在场的妖尊个个法力通天,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杜远捧着镇纸的手一抖,眼神露出热切渴望,“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
“千万别客气!换我一定要个好点大房子。”寮卿一脸羡慕。
杜远眼角余光瞥见幕布边缘,手冢治聪正指着他自己的大鼻子猛点,看口型似乎在说,“释放人质!”
于是一点头,正色道:“那好——我想要……”他腾出右手,一指身侧,“我想要这位婢女。”
嗯!?寮卿脸色一僵,显然万万没想到。他嘴巴开合了两下,艰难道,“这个……那个,嗯……换一个行不行?换十个怎么样!?”
“不,我就要这位,她是我的幸运符。”杜远十分坚持,露出色迷心窍的执着劲儿。“如果实在勉为其难,那我只要她侍寝一晚——这样总可以了吧?”
寮卿的表情可谓十分精彩,瞬间变换了七八种颜色。
“奴婢愿意。”站立一旁的绝世美人突然开口,“奴婢仰慕天朝才俊,愿意服侍一晚,还请寮卿特许。”
寮卿下巴差点掉地上,全凭手快接住了。
“哦,你愿意就好……那就,请吧!良宵苦短,转眼天就快亮了,杜桑,您跟着她走即可,她对御所十分熟悉。”
不知怎地,寮卿说这番话时,目光中带着几分暗藏的怜悯。
第三百五十九章 春宵苦短
百余大妖陆续退场,那位海坊主走在后面,被姑获鸟和络新妇一左一右双双拉住,“老海,那位宫婢会不会是……”
“嗯,肯定是。”海坊主压低声音,示意大家不要多言。
“那——小杜桑岂非……”络新妇十分震惊。
“自求多福吧,谁让他色迷心窍了呢。”
……
杜远跟在那美人身后,独行在一条偏僻小路上。他没话找话,“还没请教,姑娘如何称呼?”
走在前面的修长身影迟疑了一下,柔声回答,“叫我阿北即可。”
当下杜远更无疑虑,因为之前在地宫内听得很清楚——白坟姥姥亲口对烟夕罗说过,那张最美的面皮,原属于浅草寺茶楼的难波屋阿北小姐。
两人在竹林和樱树之间转了几个弯,来到一座偏殿,呈直角单拐结构,规模很小,但极尽清幽。内里烛火通明,灯光从格子拉门上的糊纸透出来,把半包围的院落照得暖融融。
“这是?”
“此处为藤壶,藤壶并非是一把壶,而是小园林的别称。原本是东皇乳母们居住的地方,现在东皇业已成人,自然空了出来。”那美人有问必答,忽而轻笑了一声,“现在正好方便你我尽享鱼水之欢。”
杜远呵呵一笑,流露出志得意满。“这么说,这里别无他人咯?”
“你还想要谁?”那绝世美女拉开木门,把木屐整齐留在地板外,站在门内招了招手,“有我还不够吗?”
“够,够!我是怕闲人误入,打扰了咱俩的好事。”杜远一付轻佻孟浪的腔调,大摇大摆跟进了进去。
“阿北”咯咯笑着,踮着脚尖在榻榻米上旋转起来,同时轻解罗衣,把和服腰带甩了一地。
转眼间,她已呈现半裸状态,只剩内里一层薄纱亵衣未脱。
但见这美人媚眼如丝,轻抬玉腕,葱指隔空连弹,角落里几盏宫灯相继暗了下来,朦胧之中看过去,气氛更显暧昧。
“我听说,天朝人酷爱红色灯笼,但凡有喜事,都要挂上几盏呢……可惜,扶桑没有这个规矩。”
美人步步逼近,一张毫无欠缺的面孔近在咫尺,她吐气如兰,鼻息带着撩人暗香,声音越发甜腻起来。
一个主动投怀送抱,另一个只好伸出左臂迎接,待纤细腰肢被揽住,两人均是心头一荡。
软玉温香在怀,再说别的就多余了。
两个人,四片滚烫的嘴唇逐渐靠近,堪堪就要纠缠在一起。
杜远一直背在身后的右臂忽而向前一努,瞬间又僵在半途中。
俊男美女四目相对,笔尖只差一毫米距离,那“阿北”姑娘慢慢睁开原本陶醉的双眼,面色渐渐冷了下来。
“唉……年青人,终归还是太性急了些。”她侧过玉颈,微微垂首,沿着两人胳膊看下去,自己的左手——正牢牢抓着杜远的右腕,如同钢钳一般。
而杜远手中,一柄长剑紧贴着她的腋窝划过,直接穿透了纱罗,把冰凉的金属温度传达到娇躯上。
“好粗鲁的家伙……”美人喃喃抱怨着,重新抬起头与杜远交颈而谈,“何不等玉成好事,再图穷匕见?真可惜了这大好**……将来写史的人记下这段未尽之欢,不知有多少读者要骂你咧——”
杜远心里拔凉拔凉的,“你……什么时候,看出了我的意图?”
“咯咯咯咯,”美人娇躯乱颤,“坏人见得多了,你只能算初级。能活得够久,才配作姥姥!你一撅尾巴,我就知道要屙几个驴粪蛋——”
“那你为什么不早揭穿我?刚刚在赛场上,不是有妖众帮忙吗?”
“帮忙?咯咯咯咯,床第之事,别人帮不上什么忙。太早揭穿,岂非少收藏一块小鲜肉?”美人吐出舌头,在杜远的耳垂上轻轻舔了一口,把他全身汗毛都激了起来!生怕一口咬在颈动脉上。
“呦,反应还挺大!”撕破伪装的白坟姥姥,像在把玩一只小白鼠,“嗯,有反应就好。我倒要看看,你除了汗毛,还有什么东西能竖起来……”
那根灵巧的长舌,缓缓沿着天朝青年耳后向上舔去,没有温暖的感觉,十分冰冷潮湿。
杜远奋起余力,把右手挣了挣,居然纹丝不动。纠丹炼体的体格跟这位妖尊相比,还是差了许多。
“别徒劳了,不如索性享受一下。”那张美丽的面孔在他耳畔呓语着,彷佛带着催眠的魔音,“也许,这是你人生最后的时光了,何必白白浪费呢……”
似乎这些劝慰很有作用,白坟的手,明显感觉到对方浑身松弛下来。
她心中一喜,暗自琢磨着,黎明前还可以尽情欢愉一番,待吸光小鲜肉的精元,再根据表现决定——是马上做成肉干进补,还是做成失魂傀儡长期品玩……
突然,一种强大危机感惊醒了她的神识,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威胁着自己的生命!
白坟当机立断,一把推飞怀中青年,将整个玉体向后直直平移丈许,轻飘飘无声贴在墙壁上。
嚓,一道金光空中斜刺下来,正好插在她刚刚立足之地。
不知什么时候,那青年人撒开了手中剑,而那把剑居然御空飞行,仅凭意念驱使,自行展开偷袭!
此刻,剑身没入榻榻米大半,兀自嗡嗡疾速颤动不停,可见力道之威猛,杀意之决绝!
白坟彻底恼了,“给你脸你不要是吗?那就先杀后奸!”
但见杜远一个轱辘爬起,半蹲在门檐下,左手握右臂手腕,右手戟指前方,锁定了对手,口中大叫,“斩妖除魔,唯我瑰仙!”
那柄剑像是得了号令,铮然从地板上窜起,在空中一个急停,复又把剑尖对准了白坟!
这下妖尊看得清楚,她陡然失色,“这?不是东皇的圣物吗!那把传天国作……”不等她说完,空中金光流转,那口剑带着厉声呼啸,直插目标!
躲,来不及了。
白坟鼓荡起全身法力,附着在仅剩的纤薄亵衣上,那衣裙瞬间撕裂,化为一块纱罗护盾,被磅礴的真气硬撑着,成弧形向前平推——
嗙!
这块法力盾牌被瑰仙剑击成无数碎片,带着尖啸向四面八方窜飞。
趁着这一抹间隙,白坟足下一蹬,身形继续向后疾退,接连撞穿四道格子窗棂,把碎木和纸片弄得一地狼藉。
受阻的瑰仙剑仅仅后退半尺,遂又衔尾追去——大有不死不休之势!
这柄被激活的仙器,只要器主的意念还在,不达目的决不罢休。
白坟退得快,不如飞剑快。
眨眼金芒又至,此刻妖尊已然赤身**,再无外物可御。
姥姥毕竟是姥姥,千百年来,临阵经验极其丰富。居然在绝境中舍弃了面皮!
这句话一点也不夸张,她的确“舍弃了面皮”。
那张艳压群芳的绝世好脸,呲啦一声脱体而出,在残存真气鼓荡下,形成第二张盾牌,除了比刚刚的小一些,道理别无二致。
嗙!
又是一击即溃,这张百年难逢的好脸碎成几十块皮渣,全部溅射到四壁上,只留下血肉模糊的残屑。
瑰仙剑再次受阻,又后退了一尺,待做完预备动作,正准备第三轮突袭……
白坟动了——她明白,自己不能再退,遇到这虎逼玩意儿,退到哪里是个头啊!
失去假面的白坟,第一次露出真容。那是一张干巴巴极其松弛的老脸,没有半点血色。纵横交错的皱纹如同沟壑,把整个面容切分得七零八落。
客观地评判,她本人三分像鬼,还有七分——像特么丑鬼!
不等杜远庆幸自己躲过这场享“艳福”。那白坟悍然使出了最后的绝招——缠绕。
但见她满头乌发瞬间转白,如银蛇般甩落身前,丈许银丝随真气流窜,化为缕缕触手,把蠢蠢欲动的瑰仙剑一举捆牢!
杜远见过这招,那还是在地宫里,白坟姥姥用头发把自己裹成一只大茧子,沉入了清溪。
没想到的是,这玩意还能用来战场厮杀——
他连连催动神识,为瑰仙剑加油打气。那宝剑自己也不服,嗡声大震,试图全力挣脱这柔韧的枷锁。
反复试了几个回合,未能如愿。
杜远胜在器利,白坟但凭功高。两厢角力,居然僵持当场。
那仙剑不仅是仙器,还是魂器,鬼王在里面终于发飙了……忽而自行疾速旋转起来,由一把剑变成一把钻!
凌乱的剑气随旋转向八方抛洒,直把紧紧缠裹其上的银丝绞得七零八落。
登时,这座藤壶之殿,室内飘起了鹅毛大雪……
那些雪花,不是别个,正是白坟无比自珍的毛发。
嘣——最后一道枷锁断裂,仙剑再无束缚,欢愉地嘶鸣着,携金光向目标直插!
白坟已经秃了,活似一只被岁月摧垮的夜精灵,把绝望写满沟壑纵横的双颊。
瑰仙剑不偏不倚,直插心窝,没有鲜血流出,也没有对应的哀嚎。
那妖尊不愧是妖尊,在器灵鬼王输出的麻痹效果加持下,居然颤颤巍巍,自己用手缓缓拔出了夺命凶器。
铛啷,完成使命的剑被抛在地板上,白坟姥姥凄然一笑,“可惜,你始终是徒劳。以我和冥界的关系,那边不会收我下去的……起码暂时不会。换个皮囊,姥姥依然是姥姥……而你,得罪了我,等同开罪了整个扶桑妖族。余生且等着无尽追杀吧……”
说完,忽而全身一缩,化为一团黑雾,飘出破碎后窗,翻翻滚滚向远方遁去。
日毬,不能让她走!
杜远深知斩草除根的道理,留着她后患无穷。
他姥姥的,小爷我可是有家室的人,整天被贼惦记可不成——
遂跃步上前,一把捞起瑰仙剑,纵身出窗,衔尾紧追不舍……
第三百六十章 紧追不舍
黑雾在前,杜远在后,沿着御所庭院间的曲径蜿蜒奔行。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白坟一时托大中了瑰仙飞击,剑身所附带的麻痹作用令她无法带着肉身拖行。只好使出妖法,化为黑雾逃遁。
这一手,杜远见识过。
酒吞童子在横须贺受挫时,也使了这门妖法。他和白坟果然一脉相承,连逃跑手段都是家传的。
但酒吞遁走时,足足升空十里,御风飞行,速度极快。白坟的雾气却只能贴地翻滚,也没迅捷到无法追踪。杜远心中暗喜——看来,麻痹鬼王引发的副作用,多多少少还是起效果了。
那团黑雾极其狼狈,转了几个弯,直扑一座巍峨大殿。将到殿门也不行正路,直接从窗棂缝隙中渗透进去,就此匿踪。
杜远仰头一望,紫宸殿!好有缘。
他心如明镜,紧随其后破窗而入,也不四下搜寻,轻车熟路跃至御椅背后,将那盏铜鹤宫灯的油碟一扭——
地面金砖无声分裂,杜远毫不犹豫跳了进去。
紫宸殿地宫,白坟的石穴老巢,我又来了!
这次杜远带着浑身杀气而来,战意十分明确。再不蹑手蹑脚,沿阶梯一路纵跳奔到底层时,恰好看到白坟。
那浑身**的秃顶老妖,正俯身在化妆台下翻找着什么,貌似十分心急。
杜远哈哈大笑,“想开个虫洞继续跑?你的绿石头在我这儿!”
“绿石头”三个字一出,那妖尊猛然回头,恶狠狠瞪着天朝青年,厉声道,“好你个小冤家,居然把我的地宫都洗劫了!”
杜远放慢速度,手持瑰仙一步步逼近。“还没,只拿了块石头。等你伏诛,我再慢慢洗劫不迟。”
白坟显然愤怒至极,反而笑了起来,“嗬嗬,嗬嗬嗬嗬……你以为本尊没了石头就走不掉吗?”
说这话时,她一双眼睛在瑰仙剑上游移不定,显然颇为忌惮。
“你可以试试,看咱俩谁更快!”杜远话音未落,仙剑倏乎祭起,脱手腾空,定在丈许高处,剑尖直指白坟——
在杜远神识操控下,瑰仙剑再次锁定了目标,暂时引而不发。剑身激动得嗡嗡作响,彷佛抑制不住嗜血心情。
白坟突然暴起,将身前梳妆台一把掀翻,诺大的家具和一头牛体量差不多,兀地向杜远砸来!
与此同时,台上七七八八无数零碎化妆用具也被激飞,不等落下,又被白坟环臂一挥,凝成一蓬箭雨,紧随梳妆台后掩杀过来。
瑰仙剑率先迎击,一举击穿宽大的梳妆台。但那些梳子、镜子、鼻毛剪之类的小玩意儿,实在过于庞杂,大多数都绕过仙剑向杜远射来。
这些东西虽小,但在妖尊磅礴法力加持下,不异于一蓬大杀器。
杜远想发动如定术,抬起手才发现冷却期未过,没时间变招了,只能仓促向一旁侧身翻滚而出。
模样虽然狼狈,总算躲到一块岩石后面,耳听一阵密集噼啪声爆响,显是那些飞来之物都击打在石背上。
这一慌,御剑神识暂时切断,失去目标的瑰仙剑在空中暂时游移不定。
白坟要的就是这个空档,她转身疾走,向洞穴深处奔去——
跑?想得美!
杜远长身窜出,撒腿就追,那仙剑与他再次挂接,悬在其头顶呜呜地跟了上来,像是孩童放了个风筝拖着跑。
这洞穴很长,而且相当曲折,总是找不到射出飞剑的良机。
寒气越来越重,刺骨的阴寒让两侧石壁都结满了霜花。从尽头处传来的隐隐涛声也越来越清晰,逐渐由隆隆变成轰轰,其势摄人心魄。
两人速度极快,十几个呼吸过后,已然到达尽头……这里,居然还有一扇门!
这门极其高大,黑黢黢状似朽木雕成,上面布满细碎花纹,刀法狰狞。在重重寒霜覆盖下,可以看得出经年未经开启。涛声自门后不停拍击,似乎随时都会冲破这道关卡。
白坟背倚巨门,略略喘息了一下,凄声道,“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回头?先斩了你的头再说!”
杜远把手一招,瑰仙剑第三次射出——
这一次,他使劲全部法力,仙剑被他催发得金光流溢,如同闪电般射出!
与此同时,白坟伸出左手在巨门上画了一个圆形符号……
呜——
巨门瞬间向内坍塌,化为一眼紫色漩涡,内里青焰朵朵,偶有星芒闪烁。
好大的虫洞!杜远吃了一惊,眼看着白坟姥姥向后一仰,直朝向虫洞内跌去,瑰仙剑不管不顾也跟了进去!
别呀,好不容易寻回的骨塔七宝之一,可不能就这么失去。
杜远很清楚,一旦法器和御器者分处两个空间,其间链接神识会被立刻切断,法器也就成了无主之物。
这青年来了虎劲儿,纵身一个大跳,伸手去捞自己的剑——没抓住,也跟着跌了进去……
吞噬掉两人的漩涡,散发出一阵强烈法力波动,把整座洞穴震得呜呜怪响。
那虫洞旋即一胀一收,消散于无形。
巨门复又出现,门板上寒霜依旧……偶有紫色流光沿着花纹闪烁一下,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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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宗芳和林八弟被冥界掳走,止正法师就没闲过。
这大和尚真急了。
说实话,他对林老不怎么上心,但对宗芳却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
至于那种感觉代表什么,他还没弄明白……不管怎样,先把人弄回来再说。
从丹老那里得来消息,这就成了他目前唯一使命。
他没要符法火柴,也没要目标坐标。作为老江湖,他的他的路子。
止正先回了一趟四川,去医院看了看他的师父行端。
行端法师的胃溃疡已经好了,但这医院环境着实不错,小护士也很俏皮,故而多住了几日。
待止正赶到时,他正和帮他剥橘子的小护士聊家常。
止正进了高干病房,嘿嘿直笑,“阿弥陀佛,师父您气色不错!”
行端一脸淡然,依旧望着小护士回答,“你怎么才来?”
“反正你有人陪,人家还比我好看,感觉我来不来都行啊……”止正在师尊面前也没个正经。
行端就收了他一个弟子,没刻意传什么学问,只是任其从藏书中择选了降魔之术修习。而他自己,只对佛法感兴趣,对止正,只当收了个看家保镖。
止正神神秘秘,从中山装里摸出丹老所赐的白玉葫芦,咣啷咣啷摇了摇,“师父,有好酒!”
“还喝!?”小护士炸毛了,柳眉一挑,“小心肝儿!”
“欸——”止正迅速答应了一声,麻利回道,“小宝贝儿。”
护士愣了一下,旋即又羞又恼,从床沿起身放下橘子皮,掐腰指着止正鼻尖教训起来,“你们师徒俩,真的是出家人吗?喝出毛病刚治好,还没出院又带酒来?”
止正撸了撸头顶寸发,嘿嘿笑道,“他只是胃不好,肝功能又没毛病。少喝几口利于恢复……”
行端把嘴里的橘子瓣咽下,这才转头看了止正一眼,“酒先不喝了,在医院要守规矩。说吧,你来找我啥事?”
这位当师父的,已经年过古稀,但确实气色不错。外貌和止正的粗犷豪迈大相径庭,十足像一位大儒,没头发的大儒。
不但没头发,胡子也没留,倒是清爽干净。难得的是,牙口还特别整齐,半点也没有松脱迹象。
“好吧……”止正悻悻收起葫芦,瞧了小护士一眼,“我发誓,绝不在这里饮酒。您可否让我们师徒单独一叙?”
这话说得客气,护士也不忍拒绝,只是千叮咛万嘱咐外带威胁不准饮酒,这才掩门而去。
止正一屁股坐到床沿上,拉过师父的手反复看了看,“经脉和穴位的气色都很好,可以出院了。”
“什么时候你还懂医术了?”行端不置可否,“对了,上次去药王谷,欠何休施主的情帮我还了没有啊?”
“还了,还了。区区寻人小事,弟子出马焉有不成……”止正一转念,“您别说,那趟还真有些难度,不过怎算有了交代。”
于是一五一十,把穿越南宋和初唐的两番经历详详细细说了一遍。
行端听着听着,忍不住一节节坐了起来。待止正讲完,他不知何时已然下地,穿着一身条纹病号服背着双手踱来踱去……
“完了?”
“差不多……就这些。”
“阿弥陀佛,这经历如此精彩,为师应该自己去。”
止正没想到师父动了这种念头,“别呀,您去太危险,全程动作片,基本没有舞文弄墨的机会。这种粗活,我去就够了!”
“那你还来寻我作甚?”
“哦,眼下又出了点岔子。”止正遂又把冥界在洛杉矶科学年会上大逞凶威的事讲了一遍,“这消息目前被暂时封锁了。当时虽然是直播,但有延时,绑架的片段被提前切了。阿美利加国把科学家们失踪的事,暂时推给了大伊势丹恐怖分子。师父,我该怎么办?”
“这事这么大,你着什么急?”行端有些奇怪。
“哦……嗯……我一个朋友,她不是科学家,但也误入了冥界,成为人质之一……”
“宗芳?”行端一语点破。
止正一哆嗦站了起来,“您老怎么知道?”
行端乐了,“你不是刚刚讲完关于大宋的故事吗,你和宗芳手拉手穿越时空什么的……我正羡慕得紧呢——”
止正嘿嘿陪笑,“其实也没拉手……师父,我们聊这些,佛祖不会怪罪吗?”
行端听到“佛祖”二字,面色一凛,与止正同步双手合十,朗声高喧,“阿弥陀佛——”
佛号颂出,两人均定了定凡心,话风开始严肃起来。
“怎么,你还想去冥界寻人?”
“是。”
“如何去?”
“弟子不知,故而来问您……”
……
行端停止了踱步,两眼锁住止正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答应收下你吗?”
“这……我与佛法有缘?”
行端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但也不尽然……为师一生无庙栖身,四处流徙只为治学。虽在俗世留有薄名,但那并非我的本意。”
“您的本意是什么?”
“修心。”行端十分笃定,“我之所以自取法号‘行端’,就是因为心中杂念丛生,总有非分之想。故而用‘行端’二字时时提醒自己……”
“哦?这么说,您叫我‘止正’,是因为我行止不够端正咯?”
“你说呢?”
“是!是是是。可,这和您收我为弟子有何干系?挽救失足老兵?”
“不……”行端用手摩挲着床头的铁栏杆,缓缓说道,“不知你是否记得,当日你来寻我,是在考察队解散之后的第二个春天。那时,我正在池州青阳九华山一座小庙里挂单。也不知你用了什么手段,居然把为师从那么偏僻的地方挖出来。从那时起,我就认定你在寻人上很有天赋……”
止正难得不好意思,扭捏笑了一下,也没插嘴,继续聆听。
行端又道,“当时你进了小庙,忽而整个山体巨震,东墙塌了二十米有余……”
第三百六十一章 生亦何欢
止正有些尴尬,“那可赖不着我——大觉寺年久失修,经不起风吹草动也是有的。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行端没理他,“……我和寺中僧友奔出查看,却见柯村狮子峰方向,一道七彩佛光冉冉升起,鞥是于半阴半阳的空中架起千丈彩虹——”
“嗯,这个弟子倒是有印象!”止正被唤醒了记忆,“我记得当时不少人跪拜祈祷呢!”
“你不知道的是——后来,大觉寺的僧友们在修复墙体过程中,发现了一块掩埋其中的古旧石碑。此碑不知何故,被封在泥墙之中,如果墙体不塌,碑文还不能得以见天日……”
“哦?碑文上写的是些什么?”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只有八个字?”
“只有八个字。这掷地有声的话语,相传是地藏王菩萨入冥界执政前留下的誓言。这事传开后,在一九九五年,经有关部门挑头,建起了一座巨型地藏铜像,身高84,加上莲座为99,锡杖高109.9,连底基高155,单位全都是米——是目前世界上铸造的‘最大最高’的佛门铜像。”
“哇,好大的手笔!区区佛光乍现而已……这些世俗部门,十有**是借着由头搞旅游开发吧?到是浪费不少铜材。”止正忍不住摇头晃脑。
行端瞧着他,似笑非笑,“他们空有一块铜疙瘩,我却得了真菩萨。”
“嗯?此话怎讲?”止正琢磨着,难不成师父在现场偷偷藏了什么佛门至宝回来?
行端没有说透,话锋一转。“总之,想去冥界,别人不死很难达成,你却很容易。”
止正一脸懵圈,“师父,您说话什么时候开始神神叨叨的了?我又如何‘很容易不死即下地狱’?”
“不是地狱是冥界。地狱只是冥界一方禁区,”行端治学严谨,对措辞要求向来很考究,“你去了就明白了。现在需要做的是……咳,我帮你打个电话吧。”
止正乃乐呵呵坐到一边,伸手抓起师父吃剩的黄岩大蜜橘,边吃边等,他确实十分好奇。
这通电话,行端法师不知拨给了谁,手机是从枕头底下偷偷拿出来的,这间病房禁止电子产品入内。
且听他和颜悦色,对着手机聊了会儿最新佛法心得,然后说“派个人去你那儿参一下,有没有空禅房?”
……
从表情上看,显然是搞定了。
行端重新把手机藏好,转身对弟子道,“去吧,老地方——九华山大觉寺。他们也想再见见你这位贵客呢。”
“哈,弟子何贵之有?”
“若不是你震塌了院墙,柯村道场现今断不会如此兴旺。那些僧友得了旺盛香火,修行条件大为改善,少了些劳作烦忧,等于多了些时间研习经文。这份功劳,他们都记在了你头上。”
止正使劲把两只大眼向上翻了翻,仿佛在看自己头上的“功劳”长什么样,未果。遂起身道,“那——我这就去。去了就有办法?”
行端点头未语,单方终止了话题。
作为唯一弟子,止正非常了解师父的习惯。一旦他不言语,定是有不能明言的道理。于是也不多问,转身就走。
这师徒俩,一个比一个干脆,那些俗世惯常的“迎来送往”客套话——半句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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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华山雄踞皖南,姿容险峭。
相比之下,在并排斜列的三大山系中,黄山和天目山都要更加婉约一些。
这里的褶皱和断裂构造都十分复杂,岩浆活动也颇为频繁。山体由花岗岩体组成强烈断隆带,犬牙差互,视觉效果如同刀劈斧凿般震撼。
止正故地重游,望着沿途奇峻风光,心里不住发笑——切,什么我招来的地震?这尼玛分明就是地壳活跃频发带。
贫僧若有那本事,也不必退伍,早单枪匹马杀到阿美利加去了……倭岛倒是不需要再费劲,那里地震已经足够频繁……
他师父行端没有自己的庙,也就从来没给弟子发过什么香火份子钱。
他和公门那些特勤习惯不同,衣食住行的要求都不高,因为没有太多保密条款限制。
他是乘飞机来的,从池州机场转乘大巴,很快就到了九华山风景区。
大巴也不错,明亮整洁。这些年天朝发展得快,俗世硬件设施都更新换代,从公路到交通工具,皆不输于发达国家。
当然,发展不均衡也是事实,还有不少偏远地区有待改观。
止正坐在大巴最后一排正中间,一米九的大个儿,在这个位置刚好可以伸直双腿。眼见汽车上了盘山道,两侧窗外的风光随每一次转弯不断变幻,游客们大呼小叫起来。
只有一个人不叫,那就是止正身边的一名孩童。
那孩子夹在他妈妈和止正中间,也就六七岁样子,一脸木讷,身材比丹老要高,但智商看上去低不少。
他眼盯盯一直瞅着大和尚,彷佛这个留着青头寸发的中山装男子是一朵牡丹花。
止正被他一路盯得不痛快,于是转头对视,做了个虎视眈眈的表情。那孩子没被吓哭,反而乐了——那笑容像是终于在公园看到了大猩猩一样。
似乎头天下过雨,山路有些湿滑。但司机是跑固定线路的,技术熟练胆子就肥,颇有些老油条作风,始终不肯减速。一路上行,居然飙到了八十迈……
突然,一个u形转弯处,迎面来了一辆下山车。两车交会,这辆大巴身宽体阔,前轮将将扭过去,却把后轮全部甩出了悬崖——
被撞掉的十几米金属护栏,在坠落途中发出连续撞击的轰鸣声。大巴车失去后轮驱动,仅靠前轮无法维持抓地力,一寸寸向悬崖边缘滑去……
满车游客们发出瘆人惊呼,顿时乱作一团。
司机卯足了劲抱着方向盘狠踩油门,依旧阻止不了下滑趋势。
眼看着,整车重心即将脱出峭壁,惨剧一触即发。
唯一清醒的止正,奋力拨开在他眼前推来挤去的惶恐人群,一拳砸烂壁板上的安全箱,拉出破窗锤。暗运了一丝真气,猛然挥击!
哗啦——
带钢化膜的玻璃被居然震成无数碎粒,直接向外四溅飞出。
附近发出一阵变调的欢呼,两个壮汉抢着向外爬,被止正一把一扯了回来。他一挥手,先把身边的傻孩子甩了出去,旋即回身去拉那孩子的母亲……
就在此时,大巴车身猛然一矮,直坠下百尺高崖!
靠——老子还没……
止正心中一万匹草泥马扬蹄奔过,来不及了!
终归还是来不及了……
这一瞬,他想的不是自己,而是身边这些游客。虽然他们有些自私,有些俗不可耐甚至面目可憎,但终归罪不至死。
一场欢愉转眼变成百家悲剧,这世事,太过无常。
纷杂的念头如白驹过隙,在大和尚脑中唰唰直飞。他猛一摇头,瞬间清空所有杂念——双目透过旋转的车窗向外看去——
此刻,这扇窗是冲下的。
大地上的密林和山岩,个个高耸着尖角,向大巴车疾速逼近。
只需眨几下眼,两厢就会亲密接触,届时,必定车毁人亡。
这个高度,全程坠落用了三秒。
高压之下的止正,心急如焚,在最后一秒——突然进入了一个莫名境界。
他感觉到自己,瞬间脱离了车身,恍若被一只无形巨手留在了半空。
眼睁睁望着脚下的大巴轰然坠地,几棵大树被砸得齐腰折断,山石碎屑和木屑混在一起向八方激射开来。
潮湿的泥地上没有浮尘,故而始终看得很清晰。
那辆车,已经断裂变形,损毁严重。车中刺耳的惊呼声戛然而止,再无半点生息。
止正缓缓落了下来,感觉自己毫无重量。一直穿透车体,落入了车内,落到了自己的身上。
他这才发觉,刚刚的自己,只是完整脱壳的灵魂,现在看到的,才是属于自己的肉身。
灵魂与躯体重新对齐,止正睁开双眼,满目狼藉。鲜血和断肢到处都是……
他挣扎着坐起,发觉自己还算完整,双臂中尚且紧紧揽着一个年轻女人。那女人在他宽厚胸膛的护佑下,也没丢胳膊少腿,但巨大的撞击已然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她的生命。
止正甩了甩僵硬的脖子,努力想起,这女人好像是那傻孩子的妈……他本想第二个把她也甩出窗外,但没来得及。
他两耳充斥着高频嗡鸣,暂时处于失聪状态。乃用力掰开横在身前的几根变形钢管,从废墟中慢慢爬了出来。
我还活着……但他们都死了……
他坐在大巴外的泥地中,一点一滴回想着刚刚惊心动魄的一幕,不放过每一处细节。
经过再三推算,他得出结论:无论怎样,以自己现在的境界,都救不了这一车人。
这就是命运吗?他有些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逐渐恢复的耳膜,恍惚听到救护车的厉声循环警笛,似乎头顶还有直升机螺旋桨的哒哒声。
有人出现了,一个两个三个,很多很多……
有的穿着白色衣服,有些穿着橘黄色衣服,还带着头盔。
自己被强行绑上担架,向树林外的救护车奔去。
他忽然惊醒,奋然发力,悍然崩开所有固定身体的安全带。
“我没事!”他向抬着他的医护人员摇了摇手,起身落地,向远处踉跄走去。
惊诧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需要设备做全面检查——”
“不用了。”他不容置疑,“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办!”
……
大觉寺,和当年相比,并无太大改观。
原本专家论证,想把地藏菩萨铜像竖在这里,顺便彻底翻建寺院,把规模扩大十倍。
但被住持大人拒绝了。
大觉寺住持,五十年没变,都是那位法号叫“圆寂”的老僧。
这法号颇为不祥,曾有无数人劝他改个名字,但也被他拒绝了。
“干嘛咒自己死呀?”反对者们说。
他回答:“圆寂是梵语,等同涅槃。只有诸德圆满、诸恶寂灭,方可衬之。此为佛门修行至高境界,有何不祥?”
大家辩不过他,遂随他去了。
此刻,他正在禅堂统领晚课,一句“生亦何欢死亦何哉”他是这样解的:
“万物看起来实有,都是因为暂时的相似相续的存在,但终归是有生有灭。生灭跟寂灭只是外在状态有别,核心始终一致。寂灭是以某一种形态恒久存在于宇宙中,生灭只不过是不断地变换形态,但还是没有脱离宇宙——大家都还在宇宙中……”
说到这里,他发现僧众们都没注意听,一个个转头望向大门。
门前一暗,一道泥影晃了进来。
来者魁梧高大,但衣衫破损且肮脏不堪,还带着点点血污。
他见到愕然的住持,终于露出一丝欣慰表情。
“圆寂法师,止正前来打扰!”
第三百六十二章 坠堕
通常寺中僧众,为了避讳住持的“不祥”法号,都不直接这么叫。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止正大咧咧一嗓子,圆寂法师倒是笑了,“你来得很快呀,但又为何如此狼狈?行端大师才又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你这趟有所求。不知所为何事?”
止正没提车祸的事,张口直奔主题,“我要下地狱。”
这话太过惊悚,周遭修晚课的僧众顿时忘记戒律,相互窃窃私语起来,也有年长的在给年轻的解释这位“莽汉”是谁。
圆寂一怔,“法师,这是说笑吗?你究竟做了什么无法宽恕的事?如果仅仅是一如既往地贪杯,倒也不必非下去不可,只需还俗就是了……”
“我师父说你有办法,我修正一下——按师尊的说法,我要去的不是地狱,是冥界。”
圆寂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
“我还当你已经证得果位,看来不是……”他拿起身边的短“棒槌”,轻轻敲了一下木鱼,“散课了,今天暂且到这里。”
大觉寺十几位僧众理解住持意图,尽皆起身,双手合十浅喧佛号,低头鱼贯走出禅堂。
厅内只剩下两个人。圆寂看了看自己手中,突然问,“你知道佛门管这个叫什么吗?”
止正瞥了一眼那根“棒槌”,点了点头,“……犍稚。”
“善,”圆寂解释道,“我素知你们师徒是一对儿专业行脚僧,向来不喜常驻庙宇,故而有此一问,却是唐突了……那么,你知道犍稚的打法吗?”
打法?当木鱼是架子鼓吗?止正摇摇头,这他真不知道,况且此刻亦无心情了解。
圆寂仿若看不出他的焦虑,依旧不紧不慢地铺陈:
“‘创疏而轻,渐急而重,将欲了时渐细渐没,名为一通,如是至三,名日三通。于最后通声没之次,大打三下,或二或一,以表声绝。’这段话记载在【四分律】中,寻常僧友只当它是木鱼敲击之法,但其实——这是一段术法手诀。你跟我来……”
圆寂转身就走,止正懵懵懂懂跟了上去。
两人转过禅堂佛龛,并未出后门,只是停在了佛龛背面。
那里也有一张供桌,比常见的要小,但通体实木切割成型,没有腿,更像一个木墩子。一块黄绫子蒙着方方正正的物体,平躺着摆放其上。
圆寂缓缓撤掉黄绫,露出下面一块古旧石碑。“来吧,你坐上去……”
止正上前细察,石碑上被净水冲刷过,不染纤尘,两行大篆镶嵌其上,赫然是——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这就是……”
“对,这就是。你先坐上去,不用担心玷污佛门至宝——别人不行,你可以。”
这话恍惚间有些耳熟,止正忽然想起,在穿越大唐前,他去丹园报到,将到小楼门口,远远听见丹老也说过类似的话。
丹老的原话是对文从心说的,“……我算来算去,此行缺个保险,原来落在和尚身上。你们目前的战力,自保有余,救人也成。但给历史捅出的窟窿——得有人来补。这方面你们都不行,他行!”
嗯?为何总有人抬举我这个酒肉和尚?我到底有何过人之处?止正百思不得其解。
他面无惧色,一抬腿上了供桌,盘膝坐在石碑正中,直感觉臀下石质粗粝,一股凉气上行,令他下意识收紧菊门。
“很好。”圆寂神神叨叨,把不曾离手的犍稚递了过来,“闭目屏息,用这个,按我刚才说的【四分律】之法,逐一击之。”
止正接过“棒槌”,却没闭眼,“击之?敲什么?木鱼呢?”
“不敲木鱼,敲你自己的天灵骨。”
“……敲你的行吗?”止正是有点疯,但从来都不傻。
圆寂正色道,“这非是戏谑之言。生而入冥,对健康常人而言,唯有‘自戕’或‘就戮’两种办法。但你我同属佛门弟子,既不可自杀,也不能杀生——所以这条路是断的。
况且,你并非一去不回,只是有事要办。那么,带着皮囊一起去也十分重要。不然只有灵魂脱体坠堕,到那边要受不少苦呢。”
“你说的可能都对,”止正点点头,“可这和‘敲自己天灵盖’有何干系?”
“轻轻敲,不用大力,节奏按手诀走即可。”圆寂循循善诱,他的样子在止正眼中,活像欺骗小红帽的大灰狼。
圆寂见他迟疑,只好把道理说透,“这段敲击手诀,如同发报密码。叩天灵骨,和敲门同理。那边有人听到这段独特的敲门声,知道不是外人,即会接你过去。”
止正见他说得认真,遂慢慢举起犍稚,复又很快放下。“你刚刚说的这段,存在逻辑断层。我的天灵骨下是我的脑浆子,与冥界之门有何相干?”
圆寂无可奈何,“不能再说啦,天机透漏太多,贫僧怕是真的要圆寂了。你且为之,去者自明!”
好吧……止正终于闭目屏息,回想着那段诀法,手腕轻抖,敲一拍空一拍,渐急而重,心中默念【地藏本愿经】:
“每日念菩萨名千遍,至于千日,是人当得菩萨遣所在土地鬼神,终身卫护,现世衣食丰益,无诸疾苦,乃至横事不入其门,何况及身。是人毕竟得菩萨摩顶授记。”
如诀所示——‘将欲了时渐细渐没,如是三通’。最后略微用力,大打了三下,每下都是双连击,以表示全篇“密码电文”的终止符。
整套规定动作完成了,他静坐不动,等待着“接引”……
良久,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有些不耐,赫然睁眼怒斥,“好你个圆寂——耍我玩呢是不!”
“圆寂?”
一张秀气的青年男子面孔出现在他眼前,相隔不足半米。那张脸精致细腻,略少血色,气质极尽斯文。“圆满后的寂灭,方可称为圆寂。你一无所获,又何来圆满?”
昂!?
止正有点懵,他猛转头四下瞧了瞧,什么禅堂,什么佛龛,什么供桌……统统不见。
此刻,他正端坐在一间空空荡荡的大厅内,臀下也不见了方碑,只有朴素灰砖。
“这是哪里?你又是谁?搞什么鬼?”
“呵呵,这里……的确是专业‘搞鬼’的地方。”那斯文青年也盘膝坐在他对面,倾身向前,仔仔细细打量着止正。
“这话什么意思?你小子离我远点——老子不搞基。”惶恐间,大和尚一时忘了在职身份,把退伍老兵的余威露了出来。
“啧啧。”那青年似乎颇为感慨,“居然如此不堪……”
“喂,你什么意思——”止正腾地站了起来,连退两步,居高临下审视这厅中唯一的陌生人。
那青年也站了起来,他唯一和止正相似之处,就是头上的半寸青茬。
“没什么意思……说吧,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很忙的。”
止正心道,你谁呀?管老子作甚!遂瞄着远处厅门,大踏步行去——直把那青年独自甩在身后。
门是虚掩着的,很高,也很宽。止正一掌推去,半扇应声而开,猛烈的罡风劈面而来,直教人睁不开双眼!
这风儿烈烈,似乎充斥着整个寰宇。如利爪般撕扯着止正的面颊,把腮边皮肉拉扯得变了形。
洞开的门成了临时风穴,制造出尖锐哨音,声声夺人心魄。
止正的脾气,素不服软。乃迎风挺腰,大踏步走了出去……
哇哦,这特么到底是哪里?!举目望去,一切都太凄凉了。
大和尚脚下,是万仞山巅,但不是九华山。因为这里的地貌,更加险峻无匹。
黑炭般的岩石如刀林剑浪一般,彼此起伏穿插。且正前方十步,就是悬崖。
黑雾缠裹着山腰,看不清下面的一切。天空的基调是黑的,却没有半颗星辰。只有远处一抹猩红挑亮了天际,似有无尽地火在那里熊熊燃烧!
离开风口,罡风渐弱一些,但仍把止正的中山装涨得满满的,几乎要扯掉胸前纽扣。
他举步上前,在悬崖边缘向下张了张,没有任何道路可行。
突然,一串巨大的蝙蝠从山腰处列队飞了上来,上升到执政头顶三丈高处,盘旋不止。
待临近才发现,这特么根本不是什么“蝙蝠”,是一群凶神恶煞的怪物!个个手持雪亮钢叉,拖着尖长锥尾,扇动着覆盖肉膜的漆黑翅膀。
它们仿佛发现了猎物,厉声叽鸣着,形成一个包围圈,随时准备向下扑击。
止正心脏猛然一抖,下意识单手立于胸前,大吼一声,“伏!”
诛心诀散发出来,一道环形金光肉眼可见,向八方平行蔓延。把止正自己也吓了一跳,我靠——什么时候伏魔心法修到这个境界了?
那些飞行怪物似乎颇为忌惮,集体向外散去,但又不肯飞远。待金光消失,复又迅疾飞回,带着恼怒向大和尚俯冲过来!
“咳。”
一声轻咳在身后响起,飞在最前面的一只怪物听了,如闻圣谕。忙不迭由俯冲改为翻起,向天空斜上飞去。
其他怪物以它为瞻,纷纷拉起,重新组成纵队,只几个呼吸,就消失在远处茫茫黑暗之中。
止正后背见汗,乃回身望去,那貌似小沙弥的斯文青年已经跟了出来。
但见他身材修长,肩膀宽阔。显是一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好架子。一件灰色麻袍随意挂在身上——奇的是,居然在暴虐罡风吹拂下,垂纹如定,不起任何波澜。
止正也是老江湖,在俗世摸爬滚打久了,自然识货。他深知此人境界在己之上,遂重拾谦冲之色,唱了个喏,“善哉——感谢僧友援手。这些妖怪着实可怖!”
那青年听了,停下脚步。脸上似笑非笑,抬手在空气中一按,简简单单。
风停了……就像被瞬间切断一样,迅速,决绝。耳边寂静得可怕,好似亘古未有声音存在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