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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赤军     尘劫录txt下载     尘劫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奔

    史载:厘王六年春正月,剧谒以郕燃奔素,往侵。

    ※※※

    我在道路上听到过许多对于郕扬的评价。好的说他治国得法,扩张有道,坏的说他苛税重刑,穷兵黩武。这些他国或者乡野传闻,大多不可靠,听过也就算了。但现在从钟宕口中说出这样的话来,却使我不由不信。

    真的会生这样的事情吗?那就是十八年后的自己吗?我自认天生并没有成为一个独裁者的素质。我知道自己满身的缺点,懒散、平庸、无主见、耽于安逸享乐,但骄横、跋扈、刚弼、残忍之类的评语,安在彭刚或者剧谒的头上都很荒谬,何况是远不及他们来得野心大的我呢?

    可是看起来,这十八年后的自己,这个郕扬,似乎占全了这些恶评,他的野心,似乎并不比彭刚或者剧谒来得小,可比今日的浈远。难道是这野心逐渐把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吗?可这野心是从哪里来的呢?天下四大神器,我独得其三,都没有因此萌丝毫的野心,还有什么事情可以燃烧起我胸中贪婪的火焰呢?

    真是奇特的未来,使人百思不得其解。

    听了钟宕的话,郕燃低下头去。看她的表情,虽然很不情愿,但也不得不承认钟宕所说的,确是事实。“为今之计,还是先保护小姐躲藏起来吧,”我咳嗽一声,打破了静默,“徐图良策。”

    “你闭嘴!”郕燃似乎因为方才我竟然对她表现出父亲一般的态度,而感到相当愤懑,“你又不清楚郴国的内情。若等那恶贼权力巩固了,恐怕再无复仇之日!”

    复仇?是为了复仇吗?浈远分明是为了复仇,才勾引王姬玉檀,才屠灭六卿之族,并坚决不肯归宗峰氏的,难道我也是为了复仇才终于走到这一步的吗?但我究竟为了复什么仇?难道我想控制郴国,一路向西打,最终打回彭国去吗?那简直荒谬!

    我无法表明自己的身份,就算表明了也不会有人相信。原来还希望见到郕扬以后,他会认识我或自然明白我,现在这个希望已经化为泡影了。我突然觉得身处一片空旷的原野上,极目不见城邑,更不见一个人。我本不该属于这个年代的,现在孤零零的,面对自己的女儿和家臣,却偏偏无法相认。

    “这位……”钟宕低声说道,“讲得有道理。剧贼派人四处追捕小姐,小姐还是先找个藏身之处,咱们再商议复仇大计吧。”

    郕燃苦笑道:“郕邑已失,剧谒那恶贼四处搜索我的下落,国内哪有可藏身之处?”钟宕忙道:“只有先逃往国外去?”“现剧谒执郴政,谁敢与他为敌?”一名家臣建议道,“除非往彭国去投奔浈远大人。”“不错,”钟宕恍然大悟,“浈大夫是小姐的叔父,他定能收留小姐!”

    我可不想回去再见浈远,于是找个借口,提出异议:“此去彭国,千山万水,小姐如何走得到?况郴、彭相距甚远,若躲到彭国去,如何还能东来复仇?难道向浈大夫借兵,千里迢迢来打彭国吗?”

    郕燃点头,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不去!”钟宕苦着脸:“东方谁敢与剧谒为敌?”我突然想到:“素虽失东伯之位,方亦五百里,带甲数万,不如投奔素国去,如何?”一名家臣瞥我一眼,冷笑道:“素人恨家主入骨,岂肯收留小姐?”

    本来只是随便一个建议,但当建议出口以后,我心里突然有了想法:“素人虽恨郕卿,然东方敢与郴抗衡者,唯素而已。在下愿先往说素君,收留小姐,可借素人之势,徐图恢复。”话一出口,几乎所有人都用怀疑的目光望着我。

    别说他们怀疑,我也正在怀疑自己。所以要鼓动他们往素国去,实际我是想打听素燕的下落。仙人空汤不露面,下愚世界中道法最为高深的只有素燕了,若能见到他,也许有机会使自己回到过去,回到自己应该在的时代去。至于怎样说服素君,我脑海中只有一个朦胧的意念,还需要仔细斟酌和规划——真的可能成功吗?

    我望向郕燃,尽力使自己的目光看起来诚实可信。郕燃突然移开自己的目光,并转过脸,冷冷地说道:“反正这里离素境也不远,就让此人试一下好了……”

    六天后,我进入素邑,求见素君。当然,我事先经过了改扮,剃净了胡须,重描了眉毛,否则,光凭这张酷似郕扬的面孔,才踏上素国的领土,就会被素人乱矛戳死的。我也换了一身符合身份的服装,假作是郕扬的家臣,前往求见素君。

    素君虽然答应见我,但是面色极为难看。然而只要他肯见我,就已经是迈向成功的第一步了,下面就要靠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来完成预定的计划。“郕扬已为剧谒所杀,”素君捻着花白的胡须,冷冷地问我,“你们这些郕氏的家臣,莫非是来投奔寡人的么?”

    这位素君,正是在耒山战殁的素荡公的儿子,时年已近五旬。自从耒山一战后丢失了“东伯”的称号,素国就再没有振兴过。虽然他秣兵厉马,力求恢复,但几乎每次与郴国的斗争,包括外交上和军事上的,都落在下风,尤其在郕扬执郴政以后,领地日削,逐渐从一流强国沦落为二流诸侯国。据说这位素君正是因此而焦虑烦闷,导致未入老年,已先须斑白了。

    “小人等身份低微,怎敢冒然前来投奔国君,”虽然身旁执戟甲士个个披挂鲜明,怒目圆睁——那明显是摆给我看的——我却竭力装出一副毫无畏惧的神情,“我主后嗣未绝,小姐就在界上,来请素君收留。”我知道,外交谈判最重要的就是态度,处优势者态度不可倨傲,处劣势者态度不可卑微,否则结果一定是悲剧性的。

    素君摇摇头:“他国罪臣家眷,为何要寡人收留?”我微微鞠了一躬,不慌不忙地问道:“国君莫非害怕剧谒吗?”素君一扬眉毛:“寡人何惧!”早料到他一定不肯认输的,既然他做了这样的表示,那么接下来的对话就要简单多了。

    “除非国君害怕剧谒,因此不敢收留我家小姐,”我微笑着说道,“否则,在下实在看不出国君拒绝的理由。”“哦?”素君撇撇嘴,“那么,寡人有不能拒绝的理由吗?”

    “剧谒矫诏谋害我主,国君收留其眷属,存亡绝续,此是为义;”我扳着手指回答说,“我主有大功于郴,无端受戮,人所不平,国君不拒来投,可得郴之人心,此是为仁;以我小姐之名,招募流亡,可兴复素国,此是为智。国君非不仁不智不义之主也,岂肯失此三道?”

    素君似乎对我的讲话感起兴趣来了,他把身体略微前倾,犹豫着问道:“寡人虽不怕剧谒,然若剧谒兴兵来伐,徒伤百姓,寡人之过也。”我笑着摇头:“我主诸子并戮,唯留一女,能有何害?剧谒若不肯放过一个女子,则必为天下人笑。我料剧谒不肯为此不智之举。况郴遭逢大乱,内未平定,剧谒岂敢于此时侵素?国君多虑了。”

    “若剧谒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前来侵我,却又如何?”看样子,素君还有点不放心。“国君多年生聚,兵马强壮,若剧谒敢悖不稳之人心来侵,素之胜日可期。国君不欲趁此机会,重获‘东伯’之号吗?”我心里虽然窃笑,表面上却装得诚恳无比。

    果然素君只是个普通角色,否则也不会多年来打不赢郴国,丧师失地,衰败如此。听了我的一番谎话,他犹豫半天,终于勉强答应了。郕燃因此得以进入素邑,而我也打听到,素燕就隐居在素邑东北的深山中,已经十多年音信杳然了。

    得以暂时在素国安定下来,钟宕以下郕氏诸臣,对我的态度都客气了许多。只有郕燃似乎和我有仇一样,整天蹙着双眉,不给我好脸色看。也许因为我太象她的父亲了,使她觉得自己心目中父亲的高大形象受到亵渎了吧。我真想对她说:其实你的父亲不过就是这样普通的一个人啊!

    半个多月后,剧谒大起三军,浩浩荡荡向素国开来。素国整合了一万多兵马来到边界上,结果才一接触,就被剧谒杀得大败。素君慌了,立刻把我捉了去,还在议事的厅堂里点起火堆,摆了一口大鼎,威吓说:“若不能退敌,寡人就烹了你!”

    我心里“通通”打鼓,表面上却仍然装得若无其事:“郴大素小,郴要攻素,也是迟早的事情,国君是否收留我家小姐,恐怕都难逃这一劫呢。”“你说过剧谒不会来侵,”素君似乎有些气急败坏,“你竟敢欺骗寡人,难道真的不想活了吗?!”

    我看看正冒着热气的大鼎,微微一笑:“在下一介无名小卒,就算被烹,剧谒肯退兵吗?”“那寡人就将你与你家小姐都绑起来,送给剧谒去!”我越是平静,素君就越是慌乱。我摇摇头:“国君收留我家小姐,就是向天下人宣布,要与剧谒为敌,现在就算送出我家小姐,剧谒也不会退兵吧。况且,若当初不肯收留我家小姐,还则罢了,现在收留然后又送出,不是证明自己万分惧怕剧谒吗?就算剧谒不继续进攻,国君可以保全领地,但却无法保全声望啊。”

    “你这个骗子!”素君气得脸色铁青,把袖子用力一挥,立刻,就有两名铁甲卫士扑上来架住我的肩膀,往大鼎拖去。“烹了我,则素必亡!”我高声大叫,“我本有计以救素国的,国君既然认为我是骗子,那么不说也罢!”

    这一招果然有效,素君走投无路,只好病急乱投医,喝令卫士暂时把我放下。我请求前往游说剧谒,说服郴人退兵。素君万分不信任地望着我,我恭维他说:“国君以为小人欺骗国君,而以国君之睿智,谁能欺之?剧谒愚鲁,小人若果能欺国君,岂不能欺剧谒吗?请容许小人一试,若事不协,小人将就剧氏之鼎镬,岂劳国君之戮?”

    这话表面上是恭维,实际却是讽刺,但这个笨蛋素君,竟然没有听出来——或者他虽然听出了话中的不协调音,却已经没有第二条道路可走了。

    得到素君的允许后,我来到住处向郕燃、钟宕等人告别。钟宕还好,其余几名郕氏家臣,竟然有些幸灾乐祸,望着我的眼神分明在说:“靠着唇舌之利就能保全自己和小姐吗?你这次完蛋了吧。剧谒可不象素君那样好说话,这一去凶多吉少!”

    但是出乎意料的,郕燃却坚决不肯放我去见剧谒。“如果我不去的话,大家都会死在这里……”我才说了半句话,就被她不客气地打断了:“要死就死在一起,不用死在两地!”

    我不由一愣,这孩子说这样的话,潜台词究竟是什么呢?暂时没功夫去细想了,我安慰她:“当初不是没人相信我可以说服素君,收留小姐吗?我的本领您也看到了,我有把握可以说服剧谒的。”

    “你真的那么有把握?”郕燃说话的时候,一直背对着我,我看不到她的表情。钟宕在旁边开口说道:“既然弘明有信心,不妨请他一试。”“弘明”,正是我所拟的假名。我看到郕燃的后背微微颤抖了一下,突然转过头来,恶狠狠地望着我:“好吧,你去试吧!如果失败了,就算剧谒不杀你,就算素君不杀你,我也不会放过你的!”

    这是干什么?我并非你郕氏的家臣啊,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我的女儿,但在不知内情的人看来,我完全是在做义工啊,你干嘛要这样恨我?想到这里,突然瞥见众家臣的眼光,心中不禁一动——莫非正因为我这完全义工的举动,被别人误会是迷恋上了郕燃吗?

    这可真是天下少有的大笑话呢!我面沉似水,内心却在放声大笑。

第三十一章 灭

    史载:厘王六年春二月,剧谒去恒围,而南下灭洛。

    ※※※

    十八年后的我自己,简直象完全变了一个人,十八年后的剧谒,又会变成怎样呢?我希望剧谒还没有大变,仍然是那样一个高傲、聪明和野心膨胀的家伙。成功游说素君,是因为素君的愚蠢,游说剧谒成功,却只能寄希望于剧谒的睿智。

    对愚蠢的人说聪明话,结果会适得其反;对聪明的人说愚蠢话,会被对方牵着鼻子走。剧谒是否聪明一如往昔呢?若他已经被成功和野心蒙蔽了这份聪明,我此行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

    在打败素军以后,剧谒统兵包围了素国边境上的恒邑。恒邑是素国抵挡郴人进攻的最后一个堡垒,如果恒邑被攻陷,前方一马平川,郴军可以很快攻到素邑城下。我先请素君派人潜入郴国,散布各大夫对剧谒不满的假消息,然后乘坐一辆轻车,悠哉游哉地来到了剧谒的军中。

    “如果我此行失败了,”临行前,我悄悄对钟宕说,“你就立刻保护着小姐杀出素邑去,千万不可耽搁。”然而钟宕却苦笑说:“只怕小姐不肯就这样逃走呢……”“你是家臣,也是长辈,”我向他一瞪眼睛,“劝不服她,就把她捆起来带走!事急从权,相信郕卿在九泉下也不会责怪你的。”

    听说是素国派来的使者,剧谒倒是蛮客气地把我迎入帐中。十八年了,他从一个面相还略微有些稚嫩的青年,终于长成了一位壮年的士,身高不变,体格却更为健硕了。双方对面坐下,我还没开口,他先微笑着问道:“素君是派你来求和的吧,他准备了怎样的条件呢?”

    我按照事先和素君商量好的条件,回答他说:“寡君愿意献上酒千瓶、牛百头,犒劳贵军;再献上麦千斛、绢百匹,作为将军返国的费用;以国书报聘,愿为郴国的从属;以恒南之地六十里,作为将军来敝国旅游时的盥沐地……”所谓盥沐地云云,只是外交辞令,实际上就是准备把这六十里土地割给对方——是给剧谒,不是给郴国。

    剧谒微笑着摇摇头:“这些恐怕不够吧。贵国国君竟然收留了罪臣郕扬的女儿,这使寡君很不高兴,故此派我前来索取。贵国总该把那女子献出来吧。况且,我已经围困恒邑将近十天了,若不堕毁恒邑,我此次出兵,不是徒劳无功吗?”

    从这些对话中,我非常深刻地体味到了剧谒的奸诈一如十八年前。这实在是令人兴奋的现,因为本来我的游说计划,就是因应一个聪明人所设计的,若他变成素君一样的蠢货,反而不容易说服了。

    “郕扬已经受戮,”我微笑着回答剧谒,“男丁也已屠戮干净,郴君还惧怕什么呢?为什么还会害怕一个女子,甚至是一个奴人所生的女子,偏要把她弄到手才肯甘心呢?作为弃臣之女,寡君收留她,可得仁义的美名,郴君索取她,却会遭天下人耻笑的啊。”

    “没有办法,那是寡君的命令,我不好违背。”剧谒这话说得太假了,你别把我当成笨蛋啊!“天下皆知,郕扬死后,将军执掌郴政,”我及时点醒他,“郴君的行为,就是将军的行为。郴君行善政,大家都会说是将军所教;郴君行恶政,难道将军可以辞其咎吗?是郴君想要得到郕氏女吗?天下人都会说,是将军放不过郕氏女吧。”

    剧谒望着我,目光中略微流露出欣赏的神情。我懒得再和他兜圈子了,对付聪明人,只要直截了当地摆明利害关系,对方自然可以领会,从而做出正确的抉择:“寡君不愿背负恶名,宁为玉碎,绝不肯交出郕氏女来。而恒邑是我国最后一座坚城,寡君也绝不肯放弃。寡君正在整合兵马,准备再次迎战将军……”

    剧谒微笑道:“他想来,那就来吧。”“我**队岂是将军的对手?”我目光炯炯地紧盯着他,“失败是注定的。但困兽犹斗,贵军也会遭受相当大的损失。素国方五百里,将军一口吞不下,迟早还是要退兵。当初郕扬多次来侵,都未能使我国屈服,将军若能答应条件,则可收我国为附庸,声望定在郕扬之上。否则,就算战胜,伤亡也必惨重,贵国国内对将军的风评自然下降——将军就不怕昨日郕扬之下场,明天落到将军头上吗?”

    剧谒双眉一挑——很明显的,谣言计策已经起到了一定效果,他有些害怕后方不稳:“附庸云云,只是空言许诺,你难道让我空手回去?空手回去我的声望不会同样下降吗?”“怎么是空手回去呢?”我给他出主意,“洛国就在南方百里外,方圆不到百里,兵车不过十乘,迟早是贵国嘴里的食粮。将军不如南下灭洛,这样对国人和贵国国君也好有交待。攻打素国,损失必重,还不一定能够完全征服;攻打洛国,不用多大损耗,就能将其完全殄灭——怎样才能增长将军的威信呢?请将军决断。”

    剧谒望着我,良久不言。终于,他手捻胡须开了口:“在素国没有前途。听说先生并非素国的世袭大夫,不如来郴国出仕,如何?”早料到他会讲这样的话,我微微一笑,回答说:“等我完成使命,向国君回复以后,再考虑将军的建议吧。为使不终,会被天下人耻笑的。”

    剧谒基本上被我说服了,很客气地把我送出了军帐,但在临分手前,却有些疑惑地望着我:“咱们以前见过面吗?先生看起来非常眼熟,象一个故人。”废话,我在你手下做家奴那么长时间,又同殿为臣几二十年,不眼熟才怪呢。当然,我不可能告诉他,其实自己就是被他杀死的郕扬,我只是笑笑:“天下相象的人太多了。在下一直在西方,才到东方来,将军不可能见过我的。”

    回到素邑,素君大为高兴,奉我为上宾:“大夫并非郕氏之臣,不如来协助寡人,如何?”开玩笑,我要是有出仕的意愿,早就答应剧谒了,你算什么东西?!

    “小人无意出仕,只想寻找素无始大人,向他请教道法,”我试探着问素君,“不知素大人现在何处?”“听闻他隐居在东北方的沌山中,”素君皱着眉头,“已经很久都没有音信了。若能请他出山,何愁郴国不败,我素国不兴?”

    剧谒终于退兵了,郕燃留在素国,暂时还算安全,我也可以放心地离开了。我想前往沌山,去寻找素燕,希望他可以对我目前的处境有所了解,并协助我寻找回到过去的方法。

    我去向郕燃告辞。钟宕有些依依不舍,其余家臣看我的目光也变得尊敬起来,但我没有想到,郕燃竟然会这样勃然大怒。她叉着腰,紧盯着我,目光中如要喷出火来——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一个女子如此愤怒的。

    “你以为救了我的性命,就可以一走了之吗?”她怒喝道,“我还没有答应让你走,你怎敢起意离开?!”“可我……我并非郕氏的家臣呀。”我被她的喝骂,搞得有些莫名其妙。“你是我从野外捡来的,你就是我的家臣!”郕燃的讲话,简直是蛮不讲理,“家臣怎可背主而行?!”

    这孩子怎么长成了这样不招人喜欢的性格?我不禁心头火起,反驳说:“就算在地上捡了一样货物,也要交还给主人,怎能据为己有?何况是人呢?”郕燃冷笑着说:“你衷国已灭,你已无主。我捡到了,自然归我。”“我是彭人,衷国已灭,只有彭君可称我主,”我气得微微颤抖起来,“你不过一个女子,也想当我的主人?!”

    其实过后想起来,就算她再不讲理,我也不必要这样愤怒。大概因为她终究是自己的女儿,而女儿竟然用这样的态度,这样的语气对父亲讲话,才使我怒不可遏吧。没想到这句话换来的结果,竟然是被牢牢绑了起来!

    钟宕在一旁连声劝说,郕燃却毫不理会。她命人把我绑在庭院中的一棵大树上,自己提着马鞭,来到我的面前,冷笑着说:“你不是想走吗?我看你现在还能走到哪里去?”“好威风的小丫头,”我以更阴冷的笑声来回应她,“我救了你的性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是啊,而且我还要更好地还报你!”说着话,她竟然举起马鞭来,向我身上狠狠一鞭抽下。我愤怒到了极点,不由得抛弃了一切礼仪,破口大骂起来:“郕氏就是这样的家教吗?难怪你父亲会被人杀死了。骄横跋扈,不死何为?!”

    郕燃那张美丽的面孔,因愤怒而变得狰狞扭曲,她又狠狠一鞭抽下,打得我全身抽搐,想要蜷缩起身体,却因为被麻绳绑着而无法行动。“你还想走吗?”她冷笑着问我。我大声回答说:“要走!我要离开你这个疯子!”嘴硬的结果,是狠狠的一顿鞭子。

    一连抽了我十几鞭,我的衣裳碎裂,身上满是血痕。但我不肯改口,也不肯告饶。在我的心目中,她终究是自己的女儿,哪有父亲向女儿告饶的道理?最终,郕燃似乎是打累了,扔下鞭子,气哼哼地跑回屋去。钟宕走过来,想要查看我的伤势,却被郕燃在屋内大喝一声,制止住了。

    钟宕离开了,没有人再理会我,我就这样满身是血地被绑在庭院里。竟然被自己的女儿鞭打成这般模样,这真是天大的笑话,也是人生最悲惨的遭遇。我慢慢垂下头,在心里问空汤:“这就是你要给我看的未来吗?”但是,我并没有得到回答。

    天色逐渐暗了下来,我靠在庭院的树上,垂着头,一声不吭。身上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痛,嘴唇也因为失血过多而干燥起皮。真想大声呻吟,但每次吐气来到喉边,却都硬生生地止住了。我不是一个很看重尊严的人,但同时,也不愿意畏死贪生而被他人耻笑。

    郕燃还在屋中吗?她在观察我的反应吗?她没有这样好的耐心吧。而如果她并不随时盯着我,钟宕你就不能过来给我口水喝吗?这个家伙,我还以为他是一名勇士,没想到这样惧怕主人,甚至惧怕主人的女儿!

    我并不寄希望于其他家臣,我对他们并不了解,但我曾经寄希望于钟宕。然而现在,我在肚子里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他。我实在看错你了,如果能够回到过去,我先要请你也吃一顿鞭子,并且不告诉你理由——其实也完全无法告诉他理由。

    我垂着头,闭上眼睛。夜晚的寒风阵阵袭来,我开始不断地打哆嗦。这样悲惨的遭遇要持续多长时间啊?我不会就这样冻死在庭院里吧?如果我死去了,在未来死去了,还能够回到我所应该身处的时代吗?空汤会把我送回去吗?

    我开始在心中咀咒这位仙人。什么上人、仙人,我的生命中就因为遭遇了他们,才变得混乱无比,人生找不到目标,看不清前途。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就死在大荒之漠里好了。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我听到有轻轻的脚步声接近。是钟宕来了吗?是他来查看我的伤势吗?我想要睁开眼睛,抬起头来,却似乎连这一点点气力都没有了。

    脚步声来到我的身边,我感觉有光亮在身旁晃动。他点着蜡烛来了啊,他看到我身上的伤势了吧,拜托先给口水喝,我的咽喉比身上更加火辣辣的疼痛。

    但是,我突然听到一声幽幽的叹息,那绝对不是钟宕的声音——那个粗豪男子,若能出如此哀惋的叹息,才叫可笑呢。对于这种叹息,我并不陌生,我曾经听到过,并且经常听到。那是在哪里?那是谁的叹息?

    突然醒悟,那是惋的叹息啊!

第三十二章 见

    史载:厘王六年春三月,须厉见于沌山。

    ※※※

    听到这样哀惋的女人的叹息,我猛然睁开眼睛,并且努力抬起头来。在昏暗的烛光映照下,我看到一张清秀的面孔,看到凝雪般的面庞上紧蹙的眉头。真的没有料到她会来,更没有料到她会这样叹息。她是来嘲笑我的吗?她是来听我告饶的吗?但听这声叹息,却又不象。

    “你还要走吗?”郕燃一只手端着烛台,一只手扶在我的肩膀上。我很想对她大叫一声:“是的,我越想要离开了!”但根本没有这种气力,我只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知道无法阻止你,”她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我知道无法留下你,用绳索不行,用鞭子也不行,但用……我无法用其它什么东西来羁绊你。然而研究道法,追求道德,实在是太虚无缥缈了,你还年轻,有必要把自己的大好青春,浪费在看不到前途的事情上吗?”

    前途?我在此世并无前途,我根本就不应该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但我当然无法向她解释,我只是再次缓缓地点了点头。

    郕燃慢慢绕到树后,把绳子松开,失去束缚的我立刻滑倒了下来。但还没等我倒地,先被她扶在了怀里。我感觉自己头部所触,绵软温暖,急忙挣扎着偏到一边。

    郕燃扶着我,慢慢地向屋中走去。我全身乏力,被迫依靠她的臂膀——想不到她的臂膀竟然这般有力,并且温柔……这个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呀?鞭打了我,然后再解放我,以为这样我就不会离开了吗?

    我爱她,她是我亲生的女儿,并且是我唯一有印象的孩子。据说郕扬妻妾成群,儿女满堂,但那些我都毫无印象。我唯一记得的妻子,只有惋,唯一记得的女儿,只有郕扬。但即便如此,我也必须要离开,这里并非我所应在之时之处,我必须回去自己身处的时代。

    郕燃把我扶进她的卧室,放在席子上。她自己去打了一盆水,洒了点盐,解开我的衣服,帮助擦拭身上的伤口。盐水碰到已经凝结的伤口,疼得我几次蜷缩起身体。“忍一忍,”郕燃安慰我,“就快好了。”

    “你真的还是要走吗?”处理完伤口,她又喂我喝了点水,然后抖开一床被子,盖在我身上,同时再次询问。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心中的怒气已经完全平息了,我就象面对一个虽不肯告饶,却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的顽皮的孩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每个人,都有他必须要做的事,必须要走的路,你无法留住我。”

    她坐在我的身边,头向黑暗的一边偏着,我看不清她现在的表情。只是隐约看到她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是没有可能的……我无法留下你。如果学道无成,你还会回来吗?”

    学道无成?是的,如果素燕也不能指引我离开此世的道路,也许我还会回来。我在此世,只有两个亲人,一个是远在彭国的骄横跋扈的浈远,还有一个就是面前的郕燃了,如果不回到郕燃的身边来,我还能到哪里去?

    突然想到了惋,我并不着急回答郕燃的问题,却斟酌着询问:“你的亲人都不在了吗?你的母亲呢?”郕燃似乎有些诧异我突然问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回答说:“亲人?还有一个叔父在彭国,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他。我的母亲,她三年前就病故了。”

    这样说来,惋并没有在剧谒的袭击和屠杀中丧命,这多少算是个好消息。对于我有印象的惋和郕燃来说,没有遭逢那样的不幸,没有遭逢那样不幸的横死,那就足够了。至于其他的妻妾子女,我不会对他们有任何感情,甚至前此根本不知道有他们存在。

    “也许吧,”我这才回答郕燃的问题,“我去见素无始,不是学道,是要他帮助解开我心中的一个谜团,如果成功了,也许我不会再回来,如果他也无法……我似乎也只有回来了。我无处可去。”

    郕燃竟然在我身边就这样端坐着,守了一夜。朦胧中,我似乎感觉自己已是一个垂暮的老人,而心爱的女儿就这样坐在身边,陪伴我走过人生的最后一段旅程。天快亮的时候,郕燃突然把我叫醒,扶着送我回自己的卧室。我知道,把一个男子留在自己的房间里,若被他人知晓,会影响郕燃的名誉的。

    我在自己的卧室里歇了五天,郕燃再没有出现。五天后,伤口开始结疤,体力也基本恢复了。郕燃派钟宕前来,送给我一套崭新的衣服,以及一盘钱作为路费,催促我尽快上路。“‘要走就快走’,”钟宕有些尴尬地对我说道,“小姐是这样说的,并且要我把这句话原封不动地传给你。”

    我微微苦笑。心中怒气早已平息,我也不想再责怪钟宕,为何那天没胆子把我放下来。我穿上新衣,带好盘缠,一声不吭地离开了居处,也离开了素邑。素君所说的沌山,就在素邑东北方向四十里外,第二天中午,我终于来到了山下。

    找到一名土人打听,据说此山原名叫做缘山,共有两座山峰,素燕在十五年前入山隐居,把这两座山峰改了名字,一座叫沌山,一座叫荦山。听了这话,我突然心中一动,素燕莫非是为了纪念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才起的这样奇怪的名字吗?

    据说素燕初入山的时候,每三个月还会下山一次,回素邑处理一些事情,但最近十年来,却不再露面了。他还活着吗?不会是死在山中了吧。我在心中祈祷,但愿他还活着,若他已死,谁来指引我回去的道路?曾经也打听过深无终的消息,但他的踪迹比素燕更为渺茫,和十八年前一样。

    是的,我突然想起来,深无终曾把许多弟子送往渝国,小小的渝国能有今日的局面,可以取阵国‘北伯’的地位而代之,想必他或者他的弟子们出了不少力。如果沌山之行一无所获,我不如再往渝国去碰碰运气。

    我在山下买了一些干粮,休息了一晚,就进入沌山。沌山并不算大,也不高峻,但却相当幽深,山道盘旋曲折,洞窟交错相连,我边走边搜寻素燕的踪迹,连转了四天,还没走到山腰。虽然自己的体力有些吃不住劲了,双腿酸软无力,干粮也快吃尽,但每当想起彭刚攀爬天柱时的艰难,却总觉得这些困苦根本算不了什么。

    第六天,我开始采摘野果为食,偶尔吃了个半烂的果子,竟然腹泻了四五次,泻得我差点躺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眼看天色将晚,我挣扎着走进曾搜寻过的一个洞窟,拣些树枝,燃着堆火,裹着毯子慢慢坐了下来。

    一阵寒风袭来,我不由打了个战抖。心里开始责怪自己过于操切,早知道山中如此寒冷,不如等到春夏之交再进来。脑中回想起在素国的卧室中那温暖的被褥、熊熊燃烧的火盆,刚煮开的热菜汤,不禁越后悔起来。

    就在这个时候,鼻中突然闻到一股腥气。这种腥气并不陌生——对于峰扬来说也许陌生,但对于曾经驰骋山野、猎杀无数猛兽的彭刚来说,一定并不陌生。是有野兽进洞来了!它也是来躲避黑夜和寒冷的吗?

    我急忙跳了起来,但因为身体的虚弱,脚下一滑,重新又倒在了地上。借着洞口透进来的微弱的月光,我看到一只相当大的野兽慢慢走了进来。

    这是一只奇怪的野兽,长得象虎,却又略小,毛色是灰白的,竖纹却是棕色的,嘴下有一丛长长的白毛,仿佛是胡子一般。我在古书上见到过这种野兽,它的名字叫“须厉”,别看它体型比虎要小,实际却比虎豹还要凶猛得多!

    这个洞并不深,我后无退路,一定会成为须厉口中的食物的!没想到会在沌山中膏于猛兽之吻,我心中不禁悲叹起来,同时责怪着空汤:你知道我此刻的遭遇吗?你怎么还不来拯救我?!

    须厉的双眸着淡淡的幽光,它慢慢向我走近。我已经没有力气抵抗了,双腿酸软,似乎连重新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更别说取出包袱中的武器。但是,令我奇怪的是,须厉似乎并没有袭击我的意思,它慢慢地走近,望着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我看到那猛兽半侧过身,前腿伏下,然后望着我,扬了扬下颌?它这是什么意思?莫非它吃饱了,现在并不想杀死我,只是叫我挪开一点地方,让它有歇脚之处吗?我挣扎着,手足并用,向旁边慢慢移开。

    须厉有些愠怒地叫了一声,直起前肢,向我逼近,然后又伏下去,做出同样的姿态。我紧张地盯着它的眼睛,它不会说话,但却分明是要我骑到它的背上去。

    反正难逃惨死的命运,就冒险靠近它又何妨?我慢慢蹭过去,摸到它皮毛光滑的脊背。须厉点点头,满意地打了个哈欠。我慢慢抬起腿,一边观察着它的反应,一边颤抖着骑了上去。须厉等我坐稳,再次直起了前足,转身走向洞外。

    它原来并没有恶意吗?它是来接我的吗?究竟是谁派它来接我的?还没等我细想,须厉突然展开四足,大步向山上蹿去。

    我差点翻落在地,急忙紧紧地抓住它颈边的皮毛。耳边风声呼呼,眼前只有飞闪过的棱嶒的山石。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现须厉放慢了度,走进一个闪烁着微光的洞穴。

    我看到在洞穴中有一张石桌,桌上燃着蜡烛,桌后坐着一位白苍苍的老人。我很快就认出了老人是谁,一直悬着的心放了下来。须厉走到桌前,曲下前足,抖抖脖子,示意我下来。我慢慢爬了下来,对老人深深一鞠。

    那老人分明就是我正在寻找的素燕。虽然他的相貌苍老了许多,满脸都是皱纹,须也已全白了,但我这些天来每日所想的都是他,因此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然而奇怪的是,素燕身着一袭元无宗门的法袍,却既没戴冠,也不总,雪白的头随意地披散在肩膀上。他本出身于士族——其实凡是宗门达者,莫不出身于士族,平民是没有求道的资格的——而作为士的礼仪,除去盥沐,是不应该不戴冠的。

    士族戴冠,平民扎巾,只有奴隶才披散头。当然,作战时可以例外,尤其是深无终,主张兵是凶器,凶本无礼,因此只要走上战场,一定免冠散。素燕现在这种姿态,究竟说明了什么呢?是他已经老得无力总戴冠了,还是他决心放弃士族的身份?

    素燕向我微微一笑,似乎明白我在想些什么,点了点头:“士族、平民、奴隶,其实有什么区别呢?况且,我已证大道,已与凡俗迥然相异,何必还要遵从凡俗的礼仪?”

    我吃了一惊,在遭受过蒙沌和忽荦的打击之后,素燕还敢说“已证大道”,难道经过这近二十年,他真的领悟了真理吗?我不禁兴奋起来,如果真是如此,他应该有办法可以使我离开这未来吧。

    “是您派须厉来接我的吗?”我问他,“您怎么知道我来到了沌山中?”听了我的话,素燕“哈哈”笑了起来,“我已证大道,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中知五百年,通晓千五百年间阴阳变化,你不过来自十八年前,我怎么会不知道?”

    我双膝一软,向他跪了下去:“如此,您定然知晓送我回去的方法!”“何必心急,”素燕摆了摆手,“你在此世的遭际未完,还不能回去。蒙沌要我带话给你,你看到了他所让你看的一切,再走不迟。”

    上人之王蒙沌吗?他终于再度出现了!他究竟要对我说些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开口询问,素燕突然向我身后一指:“且看。”我转过头去,于是看到了那恐怖的一幕……

    其实,这才是大劫真正的开端……

第三十三章 冠

    史载:厘王六年夏五月,素公子昱冠,聘于郕氏。

    ※※※

    厘王六年春二月,我进入沌山去寻找素燕,在山中搜寻了不过五天,就见到了所想要见到的,以及未曾预料会见到的。但等我告别素燕,离开沌山的时候,天气却已经变得非常炎热,山间草木葱茏,一点也不象是春季。下山一问土人,他们却说,现在已经是夏五月中旬了。

    时空的混乱,我已经见得多了,上人或者仙人那些没人能想见的强**力,我也已经见得多了,因此对于这种状况,倒并不惊愕,更不会费力去探究其原因。

    尤其是,此刻填塞我脑海的,只有在沌山中见到的那恐怖的一幕,它使我越感到宇宙的神秘和世事的无常。

    我知道,我还必须要在此世继续生存下去,因为素燕对我说:“你还没有明白,因此你还不能离开。何时你明白了,那时你不想离开亦不可得矣。”

    于是,我离开沌山,依旧回去素邑。钟宕等郕氏家臣都欣喜地欢迎我归来,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似乎已经不把我当作外人了,甚至,我隐约变成了他们的领袖。我知道,这帮家伙只会舞剑弄枪而已,在没一个有政治头脑的人领导的时候,乱世中的他们就象无头苍蝇一般,找不到方向。

    政治头脑,虽然我也并不丰富,但似乎比他们要好一些。

    然而郕燃却并没有立刻见我的意思。她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三天都没有露面。钟宕有些担忧地告诉我,素君前些天派使者前来,为他刚行过冠礼的幼子向郕燃提亲,也许郕燃正在为此事犹豫吧。

    素君仍想利用郕燃来提高自己的威望,并且寻找机会向彭国复仇吧。虽然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郕燃来到素邑已经三个多月了,却没有从彭国跑过一名士甚至一个平民来追随她,郕扬的人望早随他躯体的消灭而烟消云散了。在我成功劝说剧谒退兵以后,郕燃就象一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已经没有多少利用价值了。

    真是愚蠢到极点的素君。但对于我来说,站在郕燃的立场来说,这却未尝不是件好事情,并且我必须更加推波助澜,使郕燃在素君心目中仍保有一份位置才行。否则的话,一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外国人,迟早会被扫地出门的,而即便不被赶走,遭际也不见得会更好。

    在这种情况下,与素君的公子成亲,倒不失为一个好机会。只是,我不知道郕燃自己是怎么想的,她对这桩婚姻还满意吗?——不,不管她是否满意,我所需要知道的,是她哪怕再勉强,是否可以接受这桩婚姻呢?

    我求见郕燃,但她并不搭理我,依旧把自己关在屋中,一连好几天,也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当时的借口是,父丧未服,不敢谈论婚姻,”钟宕皱着眉头对我说,“而按照礼法,在特殊情况下,士之女服丧只需要四个月。我相信再过十多天,素君就会派人来重提前议的。”

    还有十多天啊,还有商量的时间,那我就暂且放下此事吧。沌山中所见到的那一幕,还一直在我脑海中萦回,我现在真的没有精力去照顾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当时,须厉驮着我来到素燕所居的洞窟,素燕告诉我,上人之王蒙沌有话要他传达。我还没来得及询问他究竟是些什么话,他却突然一指我的身后:“且看。”

    我转过头来,却什么也没有看见。是的,什么也没有看见!包括须厉,包括洞壁、洞口,包括洞外应该隐约渗入的星光,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在我眼中,在我目光所及之处,只有一片颜色奇特的昏朦。这种昏朦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这种以灰色为基调,而在灰色深处,还隐隐透出一丝淡淡的深蓝的昏朦,在彭刚的经历中,曾经见到过的。

    当彭刚在萦旁得到赤红的宝玉以后,他见到了上人之王蒙沌,然后蒙沌就把他送入了一个奇特的世界。这个世界也是如此的昏朦,而那灰蓝的色调,正仿佛仙人们习惯穿着的长袍的颜色——包括在峰扬和彭刚生命中所出现过的忽荦、孤弘和空汤。

    这就是宇吗?是混沌未开的宇吗?在彭刚的经历中,他看到了这空茫的宇,而在此时此刻——不,时间对于我来说,似乎已经不重要了,并且相当混乱了——我所见到的却要更多。

    我看到一个亮点逐渐在向自己靠近,根据以前的所见和所历,很快分辨出那是一颗星辰。星辰在向我飞来,或者我正在向它飞去——这两者似乎根本没什么区别。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四周也逐渐闪亮了起来,我看到更多的、无数的星辰镶嵌在灰蓝的底幕上。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颗最早露面的星辰也越来越大,现在我所看到的,不再是一个闪烁的亮点,而是一个不平滑的球体,仿佛未经修饰的天然的珍珠一样。在球体上,我看到有许多暗点和斑痕。

    近了,更近了,球体在放大,那些暗点和斑痕也在放大,我看到了海,看到了山,看到了一片奇异的不同于人世的景色。海水是湛绿色的,山脉却是蓝色的,越来越近以后,我还看到了同样蓝色的平原。

    我看到平原上有许多高耸入云的建筑,一栋栋卓然挺立,仿佛彭刚所见过的天柱一般。而在这些建筑物之间,有许多宽阔的道路盘旋曲折,并且相互交叉,许多车辆,似乎并没有马或其它牲畜的拖曳,就这样快地在道路上奔驰着。

    古书上记载说,极北之地曾有一国,国人能造一种名为“飞车”的木车,不须拖曳,呼喝即走,难道就是这种东西吗?

    近了,更近了,我已经可以看到车中和建筑中的居民了。他们并非是人,他们身材瘦弱,头颅却相对巨大,额头高高隆起,身上穿着许多色彩奇异的服装——他们究竟是谁?这究竟是哪里?是在千里以外,还是在千年以后?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有形体,我只知道自己不能动,自己似乎已经失去了身体和四肢,但目能见物,耳能听声。我距离这个奇特的世界越来越近,但这些奇异的生物却似乎根本就没有看到我,他们只是安然地在做着自己的事情。

    本有宗门的达者说“天地唯一”,元无宗门的达者却说“天地无限”;本有宗门的达者说“地方而天圆,天覆而地载”,元无宗门的达者却说“天地如鸡卵,天包而地浮”。如果我此时所见,与人世是相同的话,那么元无宗门所主张的,似乎确是真理了。

    然而,何者为真?何者为假?宇宙中是否有真正的真,是否有永恒不变的真?我人生的经历似乎否定了一切常识,又似乎随时在将这否定也一并否定。概念本就是虚妄的,何必去孜孜辨其真伪?

    我正这样无奈地想着的时候,突然耳边传来一声巨响,我现下方的地面猛烈震动起来。那些道路开始坑陷,那些建筑开始崩塌,车辆相撞在一起,冒起冲天的火光,那些生物四外奔逃,却被从天而降的砖石顷刻间砸得粉碎!

    怎么了?地震了吗?但我很快就了解到,这并非普通的地震。因为我看到有一个黑点从地平线上升起,并且飞快地向我靠近。近了,越来越近了,我观察到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的球体,它如车轮一般旋转着,吞噬着经过附近的一切。在它的周围,大地塌陷,碎石飞舞,几乎所有有形体的物质都向它飞了过去,并且立刻消失在似乎只是一团黑气般的混沌的球体中。

    不,它们并非向那个黑色的球体飞去,它们分明是被那球体吸引过去的,然后很快也变成了黑色球体的一分子。靠着吸取周边的物质,黑色球体越来越是庞大,它如同一个狰狞的恶魔一般,快向我靠近。

    我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和惶惑,我想要逃走,却并不能动。越来越近了,虽然我并没有被球体吸引过去——也许因为现在的我并没有形体——但终于,黑球来到了我的面前,并且毫不停留地,向我撞了过来。

    眼前立刻一片漆黑。但这只是刹那间的感觉,随即,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向上飞了起来,并且离开了这个恐怖的球体。我逐渐远离开地面,我看到四外一片残垣断壁,无数残缺的尸体被夹杂在残垣中——这真是人间地狱!真是从所未见的恐怖景象!我看到那个黑色的球体,直径应该已经过了百里,它突然停止了前进,却象投入泥潭的石子一般,向地中缓缓沉了下去。

    我越飞越高,而那黑球也越沉越深,终于没入地中,再也看不见了。我眼前是一个巨大的球体,一个有绿色的海洋和蓝色的山脉的球体,一个似乎已经平静下来了的活泼的球体。

    但是突然间,我看到海洋无端地扭动起来,山脉也猛烈摇晃,并且互相碰撞。我看到球体就象被敲碎了壳的鸡蛋一样,表面出现无数道皲裂,并且这些裂痕在飞延展,一道变成十道,十道变成百道……就象蛋清从碎裂的蛋壳中渗出来似的,我看到一股股黑气从地下冒了出来。

    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面前的曾经生机勃勃的球体,就象一个被摔烂的鲜果般,开始四分五裂。从地下冒出的黑气弥散开来,将球体的每一个碎片都包裹住,吞噬下去。然后,这些黑气重新凝结成为那可怕的黑色球体,这个黑色球体在令人齿冷地蠕动着,并且缩小,越来越小,最终,从我的视野中完全消逝了。

    惊骇和恐惧逐渐减弱,如果形体还在,我一定会长长地舒一口气。我现自己又开始移动了,在灰蓝色的虚空中移动,接近另外一颗星辰,一颗美丽的球体。然后我所见到的,与先前的大同小异:我看到高山、海洋,看到城市、建筑,看到奇异的生物在平静地生活着,接着,他们的生活被破坏了,灾难降临,整个球体都彻底崩溃,并且,它象一颗弹弓打出去的土弹一样,呼啸着撞向另外一颗星辰,双方在剧烈的爆炸和刺眼的光芒中,很快就消逝为乌有。

    这是什么?这就是大劫吗?我所居住在世界,会不会也象这些星辰一般,在恐怖的灾难以后,就这样消失在虚空中呢?我看到,镶嵌在灰蓝色底幕上的星辰在一颗颗黯淡,有的临终前还会出一道闪亮——也许是在爆炸吧,有的却毫无生息、毫无征兆地熄灭了。原本热闹的宇宙,眨眼间变得无比沉寂……

    然后,上人之王蒙沌突然在我眼前出现。他还是那样,穿着一身白色的袍子,眉高目陷,面黄如金。他冷冷地望着我,开口说道:“你还不明白吗?究竟何时你才会醒悟?你刚才所看到的都是真实生的一切,时间已经不多了呀!”

    他的目光中,突然流露出一丝悲悯之色,他把手一扬,宽大的袖子似乎掠过整个虚空:“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表里、昨今、反正,里世界南天一角已经坍塌,毁灭的世界过五千万!而你们的世界,正是南天连接中天甚至表世界的枢纽,若它也坍塌,则浩浩宇宙,行将归于虚无。快醒悟吧,了解你所要完成的使命!阻止大劫的继续延展!”

    “我的使命?”我在心中询问他,“我的使命就是要阻止大劫吗?是谁选中了我,赋予了我这个使命?”蒙沌用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我:“你不知道吗?你不知道,我又怎可能知道?去吧……我只能寄希望于你了……”

    他的话还没有讲完,这恐怖的虚空突然消失了。我就象做了一个噩梦似的,猛然睁开双眼。我依旧站在洞窟中,那个见到素燕的洞窟。转过头来,素燕手扶着石桌,轻轻向我摇了摇头:“你还不明白吗?你过来,我写几个字给你看……”

第三十四章 取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渝人伐素,取中葛。

    ※※※

    素燕面前的石桌上,摆了一个不大的沙盘,他用一支削尖的树枝,在沙盘上写了个大大的“缘知道,这座山原来就叫做‘缘’,”他撩开垂到眼前的头,笑着对我说,“缘是什么意思呢?缘的意思就是因果啊。有因就有果,万事万物都有因果,它们是互相联系着的,不能割裂来看。”

    说完这些话,他端起沙盘来抖了抖,清除字迹,然后又写下了第二个字:想蒙沌对你说过,”他继续说道,“你的人生和一千两百年前彭刚的人生,经纬互连,这就叫做‘玄’,玄就是无可测度……”

    “您知道此事?”我吃了一惊。素燕笑笑:“我前后不过知晓一千五百年事,一千两百年前的事情,我怎么会知道?是蒙沌告诉我的。为什么呢?你的经历为何会与彭刚的经历相联系呢?其实这并不奇怪呀,因为宇宙万物,都是相互联系的,都连接着一个‘缘’字。你和彭刚,都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你们之间也有缘。”

    没等我仔细咀嚼他话中的含义,素燕又把“玄”字清除,最后写了一个“元无的元,是什么意思?元就是本源,是万物的初始。你不觉得缘、玄、元这三个字的音极为相近吗?其实它们本是一体的呀,缘与玄都出自元,元生化出万物,相关联的万物……”

    说到这里,他突然用树枝指着我,大声喝道:“一切都相关联,这关联凡俗无可测度,但你必须要明白它!你还没有明白,因此你还不能离开。何时你明白了,那时你不想离开亦不可得矣!”

    从沌山下来回到素邑,一路上我都在想素燕的话,还有蒙沌给我看的那恐怖的一幕。为什么这些上人、仙人,还有达者,有话都不明说,而要我自己去“明白”呢?确实他人所言,只能略加点拨,开悟还要靠个人努力吗?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些不对,但奥妙何在,却总也想不明白。

    回到素邑,没容我静下心来细想,素君派来使臣,接我进宫。我明白素君是想我劝说郕燃答应和他儿子素昱的婚事,但我没料到,他竟然让公子昱侍坐,并且没说几句话就退入内室,留我和公子昱单独商谈这桩婚事。

    人说丈夫爱幼子,看样子,素君果然很宠爱他这个小儿子。

    公子昱才刚二十岁,上个月举行了冠礼。作为国君宠爱的幼子,没有尽早成婚加冠,要一直耽搁到二十岁,可是件不寻常的事情。我知道有许多公子,十五六岁就成婚了,婚前先举行隆重的冠礼,起了表字。只有找不到或者娶不起妻子的士族,才会一拖拖到二十岁,到真正成年才加冠的。

    出乎我的意料,公子昱并不是一个相貌丑陋,或者身有残疾,没有女子愿意嫁给他的青年。他五关端正,身材匀称,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有点女人气,没说话先脸红。这并不能成为娶不到妻子的理由,我知道许多贵族少女偏就喜欢这种没有男子气概的小白脸。说到了,被迫成为奴隶以前的自己,也曾经是个小白脸吧。

    素君和我谈话的时候,公子昱规规矩矩地端坐着,垂着头,害羞似的一句话也不说。等素君退入内室,他才慢慢抬起头来,望我一眼,然后俯身下去行礼。我也急忙还礼。公子昱这才开口说:“先生的风采,在下今天终于见到了。”

    我急忙回答:“山野鄙夫,公子谬赞了。”这孩子的声音也很好听,柔和温婉,再尖细一些,就象年轻女子的声音一样。

    公子昱向我微微一笑——这是一种非常礼貌的笑容,既不使人觉得冷淡,也不会显得轻浮——说道:“先生折冲于尊俎间,使郕小姐得以在鄙邑安居,又退去了郴国的兵马,我国的执政、行人,也没有这样好口才。”

    他没事夸我干嘛?莫非想先给我灌了**汤,然后怂恿我卖力游说郕燃嫁给他?郕燃终究是我的女儿,虽说为了寻找安身之地,嫁给素君之子是最好的选择,但我也要先考察一下这小子的人品和才能。如果嫁给一个蠢才或者莽夫,郕燃一辈子都不会幸福的。

    于是我直接切入正题:“公子见过我家小姐吗?国君看似竭力要促成这桩婚事,公子自己的看法呢?”公子昱摇头笑笑,说了一番完全在我预料之外的话——

    “先生猜错了,最先提出,并且竭力促成这桩婚事的,不是国君,而是在下。在下并没有见过郕小姐,但听说小姐风采出众,性情淑良,不知道是真是假?”

    这家伙,不会是听了传闻,垂涎郕燃的美色吧。不过说起来,“风采出众”虽非溢美之辞,“性情淑良”这四字考语,郕燃可绝对当不起。性情淑良的女子会和父亲闹翻,跑到郴国西境去射猎吗?性情淑良的女子会把一个根本算不上是家臣的士捆在树上,用鞭子狠抽吗?

    但我当然不会把这些想法告诉公子昱,我只是笑笑,既不赞同,也不表示异议,静待这小子的下文。公子昱看我不说话,略微愣了一下,继续用温和的语气说道:“这些都是传闻,传闻也许是真,也许是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与在下成婚,是失去了父母、国家的郕小姐的最好归宿……”

    这话不假,我不禁点头。公子昱继续说道:“郕小姐虽然失去了父母、国家,她终究是郴国贵族的女儿,而在下是素国的公子,身份相当匹配。在下希望先生可以帮忙促成这段姻缘,事后定有重谢。”

    这小子,说了一些人所尽知的废话,光听这些话,除了证明他不是白痴以外,我什么也判断不出来。我想一想,小心地问道:“公子方才说,那些传闻是真是假,都并不重要。那么相信公子并不缺少可以选择的良配,为何会唯独看中我家小姐呢?”

    公子昱的面孔微微一红,犹豫了一下,微笑着说道:“因为这对素国也很有利呀。虽然郕卿丧失了人心,郕小姐居于鄙邑已经数月,却没有一个郴国人来投奔她,为此,国君曾经想要驱逐郕小姐。但既然已经收留了她,为德不终,反会被天下人耻笑。如果两家能够联姻,则天下的士人都会赞叹国君之德,存亡恤孤,国内的百姓也会归心的……”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会讲出这样一番大道理来,我不禁有些肃然起敬了,但他接下来说的话,却更加令我吃惊——

    “我是末子,”公子昱眼望远方,缓缓地说道,“国君过于宠爱,兄长们都心怀不满。除了深自韬晦外,我还必须谨慎地选择妻子。娶国内贵族的小姐,会形成党羽,遭人嫉恨;娶他国贵族甚至国君的小姐,将来他人难免会编造勾连外国的藉口。郕小姐无国无家,恐怕是我唯一的良配……”

    这小子,不但为人谦抑,并且眼光如此远大,这真使我惊愕不已。此刻在我眼中,他不再是一个貌似女子的小白脸,而是深谋远虑的大丈夫,如果还有宏图大志,简直是当世的英雄!不,要宏图大志做什么,宏图大志的结果,不过是再产生一个郕扬,或者剧谒,给黎民带来灾难……

    我慢慢俯身下去,我已经决定要招这小子当女婿了。有这样深晓韬晦之道的丈夫,虽在乱世中,郕燃的一生恐怕都不会再遭遇灾难了:“在下明白了公子的意思,在下会尽力劝说小姐,促成这桩美满婚姻的。”

    回到居处,钟宕他们都围上来,询问素公召见我的用意。我只是简单地回答他们说:“见到了公子昱,是小姐可托付终身之人。”他们还想追问,我却推托说头痛,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几天以后,突然传来消息,“北伯”渝国大举侵素,夺取了边境城邑中葛,正挥军深入。素国贵族和士人有主张坚决抵抗的,也有主张向郴国求援的,都邑内一片混乱。

    想不到渝国的势力膨胀这么快,竟然开始向东方伸手了。进攻素国,无异是在向郴国挑战,而夹在渝、郴这两大强国间的素国,日子将更加难过。不过也很难说,如果素国折冲得法,说不定可以利用两大国的矛盾,在夹缝中寻找崛起的机会。素君会不会请我为使,去渝军中谈判呢?我开始仔细研究谈判的手段和辞令。

    但素君终于没有再请我。也对,我并非素国的大夫,而只是一个流亡的士族,前此剧谒来侵,因为事情牵涉到郕燃和我,所以用我为使,这回却没道理再起用我了。想好的一套说词就这样憋在肚子里,多少有些难受。

    不过,难道我真的喜欢上了外交任务吗?难道我真的具有这方面的天赋吗?竟然不自觉的就站在使者的立场上去考虑问题。想到这里,我有些无奈,也有些自嘲。

    素君最终决定一面向郴国求援,一面兵抵御,素邑中的通衢大街上,每天都有战车驰过——那是各家贵族在集合兵马。公子昱和郕燃的婚事,就此耽搁了下来。钟宕他们对此都松了一口气,我却感到有些可惜。

    前往沌山,见到了素燕,他似乎什么都明白,却又似乎什么都不肯说明白,我简直可以说是一无所获。本来打算要再往渝国去寻找深无终的,但放心不下郕燃,还是回到了素邑。如果郕燃可以和公子昱结婚,终身有靠,也许我就可以放心离开了吧。可惜好事多磨,竟然又要等待。

    素小渝大,如果郴军没有及时来援的话,失败是无可避免的。最怕素君不够明智,被失败吓破了胆,着急和渝国签订盟约。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招致郴国的愤怒,剧谒再度兵来攻。这样恶性循环下去,恐怕素国要永无宁日了。

    本来素国是兴是衰,是存是亡,都和我没有丝毫关系,但既然郕燃留在素国,并且有可能成为素国公子的夫人,我就不能不多为素国考虑了。素君太不聪明,他也未必会见我这个流亡的士族,反复考虑以后,我决定去见公子昱,向他指出素国即将面对的危机。

    可惜公子昱并不在府中。他的家臣说,既然已经行过冠礼,成了年,他们的主人就必须负起作为一名士的责任,因此公子昱也率领着两乘兵车,一早到城外集合,准备开往前线去了。

    我在心中为公子昱祈祷。战场上刀剑无眼,希望不要伤害到他,否则,我为郕燃所设计的未来,就要彻底落空了。

    回到居处,钟宕突然来传话,说郕燃想要见我。这孩子,我回来了将近十天,她把自己关在屋中,谁都不见,更不肯见我,现在怎么突然肯露面了?莫非听说我已经和公子昱见过面,因此想要打听可能成为她夫婿的人的情况?

    她虽然是我的女儿,但我和她的接触时间太短,完全不了解这孩子的想法。她当初为什么不肯答应这门婚事呢?我对公子昱的描述能够使她满意,并改变想法吗?

    整顿一下衣冠,在钟宕的带领下,我来到内室,见到了郕燃。和离开前相比,她显得憔悴多了,本来就白皙的皮肤上,竟然不见一丝血色。这个样子,倒使我想起了她的母亲惋,作为一名奴人,惋的皮肤也是这样苍白到不见血色的。

    她的眼圈是黑的,似乎好多夜都没能睡好。我端坐在她对面,不卑不亢地行了一个礼。终究,我不是她的家臣,并且,我实际上是她的父亲——虽然不可能向任何人泄露这个秘密。

    “你见到素燕了吗?”她的目光并不望向我,却望向窗外庭院中的花草。我点点头:“是的,终于见到了。”“他没能解开你心中的谜吗?因此你又回来了?”郕燃依旧不疾不徐地问道。

第三十五章 犯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壬巳,狼矢犯极。

    ※※※

    我知道,郕燃突然提出要见我,绝对不是询问我往见素燕的事情,这孩子对道德、道法素来就没兴趣,顶多借此询问我是否还想离开。果然,又随便问了几句,她慢慢开口问道:“那么,你今后作什么打算?”

    打算?我是准备往渝国去找深无终的,但此时并不想告诉她真话。我只是随口说道:“暂时没有别的打算,存身之处也只有这里,因此我回来了。”没等她再提别的问题,我抢先问道:“听闻,素君有与小姐联姻的意思?”

    我没有得到回答,这孩子竟然装模作样地又望望窗外,打岔说:“多美的花呀。来到素邑好几个月了,一直没能出去走走……你陪我去郊外散散心吧。”

    我吃了一惊,急忙说:“以你的身份,离开城邑,恐怕不大好吧。”郕燃冷笑着说:“现在素邑内忙着兵御敌,谁有功夫来管我?你若是不想去,那就算了!”说着,站起身来,自顾自去做出门的准备。

    没有办法,最终我还是和她一起出了门。我们乘坐同一辆马车——就是用钟宕驾来的那辆战车改装的——钟宕为御,大摇大摆地出了素邑南门。士兵们都在北门集合,果然没有人来查问我们。钟宕驾着车,在郕燃的吩咐下,一直向南方驰去。

    这孩子,不会想趁此机会逃走吧。可是她又没有带长途远行的必备物品,也没有携带其他家臣,应该不会行此下策吧。一个孤零零的女子,就算有钟宕这样的勇士保护,又能走得了多远?

    马车驰出四里多地,终于停了下来。这里是一片田地,阡陌纵横,因为时近黄昏,农民和奴隶们都在收拾工具,准备回家了。偏西有一片小小的树林,林边有道小溪流过,景色倒还看得过去。郕燃坐在车上,以手支颐,望着小溪潺潺的流水,竟然幽幽地叹了口气。

    旁边只有钟宕一个人,我想了想,再次问道:“素君想公子昱与小姐成婚,你可愿意吗?”郕燃并不正面回答,良久,才缓缓地说道:“我若不愿意,就可以违抗吗?虽说婚姻要有父母之命,但我父母已故,唯一的亲人只有在彭国的叔父,没有叔父的指示,可以不理会任何求婚,可是身在素国,我可以违抗素君的命令吗?”

    “素君并非命令,只是请求,”我真想向他宣布父亲的身份,然后要她“听从了吧”,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绕着圈子劝说,“可也难说最终会不会变成命令。何必走到那一步呢?你若愿意,那是最好,若不愿意,可说出理由来,我来帮你想想办法。”

    我想等她提出并不了解公子昱的人品、性情等理由,那时候就可以把和公子昱见面后的观感对她详细陈述。然而这孩子却并不按照我的预想回答问题,她只是又幽幽地叹了口气,慢慢说道:“你来帮我想办法?谁都可以帮我想办法,但你恐怕不行啊……钟宕那些粗蠢的家伙又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钟宕有些尴尬地笑笑,叹口气说:“弧增若还在世,他也许可以有对策吧……”我实在不明白郕燃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愣了一下,继续绕圈子问道:“那么说起来,你是不愿意喽。即便我不能为你想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来,说出理由,心里也会舒服一点吧……”

    话还没讲完,突然一支羽箭呼啸而至,狠狠地钉在车厢上,距离郕燃露出车外的胳臂不过一寸距离。我吓了一大跳,本能地一扯郕燃,拦身在她身前:“什么人?是士兵,还是盗贼?!”

    除了我和钟宕腰间所佩的防身短剑外,我们没有携带其它有效的武器,如果是士兵驱赶我们回城还则罢了,若是遇见盗贼,可就万分危险了。钟宕摘下车厢上挂着的备用车轮,又挡在我的面前:“我看到了,那些家伙包巾短衣,不打旗帜,一定是盗贼!”

    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十几个衣衫破旧,手持弓箭、长矛的盗贼正涉水而来。我急忙拾起缰绳,用力一抖,同时对钟宕喊道:“保护小姐,我来驾车,赶紧回城去!”

    这时候,钟宕已经拔出了腰间的短剑。我突然觉得腰部碰触到了什么东西,原来郕燃徒然伸手,也把我的短剑拔去了。“你老实缩在车厢里,小心盗贼放箭!”我的话才喊出口,又一支羽箭钉在自己身边。

    第一箭很明显是警告,第二箭却是真的攻击,不是为了射马,就是为了射驾车的我。我惊得打了一个冷战,急忙驳转车头,向着素邑的方向驰去。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呼啸,斜眼去看,就见树林中冲出几匹战马来。遭了,盗贼若全都徒步,不用多久就能把他们甩远的,他们若还有马匹,在田野上驾车,就很难逃脱了。

    四周阡陌纵横,绿油油的谷茎下,看不出是旱田还是水田,若不慎闯入水田,马车一定会被污泥陷住的。我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对谷物的种类那么不熟悉——虽然做过几年奴隶,但从来监工安排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完全没留意粟、稷、稻、麦在成熟前的区别。我不敢往田地里闯,只好驾车走田间的小路,这些小路既狭窄又坑洼,马车的度总也提升不起来。

    相对的,骑马盗贼几个纵跃,就已经接近我们了。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喊叫:“放下值钱的东西,我们不伤人!再逃,再逃就休怪羽箭不长眼睛了!”“嗖”的一声,又一箭扎在钟宕手中的车轮上。

    盗贼们的箭术很不高明,但在这样近的距离,面对这样大的目标,从来不会使弓的家伙都会偶然中的的。我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瞥眼望向郕燃,却见她并不惊慌,手持短剑,全神贯注地躲藏在钟宕手持的车轮后面。

    只听钟宕恶狠狠地说道:“若有弓箭在手……”我明白,象他这样的勇士,哪在乎几个小小的盗贼,只可惜手里没有远程武器,无法对付敌人的弓箭。想到这里,突然心中一动,我低声问钟宕说:“如果咱们假意停下,引诱他们过来,你能将他们都打倒吗?”

    才感觉自己这个注意不坏,突然钟宕“哎呀”一声,倒在了车厢里。我惊得差点没把车赶到田地里去,急忙问道:“怎么了?!”只听郕燃的声音回答:“他中箭了。堂堂郴国的勇士,竟然被个小贼射倒,也真笑话呢。”

    有什么可笑话的?车轮终究不是盾牌,车轮是有孔洞的呀,从孔洞中贯穿而来的羽箭,哪个赤手空拳的勇士可以挡得住?不过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落空了。不能再指望钟宕了,我只有拼命地抖动缰绳,尽量提升马车的度。

    听到钟宕虚弱的声音:“小姐,扔下我吧,度可以快一点……”我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在这种地形上驾车,空车和载着一头大象,没什么区别!”郕燃也冷笑说:“你好好躺着吧。说不定下一刻咱们都翻到地上去,你着的什么急?”

    她在这时候说这种话干嘛?真是一语成谶!这时候,天色已经很昏暗了,我只感觉左轮一颠,马车突然斜斜地向旁边的田地里翻倒了下去。

    及时放开缰绳,双手抱头,连翻了几个跟斗,摔得全身疼痛。还好,我们翻车的地方是一片旱田,没沾到一身泥。可是在这种情况下,身上有泥和身上没泥又有什么区别?我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庆幸而苦笑起来。

    爬起身,只见钟宕左肩中了一箭,鲜血仍在泊泊涌出,他的左脚被压在车厢下,动弹不得。郕燃髻散乱,正在拼命想要抬起车厢,但车厢却纹丝不动。我急忙跑过去,双手托住车厢底,同时吩咐郕燃:“拉他出来。”

    好不容易拉出了钟宕,那几个骑马的盗贼也已经追到了面前。他们收起弓箭,都挺着一丈多长的长矛,向我们翻车处拨开谷茎,搜索过来。我急忙帮钟宕包扎伤口止血,郕燃却挺着短剑,悄身扑上,“嗤”的一声,把一柄长矛的矛杆削断了。

    那名盗贼猝不及防,重心不稳,在马背上晃了一晃。郕燃趁机跳上马背,用短剑在此人喉头一抹,那盗贼一声没吭,就骨碌到田地里去了——没想到,这孩子的身手竟然这般敏捷。

    另几名盗贼大呼小叫的,挺着长矛来刺郕燃。郕燃用双腿一夹马腹,猛的蹿出田地,向侧面直冲了出去。盗贼们在后追赶,还不到半箭之地,突然一名盗贼惨叫一声,从马背上倒栽了下来——那一定是郕燃取了被杀盗贼的弓箭,以箭伤敌。

    我慢慢摸过去,捡起才被射倒的盗贼扔下的长矛,走回来递给钟宕。可惜他的坐骑受惊跑远了,无法追上。钟宕柱着长矛,勉强站起身来,满脸都是羞愧之色:“唉,老了……想救小姐,竟然被小姐救……”

    我扶起他,看了看躺在车旁,摔断了腿正在悲嘶的两匹马,叹了口气:“快走吧。要是那些步行的盗贼追上来,就危险了。”我们摇摇晃晃地向郕燃和那些骑马盗贼离开的方向追去,那应该是往素邑的方向,但要略微偏西一些。

    走了大约一刻钟的时间,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身边没有带着火种,我们只好摸黑前进。突然马蹄声响起,一点火光逐渐接近。我们急忙藏身在田地里,就看到郕燃骑着马,左手端一条长矛,右手高举火把,奔驰了过来。

    她虽然头散乱,衣裳不整,衣襟上还有血迹,但脸上却分明放射着骄傲的光芒。我望着她,有一段时间几乎忘记了她是自己的女儿,我的眼前分明浮现出苹妍的身影。是的,若在一千两百年前,以她的骑射技术,在偏僻的某些部族中,也许会成为女将军甚至女族长吧。但在鸿王制定了严密的礼法以后的今天,她却必须依附于一个男人,才能在这乱世中生存下去——这真可悲呀。

    钟宕柱着长矛,探出身去,欣喜地叫道:“小姐!我们在这里……”郕燃听到声音,驳马奔了过来。大概看到了我们的狼狈相,她突然笑了起来。“那几个盗贼呢?”我急忙问她。“都被我杀掉了……”她话说到一半,突然望向我的眼神中出现了一丝愠怒——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她了?

    只见她跳下马来,手指天空:“你看,那是极星。”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一颗明亮的星辰,镶嵌在深蓝色的夜幕上。“是的,极星……”我不知道她到底要说些什么。

    “极星在那里,这个方向应该是南啊!”她恨恨地盯着我,“你会辨识方向吗?你刚才驾着车往什么方向逃走?!”我愣住了,我明明记得自己是向北方,也就是素邑所在的方向驱动两马的,怎么会跑到南方来了?

    钟宕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了起来。郕燃一开始还板着面孔,待看到我茫然的神色,以及钟宕笑得弯下了腰不住咳嗽,也终于忍俊不禁了:“除了会耍嘴皮子,你还会些什么?”

    我还会些什么?“诗、礼、射、御、骑、剑、法”七艺,我都基本达到了作为一个士所必须具备的水平,但也仅此而已,没有一样可以说得上精通的。除了最近对外交辞令颇有些心得外,我可以说是一无所长。我突然想到,以自己的能力,真的可以保护郕燃吗?可以给她带来幸福吗?

    “难道说,”钟宕终于停止了咳嗽,也收敛笑容,慢慢直起腰来,“咱们迷路了?”郕燃瞪他一眼:“你以为呢?你能够在这黑夜里寻觅到正确的道路吗?”就在这个时候,钟宕突然惊愕地睁大了眼睛,指着天空:“你们看!”

    抬起头来,我现一道淡淡的光芒,正向着极星飞去。这是俗名叫“狼矢”的彗星啊,狼矢冲犯极星的领域,这是预示着天下将要大乱啊!我记得类似的记载在史书上只出现过一次,那是一千两百年前,鸿王正整合兵马,准备讨伐鹏王的时候……

第三十六章 袭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渝晏袭素,入于素邑。

    ※※※

    当天晚上,我们只好露宿在野外。田地中有一些平民或奴隶用来避雨的窝棚,我们挑选了一个不那么破旧的钻进去,点燃篝火,以渡过漫漫长夜。

    钟宕大概因为受伤失血,精神很是困乏,躺下去没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了。我和衣缩在角落里,回想起往事,却许久都难以入眠。

    我想起了在郴国做奴隶的那些日子,想起了昆员一家人……昆员为了救我而丧命,但我却不能拯救他的妻儿,想起来不禁万分的痛悔和惭愧。世间万事,果然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就是素燕所说的“缘”吗?没有昆员,我早就不在人世了;昆员死后,我为了救他的妻子而向剧谒进言,剧谒以为我喜欢奴人女子,因此把惋赏赐给我;如果没有惋,当然也就不会有现在的郕燃……

    而现在,我又缩在小小的窝棚里,怀念着昆员一家人……

    想到这里,我注意到郕燃一直不停地辗转反侧。她一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一定不习惯这样露宿在小窝棚里吧。转过脸去,看她一眼,没想到她也正望着我,轻声问道:“睡不着吗?”我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斜眼望望睡得正熟的钟宕,继续轻声问道:“陪我出去走走吧。”我眨了一下眼睛,表示同意。

    我们并肩走出窝棚。夏夜的郊外田地里,偶尔也会掠过几阵凉风,不知名的昆虫在远近各处“唧唧”地鸣叫着。郕燃一声不吭,缓步向田埂上走去,我跟在她的后面。

    大概走出两三丈远,她突然停下了脚步,垂着脚,坐在田埂旁。我走过去,正襟端坐在她的身边。她转过头来看我一眼,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嘲讽之色:“你倒是很讲礼法呀。”

    我摇摇头:“习惯了。”抬头望天,极星依旧辉耀,狼矢已经穿过极星的领域,缓慢地向西天飞去。这是预兆着下愚动乱的开始吗?还是预兆着宇宙大劫即将来到?

    我在想些什么,郕燃大概猜到了一半,她冷冷一笑:“现今天下已经相当混乱了,狼矢还会带来怎样的混乱呢?莫非它带来的是动乱以后的和平,就象鸿王消灭暴君,建立威王朝一样。”

    这种解释有悖于传统,但也并非完全说不通。大乱以后就是大治,物极则必反。现今各国间的混乱已经达到极点了吗?是否即将迎来大治?那么大劫过后,真的一切都将毁灭吗?我们会不会迎来一个全新的安定的宇宙?

    我苦笑着摇摇头,这些恐怕连仙人和上人都无法确定,我又何从揣测?郕燃这回完全猜不到我在想些什么了,她凝望着我,似乎有话要说,又似乎害怕打破这短暂的无言的静谧。

    我拉回漫无目的的思绪,决定按自己的需要展开话题:“小姐,你已经十九岁了吧……快要二十岁了。”郕燃转过头去,冷冷地回答:“你没必要知道。”我微微一笑,望着她的侧脸——那实在和苹妍一般无二——说:“二十岁还没有出嫁,是有悖于礼法的。你对此有没有考虑过呢?”

    她慢慢低下头去:“考虑过又能如何?你想劝我嫁给素君的公子吧。”真是聪明的孩子,我干脆直截了当地对她说:“我去见过了公子昱,他是一个深有智谋,并且懂得韬晦之道的良才,相貌……也很英俊。我想,他应该是你可以托付终身的丈夫。”

    “托付终身?”郕燃再度冷笑了起来,“我为何定要将终身托付于他人?”“鸿王定礼,男尊女卑,”我斟酌着字句,慢慢说道,“且不论这是否合乎天道,却是现今的公理。你想悖逆公理和礼法而行吗?以你个人的力量,恐怕办不到吧。”

    郕燃摇摇头:“我当然知道自己办不到,否则也不会一直犹豫……”“当断则断,”我继续劝说,“人生苦短,不可能永远犹豫下去。公子昱确是良才,如果你必须将终身托付于一个男人,那他是最佳的人选了。”郕燃听到这话,突然转过头来望着我:“你认为是最佳的人选,我却未必会认同。何必将你的看法强加于我呢?”

    “那么,”我问她,“你心目中的人选是怎样的呢?讲给我听,也许我可以帮你寻找。”“我不知道。”她面无表情地回答。因为语气很冷漠,使我不禁有些生气:“既然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么就遵从世间的评价吧。我看人虽未必一定准确,但应该差得不是很远——或者,找个机会,让你见公子昱一面?”

    “我不见。”郕燃依旧用很冷漠的声音,很简单的语句,就把我的努力消弭于无形了。我真有些怒意了,板起了脸:“不要太固执!为人在世,必须遵从礼法和习俗,除非你有能力打破这礼法和习俗!”

    郕燃望着我,目光非常奇特。我觉得自己的语气或许有些重——终究她并不知道我是她的父亲——长吸一口气,才准备把话题转变得轻松一些,她突然开口说道:“你真的太象我父亲了,尤其是刚才的说话——我逃离郕邑前,先父也讲过类似的话。”

    “是吗?”我微微苦笑,“你的父亲,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他,”郕燃转过头,凝望着面前无边的黑暗,缓缓地说道,“他是个很顽强的人,他努力改变自己的人生,并打破许多礼法和习俗。他本是彭国峰氏的公子,受迫害被驱逐出境,几乎死在大荒之野里……后来,他到了郴国……”

    郕燃似乎是沉浸在回忆中了,而我也被她的陈述,带回了自己所处的时代。离开彭国,进入大荒之野,到郴国当奴隶,战争中救了郴君的命,成为客卿……这一幕幕在眼前逐一闪回。当然,郕燃的叙述非常简略,而有关萦和神器的事情,她根本就没有提及——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

    神器,风璜、雷琮、云玦……除了雨璧,四神器中的三样曾经就揣在我的怀内。来到这个世界,身上的服装和饰物都保留着,唯独不见了这三样神器。我曾经想过,若这个世界出现了更多的神器,由我从过去带来的神器,会引一些怎样的事情呢?

    “……郴本小国,全靠了父亲的努力,它才能在二十年内快崛起,赢得‘东伯’的位置。而父亲也通过努力打破了礼法和习俗,作为一个外国人,贵为上卿,执掌郴政,甚至受赐郕邑——郕邑,从来是不封外姓的呀!”看起来,郕燃对自己的父亲相当崇拜呢。

    “礼法和传统,不是靠一人之力就可以打破的,”我引导她把谈话回归到最初的命题上来,“如果郴君素无野心,如果素君足够明智,你以为靠令尊一己之力,就可以帮助郴国攫取‘东伯’的头衔吗?不要太天真了,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连令尊本人,不是也无法认同你的想法,要逼你和剧谒的公子成婚吗?”

    “不要提那个恶贼!”似乎剧谒之名,使郕燃愤怒起来了。但她很快就压抑住了这愤怒,反问我说:“那么你,又是怎样一个人呢?你原来在衷国,也有自己的家庭和亲人吧,现在他们都在哪里呢?”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她突然盘问起我的底细来。出自衷国云云,那不过是一篇谎话啊,对于谎话的细节,我还没来得及用心编排。我只好伪装出哀伤的样子,叹一口气:“都不在了……我不想谈到他们。”

    “你成婚了吧,你的妻子呢?”郕燃却不顾我所表现出来的感受,继续追问道。“我……”我想起了惋,“我还没有娶正妻,只有一个奴人女子为侍妾……也已经不在了,不在了……”“和我父亲一样啊,”郕燃点点头,“他也是先娶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本是一个奴人奴隶——然后才娶正妻的。”

    所谓的正妻,应该是指剧谒的妹妹吧。听说这位夫人还没有过世,剧谒就对郕邑动了突然袭击,她是在自己兄长攻进正门前先悬梁自尽的——剧谒真是一个恶毒和不择手段的家伙啊,不过也许正因为如此,郕扬被杀了,而他却风光起来。

    “你在衷国,是一名普通的士,还是大夫呢?”郕燃继续问我,“如果是一位士,你侍奉的是哪位大夫呢?”“算是名下大夫吧。”我随口答道。但是没料到郕燃突然双眉一竖,冷笑道:“是吗?你仍然不肯讲真话呢!就在你离开素邑,前往沌山的期间,我又遇见了一位流亡的衷国大夫,他却全然不知道有弘明这个人存在呢!”

    所谓弘明,是我来到此世后编造的假名。

    我吓了一大跳,不知道郕燃所言确是事实,还是仅仅编造个借口来诓我的真话。我当然不能把真话告诉她,只好假装幽幽地叹了口气,以退为进地说道:“是吗?原来你一直不相信我呀……”

    看到我这样的反应,郕燃愣了一下,态度却逐渐和缓了下来:“你不愿意告诉我真相,那也无关紧要。不管你过去是什么身份,现在你总是我的家臣……”我瞥她一眼:“谁说我是你的家臣?我只是……只是一个朋友罢了。”郕燃摇摇头:“不愿意做我的家臣,那也算了……”

    我难以分辨她话语中所流露出的感**彩,是嘲笑?是愤怒?还是遗憾?奇怪的是,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眉稍眼角却似乎隐藏着一丝喜色。这孩子究竟在想些什么?虽然是她的父亲,但实际上父女相处的时间并不长,我无法根据经验揣测她的心意。

    谈话难以继续下去。我只好就这样静静坐着,凝望着夜色。心爱的女儿就坐在身边,这一刻,我突然感觉到无比的幸福和安祥。不知道过了多久,肩头一沉,原来郕燃靠着我的肩膀,打起了瞌睡。我不想吵醒她,只好就这样端坐着,用肩膀支撑着她的身体。

    小腿逐渐麻,脚踝先是酸痛,不久就失去了知觉。我开始后悔刚才为什么不象郕燃一样,把双腿垂下田埂而坐。现在这样的坐姿虽然很合乎礼仪,却实在太难受了。想要慢慢侧过身体,放松一下两腿,可是稍微一动,郕燃就嘟哝了一句,象在说梦话,又象即将醒来。我急忙停止了动作,一边苦笑,一边把这难受的姿势维持下去……

    早晨醒来的时候,现我们两个都仰躺在田埂上。郕燃依旧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左手却搭在我的胸前。我轻轻抓住她的衣袖,移开她的手,挣扎着站起身来。背脊和腰部酸痛无比,我自己揉了揉,然后在田埂上走了几步,松散一下筋骨。

    郕燃突然醒了过来,睁开双眼,迷茫地四下望望,然后很不文雅地打了个哈欠。我看着她笑,她突然见到了我,急忙以手掩口,脸颊刷地飞红了。这时候她的表情,真象一个调皮的孩子——是的,她本就是我调皮的孩子。

    不远处传来了钟宕的叫声:“小姐~~弘先生~~”郕燃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爬起来整了整衣服和髻,然后大声回答道:“我们在这里,你鬼叫什么?”她的话还没讲完,我突然听到不远处的树林中有马蹄声响起,急忙拦身挡在她的身前,往声音响起的方向望去。

    这时候,郕燃和跑出窝棚的钟宕也注意到了:从树林中猛然蹿出了十几匹马,直向我们疾驰过来。我注意到马上的乘者全都身披鲜明的甲胄,应该是士兵而不是盗贼,这才暗自松了一口气。

第三十七章 质

    史载:厘王六年夏七月,素公子昱质于渝。

    ※※※

    很快,钟宕就跑过来和我们回合,而那十几骑也冲上田埂,来到了面前。当先是一个年轻人,没有戴盔,露出了深灰色的瞳仁和头——那是人类和奴人混血的标志。当然,并非每一个混血儿外表特征都会如此明显——谢天谢地,郕燃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年轻人来到了我们面前,有些诧异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我知道我们的穿着是士和贵族小姐,但衣服上都是尘土,还带着零星血迹,样子实在狼狈。于是向前一步,恭敬地施了个礼:“我们是寄居素国的士,昨日出城踏青,遇见了盗贼,才沦落到这般地步。”如果他是素国人,应该很快就能猜出我们的身份吧。

    但我突然想到,不会是郴国的援兵到了吧。虽说援兵不会来得这么快,但万一他们是郴国人,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会不会对郕燃不利呢?瞥眼望望钟宕,他似乎也想到了这一点,表情凝重,直视着那个年轻人,眼皮一眨也不眨。

    “你们来自素邑吗?”那年轻人上下打量着郕燃,郕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是的。”我提高了戒备,做好随时掩护郕燃逃跑的准备。年轻人微微一笑,又转过头来望着我:“那么,可以告诉我素邑的方向吗?”

    我的警戒之心更重了,如果是素国的士兵,不会不知道素邑的方向吧。难道他是素国其它城邑派来的增援?身为一个混血儿,并且是这样可以一眼就分辨出来的混血儿,竟然作为这十几名骑兵的统率将领,也实在是令人费解的事情。

    年轻人注意到我盯着他瞳仁和头的颜色,面露诧异的表情,他不禁再度笑了笑,表情倒是非常潇洒。“这并不奇怪呀,”他把下颌对郕燃扬了一扬,“如果我没有猜错,这位小姐也有奴人的血统——也许因为同样具有类似的血统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

    除了东北部边境人数很少的几个奴人部族外,绝大多数奴人都已经沦落为人类的奴隶——虽然我知道,作为他们祖先的茹人,曾经和鸿王一样,都被畏王朝同样视为蛮夷——而奴隶和士族是不能通婚的,只有女奴可能成为士族身份卑微的妾侍,但所生下的混血儿,是没有资格继承士的身份的。从这个角度来考虑,作为素君公子的素昱想要娶郕燃为妻,也是一种破坏礼法的行为吧。

    士族女性和男奴隶所生的孩子,无一例外还是奴隶;男性士族和女奴所生的男子,有可能获得平民的身份,所生的女子,最好结局也不过是嫁给下位的士族——这是鸿王亲自定下的礼法。虽说乱世中礼法被破坏殆尽,混血儿越来越多,部分男性混血儿也可以勉强获得士的身份,郕燃也有机会嫁与公族,但应该还没有一个,可以象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样,似乎本身就是一名高级的士族。

    年轻人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有趣地笑了起来:“鸿王制定礼法,是在一千两百年前,时移事易,身处当今乱世,还有什么规矩必须遵从呢?不错,我是人类和奴人的混血,我也是一名高级的士族。不怕告诉你啊,我就是渝国的世子晏。”

    我大吃了一惊,后退半步,左手不自觉地按上了腰间的短剑——可惜才摸到一个剑鞘,才想起来,短剑昨天被郕燃拔走了,还没有还给我。我曾经隐约听到过,“北伯”渝君有一位公子是其奴人侍妾所生,但我没料到他竟然获得了世子的地位。是他在吹牛吗?还是渝君竟然大胆地想把爵位传给一个混血儿?!

    那么,这些人是渝国的士兵了,渝兵怎么会出现在素邑的南方?!

    渝晏看到我惊愕的表情,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不要怕,给我们带路,我不会伤害你们的。”钟宕厉声喝问:“你是渝国的使节吗?你们是来谈和的,还是来谈退兵条件的?”虽然渝晏等人俱都盔甲鲜明,根本不象是使节,但无法接受“渝军已到素南”这一事实的钟宕会这样问,也在情理之中。

    “不,”渝晏摇摇头,“我不是作为使节前来的,我率领着五百名骑兵,从西面绕了一个很大的圈子,前来偷袭素邑。这里距离素邑应该不过十里路吧,即便你们不给我带路,我也能够很快找到目的地的。不带路的结果,只有死!”他倒是相当坦率。或许他预料到素邑此刻已是一座空城,所以才如此满不在乎吧。

    “你在威胁我们吗?”郕燃竟然向前进了一步,把短剑握在手中,“虽然我们并非素国人,可是作为士族,是不会屈服于他人的威胁的!”这孩子,真是一点没有眼色,面对十几名雄纠纠的骑兵,并且在他们后面不远处,可能真有渝晏所说的“五百骑兵”,这样硬碰硬的顶牛,是没有好下场的呀!

    好几名骑兵都挺起长矛,对准了郕燃,但渝晏摆摆手,把部下制止住了。他饶有兴味地望着郕燃:“我本来并没有恶意的,但小姐这种态度,却无法使事情往好的方向展呢。听小姐的口音,是郴国人吧,我迟早要与郴国为敌,但不是现在呀。”

    我急忙迈上一步,拦在郕燃的面前,深深一鞠:“世子殿下,您领兵在外,伐国破城,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异乡人呢?况且,我们并非不肯为您带路啊,实在是昨日遭遇盗贼,仓促奔逃,也已经迷失了方向了。不错,素邑就在北方,但具体位置,我现在却说不准。”

    话音才落,突然马蹄声响,一名骑兵向我们奔来,同时嘴里喊道:“世子殿下,我们已经找到通往素邑的道路了!”渝晏依旧望着我,点点头:“很好,那么即刻进兵,攻取素邑!”

    二十年前,郴国才刚刚崛起,打败素国,盟会东方诸侯,次获得了“东伯”之号。但那个时候,素国实力尚存,附庸众多,只要内乱平息,全力反攻,小小的郴国未必能挡得住。二十年后,郴国终于稳坐了“东伯”的宝座,把素国压逼成为一个二流国家了。

    同样二十年前,渝国的地位还远不如郴国,它不过“北伯”阵国控制下的一个小小附庸而已。但仅仅一代的时间,它竟然能够灭亡阵国,成为“北伯”,并且胁迫天子晋升其为公爵,现在还有力量向东方伸手,这不能说不是一个奇迹。

    奇迹的来源何在呢?是因为有深无终的得力弟子,还是因为它解放奴隶的政策呢?我们被迫与渝晏同行,他告诉我说:“渝国早没有奴隶了,作为混血儿的我,能够获取世子的位置,也并不奇怪啊。”

    虽然他只统率了五百骑兵,但对付兵力都已被抽调上前线,毫无防备的素邑,却已经绰绰有余了。不过一个时辰,渝晏就进入了素邑,然后包围宫殿,迫使素君订下屈辱的盟约。

    这盟约确实很屈辱,渝晏要求素君与郴国断绝往来,而成为渝的附庸,渝派兵车三十乘,帮助素君守国——三十乘兵车,就是三千大军,约等于素国总兵力的四分之一!此外,他还要求素君交出一位公子,到渝国去做人质。

    这位可怜的人质公子,最终选定了素昱——也许因为他最得素君宠爱吧。我所计划的郕燃和素昱的婚事,就此化为了泡影,这真是可悲的事情。在素邑停留了十几天以后,渝的三十乘兵车浩浩荡荡开入素邑,并且传闻渝军在前线大败郴军,渝晏这才动身回国。

    他要求我们跟他一起前往渝国。我们无法拒绝这一要求,并且从另一方面来考虑,现在素国已如风中之烛,郕燃留在素邑也已经很不安全了。我本想等郕燃安定下来以后,就动身去渝国寻找深无终的,没想到那么快就可成行——虽然此次北上是被胁迫的,并非我的本意。

    渝晏和他的骑兵开到边境上以后,就混入渝国大军中去了,此后,我再没有机会见到他。一直到来到渝邑后的第二个月,他才肯召见我。我在渝邑打听不出深无终的下落,正好趁这个机会向他询问。

    渝邑又被称为新渝,它原本是阵国的都城,渝灭阵后,把都城迁到了这里。此处依山傍水,无论是战略位置还是城外景色,都是绝佳的。来到渝国才现,这里有相当多的混血儿,许多在朝堂上列于高位。确如渝晏所说,渝国已经没有奴隶了,甚至许多奴人穿着光鲜,公然在大街上行走。

    也许是心理作用,我原本总认为奴人面色惨白,一副苦命相,而这些在渝国的纯种奴人,除了肤的颜色和人类不同外,神情态度,似乎没多大差异。

    我们一行人到了渝国以后,就被安排在馆驿中居住。单独分给我们一个小小的院落,虽说地方狭窄一些,衣食倒是不缺。我本想先去见见来当人质的素昱的,但才到公子昱的门口,就被几名渝兵拦住了。身为人质,连非母国的客人都不能见,公子昱的境况可见一斑。

    我也曾向许多人打听过深无终的下落,却并没有人知道。连他的弟子们,似乎也都平白无故地消失了,人们只是记得七八年前,曾经有这样一伙元无宗门的炼气士存在渝邑,但迁都以后他们到哪里去了,却连一点消息也打探不到。

    八月上旬,渝晏突然召见我。我立刻跟随着他所派来的使者前往,作为世子的渝晏居住在东面宫殿群中,我就在那里见到了他。

    据说混血儿都比较漂亮,集中了父亲和母亲双方面家族的优点,渝晏自然也不例外。他身高八尺,健壮但不粗犷,那一对深灰色的眼睛总象能够看透他人心理似的。我行礼毕,坐在他的侧面,不禁感到有些紧张。

    “听说过你的事迹,”他手捧着竹简,一边阅读,一边用非常随便的语气对我说道,“你以一己之力,帮助素国退过郴军。素君怎么不用你来退我渝国大军呢?”

    我谨慎地回答说:“因为在下并非素国人,也没有在素国出仕。”“素君不会用人,”渝晏放下竹简,微微笑道,“但我会用人。你可愿意出仕我们渝国吗?渝国不论出身地位,也不管你过去做过一些什么,只要肯为本国霸业贡献心力的,都愿意千金聘请。”

    类似的要求,素君提出过,剧谒也提出过,都被我拒绝了,因为没有一次象现在渝晏这样,给我如此大的压迫感。这种压迫感是他自然流露出来的,似乎世间没有人可以拒绝他哪怕是随意提出的要求。

    我不敢说不,但确实不愿意答应。就这样沉默了一会儿,渝晏“哈哈”笑了起来:“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我从来不喜欢强人所难。但你想一直作为一名亡国的士生存下去吗?考虑一下自己的前途吧,我随时恭候你的回答。”

    我暗中松了一口气。我只在乎自己的目前利益,哪里考虑得了将来的前途?我本不应该生存于此世的,我迟早都要回去的吧。仙人空汤啊,你究竟在哪里呢?达者素燕啊,你要我明白些什么,才肯指点我回去的方法呢?

    “衷国已亡,你无处可去,”渝晏继续对我说道,“你也并非是郕氏的家臣,和郕小姐居住在一起,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也许你仰慕她,甚至喜欢她,那你不如干脆做她的家臣好了。”是的,我是很喜欢郕燃,但那不是你所想的“喜欢”啊,精明的渝国世子,只有我的心情,你永远也猜想不到。

第三十八章 鸩

    史载:厘王六年夏六月,彭公鸩其母与上卿浈远于石宫。

    ※※※

    渝晏问了我许多话,但我却都没有回答,有些是不敢,有些不是不愿,有些是不能。

    看我仍旧不回答“是”或者“否”,渝晏却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他又从案上拿起另外一卷竹简,慢慢打开来,同时问我:“你准备永远这样毫无名份地陪伴在郕小姐身边吗?她总归是要出嫁的,出嫁以后,她的家臣就变成了她丈夫的家臣,而你,就被迫要离开了。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有个外人跟在自己妻子身边的,哪怕这妻子是主君之女,得罪不起。”

    渝晏所说的确很有道理,但我不会永远陪伴在郕燃身边的,我总是要回去的。一直不说话,似乎显得毫无礼貌,我于是小心地回答说:“等郕小姐得到一段美满的婚姻,终身有靠,我自然会离开……”

    “真是个痴情的人,”渝晏再次笑了起来——但他的话使我很不舒服——手持竹简,目光却朝向我,问道,“那么,你可知道她心仪怎样的男人呢?或者说,你希望她嫁给怎样的男人呢?怎样才算婚姻美满,终身有靠?”

    我愣了一下,突然想到,渝晏似乎把话题从我的身上,毫无痕迹地转移到了郕燃的身上。他究竟是何居心,不会也看上郕燃了吧?在这种情况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身为人质的素公子昱是我选中的郕燃夫婿——如果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很可能会使渝晏怒火中烧,对素昱不利。

    渝晏望着我,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笑着说道:“那我就直截了当地说吧,我颇中意郕小姐,想娶她为妻,因此,先征询一下你的意见。”“我……”我咽了一口唾沫,“据我所知,你们才见过一面,不是吗?”

    “是的,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中意的妻子,”渝晏点点头,“虽然才见过一面,我却感觉她再合适不过了。她和我一样,也具有奴人的血统,本身又是贵族之女。当然,最重要的是——她似乎是个相当坚强,甚至有些任性的女子。我喜欢这样的女子。”

    真是奇怪的理由,但我无话可以反驳。渝晏并不知道我是郕燃的父亲——除了我自己以外,此世无人知晓——他所以和我谈这些,并非需要得到我的同意,我也根本无力反对。现在我们身处渝国,寄人篱下,不可能影响和改变渝国世子的决定。

    其实从某方面来说,渝晏并非郕燃丈夫的不合适的人选。论相貌,他并不比素昱差,论心计和权力,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把郕燃托付给他,或许要比托付给素昱更合适吧。但也许是先入为主的原因,我认定了素昱是女婿的当然人选,对渝晏的心意多少有些无法认同。

    不知道该怎样表态才好,我微微苦笑,干脆以退为进:“如果世子喜欢郕小姐,那就派人去向她求婚吧,她是无法拒绝的。”“你认为她无法拒绝,而不是不愿拒绝?”渝晏微笑着问道,“这正是我找你来的原因——据我所知,她从前并没有订婚,那么,她心目中可有作为丈夫的合适的人选呢?”

    我摇摇头:“在下不知。”但我是真的不知道吗?还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下意识地不愿意去触及?

    “听说素君有意把郕小姐许配给自己的幼公子昱,”渝晏继续问道,“郕小姐可有同意?”“不,”我再次摇头,“她似乎并没有出嫁的意思……”“可她终究已经快过了出嫁的年龄啦,”渝晏抬头想了想,向我做个手势,“多谢,你可以离开了。”

    我此刻的思绪极为混乱,但还好并没有忘记此来的真实意图,急忙问道:“有一件事,在下想请教世子。”渝晏点点头:“你说。”“在下……”我斟酌着语句,慢慢问道,“听闻元无宗门的达者深无终曾携其弟子们来到渝国,但是……怎样也打听不出他们的消息……”

    “你想听他讲道吗?”渝晏摇头笑笑,“他已经死了,再不可能教化世人了。”我吓了一大跳:“死了?他何时……怎么死的?”

    渝晏慢慢把手上拿的竹简放在桌案上,想了想,突然笑了起来:“你在渝国也打听了很久吧,你是打听不出来的,因为没有人敢告诉你——深无终,是被我杀死的,我还秘密处决了在渝国的他所有的弟子……”

    我几乎从席子上跳了起来:“你……你杀死了他?!为什么……”“是的,我杀死了他,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渝晏望着我的眼神似乎有些痛苦,“我并没有处决他在渝国的所有弟子,留下了一个,那就是我自己,我从七岁起就跟随深无终学道……”

    接下来的故事,我并不明白渝晏为什么要那样详尽地告诉我——直到四五天以后,这个谜底才终于揭开:

    渝晏的母亲是一个奴人,她偶然被现在的渝君看上——那时还是世子——纳为侧室。渝君很喜欢这个娇小美丽的奴人女子,渝国在深无终及其弟子们的教化下,时论又逐渐地不再歧视奴人,因此,渝晏的父亲继位以后,仍将这女子封为侧夫人。此后不久,这位侧夫人生下了渝晏。

    对于渝晏的出生,渝君并不高兴,因为渝晏的奴人特征过于明显了。虽说渝人已经普遍不再歧视奴人,当时过半数的奴隶也已经获得了解放——其中包括全部的人类奴隶和部分奴人奴隶——但鸿王所制定的,流传了一千多年的礼法,其残余依然根深蒂固地隐藏在许多人内心深处。

    因为喜爱某位侧夫人,因此想立她所生的儿子为世子,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但立一个具有奴人血统的孩子为世子,就不大正常了,立一个奴人特征如此明显的孩子为世子,将来继承自己的爵位,渝君当时还不敢去想。于是,他把渝晏送到深无终门下为弟子。一方面,他希望渝晏可以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则自己未能给他世俗的权力,却可以用真理和知识去加以补偿;另外一方面,他也希望渝晏在成长为一名合格的炼气士以后,可以解开他心中的烦恼和疑惑。

    渝晏逐渐长大了,他绝顶聪明,知识渊博,成为深无终最喜爱的少年弟子。九年前,他的母亲去世了,去世前拉着渝晏的手说:“各国都在逐渐解放奴隶,但只有渝国解放了奴人。虽然渝国国力渐盛,但在数十个诸侯国的围绕下,依然仿佛沧海中的一叶小舟……也许某一天,在别国的压力下,国君会改变他的政策——尤其在我死了以后。只有一个办法能使在渝国的奴人永远不再成为奴隶,那就是——你成为世子,并在将来,成为渝国的国君,让渝国的国君世代都同样具有奴人的血统!”

    真是一个智慧并且目光远大的奴人女子——这大概是渝君一直喜欢她,宠爱十余年不衰的原因吧。牢记母亲遗言的渝晏,就去找他的老师深无终,请他帮助劝说渝君,立自己为世子。

    但是深无终却出乎意料地不肯答应。他对渝晏说:“在这个世界上,万物都来自于无,都是平等的,同时也都是有所区别的。奴人并不比人类愚昧,并不比人类低级,但渝终究是人类的国家,天子治下的所有诸侯国,都是人类的国家,人类的君主,怎能掺杂奴人的血统?不要期望你所无法得到的东西,晏啊,跟着我继续学习吧,我也许会把达者的位置传给你呢。”

    然而渝晏并不期望元无宗门达者的位置,并且他说:“没有奴人的国君,奴人真的可以成为达者吗?”在反复哀求深无终都没有结果后,他终于起了杀心。

    “原来所谓万物平等,都只是一句空话,我想,是为了对抗素无始而捏造出来的空话吧,”渝晏这样对我说,“我对他的学说失望极了,我不相信一个言行不一的人,真能领悟宇宙间的真理。某一天,我服侍他洗澡,就在浴桶里用匕杀死了他。一丝不挂并且毫无防备的达者,其实并不难杀,他死的时候,脸上那种惊愕和痛苦的表情,其实和普遍人没有什么不同呢。”

    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不需要他的进言,我用别种方法,最终赢得了世子的位置,我提高奴人和混血儿的身份,做了许多深无终只在理论中提到却不敢实际去做的事情——他的弟子们,我也都秘密处决了,凡留在渝国的,一个都不剩下……”

    又一条线索断掉了,我感觉自己走进了一条死巷,面前只有高高的围墙,找不到任何出路。必须回过头去吗?必须再前往沌山去寻找素无始吗?他这次可会告诉我回去的方法?他究竟要我明白一些什么?

    我垂头丧气地回到客驿,钟宕凑上来问:“渝世子找你有何要事?”我这才猛然醒悟过来,要他领我去见郕燃。

    说明了渝晏的心意:“或许他过几天就会派人来求婚的。”出乎意料的,郕燃并没有大雷霆,也没有一口回绝,却有些神情茫然地望着窗外,过了很久,才慢慢地问我:“你看呢?我应该答应他吗?”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应该答应他,而是根本无法拒绝他……”郕燃慢慢转过脸来,望着我:“那好吧,我就等他的使者前来……”钟宕在旁边皱眉问道:“小姐准备答应他的求婚吗?”郕燃有些漠然地点了点头。

    我的心情有些沉重,但似乎又有些松了一口气的快感。告辞了郕燃,我回到自己的卧室,躺在席子上辗转反侧,不想做任何事情,可是又睡不着。

    第二天一整天,郕燃都没有离开她的卧室,我不知道她在做些什么。我只是坐在院子里,静静地望着盛开的茶花,思绪紊乱地思考着自己的前途。天快黑的时候,钟宕突然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出大事了!”

    他往郕燃的卧室跑去,却被我站起身一把抓住了袖子:“慌慌张张的,究竟出什么事了?”他瞥我一眼,喘着气说道:“刚听到的消息,彭国的上卿浈远——也就是小姐的叔父——被彭君杀死了!”

    我大吃一惊,一把揪住了钟宕的衣领:“你说什么?远……浈卿被杀了,他是怎么被杀的?!”钟宕惊讶地望着我:“详……详细情况还不清楚,只听说彭公请浈卿宴饮,用鸩酒把他毒死了……奇怪的是,彭国的太夫人也在座,似乎也被毒死了……”

    奇怪吗?我可一点都不奇怪。远和太夫人私通,还计划着废立彭公,这样危险的事情,出一点纰漏,他们两个就万劫不复。但没想到那天只看到背影的年轻的彭公竟然有抢先下手的魄力——他的背影看起来是那样的孱弱,并且无助……

    乍听到远的死讯,我还是晃了一晃,觉得有些头昏目眩。这就是他必然的结局吗?这就是我那个可爱的小弟弟,为他的仇恨和杀戮所必然付出的代价吗?这就是假设大劫不再生,我所能够看到的未来吗?这是多么混乱和令人厌恶的未来呀!

    钟宕挣脱我的手,匆匆跑去禀告郕燃了。我慢慢地挪步,走回自己的卧室,这才全身无力地躺了下来。我憎恶这样的未来,我想要回去,可是我怎样才能够回去呢?

    想到回去,我的眼前突然又浮现出了郕燃的面庞——我似乎有点舍不得这个已经长大了的女儿呢。

    我就这样静静地躺在席子上,没有点灯,睁着眼睛看整个屋子慢慢暗了下来,被黑夜逐渐吞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接着,有火光亮起。

    然后,我又听到了那样幽怨的轻轻的叹息。

第三十九章 会

    史载:檀王十八年秋七月,彭公筑坛以会四方诸侯。

    ※※※

    我再次听到郕燃那幽幽的叹息,比起上一次来,似乎已经可以明白这令人心痛的叹息中隐含着一些什么了,但我不敢去想。慢慢转过身,坐了起来,我看到郕燃正小心地点燃油灯。

    “我听说了远……令叔父的事情。”我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干脆从这个话题开头吧。

    郕燃苦笑着摇了摇头,在我对面敛衽坐了下来:“我并不悲痛他的死亡,他是咎由自取,何况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他,我们之间虽有血缘,却并没有感情……但是我很失望,本来想跑去投奔他的……”

    我望着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你还是不愿意接受渝世子的求婚吧,你想悄悄逃出新渝去吗?”郕燃望着我,目光中充满了渴望,还有无尽的痛苦:“我是怎样想的,你真的不明白吗?还是你根本就不愿意或不敢去弄明白?”

    我皱皱眉头,低下头去。“我知道某些事情,可能永远也没有结果……”郕燃也慢慢地低下头,似乎不敢看我,“但……心中如有一团火焰在燃烧,我实在无法忽视自己的这种感情……”

    她这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无法再逃避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可怕的预感。这孩子,果然阴差阳错地恋上我了吗?可我是她的父亲啊!当然,我无法向她说明这一点,并且如果向她说明,只会令她更为痛苦……

    我愣在那里,半天不知道该怎样回答才好。郕燃慢慢抬起头,悄悄望向我的眼睛,但我刚想看清她眼中蕴含了一些什么,她又急忙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屋中非常寂静,只有灯芯偶尔出轻微的剥啄声。不知道过了多久,郕燃突然咬一下牙关,猛然站起身来。

    一定是我对她的暗示,长时间没有回应,终于使她愤怒了吧。她一甩袖子,转过身,向门外走去。“你……小姐……”我急忙叫住她,她似乎满怀期盼地转过头来,但我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了。

    “总之,”郕燃咬了一下嘴唇,“我不想嫁给渝世子,你愿意帮助我逃出新渝去吗?虽然相当危险……”这孩子,是在试探我吗?如果我答应带她逃出新渝,实际也就是对她许下了另外一种承诺吧。但那是我无法给她的承诺……“逃出新渝?”我只好犹豫着回答说,“太危险了,没可能的……”

    她听了我的话,立刻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在她眼中所蕴含的失望和痛苦,这种失望和痛苦使我连续三天夜不能寐。反复权衡此事可能会造成的影响,并且反复咀咒送我来此世的仙人空汤,最终我只得下定决心,不管郕燃是否能够理解,是否能够认同,一定要把真相讲给她听。

    自己的女儿爱上了自己,而这种爱,并非真正的父女之爱——这种境况,真的让人苦笑不得……不,是欲哭无泪。仙人空汤啊,你希望我看到的,大劫未曾生的未来,就是这般混乱并且使人痛苦吗?使人痛苦,并且无从逃避。

    第四天一早,我起床后梳洗了一下,就走出卧室,向郕燃的居处走去。钟宕笔直地站在她的居处外,手执长戟,警惕地望着四周。“在下求见小姐。”我请他通报,但他却摇了摇头:“小姐说身体不大舒服,今天谁都不见。”我愣了一下:“她可有提到……特别不想见到我?”钟宕有些奇怪地望了我一眼:“你又得罪了小姐吗?她倒并没有那样说。”

    我舒了一口气,才要转身离开,突然一名家臣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不、不好了……渝世子……”话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啸而至,插在他的后背上,他呻吟一声,伏倒在院子里。

    钟宕大吃一惊,端起了他的长戟。只见渝世子晏骑着一匹高头大马,怒气冲冲地率领着六七名骑兵,直接冲进了院子。“殿下,您这是做什么?”我慌忙拦在钟宕的身前,张开双臂,“骑马进入人家,是不合乎礼……”

    没等我把话讲完,渝晏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领:“哼,你也还被蒙在鼓里吧!”他的力气好大,一下子把我揪离地面一尺多高。我双手用力攥住他的手腕,双脚连蹬,却根本无法挣脱。

    渝晏就这样提着我,驳转马头,又向院外驰去。院门口停着一辆马车,他一抖手腕,把我扔到车上。我双脚终于沾到了实物,而不再虚悬,才想要稳住身体,身高膀粗的车右一把把我按住了。

    渝晏瞪我一眼:“跟着我来吧。”说完,催马向城门的方向奔去。我所乘坐的马车的御手吆喝一声,抖动缰绳,驾车跟在他后面。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我们已经驶出了新渝的西门。一匹快马从西方驰来,马上骑士向渝晏行礼:“殿下,已经把他们包围在驿道旁边了。”

    “他们”,那是指谁?我有些摸不清头脑。渝晏冷哼一声,继续向西驰去,马车和其余随从自然也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后。跑出约摸两里多地,突然看到十几个手持长矛的骑兵,把一辆轻车团团围在路边。轻车的两匹驾马,已经被射死了一匹,还有一匹前腿跪在地上,不住出凄惨的哀鸣。

    渝晏用手一指,我们正面所对方向的骑兵左右闪开。我这才看清楚车上的情景,不由大吃了一惊。

    只见素公子昱手扶车轼,垂头丧气地坐在车中。郕燃就站在他身后,手持短剑,双目圆睁,怒冲冲地望着前来追她的渝晏。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郕燃并不在她的卧室中吗?她怎么毫无征兆地跑出了新渝,并且还和素昱在一起?!

    不,并非是毫无征兆的,郕燃早就想逃出新渝去了。望着她喷射愤怒和仇恨目光的瞳仁,突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既然我不肯带郕燃逃出新渝,她就只好去找别人——一个人行动,实在是太危险了。她大概明白钟宕或别的家臣一定会阻止自己的,于是干脆连他们也全都蒙在鼓里,她悄悄地去找了素昱。

    我望素昱一眼,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似乎写满了“后悔”两个字。真是愚蠢的年轻人啊,我原本还对他寄予厚望,以为他是一个目光远大,通达并且善于忍耐的贵族公子。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来呢?逃掉的机会微乎其微,并且即便逃亡成功了,他又能回到哪里去呢?他能够回到正受渝、郴两个大国威胁,随时可能亡国的祖国郴去吗?难道他被美色和所谓的“爱情”蒙蔽了理智,打算从此和郕燃浪迹天涯吗?

    我不知道郕燃究竟使用了什么手段,才让这个原本相当理智的年轻人疯的。

    只听渝晏冷笑一声,对郕燃说:“郕小姐,请跟我回去吧。”郕燃狠狠地盯着他:“不,我不会回去的!”“是吗?”渝晏又出一声使人不寒而慄的冷笑,突然从肩上摘下弓来,搭箭,拉开弓弦——

    “嘣”的一声,素昱应弦而倒,伏在车轼上。

    我惊愕得几乎摔倒在车里,指着渝晏,颤声叫道:“你,你怎么能够……他是素国的公子呀!”渝晏又搭上一支箭,竟然瞄准了郕燃,虽然并不望向我,却冷冷地回答我的话:“不过一个人质,素国的人质。”

    我知道渝国的世子,不会把素国作为人质的公子放在眼里,杀死素昱的结果,最坏也不过使素国重新倒向郴国。但只要郴国大军压境,素的反复是迟早的事情,而一旦渝军再次西进,即便身负血海深仇,素君仍然会被迫臣服于渝晏的。这就是政治,没有人情可讲。

    即便如此,我依旧对渝晏的杀人行为,感到惊愕和难以理解。

    “小姐,请跟我回去,我会把这一切都忘掉的,”渝晏冷冷地对郕燃说,“你如果不愿意做我的妻子,那就明确拒绝我,我不会强迫你的。但我不能原谅把我看中的女人偷拐跑的行为——素昱已经受到他应的的惩罚了。”

    “不是他拐走我,是我引诱他的,”郕燃一只手扶着素昱的尸体,一只手挺着短剑,“是我对不起他,我没有料到会产生这样的结局……”可怜的孩子,愚蠢的孩子,冲动的孩子,其实她早就应该想到的!

    “结局已经产生了,后悔是没有用的,”渝晏慢慢放下弓箭,“小姐,请跟我回去吧。”“不!”郕燃突然大叫了起来,“我对不起素公子,是我害他丧了命,我怎么能够当作什么也没有生过,跟你回去?!”说到这里,她突然掉转手中的短剑,一把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大叫一声,霎那间,感觉眼前一片漆黑。我拼尽全身的力气,跌跌撞撞地跳下车,推开拦阻我的渝国士兵,奔到郕燃的车前。郕燃俯伏在车厢上,似乎还没有断气,她轻轻地咳嗽了两声,殷红的鲜血从嘴里不断地涌出来。

    我跑过去,脚下一软,跪在车前,抱住了她那美丽的脸庞。郕燃慢慢睁开眼睛,看到了我,她的脸上露出一丝悲凉的微笑:“你……你也没有想过这样的结局吧……也许死亡是注定的,可我想死在你的身边……”我的眼睛模糊了,有一刹那,我心里甚至在想:“何不回应她的热情呢?她是我血缘上的女儿,但在感情上,我真的是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吗?”

    “你、你真的很象我的父亲……”郕燃慢慢抬起染满鲜血的手,抚摸着我的面庞,“我的父亲,他是那样爱我的母亲,但却无法使她成为夫人……因为她是一个奴人呀。有奴人血统的我,命运中的悲剧也是注定了的……”

    我没有想到她会突然说这样的话,不禁愣住了。远远的,听到渝晏的声音:“哼,真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吗?我却永远不会相信,更不会放弃努力!”

    渝晏的话语如同在我头上打了一个惊雷,长久以来积存在心中的疑惑,突然逐渐经纬交织起来,变成一幅完整的图画。最先使我疑惑的,是倘若此世的郕扬就是我自己,那么在青年时代已经了解自己的结局,老来怎么还会上剧谒的当?当时我给自己的解释是:仙人空汤只是陈述了未来可能生的事情,我所在的,并不是真实的未来。

    但可能生的事情是千变万化的,真的会由命运注定每个人生命的旅程吗?我遇见郕燃,难道不是偶然吗?郕燃会爱上我,难道不是偶然吗?渝晏看上了郕燃,难道不是偶然吗?素昱会一时被某些感情冲昏了头脑,从而导致悲剧的生,难道不是偶然吗?

    人世间,存在着相当多的偶然,这些偶然难道都是上天注定的吗?这些偶然交织在一起,难道是大劫将至的必然所可以彻底抵消的吗?这些疑问,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但被我对郕燃的感情所蒙蔽住了,使我不敢或者不愿意去想,即使去想,也没有系统地把它们联系起来。

    郕燃的话,先打动了我。他说他的父亲郕扬非常爱他的母亲。他的母亲是惋,我真的爱惋吗?要多少年的感情积累,才会使我改变现在的心意,真的爱惋,并且竟然想使她成为自己的正室夫人?!渝晏说得对:“真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吗?”他不会相信,我也不会相信,他不会放弃努力,我也应该一样不会放弃努力!

    想到这里,突然四周变得昏暗起来,我听到一个金属般的声音远远地说道:“你终于明白了。你终于明白你应该为些什么而努力了。”

    郕燃在我手中慢慢地消逝了,她所乘坐的马车、素昱的尸体也逐渐消逝了。我抬起头,四周昏茫一片,围绕着我们的渝国士兵也都消隐了。转过身,看到渝晏仍然立马远处,但他的身影正在变化,他和他的战马逐渐融合为一体,并且迅地转变形态。

    渝晏逐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身着一件式样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黄如金,眉高目陷——我认识他,我正盼望着见到他,他正是上人之王蒙沌!

第四十章 陷

    史载:鸿王十四年冬十月,入于天邑,天邑地陷,畏亡。

    ※※※

    我在虚幻的未来世界中醒悟了过来,我再次见到了上人之王蒙沌,他站在我的面前,用相当奇异的目光望着我,我只能隐约地从他的目光中,看到一丝欣慰。

    他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明白”了,因此得以从虚幻的未来回归真实世界了吗?可是……我究竟明白了些什么?我不过明白了无数偶然制约着人的一生,因此关于未来的假设是无法确定和统一的。

    一个声音突然在脑海中响了起来,这声音并不陌生,听上去平淡得似乎没有感情,但也许是错觉,我认为自己听出了语气中的愠怒:“你又来捣乱,本来我很快就要成功的!”那是仙人空汤的声音。

    “你成功什么?如何成功?”蒙沌冷笑着,“他并不是一个傻瓜,在尘世中辗转,他迟早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你希望他对未来失望吧,这样就可以放弃寻找大化之珠,就可以放弃阻止大劫……”

    “大劫是无法阻止的,这是天意!”空汤语气中的愠怒越来越是明显。

    “天是什么?天意又是什么?”蒙沌“嘿嘿”地笑了起来,他的笑声依旧那样刺耳,“如果大劫根本无法阻止,你又何必阻止他寻找大化之珠?对于你来说,对于至人来说,有无本无分别,生死本是自然,但对于下愚来说,既然生存在世,就会畏惧灭亡。为了阻止大劫的生,他们一定会奋斗的,会努力的。”

    “他不过一个下愚而已,他懂的什么?!”空汤的这句话,使我多少有些恼火,“他懂得生灭自然,有无自然的道理吗?就算他懂得了,也无法依循自然去做的。”

    “是的,生灭是自然,有无是自然,”蒙沌似乎在反驳空汤,又似乎在说给我听,“那么对于下愚来说,乐生惧死也是自然;对于你来说,顺由下愚去行事,也是自然。你阻止他,本身就悖离了自然之道呀。”

    “你帮助他,不也悖离了自然之道吗?”空汤彻底愤怒了。“何必呢,喜怒对于自然来说,本身就是一种悖离,你如此顺从自然,顺从至人,难道不懂得这个道理吗?”蒙沌似乎有意在刺激空汤,“我讨厌那些至人所说的自然之道,我讨厌他们的悠然的行事态度。是的,这次我就是要悖离自然,你要继续和我斗下去吗?”

    至人?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提到至人?难道至人并非完全游离于有无之外,他们对于大劫的到来,也有所想法和行动吗?我糊涂了。

    空汤的声音在我脑海中逐渐远去:“随便你吧,我不管这件事了……寻找到了大化之珠,未必是这些下愚之福啊,更不是自然宇宙之福。”“自然之道为何,我追寻了一千劫,依旧没有找到,别以为你那位至人主子比我更通达!”蒙沌慢慢向我走近,语气一转,突然对我说道,“你呢,下愚,你愿意帮助我继续追寻吗?”

    不知道为什么,“下愚”这个词汇,空汤说来,和蒙沌说来,给我的喜恶感觉截然不同。我茫然地望着蒙沌:“追寻自然之道?怎样追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自然反照你的本心,依循你本心而为,那也是自然,”蒙沌走到我的面前,慢慢举起手来,“心之所至,金石为开。空汤想要打击你的本心,使你失去阻止大劫的动力,而我,希望你可以回归自己的自然。你明白了吗?未来虽是必然为经,却由许多偶然为纬交织,永远也不要放弃希望,永远也不要放弃努力,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

    我似懂非懂,依旧茫然地望着他,还想问些什么,蒙沌却摆一摆手:“回去吧,我也该回去了。我在你身上花费的时间和精力太多了,还有许多事情要办……”

    仿佛突然从梦中醒来,我打了一个寒战,望望四周,仍然身处彭公盟会诸侯的土台上。“峰大夫,请看清楚,”我听到彭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这确是雨璧无疑吧——请你出示云玦。”

    我的心中存在着太多的谜团,并且虚假未来的影子依旧存留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还有郕燃的影子,我那可爱的小女儿的影子,她在临死前望着我的目光,使我整个身心都在颤抖——虽然,现在知道了那些都是虚幻的,虚幻得如同水泡一样。

    我的头脑一片混乱,无法捋清自己的思路,更无法就雨璧和云玦相遇会产生何种境况而做出判断。仿佛梦魇一样,我茫然地从怀中取出白色的云玦来,把它放到雨璧的旁边。

    雨璧青色的光芒越强烈了,而云玦也似乎更为璀璨夺目。彭公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带头跪拜了下去,台上台下,所有参加盟会的诸侯和臣子也都跪拜了下去。我双膝一软,不是为了雨璧,不是为了云玦,而似乎只是长久以来支撑身体的力量已经彻底崩溃了,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以后的事情,都象在梦中生的,相比之下,那虚幻的未来,倒似乎更为真实。盟会胜利结束了,志得意满的彭公,竟然破天荒地亲自把我送回客驿。我一进卧室,就瘫软在席上,下人送来了晚餐,被我挥挥手赶出去了。

    大劫何时会到来?未来究竟是怎样的?我不明白。蒙沌和空汤他们究竟在想些什么?至人究竟如何对应大劫?我也不明白。身为上人之王的蒙沌,似乎不但没把仙人们放在眼里,也没把至人放在眼里,真的确如典籍上所记载,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要低于仙人和至人吗?

    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我也不明白……更不明白空汤。其实,空汤是我的老师啊,只是从上次仙人界的劫难生后,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那是仙人忽荦的声音。

    我对这个无知且无能的仙人,实在是厌恶到了极点。我扯过被子来蒙住头,但他的声音是直接在我脑海中响起的,并非通过声音从耳朵传入的,蒙住头也没有用。“我只知道,我希望了解大劫,希望避过大劫,”忽荦最后的话这样说,“我也不会放弃,我会继续努力的。”此后,整整一年,我没有再听到他的声音。

    过了几天,我的心绪逐渐稳定下来了,就前往拜别了彭公,也告别了小弟弟远,启程赶回郴国去。远抹着眼泪送了我很远,我嘱咐他:“不要想报仇的事情,你能够生活得幸福宁静,就是母亲和我最大的安慰。”我不知道他的未来究竟会不会和空汤的假设一样,我希望那不会变成现实。

    我无法得到雨璧,就让它暂时留在彭国吧。况且,还没有找到有圭,即便得到雨璧也不能拼成蒙沌他们所说的“大化之珠”,不能真正阻止大劫的到来。

    半个月后,再次经过王京。天子召见了我,问我:“听闻郴和彭都得到并展示了神器,可是真的吗?云玦是否在你身上,可能取出来给寡人看看吗?”我皱皱眉头,没想到消息竟然传播得这样快。要取出云玦来给天子观赏吗?这家伙不会一时贪心病作,起意抢夺吗?

    彭公害怕手持云玦的我是一位元无宗门的达者,因此不敢起类似的念头,天子可不一样,他既不信奉元无宗门,又自命是天下唯一的统治者。万一他心存恶念,我的麻烦可就大了。

    “陛下,云玦是先王所赐之物,是我国的国宝,会盟完毕,小臣就派人护送它回国了,不敢耽搁。”还是找个借口来搪塞吧,别惹祸上身。

    天子愣了一下,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先王本就不是把云玦赐给郴国的!”我匆匆告辞出来,额头上竟然冒出了一片冷汗。原本,我把一切危机都推到仙人忽荦的身上,相信他可以帮助我,但现在,那根救命稻草已经被我自己否定了,身上的那三件神器,看样子要靠个人的力量来保护了。一想到这点,就似有千斤重担压在我的肩膀上。

    天子未必会相信我的话,还是尽早离开王京才好,免得他想出什么诡计来——虽然以他的智力,就算有什么诡计,也一定是三流的。才出宫门,我跳上车,招呼钟宕立刻催动驾马:“快回客驿收拾东西,咱们立刻启程!”

    钟宕愣了一下,点头答应说:家伙执行我的命令真是一丝不苟,竟然以在原野上驰骋的度,在王京内就疾跑了起来,几次差点撞到行人。随着车乘剧烈的颠簸,我双手扶着车轼,吓得一动也不敢动。

    眼看就要回到客驿了,突然一声巨响,车子一歪,向左方倾斜了下去。我虽然牢牢抓着车轼,仍然因为重心不稳而翻倒在车厢里,只觉得脑袋在木制包皮的车板上狠狠一撞,眼前一黑,接着,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似乎只是一刹那,猛然间我就清醒了过来,双腿一用力,跳离开车厢。服庸连头盔都歪了,也跳下车,有些尴尬地望向我:“家主……对不起……”我摆摆手,阻止他的道歉:“究竟生什么事情了?那一声响是……”

    四周一片混乱,原本就硝烟弥漫的街道,这下子更是房倒屋塌,别说天邑的居民,就连我麾下的士兵,也有许多被压在断垣残壁下,大声地呼救。我插好血剑,招呼还安全的士兵:“先救人。声音和震动都是从王宫传来的,派个人去探查一下,究竟生了什么事。鸿王大概已经进入了王宫……”

    话音才落,突然一乘两马轻车越过重重废墟,疾冲到我面前,然后突然勒住。这乘车的驭手倒真是技艺娴熟,可惜他是威族人,否则我一定要罗致麾下。

    “彭公,”车上乘坐的,是鸿王的一名亲信——大概怕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来众人的惊愕和疑惑,他才没派分身来通知我,“大王请您往王宫去。”

    “究竟生了什么事情?”我问他,“那一声巨响是什么?”那人跳下车来,给我让出了位置:“王宫中地陷,露出了一处秘室——据说那是畏王朝历代藏匿镇国之宝的地方!”“镇国之宝?”我立刻来了兴致,一个跨步,跳上车去。服庸跑到我的面前,等候吩咐,我点点头:“整理兵马,你也尽快赶到王宫来。”

    那名驭手吆喝一声,抖动缰绳,催促驾马转了个圈子,直向王宫方向驰去。他的技术确实非常值得欣赏,如果刚才给我驾车的是他而非服庸,大概不会翻车,我也不会被迫从车上跳下来。

    很快,我们就接近了冒着浓烟的王宫。据说鹏王把历年来搜罗的珍宝器具全都搬进王宫正殿,然后纵火**了。那头蠢猪,这种看似壮烈,实际却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完全干得出来,但在现和确定他的尸体以前,我并不能放心。

    几名威族的士兵引领我进入王宫,来到只剩下一片灰黑残垣的正殿旁边。只见那里围了许多人,鸿王坐在车上,在兵士的簇拥下,正皱眉望着地上一个巨大的坑陷。这个坑陷,周边足有三十丈,黑乎乎的,似乎深不见底。我立刻明白鸿王着急叫我前来的原因了。

    他一定是从俘虏的供词中,得知这陷坑下面是一个宝藏,存有畏王朝历代所藏匿的镇国之宝。但是他并不敢冒然下去,恐怕威族中也没有勇士敢于下去,他只好来又求我帮忙了。否则,他一定会搜取宝藏,并且藏匿起来,不让我知道的。

    这七年来,我和他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虽然两人因为灭亡畏王朝的同一目标,仍然凝聚在一起,但他的秘密越来越多,而我,也有越来越多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友情依旧存在,但友情在野心和猜忌的混合下,已从少年时代的一汪清泉,变成了今天的一滩烂泥。

第四十一章 封

    史载:檀王十八年秋九月,郴封公子扬于郕。

    ※※※

    我跳下车,走到那个坑陷旁边。虽然正当中午,阳光几乎是直射下来,却依旧无法使人看清坑陷的底部。目测一下,起码有十余丈深吧,黑乎乎的,还似乎有阴冷的气息从坑底慢慢地散上来。

    抬起头,我望向鸿王。他今天穿得可实在威风,黑色镶红边的长袍,外罩磨得锃亮的青铜胸铠,涂黑漆熟牛皮的披膊和战裙,头戴兽面青铜盔,插着红羽毛,配有同样黑漆熟牛皮的顿项。不过说实在的,他那细瘦的身体,还是穿宽袖的祭祀礼服好看,披甲戴盔,却总给人不伦不类的感觉。

    “既然是秘藏,应该有正式的入口。”我指指坑陷,对鸿王说道。他摇摇头:“应该在正殿内,可是正殿都已经烧塌了,入口当然也被封死了。”我望着他,明知故问:“你是想让我下去探查个究竟吗?”

    鸿王面沉似水:“是的,有劳了。”没想到他这么不客气,我倒不禁愣住了。沉吟一下,才犹豫着问道:“里面究竟有些什么?你可有从俘虏嘴里打听出确切的情报来吗?”鸿王继续摇头:“似乎,这是只有历代畏王才能进入的秘藏,鹏王已死,没有人知道里面有些什么。”

    他站在驷马战车上,左手扶着大鼓,右手端着象征权力的玉钺,竟然毫不客气地居高临下望着我,我多少有些恼火。不过算了,现在还不是向他背转身体的时候。攻入天邑,消灭鹏王,灭掉畏王朝,终究他是主帅,他的威望因此如日中天,这个时候和他正面起冲突,是相当不明智的行为。

    我又望了望那个又黑又深的坑陷——对比我所攀爬过的东方苍槐的内部空洞,这样十数丈,最多不过二十丈的坑陷,完全不会使我感到害怕。不过,在想起东方苍槐的时候,我总免不了会想起在黑暗中那双暗红的瞳仁,那使我心惊的瞳仁,也使我头痛手软。

    定了定神,我吩咐说:“取绳子来,越长越好。”军中绳索总是不缺的,时候不大,士兵们就捧来了七八卷或麻编或藤结的长绳,接起来,过五十丈长。我让他们把绳索的一端栓牢在柱子上——那本是正殿的柱子,足有两人合抱,正殿被焚毁了,这柱子也只剩下了不到三尺高——然后让六七名士兵抓住绳索的中央,慢慢放到坑陷里去。

    我脱掉沉重的盔甲,卸下所有武器,只把血剑插在腰里,然后往手心里吐口唾沫,嘴里叼着火把,顺着绳索,慢慢往坑陷内部爬去。下面究竟有些什么呢?我不知道,但我相信不会仅仅是一些世俗的珍宝而已。畏王朝历代相传的,应该是贵重的祭器、锋利的武器,或者含有巨大威力的玉器吧。

    想起玉器,我不禁想到从各方天柱上得来的那些宝玉了。现在多少有些后悔,不应该把宝玉全都交给鸿王的——虽然四玉齐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作用。七年了,整整七年了,我依靠自己的外交和军事才能,终于打败了鹏王的军队,进入天邑。而鸿王呢,他有近一半的时间隐居在祭祀的洞穴里,研究那些宝玉,却始终一无所得。

    慢慢向下爬去,爬了七八丈深,四周已经变得很昏暗了。我从嘴里取下火把,用左手举着,往四下照了一照。坑陷很大,并且很深,我在火光内看到的只有虚无,在火光外看到的只有黑暗。

    又慢慢向下爬去,爬了十数丈深,偶尔向下一望,似乎看到了坚实的地面。用火把一照,果然,下面丈多深处,就是土块、瓦砾遍布的实地。我吸一口气,看准落脚点,“呼”地跳了下去。

    抓住绳索的士兵,大概察觉到了我的离去,开始大叫起来——虽然在我听来,这声音是如此的遥远而微茫。我抬起头,扯着嗓子喊道:“到底了,我先搜索一下!”

    举着火把四下看看,什么也没有现。别说这里并没有什么宝物,就算有,也一定在塌陷的时候,被砖石、瓦砾给砸碎、掩埋起来了。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大坑而已,虽然出乎意料的深邃,并且黑暗,到底下才现并没有什么出奇之处。可笑威族的士兵竟然不敢下来——鸿王这些年来,究竟是怎样练兵的?

    看起来,经过这么多年的战争,威族已经习惯于依赖我和我彭族的武力了。这真是一件令人感到好笑的事情,也多少有些使人莫名地兴奋。

    我高举着火把,又绕着坑陷的四周走了一圈,终于被我现了一些新的线索。我抬头大叫道:“有锹或者铲吗?绑在绳子上顺下来!”时候不大,他们就把工具扎成一捆,给我送了下来。包括一柄木铲、一柄包铜头的木锹、一柄铜锤,还有一柄铜镐——搜集得还真是齐全。

    我扛着工具,来到刚才在坑壁上现异样的地方,用铜锤敲了敲,声音很空,这应该是一道石门。既然现了新的通路,我也就不再犹豫,抡起锤来,一阵猛砸,把石门砸得粉碎,然后用铲和锹清出一条道路来。

    其间,我又叫上面送下来三支火把和一瓮清水。终于清出了道路,我左手高举一支新的火把,右手按在腰间插的血剑上,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里面是一条不长的甬道,左右都用带有花纹的土砖砌成,地上铺的则是青石。

    走过这条不长的甬道,前面是一间丈半见方的小小石室。石室的铺陈比甬道要精美得多,地上铺着木板,四壁绘有彩画。画面的内容,无一例外是讲述鹏王的祖先如何征服各国,建立畏王朝的故事。石室的正中央,铺着一张质地精美的席子,席子旁边有香炉,有水瓮——象是为鹏王坐在此地礼拜和祈祷而准备的。可是他礼拜的,究竟是些什么东西呢?我向席子前面望去——

    那里是一张雕工精美的石桌,石桌上有一个玉质的架子——这玉通体雪白,没有丝毫斑痕,真是天下难得的珍品,但在它物光辉的掩盖下,我却只是瞥了一眼,没心思仔细观察。是的,那辉煌美丽的东西,那鹏王礼拜的东西,就正在架子上面,仿佛有生命似的,静静地,耐心地等待着我的到来……

    ※※※

    那就是它吗?就是我正在追寻的有圭吗?虽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虽然它那时还没有经过琢磨,不是祭器的模样,但我一眼就可以认出它来!

    不,我没有看到它,那是通过彭刚的眼睛看到的。那样璀璨的淡黄色光芒,那样晶莹剔透,除了有圭,那中央的黄色宝玉,还能是什么?

    只是,根据史书上的记载,黄色宝玉要在鸿王去世以后,在烨王的时代才从断流的潼水里被现,随后被制成了有圭——难道是史书上记载有误吗?还是鸿王得到它以后,先秘密藏匿了起来,外人谁也不知?那它又是如何去到潼水深处的呢?

    我茫然地想着,好一阵子一动也不动。钟宕还以为我受了重伤,吓得手足无措,好一会儿才想到走过来扶住我。“对不起,家主……”他看到我大睁着眼睛,才勉强舒了一口气。

    “不是你的错,”我拉回思绪,“究竟生什么事情了?”“好象是地震。”钟宕四下望望,有些拿不准地说道。也许只是普通的地震吧,听说王京附近,最近小规模的地震频繁了起来。总不会在王宫里又有一块地面坍塌,露出了和一千两百年前一样的坑陷吧。

    来不及细想这些事情,我们很快回到客驿,收拾好东西,就驶离了王京。此后半个多月中,彭刚的经历再没有在我的生命中出现。中央的黄色宝玉究竟下落如何,象一个刻意制造的谜团,一直存留在我的脑海中。

    回到郴邑,剧谒亲自到城门边来迎接我。我望望他,想起在虚幻的未来,他将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偷袭郕邑,杀死了我的全家,心里不禁大生厌恶之感。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因此对自己此刻的感受,多少感到有些好笑。

    两人并车进入郴邑,剧谒笑着问我:“你见到了雨璧?”我点点头:“消息传得真快呀。”“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剧谒微微侧过身来,轻声对我说,“它将影响郴、彭两国的命运,也将影响你的命运呢。”

    我用疑问的目光望向他,他笑一笑:“手持神器,前往通好西伯,这样的重任交给你,可见国君对你的器重了。此行顺利完成了盟会,国君一定会大大褒奖你的。”听了他的话,我不禁在心里笑。国君何尝让我以云玦示人?就连派我前往彭国盟好,那也是忽荦和蒙沌为了使我见到雨璧,而通过深无终的口向国君进言的。这些内情,别说剧谒,连国君自己也蒙在鼓里。

    我当然不能把真相告诉他,于是故意开个玩笑:“你在嫉妒吗?”“哈,”剧谒干笑一声,“你的成功,在于国君的器重,而非你本身的能力,这种情况,我是不会嫉妒的。”“是啊,”我点点头,“剧氏是郴国世袭上卿,你将来也会继承上卿位置的,又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

    对于我的话,剧谒却摇了摇头:“世袭上卿,能够世袭多久?别看这个世界看似上下有序,万世不变,其实在静止的水面之下,暗流涌动,无时无刻不在变化和前进着。”我愣了一下,倒没想到他会讲出这样一番带有哲理的话来。

    接近宫殿的时候,突然前面拐出来一列人马。当先是两乘轻车,车上甲士器宇轩昂,其后是十多名高举着旗帜的锦衣卫士,簇拥着一乘张有白色华盖的驷马大车。乍见到,我还以为是国君出游呢。

    剧谒匆匆向我比个手势,要我躲到旁边的小巷里去,然后他也跟了上来。我转过头,看到那列人马浩浩荡荡地从巷外走过,隐约辨认出坐在华盖大车上的,是一个头戴高冠的年轻人。“那是谁?”此人的相貌,对于我来说相当的陌生。

    “是公子扬,”剧谒笑一笑,“和你同名呢。他上个月才刚行过冠礼,国君立刻就把郕邑赐了给他。嘿嘿,虽然没能当上世子,他现在可也得意得很呢。”

    我愣住了——公子扬,郕邑,莫非此人才是将来的郕扬吗?!空汤所显示的未来果然是虚幻的,充满了偶然因素,但这虚幻和偶然之中,是否也有相当多的真实和必然存在呢。原来他才是郕扬啊,刹那间,我感觉极为好笑,差点就在剧谒面前很不礼貌地大笑了起来。

    但我脸上的古怪神情,还是被剧谒看出来了:“怎么了,你也觉得这样一个无知少年,锦衣高车,非常可笑吧。”“是啊,是啊,”我急忙掩饰自己的失态,“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国君的公子。”

    “还是国君最宠爱的公子,”剧谒“哼”了一声,“国君本想立他为世子的,诸卿大夫全都反对,这才暂时作罢。可是竟然把富饶丰沃的郕邑赐给他——这是乱国的前兆,以后郴国不会再太平了。”

    我笑着摇摇头:“郴国以前可曾太平过吗?”

    ※※※

    进入宫殿,拜见了国君。国君似乎很满意我的所作所为:“这样一来,郴就是当然的东伯,素国再也不能和咱们争了。深无终让你出使彭国,原来有这样的用意啊。他真是无上的达者!”

    我在心中暗暗笑,表面上却装出毕恭毕敬的样子。把此次出使的大致经过禀报完毕,我请求说:“臣下长途跋涉,劳顿不堪,请求国君允许我休养一段时间。”我实在很累了,不是**上的累,而是精神上的累,我确实需要好好地休息一阵子。

    国君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说:“天气渐冷,过些天,寡人也准备前往郕邑附近的温泉疗养。你也随同前往吧——那里的温泉,颇有消除疲劳,防病健身的功效。”

    回到家中,惋抱着女儿在家门口迎接。孩子已经快一岁多了,我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她搂到怀里。看到那稚嫩而美丽的脸庞,我的眼前,不禁再次浮现出郕燃的笑靥,还有她临死前那痛苦而又解脱般安祥的眼神。

    “还没有起名字吧。”我随口问道。“当然要等大人您给她起名字,”惋笑着回答,“不过我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做‘燃’……”我愣住了,突然转过头,瞪着惋:“你自己想的吗?这是什么名字?!”

    惋吓得后退一步,嗫嚅着回答:“大人,是您……您自己在梦中经常叫着这样的名字,贱妾想来,是您所喜欢的名字……”“不!”我大声说道,“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名字,我讨厌这个名字!今后谁都不许再提这个名字,谁都不许!”

第四十二章 召

    史载:檀王十八年冬十月,王召郴子,不赴。

    ※※※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双手捧起了这块黄色的宝玉。它的形状极不规则,但我一眼就可以认出来,它应该能够和鸿王所拥有的那四块四方之玉拼接成为一整个球体,它就是那球体的心呀!

    双手捧着宝玉,隐约感受到蕴含在它内部的惊人的力量。原来是这样啊,四方的宝玉还必须有它配合,才能真正挥出摇憾天壤的力量呢!

    我应该怎么办?我把这快宝玉取出去献给鸿王吗?他已经打败了鹏王,灭亡了畏王朝,我们的梦想已经实现了,他不再需要从这些宝玉中去获得惊人的力量了吧。况且,我已经取得了三块宝玉,全都献了给他,这最后一块……我有些不甘心。

    我已经不是七年前那个毫无畏惧,并深藏其野心的年轻人了,现在的彭刚,也具有获取天下的能力和威望!不,我不能把这宝玉交给他。

    但是,难道就这样空着手出去吗?这里除去黄色的宝玉,只有一张桌子,一张席子,一个香炉,一个水瓮,最精美的也不过这宝玉的架子——把这些东西送出去,鸿王会相信吗?他可不象畏鹏,他可不是一个傻瓜。

    如果这地穴中还有其它的宝物就好了。反正知道秘藏内容的,就只有鹏王,而鹏王已经死掉了——虽然还没有见到他的尸体,无法确定,但他迟早会死掉的,临死前也不大可能透露这地穴的秘密。可惜,除了这黄色的宝玉,地穴中没有别的东西可以蒙骗过鸿王的眼睛。

    我知道,不能在这里耽搁太长的时间,那样也会引起鸿王的疑心的——这家伙,对我早就有所怀疑了。仔细斟酌了一下,我一咬牙,把宝玉放在地上,然后拔出血剑来,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剑劈去。

    “当”的一声,宝玉出一道耀眼的黄色光芒,如我所愿地被劈成了两半。我揣好那较小的一半,而把另一半在地上磨了磨,衣服上擦了擦,以使鸿王难以觉上面的切口是新近产生的。我不知道宝玉切开以后,还能不能挥应有的效力,我希望不能够。这样的宝物,即便毁掉,我也不希望再落到鸿王手中!

    把宝玉重新放回玉架上,我把这玉架捧在手里,离开这秘室,回去外面的坑陷。一只手端着宝玉,另外一只手攀住绳索,我大声向上面叫道:“往上拉!还有……除大王外,其余人等先暂时回避!”

    等到出了坑陷,我现几乎所有人都后退到十丈以外,连那些拉扯绳索的士兵,一看我探出头来,用左手攀住了坑边,也立刻掉头跑了开去。现在站在坑陷边上的,只有鸿王的马车,马车上也只有鸿王一人。

    现在我可以很轻松地狙杀他,但我不能,他当然也很明白这一点,因此毫无防备地孤身与我相对。我用手遮着宝玉,走到他的面前:“里面确有一间秘室,可称为宝物的,只有这样东西。”

    鸿王微微俯下身,双手接过宝玉。他虽仍然面沉似水,我却分明可以看到他目光中那种兴奋和贪婪之色。你已经得到了天下,你还需要这宝玉吗?你必将为你不停步的野心和不止歇的贪婪,而付出代价的——我在心里默默地想着。

    ※※※

    我越来越讨厌彭刚了,即便他是我的先祖。这倒并不因为他反对鸿王,通过彭刚的经历,对于从来被象神一样崇拜的开国天子鸿王,我一样没有丝毫好感。然而彭刚只会嘲笑别人啊,他嘲笑别人脸上的污垢,却并不知道用镜子照照自己的面孔。他所追求的野心可有尽头吗?他的贪婪可有穷尽吗?其实他和鸿王是同一类人呀。

    从半梦半醒中睁开眼睛,我正这样想着,突然脑后一疼,被人揪住了髻。一手捂着头,转过脸去,却原来是自己的小女儿。我笑了起来,把女儿抱到怀里。

    这孩子不叫“燃”,她不能够叫“燃”,我在布了严厉的命令以后,想了很久,最终还是决定让她用母亲的名字,叫做——惋。她的母亲曾经竭力反对,因为“惋”这个名字实在太奴人化了。但我毫不犹豫地以家长的身份否决了她的意见。

    本来这孩子就具有奴人的血统,那么叫一个奴人名字,又有什么不妥?人类并不奴人高贵,士也并不比奴隶高贵,在虚幻的未来看到那么多使我痛苦和悲哀的事情,却只有这一点,我常觉得是获得了深无终也无法承认的真理。这个世界上,名不符实和欲盖弥彰的事情太多了,我的女儿,就老老实实叫一个奴人名字,又有何不可?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钟宕在门外禀报:“国君派来使者,要和家主一起往郕邑附近的温泉去疗养。”我点点头:“什么时候起身?你去叫惋收拾一下衣物和其它需用的东西。”

    第二天一早,我就由钟宕驾车,跟随着国君的浩大行列,前往郕邑。这座城邑是郴国内除去国都郴邑最大的都市,向来只封给公子,并且,有七成的可能,这位受封的公子将回归国都,成为世子,并继任国君。国君把它封给公子扬,用意实在很明显吧。

    想到一度误以为那里即将成为自己的封邑,我就会感到好笑。最初在虚幻的未来听到这个消息,还多少自豪过一阵——其实我也是具有野心和虚荣心的吧。

    温泉就在郕邑以北七里外的山中,这里新近建起了十几栋木屋。封在郕邑的公子扬,亲自驾车,把国君迎进了这些木屋。木屋里的沐浴设施非常新奇,在地下挖掘渠道,使温泉水得以通到室内,室内则设置了巨大的木槽,泉水注满后,足够容纳二十人同时沐浴。

    但这巨大的木槽里,却只有三个人,国君、郕扬,还有我。我们坐在热气蒸腾的泉水中,感觉多日来的疲劳一扫而空。如果不是面对国君,即便赤身**也要维持一定的礼仪,如果不是郕扬唠唠叨叨地讲述这泉水的治病功效,那就更完美了。

    “父亲来得太早,只好先这样了,”郕扬最后这样对国君说,“孩儿本想从山中取得大石,以石砌槽,将更为华美,也更为耐用。”“耐用是最重要的,”国君装模作样地说,“坏了再修补,太不美观,重做吧,实在劳民伤财。”我在旁边偷笑,采取巨石,砌造石制水槽,难道就不劳民伤财吗?

    “父亲和峰大夫多休息一下,孩儿出去关照下人准备好膳食。”郕扬告罪后,就退了出去。国君满意地点点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转过头来对我说:“这孩子确实能干,这些花样,都是他自己想出来的呢。”

    我听了这话,不由皱一下眉头,莫非随着我在国内和诸侯间的声望日渐提升,国君希望说服我来拥护郕扬成为世子吗?这就是他邀请我同来疗养的真正目的吗?

    “怎么了?”国君看到我脸上的表情,故作关切地问,“太热了吗?”“是的,”我急忙掩饰地点点头,“臣下这还是第一次泡温泉呢。”

    ※※※

    当晚,郕扬准备了相当丰富可口的膳食,他知道国君喜欢吃野味,特意派家臣满山搜索,猎得了雉、鹿无数。可国君似乎还不满足,咂咂嘴说:“寡人听说东海上有大龟,味道极为鲜美,可惜咱们不靠海呀。”

    “以父亲的雄才伟略,东海诸国谁能抵挡?”郕扬赶紧拍马屁,“总有一日,可以将其并吞,一直把疆域延伸到海边去的。”我摇摇头:“不必要动兵呀,以国君‘东伯’的威名,叫他们进贡也就可以了。”

    国君点点头:“说得不错。”眼望郕扬,指一指我:“峰大夫虽然年轻,又非我世袭臣子,却道德高妙,是父亲最倚重的大夫——扬儿,你要多向峰大夫学习。”郕扬赶紧前来给我舀酒:“孩儿也素来仰慕峰大夫,可惜一直无缘见面。这次难得相聚,自然要请峰大夫多教导了。”

    果然想让我拥护郕扬为世子啊,我本不愿意淌这趟混水,可是又不好公开表示反对,只好喝下了郕扬舀的酒,说些模棱两可的话:“公子天资聪敏,若多加磨炼,他日前途无可限量。峰扬年轻识浅,怎么当得起‘教导’二字?”

    宴会有了主题,喝起酒来不可能痛快。好不容易熬到曲终人散,我向国君告辞,才走出门,郕扬就跟了上来:“晚饭后再泡一下温泉,气血运行,对身体大有好处。峰大夫若是同意,在下这就命人去安排。”

    我本不想接受他的这番有后话的“好意”,但也不好一口拒绝,况且,真的想没有国君在场,一个人好好地泡一下。于是点点头,低声说:“那就一个人吧,若有国君在场,多少有些拘谨,精神也紧张。”

    郕扬会意地点点头,微笑着离开了。我回到自己的卧室,时候不大,就有一名郕氏的家臣过来,引领我来到一间较小的木屋里。里面只有一个木桶,比平常沐浴用的桶大不了多少,但却是固定在地板上的,从下面引来了温泉水。

    家臣指点我把衣服搭在木屏风上以后,就倒退着出去了。我脱得一丝不挂,心满意足地踏进了木桶。才刚坐下来,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夫,奴婢奉命前来服侍大夫。”

    原来郕扬还给我安排了这样的节目呀,这小子倒真会讨人喜欢,怪不得国君如此的宠爱他。我摇头笑笑:“你是郕氏的奴隶吗?”

    我猜得果然没有错,那是一个美丽的女奴——这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因为她是个奴人。但当这奴人女子走到我的面前,慢慢抬起头来的时候,我却不禁愣住了。

    天,这个世界上的万世万物,果然都和在虚幻的未来里素无始对我说的那样,是有着种种的联系,种种的“缘”吗?王姬玉檀,还有我的女儿,长得如此酷似苹妍,已经使我非常吃惊了,这个女人的相貌,却更加使我惊愕,惊愕得几乎哆嗦起来。

    这个女人,白皙的肌肤,银色的头,虽然是标准的奴人,却长得实在象燃啊,象我在仙山萦中见到的那个神秘的女子燃啊!除了背后没有一对美丽的大翅膀外,她和燃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只是偶然的巧合呢,还是天意的安排?“天是什么?天意又是什么?”我突然想起了蒙沌所说过的话。

    原本初听到这个女人声音的时候,我心中还曾产生过绮念的,但现在却只有一片疑惑和茫然。我木然地转过身去,把背脊展露给她。我感觉到一条粗糙的浴斤在背上摩擦着,除此以外,很长一段时间,似乎什么也没有想,也没有任何感受。

    擦完背,那女人就跪坐在一旁,等待我的吩咐——似乎郕扬并没有要求她更进一步地服侍我,我松了一口气。泡完了澡,她用一块柔软的浴巾帮我擦净身体,并帮我穿上衣服。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有些害怕她的碰触。

    “大夫,能够为您修剪一下胡须吗?”那奴人女子小心地问道。奴人是不能使用金属工具的,除非得到士的允许。我微微点一下头,慢慢坐在席子上。她从一个小柜子里取出工具,先是一柄精巧的小剪刀,仔细地帮我修剪胡须。

    时光飞逝啊,我已经快三十岁了,胡须也已经很长了。想起刚被放逐出彭国的时候,我还只是个孩子,只在唇上有一些细密的绒毛。大劫何时才会来到呢?对于人的一生来说,劫难的间隔实在是太漫长了,漫长到几乎没有人会注意它。

    修剪完胡须,那奴人女子又用一把木梳小心地整理,并帮我涂上须蜡。“你……你叫什么名字?”我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奴婢名叫寒。”是很普通的奴人名字啊,就和惋一样。

    我突然想到,一定要向郕扬要求相赠这个女奴——想来他一定会答应的。

    ※※※

    本来想在温泉多休息几天,但第二天就有快马从国都来到,禀报国君:“天子的使臣手持诏命,已经来到国中。”国君只好无奈地收拾一下行李,带着我离开了温泉。

第四十三章 索

    史载:檀王十八年冬十一月,郴人侵谷,以索大龟。

    ※※※

    临离开温泉的时候,我终于得到一个机会,悄悄对郕扬说,我很喜欢他派来服侍我的那个名叫寒的女奴。我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就如同被拴在郕扬的战车上一样,再也难以脱身,但此时无法再考虑更长远的问题了,我只知道,我需要这个女奴,我直觉会从她身上现一些什么。

    郕扬毫不犹豫地一口答应了。于是,我带着寒,随同国君,回到了郴邑。

    才到郴邑,天子的使节就来到了,国君准备大礼迎接使节,并接受了诏命。“天子要我到王京去,”然后,他召见各卿、大夫,征询大家的意见。

    “天子有诏,国君不可违抗。”世卿剧棠,也就是剧谒的父亲,这样回答道。但另外一位世卿离芬却对此持反对意见:“天子德衰,拥护他不一定能提高威望。万一他提出一些无理的要求,我国不遵从,会给他国提供侵略的借口,我国遵从,又难免会损害国家利益。国君还是找个借口,不去王京为好。”

    大臣们各执一词,谁都不肯让步,国君也无从抉择。最后,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峰大夫有何高见?”我觉许多道嫉妒甚至仇视的目光向自己扫了过来——我并非郴国世袭的臣子,地位提升又实在是太快了,遭人嫉恨原本也是意料中事。

    “臣下恐怕……”我斟酌着语句,慢慢回答说,“恐怕天子召见国君的原因,是要见一见云玦。臣下此次与彭公会盟回来,经过王京,天子就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被臣下借口拒绝了。此事,已向国君禀报过。”

    国君点点头。离芬恍然大悟似地一拍大腿:“峰大夫所言有理。万一天子要我国献出云玦,国君献还是不献?所以还是别去王京的为好。”另外也有人附和说:“正是,天子德衰,定想借助神器之力,重振王室声威。这本来是一件好事情,但没有云玦,我国的声威却会下降呀!”

    他们都以为云玦在国君手里,其实包括云玦在内,有三件神器都落在我的手中。想到几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里,我忍不住无恶意地微微笑了笑。

    国君终于下定了决心,借口身体不适,不遵从天子的诏命,不肯前往王京觐见。商讨结束后,群臣告退,国君只把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深无终请求把云玦留在你那里,它可还安全吗?”当大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国君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一些,然后低声问道。我故示庄重地点点头:“国君请放心。”

    国君凑近我一些,轻声道:“大夫的忠心和才能,寡人非常清楚。可惜大夫不是我郴国世袭的臣子,我不能提拔你做卿。但若是有了拥立之功,下代国君却可能封你为世卿呀!”我差点笑出声来,还以为国君要和我谈天子诏命或者是神器的事情,没想到他脑袋里仍然还只有郕扬的继承权啊。

    以为我会在乎世卿的位置吗?我知道“站得高,跌得重”的道理。在虚幻的未来,作为世卿的郕扬不就被人族灭了吗?不管这郕扬究竟是我还是公子扬,下场之凄惨,都不会使我高兴的。

    但国君的话说得很含糊,他没有点明,我也不好明着拒绝,只得俯身行礼说:“臣下本来是彭国的逐臣,在郴国被当成奸细,做了奴隶,如果不是国君的提拔和破格任用,恐怕臣下早就饿死在田埂里了。国君的深恩厚德,臣下是不会忘记的。”

    我的意思其实是在说:我受过你的恩德,当然要报答,可这和你的儿子无关。当然,国君是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潜台词的,他似乎颇为满意地捋捋胡须:“全仰仗大夫了。”

    ※※※

    回到家里,惋仍然抱着女儿站在门口迎接。我走进内室,一边换衣服,一边问道:“我带回来那个女奴,安排在哪里了?”我察觉出惋的眼中流露出一丝不安和嫉妒:“贱妾已经给她安排好了住处,就在大人卧室的旁边……这样,大人还满意吗?”

    我微微笑了笑,走到寒的住处,寒跪在门口迎接我。“以后你帮助惋,负责我的饮食起居,”我向她点点头,“我这里不比公子扬家,没有那样奢华的排场,奴隶、仆役也不多,恐怕你以后要辛苦了。”

    我的话出奇的温和,大概以前从来也没有一个贵族这样对奴隶讲话吧。我现寒的眼中竟然渗出了泪水。她向我深深俯下头去:“奴婢定会用心服侍主人,如果有做错的地方,请主人尽管责罚。”

    走出门去,又看到了惋妒忌的目光。她以为我会收寒做侍妾吗?以为寒会和她争宠吗?我从来就没有宠爱过她,她不过剧谒送给我的一个生育工具而已。况且,我暂时也无意占有寒,更别说让寒做侍妾了。

    我只想把寒留在身边而已,我觉得她定会给我带来一些奇异的经历。既然万事万物都是相互关联的,那么她长得如此酷似燃,应该不会没有道理吧。

    我暂时不去想大劫和神器的事情。有圭在哪里?没有人知道。我只有静等彭刚的经历在半梦半醒间重现,以求从中找出线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终究我只是一个下愚而已啊,在大劫的面前,连仙人和上人都这般渺小而无力,我又能做些什么呢?知道自己最终无所作为,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吧,就不必劳心劳力,去努力追寻永远也达不到的目标了。

    就因为许多人把自己的价值看得过高,才会产生那么多的纷争吧——我有时也会这样无益地想道。

    ※※※

    但是平安的贵族锦衣玉食的生活,并没能持续太久。十一月,国君下令讨伐北方的谷国。郴国东去海边的道路,被三个国家所阻断,那就是谷国、何国和真国。其中,何国和真国一贯恭顺,只有谷国,同时向郴国和素国双方面进贡——那确实是片富得流油的土地。

    因此,从温泉回来以后,国君立刻派人前往谷国,要求他们暂停明年的贡品,改为进贡一头大龟,被谷人拒绝了。谷人以海上风浪不侧,大龟难以捕捉为名,请求仍然维持往年的贡品,等捉到大龟后再说。这本在国君的意料之中,他立刻派郕扬领兵,进攻谷国。

    进攻谷国的目的,也是为了激怒素国。国君知道素国实力未衰,迟早还会和自己来一场大决战的。现在郴国因为展示了云玦而声望日隆,素国却才从夺取继承权的内乱中稳定下来,要能在明年春播前展开这场战争,是再好不过的了。若等素国完全恢复国力再来进攻,恐怕郴国会吃亏的。

    郴国有国君亲自统辖的上、中、下三军,各二十五乘,此外诸卿、大夫还有近两万兵马。郕扬此次,总共统帅五十乘战车和一千步卒,不过是郴国总兵力的四分之一罢了。派去辅佐郕扬的,有身为下军大夫的我,以及剧卿之子剧谒、离卿之子离攸——也全都是年轻人。

    看样子,国君是不再信任那些年老的世卿大夫了,他正在为郕扬寻找年轻的拥护者和辅佐者。如果这仗打赢了,则郕扬的威信会大大提高,我们这些年轻人也会心甘情愿跟随他。万一打败了,作为辅佐者的我们,将和郕扬一起被世卿大夫们责备和嘲笑,从而使我们憎恶那些世卿大夫,更加靠拢郕扬。

    国君打的好如意算盘,可惜,我才不是这样简单就会决定自己的人生的,剧谒更是只小狐狸,岂肯轻易就范?只有离攸,看上去似乎只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热血青年而已,也许会上当吧。

    我们从谷国的东境楔入,谷国整合了一万大军前来迎击。谷人富足但不知兵,战斗力弱到令人难以想象。才一接战,钟宕就指给我看敌方统帅身边的一乘战车:“装饰华丽,一定是宗族贵戚,家主,咱们就以他为目标吧!”

    对比我们的战车,有哪一乘谷国战车装饰不够华丽的?他们都把财富扔在无用的装饰上面了,比如给车轼雕上花,给车厢蒙上彩漆的牛皮,给驾马戴上白色的羽冠……把军用战车打扮得好象婚礼的彩车一样——这样的军队,真的有战斗力吗?

    不过,整支军队缺乏战斗力,并不等于军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废物。钟宕这家伙目光敏锐,敏锐到让我恨得牙痒痒的,因为我们挑上了恐怕是最难对付的一个敌人。

    那是谷公子卬——虽然当时我并不知道。弧增为我驾着车,钟宕担任车右——此次出兵,我动用的私车也就只这一乘而已,大概是国君不想哪怕最小程度地削弱我们这几个年轻臣子的实力吧。我叫弧增加快度,同时挥动木弓,要车后的徒步紧紧赶上。等到距离敌人两百步的时候,我搭上箭,瞄准了公子卬的面孔,一箭射去。

    距离实在太远了,以我的膂力,加上手里的软弓,是没有办法在这种情况下伤害到他的。箭在他车前就落了地,这反倒引起了他的警觉。

    距离缩短到一百二十步了,我又一箭射去。公子卬的车右及时端起大盾,挡在主人面前,这一箭楔入木盾,箭羽颤动了一下。两车相错,钟宕挥起他巨大的铁戟,轮圆了一戟啄去,公子卬的车右以戈相迎,“嘭”的一声,抵挡住了攻击。

    能够挡住钟宕这雷霆万钧之击的,东方还没有几个人,这车右真是好大的力气。车彀相触,随即分开,各自车后的徒步挥舞兵器厮杀起来。

    弧增熟练地抖动缰绳,把战车驰开一箭之地,然后绕个圈子,掉过头来。就在他掉头的前一瞬间,我搭上箭,反身要射,却没想到敌人更快一步——一声尖锐的箭矢破空声响过,我只觉得左臂上一麻,不由自主地跌倒在车厢中……

    ※※※

    只是一瞬间生的事情,我立刻站稳了脚步,扭头看去,只见一支石簇的羽箭刺入自己左臂披膊的缝隙中,有鲜血涌了出来。最近十年来,我纵横疆场,还没有受过伤,这实在是奇耻大辱!难道,在茹人中竟然有这样的神射手,可以伤害到我吗?

    不,那不可能,这一定是妖术的作用!我曾听说过茹人中有相当多的家伙会使用妖术,只要诵念咒语:“箭噌噌,如飞蝗,飞禽走兽无处藏。”就可以轻易射中三十丈高处翱翔的鹰隼,或是正在疾奔的花豹。一定是受过这种妖术加护的羽箭,才有可能伤害到我!

    服庸驱动战车,转了个圈,再度面对敌人。我伸手拔下左臂上的羽箭,高声叫道:“我是彭侯刚,哪位勇士射中了我,出列吧,咱们来一对一较量高下!”茹人群中却并没有回应。这帮家伙,听到我的名字,全都胆怯了吗?

    这一点点小伤,根本无法影响我的战斗力。我开弓搭箭,“噔噔噔”三响,射倒了三个茹人,距离最近的也在两百步以外。茹人们惊惶失措,纷纷向左右逃散开去。

    我是在做什么呀?我们居住在潼水以南的彭族,为什么要到北方来征讨茹人呢?就因为茹人不肯承认鸿王为天子,不肯臣服于他,鸿王自己不肯动手,倒用一车玉帛来要求我出兵。虽然现在还不宜和他撕破脸,但他这么做,不是为了要削弱我彭族的力量吧?

    且做你的春秋大梦去罢!我彭族只会越战越勇,越战越强,小小的茹人,怎会削弱我的实力?不过话说回来,茹人的战斗力之强,确实是我以往所没能想到的。这些白肤银的蛮族,看上去是这样孱弱无力,但走到战场上,却竟然出现了可以射中我的勇士,竟然一度使我军陷入苦战中!

    这一定都是妖术的作用。我睁大眼睛,仔细观察,终于被我寻到了他们的统帅旗帜。把手一指,服庸没有回头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驱动驾马,向那个方向驰去。

    我远远地向弓谙做个手势,弓谙再度擂响战鼓。擂鼓这种事,本来是应该统帅做的,但我实在不愿意放下手中的武器,却拣起鼓棰,于是干脆把这个任务交给了世卿弓谙。想想已经完蛋了的鹏王,也有同样的嗜好——我不会和他一样,都只是个一勇之夫吧?

    不,我的战斗是建立在绝对的自信上的,我绝不打没有把握赢的仗!除非形势所迫,必须要举起武器来迎击敌人,否则,哪怕是注定会平局的仗,我也不会去打。就因为这样,我才迟迟不和鸿王撕破脸。现在以我的实力,已经足以与他抗衡了,但却还没有必胜的把握。

第四十四章 返

    史载:檀王十九年春二月,素人与郴战于容境,以返谷之地。

    ※※※

    彭刚和茹人的战争,生在鸿王建立威王朝的第三年。他一战灭茹,过三万名茹人从此做了人类的奴隶,并被称为奴人。又过了一年,彭刚突然病逝,还没来得及向鸿王举起反叛之剑。

    彭刚的经历刹那间在我脑海中闪现,但我并没有他那样幸运,更没有他那样勇猛。左臂上中的这一箭,刺入很深,我再也无法抬起弓来了。但好在郕扬他们在中路和西路取得了辉煌的胜利,我的战车才刚跑回敌人面前,公子卬就被本方的败兵所冲,驾车往东方溃败了下去。

    钟宕抓住机会,脑后一戟,取了那位才和他战个平手的车右的性命。我用右手攀住车厢边缘,指挥弧增抖动缰绳,快追赶上去。公子卬慌不择路,才跑出十余丈,终于马仰车翻,做了我的俘虏。

    郕扬此次出兵,可以说是大获全胜,谷伯被迫求和,答应把东境直到海边的一百多里土地割让给郴国。郕扬凯旋班师,志得意满。我左臂吊着绷带,望到他脸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不由暗暗摇头。二十岁的年轻人,初次上阵就打了个大胜仗,对他的人生未必会产生好的影响啊。

    想想我的初次上阵,就遭遇到那样规模的犬人部队,杀得血透重甲。年轻人总需要在不断的失败和挫折中吸取教训,然后才能成长起来的。不过转念一想,我是经过许多失败和挫折了,我可有成长起来呢?我可有成为一名真正勇猛善战的士呢?我不禁苦笑着摇了摇头。

    才回到郴邑,我就躺倒了。没想到公子卬如此恶毒,竟然在箭簇上涂上毒药!早知道就不那样轻易地放走他,起码也要他交出解毒药来才好。这种毒药非常奇特,作得非常缓慢,否则,我就不会等回到郴邑,才突然伤口化脓,连日高烧不退的。

    国君亲自派了医者来给我诊治,郕扬、剧谒他们也都亲自登门来探病。对于前者,我是很欢迎的,正如蒙沌之言:“对于下愚来说,乐生惧死本是自然。”对于后者,可就有些不大耐烦了。因为我知道,他们未必真的关心我的死活,这些表面文章,只是要为可能痊愈的我的以后,埋下伏笔。

    尤其是剧谒,竟然又在病榻前提起前议,要把他妹妹嫁给我。“我不想这时候打搅你,但这是家父的命令。”他这样说道。我知道,因为最近我的意见总是和剧棠相左,相反,一向和他争权的离芬,似乎特意地总是附和我的意见,因此剧棠着急要把我这枚棋子捏在手里。

    “知道了,等我好了再说吧。”我依旧推搪,这样含糊地回答剧谒。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于那个在虚幻的未来,被亲兄长也就是剧谒出卖的女人,没有丝毫好感——虽然从来也没有见过面。

    我就在床上过了年,伤势逐渐好转,但医者却坚持要我继续静养,说没有三五个月不能痊愈,如果不等痊愈了就动用力气的话,很可能转化成固疾,每当天气变化,左臂都会酸痛难忍。

    郴国终于获得了通往东海的道路,也得到了海盐、海产等诸多利益,但没等找到大龟,素国的军队先攻过来了——这正合了国君的心意。二月初,素人集结了两万多兵马,进入容国,准备从北方进攻郴国,要郴国归还侵吞谷国的土地。国君联络何、真两国,出兵两万,亲自杀入容国。大战一触即。

    我依旧躺在病床上,无法参与这场战斗。不过这对我来说,倒是相当舒心的一件事情。我讨厌战争,更讨厌亲身参加战争。如果天下的战争无法避免,起码让我置身事外好吧。

    就在这段时间,我家里却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情,是由那个女奴人寒所带来的不寻常的事情——

    ※※※

    某天下午,我午睡才醒,正斜靠在榻上逗弄着女儿玩耍——作为一名士来说,昼寝是会被人嘲笑的不健康的行为,但仍躺卧在病榻上的我,当然享有这种特权。就在这个时候,突然惋揪着寒的头走了进来。

    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惋的这种表情,那是狂喜和刻毒融合在一起的复杂的表情。我疑惑地,又有些愠怒地望向她。家中谁都知道我对寒很好,没人敢欺负寒,甚至许多人都认为我即将收寒做侍妾——他们认为我不是不愿意,只是出征、负伤,一系列事情搅得没有时间而已。

    一向温柔的惋,竟然会被妒嫉心折磨成这个样子吗?这样的女人,我怎么可能会违背世俗的礼仪,想要让她成为正室夫人呢?那个虚幻的未来果然是相当虚假的啊。惋注意到我目光中的愠怒,急忙收敛起自己得意而残忍的神情,低下头,扯着寒的头,把她拉到我的床前:“大人,这个贱人……”

    寒伏在地上,哭泣着分辩:“不,不,你误会了,我不是……”“你竟敢使用妖术来诅咒大人!”惋恶狠狠地踢了她一脚,“还敢狡辩?!”“什么妖术?什么诅咒?”我瞪了惋一眼,“有话就说,我在这里,什么时候轮到你动人了?!”

    从来没有见到过父亲这样疾言厉色的女儿,突然在我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惋的母性显露,伸过手来想要抱孩子,却被我把她的开了:“才打过人,不许你现在碰孩子!”因为我分明看到寒的额头上全是淤青。

    惋惊慌地急忙退后,跪在地上。我抱着女儿小惋,慢慢地哄着,暂时懒得去理这两个跪着的女人。好不容易,小惋停止了哭泣,我叫进一名人类女奴来,要她把孩子抱走,好好陪她玩。

    等那女奴领着孩子出去了,我才转过头,望向面前这两个女性奴人,有些不耐烦地扬一扬下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大人,”惋抢先说道,“我偶尔经过这贱人的屋子,看到她正用妖术在诅咒大人——大人的伤势久久不得痊愈,定是她诅咒的结果……”

    我打断惋的话:“偶尔经过?你经常借故窥看她的屋子,要找机会来收拾她吧!哼,国君派来的医者也说我的伤势没那么快就好的,难道他们也在诅咒我吗?!”

    “大人,那不是诅咒……”寒才分辩了一句,又被惋打断了:“那一定是妖术,是诅咒啊!大人,您不了解奴人妖术的厉害……”

    我怎么会不了解奴人妖术的厉害?奴人的妖术,竟然可以伤害到无敌的彭刚!不过我相信寒不会害我,别说我一贯待她很好,她八成是郕扬派来我身边的奸细,可是郕扬也没可能现在就想害我,他希望我平平安安地等到扶他登上国君之位呢。“你闭嘴!”我呵斥惋,然后转向寒,用比较温和的声音问她:“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寒慢慢抬起头来,这可怜的姑娘,不仅是额头,满脸都是淤青,看样子惋下手还不轻哪。天晓得那泼妇向来瘦弱的身体里,怎么竟然隐藏着这样的力量。寒抽泣地说道:“奴婢怎敢诅咒大人……那是我家祖传的一种咒法,可以祈祷大人早日康复……”

    “不,那一定是诅咒的妖术……”惋才说了半句话,就被我飞起一脚,踢翻在地:“我没有问你!滚,滚出去!”惋恶狠狠地瞪了寒一眼,悻悻地退了出去。

    “那是怎样的咒法?怎样可以祈祷我早日康复?”我长吐一口气,为自己的愤怒也感觉有些诧异,然后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寒。寒依旧抽噎着:“有关梦境……人的梦境,可以激出灵魂深处的渴望和疑惑,这些渴望和疑惑得以释放,就能够安定心神,进而调理身体……大人对奴婢如此之好,因此奴婢才行此咒法,希望大人平安康健……”

    哈,可笑的咒法,我内心深处的渴望和疑惑,连上人、仙人都无法解决,又岂是奴人的咒法所可以激出来,进而将其释放的?不过话虽如此,我对这种神秘的咒法倒是产生了一丝兴趣:“真的可以吗?不管有没有效,我倒很久都没有做过好梦了。你若能让我做个好梦,也算报答我对你的恩德。”

    “可以的,大人,”寒眨着清澈的眼睛,“奴婢会让大人做个好梦的……”

    ※※※

    人的梦境有许多种,有荒梦,有绮梦,也有噩梦,有时候突然醒来,梦中的情景仍历历在目,有时候却只保留着梦中的或喜悦或哀伤的感情,情节却完全记不清了。一般情况下,人在梦境中是无法了解到自己正在做梦的,但也有例外——

    叔祖沓曾经教给**控自己梦境的方法,他说:“人的内心深处,有许多被世俗所隐藏的**,只有了解这些**,才能真正了解自己。通过练习,可以在梦中知道自己正在做梦,进而控制自己的梦境,进而挖掘出这些**。”我曾经跟随他学习了数个月的时间,终于偶尔也可以控制自己的梦境了。

    当我在梦中醒悟过来,了解自己正在做梦的事实,这时候就可以尝试着控制梦境。我有时候希望见到分手已久的幼时玩伴,有时候希望白天对自己过火的父母可以平息怒气,更加宠爱我,有时候希望得到一餐美食……除了一次梦见几个美丽的贵族小姐,在我面前宽衣解带外,其余的梦境我都讲述给叔祖听了。他听后只是长叹一声:“只是这样吗?你只想如此引导自己的梦境吗?看起来,不应该这样早就教会你的……”

    控制自己梦境的方法,是需要持续不断地练习的,我本来所达到的境界就不高,一般情况下,等到所盼望的情景才浮现在脑海中,就会很快醒来,或者转移到另外一个梦境去。幼时的玩伴才一露面就消失了;父母才刚把我搂到怀里,我就醒来了;香喷喷的烤肉才刚塞进嘴里,还没来得及咀嚼,就又转移到另外的梦境中去了;贵族小姐才刚解开她们的外衣,我正思考下一步该干什么,她们突然都笑着跑散了……

    年龄渐长之后,我有更多的世俗的事情要考虑,再没有时间和精神去练习操控自己的梦境。最近几年来,别说操控梦境,连在梦中醒悟到自己正在做梦的情况也很少生了。但叔祖沓的话语依然留存在脑海中:“梦是真实的延续,梦是灵魂的交融。用梦之眼所观照的,或许才是真实的世界啊……”

    当天晚上,我让寒留在我的卧室里,就在病榻前施行她的咒法。她点起一盆火,焚烧了一些奇特的草药,淡淡的青烟里隐约渗透出一种甜美的气息。我躺在榻上,听她口中喃喃祷告,逐渐沉入了梦乡。

    一开始的梦,并没有什么意义,似乎我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了,并且知道这梦是寒所激出来的。这时候,我现自己身处黑暗中,四周一片寂静,寂静到使人心悸。

    才在心中咒骂寒:“我要一个好梦的,这就是你给我的好梦吗?”突然,我现远方隐约闪起了一点光亮。我摸索着,慢慢向那光亮走去,越走越近,眼前逐渐光明起来,心中似乎也逐渐宁静下来。

    这并非日月之光,还不足以使四周一片通明,但已经能够使我模糊看清周围的景色了。我正置身在一片平原上,远处似乎有山,还有水流,而这光亮,就在水流旁边,闪烁着,象是星光,却并不在天上。

    越走越近,我突然觉得四周的景色似曾相识。究竟在哪里见到过呢?心中茫然地想着,终于,我走到了水边——

    那是一条缓缓地流动着的大河,无尽的波光一直延展到地平线上。如果不是它在有规律地流动着,我会以为那是海……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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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劫录介绍:
“下愚不同,上人小同,仙人大同,至人无同……上人界万五千年一崩坏,仙人界十二万五千年一崩坏,至人不坏。而上人界、仙人界的下次崩坏,都在近年内。这是人世反常、变乱的根由……”
时代动荡,大劫将至,破劫的线索,是开辟有无的大化之珠,还是那个平凡的世卿逐子?嚣乱的时间,秩序的空间,彭刚与峰扬两位性格迥异的主角在时空中重叠;征服天下的野心,各有所图的机谋,密切关联着四样宝物和寻宝冒险之旅……
奇幻的瑰丽与历史的厚重浑然一体,以东方文化为基础的奇幻探索,与你共享!尘劫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尘劫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尘劫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