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入
史载:鸿王五年夏八月,彭侯刚入于大荒之漠。
刚是我的名字,也是父母对我的期望。但是长老过汝却不喜欢这个名字,他总是说:“刚则易折啊。”
大荒之野在世界的南方,无边荒漠,一直延续到不可知的远处,没有人知道它的尽头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在它的南方还有些什么。大家都说,那是世界的尽头,但世界的尽头又是怎样的呢?是无边黑暗,只有南方天柱绛桑卓然挺立,还是在绛桑附近,还有一片美丽的土地存在?或者,绛桑本身就生长在这荒漠中——虽然,我知道大荒之野中应该是寸草不生的。
邯人向导对我说,他们曾经深入大荒之野整整四日,行进约两百里。出前,我和他们仔细研究了在荒漠中可能遇到的危险,我们携带了足够多的粮食和清水,还带了几捆细长的木杆,杆的一端都绑着红色的小旗。
因为在荒漠中,四野一色,太阳长年不落,高挂正空,根本无法辨识方向,所以我们每前进两里,就插下一根木杆,藉此标志来路,同时调整自己前进的方向。我们直线向南,就这样走了很长时间。
因为太阳永远不落,所以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木杆已经快要用完了,以此记数,该已经走了三百多里了吧。时正仲夏,天气越来越热,黄色的荒沙上似乎总浮动着一层薄薄的烟雾,使人不禁从心底产生出一种淡淡的恐惧。小时候,我害怕黑暗,现在,我才知道,原来无尽的白昼也会带来恐惧。
粮食和清水,足够我们使用过一个月的,但是向导却已经开始胆怯,不断地提出后退的请求。当然,他们以前谁也没有如此深入荒漠,他们可不想陪我死在这里——虽然我相信自己绝不会死。我仔细考虑了一下,既然他们已经失去了向导的作用,那么继续跟随我前进,只会浪费食水,于是我分了少量物资,放他们回去了。
一个人赶着车,继续向南方行去,又走了二三十里,木杆已经用尽了。很快,我就再也无法把握正确的方向了,只有靠直觉向前挺进。我开始有些后悔,但犹豫了几次,还是打消了后退的念头。
就这样,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深入荒漠有多远,食水已尽,车子越走越慢,终于,一匹马再也坚持不住了,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车子翻倒,我被狠狠摔了出去。双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爬起来,但爬到一半,我却停住了,因为突然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掠上心头:我曾经来过这里,我曾经进入过大荒之漠,并且就这样一个人孤独地前进,直至车翻人倒……
怎么可能?!我虽然居于南方,但彭邑距离大荒之漠有整整八天的路程,我从来也没有进入过这个荒漠,连想都没有想过。如果这次不是为了获取宝玉,恐怕毕生也不会踏足此处。然而,我心底的无名的熟悉感觉,却越来越是强烈。此后的日子中——应该有几天甚至十几天吧,太阳总也不落,我无从判断时光的流逝——我靠着饮马血,吃生马肉,勉强活了下来。等到马血都尽的时候,我只好背上一块干干的马肉,靠两条腿继续前进。剩余的马肉只好放弃了,如果没有水,带再多的肉也不能维持生命。
路上,看到过几具骨架,其中一具,似乎是人的,但是没有骷髅,不能准确判断。我苦笑一下,才要转头离开,突然又现这具骸骨是如此的熟悉。是的,我以前一定看到过它的,一定在无边的荒漠中,在烈日的照耀下,拖着疲惫的脚步,背着一块干马肉,看到过它的!我向前走了两步,想要蹲下来仔细观察这骸骨,但突然间,熟悉感又消失了。不,我上次看到它的时候,根本没有心情停留……
马肉终于吃完了,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我实在疲惫极了,很想就这样躺倒,沉沉地睡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梦想还没能实现!我就这样走着,走着,疲惫地走着,是腰下的“血剑”给了我力量,每次当我就要倒下去的时候,我就握住剑柄,一股柔和的力量就会传入我的脏腑,给我灌输一丝微弱的活力。
就这样,我终于走出了大荒之漠,终于找到了绛桑……
原来荒漠之外,是这样的一片土地。那是极大的一片青绿色的草原,草原的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树干直插云霄。向上望去,看不到枝叶,但就树皮的形状来看,那是桑树。这一定就是南方的天柱绛桑了。
我抓了几把草,放在嘴里咀嚼着,苦涩的草汁,现在对于我来说,不啻琼浆玉露。大概已经七八天没有饮水了,我竟然还能活着,这真是一个奇迹。我立刻信心百倍,命运既然让我这样突破死亡的重围,来到绛桑旁边,就一定是有更伟大的使命要我完成——我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
看着很近,但到达绛桑旁边,我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是的,三天三夜,夜晚终于再度降临了。我躺在柔软的草地上,遥望着满天繁星,终于再次获得了安祥的睡眠。在梦中,我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回到了彭邑,我饱食着烹肉,啜饮着美酒……
突然,天生的敏锐直觉,使我惊醒了过来,我看到,在黑暗中,有两点蓝色的光芒,正快向我逼近。那一定是野兽!现在野兽对我来说,就等于是美食。我挥动“血剑”,跳起来迎了上去。红光一闪,蓝光消失了。
那是一只大如野狼的奇怪野兽,我从来也没有见过。但这无关紧要,我关心的是它的肉质是否鲜美。于是捡了一些草,生起火来。草很湿,要点着很不容易,并且冒出浓浓的烟来,我费了很大的力气,才终于烤熟了兽肉——味道还算过得去。
终于走到绛桑下面。我围着绛桑走了小半圈,估计这天柱粗约三到四里,我在它的面前,就象一只蝼蚁似的。绛桑象是一株普通桑树的无限放大,树皮也因此感觉非常粗糙,有很多可资攀援的褶皱。我在树下又好好休息了一晚,养足精神,然后背上剩余的兽肉,努力向上爬去。
天黑的时候,我就小心地用“血剑”在树干上挖出一个孔穴,藏身进去,蜷缩着睡上一觉。天一亮,爬出孔穴,继续向上攀登。就这样,整整爬了四天三夜,距离地面,大概已经近百里了,从空中望下去,地面变成了一片深绿,其它什么也看不清。
携带的兽肉已经吃完了,但我没有丧失信心。我相信,南方的宝玉,一定就在绛桑顶端。老人们都说,天柱是通往天神宫殿的桥梁,也许我可以见到天神,可以见到天辅是什么模样。远远向故乡所在的方向望去,天边有一条黄色的带子,那是大荒之野吧。向南方望去,还可以看见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世界的尽头吗?在它的背面,会有些什么呢?
又往上爬了两天,饥饿和干渴逐渐消耗着我的体力,每天还爬不到十里。但是终于,我看到头顶青翠一片——那是树冠吗?绛桑之顶就在眼前了吗?以后的几天里,我不用再挖掘藏身的树洞了,而可以舒适地躺在硕大无朋的桑叶上。饥渴的时候,我就啃食这多汁的桑叶——味道比下面的青草好多了,我感觉自己象一只小小的蚕。是的,我是蚕,何时才能结茧羽化,在梦想的天空自在飞翔呢?
大约又过了六七天,我到达了绛桑的顶端,我的自信徒然间崩溃了。树顶什么也没有,向上望去,仍是空茫的蓝色的天空,天神的居住何在?我坐下来,喘着气,从腰间取出昨晚挖下的一块桑叶,却没有吃,而是用它擦拭自己的面庞。我竭力稳定心神,整理自己的心绪:难道宝玉是在天柱之内,或者在天柱之下吗?
向下望去,只见云雾苍茫,不知道有多高。我恐怕已经没有体力再回去下面了,而且就算下去了,又怎样掘开这粗达数里的绛桑呢!
就此放弃吗?这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我从来也没有这样茫然无措过。四望寂寥,没有可以商量的人,如此高处,似乎连禽鸟也不曾飞来过。我苦笑着,握住了“血剑”,仰天长叹一声。杀死苹妍时候的那种可笑的悲凉,再度掠上心头。
我站起来,用双手高高地举起“血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就要向脚下的树干上插去——这可厌的绛桑,就让我和你同归于尽吧。我相信“血剑”的威力,就算不能杀死这棵巨大的树,也要让它受到重大的损伤!
但就在这个时候,突然间,一个声音在脑海中响起:“住手,不要伤害它。”
我高举的双手僵住了,向四下望去,却看不到任何人。
“你是谁?在哪里?”我大声询问着,同时做出将随时继续我无益的破坏行动的架式。一声长长的叹息再度在我脑海中想起,接着,一个淡淡的影子,在我眼前,逐渐清晰起来。
仿佛梦境一般的,那个影子恍如大荒之漠中浮动的烟雾,朦胧地显示出一位长须老人的形象。这位老人的眸子是橙色的,须却是紫色的,身披一件我从来也没有见过的颜色的长袍,遮住了他整个身躯。他没有开口,但我知道,脑海中的那个声音,正是他的思想。
“不要破坏它,它在这里生长了数万年,它泽庇着这一方的生灵。”脑中的声音说道。
我连忙询问:“你是谁?你是天神吗?”
“不,你们所谓的天神,其实并不存在。我是仙人,下愚悟得大道,可飞升为上人;上人修炼得法,可净化为仙人;仙人统和有无,可解脱为至人。你们所谓由祖先所化生的、保佑着后世子孙的天神,其实子虚乌有,根本就不存在。”
我突然感觉四肢无力,再度颓然坐倒。这位“仙人”所言,打破了人类一贯的信仰——虽然我从来就疑惑天神是否存在,但也不禁遭受到强力的震撼。我语无伦次地提出了一些问题,仙人逐一回答,但用词晦涩,内涵深邃,我几乎全都无法理解。终于,我从极度的迷茫和失落中缓和了过来,记起了自己的梦想和使命,开口问道:“您可知道,这南方的极处,有一块宝玉,具有惊人力量的宝玉,它在何处?”
仙人的影子微微晃了一下,象是在摇头:“从未听过此物。我该走了,你切莫再伤害绛桑。”说着,那影子逐渐模糊,逐渐淡去。
“等等,”我赶紧再次举起“血剑”,“你有没有本领带我下去?否则……我反正是要死在这里,定要杀死这棵该死的树!”
一声叹息再度响起,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再亮起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了硕大的桑叶和稀薄的云彩。看看脚下,那是湛绿的草地——我下来了!我竟然就这样倏忽间回到了地面,这是仙人的力量吗?这力量如此的神奇而不可思议!
就在仙人离去之前,我一口气问了最后三个问题:“远方那座山叫什么名字?那是南方大地的尽头吗?在它的背面究竟有些什么?”仙人回答说:“那是萦,是我所居住的地方。它不是大地的尽头,大地远没有尽头。”
“带我去!”我叫了起来,我相信,自己若能到达仙人居住的地方,或许可以学到他所拥有的本领和力量,那样的话,我的梦想就可以实现了。
但是仙人没有回答我,那影子终于化成了稀薄的雾气,然后连雾气都逐渐散尽,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我低下头来,抓起一把青草在口中咀嚼着,藉以恢复体力。没有关系,你不愿意带我去那叫萦的山上,我就自己前往,我一定会再找到仙人的。一时间,我把未曾见过的宝玉抛在了脑后,而将有所接触的仙人当成了自己新的目标。
第十六章 出
史载:鸿王六年春三月,彭侯刚始出大荒之漠,以天最之命告王,使革命,伐不道。
我向着仙人所居住的高山行去——那座山是叫作萦吗?多么奇怪的名字。一路上,我嚼着野草,捕杀偶尔遭遇到的各种野兽。野兽的数量并不多,全都奇异得难以名状,或者似虎而小,或者似豹而有蹄。每隔三两天,总能猎到一只。
然而,命运就是这样喜欢捉弄人吗?在我失落的时候,它把渺茫的希望递送到我的面前,但当我捉住这希望的影子,竭力去追寻,希望又象云雾般飘散了。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萦一直远远地就在前方,却丝毫也不见接近。我的精神终于濒临崩溃的边缘,我知道自己双目赤红如火,心底焦躁不安,我从来也没有沉沦到这样的状态中过!
一切的改变,都产生于那一瞬间,我即将疯狂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停下了脚步,拔出腰间的“血剑”,用尽全身的力气向萦掷去:“去死吧,狗屁仙人!”“血剑”如一道陨星所带的赤色尾翼,直向前方飞去。突然间,我感觉四周的环境在飞地改变中,树木、草原,都模糊成线状掠过眼际,就仿如我正以从来没有过的惊人度,跟随“血剑”一起向前飞纵!
转眼间,我就来到了萦的面前,我看到陡峭的灰色岩壁就在身前不到一丈处,而“血剑”,深深地插入了岩壁,并且不停地抖动着,出初见时那种刺耳的鸣叫。岩壁开始晃动,无数巨大的石块从空中坠落,呼啸着,就砸在我的身边。我忘记了躲避,只是呆呆地望着“血剑”,喉头象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牢牢攫住了,一点声音都不出来。
岩壁在“血剑”的振动中,终于龟裂了开来,仿如张开了一张可怖的黑色巨口。“当”的一声,“血剑”掉落在地上。不,不仅仅是血剑,还有一块红色的玉石,从岩壁的裂缝中滚落出来,滚落到“血剑”边上。那就是我所追寻的宝玉吗?我激动得全身都在颤抖,急忙弯下腰,一手捡起了红玉,一手握住了“血剑”。
“你不能取走它,它落于下愚之手,必将祸患无穷!”听到脑海中的这个声音,不用抬头,我也知道仙人终于出现了。我的心中涌起一股胜利者对拜倒在脚前的俘虏似的喜悦和嘲讽,完全不理会他的警告,就要把红玉揣入怀中。
但是,我的手被攫住了,被没有形体的什么东西攫住了,一丝一毫也动弹不得。毫不犹豫地,我挥起“血剑”,向面前那个模糊的虛影斩了过去。脑海中一声惊呼,虚影徒然散去,我另一只手上的力量也突然消失了,因为惯力,手猛然向内扭曲,把红玉狠狠地砸在自己的胸口。
胸口一阵剧痛,我感觉一股强大的火热的力量,从宝玉直传入五脏六腑,就仿佛吞食了一块烧红的木炭似的。我不禁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来的时候,眼前是鲜红的一片。一开始,我还以为是被血糊住了眼睛,但立刻就惊惧地现,那是四周的环境再次改变了。我身处于一个艳红的世界中,草原消失了,绛桑消失了,萦也消失了,四外什么也没有,只有红色的地面和红色的天空,在远方不可知不可达之处,浑然一体地交融着。
我缓缓地直起腰,游目四顾,我立刻现这红色的世界中不仅仅自己一个人,在我的左前方,正有一个人慢慢地悠然地走近。这个人,身着一件式样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黄如金,眉高目陷,长相非常奇特。那是谁?那不是和鸿王所描述的梦中的天最是一个样子吗?我再度感觉这一切是如此的熟悉,这个人,我肯定曾经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见到过,虽然在听鸿王描述他的相貌的时候,从来也没有产生过这种感觉。
那个人继续缓缓走近,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微微一笑:“是的,我曾经以天最之名,托梦给威鸿。”他确实是在说话,和那个仙人将思想直指入人心的方式不同。他的声音如金属交击,那样的刺耳,却又给人一种神秘的诱惑力,使人想继续听下去。就象少年初次饮酒一般,酒浆割着他的喉咙,刺着他的脏腑,是如此的难受,但他仍会忍不住再去喝第二口,直到习惯并且爱上饮酒为止。
“曾经以天最之名?那么你究竟是谁?!”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血剑”。这个人给我如此强烈的压迫感,初战鹏王的时候,见到仙人的时候,甚至身处苍茫无际的大荒之漠中的时候,都不曾产生过如此的压迫感。
“你听仙人孤弘说到过上人、仙人和至人了。你可知道,下愚并王,上人一王,仙人无王,至人皆王,”那个人说了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而我,就是上人之王。我是蒙沌。”
上人之王?天最?蒙沌?我的头脑中猛然被塞入一大堆自己所从未听闻过,从未想象过,也根本无法理解的概念,立刻混乱成一团。向前望去,那人金色的面孔,在赤红的世界中,耀得我眼睛刺痛,几乎要流下泪来:“你……你为什么要冒充天最……”
“没有天最,”那个人微笑着,但笑容是如此的可怖,“孤弘告诉过你,由先祖所化生的、会护佑后世子孙的天神,其实根本只是人类幼稚的幻想。威人的祖先最吗?还有畏人的祖先畏,你的祖先辅,他们都死了,简单地死去了,化为乌有了。我,没有冒充任何人,我只是借用你们头脑中的幻想,指引一条明路给人类而已。”
“明路?就是要鸿王对抗鹏王,使战争爆,血流飘杵吗?真的可能胜利吗?”了解到鸿王的信仰原来根本是虚假的,他根本是被眼前这个可厌的什么“上人之王”给愚弄了,不知道为什么,我不仅不感到愤怒,反而油然从心底产生出一丝幸灾乐祸来。也许,我一直在嫉妒鸿王,嫉妒他获得了天神的垂示,而比他更强的我,却没有……
对方依然微笑着,向我伸出一只手来:“现自己心中卑鄙的思想了吗?不,我没有愚弄他,只是以他的智力——不,以你们人类的智力,根本无法理解宇宙的真相,因此我指引他的时候,运用了一些特别的手段而已。可能胜利吗?必须胜利!时间已经不多了……”
什么时间不多了?我才要问,他却直接回答道:“时间来不及了,快带着南之雷玉回去,并且尽快搜集齐其它的四块宝玉吧。我会帮助你的。大劫就要到来,大劫总是藉由下愚的动乱而逐渐萌芽。此次,动乱的种子被播撒到人类中间去了。有你、威鸿和宝玉的力量,应该可以推翻畏鹏,使人类尽快稳定下来,也许可以将大劫后推一千两百年……”
“什么大劫?什么一千两百年?”我大惑不解。
蒙沌诡异地笑着:“去吧,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下愚五千天地十万万缤纷世界,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一千两百年后,咱们应该有缘再见。”话才说完,他伸向我的手突然展开,手心向上,立刻,我看到一道耀眼的白光直冲天际。艳红的世界被撕裂了,如晶莹巨剑割开了红色的丝绸,转瞬间白光就充满了整个天地。我也被包裹在这白光中,不自禁地闭起了眼睛。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逐渐融化。
我能够感觉自己的手,尚在,自己的脚,尚在,自己的整个躯体,都没有什么变化,但我不能动。白光逐渐消散,我现自己飘浮在虚空中——除了自己,万物皆隐的虚空,没有大地,没有天空,没有日月星辰,也没有光亮。整个虚空呈现一种奇特的灰色,灰色中似乎又透出一线淡淡的深蓝。但是,想要捕捉住这深蓝一线的时候,它却又隐没了。
我见过这种颜色,仙人孤弘所穿的袍子,就是这种颜色的。脑中隐约浮现出一帧迷糊的印象:还有一个人也穿着这种颜色的袍子。是谁呢?我想不起来,太久远了,似乎在百年以前,又似乎在千年以后。
四周没有光亮,就呈现着这样奇特的灰蓝色。虽然在没有光的情况下,我的眼睛应该什么都看不见,面前应该只有一片漆黑,但我分明地知道,自己的眼睛并没有睁开,自己是用心在看的。
用心可以看到一切,弗远勿届,无微不显,我甚至可以看到自己的背后。身前,身侧,身后,现在对我来说,没有什么区别。这就是宇,混沌未开的宇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失去了知觉,又不知道过了多久,这知觉又再度恢复。其间流逝的时间,恐怕漫长得无法计数。终于,我睁开了眼睛,再次看到黑色、白色和红色三种光芒在眼前晃动,“风璜”、“云玦”和“雷琮”,就虚悬在我的头顶上方。
“原来你在这里,”我再次听到那个如金属交鸣的刺耳的声音,“一千两百年,又见面了。”几乎同时,我的脑海中,也浮现出了仙人忽荦的声音:“生了什么?你,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我想要定下神来,但头脑中极度地混乱。我是谁?我在这里做什么?刚才究竟生了什么?耳边的声音,和脑中的声音不再响起,他们似乎在等待我做出反应和解释。我慢慢地回想起了一切——我受命出使阵国,在渝国落脚的当天晚上,终于等来了素燕,素燕带来了“云玦”,深无终持有“雷琮”,而蒙沌则放出了“风璜”……
蒙沌,是的,这个人叫做蒙沌,上人之王蒙沌!一千两百年前,我曾经在大荒之漠更南方的绛桑之野见到过他……那么,我究竟是谁?我究竟是彭的世卿子、郴的客卿峰扬,还是彭的建国始祖、谥号肇侯的彭刚?!
究竟有几个自我?!那一切,那清晰的一切,究竟是真实还是幻梦?究竟是峰扬在梦中变成了彭刚,还是彭刚在梦中变成了峰扬?哪一个我,才是真实的我?!就在我无比迷惑的时候,那金属交鸣般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有什么区别呢?”
是的,我的眼前骤然一亮,有什么区别呢?峰扬也好,彭刚也好,不都是人类吗?有什么区别呢?今生前世也好,梦幻交织也好,不都是自我吗?有什么区别呢?我只需要知道,在今生今世、今时今地,我是郴国的客卿峰扬就可以了。那一千两百年前的彭侯刚的记忆,仍然残存在我的脑海中,但那对于峰扬的人生,会产生丝毫影响吗?
要说唯一的影响,大概是这段记忆再度回想起来,不禁使我唇边流露出一种深刻嘲讽的微笑。我想起来史书上的记载:英勇无敌的彭刚,为了寻求神明的谕旨,独自一人进入大荒之漠整整半年的时间,终于,他在绛桑顶端看到了天廷,获得了天最的指示,于是携带这指示给鸿王,要他革天命,伐无道,开辟一个崭新的王朝!
在绛桑顶端看到了天廷,哈哈哈哈,其实绛桑的顶端什么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越是回想,就越是觉得可笑,我终于弯下腰去,放声大笑了起来,笑得几乎忘记了一切,包括虛悬在头顶的三种神器,包括站在旁边的素燕和深无终,也包括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
“正是如此可笑啊,”我听见蒙沌的声音再度在耳边响起,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声音似乎已经不那么刺耳了,也许是我已经逐渐习惯了吧,“不过,了解了下愚是多么可笑的你本身,现在已经并不可笑了。好了,继续你作为峰扬的旅程吧,回去你的祖国,寻找另外一块宝玉吧,被你们称为‘雨璧’的东方之水玉!”
第十七章 叛
史载:檀王十八年春二月,涟人幕梁劫其君以叛。
我是年底才回到郴国的,身带“风璜”、“云玦”和“雷琮”那三件神器——这是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的意思,素燕和深无终都不敢违抗。尤其在接触过蒙沌以后,这两位元无宗门达者的情绪都变得非常低落——我理解他们的心情,当他们所认定的真理和追求的大道遭到蒙沌嘲笑以后,他们感觉人生的支柱完全崩塌了。尤其是深无终,他曾经是那样的执着,甚至有些偏执,因此受到的打击更大。
“过于自信是失败的前兆。”蒙沌曾经这样对他说。蒙沌和忽荦不同,他不但干涉下愚之事,并且毫不客气地践踏他们的理念、蹂躏他们的信心。“错误就是错误,即使对方是一个孩子,也不应该原谅他的错误。”他冷笑着,就这样把言辞的利剑刺入达者们的胸口。
“大道无穷无尽,无可捉摸,”但是对我,他的语气却要缓和得多,“我们看待至人,仿佛蝼蚁之看绛桑,可是焉知至人之于大道,不是象彭刚攀到绛桑之顶,看浩渺长天一样呢?有时候,我会认为下愚才更接近大道,因为他们的视野更加广阔,不会被现有的知所迷惑——他们所知太少了,但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打比方说,就如相聚一丈的两点,让大象来走,只有一步而已,无法改变的一步,但对于蝼蚁来说,距离虽远,行进时却有更多的选择机会。“选择多,所以容易迷惑;但选择多,有时成功的机率只有更大——因为大道虽然唯一,但是非常。”我听着他的话,只有不住点头,实际上却一点也不明白。
忽荦之看下愚,如同人类之看蝼蚁,所以不去踩踏,因为根本就不把蝼蚁放在眼里;而蒙沌之看下愚,如同成人之看孩童,所以教训,所以鞭挞,只为希望孩童可以快些健康成长起来。我不知道自己更厌恶哪一种态度,但对于这些上人和仙人,实在希望敬而远之。但他们偏偏要出现在我的生命中,这真是最可怕的悲剧。
回到郴国的时候,我的孩子已经出生了,是一个女孩。这使我非常高兴,我既不需要按照郴君的意思,立她为继承人,也不需要因为对惋越来越强烈的憎厌,而故意破坏郴君的承诺。我欢喜地抱起孩子,她在我手中甜甜地笑着。我突然现她的相貌非常奇特,并不象我或者她的母亲,却隐约有些象另外一个人——是谁呢?我想不起来,那个影子在脑海中一晃而逝,眨眼间,似乎已逃逸到千年以外……
回去后不久,我的身份就从客卿变成真正的郴国贵族,并获得下军大夫之职。郴立上中下三军,各有两千余卒,我作为下军统帅的副手,有直接掌控近千人的权力。
但是,我不可能在郴国享受锦衣玉食和安稳的生活太长时间,因为蒙沌和忽荦都希望我尽早动身,回祖国彭国去,寻找到最后一件神器“雨璧”——也就是蒙沌称之为“东方之水玉”的宝玉。于是,次年春二月,我再度作为郴君的使者,离开家庭和妻儿,驾车向西方进了。
二月初九,我离开郴境,当晚,被迫露宿在一片树林中。钟宕率领着家臣们,生起了篝火,并且搭建帐篷。我独自一个人倚靠着车轮,抬眼望着美丽的夜空,那深邃的蓝色,以及蓝色中点缀着的点点晶莹繁星,使我又想起了似乎是梦,又似乎是真的那两次经历:一次,是在啜吸了萦旁那条河的河水以后,看到了急变化的宇宙;一次,是当我还是彭刚之时,离开蒙沌所在鮮红的世界,看到了灰濛本无的虚空。这宇宙,是多么的神秘啊,下愚多么渺小,就连上人和仙人也是那样渺小,我们真的可能洞彻大劫的缘由,并设法避开吗?
我进入帐篷,以手枕头躺了下来。我只感觉眼前一片迷惘。“雷琮”的获得,靠时机凑巧和忽荦的指点,“云玦”和“风璜”,可以说是蒙沌送到我手上来的。可我应该到哪里去寻找“雨璧”呢?就算找到了,又怎样获取它呢?六卿弑君以后,我都不知道它落到了谁的手上。
辗转反侧,摸不到任何头绪,直到很晚,我才终于沉沉入眠……
我是被服庸叫醒的:“大人,该上路了。”我跳起来,披上衣服掀开帐帘,眼前是广阔的原野,原野尽头,则是连绵不断的群山——这座山脉叫做岿,从涟水的源头一直向西,到其注入的涟泽而止。
我此行一直向东,要去寻找东方的天柱——苍槐。这苍槐,据说位于世界之东极,在浩淼无垠的大海上。东方是鹏王的势力范围,寻找玄槐,又需要出海,因此危险和不测恐怕是仅次于大荒之漠的旅行了。我习惯如此,如果在诸多任务中可以选择的话,我会先选择最困难的,如果百步路行九十九,而必将在最后一步时跌倒的话,还不如开始就尝试迈出那最艰难的一步。何况,由易入难,在反复胜利后,很可能使人放松了警惕,结果在不经意的时候,就跌一个大跟头。
进入鹏王的势力范围,恐怕不改装是不行的。“天下没有人不了解大人的相貌,除非大人扮成女子,否则定会被人认出。”服庸曾经这样说道,结果招致我往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脚。最终,我还是去请求鸿王施展他神奇莫测的法术。“怎么,你害怕鹏王吗?”他阴笑着对我说道。我讨厌他此时的眼神和笑容,我并非一勇之夫,无谓的争斗一向非我所喜,他并非不知道这一点。
我走出帐篷,伸展双臂,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南方的赤色雷玉已经到手,如果此去东方,可以顺利找到绿色水玉的话,四宝玉并合其三,推翻鹏王的日子,建立新的有力的统治的日子,就为时不远了。正这样想着,一名家臣端来盆水,请我洗脸。我才低下头,就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经过鸿王施法改变了的面孔。奇怪,这张面孔为何如此地熟悉?白皙的肤色、浓密的双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我一定曾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样一张脸。是谁呢?我已经想了很多遍,却总是想不起来。
洗过了脸,我们驾上马车,再度踏上征程。再走十几天,应该就可以看到海了,我从来也没有看到过的东方的海洋。传说那里有吃人的巨鱼出没,风浪不测,难以航渡。但是,经过在大荒之漠中的磨难以后,现在什么艰险都吓不到我了。
我和服庸等六名家臣,扮成了行商的茹人。茹人居住在威人以北,向以畜牧牛羊而闻名世界。茹人的相貌和其他部族的人类有很大不同,他们的皮肤白皙得简直没有血色,并且从一生下来,毛就是银白色的。靠着鸿王的法术,我们现在的外形,和茹人一模一样,驾着两辆马车,驱赶着上百牛羊,到东方去贩卖。
当天晚上,宿在牢邑郊外。牢邑,据说天畏曾经在此处囚禁过敌对势力的领,因此而得名。我紧握着怀中涂以黑蜡、经过改装的“血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是被钟宕叫醒的:“大人,该上路了。”我跳起来,却突然现自己竟然头朝帐帘而卧——真是莫名其妙,哪有人这样睡觉的?我披上衣服,掀开帐帘,眼前阡陌纵横。突然间,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忙向左两步并转过身,我看到,在帐篷后面,是广阔的原野,原野尽头,则是连绵不断的群山——这座山脉叫做岿,从涟水的源头一直向西,到其注入的涟泽而止。
是的,我曾经见过这样的景象,就在不久以前,或者,就在一千两百年以前。如果我睡卧的方向是正确的,如果帐篷朝向另一方向,也即东方,我应该一掀帘就能看到岿的。就象另外一个自我,当身为彭氏之祖刚的那个自我,被家臣从梦中唤醒,所看到的景象一般。
我还以为那只是一个梦,我还以为那个梦已经醒了,没想到,竟然再次堕入梦中而不自觉。奇怪的是,当我身为峰扬的时候,对于彭刚的所历所见,恍惚就如昨日;而当我身为彭刚的时候,却根本不记得身为峰扬之事。
这时候,一名家臣端来盆水,请我洗脸。我才低下头,就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是的,就是这样的面孔,白皙的肤色、浓密的双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还有薄薄的嘴唇,就是彭刚在同样的情景下所看到的面孔。除去毛不是银白色的以外,简直一模一样。
银白色的毛?那不是奴人的特征吗?原来奴人在一千两百年前被叫做“茹人”,他们和现今统治天下的威王朝的祖先,当时都同样被看作蛮人。我忍不住大笑了起来,端水的家臣一脸的疑惑,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驾车前行,恍惚间,我似乎变成了彭刚,只不过他正一路往东,而我正好相反,在向西行。但我们的目的都是一样的:寻找“雨璧”。这真的是巧合吗?我突然想起了叔父高何两个嫡子的名字,一个是秩宇,另一个是嚣宙。“宇则秩序,宙则嚣乱”,以前我一直无法理解这句话,但是现在被迫认同了。对于我来说,时间也即宙,不是相当地混乱吗?
宇和宙,空间和时间,象经线和纬线一样,相互交织,构成了我们这个世界,每一条纬线都应该是平行的,但现在相聚如此遥远的两条纬线——峰扬和彭刚——却被另外一条看不见的丝线联结在了一起。这条不可知不可见的丝线,蒙沌称之为“玄”:“玄者奥妙,不可测也。”
连上人之王都不可测此玄,我当然就更无法理解了。以后的许多天中,我就这样在峰扬和彭刚两个自我间反复切换,有时一天甚至半天就会调换角色,有时候却相隔数日。峰扬生命中的每一天,自己都经历过,彭刚的生命,却似乎是跳跃似的。我只记得,在身为彭刚的时候,往前追想,每一日都如此连贯,甚至中间没有峰扬相隔,而在身为峰扬的时候,对于自我所没有经历过的彭刚的生命,却全然回想不起来。我逐渐习惯了,并且愈地疑惑:我应该是峰扬,那么彭刚,真的是我吗?
“有什么区别呢?”我偶尔会想起蒙沌的话,是啊,有什么区别呢?当我是峰扬的时候,我就是峰扬,彭刚于我,不过一场幻梦而已。那个高大、健壮、肤色黧黑,充满了热情和野心的英雄,他的所思所想,其实对我并没有丝毫影响。我并不因梦中曾是彭刚而变得比以前更英勇更有自信,也不会变得更残忍——想起他曾经如此残酷地杀死自己心爱的女子,我的心就会颤抖。而当我是彭刚的时候,峰扬于我,更连幻梦都不存在。
二月中旬的时候,我来到了涟国,涟国是以涟泽在其境内而得名的。涟国正在内乱,我的旅程因此被耽搁了将近半个月。内乱的原因非常可笑,原来执涟政的上卿公敬产叔去世,其家臣幕梁趁机动叛乱,劫持涟君,要新家主公敬岚兹承认他家宰的地位,并且允许他参与国家政治。
陪臣执掌国柄,以前只是听说,现在我真正地看到了。想起彭刚曾经那样执着地想要建立一个强权下的和平国家,而这个国家在一千两百年后,只有比鹏王时代更为混乱,我不知道是应该感到沮丧,还是应该放声大笑。
传说中的英雄人物,我的祖先,原来并不象史书记载的那样英勇和睿智,他所追求的理想,原来不过一场幻梦而已。那么,我现在所追求的神器相合以探索大劫来源的理想,是不是在后人看来,也同样的可笑呢?
第十八章 斩
史载:鸿王六年秋九月,彭侯刚泛于东海,斩吞舟之鱼,其名鬼鲵。
东方的海洋原来是如此的宽阔,洪涛万里,一望无际。我从来也没有体味过天高地广并且深邃神秘一至如斯的感觉。站在船头,张开双臂,大口呼吸着带有咸腥味的海风。服庸站在我的身边,低声问道:“那天柱,在什么地方啊……”
我也不知道东方天柱苍槐何在。此次出海,是在秋九月,我们来到海边一个不小的渔村,向村长请求借一条船和几名有经验的水手。当然,我们不能告诉他们,是要寻找虚无缥缈、传说中的苍槐,我们编造说得到过一则秘传,东方千里外有一小岛,遍地是黄金、白玉,如能取来,愿与村人平分。
本来以为,每个人都是贪财的,听说有这样的好事,村长一定会满口应允。但想不到的是,那个白苍苍的老家伙,似乎所有好奇心、想象力,乃至于追求美好明天的冲动,都已经被时光所磨灭了,从他空洞的双眼中,我找不到一丝喜悦和渴望。
“太无稽了,”他摇着头,“我们一辈子生活在海上,从来也没有听说过这种事情。”
我知道,只有实际可见的利益,才能使他动心。于是指指我们带来的羊群:“就算空手而归又有什么关系?这些羊,我全都给你们了!”
想不到,那老家伙仍然摇头:“我们不会养羊,也不喜欢吃羊,那对我们没有用……你们走吧,不要妨碍我们打鱼,领主老爷过两天就要来收鱼了。”
我解下带在腰上的白璧,递给他:“这个怎么样?”
那老家伙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是玉吗?我没有见过……不会只是块漂亮的石头吧……”
这下子,我可全然没有了办法。直接和这些愚民打交道,平生这还是头一次。服庸走到我的身边,轻声说道:“我有办法,家主。”
服庸想起了我们的马车:“连车和马,全都给你们,你们交完税所剩下的鱼,可以用车运到远一些的城邑去卖,一定可以换回不少好东西的。”“好东西……”村长似乎已经完全丧失了思考未知事物的能力,我只好引导他去憧憬:“是的,好东西——来自山上的坚固的木材,可以建造更大的船;用兽皮编制的衣服,穿上它冬天再也不会感到寒冷;用铁做的鱼钩,比骨钩更不容易折断,铁做的斧子,比石斧锋利一百倍……”
几个年轻人已经满面笑容,跃跃欲试了。老家伙沉吟了半晌,才转过身去:“我们再商量商量,商量商量……”
终于借到了船,以及六名年轻男子作为水手。我取出饭团和干肉给他们吃,他们从来也没有吃过这些东西,连声赞好:“山里的人,就是吃的这些吗?”
他们以前出海,最久也不过一个多月,往东去不过五百里,现在我一指就是千里之外,要说没有畏缩之心,是不可能的。全靠我用美好的憧憬和现实的食物不断鼓舞着他们的热情,才终于完成了这一段路程。但要命的是,我也并不知道苍槐距离我们共有多远,是一千里,还是一万里?
站在晃动不停的船板上,一连几天,过半的家臣都头晕、呕吐,好不容易才习惯了这种海上生活。我倒是竟然没有晕船,但心中的惊惧,却随着时间的流逝,而越滋生开来,直到充满了整个身体,几次差点就要从眼神中流溢出来。我曾经在大荒之漠中跋涉过,那里没有清水,没有食物,从不落日,不辨方向,而在海上,除去清水较为难得外,可以靠捕鱼射鸟,食物暂时并不匮乏,并且白天有日,夜晚有星,大致的方位也容易辨识。如此比较,似乎海上之旅,真的要比在荒漠上轻松一万倍了。
但是不,在荒漠上,你累了,可以暂时坐下来,甚至躺下来,略微休息一下,而在海上,如果离开了船,你就立刻会被肆虐的大浪吞没,连回头的机会都没有。某次,我们遭遇了猛烈的风暴,船底被打穿一个窟窿,好不容易才填补好。一名家臣也在大浪冲击船板的时候,落到海里去了,他连呼救都没来得及,就没了顶。剩下的人全都吓坏了,但水手们却说:“这只是普通的风暴而已,厉害的你们还没有见过呢。”
转眼,一个半月过去了,我们携带的清水已经快要见底,食物也消耗得差不多了。水手们开始打退堂鼓——其实他们很早就开始打退堂鼓了:“食物和清水已经消耗了快一半,咱们还是往回赶吧。”我骗他们说,宝岛上到处都是甜水和美食,完全不用担心回程,才使他们暂时放下担忧和疑心,操控船只继续向东航行。
和在荒漠中不同,离开了这些习惯于海上生活的渔民、水手,我就算再英勇一万倍,也无法征服海洋。更倒霉的是,我就算想撇开他们——船只有一条,该把他们扔下船去呢?还是我们自己跳下海去?
四外一片苍茫,仍然看不到6地。我们装模作样地在一幅假造的海图上画来画去,已经哄不到水手们了。他们选出代表,坚持要求掉头往西航行。我实在无法再欺骗他们了,只好杀人立威,把这名代表的头砍下来,悬挂在桅杆上。就这样,我们又往东航行了一天多,那场大风暴就来到了……
事先完全没有征兆。在海上航行了那么多天,我也向水手们学到了不少知识,我知道观察天色,就可以大概预知风暴来自的方向,和到来的时间。但此次,天空一直万里纯净,既没有刮风,也没有乌云,就在我貌似悠闲地躺在船板上,内心焦急地思考下一步行动的时候,突然一阵剧烈的颠簸,差点把我抛下海去。
我一个跟头爬起来,伸手牢牢抓住了桅杆:“怎么回事?撞上暗礁了吗?”话音才落,一个巨浪扑面打来,灌了我满口的咸水。我抖掉头上的水珠,向大海望去——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间变得躁动不安,就仿佛有人把无数山一般大的巨石,都一起抛掷进去似的。
“怎么了?”我看到水手们都面如死灰,呆呆地望着远方。
“是你们所讲的大风暴要来了吗?”我问他们。
他们不回答,只是遥遥地指着东方:“是鬼鲵,鬼鲵出来了!”
“什么鬼……”我望向他们所指的地方,只看到一团黑气从远处的海上快向我们移近,“那是什么?”
“是鬼鲵……海中的霸王,最可怕的怪物……原来它真的存在……”水手们的声音中带着哭腔。
“家主。”服庸在身侧喊了我一声,他的声音似乎也在抖。我转过头,原来他递过来一柄长戈。
“笨蛋!”我大骂道,“去取弓箭,我的弓箭!”
他“啊呀”了一声,象是恍然大悟似的,急忙跌跌撞撞地跑开了。再转向东方,那团黑气已经越来越大了,换言之,它距离我们越来越近了。那果然象是一条大鱼的脊背,光滑,无鳞,根据目测,它足有百多丈宽——海面如此疯狂地震颤着,就是因为它的原因吗?
弓箭取来了,但是我拉开了弓,却不知道瞄准这怪物的哪个部位才好。现在它距离我们不到一里了,可我还只是看到一团滑腻的黑色泛出在水面上,不知道哪里是它的头,哪里是它的尾。并且,我现自己刚才的目测实在是太保守了。
近了,越来越近了,再不放箭就没有机会了,我咬一咬牙,用尽全身的力气,向那黑色中一箭射去。我看到箭支飞快地消失在远方,也不知道自己射中了没有。但突然间,海水如墙般向左右分开,那怪物跳出了水面!
我仍然只能看到一片漆黑,几乎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仍然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我只看到一团漆黑向我们的船只急袭过来,在这种危急的关头,甚至连无底无垠的大海也不再使人恐惧了,我松开桅杆,一个跟头,翻身跃入海中。
海水立刻就没过了我的头顶。我憋住气,努力睁开自己的眼睛。四周一片漆黑,海水翻滚着,什么也看不见。现在,我唯一可倚靠的,只有腰间的“血剑”了。我拔出“血剑”,挺着它,摆动双足,向上猛蹿。
突然,“血剑”象是刺中了什么东西,向五指和手心传来的触感是滑腻到令人恶心的。我刺中了鬼鲵吗?我还来不及思考,就现一股巨大的力气从剑身上传了过来。这股力气沿着我的手肘飞快上行,直刺入胸口,我就象被一柄巨锤砸中了似的,感觉胸口剧痛,血液猛冲上脑际。我的整个身体都麻木了,“血剑”脱手离我而去,而我,就象一个秤砣似的,向大海的深处沉了下去……
似乎一刹那就恢复了意识,又似乎隔了很久很久。我努力睁开眼睛,朦胧地看到,在浑浊的水中,似乎有一道红光隐现。但是,我已经无力去追逐这红光了,我手脚并用,努力向水面上游去。终于,我的头探出了水面。长长地呼吸了一口闷热而潮湿的空气,感觉胸口舒服了许多。
看到左前方不远处漂浮着一株树干,我游过去,攀上树干,稍微休息一下。这个时候,才想起来落水的前因后果:就在我摆脱了涟国的内乱,走到涟泽附近的时候,突然生了如此巨大而恐怖的变故。天地震动,岿山崩塌,无数巨石滚入涟泽,掀起滔天巨浪。涟水泛滥了,我们被卷入了洪流,险些葬身于此。
但是,我终于没有死,我终于攀着一株树干,漂浮在水面上。四周似乎已经平静了下来,巨浪不再滔天,洪水似乎已经找到了新的泄口,很快就会减退的。真奇怪,岿山为什么会崩塌呢?莫非真的大劫将至,天灾**才连绵不绝?
我想起了沉入大海的彭刚,我知道他没有死,我知道自己的梦还没有结束。史书上不是说,彭刚于东海上斩杀了巨大的鬼鲵,然后安全地回到了自己的领地吗?以前一直不明白,就在对抗鹏王暴政最紧要的关头,作为鸿王臂膀的彭刚为什么到处漂泊流窜,一会儿进入大荒之漠,一会儿又泛舟东海。传说中,似乎消灭四方肆虐的怪物,就是他们的使命。现在我明白了,其实他是受命去寻找四方的神器的,就象现在的我一样。
传中还有很多英雄,也都毫无理由地巡游四方,斩杀野兽或者怪物,其实他们也身负着某种使命吧。只是现在都湮灭不为人所知罢了……
想到神器,我突然感觉到胸口一阵热,似乎怀藏的“风璜”、“云玦”和“雷琮”要燃烧起来一样。我不禁低下头去,还没有看到自己的胸口,却看到在浑浊的水流深处,又是一道红光急闪过。
那是什么?好象是“血剑”?!但是,不,我又不是彭刚,我只不过普通的峰扬而已,这里又不是东海,这里只不过小小的涟泽而已。这里怎么会有“血剑”呢?
但是,好奇心驱使着我,终于放脱了树干,憋住呼吸,再次向水中潜了下去。我这才现,原来这里的洪水并不深,一两丈以下就是地面——翻卷的泥土、零碎的谷茎,以及一具破碎的犁铧,原本这里应该是一片农田的。我努力睁大了眼睛,在昏暗中寻找着,我现那红光确实存在,就在那具破犁的后面。
我游近去,我看清楚了,那确实是一段隐隐散着红光的物体,确实象是一柄剑——真的是“血剑”吗?我越游越近,我伸出手去……
红光在我的五指间碎裂了,就象池塘里我自己的影子一般碎裂了。碎裂,并且溶化,再也不能拼合。这究竟是什么?这真的只是一个幻影吗?我感觉胸口难以名状地郁闷,我摆动双腿,浮上了水面。
“找到了!”我听到钟宕的声音,“家主在那里!”
第十九章 祈
史载:檀王十八年春三月,祈雨于东郊。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头痛欲裂,胃部痉挛,并且满嘴的苦涩。才翕动鼻翼,突然呛了一大口水,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突然间,我感觉到自己的双手正抓着一些什么东西,硬冷然而滑腻的东西。挣扎着向上仰起头,把口鼻探出水面,这才呼吸到潮湿然而清新的空气。慢慢睁开眼睛,先看到一片巨大的黑色直插入云端。
略微镇定心神,我逐渐回忆起了落水的前因后果,同时也现那片所谓的黑色,是一株直径起码在一里以上的巨大的树木——世上怎会有如此巨大的树木?那一定是东方的天柱“苍槐”无疑了。
想到这里,我的精神猛然一振。才现自己大半个身体都浸在水中,手里抓的,却是那苍槐裸露的根部。把头埋入水中,定睛望去,纠结粗壮的根部一直向下延伸,不知道埋在何处,而就在一丈多深处,隐约有一道红光闪现。
我惊喜若狂,不顾全身肌肉的酸痛,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把那道红光从苍槐的根部拔了出来——那正是我原以为遗失在大海中的血剑。血剑并没有弃我而去,只是,印象中我把它插入了鬼鲵的身体,它怎么又会在这里出现呢?
是那位天人之王在保佑我吗?还是出于一些别的什么原因呢?我想自己大概永远也找不到答案吧。当然,那并不重要。
血剑依旧在我手中,苍槐就在我的面前。上天既然如此眷顾我,不肯让我轻易堕入死亡的深渊,那么,它也一定会让我找到东方绿色水玉的……不,它一定会让我找齐所有宝玉的!
有了在大荒之漠以南攀爬绛桑的经验,在此攀爬苍槐,应该也不是件很困难的事情。只是,我必须先养足精神,填饱肚子,才能开始工作。望向大海,看到有几片鱼鳞在夕阳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于是游过去,用血剑刺杀了几条大鱼。
虽然我从来也没有捕鱼的经验,但这附近的水生动物实在是太多了。各种小鱼看到我就摆动尾鳍匆忙逃去,我也懒得理会他们,而有几条大鱼却悠哉游哉地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大概这附近从来就没有可以威胁到它们生存的生物吧——我很轻松就将其刺杀了。
扛回几条大鱼,饱餐了一顿。没有盐酱,没有葱韭,生鱼肉吃起来腥味很重,但对于饥饿的我来说,这是并不难克服的困难。天黑以后,我躺在苍槐的根上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等待黎明的到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削下一些树皮,编成绳索,背起剩余的鱼肉,向苍槐顶端爬去。经过攀登绛桑的经验,我相信即便东之水玉是在苍槐附近,而非顶端,我也必须先爬上去——上天不会在未经过努力,未经历失望前,就把宝玉交给我的。这是试练吗?我相信是的。
向上攀登了整整四天,鱼肉都吃完了,但我也已经看到了头顶的树冠,隐藏在浓密的云雾中的树冠。我判断这株苍槐要比绛桑矮上许多,这一现使自己的信心倍增。
两天以后,靠啃食树皮,生吃树叶来补充体力的我,终于爬到了苍槐的顶端。头上是重重叠叠的云雾,仍然没有传说中天神居处的影子——这本是预料中事。
我坐下来,长长地喘着气,观察四周的情况。我现,在距离自己不远处,树干上有一个直径过一丈的大洞。我柱着血剑走过去,探头向下一望,黑黝黝的深不见底,有阵阵冷气从这树洞中散出来。
相信水玉一定就在洞中。我根本没有考虑一旦进入洞中,还会遭遇些怎样的危险,我将怎样出来。如果上天允许我获得水玉,它自然还有别的安排,否则的话,四外茫茫,我就算离开苍槐,也无法在无边的海洋中找到出路。
当初离开绛桑,走出大荒之漠,虽然万分艰苦,但还有途径可循,双脚有实地可踩踏。但是现在呢?我就算想循原路回去,又哪里去寻找船只?
一切听天由命吧,多想又有何益?
我削了些树皮,编成五条各长三十丈的绳索。我不知道这个洞究竟有多深,我恐怕这些绳索完全不够用,但身上已经不可能背负更多的东西了。把第一条绳索牢牢地系在洞边一处凸起上,然后把血剑插在腰间,我大着胆子缒入洞中。
洞里很黑,虽然正当午时,阳光几乎是直射进来,但才下缒了不到三十丈,望出去已经是漆黑一片了。我摸索着把第二条绳索接在第一条上,继续向下爬去。
等到五条绳索全都接完,我竖起脚尖向下探索,却依旧什么都碰不到。距离洞底还有多深呢?我不知道。也许放开绳索,轻轻一纵,就可以跳下洞底,也许洞底比苍槐的根部还要深。在这传说中的天柱里,似乎根本就没有“常识”可以用作判断的依据。
我拔出腰间的血剑,血剑在根本无光的洞中,依然散着淡淡的红光,但这红光并照不远。我把血剑插入身边的洞壁,小心翼翼地放开绳索,把整个身体都紧贴在洞壁上,就象只壁虎一样,慢慢地向下攀爬。
洞壁虽然凹凸不平,有很多可借力处,但终究要比顺着绳索下缒要艰难多了。才往下爬了不到百尺,我已经浑身肌肉酸痛,自觉难以为继。依照前此攀爬绛桑的经验,我用血剑在洞壁上挖了一个小小的坑,整个人都缩进去,略微喘一口气。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疏忽,还是命该如此,才缩好身体,突然右手腕一阵酸麻,血剑竟然脱手向下掉落。我大吃一惊,急忙伸手去抓,却一个趔趄,头下脚上直往洞底跌去。身在空中,耳边风声呼呼,我还怀有侥幸心理,也许下跌十几尺就能碰到地面,但却觉下坠的度越来越快。
几乎所有的血液都充塞到了脑部,头痛欲裂,眼睛肿胀,望出去鲜红一片……难道,我就要无声无息地、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吗?!
彭刚死了吗?不,彭刚并没有死,按照史书上的记载,他游历东海,斩杀了鬼鲵后,终于回到中原,并参与了在潼水中游的战斗。鹏王趁彭刚不在彭邑的时候,撕毁盟约,召集三万大军,渡过潼水,对彭邑动了突然袭击。多亏彭刚及时赶回来,才打败了鹏王的军队。
一千两百年前的彭国,并不在潼水以西,而是在潼水之南,是在今天翰国的境内。彭刚死后,鸿王准其继承西方苹邑的长子届嗣位为君,改苹邑为彭邑——彭届就是我的祖先。至于彭邑的原址,鸿王分封给了大将翰伟,建立“南伯”翰国。
我知道彭刚并没有死,但在他的经历与我的经历相联系以前,我并不知道他为何没有死,不知道他究竟在苍槐内部遭遇到一些什么。现在的我,就象一个听老人讲述传奇故事的儿童似的,我知道英雄最终将完成上天赋予的使命,最终将获得幸福美满的生活,但即便如此,故事中的每一道波折,每一道坎坷,依旧无时无刻不牵动着自己的心。是蒙沌救了彭刚吗?可蒙沌分明说过:“下愚五千万天地十万万万缤纷世界,我还有许多工作要做。”我虽然不是很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可是我猜想,他没有精力和兴趣整天守护着彭刚,帮他铲除前进道路上的每一道坎坷。
彭刚有关苍槐的经历,在我梦中一闪而没,此后,一连十多天,峰扬和彭刚,相距如此遥远的两条纬线再没有交汇。三月底,我来到了王京。
王京的城堞高峻,但是残破;守兵众多,但是懈殆。我可以感觉得到,鸿王所开创的,已经延续了一千两百年的威王朝,如落山的红日,日益走向穷途末路。
进了城,负责接待往来贵族和使节的王大夫僮屈,把我们迎进客驿。
“各位来得真巧,”在我悄悄递上块白璧后,原本面孔僵硬如顽石的僮屈,突然变得亲切而和蔼,“明日午时,天子要召集宗门达者们乞雨和演法,这可是千载难逢的盛事呀。”
我知道他所说的“宗门”,一定指的是“本有宗门”,天子一直执拗地维护这个已经衰弱的古老宗门,不肯皈依“元无”。当然,如今在我看来,本有和元无都一样的偏执而可笑,虽然他们的理论究竟可笑在何处,我却根本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在接触了上人和仙人以后,我当然不会再看得起这些下愚的宗门,就好比通过彭刚看到过绛桑和苍槐以后,我不会再对世间任何一株大树感兴趣,虽然并不了解绛桑和苍槐究竟自何而来,何由生长。
第二天临近中午,我来到了设于王京东方的祭坛旁边。很可叹的,涟国附近连降暴雨,涟水泛滥,而在距离涟泽不到五百里的王畿,却赤日炎炎,已经连续两个月没有落过一滴雨水了,土地干旱皲裂,眼看今秋将是颗粒无收的局面。
面前的这座祭坛,相比郴君盟会诸侯的石台要低矮、简陋得多,坛边围满了观礼的人们,内层是贵族卿大夫们,外层是普通百姓,而至于奴隶们,是没资格占据一席之地的。我被安排在坛北,在这里落座的,大多是各国使节和旅居王京的诸侯贵族。
我看到坛上坐着十几名灰衣老者,那些大概就是本有宗门的达者们了。他们全都敛衽垂目端坐,不言不动。将近午时,天子及其眷属在铁甲卫士们的簇拥下,登上了祭坛,达者们都站起身来,向天子行礼。
护卫天子的卫士才不过百余人,虽说身着铁甲,手持铁戈,但在郴国长时间督造铁制兵器的我很轻易就判断出,他们身上、手中的那些铁器,锤炼精度都很不够。一千两百年前,鸿王就已经大规模使用铁质兵器了,一千两百年后,他的子孙们的装备几乎没有多大进步,这真是可笑复可叹的事情。我估计这样装备的士兵,哪怕膂力再大,武艺再高强,郴国的军队以一敌二,完全没有问题。
坛下所有人都伏低了身体,向天子行礼,我也不能例外。我翻着眼睛,偷瞧天子——在他亲统大军伐彭的时候,远远的,我也瞻仰过其尊容,现在看起来,天子比那时候要苍老和憔悴得多。
天子及其眷属在祭坛上坐定,本有宗门的达者们就开始祈祷,并试演道法。我对这些基本上没什么兴趣,并且断定他们的祈雨不会有多大效果。春天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几乎有些恹恹欲睡了。
但是突然间,我的精神一振,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女人——那大概是某位王姬吧,她身着淡紫色的礼服,乌黑的长没有结髻,只是梳理得非常整齐地披在肩膀上,是少女的打扮。她就坐在天子的身后,目光似乎有些迷离。
从这样的距离望过去,目光迷离云云,大概只是我的感觉而已。我所以突然注意到她,是因为觉得她的相貌似曾相识。是的,她和那个人实在是太象了,那个生存于一千两百年前的英勇的女子,那个西方苹族的女领袖,那个我先祖彭刚亲手杀死的爱人……
突然想到,为什么我会觉得自己初生的女儿非常面熟,她并不象我,也不象她的母亲惋,却隐约象千年以外的另一个人。我现在才意识到,当看到这位王姬的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我的女儿竟然是那样酷肖苹妍。
大着胆子,再仔细观察,现这位王姬与苹妍的差别还是很大的。虽然相貌仿佛,但神态却有天壤之别。苹妍是那样活泼,充满着一种野性的魅力,而这位王姬却循规蹈矩,沉稳或者说无味得象一泓清水。相比之下,似乎我的小女儿要更象苹妍一些。
真是好笑,一个才出身的婴儿,竟然会酷肖千年前毫无关系的一个成年人吗?不,虽说苹妍和我并没有血缘关联,但她是彭刚的恋人,而彭刚的生命却莫名其妙地和我的生命相交织,也许相互间存在着无法窥测的神秘的关联吧……想到这样深奥的命题,想到蒙沌所说的“玄”,我不禁有些精神恍惚了……
第二十章 适
史载:檀王十八年春三月,以王姬适彭公南望。
天子召见我,是在祈雨仪式结束后的当天下午。这场聚集了十多名本有宗门达者的祈雨仪式,一如所料地以毫无结果而告终。虽然他们施展了相当惊人的道法,召来了大片乌云,遮蔽住整个王京上空,但有云并不一定就会降雨,云收雾散,依旧是万里晴空。
天子在明堂召见我,我俯伏在他的座前,心中忐忑,猜想不到他要说些什么,然而,没几句话,我就松了一口气,摸清楚了天子的意图。
“你从郴国来?”开场白平淡无奇,天子有气无力地询问着他早已经知道答案的问题。
“是的,小臣来自郴国。”虽然如此,我也只能毕恭毕敬地回答。
天子依旧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我判断他再活不过十年了,也许伐彭受伤的传说是真的。他淡淡地问道:“去往彭国报聘吗?原因是什么?”
我斟酌着回答说:“为了加强两国的联系,共同拱卫王室。”虽然没有抬头,但我依旧能想见天子冷笑的面庞。
“拱卫王室,”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谁都不会相信的词组,然后问道,“作为报聘的使节,你所携带的礼物不嫌太微薄了吗?”
“陛下容禀,”我回答说,“上个月小臣经过涟泽,适逢暴雨,涟水泛滥,许多礼物都被冲入水中遗失了……”
天子似乎并不很在意这个问题,还没等我说完,就转变了话题:“郴子改信邪宗,朕想知道是素人的威逼呢,还是他自己的意思?”
终于讲到正题了,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精神突然一振:“小臣本是郴的客卿,出仕寡君的时候,寡君已经改宗了,至于理由,小臣不知。”
“你叫峰扬?”天子似乎突然意识到我的名字有些熟悉,“峰是彭国的公室之姓……”
“是的,小臣本是彭国峰氏之子,被逐出家,流亡到了郴国。”我想到天子和彭六卿间的深仇大恨,心中不禁涌起一丝惶恐。
然而天子似乎并没有把对峰氏的仇恨泄在我身上的意思,他停顿了一会儿,慢慢问道:“这样说来,你也是信奉元无邪宗的喽?”
听到这个问题,我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说:“不是。”在接触过了仙人和至人以后,我还会信奉任何下愚的宗门吗?我既不信元无,也不信本有。
但天子并没有追问“你信奉本有吗”,只是淡淡地第三次转移了话题:“王姬玉檀即将下嫁彭公,月底就动身,和你的目的地是一样的。你曾是彭国的公孙,陪同前往,多关照吧。”这消息倒很出人意料,不知道天子想藉由联姻改善和彭国的关系呢,还是希图拉拢彭君南望,削弱六卿的势力呢?但我清楚地知道,虽然彭君南望极具野心,但他若想动摇六卿的势力,其结局只有比被弑石宫的先君更惨。
即将下嫁彭国的王姬玉檀,原来就是我在祈雨时见到的酷似苹妍的那个女子,这一点,我当天晚上就知道了。因为,完全不合乎礼法,那位待嫁的王姬竟然秘密来到客驿,要求见我。
按照礼法,我应该毫不犹豫地拒绝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沉思了片刻以后,我还是决定见一见她。王姬穿着绯色的便服,碎步走到尊位上,慢慢坐了下来,我磕头,然后退往主位。
我想不到王姬深夜来见我的用意,静静地等待她开口,但等了许久,屋中却依旧鸦雀无声。小心地抬起头,我瞥了她一眼,只见这年轻的女子低垂着头,望着自己的膝盖,面孔竟然涨得通红。
血气方刚的我见到这种情景,会胡思乱想也是很正常的。不知道为什么,我眼前竟然浮现出了苹妍那柔白的**,优美的曲线……我急忙摇了摇头,驱赶脑海中这幅香艳的图画,我感觉自己仿佛是在无礼地偷窥他人的妻子——不仅如此,那是我祖先彭刚的妻子啊!
察觉到我有所动作,王姬也悄悄抬起头来,瞥了我一眼,但立刻又垂下眼去。我心里有些不耐烦了:本来你身为未嫁的王姬,深夜来见一个诸侯的臣子,就是大违礼法的举动,而既然已经违犯了礼法,还有什么话不好意思说的吗?你在这里呆的时间久了,消息泄露的话,我是无所谓啊,你的清誉可会损毁殆尽呢。
“王姬召见小臣,请问有何要事?”只好先开口了。我特意加重了那个“要”字,意思是:要没什么重要的事情,你就赶紧滚吧,别在这里假扮清纯了,免得让我再想起苹妍。
“大、大夫来自郴国?”大概也终于意识到了久留此地的后果,王姬用非常细小的声音,结结巴巴地问道。
“是的,小臣来自郴国。”这不是废话嘛,她非要和天子一样,先来段无意义的开场白才肯进入正题吗?
“大、大夫……听说大夫本是彭国的公孙?”我多么希望今天下午蒙天子召见的时候,这位王姬就在帘后偷听啊,就省得我把这些答案再重复一遍了。
“是的,小臣是彭国峰氏的逐子。”虽然心里很不耐烦,我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问题。
又没有下文了,王姬就此紧闭上嘴,再也不说一句话。等了很久,我实在忍不住了,才又悄悄抬起眼来,观察她的神色。她依旧低垂着头,双颊绯红,但手指似乎在席子上画着些什么。
我望向她的手指,突然吓了一大跳,原来她在席子上画了一个圆圈,又画一条曲线穿过圆心……她竟然反复在描画元无宗门的混沌徽章!
不会吧,堂堂天子之女,竟然信仰元无宗门?可若非她信仰的话,是不会当着人面绘画混沌徽章的。我突然明白了一些什么,我出身于信仰元无的彭国峰氏,又来自信仰元无的郴国,莫非就是这个原因,才使王姬不顾礼法,秘密地前来见我吗?
我沉吟了一下,考虑怎样才能打破僵局,把话挑明:“王姬……在王京描画混沌是很危险的。”话音才落,我看到王姬突然抬起头来望向我,但视线一遇到我的目光,立刻又慌张地移开了。
“我是……我已故的乳母信仰……元无……”她的声音依旧很细微,但在如此宁静的深夜,我可以听得清清楚楚,“自她去世后,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听到……听到元无的教诲了……”
原来这位王姬果然是虔诚的元无宗门的信徒啊,只为了再听到元无的教诲,就半夜里巴巴地跑到我这里来。你急的什么啊——我在心里嘲笑她——等嫁到彭国去,就算不想听元无的教诲,那些废话也会不断往你耳朵里灌的。我是否要假装元无的信徒,把曾经多少有三分相信的那些废话向她讲述一遍呢?还是干脆明确地告诉她:“元无和本有半斤八两,全都是无稽之谈。”恶意地践踏她的信仰呢?
实话实说,我感情上绝对倾向后一种想法。但是理智告诉我,身在王京,还是别干这么危险的事情为好。何况,今后我会和这位王姬同行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到了目的地彭国,她又很快会成为彭国的君夫人……我突然想到,若是和这位未来的君夫人搞好关系,说不定方便打听出雨璧的下落。
沉吟了好一会儿,我慢慢地说道:“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这并非元无宗门的理论,而是仙人忽荦对我说过的话,这番话连我自己也不能完全了解,更别说王姬了。
我看到王姬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但更多的是欣喜:“原来……原来是这样吗?多谢大夫,我会用心去领悟的。”她双手扶地,慢慢地弯下腰去,对我深深鞠躬。有一刹那,我突然心生些微内疚之情,也不知道是因为蒙骗了王姬所致,还是想起了苹妍所致……
六天后,离开王京,出往彭国去。护送王姬的车队非常盛大,但士兵却不算多,兵车才有三乘,徒步也不充足。大概天子以为就算有人敢劫持王姬,也没人敢劫持未来的“西伯”彭国君夫人吧。从王京一路往西,所经大多是彭国的友国和附庸,确实没人敢骚扰这列送亲的队伍。然而,天子和我都忘记了一件事——
原本散居于朗山的犬人依旧在衷国南方出没,当年我的父亲就是死在他们手中的。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了整整四年,他们仍未被剿灭或驱逐。就在我们刚离开衷都后不久,遭遇了那一大队犬人。
当犬人在山坡上出现,嗥叫着蜂拥而至的时候,我现天子的士兵全都面如土色,有几个甚至哭出声来。倒是我的随从们还算镇定,钟宕站在我身边,牢牢握住长戟,眉毛挑得高高的:“家主,王师不堪一战,我保护您冲出去!”
我的目光在犬人群中搜寻着,终于,被我看到了那名高大的犬人领,不知道为什么,他杀死了我的父亲,但我对他的仇恨却远不及对峰氏家主的仇恨来得深刻。我指给钟宕看:“冲出去?那家伙你可以对付吗?”
钟宕倒吸了一口凉气,脸色有些青。看到他魁梧的身影,我突然想起了峰氏的家臣革高,他们两个无论身材,还是武艺,都可谓棋逢对手。我倒并不害怕,也许是彭刚的记忆深植在脑海中的缘故,荒漠、大海、鹏王、鬼霓,无数危险我都见识过了,还在乎这些犬人吗?虽然我清楚地知道,现在的我,作为峰扬的我,也许一个普通犬人就能取了我的性命。
然而,在见识了平静的萦、狂暴的劫、秩序的宇和喧嚣的宙以后,死亡对我来说,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拉弓放箭,一名犬人应声而倒。钟宕挥舞着他的长戈,招呼作为御手的弧增:“往西去,彭国一定会派人在边界上迎接王姬的,只要和他们会合,就不会再有危险了!”
王姬?我突然想到了那个同行的伙伴,于是匆忙转头望去。我看到天子的士兵四外奔蹿着,已经完全不成队列了,相比之下,我的队伍虽然人数较少,又没有世袭家臣,倒成了对抗犬人的唯一战斗力。我看到一名犬人骑着长毛的野牛,手持石斧,砍倒了几名天子的士兵,向王姬那围着绣花丝绸帷幕的马车冲了过去。
犬人一斧,砍倒了驾车的御手,我听到帷幕中传来一声尖叫。那犬人分明被这声尖叫吸引住了——真是奇怪,他们长得完全不象人类,审美观点也应该全然不同,可是却对人类的女子相当偏好,不会是基于对文明种族的仰望才会形成这种习惯吧——又一斧劈向帷幕。这个笨蛋,他的石斧立刻被轻柔的丝织品缠住了,并且越扯越紧,挣脱不开。
帷幕被砍裂,我看到了车中的那个女人。王姬花容失色,蜷缩在车角,一动也不敢动。不知道为什么,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幻觉,我看到一个相貌与她酷似的女人,没有穿着宽大的丝绸袍服,却穿着细麻的紧身衣装,裸露着雪白的脖颈和小臂,驾着一乘两马战车,远远地向我驰来……
“冲过去,去救她!”我用脚背轻踢驾车的弧增。“家主,现在没有余暇救援王姬了。”钟宕大声反对。我瞥他一眼:“如果失去了王姬,你以为咱们会受到彭国人的热情款待吗?”钟宕无语,弧增立刻抖动缰绳,向那辆彩车驰去。
我的第一箭射中了那名犬人的肩窝,他大叫一声,把仍被丝绸缠绕的石斧扔在了地上。第二箭,又中后心,但那家伙却似乎并未遭受致命的打击,竟然暴叫着转过头来,向我露出他尖利的牙齿。但这时候,我们已经驰近了,钟宕狠狠一戈,刺穿了他的咽喉。
弧增熟练地驾驶着马车,车辙划条弧线,掉过了头。钟宕跳下车去,而我向彩车伸出了手:“王姬,到我的车上来!”那女人惊恐地望着我,象是吓掉了魂,竟然只知道哆嗦,却站不起来。钟宕跳上彩车:“请恕不敬之罪。”一把将她拦腰抱起。
他正准备跳过车来,突然瞪大了眼睛:“家主,小心!”我急忙转过头,看到那名犬人领竟然已到身后,抡起他巨大的石斧,向我当头劈下。我本能地举弓抵挡,“喀”的一声,弓背折断,一股巨大的力气从手臂上直透心胸!
犬人领那庞大而丑怪的头颅,他通红的瞳仁,他的满嘴獠牙,就在我的面前。我眼前一……
第二十一章 侵
史载:鸿王七年春二月,畏鹏侵彭,彭侯刚败之于潼水。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前只有两点暗红的瞳仁,于黑暗中放射着诡秘恐怖的光芒。我被浓重的黑暗包围着,上不着天,下不挨地,似乎是漂浮在虚空中一样。这样置身于虚幻的宇宙中,对于我来说,并不陌生,但以往心底所感受的,是恬静,是安祥,而此刻却有无穷无尽的惊骇和恐怖,象无数细针攒刺着自己的灵魂!
那暗红的瞳仁突然急剧地闪亮,正如初见血剑时所看到的那种冷冷的摄人心魄的光芒。
“你来了,”我听到头脑中有一个声音响起,“你来寻找东方苍绿的玉,你来搜集混沌初开时划分有无的大化之珠。好的,我可以给你……”
“你……”我的心灵在惊悸地询问,“你是谁?”
“给你又如何?”那声音继续说道,“不要以为得到了大化之珠,就可以避免劫难,就可以消灭我。多么天真啊,那个蒙沌。大劫本就在一千两百年后才会降临,我并不着急。再见吧,孩子,我要睡了,不要再来打扰我的安眠,一千两百年后,咱们再见吧,彭之公孙峰扬啊,哈哈哈哈哈哈~~”
那声音出一连串令人牙碜的笑声,这笑声如利剑般刺破我的思想。“彭之公孙峰扬……那是谁?”心底才战抖着出询问,突然,眼前的红光消逝了。
那个家伙闭上了眼睛,他真的安睡了吗?他究竟是谁?或者说,他究竟是什么?无数疑问顷刻间涌入我的脑海。
然后,我就看到一团柔和的青色的光芒,在虚空中隐现,并且缓缓地向我移来。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如露水渗入土地般,渗入我的心胸。全身的疲乏都消失了,睡意却重重涌来……
再清醒的时候,我现自己躺在海边,身旁放着血剑,怀里揣着一块绿色的玉石,和以前所见过的宝玉一样,都呈不规则的弧形,象是某个圆球上的碎块一样。我得到东方之水玉了,可我究竟是怎样得到的呢?
那对暗红的瞳仁又在脑海中浮现,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脑海中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警告自己:“不要去想,不要再想了,除非你愿意疯,愿意癫狂……”
见到那对瞳仁时所感受到的恐惧,那种恐惧,是以往所从未经历的,即便得到血剑之时,也不象这般让我深刻感受到宇宙的威压和无知的可怕。是的,不要再去想了,再想下去,我真的可能会狂的。
慢慢坐起来,望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我已经不在苍槐旁边了,我现在在哪里?正这样想着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天辅保佑!家主,竟然是家主!”
那是服庸的声音,我转过头去,就看沙滩上的岩石后面跳出几个人来,领先的是服庸,后面几个,也都是我的世袭家臣。“你们都没有死吗?我还以为你们葬身在大海里了!”我高兴地跳了起来。
“我们也以为家主您……”服庸跑到我的面前,曲膝跪倒,“船翻的时候,我们几个攀住了断折的桅杆,经过七八天才漂流到这里。虽然希望渺茫,但想连我们都能侥幸活命,家主自然……”
“其他人呢,都死了吗?”我问服庸,“这里是什么地方?”
“是东方海上的一个小岛,有船往6地去,”服庸回答说,“我们每天都在海边寻找家主,还有两个人在6地的海岸边寻找,其他的人……大概都已经葬身鱼腹了……”
“你还活着就好,”我勉强一笑,“我也还活着,并且得到了所希望得到的。咱们回去吧,旅程还远没有终结!”
两个多月后,我回到了彭邑。鹏王那只蠢猪,竟敢趁我不在的时候撕毁协议,统率三万大军向彭邑动进攻。还好我及时赶回来,在潼水岸边将其击败。已经撕毁的协议,象竹简碎裂后又用胶水粘起来一样,大家心照不宣地继续维持下去。
第二年春天,我前往威邑去见鸿王,在他们部族祭奠天最的秘洞中,我把水玉交给了他。鸿王把火玉、水玉,还有他最先得到的风玉拼接在一起。“果然是一个圆球的一部分啊,”他指给我看,“只要把这个球拼接完成,就可以获得足以动摇天壤的力量,就可以推翻鹏王的暴虐统治了!”
我没有向他描述自己所经历的各种奇事,他也没有问。我望着那个已经大半成形的圆球,脑海中突然冒出“大化之珠”这个词来。我摇了摇头,实在不想再回忆起那对暗红的瞳仁了。
“还有最后一块,西方的云玉,”鸿王望向我,目光中充满了鼓励,“拜托你了!咱们的理想就要实现了!”我点了点头,却并不象他那样激动。
离开威邑,我径直前往西方,先来到苹邑,看我继承苹氏的独子届。届今年才刚十一岁……不,应该说他已经十一岁了,但行为举止还和五六岁的孩子一样。他说话结巴,经常辞不达意,贪玩爱睡,不肯学习。我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傻儿子来?难道因为父亲太过精明,就更显出儿子的无能?那么鸿王的儿子为什么还算看得过去?论起精明,鸿王就算不如我,差距也不很大。
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孩子的母亲太过愚蠢,可怜的届所继承的,都是母系的遗传。是的,那个愚蠢的女人,除了知道陪我睡觉,帮我生养儿子以外,没有丝毫的价值。当初,我把从战场上俘虏的女性带进卧室,我每年千里迢迢去和苹妍幽会,从元老、家臣到奴隶无人不知,只有她始终蒙在鼓里。很简单地栽赃,说她与别的男人私通,将其贬为庶民,她竟然无力辩驳。这样的妻子,确实不要也罢。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若能和苹妍生下儿子,那应该会是相当聪明和武勇的吧……不,如果苹妍不死,让她生下儿子并亲自养育,将来恐怕会成为我的威胁——就象当年我是父亲的威胁一样。
不管怎么说,届这孩子是无法继承我的事业的。我把苹氏交给了他,但彭氏该由谁来继承呢?我似乎应该再娶一个妻子,多生几个儿子来甄选一下。此次从西方回到彭邑,就开始计划这件事情吧。
“父亲,我要回家!”届一见到我,第一句话果然不出所料。
“这里就是你的家呀,”我有些不耐烦地教导他,“你现在是苹氏的族长,你现在是苹届而不是彭届!”届咬着手指,怯怯地说:“可我是您唯一的儿子啊,我迟早要回去彭邑的呀。”
我吃了一惊,但这孩子接下来的话更加令我愤怒——“他们说,我没有弟弟,只有我才能继承彭氏。”我瞪起了眼睛:“他们说?他们是谁?!”
届竟然被我吓哭了。但寻找这些话语的根源,其实是件非常简单的事情——跟随届来到苹邑的几名家臣想要回归故乡,在幼主面前说些混话,原也在情理之中。我找出那几个人来,二话不说砍下他们的头颅。“听父亲的话,做个好孩子,好好留在苹邑,这里是你的家,”我这样对届说,“谁再敢对你说要回彭邑去,父亲就要谁的命!你记住了?”
在苹邑停留了不到半个月,我就继续向西行进,三天后进入了疆氏的领土。疆氏是西方九天十四将中最小的一个部族,没有城邑,只有村庄,贵族和百姓统共还不到一千人。疆氏所居住的疆山,是西方的尽头,翻过疆山,后面还有些什么,没有人明确地知道。
传说中,那是一望无际冰雪覆盖的世界,把滚水泼向地面,没等落地,就会结成坚冰。西方的天柱——清木——应该就在这冰天雪地的某个角落里,千万年就这样静静地矗立着。
疆氏热情地接待了我。我向他们索要“火狐之皮”——传说七百年前,有一只巨大的赤红色的狐狸翻过疆山,进入疆氏的领地,疆氏出动了族内最勇敢的七名战士,追捕了整整九天九夜,才把这只奇怪的狐狸打死,剥下其皮,作为族中的至宝。据说这件火狐之皮可以抵御凡人所难以想象的寒冷。
“不……这……那是不存在的……”疆氏的族长疆廓听了我的话,惊恐得浑身颤抖。我打断他的话:“不需要隐瞒,我知道得很清楚。只是借用而已,如果你不肯答应,我就把这个消息禀告鹏王——你应该想象得到,鹏王知晓此事后的结果。”
疆廓无奈地献出了火狐之皮。我把这张鲜红的毛皮裹在身上,但随即象被火焰烫伤了似的,把它剥了下来。可以自己热的死的毛皮,果然是无上的至宝。我把服庸等家臣留在疆地——没有必要再带他们去冒险,海上的远征,已经使我丧失许多名优秀的家臣了。如果我可以凭借个人的力量进入西方冰雪世界并活着回来,那就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如果注定我将冻死在雪原上,多几个陪葬也并没有意义。
服庸坚持要跟随前往,但被我严辞拒绝了:“你们留在疆地接应我,一步也不许离开!”
疆山并不难攀登,但接近山顶的时候,狂风骤起,冰霰飞舞,不过一眨眼功夫,我裸露在衣外的面孔和双手都已经冻木了。急忙取出火狐之皮裹在身上,立刻,一股暖流渗入脏腑。佩着血剑,披着狐皮,现在的我就象盛开在皑皑白雪中一朵红梅似的。
花了四天的时间,攀上疆山之顶,极目望去,无边无际的白色刺得我双眼花。虽然携带了不少食物,但我并不知道清木何在,并不知道需要在雪原中跋涉多少天,还是尽量节省宝贵的时间为好。我从背包里取出一块羊皮,包裹在狐皮外面,寻找疆山的缓坡,连滚带爬地冲下山去。
上山用了足足四天,下山才不到两天时间而已。只要掌握好下滑的方位和尺度,下山并不比上山困难,何况,整个疆山西坡都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就好象绒垫一样,根本不怕摔跌。
下山以后,面朝正西方,顶着猛烈的暴风雪,我艰难地跋涉着。我感觉地面应该是高低曲折的,但覆盖上白雪以后,看上去却平坦无垠。有的地方,雪才齐膝深,有的地方,却会没过我的身高。好几次我突然跌入谷中,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爬出那坟墓一般的地陷。
我也曾在雪原上行走过,但无论是人类还是动物的足迹,都可以引领自己前进的方向。然而这片雪原上,我却一个生物、一片足迹都没有看到过。
走了大概有十多天吧,如同身在大荒之野的时候一样,我已经逐渐无法分辨方向了。注目四望,周遭都是一望无际的雪白,连疆山都已被远远地抛在地平线后面了。我该往哪里去?太阳落下的地方,真的是西北吗?
但就在这个时候,我偶然现在地平线上有些不寻常的迹象。向那个方向又前进了大半天,才隐约辨出,那是一根高接天壤的巨大的立柱。那就是清木吗?不会错的,除了西方天柱的清木,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如此卓然地挺立在雪原上,如此孤傲地俯视着这片死寂的大地!
刹那间,我感觉疲惫的身体重新充满了活力。我迈动双腿,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清木跑去。正如接近绛桑时的经验,我知道它距离自己还有很远,甚至很可能比身后的疆山距离自己还要遥远。
又走了整整七天,我才终于来到清木脚下。这个时候,我才现,原来所谓的天柱“清木”,根本就不是一株植物,或者说,它已经不是一株植物了……
第二十二章 征
史载:檀王十八年夏五月,彭公南望征犬人于衷郊。
我的思想霎那间又从清木下方跳开,转瞬间回到一千两百年后。不,那真的是我的思想吗?就在我看到所谓的清木,只是一根巨大的冰柱而已,看不清晶亮的坚冰内还有一些什么,那里面真的有一棵植物存在吗?它还活着吗?就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散着妖异气息的冰棱晃花了我的视线,我闭一下眼睛——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看到那犬人领巨大的石斧就在头顶,正要劈落下来。我全身都僵硬了,做不出任何闪避或者抵挡的动作。就在这个时候,突然犬人领暴叫了一声,石斧停在半空,转过头去。
后来才知道,是彩车上的钟宕及时把一支长矛投向正威胁着我的敌人。长矛狠狠地插入犬人领的肋侧,飙起一股腥臭的血泉。虽然这样猛烈的攻击也未能彻底破坏敌人的战斗力,但犬人领还是愣了一下。就在这眨眼之间,弧增抖动缰绳,四马扬蹄,战车猛然向前蹿出,脱离开敌人的攻击范围。
我定了定神,伸手向钟宕大叫:“快上车来!”钟宕从彩车上一个跨越,跳到我的车后,把王姬放在我身边。“你也上来,快!”我才这样说,他却咧开大嘴一笑:“一辆车载不动四个人。家主快走,我来殿后!”
他顺手从车上拔出一柄重斧来,转身向追赶上来的犬人领劈去。犬人领挥斧相迎,“喀”的一声,石斧变成无数碎片,但钟宕也一个跟斗栽倒在地,武器震脱了手。
我一箭射去,正中那犬人领的左腮。他暴叫一声,放弃了生死不明的钟宕,驱动胯下野牛,大步向我的战车追来。
“快!”我催促弧增,“快走,他就要追上来了!”弧增大声吆喝,奋力抖动缰绳:“道路不平,恐怕不能再快了,再快会翻车的!”他的话才说完,车轮就碾过一块不小的石头,车身猛地一震,我脚下软,倒在了车厢里。
倒下的时候,面孔正贴上躺在车中的王姬的面孔,她的脸颊冰凉,一点血色也没有——这也是难免的事情,车厢本来就只有这么大,只够三人站、坐,却不够人躺卧。但我还是象被烫着似的,急忙跳起来,深深点头:“无意冒犯,恕罪。”
转过头去,看到那骑牛的犬人领已经越来越近了,他手里的石斧已碎,不知道从哪里捡了一柄铁戈,抡得呼呼生风。正准备抽箭射去,突然听到王姬的声音:“大夫……咱们……能逃掉吗?”
我瞄准那犬人领的面孔,一箭射去,同时安慰王姬:“有我在,定保护王姬安全抵达彭邑!”这一箭没能伤到对方,犬人领舞动长戈,把呼啸而至的箭矢扫成两段。
越来越近了,我抛下弓箭,拔出插在战车上的最后一件武器,摆了一个防御的架式。那是一柄铁头的长矛,虽然在车战中也算少有的利器了,我却知道,用这种东西根本无法阻挡敌人的进攻。那家伙太高大了,膂力也太强劲了。我会死在这里吗?死亡没有什么可怕的,但我希望知道,我死以后,我的思想还能和彭刚的思想联系在一起吗?
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身后的弧增欢叫了一声。微侧过头,看到十几乘战车和千余名雄纠纠的士兵来到了我们附近。彭邑的兵马终于到了吗?我看到那犬人领狠狠地瞪着我,勒停了座骑。我长舒一口气,觉得双膝软,急忙把长矛柱在车上,才算勉强站稳。
没有料到,彭军的指挥官竟然是我的堂弟秩宇。几年不见,这孩子长得更为高大了,唇上也蓄起了胡髭。虽然如此,我还是可以一眼就认出他来,而他看到我,只是微微一愣,没有更多的表示——这几年来,我的变化实在是太大了吧,尤其那段做奴隶的经历……
秩宇指挥部队抵挡住犬人,自己驱动战车来到我的车边。摘下头盔,他跳下车来,向刚从车厢里爬起来的王姬深深鞠躬:“接应来迟,死罪。幸亏王姬没有受伤……”
王姬向他微微点头,勉强笑了一下,望向我:“多亏峰大夫的救护,否则,我……”
听王姬称呼我为“峰大夫”,秩宇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我淡淡地向他一笑:“峰扬现在是郴国的大夫,奉寡君之命,前来贵国报聘,偶与王姬同行。”
秩宇这才认出我来,他先是瞪大了眼睛,但随即露出了有些僵硬的笑容:“原来是六兄。数年不见,你老多了……请恕小弟未先行礼。你还平安,真是喜事。”
这孩子从小和我的关系就不算融洽,而我对于这些堂兄弟,也从来没有过多的感情,这也许是大家族所必然的悲哀吧。我的归来,在他认为是喜事吗?别装模作样啦,会欢迎我回到彭国的,大概只有母亲和同胞兄弟远而已。
我很想问他,我的母亲和兄弟境况如何,但知道现在并不是细叙家常的时候。我向他点点头:“还有一些我的家臣和王师被犬人包围,请将他们拯救出来,并驱退犬人。王姬的彩车和聘礼,也最好不要被犬人夺去了。”
第三天下午,我们终于来到了彭邑。这一次犬人的袭击,抢走了半数的聘礼,杀死了过七成王师,而我的家臣与属员,也阵亡了七八名。还好钟宕并没有死,他满身是伤,左臂脱臼,但终于从尸堆里爬了出来。
路上,秩宇告诉我,我的母亲年前就已经过世了,远在郊外结庐为她守丧。“第三支小宗现在只有远一个继承人了,”他这样对我说,“家主体谅他连年来遭受的亲人过世的悲痛,已经上奏国君,待其成年,就给予一块封地。那地方不错,在浈水附近。”
我知道那个地方,距离彭邑大约四五天的路程,虽然有浈水流经,岸边却很少有可开垦的土地,偶尔有几块,也是产量极低的盐碱地。“是啊,那地方是不错。”我撇撇嘴,冷笑着回答秩宇。
虽然是一块贫瘠的土地,可是如果用心治理的话,远自己和父亲去世后留下的不多家臣应该可以勉强度日吧。重要的是,离开了彭邑,离开了对父亲一直心存敌意的家主,离开了错综复杂的权力斗争,远也许会生活得更为开心安逸也说不定。
才来到彭邑近郊,彭公南望带领群臣已经在这里迎候王姬了。秩宇向家主和彭公说明了我现在的身份,家主有些疑惑地望着我,而彭公只是向我点点头:“请先往客驿休息,等寡人举行完婚礼,再召见大夫。”
他们恭敬地迎走了王姬。王姬在临走前,转头向我望了一眼,目光中除了感激,似乎还有些别的什么,但我当时并没有留意。婚礼定在七天后的吉日举行,我暂时无事,就先到城外来祭奠母亲,并探望远。
远见到了我,脸上泛起了无尽的崇敬和欢喜。分别四年,他已经长得快和我一样高了,稚气不脱的脸上,多了一份成熟和坚毅。再过半年多,他就要行冠礼了,就要成为一名成年的士了,然后,就可以受赐浈地,成为下大夫。
我在母亲的墓前虔诚祷告,请他保佑远获得幸福和宁静。我陷身于复杂、诡奇的人生中,我受仙人忽荦和上人之王蒙沌的指派,要集齐四方的神器,要阻止大劫的生,恐怕没有时间来照顾远。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彭刚在苍槐中看到的那对暗红的眼睛,想起了那不知何物所说的话:“大劫本就在一千两百年后才会降临……一千两百年后,咱们再见吧,彭之公孙峰扬啊……”彭刚以后一千两百年,就正是现在呀!
大劫真的命定会在此时生吗?大劫全面展开的那一天,距离现在还有多遥远呢?
明暮和革高站在远的身边,双眼中饱含着惭愧和欣喜的泪水,向我不住磕头。他们也许在后悔,如果当初跟着我离开彭邑,也许现在会成为郴君宠信的新贵族的家臣,而不是即将远赴浈地,如同被放逐一样的远的家臣吧。不过,这样揣测他们的用心,似乎稍微恶毒了一点。
我注意到钟宕、弧增的目光中似乎充满了警惕。我能够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们的出身都并不高,因缘际会,成为我的家臣,成为郴国新贵的第一批家臣,虽然知道我本是彭国峰氏的逐子,但看到似乎和我更为亲近的明暮、革高他们,多少会有些妒意的吧。也许他们害怕,如果明暮他们重新跟随我,自己重要家臣的位置是否还能保全。
为什么,我最近似乎习惯以恶意来揣测人心呢?是多年来坎坷的经历所致吗?是受彭刚的影响吗?
我和远并肩坐在母亲的墓前,我笑着对他说:“还有半年,半年以后,你也是士了,咱们再见面,就必须循礼正襟对坐了。”
远点点头:“兄长想回到彭国来吗?如果你能和我在一起,咱们一定可以振兴本宗,一定可以为父亲报仇的!”
这孩子,我看到他咬牙切齿地说出“报仇”这个词来,他心中的仇恨竟然如此之深吗?我轻轻摇头:“现在,我是郴国的大夫。”
“是啊,”远笑了起来,“我早知道兄长一定会重新出人头地的。郴国的大夫,好威风哦……可惜太遥远了,咱们恐怕不能经常见面了……”
似乎有些伤感,远低下头去。我拍拍他的肩膀:“不要哭,你即将是浈地的大夫呀。也许下次见面,就要称呼你‘浈远摇摇头:“我不要做浈远,我要做峰远!家主害死了父亲,我一定要夺取他大宗的地位,我要放逐他,就象他放逐你一样。”
“浈是块贫瘠的土地哪……”我故意转变话题。
“那没有关系,”远笑了起来,“叔祖沓第一个告诉我可能受封浈地的消息,他对我说:‘世上没有不可开垦的土地,没有不可振兴的家族,只要努力,命运就可以改变!’”
叔祖沓是我的启蒙老师,是我在家族中除父亲外最尊敬的人。我反复咀嚼着他对远说的话,觉得如嚼甘草,余味无穷。“好啊,”我搂住远的肩膀,“下次再见面,也许是在你受封的浈地呢,让我看看你会拿些什么来招待我,让我看看你把那块贫瘠的土地,能够治理到什么程度。”
回到城中,突然听说彭公和王姬的婚礼日期要延后了。原因,似乎是王姬坚持要他先彻底剿灭那支曾遭遇过的犬人队伍,才肯成礼。前来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是腾卿的长公子幕——他是六卿公子中最具有威望的,也是诸公子、公孙里我曾经最敬慕的人。
“令先君殒难后,”腾幕向我解释,“我曾经上奏国君,兵剿灭那队犬人,但这件事竟然拖延了整整四年,也没有解决。你知道原因何在吗?你知道原本逡巡于朗山的犬人,为什么会跑到衷国境内来?”
我摇摇头。腾幕叹了口气:“因为他们有后台呀,南伯翰国就是他们的后台。”我吃了一惊:“翰人竟敢和犬人勾结?!”腾幕点点头:“你也知道十二年前翰国被素国击败以后,谋求向西方的展,他们利用这些犬人来牵制和削弱我国的力量。为了怕与翰直接产生冲突,因此国君一直不肯进剿这些犬人——其实还多亏了你们郴国,因为郴军败素,使得翰国东面的压力减轻,暂时放慢了向西的扩张,这些犬人失去了靠山,现在倒是进剿他们的最好时机。”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国君要千里迢迢地派我来西方报聘,一方面是仙人和上人之王的要求,一方面也是为了联合彭国,共同对付开始向西伸手的翰国。
半个月后,六卿联军向东开拔,前往征剿犬人。
第二十三章 聘
史载:檀王十八年夏六月,郴大夫峰扬报聘于彭。
此次虽然是彭公南望亲自统率军队,但那只不过做给王姬看的表面文章而已,彭军主力仍然是六卿的士卒——其实除去六卿之兵,彭公真正可以调动的,也不过十多乘战车,数千徒步而已。六卿聚集了万余大军,仅仅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将那些犬人屠杀殆尽,残部逃回朗山。朗山是彭国和翰国的界山。
“归告郴大夫峰扬,我已为其先君报仇了。”家主叫秩宇来通知我,但这丝毫也无法减轻我对他的恨意。整整四年啊,我父亲终究是他的兄弟,但他从来也想不到报仇,要等此次王姬下令,才借花献礼,这种明显的市恩,怎么可能骗得到我?
但我当时并没有料到,家主的态度,竟会在不到十天的时间里,又做了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当时我只是掐指估算着日期,彭君回师之后,大约十天内就会和王姬完婚,然后再十天召见我,最多再十天我就可以离开彭国,回去郴国了。我实在难以忍受在故乡的日日夜夜,现在做为郴国的使节,故乡如同客地,亲戚如同新交,实在让我很不舒服。
但是,等一等,我还必须在彭国找到雨璧……这些天里,我也曾向腾幕等人打听过雨璧的下落,但却得不到准确的答案。“如果照你所说的,雨璧曾保存在先君手中,那么大概现在在国君处吧……或者落入六卿中某一位大人的手里。腾氏若有此物,我一定会知道的。”
这里所提的“先君”,并非指某人去世的父亲,而是指“先国君”,指在石宫外被弑的那个胖子。当时,现在的彭公南望还在他的封地上等待好消息,雨璧只可能落入六卿中某位大人的手中,而他们未必会在拥立南望后,乖乖地把这件宝物双手奉上。如果落入其他人手里,就更难寻找了……
就在彭公还师彭邑的第三天晚上,我正期盼着颁布婚礼的日期,突然钟宕敲响了房门:“家主,有客来访。”
我明显听出他话语中的诧异和犹豫,不禁皱一下眉头:“什么人?”
“对方……对方不肯通名……”钟宕的声音更为犹豫了。
我心中疑惑:“请告诉他,外使不夜会私客。”
“我说过了,她说有急事,一定要面见家主……”钟宕回答,“事情极为可疑,臣下不敢擅专,还请家主见她一面。”
我虽然无法从语言中分别“他”和“她”的区别,但也明显听出每次在讲这个字的时候,钟宕故意加重了语气。我掸掸席子,坐正靠在几案上的歪斜的身体:“那好吧,请他进来。”
屋门拉开,我看到一个全身都裹在披风里的人,缓缓走了进来。从对方的身形和姿态,我看出了那是一个女人,但我没有料到,她竟然是王姬!
王姬坐在我的对面,微微拉开面部的遮蔽,让我看清楚她的真实面目。还没等我磕下头去,她突然急促地说道:“请大夫离开彭国,刻不容缓,否则难免杀身之祸!”
我吓了一跳,心说:看到你的脸,我就想到杀身之祸了。在王京你私下来见我,若被觉,我顶多被驱逐了事;在这里你还敢私下来见我,若你未来的丈夫彭公知道了,定将我斩杀不赦!
“君夫人您本身来到此处,带给小臣的就是杀身之祸呀。”我故意不称呼她为“王姬”,而叫她“君夫人”,提醒她注意自己现在是彭公未婚妻的身份。
“不错,是我给你带来了杀身之祸……”王姬泪眼盈盈,“若不讲出缘由,料大夫不肯离开。都怪我,将大夫在王京时对我的教诲讲给别人听了……那是一位宗门达者,他说大夫所言是谬论,是妖言,若使传播,遗害无穷。他禀告彭公,彭公找峰卿来商议,峰卿说唯有除去大夫,才能避免宗门达者的愤怒。峰卿即将带兵来到了,请大夫快走!”
原来是这样,我微微苦笑。元无宗门的什么狗屁达者,无法理解仙人忽荦的话,那很正常,连素无始和深无终都无法理解,何况这些更等而下之的家伙呢?他会将此禀报彭公,彭公会找家主商议,也都在情理之中。只是家主为何提议要除掉我呢?他真的是怕我的“妖言”引起元无宗门达者的愤怒吗?我现在是郴国的大夫,并非彭国公孙,并非峰氏之子,那些狗屁达者若要愤怒,怒火也将喷吐向郴国,而不是彭国,更不会是他吧。家主是仍然害怕我当初挥剑砍他时的眼神,他怕我因父仇向其报复,所以得到机会,才想除去我吧。
我是很想向他报复,父亲被犬人领杀死的那一幕,仍不时在脑海中闪回。但我逐渐现,想向他报复的原因,却大半不是为了仇恨,而是源自对远的爱。如果我完成了复仇,远就不需要背负如此沉重的包袱来继续他的人生了。我希望他可以虽清贫但快乐地在浈地长久生活下去——虽然后来才知道,这完全是一厢情愿的妄想。
大概是看到我并没有动身的意思,唇边却微微露出冷笑,王姬竟然急切地将身一探,凑近了我:“请大夫离开!”离开?我怎么能够离开。仙人忽荦和上人之王蒙沌交付的使命还没有完成,雨璧还没有找到,我怎么能够离开?虽然并不甘心受他人指使,即使对方是仙人和上人,但在内心深处,还是很盼望集齐各方神器,以阻止大劫的产生。现在若是灰溜溜地逃离了彭国,恐怕以后再想来寻找雨璧就难上加难了。
其实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我并不畏惧死亡,而且恐怕忽荦和蒙沌更害怕我的死亡。尤其是忽荦,他总是不愿意插手下愚的事务,但他会眼睁睁看着我死去吗?他会愿意失去大劫的线索吗?如果我迫使他不得不插手下愚的事务,他心中会怎样想?会不会万分愤怒和懊恼,却又无从泄?想到这里,胸中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恶毒的快感。
“请大夫离开!”王姬的声音更加惶急,但我却稳坐不动。“您认为呢?”我笑着问她,“您认为我所说的,是否是‘妖言’呢?”王姬突然被问到,愣了一下,随即涨红了脸:“我……我不知道……”
她不知道?不,她现在应该很清楚地知道,那对于元无宗门来说,确实是“妖言”。那么,是什么促使她夤夜前来,想要救我呢?是因为我在犬人手中救过她一条命?还是……
如果是前者,可怜的小姑娘啊,你并不需要感激我,若非你长得那样酷似苹妍,我不会想舍命救你。如果是后者,更请你打消了如此可笑的念头,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况且,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
“若小臣所说确是‘妖言’,合该受戮,”我已经完全镇定下来了,于是微笑着对王姬说,“若小臣所说并非‘妖言’,又何惧之有?请王姬回去吧,小臣使命未毕,不会就这样离开的。”王姬摇了摇头:“不,我留在这里,峰卿就不敢加害于大夫。”
我提醒她:“若王姬留在客驿,峰卿恐有他词以杀小臣。”王姬明白了我的意思,面孔涨得通红:“那我……我去对彭君说,请他赦免你……”“赦免不必,”白痴女人,现在才想到找自己的未婚夫求情,“但小臣是郴国的使节,若要加刑,也该等我面见彭君,完成使命并当廷质辩后才动手吧。”
突然想到,既然不知雨璧在何处,与其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不如直截了当地向彭君询问。“唉,这样真的好吗?”我听到脑中有一个声音在叹息——那是仙人忽荦,他果然就在我的身边。“大劫将至,时不待人,这是寻找到雨璧最简捷的方法。”我在心中回应他。
王姬才刚离去,峰卿就亲自带兵包围了客驿。我吩咐钟宕、弧增等不必抵御,只等峰卿进来宣布我的罪状——习惯了叫他家主,不过现在他并非我的家主了,我是郴国的新贵,我的身份未必要比他低微。
“峰卿夤夜领兵前来,不知何意?”我明知故问。“奉君命前来诛汝!”他竟然带着秩宇进来,而不是自己的几个儿子,看起来叔父高何和其子秩宇在家族中的地位又有所提升了。
“峰扬何罪,彭公要杀我?”我继续明知故问。峰卿冷笑着反问:“你果然不知身犯何罪?”老天,我当然知道,可你不明确回答,以后的对话如何继续?拜托别玩这种俗气的反问了。
“峰卿定怪我以妖言说王姬,”干脆开门见山吧,“但我是郴国的使节,杀了我,恐坏两国之好。”“怪你者不是峰卿,而是寡君,”秩宇抢着喝道,“郴在极西,与彭素无往来,何有两国之好?”
哈,这孩子,身材虽然长高了,头脑可还是这样简单幼稚。“郴虽远,而可联合翰,”我不慌不忙地冷笑着回答,“翰无西忧,必东侵彭。两国旧无盟好,而今日若不盟好,彭国祸无日矣。”我明显看到峰卿的眼神犹豫了。
“请带我去见彭公,”我缓缓站起身来,“完成使命,并按礼法当廷质辩,若我果然有罪,那时引颈受戮,也不坏两国之好。如何?”我突然很佩服自己,心中但无恐惧,外交辞令也就格外的流畅而犀利。说不定,我虽然不是治国和领兵的人才,倒有外交谈判的天赋呢。
正在这个时候,彭公派来了使者,要求峰卿暂时将我看管起来,他第二天就要召见我。想不到那个女人的动作还真是快,但我知道,如果不是峰卿自己心生犹豫,国君的命令他也不会听从的。我倒有些想他不听命,看看到了生死关头,忽荦会不会出来救我,怎样救我。
第二天一早,彭君在石宫正殿召见我,六卿也全都到场了。最尊位的是弓卿,然后是腾卿,以下依次是峰卿、赭卿、梁卿和华卿。除去梁卿换了人,其余的倒都是旧相识。坐在六卿下的,还有两名灰衣老人,那大概是元无宗门的达者吧。我还在彭国的时候,道法低微,没机会和这些达者们打交道,因此都不相识。
弓卿赞礼,我先递交竹简国书。彭公观看了国书,又将竹简递给弓卿,让六卿传阅。我明显注意到峰卿的眉头皱了一下,但我并不知道国书中的内容。
“贵国国君身体还健康吗?”老套子的外交辞令。我急忙对彭君稽,回答说:“寡君康健,劳彭公动问。”“贵国国君在信上说,大夫是他深为倚重的臣子,”彭君沉吟着说道,“然而贵我两国都是信奉元无正宗的,大夫若是叛宗,寡人不得不加刑,贵国国君料必不会见怪吧。”
我知道峰卿为什么皱眉了,一定是郴君在国书中表现出对我很器重的态度,因此他怕杀不了我,不免担忧。“外臣并未叛宗,”我冷静地回答说,“彭公何由加刑?”
“你没有对王姬说过一些外道的话吗?”弓卿严肃地问我,“难道还要请出王姬来对质?”“不需要对质,”我微笑着回答他,“我在王京的时候,确实对王姬讲过几句话,但并非外道妖言。”
坐在下位的一位灰衣达者说话了:“‘有无,故遂有,有有,故遂无。有无之间何尝有它?有无之前亦何尝有它?弃无而谈有,是见天而不见天之所受载;弃有而谈无,是见地而不见地之所受覆。’你是这样说的吧。”啊哈,想不到那个女人竟然把我随口讲的话记得那么清楚。
可是,等等,我不是也把忽荦所讲的这句话记得很清楚吗?清楚到竟然可以随口对那个女人说起。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感受到其中非同一般的含义,从而下意识地牢记,并且反复咀嚼它呢?
第二十四章 论
史载:檀王十八年夏六月,郴大夫峰扬论大道于彭石宫。
我在彭国的石宫内,与两名元无宗门达者的对话,后来竟然被记录下来,成为新宗门端的源泉,这在当时是料想不到的。当时,我只是照搬着忽荦和蒙沌的言辞,并添加上自己的一些歪理,随口辩驳而已。“是的,这确实是我说过的话。”听到对方的质询,我干脆地回答说。
“这难道不是外道妖言?”那名达者喝问道。“元无所谓外道,是指本有,”昨天晚上,我早就把应对的言辞都想好了,虽然内心盼望一言不,等着看忽荦怎样拯救我,但依旧忍不住要把想好的话讲出来,反驳这名达者,“我这难道是本有邪宗的言辞吗?怎么可以称为外道呢?”
“你反对本无自生万物,就是外道!”那名达者大声呵斥道,“表面上装作调和有无,两端并重,其实就是两端都不重,这是最邪妄的外道!”
他越是愤怒,我就越是享受。我慢慢将身体转向他,淡淡地回答说:“你不能领悟其中的深意,就咒骂为外道,这是党同伐异,不是辩论。深无终说过的某些话,素无始也骂他‘荒谬’,素无始的某些教诲,深无终说他‘渐堕入异端’,你倒说说看,他们哪位不是元无的达者?”
“放肆!”那名达者几乎跳了起来,“你竟敢以这两位达者之名来诡辩!”这种理屈词穷后的叫嚣,我倒是预先没有料到,看起来,枉自背负着达者之名,这个家伙也不过如此而已。我将腰一挺,随口摆摆资格:“去秋七月,我奉寡君之命往阵国通好,在渝邑遇见了素无始和深无终两位达者,与他们交谈竟日,可惜先生当时不在旁边,因此无法理解我话中的含义。”
在座的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这点使我非常得意。你们见过些什么?你们可见过那两位达者在听了忽荦和蒙沌的话以后,那副灰溜溜的样子?我倒是很想把当时真实情景描绘出来,可惜不是时候,况且,就算说了你们也不会懂。
“胡说!”两名达者同时叫了起来。“请问两位当时身在何处?”我笑着问他们,“莫非你们当时就在素无始或者深无终身边,因此可以质正我在撒谎?不,我说的都是事实,只是那些高深的理论,你们无法理解而已。”
“什么高深的理论?你所讲的都是外道邪说!”先前说话的那名达者仍然嘴硬,“无在有之前,在有之上,正如父便是父,子便是子一般。你将无和有归于同一层次,不是邪说是什么?!”
我瞥一眼目瞪口呆的彭公,继续平心静气地回答说:“不错,无是在有之前,是在有之上,但无有,也便无无。父非初始为父,子也非永远为子。子有子后,子也就是父;父若无子,怎能以父名之?”话才出口,脑中就传来忽荦的声音:“胡说!”我在心里回答他:“当然是胡说,他们听不懂就行了。”
“无生万物,因无生有,”很少开口的另一位达者反驳我的话,“无是有之父,无有之时,仍然有无。怎能将父子相提并论?”这回我却不正面回答了,只是笑笑:“夏虫不可与语春冰。无与有本是一体两面,非要将其割裂,执着于先后、主次,则此相对于有的无,并非是真正的无啊。”
这话不是我说的,这话是蒙沌曾经对素无始和深无终说的。当初他一句话,说得素、深二人瞠目结舌,无以为对,现在我讲出来,也吓得面前两位达者一愣。其中一人才想反驳,口齿却不免有些结巴,弓卿急忙出来打圆场:“好了,不必再辩论了。峰大夫既然得到了素无始、深无终两位达者的真传,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
真传?那两个被蒙沌一句话说得灰头土脸的家伙,凭什么来指导我?我在心中哂笑,而面前那两名所谓的达者还想继续纠缠,却被弓卿劝止住了。
“大夫年纪虽轻,道德却深,”彭公望了一眼弓卿,微笑着向我说道——我总觉得他现在的微笑中有一丝谄媚之意,“既然证实了只是一个误会,寡人谨代表彭国君臣,向大夫致以诚挚的歉意。”
我瞥了一眼那两个仍在忿忿不平的达者,将身体重新转向彭公,俯身说道:“小臣还奉寡君之命,有件重要的事要单独禀告彭君,请彭君屏去众人。”趁热打铁,正好赶这个机会,让他把雨璧交出来。
彭公听了我的话,有些惶惑地又望弓卿一眼。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说道:“弓卿与腾卿执彭国之政,军国重事,不应该向他们隐瞒。就请两位世卿留下,请余人暂且退下吧。”
彭公还没有话,腾卿先挥挥手。立刻,余下的四卿、护卫的士兵,还有那两名元无达者就都磕头向国君告辞,慢慢退了出去。
“郴君还有何事以教寡人?”弓、腾二卿在场,似乎使得彭公放松了许多,他有些显得过于亲密地笑吟吟地问我。我开门见山地说道:“忽王十七年,赐雨璧于彭国,以镇西方,赐云玦于素国,以镇东方,赐风璜于翰国,以镇南方,赐雷琮于练国,以镇北方。分封四伯,以拱卫社稷。不知现在雨璧还在彭国吗?”
彭王没料到我会问起这件事情来,略微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体,望向弓卿。弓卿沉吟了一下:“雨璧世镇彭国——不知大夫问此何意?”我知道他们在没有明确了解我的用意前,是不会透露任何有价值的信息的,于是假装潇洒地微微一笑,搬出了事先准备好的一套说辞:
“四玉以镇四方,社稷因以安宁。而今四玉飘零,社稷因以倾颓。寡君欲为东方之伯,近日已得云玦,欲与彭君交换雨璧,以证两国永世之好。”
听我提到云玦,在座的三人又都是悚然一惊。腾卿抢先问道:“云玦不是在素人手中吗?”我故作莫测高深地一笑:“去春正月,我师伐素于耒山,素公卒,谥为荡。四月,素新君与我和,愿奉寡君为东伯,并献云玦。”
我所说的话,七分真,三分假,并且绝对无从取证。素人是被打败了吗?是的。素人心甘情愿交出东伯的头衔吗?头衔这种东西,从来是靠实力取得的,不管他肯不肯交,素的新君继位后不敢伐郴复仇,则他的东伯头衔就自然转移了。素人交出了云玦吗?不,云玦一直在素燕手里,后来被蒙沌取去。郴君得到了云玦吗?不,这件世镇东方的神器最终由蒙沌交给了我。
我估计,原本彭国君臣以为郴国只是极东地方的一个小国,刚刚不满素国的控制,起来反抗,侥幸打了一个胜仗而已。而照我的说法,郴国不但打败了素国,还迫使素国交出东伯头衔和雨璧。郴即将或者已经成为东方的霸主了!这个消息着实吓了他们一大跳。
三个人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弓卿才咳嗽一声,慢慢问道:“大夫……既然雨璧世镇西方,云玦世镇东方,为何要交换呢?”我微笑着回答:“东方属水,西方属云,雨璧镇于东方,云玦镇于西方,原本也合乎大道。”
“不可,”腾卿摆摆手,“忽王所命,先君所遗,怎可与人?我不贪贵国之宝,贵国亦休贪我国之宝。”我故意用狡黠的眼神望着他:“何必如此拒人千里之外?莫非传说是真的……”“什么传说?”弓卿抢问道。“传说彭国已失雨璧,”我点点头,“看来所言不虚了。”
彭公求救似地望着弓卿。弓卿略微镇定一下心神,突然开口揭我的老底:“窃不恭。大夫本是我国峰氏之子,檀王十四年春,先君崩殂于石宫,似乎大夫当时就在石宫西门外?”废话,不是你们要大家武装起来去弑杀彭厉公的吗?要不然我没事一大早跑到宫门外去干什么?在座都是当事人,何必遮遮掩掩,用“崩殂”这么好听的词汇?
我大致猜到他要说些什么,于是微微点头。弓卿继续说道:“我记得大夫当时被一名本有邪宗的达者所伤,那名邪徒深得先君宠信,手中持有雨璧,大夫应该知道的。怎么会相信雨璧已经遗失这种谣言呢?”
“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我微微一笑,“这四年中,雨璧是否还在彭国呢?即便不提交换之事也罢。寡君现为东伯,欲交西伯,共抗翰国。有雨璧者才是西伯,彭国是否还持有雨璧呢?若不能得见雨璧,何由证明彭霸西方?”
腾卿匆忙想堵住我的话:“雨璧是国宝,自然秘藏,岂能轻易示人。”我点点头:“所以示信耳,并固两国之好。不瞒彭君,云玦现在就在我身上,可以给诸位观看,以示我国诚意。”
我相信自己今天说的每一句话,都给彭国君臣带来相当大的震撼,尤其当此刻讲出云玦就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彭君和弓、腾二卿都愣住了,刹那间,整个正殿中的空气也似乎凝固了似的。
我不等他们醒悟过来,先伸手入怀,取出了云玦,那散着淡淡的白色光芒的宝玉来。所谓“玦”,形状似璧,但缺一角,这所缺的一角就是正面。我将云玦正面朝向彭公,轻轻地放在面前席子上。
我知道,虽然从未见过云玦,但如此晶莹剔透、流光溢彩的宝玉,任何人都不会怀疑它的真实性的。我注意三人的眼神,他们都瞪大了双眼,愣愣地盯着云玦,目光中先是流露出惊恐和惶惑,随即又变成了欢欣和艳羡。其中,以腾卿眼中的艳羡之色最浓,我看到他右手衣袖微微颤动,似乎随时准备伸出手来,将这神器据为己有似的。
云玦在人前出现,谁都会想将其据为己有,这点我早就预料到了,并且想好了应对之策。我看到弓卿在向腾卿递眼色,不用猜就明白,他们在计划除去我,抢夺云玦。我不慌不忙地把右手按在云玦上面:“彭君请看,这便是东方之宝——云玦。在常人手中,它不过一块华美的玉石,而在道法高深者手中,它却可以呼风唤雨,颠倒天壤,甚至可以杀君灭国!”
我注意到弓、腾二卿的目光中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方才与元无宗门达者的辩论,为我现在的话做了极佳的铺垫,他们一定会以为我道法高妙,因此不敢轻举妄动的。形而上大道为德,形而下器用为法,两者是相辅相成的,象我这样道德“绝高”而道法低劣的状况,恐怕他们完全想象不到。
我慢慢拿起云玦,同时恶意地欣赏两卿眼中越来越浓的恐惧之色。倒是彭公南望似乎没有听出我话外之意,还在贪婪地盯着我手中的云玦——他是白痴吗?父亲在世时曾经说过:南望的能力与其野心相距甚远,立其为君,久必为祸。看来确是非常正确的判断。
我慢慢把云玦揣入怀中,然后慢慢地向彭公施礼:“外臣告退。外臣之言,请彭君三思。希望彭君可以将雨璧赐与外臣一观,以固两国之好。”
我迈着轻松的脚步回到了客驿,我期待着事情的继续展。雨璧究竟在不在彭公手里呢?我倒比较倾向于它秘密落到了六卿中某一位的手中。他们会不会把雨璧拿给我看呢?他们应该想到,如果我回去郴国,筑坛供奉云玦,并同时宣称彭国已经遗失了雨璧,会对彭国在天下诸侯中的威望,造成多大的影响。
但是,如果雨璧确实在某位世卿手中,公开自己持有雨璧的事实,不会提升威望,反而会招致其余五家的嫉恨,而且,很可能会从此失去雨璧的掌控权。他肯交出来吗?
不确定的未来,是最有趣的未来。我深切地期待这不确定性。
第二十五章 履
史载:鸿王七年秋九月,彭侯刚履于西极,斩巨狼名兜悍。
回到客驿,现峰卿包围客驿的兵马并没有撤去,不但如此,还增加了弓卿和腾卿的部分家臣。我知道他们仍然觊觎云玦,但并不在意——即便自己没有力量保护云玦,仙人忽荦总不希望我失去这件神器。让仙人头痛,似乎现在对我来说,也是相当不确定的乐趣呢。
钟宕一脸的严肃和警惕,每隔半个时辰就向我汇报一次包围部队的动向。我劝他不必慌张:“若要对我不利,今晨在石宫中,他们早就可以动手了,何必等到现在?”钟宕依旧不肯放松戒备:“要防他们趁夜对家主不利。白天或许怕遭物议,不敢动手,晚上可……”我“哈哈”大笑:“如此大张旗鼓地包围客驿,我若有所闪失,他们能逃避责任吗?白天也好,晚上也罢,除非他们情愿背负杀害使节的罪名,并且做好了与我郴国交恶的准备,否则不敢动手的。”
我挥手让钟宕离开,自己关紧屋门,从怀里掏出那三件神器来,摆放在面前。风璜、云玦和雷琮,黑色的、白色的、赤红色的柔和光芒,在昏黄的屋中慢慢散,并且逐渐融合在一起。这是多么瑰丽的景象啊,每看到一次,都使我的心中充满了对未知的渴望。
这些神器,原本都是一个球体的碎片,那个球体,名叫“大化之珠”吧。究竟是何时、何人将这些碎片琢磨成祭祀的器物呢?改变了形体以后,它们是否还能拼接在一起呢?若将雨璧凑齐,拼接在一起,又会生怎样惊天动地的事情呢?
我闭上眼睛,任思绪漫无目的地飘荡。突然间,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对暗红色的瞳仁,在无边黑暗中散着妖异的光芒。我悚然一惊,想要睁开眼睛,但眼睑似乎被胶水粘住了,竟然张不开来!
大惊大惧中,脑海中渐渐响起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大化之珠即将完成,它将带来一千两百年的治世,然后复归混乱,混乱趋于混沌,混沌产生大劫。而我,即将在大劫中复苏,嘿嘿嘿嘿嘿嘿~~”
在这慑人心魄的可怕笑声中,我猛然睁开眼睛。仍然身在客驿之中,面前摆放着风璜、云玦和雷琮。窗外传来麻雀细碎的鸣叫,还有钟宕不安的脚步声。那是彭刚在苍槐底下见到的东西吗?那是他在说话吗?他在对谁说话?是我,还是彭刚?抑或他在自言自语?若他在自言自语,我又何由听闻?
我急忙收好三件神器,同时在心中呼唤忽荦的名字,但仙人并没有出现。他是不愿意在此时此地现身,还是根本就不在我的身边?我感觉心脏狂跳,浑身燥热汗。已经很久没有体味到这种恐怖惊悚的感觉了。经历过彭刚所遭遇的艰辛和坎坷,峰扬生命中的任何危机,似乎都不能使我感到害怕,直到方才……那确是峰扬生命中所遭遇到的危机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那暗红的瞳仁来源于何物,不知道脑中的声音来源于何物,不知道所谓的大劫将在何时生,不知道它和我的联系有多紧密,不知道它会对我的人生造成多大影响……正因为根本难以捉摸,才使人感到格外的恐怖!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仆役敲门进来,端上饮食,并抖开被铺。我匆匆用过晚餐,早早就睡下了。那对暗红色的瞳仁总在脑海中浮现,使我食不知味。还是希望尽早堕入梦乡吧,希望明晨醒来,可以把这一切都淡忘掉……
※※※
所谓“清木”,并不是一棵树,或者说,并不是一株活着的树木。它被厚厚的坚冰所包围,找不到可以踏足的地方。我围着清木慢慢绕开了圈子,才走了不到百步,突然听到一声骇人的怒吼。
急忙将血剑握在手中,定睛看去。只见远远的,在清木下面闪出了一个黑影,足有两丈多高,双睛碧绿,血红的大嘴中露出尖利的牙齿。那是一头狼吗?天下怎会有这么大的狼?!
那头巨兽向我咆哮着,却并不冲过来。我仔细观察,才明白他的尾巴被牢牢冻在清木上的坚冰里。只是偶然路过的猛兽被冻住无法动弹吗?还是这巨狼根本就是清木的守护者,正象鬼鲵很可能是苍槐的守护者一样?
但这头巨狼可要比鬼鲵差得太多了,如果说,初看到鬼鲵的时候,我还曾感觉到恐惧,那么现在看到巨狼,只使我欣喜欢笑。这是上天送给我的食物啊!经过雪原上的长途跋涉,我的食物已经吃光了,而这里可找到的食物,比大海中还要稀少。就在这个时候,上天把这头巨狼送到我面前,岂非是莫大的眷顾?
我一边估算着这么大一块肉,可以吃多少天,一边谨慎地向它靠近。巨狼怒吼着,猛然向我伸出了一只前爪。我挥起血剑,用尽全身力气,一剑斩去,深深地劈入爪背。粘稠的鲜血喷涌了出来,但很快就冻结成了红色的冰块。
巨狼惨叫着,向后缩去。我一个箭步蹿过去,挺剑刺入它的咽喉。它另一只前爪反扑回来,狠狠打在我的左肩上。我只觉得肩膀剧痛,被迫松开血剑,一个跟头向后栽倒。
在雪地上连滚出一丈多远,我才勉强稳住身形,身后传来一阵又一阵凄厉的嗥叫。摸摸左肩,皮肤未破,骨头未断,只是肌肉撕裂,痛得令人难以忍受。挣扎着爬起身,转头看去,只见那头巨狼俯伏在地上,高仰起头,对着天空嗥叫。它的嗥叫声越来越弱,终于脑袋一垂,倒在了雪地上。
我强忍剧痛,慢慢走过去,奋力用右手拌开它的脑袋,从喉下找到了血剑。血剑深深地插在巨狼的咽喉里,只露出半截剑身。我还怕血剑被狼血冻住,难以拔出,谁料轻轻用力,血剑就自己滑了出来。
这真是千古难求的宝物,在我心目中,血剑比那些宝玉更为重要。我坐下来,枕着狼尸呼呼喘气,然后再次用血剑割开巨狼的咽喉,吮吸它尚未凝结的血液。
狼血的膻腥,是前此所难以想象的,但那仿佛一团烈火,通过我的咽喉直烧到腹下。很快,我觉得全身充满了精力,连左肩也似乎不那么难以忍受地疼痛了。这才仰起头,观察那直插云端的清木。
清木看起来,又要比苍槐为小,直径不过七八十丈,但高度却无法判断。这才真正可以称为“天柱”呢,它笔直地伸向天际,目力所及处,毫无枝杈。
趁着精力旺盛,我割下一大块狼肉背在身上,用血剑在冰柱上凿开一个个缺口,努力向上爬去。血剑不但锋利无俦,并且十分坚硬,我用它攀绛桑、刺鬼鲵、登苍槐、斩巨狼,它依然光滑锋锐,连一个缺口都没有。
攀登天柱,对我来说似乎已经非常顺手了,虽然四外寒风呼啸,我小半天就攀爬了将近三百尺。等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我凿开一个较大的冰窟,慢慢藏身进去。割下一片狼肉,才张口去咬,却差点崩坏了自己的牙齿——它已经冻成坚冰了,若非手有血剑,我都未必能把它割下来。我把狼肉揣进怀里,用火狐之皮捂了捂,很快它就重新变得柔软,可以撕吃了——虽然仍是腥臭难咽。
向下望去,虽是黑夜,借着雪地的反光,仍可看到那具僵卧的狼尸。如果我还能活着从清木上下去的话,相信靠这些肉足够走出雪原了——冰天雪地,竟也有它独特的妙处,起码不用担心食物会霉变或**。
第二天,我又向上攀爬了百余丈——坚冰包裹着的清木,要比绛桑和苍槐都难爬多了,脚下随时都会打滑,一个不慎,就可能跌落下去,摔得粉身碎骨。我就这样艰难地、提心吊胆地攀爬了整整十三天,终于爬到了清木的顶端。
清木的顶端没有枝叶,而只是平坦的一个截面。这不禁使我想到,即便它曾经是一株树木,也一定是株树冠已被削平的断木。是谁有这样大的威力,可以将如此巨大的树木削平呢?是天雷的力量吗?
我仰躺在清木的顶端,闭上眼睛,小憩了一会儿。然后爬起身,寻找四周值得注意的景象。远处并无高山,用血剑割刺清木,应该也不会再有仙人出现。而清木的顶端,也没有任何洞口。我该怎么办呢?在这里继续寻找、等待,还是应该爬下去?
清木上是如此的溜滑,我一个不小心,仰天摔倒。但就在这个时候,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云端上有些什么东西。我干脆躺下,向上望去,只见十丈高处就是飘渺的云霞,而在云霞上面,竟然隐约有一座宫殿存在!
真的有天堂吗?真的有天神的居所吗?!我一骨碌爬起来,仰头大喊:“彭刚来此,觐见天神!”我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传入天堂,不知道天堂中的天神(或者是仙人),能否听到我的呼声,更不知道他们会不会理睬我。但我还是努力地喊着,直到咽喉嘶哑。
终于有回应了,我看到云霞展开,两个背生双翅的女子缓缓飞了下来——那是天女吗?她们越飞越近,我看到她们白皙柔润的肌肤,看到她们银色的头,银得耀眼。忽然间,我感觉似乎曾经见到过她们,虽然相貌略微有异,但这样仿佛茹人般的白肤银,展开足有丈半的巨大翅膀,我一定曾经见过的!
脑中的印象非常模糊。我曾在何时何地见过这样的女子呢?前此,我从来也不知道天女是生有翅膀的,也不知道这世界上有长翅膀的人存在。我究竟曾在何时何地见过她们的同类呢?
※※※
那是燃啊!彭刚所见到的,一定是燃的同族。梦中彭刚奇异的经历,将我又带回了生存于萦的那段美好时光。燃究竟在哪里呢?这个我人生中似乎唯一恋慕过的异族的女子,忽荦说她未死,但同时说她的遭遇极为奇特,不肯带我去见她。
我从梦中醒来,或者不如说,从彭刚的遭遇中重新拾回自己的人生,郴的大夫峰扬的人生。彭刚的经历与峰扬的经历,其交织是毫无规律的,有时彭刚的数日,不过连接峰扬的一瞬而已,有时则正好相反。但最近有些奇怪,彭刚的经历总在最激动人心的那一刻静止,然后我回归峰扬,正象老人说古,故意给听讲的小孩子卖关子似的。
当天晚上,王姬又悄悄地来找我——这个女人干这种危险的事情上瘾了吗?她先向我致歉:“都是我多嘴,致墮大夫于险地。还好大夫道德高深,辩清了诬妄。”我心不在焉地笑笑,盼望她尽早离开。
“大夫,”她突然向前探了一下身体,“还请大夫继续教诲我。”我不耐烦地摇摇头:“前此讲给王姬听的话,您领悟了吗?”她微微一愣,我继续说道:“真理有时是极为晦涩难懂的,需要耗费一生的精力去思索和研究。在未能领悟以前,听到更多的道理,只会混淆自己的判断,那是无益的。”
“大夫……”她的双颊突然腾上一片绯红,“大夫真的以为我是来听讲的?”这回轮到我愣了:“王姬还有何以教我?”“峰大夫,”她又凑近了一些,“峰大夫救过我的性命……如此的恩德,我怕毕生也无法报答……我只有……我只有……”
她越靠越近,我吓得往后仰起身体:“王姬,请您自重!”不会吧,难道这个女人真的迷恋上我了?不可否认,比起除了野心膨胀外别无所长的彭公南望,我或许更具备吸引女性的魅力,但……她终究是王姬呀,而我不过诸侯国的一名普通贵族而已。
但是,猝不及防地,王姬竟然扑到我怀里来了。我身体一晃,几乎被她撞倒,本能地伸手抱住了她。“大夫,”她的声音断续而低微,但在我耳中听来,仿佛句句都是霹雳,“我无法克制自己……大夫是如此的英勇,如此的睿智……”
第二十六章 朝
史载:鸿王七年秋九月,彭侯刚攀天梯,朝天辅于彤云之宫。
※※※
香甜的温热的气息就在我耳边,柔软的娇躯就在我怀里。不可否认,王姬玉檀是个绝世美女,何况,她的相貌又这般酷似苹妍。我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起来,理智与**在内心猛烈交锋。自从惋怀孕以后,我已经有多久没有碰过女人了——一年吗?过一年了吧……
我感觉自己的左手正揽着王姬的腰肢,那纤细的腰肢,柔软而富有弹性。我感觉自己的右手正搂着王姬的背脊,透过丝绸衣服,似乎能够感触到她光滑温润的肌肤。我感觉王姬的双手抚在我的胸口,并且轻轻地、轻轻地向我领口内潜入……
突然,王姬浑身一震,象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一样。而我也立刻明白了那是怎么一回事,满腔**刹那间如猛火遭遇冰水,“嗤”的一声全被浇熄了。我双臂一振,把那诱人的柔软的**直推了出去。
“是彭君派你来的?”我冷冷地掖好衣领,斜眼望着王姬。王姬跌倒在坐席上,目光中充满了羞愧和恐惧,半晌说不出话来。但即便她并不回答,我仍然可以猜到事情的真相:“彭君派你来盗云玦是吗?没想到堂堂一国之君,行事如此卑鄙龌龊!”
王姬身子一屈,俯伏在坐席上,哀哀抽泣起来。但在我心中,现在的她是极为丑陋并且可厌的。受彭君逼迫,前来引诱我,伺机盗窃云玦,这本不能责怪她。她也是受害者,彭君是她的未婚夫,如果她敢不照办的话,以后的人生将永远笼罩在阴影中。但在引诱我的时候,竟然能假装得如此逼真,使我险些入彀,这份天才的表演功力后面,隐藏着一颗怎样虚伪的心啊!
“回去告诉彭君,云玦会选择它的主人,雨璧也一样,”我冷冷地下了逐客令,“请他还是保管好自己应得的吧,不要再觊觎非份之物!”
王姬带着满脸的羞愧和痛悔离开了——我不知道这些表情是真还是假。那温婉**的触感还留在手上和怀里,使我心神激荡。我不由幽幽地长叹了一声。临离开郴国的时候,剧谒曾经来找过我,向我提出,其父剧棠有意将女儿许配给我。
“我家为世卿,攀上了这门亲事,你会后福无穷的,”他嘴里虽然这样说,但看表情,倒似乎在讲一个大笑话,“不过也说不定,后福无穷的反是我们剧氏。我妹年方二八,长得还算耐看,如果你同意的话,从彭国出使回来就可以准备婚事了。”
我并无意与剧氏联姻,因此当时只是笑笑,回答说:“急什么,等我回来再做决定吧。”现在想起来,却不如接受了这门婚事为好。就彭刚来说,他也想在取得西方云玉后再娶一房正妻,而我,还从来没有过正妻呢。
男人的生命中,真的不可以缺少女人吗?
我把右手放在胸口上,就在王姬才刚才抚摸过的地方,我的手指碰触到了那三件神器,一股暖流涌过心头。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燃的影子,她那银色的长,白皙的肌肤,还有巨大的翅膀……也许永不可能再见的她,为何总在我心头萦回不去?
※※※
那两个女人扇动着她们巨大的翅膀,把我带进了天堂。那真的是天堂吗?等我飞上云端,仔细观察,才现那不过一道不知用什么材质垒成的墙壁而已。这道墙壁非常的长,似乎围成了一个广大的圆形,但两侧都看不到尽头,也看不到有门。那两个背生双翅的女人挟着我的臂膀,直接飞过了墙壁,停在一处空场上。
除了脚下茫茫的云雾,极目望去,似乎空无一物,并没有想象中华美的高楼广厦、奇花异草。她们放下我,我感觉双脚沾到了实地,但轻抬脚背驱散浓重的云雾,却现脚下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是我正站立在虚空中吗?还是有一道肉眼所看不见的地板隔在下面?
正感觉无比的新奇和诧异,突然,一个影子逐渐在面前出现,并且缓慢成形,仿佛由云雾凝结成的虚影似的。那是一个相貌很奇特的人,无无须,深鼻细目,淡黄色的皮肤深处,隐约透出一丝青色。这人穿着一件长长的袍子,颜色和形制都古怪得难以名状,正如我在绛桑顶端遇见的那个仙人一样。
“你来寻找西方白色的云玉,我可以把它交给你,但那是无益的,”我听到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澹然地说道,“即便你得齐四玉,也无法复原大化之珠,因为你没有心啊。”
我曾经历过类似的事情,我知道是面前这个人在对自己讲话。“您是仙人吗?”我俯身施礼,恭敬地问道,“您说我没有心,不知有何深意?”
脑中的声音似乎在笑:“你没有心啊,迟早你会明白我的话的。我是仙人,我的名字叫做空汤,我是这座天宫的主人。”
“请您赐我云玉,”我柱着血剑,单膝跪了下去,“请您指引我前进的方向。”
“你只要前进就好了,你不需要方向,”脑中的声音继续说道,“一切端、肇始、展、结局,都已经注定了,以下愚之力是无法扭转的。一切在千两百后才会有答案。那时候,也许我将指引你,彭之公孙峰扬啊。”
又一次听到了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指的究竟是谁?我族中似乎并没有一个叫峰扬的人存在,难道,那指的是我某位祖先?我才这样想着,脑中的声音再度响起:“你不会明白的,得到了云玉,就赶紧离开吧。一千两百年后,也许你会明白……也许你明白得会比我更多……”
※※※
又一次在彭刚的经历中听到了自己的名字,这使我莫名惊骇。彭刚在清木上的天宫中见到的仙人空汤,似乎比忽荦对大劫的来由和展知道得更多。我能否找到他呢?当初清木所在的位置,是现在彭国往西北一千里外吧。
彭刚得到云玉后的经历,史书上有所记载,故老也有相传。他割下那头据说名为兜悍的巨狼的皮,绞成几股粗索,把巨狼从雪原中拖了回来。一路上虽然生啖狼肉,翻越疆山回到疆国的时候,巨狼的尸体还几乎是完整的。他把剩下的狼肉分给疆族人大吃了三天,疆侯廓用巨狼的头骨装饰宫殿,以纪念彭刚的功绩。
而对于攀登清木一事,史书上却记载说,彭刚通过西方天梯,来到了彤云之宫,见到了彭族的祖先同时也是保护神——天辅,他在那里得到了天辅的鼓励和教诲,要他尽心辅佐鸿王,推翻暴政。连祭歌中都唱:“潼水汤汤,来雁憧憧,我先侯刚,朝于彤云之宫。”
我不知道那是以讹传讹,还是别有用心的编造。不过,我的记忆中还残留着彭刚对鸿王隐约的妒意,也许为了对抗鸿王梦见天最的传说,彭刚才自己编造了这样一个荒诞不经的故事吧。
从此以后,彭刚再没有离开过中原,他和鸿王一起秣兵厉马,并联络各友邦,七年后终于攻入天邑,杀死鹏王,灭亡了畏王朝。鸿王肇建威王朝,并开始向东征伐,彭侯刚成为他麾下最著名的将领。又三年,彭刚病逝,鸿王以苹邑为新彭,让苹届恢复本姓,继承为彭国的国君,而把旧彭地封给了大将翰伟。
钟宕在门外警惕地站着岗,我在屋内一任思绪飘荡。接近中午的时候,弓卿突然来到,向我宣布了以下的安排:下个月十六日,也就是在将近一个月后,彭公将和王姬举行婚礼,同时召集西方十二个诸侯国的国君前来盟会。“寡君将在盟会上展示雨璧,以显西伯之威赫,”弓卿最后压低声音,这样对我说道,“请大夫稍安毋躁,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怎么,他们终于找到雨璧了吗?雨璧前此究竟落在谁的手中?不太可能是彭公,否则他早就亮出来了。我猜测很有可能是落在了腾卿的手里,因为当初手持雨璧打伤我的那名本有宗门炼气士,就是死在他的长子腾幕手中的。
他为什么肯把雨璧交出来呢?一旦交出雨璧,宝物就将变成彭国的公产,谁执国政,谁就能随时动用雨璧——除非,腾卿已经有把握过弓卿,成为六卿中的第一家族。
世上有许多事,真相是很简单的,但你永远也无法了解。既然与自己无关,那么过多猜测也丝毫无益,何况,弓卿一点也没有要解释原委的意思。我现在唯一期待的是那次会盟,当彭公取出雨璧来的时候,我将迎上前去,也取出另外三件神器。四件神器合而为一,将会生什么事情呢?能否据此摸请大劫的脉络呢?
不知道为什么,那对暗红的瞳仁又在脑海中出现了。我想起了他所说的话:“不要以为得到了大化之珠,就可以避免劫难,就可以消灭我。”同时,也想起了仙人空汤对彭刚说的话:“即便你得齐四玉,也无法复原大化之珠,因为你没有心啊。”他所谓的心,究竟指的是什么?是人心,是天心?
当仙人忽荦的声音再一次在脑海中响起的时候,我问他:“那暗红的瞳仁……那彭刚在苍槐底下所见到的……那是什么?那就是你提到过的‘魔’吗?”
“我不知道。”忽荦淡淡地回答。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位仙人的知识领域,似乎也并不比下愚们广阔多少。也许我该问问上人之王蒙沌,只可惜,蒙沌已经很久都没有在我面前出现了。
我象囚徒似地在彭国的客驿中居住了将近一个月,几次想再去城外见见远,却都被挡驾了。远倒是派了革高来见我,这个大汉一见到我,就俯伏在地:“叩见家主。”
“我现在不是你的家主,”我瞥了一眼侍坐在旁,似乎面有不悦的钟宕和弧增,“你的家主是远啊。你如果还眷念旧情,就用心地辅佐他。”“是的,小人定不负重托,”革高依旧跪在我面前,慢慢抬起头来,“家……大人,您老得多了。”
我微微苦笑。革高压低了声音:“弓卿和峰卿是否要对您不利?他们派了那么多兵马包围客驿,定无善意。家主要我来探望您,只要您一声令下,家臣们即便战死沙场,也要救您出去!”
我摇摇头:“他们不敢对我怎样,你们切莫轻举妄动。革高,你现在需要的不是勇猛,而是忍耐,即便吃再多的苦,受再多屈辱,也要忍耐,要把远抚养成人。”“小人遵命!”革高再次磕下头去,“小人誓,会教导家主成为一名真正勇猛聪睿的士的!”
父母都已经去世了,我现在唯一的亲人,就只有远了,我希望他幸福安康,希望他不要背负着父仇而痛苦地生活。不,我还有亲人的,我不是还有一个女儿吗?离开郴国的时候,她还蜷缩在襁褓中,眯缝着小小的眼睛,除了喝奶、便溺和哭嚎,什么也不会做。她真的会长大吗?真的会长成一名婷婷玉立的少女吗?
她的相貌实在太象苹妍了,她长大以后,还会这样酷似苹妍吗?可惜她是奴人的孩子,她最好的结局就是嫁给一名低位的家臣或者平民,过着仅仅衣食无缺的生活。她相貌再酷似苹妍,又怎能象苹妍那样叱吒风云,纵横疆场?不过,也许她即将迎来的平静的生活,会比夭亡的苹妍更加幸福吧。
革高望着我,钟宕和弧增也望着我,看我不言不动,都不知道我在想些什么。我微微苦笑。然而这个时候,绝对想不到我很快就将看到那样的女儿,那样的长大后的女儿……
第二十七章 有
史载:烨王元年春,潼水断,育蛇出,得黄玉以为有圭。
※※※
我怀揣着仙人空汤给予的西方白色云玉,拖了巨大的狼尸,离开清木,又经过将近一个月的长途跋涉,终于再次看到了疆山。说真的,我有些舍不得还给疆人赤狐之皮,那真是无双的宝物呀。然而我不可能再到这雪原上来了,不可能再用到赤狐之皮——没有用处的宝物,和废物没有区别,而我,从来都没有收藏废物的习惯。
服庸等留在疆地的家臣们,欢天喜地地迎接我的归来。疆廓也是满面堆笑,但我看得出来,他的目光中隐含着一种忧惧——大概是害怕我会强占赤狐之皮,不肯归还给他吧。如果我想强占的话,小小的疆族是无法抗拒的,这也是他们为什么七百年来都要保守秘密,不肯将消息外泄的原因。
然而,他们并没有涉足雪原的意思,赤狐之皮对于他们来说,不也是一件废物吗?执着收藏废物的部族,只能使我蔑视他们。
我把巨狼的肉分给疆人吃,没想到如此腥臭的狼肉,烤熟以后,却变成了无上的美味。我突然想到,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真正的废物,只要运用得法,废物也会成为我前进道路上的臂助的。疆廓将巨大的狼头骨装饰在宫殿中,说要纪念我的丰功伟绩。什么丰功伟绩,不过是打到了一头较为凶猛的野兽而已。
宴饮三日后,我离开了疆地,在苹邑略微歇脚,就直接前去会见鸿王。我看到鸿王满脸都是兴奋之色,迫不及待地把我拉进祭祀天最的秘洞中去。我掏出云玉来交给他,他打开木匣,把云玉和火、水、风三块宝玉拼接在一起。“果然是一体的呀!咱们即将成功了呀!”他欢叫着——很久以来,我都没有看到过他如此脱略形骸地欢叫。
然而,四块宝玉拼接为一,却什么事情也没有生——除非现在突然有一个巨雷落向千里外的天邑,把鹏王这只蠢猪烧成焦炭。鸿王有些疑惑地反复摆弄手里的那个圆球,一个不小心,风玉脱落了下来,掉在匣中。
“难道,还缺少……”我们两个人四只眼睛都一起盯着那圆球的内部,内部空洞无物。“你没有心啊……”我突然想起了仙人空汤说过的话,难道,这个所谓的“大化之珠”应该是实心的,还应该找到它的“心”,才能够挥威力吗?
“可是,天最告诉我,共有四块宝玉……”刹那间,鸿王的面色变得非常难看。天最,就是那个什么蒙沌所伪装的所谓威族的守护神吗?我不禁窃笑:“你何不再求天最托梦,告诉你其心何在。”
敏感如鸿王,此刻方寸已乱,似乎并没有听出我说话中的揶揄讽刺之意。“是的,是的……”他喃喃自语,然后对我点头,“你先出去,等我向天最祈祷……”
结果是我早就料到的,我在威邑居留享乐了整整七天,足不出洞的鸿王却什么新的启示也没有得到。七天后,他分身出一个黑影来告诉我:“你先回去吧,防备鹏王再次进攻彭邑。我还要在这里反复祈祷。”
一切都不过是个笑话,费尽千辛万苦得来的宝玉,不过一堆废物而已。不,也许它们并非废物,但在不知如何使用的人的手中,和废物也并没有两样。我倒不因此感到后悔,三方天柱的攀登,使我对这个世界的真相了解了许多,使我对自己的实力更增强了信心。何况,我还得到了血剑,那才是真正的宝物,我再也不怕鹏王的“玄戈”了!
“告诉鸿王,”我对那黑影说道,“我……我们可以深入不毛,取得宝玉,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叫他重拾信心,治理好自己的部族吧,别再想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了。”其实,我在心中说的话却是:我可以深入不毛,取得宝玉,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我是否要放弃鸿王,独自面对鹏王那只蠢猪呢?
※※※
彭刚的遭遇使我悚然惊觉,我如同在梦中醒来似的睁大了眼睛,背上有冷汗涔涔渗出。“大化之珠”还有心吗?找齐了四种神器,不过得到四样美丽的废物而已吗?“原来,还有一样啊……”我脑海中传出了仙人忽荦的声音。
当我需要他的时候,他总是不肯出现,而当我将要遗忘他的时候,他却又冒了出来。最近我对这位仙人的敬意渐趋降低,厌恶却与日俱增——在萦遭逢劫难的时候,他仓惶逃窜;他想要获得四件神器,却不肯自己动手,而要我去寻机取得;我请他找到燃,他却总是拖延敷衍……仙人究竟是何物?仙人究竟有何威力?仙人也不过是废物吧!
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我听到脑海中传来一阵轻叹:“仙人也并非是万能的呀。”我倒并不希求仙人万能,但我希望仙人可以给我哪怕很简单的帮助。如果甘心做一个旁观者,就别去探寻什么大劫的来由和避免的方法,否则,多少也该出一点力吧。
再过几天,彭公就要盟会西方诸侯了,他将在盟会上出示雨璧。到时候,我是不是应该把其余三件神器显露出来呢?四神器相遇,如果什么都不会生的话,于我,于仙人忽荦,又有何意义?
上人之王蒙沌也不再出现了。上人比起仙人等级为低,他想必更不能给我任何帮助。一刹那间,我突然觉得心情放松了许多。我本不惯做一个四处奔波以完成使命的人,我还是回去郴国,娶了剧谒的妹妹,做一个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贵族好了。
“不要小看你自己,”突然,另外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那并非是忽荦的声音,“只有至人才能扭转其宙,而你却能够办到。”
我猛然从坐席上跳了起来:“你是谁?!你……你是仙人空汤……”
“是的,咱们又见面了,彭之公孙峰扬啊,”空汤的声音继续在我脑中回响,“一千两百年后,大劫来到之初,又见面了。倒转其宙,使你和彭刚合为一体,这究竟是所谓神器的力量呢?还是彭刚的力量呢?还是你自己的力量呢?”
我并没有很快理解他的话,只是在心中问道:“你说他没有心,那么心在何处?”“心曾现世,”空汤的声音说道,“名为有圭。”
有圭,这个名字我听说过。史书上记载,当鸿王去世,烨王继位的时候,天下大旱,潼水断流,在河床上现了一具巨蛇的死尸。剖开死尸,现一块黄色的玉石。当时许多人都说那是不吉之物,只有本有宗门的始祖化衍说:“潼水在中央,中央为土,而此玉贺天子登极而生,应以琢磨祭天。”烨王采纳了他的建议,将黄玉制为祭器圭,名为“有圭”。
本有宗门,就是从那时开创,并很快兴盛起来的。
四百年后,薨王骄奢无道,犬人一度攻入王京,大量奠器遗失,有圭也从此不知去向了。
“有圭现在哪里?”我急忙问空汤。空汤叹了一口气:“无心又如何?有心又如何?你逆转其宙,德比至人,何必在意那些所谓的宝玉神器?”
“德比至人?”我在心中苦笑,“至人可随心所欲,扭转宇宙,而我不过随波逐流罢了。玄之又玄,并非我本意影响其宙啊。”
“猛虎长一丈,可以踉跄跳跃,树木高百尺,不可踉跄跳跃,然而皆庞然大物也,”空汤回答说,“小大之比,岂以能否运动为衡量?道德是为上,道法是为下,德堪比肩日月,是否能呼风唤雨,又有什么意义?”
我突然想起了叔祖沓曾经说过的话:“道德是真正的道,道法不过器用而已。”空汤所言,不是同样的意思吗?“我并不知道该往哪里去,我并不知道该怎样躲避大劫的生,”我茫然地问空汤,“我该怎么做?也许得到了有圭,就可以有答案。”
“大劫是命定的,大劫来到,不需悲叹,大劫不到,难道下愚的世界会变得更好吗?”空汤的声音慢慢微弱,似乎他正渐渐离我远去,“我会让你看到的,你自己作出判断吧……”
五天后,彭公在郊外土坛上盟会诸侯,并且祭天。我在弓卿家臣的看管下,也前往与会,站在土坛的第二层。彭公得意洋洋地宣布:“忽王八年,赐‘雨璧’于彭,以镇西方,赐‘云玦’于素,以镇东方,赐‘风璜’于翰,以镇南方,赐‘雷琮’于练,以镇北方。有此神器者,乃为一方之霸。今我彭国,尚保有雨璧,特以告天!”
诸侯和臣子们中间,立刻起了一阵骚动。彭公把手一招,一名内侍捧来一方雕花的楠木匣,彭公亲自打开木匣,取出其中用红色丝绸包裹的雨璧,高高举起,以示众人。
那确实是雨璧,那淡淡的青色的光芒,我曾见到过,那确实是雨璧。我只觉得怀中一热,暗藏的那三样神器似乎受到了感召,想要腾空向雨璧飞过去一样!
彭公将雨璧放在祭桌上,转身环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到了我的身上:“峰大夫为郴君来报聘,携有东方的云玦。就请峰大夫登台展示。”我没有办法,只好缓步走上了坛顶,来到彭公面前。“你看清楚,”彭公轻声对我说,“这确是雨璧无疑吧。”
我迈进一步,低头看祭桌上那块淡青色的玉璧。就在这个时候,突然脑海中又想起了空汤的声音:“你得到雨璧了,你真的还想得到有圭吗?就算大劫并没有生,下愚的未来真的值得你期待吗?你且亲身去经历一下吧!”
我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力气在背后一搡,身不由己地向前倒去。刹那间,似乎我整个人变成了一团有形无质的雾气,直跌入雨璧中去……
睁开眼睛……不,现在的我只是一团雾气,我并没有眼睛。我感觉自己被束缚在某样物体里面,似乎四肢百骸都不存在一样。这种经历并不陌生,我曾感觉自己身在雨璧中,成为雨璧中蕴含的法力,向着过去的我直冲出去……
既然想到了这一点,我立刻就明白自己又遭遇同样的状况了。这是真实的吗,还是幻觉呢?抑或只不过一个梦而已?我现在真的身在雨璧中吗?还是在另外某件神器中呢?
望向四周……不,我并没有望,而是四周的景象主动进入了我的脑中——如果我还有脑的话。我知道自己,或者不如说自己所存身的那件神器,是摆在一张高高的桌子上。桌子在一间宽敞的屋中。这间屋子我曾有幸来到过的,这里是彭国的宗庙。
我看到在身前,一个人背对着自己,正略显颓唐地跪坐着。虽然看不清相貌,但就其服饰冠冕来看,分明就是彭公。然而,他不是彭公南望,他比起南望来要清瘦得多。这究竟是哪一位彭公呢?空汤让我看大劫并未生的未来,难道他也可以颠倒其宙吗?
脚步声响起,我看到一名贵族大步走了进来。高高的帽子,朴素但整洁的上衣下裳,腰系宽大的玉带,这是名壮年贵族,应该还不到四十岁,面孔瘦长,黑须如漆。
我不由一惊,此人竟这般酷似我去世的父亲。这究竟是过去,还是未来?这真的是我的父亲吗?随即生的一幕,终于解开了我心中的谜团。
“六卿之族俱已殄灭!”我看到那名贵族随便行了一个礼,然后把手一挥,“恶腾幕、梁基、峰秩宇已悬高杆。下臣特来复命!”彭公浑身一颤,慢慢低下头去:“浈大夫,你杀戮太重了……尤其是峰氏……峰氏,是你的同族啊!”
浈大夫?难道这名贵族,就是长大后受封浈地的胞弟远?!怪不得他如此酷似先父。这果然是在未来。难道,未来的远竟然具有如此大的能力和权力吗?他竟然能够屠灭执掌彭国政务长达七代一百六十年的六卿家族!
“杀戮太重?”我看到浈远在冷笑,“六卿弑杀两代先君,屠灭彭角、阑、匠等士族,他们的杀戮难道不重吗?如果我不抢先动手,国君会是怎样的下场,难道您没有考虑过吗?!”
第二十八章 执
史载:厘王五年秋八月,浈远屠彭六卿,独执彭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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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仙人空汤的引领下,我的思想骤然来到了未来,看那大劫并未生的未来。我看到浈远在宗庙中质问彭公。那已经不是我所认识的远了,他的脸上不再有稚气,而只有狞恶、残忍、跋扈和杀伐决断。
无法回答浈远质问的彭公低下头去。那是下一代的彭公吗?他是南望的儿子吗?正这样想着,突然又响起了脚步声,一个女人从侧面缓缓走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相隔多少年,但我一眼就认出了这个女人。岁月并未如浈远般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的沧桑痕迹,她还是一如从前地柔弱而美丽。这正是王姬玉檀啊,正是我帮助护送到彭国去下嫁给彭公南望的王姬玉檀啊!
“母亲。”我看到彭公直起腰,然后俯下身去。“傻孩子,”王姬——不,现在应该是彭国的太夫人——露出爱怜的眼神,“浈大夫这样做,全都是为咱们母子的安康着想啊。六卿杀死了先君,因为先君不甘心当他们的傀儡。你呢,你甘心做傀儡吗?你也迟早会遭他们毒手的呀。”
彭公嗫嚅着说不出话来。“那么,就按照事先约定的,”太夫人对浈远笑笑,“封浈大夫为世卿,执掌国政好了。”浈远微微点头:“下臣已经写好了诏书,就等国君签署颁了。”说着话,从怀里摸出一块木椟来。
“浈大夫……”彭公匆忙接过木椟,“您本就出自峰氏,何不归宗继承峰氏……”“下臣是浈远,”浈远摇摇头,大声说道“峰氏已亡,国君若想存亡续绝,除非从郴国迎回我兄郕扬,拜为相国,委以国政,由他来继承峰氏。”
“郕扬”?浈远口中所说的,难道是指我吗?我知道郴国内有一郕邑,但堞高城固,人口繁盛,向来不封外姓。难道我竟然可以得到郕邑吗?才在疑惑,下面的对话却更加使我吃惊——
“郕扬为郴国上卿,执国政已近十年,”彭公说道,“他肯再回到彭国来吗?”浈远冷笑道:“他是否回来,下臣不知,可是否去迎,却由国君决定。我兄既执郴政,若再挂彭国相印,东西连横,天下还有谁是敌手?北方渝,南方翰,都将俯以拜国君啊!”
未来的我,真的会如此显赫吗?那么这样的未来,倒也不无可取之处呢。
“浈大夫说得有理,”太夫人急忙说道,“国君怎能不纳忠言?”“既然如此,”彭君的语气似乎有些无可奈何,“寡人允了,浈大夫……啊不,浈卿代寡人派遣使者吧。”
年轻的彭公站起身,拖着似乎有些疲惫的步伐,慢慢走出了宗庙。现在在我面前的,就只有浈远和太夫人两人。我突然惊异地现,太夫人望着浈远的目光,竟然是这样的柔和而暧昧。她慢慢地走过去,将雪白的手放在浈远肩头。
浈远把肩膀一缩,抖开了太夫人的手:“这是在宗庙里……”“那又如何?”太夫人的目光中满是笑意,慢慢靠过去,柔声道:“那孩子走了,这里又没有别人……你真的要把郕扬迎回来吗?”
浈远点点头。太夫人媚笑道:“你也知道我所以看上你,是因为你的兄长……你就不怕他回来以后,我去奉迎他,而不再搭理你?”浈远嘴角微微一颤:“十八年前,兄长就看不上你呀,现在他身边尽多青春美女,怎么还会受你的勾引?你逃不脱我的手掌的。”
我吓了一大跳,倒并非因为浈远和王姬玉檀的私情,而是玉檀所说的话——难道,她真的曾对我有意吗?她受彭公南望的指使,前来勾引我以盗窃云玦,那番柔情蜜意,难道并非完全假装?!
太夫人抱住浈远,把头伏在他的肩膀上。浈远一动不动,良久,才缓缓说道:“这孩子越来越不听话了……”“你急什么?”太夫人笑道,“戎儿还小,再过两年,等他接近成年,就废了这孩子,扶戎儿继位好了。戎儿可是你的亲骨肉呀……”
我悚然一惊,毛顿竖——如果我还有毛的话。没想到远长成以后,胆子变得如此之大,竟做出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来!听了太夫人的话,远的脸上露出了微笑,反身把对方搂在怀里。看到他们两个搂抱在一起,动作、表情实在不堪入目,可是我又无法闭上眼睛,无法不看,这种煎熬实在教人难以忍受!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又有一股大力从背后推来,我觉得如云似气的自己,猛地冲出了桎梏,直向浈远和太夫人冲了过去。随即听到太夫人在叫:“怎么了,雨璧怎么……”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因为刹那间,我感觉所在的位置突然变化了。
正如彭刚从绛桑之顶降落地面,正如上人之王蒙沌在他面前突然出现,我感觉所处的时空又生了变化。四面望望,这是在一条山道的旁边,这条并不算陌生的山道,向西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上,那里矗立着一座高大的城邑。
我认识这条山道,我曾经无数次走过这条山道。是的,它是连接彭邑和彤镇的山路。翻过这座不高的山,东面就是彤镇。彤镇曾经是彭国的边防重镇,当初天子就是在彤镇外的平原上,被六卿联军击败的。
而远方的那座高大城邑,应该就是彭邑了,但与我印象中的彭邑有很大的不同。它更加高峻,更加雄伟,虽然从如此遥远的距离目测,也可以看出它的防御力已经过了天邑——这是礼法所不允许的,诸侯的城池、宫室,包括所使用的一切器物,都不应该过天子才对,否则就是僭越。
是的,这一切都是我用眼睛观察,用头脑思考得出的结果。我不再如一团雾气般被束缚在雨璧中了,我恢复了自己人类的形体,有头、有身、有五官、有四肢。虽然身上仍然穿着参加彭君展示雨璧盟会时的礼服,但根据周围环境判断判断,我相信自己并没有回到自己应该身处的现实世界中去,我仍然处在十八年后,或者更遥远的未来。
慢慢挪动自己的脚步,并没有丝毫不适,我完全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身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不过在做一个梦。沿着山道向西方走去,下了山,面前展露出大片的平原,阡陌纵横,金浪翻滚。记得参加彭君盟会的时候,应该是檀王十八年的夏六月,田间的谷物还没有成熟,而现在,估计已经八月中旬了。
田中有许多农人正在劳作,大部分是奴隶,在靠近山坡的田地里辛勤耕耘的,看上去却多是自由平民。时近中午,他们的妻子或孩子送来了午饭,许多自由民已经放下了手头的工作,三三两两地聚拢在一起,准备享用他们并不丰盛的食粮了。
我慢慢走过去,想向他们打听一下现在的年代和时间。但是,我应该怎么开口呢?不会被他们当成疯子吗?才走近几个已经蹲下身准备用餐的平民,他们看到我,急忙站起身来行礼。他们并不认识我,但根据我的衣着,很容易判断出来人属于他们不敢招惹的高贵阶层。
我向他们点点头,正在考虑怎样开口才好。突然,耳边响起“隆隆”的声音,转过头,看到三乘带有伞盖的华丽马车,在数十名步卒的簇拥下,从彭邑方向匆匆驶来。
“那就是前往郴国的使节吗?”我听到一个平民在问自己的同伴,“听说是去迎接郕扬大人的。”郕扬?那不是我在十八年后的名字吗?难道我现在所处的时间,正衔接着在彭国宗庙中所看到的那不堪入目的场面?
“要接郕扬大人来彭国为相吗?”另一个平民大声表意见,“这可好了,听说郕大人执掌郴政不到十年,就灭亡维国、容国,又大败素国,使郴国的疆域扩大了整整一倍呢!他若能回到我国,我国一定会兴旺的。”
听他在夸奖郕扬,我的心中突然涌上一种奇特的感觉。郕扬是谁?真的是我吗?他所做的这些事情,自己丝毫也不知道。过去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未来的自己真的是自己吗?这真是只有在这种特异情景下才会遭遇到的难题。
“做梦吧,”有人反对那人的意见,“你知道灭亡维国和容国,郕扬杀死了多少人吗?你知道为了灭亡维国和容国,为了与素国争夺东伯的位置,郕扬又把多少人送上战场吗?算了吧,我只想平安度日。国家兴盛,从来都建立在平民大量战死的基础上……”
听了这话,我有些脸红。对郕扬的批评,似乎并且确实就是对自己的批评。尤其方才在听到赞美之词的时候,心中竟然会有一丝沾沾自喜,那么现在,我也必须站在郕扬本人的立场上,去承受这些批评吧。
我究竟在哪里?在真实的世界中,还是在虚幻的世界中?我为何要接受这些根本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赞扬和批评?我怎样才能回去自己所应该身处的年代?我在心里呼唤仙人空汤的名字,但是毫无回应。
不想再回彭国去了,不想再见到远,那个现在轻狂跋扈一至于此的浈远。在反复考虑以后,我决定西往郴国去,决定去见见那个郕扬,那个未来的自己。我很想知道,他是否知道过去的自己会在此时来到呢?他会以怎样的态度来对待过去的自己呢?我们究竟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我们如果起了冲突,我杀死了他或者他杀死了我,究竟算自杀还是他杀?
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与其说是困扰着我,不如说鼓励着我、吸引着我,踏上了西去的征程。
现在是厘王第五年,厘王是檀王的孙辈,今年还不到二十岁。这果然是我所处的年代以后第十八年,天下形势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是我在一路上打听出来的消息。檀王于十九年去世,他死后,王室再度陷入混乱和动荡,不到二十年里,先后换了四位天子,没有一个是成年即位,也没有一个得到善终的。王室的威信堕落到了极点,诸侯纷争,完全不把天子放在眼里。
兼并灭国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各级诸侯国的数量从我那个年代的九十三个,锐减到了现在的三十二个。在西方,久霸的彭国占据了将近二分之一的土地,并将国境东推到王畿。在南方,翰国也仍然保持其霸权,领土扩大了一倍还不止。北方,渝国的扩张最为明显,它不但摆脱了阵的从属国地位,甚至于前年并吞了曾为北伯的阵国。东方,据说在郕扬的领导下,郴国在与素国的斗争中终于稳占了上风,把原本素的仆从国消灭殆尽,素国,沦为一个领土不到五百里的二流国家。
走在路上,经常会看到辚辚的兵车行过,经常会看到废弃的城垣和散落的白骨。我开始感叹起世事的动荡无常来,果然正如空汤所说,没有大劫生的未来,也并不见得怎样美好。
但这些感慨并不能长久占据我的心胸,路途的艰辛是我每天都必须直面的问题。我虽然穿着光鲜,但并没有可以向人表白的身份,身上也没有带钱。天晓得,我本是去参加彭君召集的盟会的,身上带钱干嘛?还好我并不算蠢笨,打听到邻近彭国的衷国四个月前刚被彭国所灭,就假装是衷国的贵族,国灭流亡,倒也蒙骗了不少边境和城邑守卫,也从许多好客的贵族手里得到一些不多的救济。
据说正因为六卿在灭亡衷国的战争中损失惨重,才使浈远有机可趁,设下陷阱,将他们全体屠灭的。
两个多月后,我终于来到了西方,听说这里已经是郴国的边界了——虽然在我所处的年代,这里距离郴界还很远,本是素国的领土。天气逐渐冷了下来,原本的单衣已经无法抵御寒冷。我正佝偻着身体,紧紧抱着双臂在道路上行走,突然,遇见了她……
空汤将我放诸十八年以后,为的,就是让我和她相遇吧。
第二十九章 袭
史载:厘王五年冬十一月,剧谒袭杀郕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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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想到会在此时此地遇见她。我正疲惫地在路上行走,突然道旁草丛里蹿出一只兔子来。那兔子分明受到了惊吓,仓惶逃蹿,跳得老高,几乎撞到我的腿上。我吃了一惊,向后一缩,就这么一缩,一支羽箭“嗖”地一声钉在我的脚边。
我不由再退一步,抬眼望去,只见一骑疾奔而至。马上是一个穿着贵族服装的女子,骑术娴熟,左手挽着一张短弓,右手正从箭壶里抽出第二支箭来。我本想喝叫那女子小心射箭的,但是突然被她的相貌吸引住了,愣愣地望着她,双眼一眨不眨——
世上怎会有如此相象的人?难道她是……不错,这里已是郴国的疆域,她在这里出现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我愣愣地望着那个女子的脸,目送她从我眼前驳马闪过,向那只兔子追去。在外人看来,我或许象一个痴心的男子,凝望着一个一见倾心的美人吧。是的,她确实是个美人,十八年前,我没有想到她会出落得如此婷婷玉立,并且,越是长大,相貌越是酷似苹妍。
那女子策马奔驰出数丈远,似乎也意识到了我奇特的目光,她把箭支从箭壶里拔出来,却并没有搭上弓弦,而是叼在嘴里,右手一带缰绳,驳过马头,向我冲了回来,并且,就停在我的面前。
我仍然愣愣地望着她。是的,她一定就是我的女儿……我不知道她叫做什么名字,我根本还没有给她起名字!
她皱眉望着我,右手突然从腰间抽出皮鞭,向我劈头一鞭打来。我还在愣神,险些忘了躲避。还好,她并没有想抽伤我,皮鞭在我耳边掠过,出“啪”的一声响,把我的思绪拉扯了回来。
“你是谁?”她双眉倒竖,大声问我。在这一刹那,几乎怀疑那就是苹妍。虽然同样相貌酷似,但王姬玉檀的神态、风姿,可要比苹妍差得太远了,而她,我的女儿,才简直是苹妍在一千两百年后的复生!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远处稀稀落落又奔过来几匹战马,马上骑手都做贵族家臣打扮。他们看到了我,都是一愣,随即有人问道:“小姐,这家伙得罪了你吗?”
“你是谁,从哪里来?”她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这一路上,我早就拟好了假名和虚构和来历,于是定一定神,微微一鞠,回答她说:“在下弘明,原是衷国的大夫,国亡流落到此……”
“听你的口音却象彭国人?”她还真是聪明,我急忙回答:“小姐猜得不错,在下本是彭人,是衷国的客卿。”
她望着我,突然转头问身后的家臣:“象不象?”几名家臣急忙点头。“还有彭国的口音,真是太巧了,”她微微一笑,继续问我,“你有目的地吗?准备往哪里去?”“在下……”我结巴了一下,“在下来郴国投奔一个远亲,但不知他居住在哪里,目前茫无头绪。”
她又上下打量我几眼,突然展露出了迷人的笑容:“真是太象了,虽然年纪轻了一些,但这容易解决……”我突然猜到她在想些什么了,干脆大胆猜测说:“小姐是说我和令尊很想象吗?”
她一愣:“你怎么知道我是谁?”我犹豫一下:“在下只是猜测,听闻郕卿有一位女公子,不知是否便是小姐?也曾有人提到过,在下与郕卿相貌酷似。”
她点点头:“你真的很聪明。不错,家父便是执郴政的郕卿。因为家父仇人很多——连年出兵,灭国破家,难免被有些顽愚目为仇人——因此,他曾想找一个替身。我想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替身,自己做自己的替身?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不过这样也好,这样我就可以见到十八年后的自己,也可以很快了解到此时自己的性格和习惯。如此面对面地直接对比过去和未来的自己,真是件很让人兴奋的不可思议的事情。
但我没有料到,我根本就没有机会看到十八年后的自己。
我跟随这位小姐,也就是长大后的我的女儿,离开了那片树林,向西方行去。从那些家臣嘴里,我打听出很多事情。原来我的女儿名叫“燃”——竟然会给她起这个名字,我真的无法忘记那个在萦遇见的有翼的女子吗?现在,她叫做郕燃。
我……应该说未来的我,是在九年前成为郴国上卿,并在七年前被封郕邑的。我的正妻,是郴国另一位上卿剧谒的妹妹——我果然从彭国回去以后,还是答应了这门婚事。郕、剧两家权势薰天,已经完全架空了郴君,政由己出。郕这个过于巨大的、不合乎礼法的封邑,当然也不是郴君心甘情愿加封的。
郕燃是我最大的子女,在她下面,我还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其中一子一女为正妻所生。郕燃不但并非正室所出,并且母亲是一个奴人奴隶,本来身份应该很低微的,但我对她相当宠爱,待遇要在诸子女之上。我还准备把她嫁给剧谒的次公子,连剧谒都已经同意了,但郕燃却坚决不肯,因此已经快十九岁了,还没有出嫁。
郕燃喜欢骑马、驾车,喜欢射箭,完全不象个待字闺中的贵族少女,倒象一名真正的年轻的士。据说我经常慨叹:“若燃是个男儿,家族和事业就可以放心交给下一代了。”此次,因为我重提婚嫁之事,燃一气之下,擅自离开郕地,带着几名家臣来西边国境射猎,无巧不巧,遇见了她十八年前的父亲。
我跟着郕燃一行往郕邑方向走去。我们走了整整两天,第三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看到前面匆匆驰来一乘马车。真是很狼狈的马车,那本应该是乘重型战车的,但是只有两匹马拉着,左轮的轴头已折,车厢上还钉着几支羽箭。车上只有一名驭手和一名乘者。
郕燃等人勒住了坐骑,一直步行的我也停下脚步。战车来到面前,突然停下,车上的乘者满身是血,连滚带爬地跳了下来。我吃了一惊,因为虽然此人五十多岁年纪,鬓边已有白,但还是可以一眼就分辨出,那是钟宕!
“小姐,终于找到你了!”钟宕“扑通”一声跪在郕燃的马前,“大祸啊!大祸从天而降!”郕燃急忙跳下马来:“宕叔,你在说些什么?你怎会如此狼狈?”“是剧谒,”钟宕满脸都是凝结的血迹和纵横的泪水,“剧谒突然兵袭击郕邑……家主……家主遇害了,全都遇害了……”
郕燃乍闻噩耗,身子微微一晃,一把抓住钟宕的胳臂:“你说什么?究竟生了什么事?!”别说是她,连我都吃了一惊。原来我已经被剧谒杀掉了——那个家伙最终会对我下手,倒并非难以想象的事情。我掐指细算,原来自己会在五十二岁时被人杀死啊……父亲是在五十一岁时战死的,我比他多活了一年……
从钟宕断断续续的描述中,我们终于明白了事情的经过。原来因为我独断专行,剧谒早就有所不满,在经过长时间的策划后,他终于动政变。先,得到了郴君和几名老臣的,然后他趁郕邑防备松懈的时候,以议婚为名,携带大量礼物前往郕邑——很显然,装载礼物的车辆中,实际装载的大多是武器和士兵。就在三天前,剧谒趁夜放火,袭取了郕邑,把我——应该是未来的郕扬吧——全家不分老幼,全部屠戮干净。只有钟宕一人奋战逃出,弧增等留在郕邑的家臣也都被斩杀了。
就在几个月前,浈远杀尽了彭之六卿,几个月后,剧谒杀尽了我的家族。这算什么?是报应吗?还是历史惊人相似的重复?
明明是在说自己的事情,可现在的我却象一个局外人似的,面无表情,并且心中也波澜不兴地听着这一切。
“剧谒这恶贼!”郕燃放声大哭,“我早就对父亲说过,那是条恶狼,久必为害,父亲却总是顾念昔日的恩德,不肯除去他!”
我皱皱眉头。虽说防患于未然,但在剧谒露出他的豺狼本性前,真的有理由杀死他吗?我知道他总有一天要取自己性命的,那么如果回到应处的时代,我真的会动手杀死他吗?我有些茫然地望着地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会不会狠下心来。
其实我并不感念剧谒的所谓“恩情”,他只是认为我有可资利用之处,才把我从农奴提升为家奴的。而能够重新获得士的身份,并在郴国出仕,那是仙人忽荦的功劳,关剧谒什么事?难道此后,剧谒又做过什么对我有大恩的事情不成?
但为了将来才会生的事情,就动手杀一个人,这种事情,似乎现在的我是干不出来的。未来的郕扬也许可以吧……
郕燃痛哭过后,突然翻身跳上钟宕驾来的战车,抓起了缰绳。“小姐,您……”钟宕上前去攀住车辕。“我去杀了那个狗贼!”郕燃左手总揽缰绳,右手从腰间抽出铁剑来。
“不可!”一名家臣赶紧跑过来,“剧贼杀害家主,篡夺国政,您现在去找他,无异以卵击石啊!”竟然用“篡夺”这个词汇。郴国的国政,本来不是应该由国君主持的吗?郕扬才真正是篡夺了国政哪。可是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郕扬不就是自己吗?我挠了挠头,有些哭笑不得。
郕燃毫不理会家臣的劝说,抖动缰绳,催促两马前进。钟宕想要揪住她的袖子,却被她把剑一晃,险些割伤了手腕。“宕叔,你来帮我驾车,咱们一起去宰了那恶贼!”郕燃双目尽赤。“小姐,休要鲁莽……”钟宕才劝了一句,就被郕燃大喝一声:“你不是号称武勇无双的吗?怎么胆怯了?是因为年老体衰,还是多年养尊处优,已经消磨了你的斗志?!”
钟宕不敢再劝。几名先前跟随郕燃的家臣跪在车前,攀住马头:“小姐,请三思!”郕燃怒喝一声:“滚开!再不滚开,我就从你们身上压过去。”
我有些看不下去了。虽说乍逢噩耗,任何人都会心智失常的,可是这样不听劝地一意孤行,后果将会不堪设想啊。想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在父亲战死以后,不也疯似地一意孤行吗?我立刻就受到了惩罚,险些死在大荒之漠中……我不能眼看自己的女儿再遭逢类似的不幸。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我一个箭步跃上马车,牢牢抓住郕燃的胳臂:“放肆!松开缰绳!”郕燃错愕之下,竟然立刻照办了。所有人都惊异地盯着我。钟宕这才注意到我,“啊呀”一声,向后连退了三步:“家……家主……”
郕燃很快就镇定下来,用力甩脱了我的手,有些厌恶地说道:“这是我从路上捡来的西方落魄士大夫,本来打算送给父亲做替身的。”钟宕直勾勾地盯着我:“太象了,真是太象了……年纪轻一些,就象十八年前,家主往彭国去报聘的时候……”
我耸耸肩膀。我仅止相貌与郕扬相似吗?我现在身穿的,就是往彭国去报聘时候穿的衣服啊,钟宕这家伙,记忆力衰退了吗?可是也不能怪他,终究事隔十八年。别说十八年,就算问我一个月前穿的什么衣服,我也想不起来。何况经过长途跋涉,风霜雨雪,我身上的礼服已经破旧到几乎不能再穿了。
看到郕燃已经逐渐平静下来,我摇摇头,跳下马车。郕燃也愣愣地望着我,突然对钟宕说:“若将他化妆成先父,能不能复归国都,调集仍听命的军马,讨伐逆贼?”这倒实在是个好主意,但钟宕却摇摇头,叹口气。
“为何不行?!”郕燃急忙问道。“没有胜算的,”钟宕继续摇头,“咱们还是从长计议。”但是郕燃不肯放弃,追问道:“为何不行?!”钟宕没有办法,低着头喃喃说道:“家主……家主连年征战,使得大夫俱怀怨心,百姓道路以目,就算他还活着,恐怕也很难找到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