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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朱邪多闻     星空王座txt下载     星空王座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37章 饥馑是非观(下)

    这个夜晚显得如此漫长。龙食月退回擒龙军羽团阵营,带领士兵发动冲锋,剑光耀眼,步声隆隆;龙食玉指挥四名囚龙术士放射出各式各样的囚龙秘术,这厢注意力一转移,龙姬身上的双鎏锤就突然消散,受伤的少女撑起身体,望着那个呆呆立在黄天黑地之间的少年。

    “糕饼……”龙昶慢慢迈步向前,走了三步,迟疑地停下脚步,又害怕地退了一步。他的身前,尸山血海中静静躺着糕饼的尸体,比起那些奇形怪状的暴民遗体,糕饼的半具残尸显得如此瘦小,看起来像个刚离开襁褓的婴儿。

    “玄黄二组,连弩预备!”龙食月将剑一挥,后面两组士兵立刻慢了下来,玄组士兵从背上卸下巨大的连发强弩,将下端尖锥砸入地面固定;黄组士兵用力推动手腕粗细的弩弦,“哒哒哒哒哒”五声脆响显示弦已经上满,士兵们取出五枝粗大的弩箭一一安装上去,抬起连弩尾端瞄准前方。

    龙姬终于站了起来。她的面前,隔着无数尸骸,是死去的糕饼与沉默的分家少年;她的背后,隔着无数尸骸,是越逼越近的擒龙军部队与慑人的呐喊。十四岁少女纤细的身躯颤抖着,若不用力按住肋部的伤口,只怕身体根本没办法站直;她苍白的脸上满是血迹,漆黑的眸子却装着怜悯、恐惧和悲哀,在这一刻,她忘记了自己是谁,看不到这血火缭乱的战场,脑中如雷声滚滚,不断回响着糕饼的只言片语:

    “糕饼可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味、最甜蜜、最解馋的食物啦。”

    “若不是肚子饿得几乎发狂,谁会傻到冲上来白白送命?”

    “肚子好饿……”

    “你以为这是我可以选择的吗?”

    龙姬忽然张开嘴,用尽力气喊道:“快走!不要再白白送命了!”

    她的声音被如山潮啸掩盖。那是弩箭的狂潮,龙姬的背后夜色被割得支离破碎,上百支弩箭破空而来。她愕然回首,最近的一支弩箭几乎擦着她的脸颊飞过,精钢箭头割断束发黑带,让少女满头青丝在夜风中狂舞起来。“不……”她轻轻翕动嘴唇。

    对一切视而不见,龙昶终于俯下身子,触摸糕饼冰冷的身体。“喂,我来啦,你还睡什么觉啊?”少年摇晃着糕饼的脑袋,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沾满血迹,不好意思地在衣襟上将手擦干净,在糕饼脸上啪啪拍了两下:“喂喂,走吧,宗家已经到眼前了,总不能一直睡在这里吧?马上就可以吃饱肚子了,还差一点点,——就差一点点,老弟?”

    糕饼的半截躯体轻飘飘的被他抱起来,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多日没有吃到一顿真正的食物,孩子体内的血液几乎都干涸了。糕饼的小脸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紧闭着眼睛,显得有点迷茫,也显得有些满足。“你干嘛啊,为什么一副白痴的样子?难道梦到吃什么好东西了?”龙昶单手抱着弟弟,另一只手疑惑地挠挠后脑勺,“吃到糕饼了吗?唔唔,如果能再吃一次那种东西,确实是超级棒的事情啊……”

    这时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风吹动龙昶的头发,他抬起头,看到夜色里无数锐利箭头的反光。“真麻烦。”少年叹口气,说。他抽出腰带(只是一根麻绳而已),反身将糕饼绑在自己背上,活动一下肩膀:“总是给我惹麻烦。要欺负你,也只能是我欺负你,其他人……”

    他那一副强装出来的轻松表情终于彻底崩溃,龙姬仿佛听到什么东西清脆的破碎声,少年的躯壳仍然站在原地,灵魂却沉向无边的黑暗,某种巨大的阴影在他身旁膨胀、生长,将龙脊上的光芒大口吞噬。

    “其他人……”

    一滴泪水划过龙昶的下颌,——若他自己解释的话,那只是汗水或雨水而已吧,此时正需要一场豪雨冲洗战场,为何雷雨还不来临?少年握紧拳头,整个空间发出不安的颤动,异界的门正在缓缓开启,无论瑟缩在角落的暴民还是躲藏在铠甲后的士兵都能感觉冰凉如水的异样空气将自己浸透。夜色,原来是这么凉的吗?

    “其他人……都去死!”

    一万朵血色的曼殊沙华轰然开放。来自地狱的彼岸花在石板上盛开,从血泊里盛开,自尸体上盛开,将龙脊妆点成异色的红毯。龙昶与糕饼的身体逐渐隐入夜幕,一只缠满绷带的手在曼殊沙华花海中缓缓升起,隐约中,龙姬听到了生者与死者声音共鸣的自言自语:

    “我们没有地方可去。”

    “没有东西吃。”

    “不吃东西会死。”

    “为了活下去,就要杀人。”

    “这有什么不对吗?”

    “跟我去那个地方吧,开着红的花、流着黑的水、青的天、赤的地的地方。”

    “啊……真烦。这讨厌的世界。”

    “去死吧。所有人。”

    “死吧,死吧,死吧……”

    血红花海中矗立着身缠绷带的异界降临者,透过沾血绷带的缝隙里,一对如火般炙热的眼睛正在熊熊燃烧。“嗡……”他挥动拳头,看似缓慢的拳头掀起花瓣曼舞的飓风,第一支弩箭端端正正击中拳锋,紧接着溃缩、扭曲、木刺四射、碎成齑粉。“甲躯”昂起头,望着漆黑的天幕、漂浮的孔明灯、降临眼前的箭雨和顶盔掼甲的士兵,寂寥地张开双臂。一柄镰刀出现在右手,那是一柄极其残破的镰刀,刀刃布满缺口,干涸的污血使得锋刃暗淡无光;一把铁锤出现在左手,那是一把极其残破的铁锤,锤子布满锈迹,表面因过多的敲打而坑凹不平。

    “是龙昶的甲躯!奉长老会战字令,所有身具血脉之力者立时发动,全力将这罪魁祸首搏杀!”龙食月脚下微微一顿,举起右手发布指令。“得令!”十几名士兵身上甲叶铿锵落地,五颜六色的光芒亮起。

    “龙食玉!奉长老会‘困’字令,准许使用囚龙禁术,立时发动!”羽团校尉又举起左手,手中握着一枚洁白无瑕的玉牌,牌上有个血红的“困”字。“嘿嘿嘿嘿,等太久了,等太久了……”龙食玉咧嘴而笑,手中弯刀一旋,噗地刺入一名囚龙士兵的背心。“……伍长?!”士兵踉跄着跌倒,回头惊诧地望着背后的少年。

    “为宗家长久,难免要有人做出牺牲。别怪我,只怪你走在我前面吧。”龙食玉松开右手,任弯刀留在尸体上,伸手tiantian指尖的血液,变换手势念念有词:“天昏地黄,风浊雷清,食我生魂,奉我敕命……囚龙禁术?天君降!”

    就在这刹那,擒龙军羽团的士兵如同一股钢铁的潮水涌过龙姬身旁,龙食月没有停留半秒,他抬起手臂,似乎想扶一把龙姬免得她跌倒在人潮中,可少女转过身子远离他,身子如一片柳叶在大潮中浮尘。她想要冲过去告诉龙昶这一切都是错误的,高墙的存在是错误的,饥荒是错误的,冲击龙脊是错误的,杀人是错误的,被杀是错误的,糕饼的死是错误的,而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更是错误的。但此时她太虚弱,以至于发不出声音、挪不动脚步、召不出白骨,尽全身力气只能维持不跌倒下去被踩成肉泥。

    甲躯挥舞镰刀。没人看到是什么凌空飞远,二十盏孔明灯瞬息熄灭。

    甲躯挥舞铁锤。没人看到是什么击中地面,一丈五尺城墙轰然崩塌。

    战场再次陷入黑暗,龙姬看到光芒。她看到剑光亮起,看到剑光消逝,看到发动血脉之力的各色光环,看到各色光环一一寂灭,看到一团ru白色迷雾聚集于天宇,那是囚龙禁术召唤的龙家守护神之一、传说中天界掌管监牢的神祗天君囹圄降临的征兆;她看到一把锈迹斑斑的沉重铁锤凌空飞去,如雷电般爆裂,将ru白色云雾轰然砸碎,看到龙食玉脸上神色呆滞了,口、鼻、耳同时喷出鲜血,身躯如一段朽木直挺挺栽倒。

    龙姬听到声音。她听到镰刀切开钢铁,听到镰刀切断**,听到铁锤敲碎墙壁,听到铁碎砸扁人体,听到拳头击穿胸腔,听到手肘打飞头颅,听到惊恐惨叫,听到垂死哀鸣,听到那些坚毅的擒龙军战士发出凄厉惨呼的时候她才想起那些铠甲里的人也不过同她一样是十几岁少年而已,她从未听到过那么多人同时发出哀嚎,又同时归于沉寂,那半声凄惨的嚎叫回荡在夜幕里,让每一个活人感到毛骨悚然。然而哪里还有活人呢?

    一名使用“火鸦”之力的士兵化为四截栽倒在地,他肩膀上站立的两只火焰乌鸦振翅飞起,又被无形的冲击波凌空打成两团火花,火羽簌簌落下,照亮地狱般的场景,精悍的擒龙军羽团已经全军覆没,甲躯少年正站在尸堆中央,用明灭不定的眼睛,望着灯火辉煌的宗家宅邸。

    龙姬知道他在想什么。如果愤怒的龙昶向宗家平民展开杀戮,那么龙家将迎来千百年来的最大浩劫。不知从哪生出的力量促使她走向那可怖的魔神,一步,两步,跨过断肢残臂,鞋子在血泊中汩汩作响,“停下吧。”少女用颤抖的声音说,感觉不到自己的泪水已经挂满脸颊,“停下吧,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话。”

    那缠满绷带的躯体举起镰刀。龙姬停在他面前,昂起俏脸,战栗地闭上眼睛。但镰刀没有落下,火炭样的眼睛缓缓移动,落定在少女手中。沾着血污的双手捧着一张洁白的手帕,手帕上托着一块金黄的糕饼。

第138章 龙腾通天塔

    “后来发生了什么,埃利?”

    “龙姬小姐取出了一块糕饼。——你知道,自从那时候在别院遇到来自分家的龙昶阁下,她就养成了随时在身上携带食物的习惯,虽然多年未见到龙昶阁下,她还是每日省下晚餐,藏在怀中。这一天的点心恰巧是糕饼,可以说是个巧合,那种金黄的、暄软的、甜蜜的蜂蜜糕饼,与多年前应该没有什么差别吧。”

    “是巧合吗?……继续说啊,埃利。”

    “没想到异界的甲躯真的认出了那块糕饼,停下了动作。它歪着头,左右看着那块点心,想了想,终于放下了镰刀和铁锤。曼殊沙华一盛开,甲躯就沉入地下,龙昶阁下浮现在世间,他露出了一种纠结的表情,半张脸因愤怒而僵硬,半张脸因感动而柔软,‘这些宗家的蛆虫,死不足惜……我知道会有大人物出现,像蚂蚁一样把我捏死,可是在那之前,我能够杀死很多人,你知道的……’他说。龙姬小姐睁开眼睛,说:‘你要杀,就杀死我吧,不要再流更多的血了。’龙昶阁下想了想,说:‘我为什么要杀你?整个宗家我唯一不想杀的就是你了。你看看身边,这么深的血泊,我们只是为了吃饱肚子而已啊……这些血要用宗家人的血来偿还!’龙姬小姐说:‘你杀我,我杀你,死更多的人,有什么用处?宗家与分家千百年的分隔会有什么改变?’龙昶阁下就沉默了,他回头望着背上糕饼的尸体,眼中流下血泪来。”

    “以血还血,这是世界无形的规则吧,可是细想起来,根本就是不合理的东西,埃利。暴力确实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是的,约纳阁下。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球,我们都被关在里面,无论是你杀死我,还是我杀死你,都只是球里发生的无足轻重的事情罢了,这个大球的形状根本就不会改变。可如果事关诺言、荣耀和信条,那一切就另当别论。总之,当时的情势一触即发,龙昶阁下脸上阴晴不定。他的‘甲躯’之力大大超出宗家长老会的估测,以至于擒龙军羽团全灭之后,久久没有增援部队到来。宗家的重重楼阁点着千万盏灯火,每盏灯火后面都是一个家庭,数以百计的暴民正越过龙脊冲向这千万盏灯火,若龙昶阁下一怒拔剑,又会毁掉多少个家庭?区区一块糕饼,怎能平息痛失亲人的暴怒?但正在这时,一件事情发生了,这改变了整个龙家的命运。”

    “是有大人物出场制住了阿赛么?”

    “不,约纳阁下。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糕饼醒来了。这个孩子因为虚弱而流血很少,身体尚未僵硬,或许骨髓深处还残留着生存的意志吧,他被龙昶阁下无意中带入异界,在进出两个世界的时候,某种奇怪的事情在糕饼身上发生了,他的心脏没有继续跳动,血液也没有流动,但却睁开了眼睛,说了一句话:‘哥,你这个家伙怎么来得这么迟呀。咦,那是糕饼吗?’龙昶阁下一下子就改变了表情,那种黑漆漆的神采消失了,他傻笑着解开腰带将孩子抱在怀中,笑骂道:‘就知道吃!我在努力打架,你倒是睡得香甜,终于有睡醒的时候呀!’糕饼一张脸白得渗人,却也露出笑容:‘废话,我又打不过那些坏人,还不如睡一觉等你来呢。我好饿,我要吃东西。’龙姬小姐这下子也忍不住流出眼泪,赶忙将手帕托着蜂蜜糕饼递过去,糕饼抓起糕饼就吃,吃相跟龙昶阁下当年一模一样,明明大口咬下去,起劲地咀嚼,却迟迟不肯咽下去,将食物久久地留在喉咙间体味着久违的味道。”

    “可是,他的身体……”

    “是啊,他被龙食月的重剑砍成两段,一吃东西,蠕动的内脏就露出伤口,血液滴滴答答流下,这个孩子却丝毫没有感觉。他吃完小半块点心,高兴得眯起眼睛,用血污的手抓起余下的大半块糕饼递到龙昶阁下嘴边:‘哥,你快吃,糕饼真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啦!吃完了浑身上下就有力气了,我现在可以冲上去跟那些宗家的混蛋们好好打一架……咦,为什么腿动不了?’龙昶阁下赶忙一张嘴,把沾满弟弟鲜血的吞了下去,含混不清道:‘好吃好吃,你是太累了,所以走不动路,歇一歇就好了。’龙姬小姐在旁边说:‘对不起,以前我不知道宗家与分家居然有这样的隔阂,今后我会尽力让你们吃上好吃的东西,请回去吧……若是留在宗家宅邸,一定会被搜捕出来的,这次的暴乱是龙家从未有过的事情,长老会不会容忍这种奇耻大辱的。’龙昶阁下点点头,又摇摇头,伸出一根手指:‘仅我们吃饱是不够的,我要让分家人全都吃饱!有一天,总有一天,我要将这道龙脊狠狠地打碎,让宗家与分家不再被高墙阻隔!什么血统,什么尊卑,这千百年的隔墙相望,由我来彻底结束!’”

    “……他的口气真是雄伟,这一年,他不过也是十几岁的少年吧,埃利。”

    “是的,约纳阁下,但自从‘朔月’之后,龙昶阁下的威名就传遍宗家与分家,成为危险与强大的代名词,而在几年之后,他做出的另一桩事情更惊动了整个世界。当时龙昶阁下说完这句话,龙姬小姐叹息道:‘这么多年来一定有无数分家人想过这桩事情,可是谁能成功呢?这道墙壁这么高,这么厚,这么长,你用尽全力战斗也不过打垮了几块墙砖,需要多强大的力量才能将整面龙脊推倒?’龙昶阁下转头望着夜色,咬牙道:‘我会想到办法的,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做一个约定,当我推倒龙脊的那天,宗家与分家成为一体,那时候我们之间就不再有身份的障碍……我会乘着骏马来迎娶你,要你成为我的新娘!’”

    “……什么?”

    “当时十四岁的龙姬小姐也惊到:‘……什么?’可龙昶阁下自顾自接着说道:‘那年我偷偷翻过龙脊过来玩耍,幸运地碰到了你,你的那块糕饼救活了我的弟弟,而你,救活了我。我不止一次想要死去,活着太苦,根本看不到希望,可一见到你,我就觉得云雾之后射来了阳光,能够鼓足勇气再多活几日……我很喜欢你,可我非常自卑,特别恐惧,我是分家贱民,而你是宗家的大小姐,我们之间隔着墙壁,要见一面已经是万难,更何提其他的事情……我把念头深深地藏在心里,尽管越过龙脊变得越来越难,我还是一次次地尝试,那回我拼着挨了几刀,从守墓人手里抢到那枚龙形银质襟章,就一心想着送去给你,没想到足足花了一个月时间才能翻过墙壁来到那个小院。今天见到你,你还戴着那枚襟章,我很高兴,真的,我很高兴……’龙昶阁下喃喃地说着,龙姬小姐的眼神装满惊诧,又变得柔软。‘这一次我本报着必死的决心,带领分家乡亲冲上龙脊,谁知一见到你,我又觉得不能这么早死去了……所有请答应我,若我有一天将这可恶的墙壁推倒,你就带上凤冠霞帔成为我的新娘,好不好?’”

    “……请接着说,埃利。”

    “龙姬小姐捂住嘴巴,不知该说点什么。龙昶阁下露出微笑,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木盒子递过去:‘喏,请收下吧,到处都没有粮食,留着贵重的首饰也换不到馒头,还是留下给你当做信物吧。如果你答应我的约定,就戴上它,等到墙壁倒塌的那一天,我从千万人中一眼就能认出你,无论你躲在哪个角落……’说完这句话,他抱着糕饼转身就走,踏过尸山血海,走向暗淡无光的分家宅院,在墙边驻足回望一眼,然后纵身跃下高墙,消失在灯火阑珊的所在。龙姬小姐手指颤抖地打开那个木盒,盒中装着一团光华灿烂的银饰,她捧起那件饰物,那是二十四条缀着银铃铛的银链,链条纠缠繁复,铃声清脆悦耳,如同天鸟啼鸣的银河。她想了想,拭去脸上的血和泪,将那件饰物慢慢地戴在头上,银链与发丝纠缠在一起,铃铛在夜风里叮当作响,龙姬小姐望着远方,张开嘴唇说了一个字:‘好。’”

    “……”

    “你怎么了,约纳阁下?”

    “我没事,埃利,只是觉得……没什么。果然是阿赛的性格啊,他平常总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一旦认真起来,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非常可靠。那他们最终在一起了吗?”

    “当然没有,否则我们为何要走遍大陆寻找龙昶阁下的踪迹?接下来就是龙昶阁下成为刺客之王的故事,以及他做出的那件惊天大事……你确定要听下去吗?”

    “是的,埃利。就像你说过的,在出发之前,我需要了解他们,了解关于龙姬的一切。”

    默默走在路上的约纳回想着离珠小镇临行前的对话,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第139章 龙腾通天塔(中)

    “我忽然觉得很空虚,埃利。”

    “为什么呢,约纳阁下?”

    “那些被关在高墙里的人,无论是为了填饱肚子终日争斗的分家人,还是从小被灌输了尊卑观念、自以为拥有正义的宗家人,他们的信仰是什么呢?无论杀人还是被杀,他们能够得到最终解脱吗?龙脊只是分开两个小世界的阻碍,其实他们都没发现,是龙家那圆形的院墙将他们隔绝在里面,一代一代无法逃离这种宿命吗,埃利?”

    “你是为什么而战斗的,约纳阁下?”

    “我?……为了那强加在身上的命运吧,——当然,也为了伙伴。”

    “那你是否有时感觉到巨大的空虚?会不会有迷惘?会不会总是思考战斗的意义?”

    “……会的,埃利。但是有你们在身边,我会一次次地战胜自己,找到答案的。”

    “这就是你我与高墙内那些人的不同。信仰是帮助我们找到方向的明灯,伙伴,誓约,命运,这些珍贵的力量。但生存本身是最值得尊敬的,我们并不比他们高尚,挣扎在泥泞里的无知者若是有机会同样可以改变世界。龙姬小姐的故事说到哪里?时间不早了,简单讲完这一段就该出发了,约纳阁下。‘朔月’惨剧在龙家的历史上留下了永远的伤疤,长老会不得不屈服于压力,向分家发放赈济粮,暂时解除了这场饥荒,但龙脊右侧挂起上千颗暴民的头颅,宗家以冷酷的态度展示着隔绝分家的决心。就像龙食月死前曾说过的,长老会很快下令增高龙脊,在四丈零七尺的高墙上加铺了一丈六尺五的麻石方砖,让总高度达到六丈三尺五寸,在上面又筑起垛口、箭楼、炮塔、烽火台、驻兵所,一到夜晚就燃起火炬、煮起沸油,日夜防备分家人的偷袭。”

    “这是理所应当的吧。宗家人非常害怕墙那边的血亲。”

    “是的。哦,对不起,应该长话短说了。那以后几年间都没有再发生暴民冲击龙姬的事件,而龙昶阁下带着糕饼不知用什么法子逃出了龙家大宅,比起戒备森严的龙脊,那八丈零九寸、角度内倾的外院墙才是更难逾越的吧……糕饼一直维持着那种半生半死的状态,龙昶阁下想要找到拯救弟弟的方法,更想找到打垮龙脊的力量,于是四处游历,直到遇到一个人,一个垂死的人。上一代的刺客之王。”

    “他就是在那时获得了刺客之王的头衔。可是真是悲哀呢,阿赛那么努力,也只是想推倒龙脊而已,将外墙打破、让分家人可以到外面的世界闯荡,不是更好的事情吗?”

    “龙家人有龙家人的骄傲。除非像龙姬小姐那样秉承着坚定信念、拥有尊崇身份的人才会游历世界,生在那里,死在那里,终身不离故土,东方的生存哲学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吧。总之,没人知道龙昶阁下的境遇究竟如何,但本来就拥有强悍的‘甲躯‘之力,又获得了刺客之王的青睐,他强大起来的速度超过这世上的每一个同龄人。最终,有一天,衰老的刺客之王死去了,龙昶阁下决心实践自己的诺言,他知道就算自己的力量再强大,也不可能仅凭一击之力摧毁整堵高墙,这时候,糕饼的寿命也走到了尽头。用尽世间的方法也不能再挽留孩子的灵魂,徘徊在两个世界之间的糕饼做出了一个濒死的决定。这个孩子也是一名‘人彘’,从龙昶阁下捡到他的那一天,就教给他压制血脉能力的方法,因为糕饼的血液里藏着最疯狂的东西。‘恶变’有无数种形态,可最恐怖的形态,就是糕饼所拥有的潜能,那种能力叫做‘化龙’。糕饼对龙昶阁下说,反正他即将死去,就解放这种恶变之力,帮助他完成心愿吧。”

    “他们想到了什么方法?”

    “就是我们身处的这个地方,约纳阁下。”

    “……通天塔?”

    “是的。龙家宅邸靠近高塔‘天璇’,兄弟两人想到的就是这座高塔。计算好角度,将高塔折断,倒塌的通天塔会砸毁龙脊,这是唯一的方法。”

    “果然是这样,这太疯狂了……这就是龙姬小姐所说的惨剧……”

    “终于那一天到来了。龙昶阁下准备了丰盛的食物,而糕饼只吃了一小块糕饼,就满足地闭上眼睛。他们居住在通天塔脚下的天璇小镇,实际上,上代刺客之王本身就是天璇高塔的代理人,这里就是龙昶阁下与他相遇的地方。借助这个便利,龙昶阁下才能经过通天塔的试炼,获得可怕的力量。兄弟两人在告别时说了些什么,这没人知道。那天正午时分,阳光最强烈的时候,一条巨龙从天璇小镇升起,刹那间将小镇摧为齑粉,咆哮着升入天空。居住在附近的人说此生从未见过一条真正的巨龙,那是一条何其雄伟的龙啊,拥有三百丈长的身躯、金色的鳞片、雄壮的头颅、五只利爪和两条长须,腾云驾雾,盘旋飞舞。有一个人昂首站在巨龙头上,手向上一指,五爪金龙就沿着高塔天璇盘旋飞升直入云霄。”

    “恶变后的人不是会丧失理智吗?”

    “既然宗家有能够控制恶变的‘赤铜偶’,那么从理论上压制恶变之力就是有可能的,像糕饼这样精神强大的少年——是否由于他如此喜爱金黄的糕饼,才会变为金色巨龙呢?——借助咒符的帮助,在正午时分能力最弱的时候恶变,就有可能保持短暂的清明。五爪金龙飞入云端,与塔身一起隐没在翻滚的云层里,雷声轰隆隆地传来,天摇地动,就像世界末日一般。农民们在田地里跪拜,祈祷巨龙平息愤怒,不要降祸于这片大陆,龙家长老会一定也察觉了异样,可是就算全力戒备,又能做出点什么呢?雷声滚滚,闪电隆隆,天上正在展开一场战争,终于高塔天璇发出可怕的破碎声,大地像海洋一样波lang翻滚,空气卷搅着沉重的波纹,阳光逐渐黯淡了,比雷声强烈一万倍的低沉轰鸣震撼人的心肺,有庞大的阴影逐渐遮盖了云层。农民们抬起头,看到天塌了。天空裂成了两半,一条黑漆漆的缝隙正在不断扩大,风从各个方向吹来,掀翻屋顶,吹皱农田,那缝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仔细看去,那是一段长得无边无际的塔身。高塔天璇从中而断,正以不可阻挡的势头向龙家宅邸倒塌下去!”

    “好可怕的场景,只要想象一下,就同世界末日一般。”

    “断塔挟着风雷从天而降,龙家有一个男人站在外墙边,向着天空举起双手,似乎想凭自己的双手托住这通天塔。他就是上一代的龙家家主,登上试炼之塔八十层、获得风暴骑士称号的男人,他发动了‘砲阵’的血脉能力,无数巨炮的虚影浮现在背后,一切进入领域的物体都会被狠狠轰碎,炸碎空气,炸碎云团,炸碎风,炸碎砖石,炸碎空间,炸碎一切!但上古的高塔是如此庞大,又如此沉重,就像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般坠落,‘轰!’断塔终于砸中龙家宅邸,冲击波将方圆一千亩的良田化为戈壁,大片的龙家建筑在一瞬间变成齑粉,蘑菇云升起于天际,五爪金龙从云端降落,双眼通红的男人俯视着尘烟冲天的末世景象,手中握着锈迹斑斑的黑剑,嘴角露出微笑,眼中流出泪水。他取得了镇压通天塔的名剑‘睚眦’,才能将高塔摧毁;他没想到通天塔的坠落会有这么可怕的威力,被摧毁的不只龙脊而已,从天空俯瞰,龙家宅院的太极图被抹去了三分之一的面积,宗家与分家不再有分隔,而都成为陷入混沌迷雾的废墟。”

    “阿赛闯下了大祸。”

    “龙昶阁下并不后悔。他乘龙降临宗家宅邸的废墟,在被震昏、击倒、惊呆的人群中一眼就找到了龙姬小姐,因为唯有她的发间有银色铃铛叮铃作响。五爪金龙忽然发出一声响彻天际的龙吟,接着化为漫天金色光点消散,龙昶阁下轻轻落地,吐出一口鲜血跪倒在地,摧毁高塔时他已经唤出甲躯用尽了最后一分力气,‘我依约到来,跟我走吧。’他伸出手,说道。龙姬小姐咳嗽着醒来,抬起头,看到一片苍茫的世界,怔怔地说:‘你真的做到了。我答应你,会做你的新娘。但我是龙家人,你毁了龙家,我必须杀掉你。我会杀死你,然后嫁给你,用这身体,给你陪葬。’龙昶阁下愣住了,说:‘为什么?’龙姬小姐回答道:‘你有你必须做的事情,我有我的。我们之间……始终隔着一道墙壁,不死,不终。’她站起来,唤起了‘冥婚’之力,骷髅举起骨刀,龙昶阁下却跪在那里闭上眼睛:‘你要我死,我就死,这样子,我已经很满足了。’龙姬小姐站在那里,过了好久,才说:‘我欠你一次,这回,我们彼此在不亏欠。逃吧,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将你杀死。逃吧,……夫君。’”

第140章 龙腾通天塔(下)

    那时埃利奥特叙述的语气非常平淡,约纳却觉得惊心动魄。“龙姬居然做出这样的决定……那么阿赛呢,他就那样走掉了吗?”

    玫瑰骑士悠悠叹道:“是啊。龙昶阁下离开了已成废墟的龙家大院,从此换上新的名字,以刺客之王西米昂?龙昶的身份行走世间。他从不在一个地点停留,从一个国家旅行到另一个国家,完成一桩惊人的刺杀任务,立刻飘然远走。他的威名流传于世,可是谁知到,他只是为了逃避而四处流lang呢。”

    “那么他对龙姬的感情……”占星术士艰难道,感觉口中充满苦涩。

    “在龙姬小姐述说这段往事的时候,银玫瑰亮起了从未有过的灿烂光辉,我们相信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圣洁的、强烈的、真实的。”骑士回答道,“但感情没办法开花结果,龙昶阁下一直在逃避,他知道只要两个人都还活着,就会有一条无形的纽带在天各一方的两人拴在一起,就算相隔万里,也能在梦里相见;而龙姬小姐一直在追逐,她知道一旦停下脚步,她就什么都不剩了,她此生所相信的一切都在这个决定当中,对龙家的忠诚、对现实的怀疑、对感情的忠贞、对敌人的仇恨,她一路上背着这么沉重的东西,没人能替她分担。”

    约纳忽然想起在樱桃渡的日子,龙姬曾经对他说过这样一句话:“谢谢你。我明白的你意思,可是你没法帮助我。没有谁能帮到我,就算埃利也是一样,你们都是为了别人可以付出一切的傻瓜,而我,只是会带来不幸的女人罢了……”17岁少年按住心口,感同身受地体会着那种孤独的痛苦,她的爱人,是一世不相见的敌人;她的敌人,是注定死于她剑下的爱人。天长水远,岁月易老,这场没有终点的追逐究竟如何才能结束?——换做其他人成为故事的主人公,有几个人能像龙姬一样坚强地挺起胸膛,勇敢迎接这悲剧的宿命?

    约纳深深地吸了口气,将心中的苦痛埋在深处,“龙家究竟怎样了,埃利?”

    骑士想了想,答道:“一场灾难。具体死亡人数龙家秘而不宣,但龙家在东方十七家占据多年的榜首位置立刻丢失,这个强盛了千百年的大家族终于开始衰落了。龙姬小姐在龙家宅邸的废墟中放走了龙昶阁下,这件事没有其他人知道。长老会立即发出了七面准许外出的‘迢’字令牌,战力尽出,派遣七支小队追捕龙昶阁下,作为宗家第十四代最优秀的刑堂成员,龙姬小姐带领第七支小队出发,追踪到大陆东北方的晚唐国境内,发现第一、第二支小队已经全军覆没;又追蹑着敌人的踪迹转而南下进入后秦国,这时第三、第四支小队也成为满地碎尸;等途径第五支小队全灭的残齐国转而向西进入南商国境内,龙姬小姐终于缩短了与龙昶阁下的距离,但这时第六支小队已经被尽皆斩杀,龙姬小姐派遣手下继续追踪,自己在睢阳城与龙家大宅取得联系。她被长老会晋升为第四掌刑使,获准离开东方大陆,追杀敌人,不死不休;但等龙姬小姐追上组员的脚步,发现在波涛汹涌的圣河古难北岸,第七支小队已经只剩她一个活人,龙昶阁下消失在圣河彼岸,尸体铺满山谷,站着的,只有偶然经过的我们而已。”

    “这就是一切。原来是这样……”约纳长长出了一口气,“龙姬的故事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而阿赛,原来有着这样的过去啊。”

    “没有比这更纠结的爱情了。”玫瑰骑士悠然道,“我无法想象这朵银玫瑰会在什么样的情形下盛开。”

    骑士的语声逐渐远去,明晃晃的日头提醒约纳现在还行走在南商国的驿道上,前面是沉默的龙慎麟,后面是悠长的道路和绿油油的农田。他的目的地,就是故事中的龙家大宅,那古老的、装满光辉和丑恶的、遭遇灾难又再次重建的庞大庄园,那藏于围墙后面的诡异世界。他忽然想起什么,加快脚步赶到龙慎麟身边,酝酿一下语言,开口道:“小龙,介意我问你个问题吗?”

    “当然。”龙慎麟心不在焉地回答道,他并没有转头望向发问者,只心急如焚地瞧着前方。

    “六年前……通天塔倒下来的时候,你在哪里?可以说说当时的情景吗?”占星术士小心地问。

    影宗外务使像触电一样跳向一旁,停下脚步四处乱看,然后满脸冷汗地问:“你问这个做什么,约纳前辈!这个是个说不得的话题,若传到别人耳朵里可不得了!”

    “那场灾难是禁忌的话题吗?对不起,我并不知道……”约纳抱歉道。

    只见龙慎麟的身影忽然淡了下来,化作一抹青烟融入约纳的影子当中,消失了行迹,一个声音在占星术士耳边响起:“但约纳前辈是掌刑祖奶奶相信的人,倘若你要问,小龙一定要回答。那个时候,我是分家东南四十四条街坊的一个平常小孩,那天天气很好,天很蓝,没什么风,我吃过了一天当中唯一的一顿饭,正在屋顶练习打拳,忽然间天崩地裂,当时跟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到南二十条街坊以西的所有房屋都被灰影遮住了,劲风把我从屋顶掀飞,跌倒一个满是污泥的池塘里,屋子一间接一间倒下,天地间都是灰尘和烟雾。我在世上认识的所有人都在那时死去了,只有我自己幸运地在泥塘中活了下来。”

    “真对不起,又让你想起这样的往事。”约纳不禁叹息道,“后来你们意识到发生什么了吗?墙壁确实倒塌了不是吗?无论是‘龙脊’,还是龙家宅院的外墙,被关在两重墙壁之间的分家人可以到任何想去的地方了。”

    “墙倒塌了?……是啊,如此一说,墙确实是不见了呢。”小龙的声音显得有点意外。

    约纳脸上浮现喜色:“那么许多分家人获得了自由对吗?可以选择隐藏在宗家宅邸,等待大赦到来,也可以踏上东方大陆,开始自由自在的生活,再也不用过食不果腹的苦日子了!”

    “哦,前辈,你说的也对。”小龙犹豫道。

    “……什么叫‘也对’?”约纳奇怪地发问。

    龙慎麟沉默了半晌,“当时没人想到逃走。活下来的人都很害怕,在搞清楚状况之前,我们都聚在未被波及的街巷里,挤挤挨挨拥成一团,这样才不会颤抖得太厉害。那年是丰收年,我们大约都能吃饱肚子,谁会想到那样的天灾发生呢?后来宗家长老会派人来说明情况,让我们冷静,不要害怕,很快新的围墙就会筑起,龙脊也会恢复功能,在非常时期下宗家会开仓发放赈济粮,给每个分家人分配足量口粮和油、盐、肉。等废墟被清理出来,分家人可以自由分配死人的财产,在无主之地自由搭建房屋;参加清理废墟和重建围墙工作的,每日三顿精粮,晚饭有猪肉和酒,表现突出的人还会被影宗优先选取录用,甚至传授龙家九法以资鼓励。现在想起来,那真是分家人的好时代呢,只要肯卖力气就能过好日子,一下子死了很多人,街巷立刻变得不拥挤了,新建的建筑都有与从前不同的气象,而我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影宗选中,学到九法,成为外务使,彻底改变命运的。”

    17岁少年愕然无语。良久,他开口道:“你是说,就算内部与外部的墙壁都被推倒,分家人还是停留在原地,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去?”

    “是的,前辈。”小龙回答道:“潜逃至宗家的有十人,或许几百人吧,而离开龙家的一个也没有。我们生在那里,也要死在那里,外面的世界太可怕,分家人巴不得快点将高墙建起来,将危险都挡在外头。”

    “你们一点都不渴望自由吗?……那、那阿赛的这番苦心究竟是为了什么?糕饼的牺牲还有任何意义吗?千百年来,你们就完全没有想到改变什么吗?”约纳难以置信地张大嘴巴。

    龙慎麟从影子中缓缓浮出,表情平静而坦率:“自由是龙家人不需要的东西,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枷锁,没有一个人能完全自由,不是吗,前辈?龙家大宅的围墙是祖宗留下来的宝贝,能隔绝所有的危险,而龙脊,只是将两群龙家人分隔开来而已,只要吃饱肚子,分家人与宗家人一样安身立命,别无所求。我虽然成为影宗外务使、离开大宅执行任务,可无时无刻不记挂着家乡,巴不得立即回去呢。这是我们东方人的想法……你或许不大理解吧,前辈。”

    约纳喃喃道:“原来是这样……现在我才完全听懂这个故事,原来一切都是镜花水月,连一点意义都没有……”

    “什么故事?”小龙奇怪道,“快些赶路吧,前辈,我们要快点回到大宅,救出掌刑祖奶奶才行。”

    “当然。”17岁少年叹道,“她是最无辜的人。从头到尾。”

第141章 双螺旋海洋(上)

    “我在哪里?”顾铁睁开眼睛,感觉眼皮上缀着二十磅哑铃一样沉重,由于眼角膜充血,看到的世界是一片迷蒙的粉红色。左眼失去视力,右眼看到半张侧脸,那张脸正露出一个令人安心的微笑:“安全的地方。你居然醒来了,你这笨蛋的身体到底是什么材料做的啊,三支奋发剂,足够让一头强壮的公牛心脏爆裂而死了。”

    “咳咳,怎么能用常人的角度来揣测我……阿齐薇,我们去加勒比海晒太阳啊,不,还是去马达加斯加看树懒。我很喜欢树懒,有时候想想,要是能像它们一样该多好,整天吊在树上不动弹,饿了就张口嚼两片树叶,无论思考、大便还是睡觉都保持同一个姿势,花三天的时间爬上一个树枝,因为最高时速只有100米每小时,而且每天只活动四个小时呀……就算跟女树懒嘿咻,也只是撅起屁股慢慢凑在一块儿,这就要花去三个小时时间……阿齐薇,你说时间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我们这么忙忙碌碌的时间,和树懒一辈子倒吊在树上看到的时间,是不是连流动的方向都是不一样的?你们那里有没有转世轮回这件事情?要是真的有下辈子,请满天神佛一定保佑我转世当头树懒吧,这辈子真是太累了……哎呀,头晕头晕,我得睡会儿……等等,马达加斯加有树懒吗?要是阿根廷……”中国人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微弱,终于悄无声息。

    雨林之花转头紧张地看了一眼心电图仪,代表心跳的波形还在缓慢而有力地跳动着,“呼……”阿齐薇松了一口气,咬紧牙关转动方向盘,鸣着警笛的救护车以八十公里的时速甩尾通过一个路口,轮胎在地面上摩擦冒出焦臭青烟。长长的刹车痕迹立刻被阴影遮盖,四辆挂品川车牌的黑色轿车咆哮着缀在后面,黑洞洞的枪口从车窗伸出,向救护车倾泻着弹雨。

    几分钟前,阿齐薇背着昏迷不醒的顾铁离开战场,在靠近警戒线外围的地方幸运地找到了一辆救护车,这辆千代田区神田第一病院的箱式救护车应该是在emp爆炸之后进入这个区域的,蓝白相间的警灯还在不停闪烁,驾驶室的门开着,车内空无一人,几具穿着白大褂的尸体躺在街上,身上弹孔流出的血液尚未凝固,他们是被封锁线区域的兄弟会成员击毙的。“博特,发动车子!”爱娃喊叫着,“顾铁需要输血和注射强心针,不能让他死去,绝对不能!”

    “闭嘴!”阿齐薇怒吼道,拉开后车厢门奋力爬了上去,肩膀一松,毫无知觉的男人就扑通一声落在担架上。她疯狂地翻找着药品,将袋装血浆、输液针管、剪刀、止血钳、伤口黏合剂、肾上腺素注射液和注射器稀里哗啦倒在地上,熟练地将强心剂吸进注射器,注射进顾铁的肱三头肌,飞速挂上血袋开始输血,接着用打火机给剪刀消毒,剪开男人身上几处深可见骨的伤口,用止血钳和黏合剂粘住出血的动脉血管。这些工作她在非洲雨林中不知做过多少次,作为自由十字军中罕见的女战士,她除了开枪杀敌之外,当仁不让地兼顾了战地护士的职责。

    心电图仪上顾铁的心跳已经趋平,微弱的波纹即将延展成一条直线,这颗经受了太多冲击的心脏已经无法将血液泵向千疮百孔的身体。“见鬼!你也太放松了点吧,混蛋!”阿齐薇用力撕开顾铁被鲜血浸透的衣服,啪啪打开开关给除颤仪充电,将两个电极按在男人胸膛上,“给我回来!”

    “啪!”电流击穿顾铁的身体,浑身肌肉痉挛起来,心电图仪上出现一阵紊乱的波纹,但很快恢复为一条直线。阿齐薇咒骂一声,将输出能量提升到300焦,再次启动除颤仪,“啪!”男人身体猛烈弓起,在担架上弹动数次,这回期盼已久的波峰与波谷终于在液晶屏上出现,刺耳的警示音停止了,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脏开始继续跳动。雨林之花长出一口气,抹去头上的汗水,她并没有发现上千根白金发丝正悄悄拔出顾铁的皮肤,这些有生命的白金导线——准确地说是高纯度的4微米直径铂金导线——遵从着主人的意志,从毛孔进入男人的身体内部,如蛛网一样将心脏包裹起来,将除颤仪的电荷均匀输送到心肌各部位,从四面八方按摩着心脏。

    阿齐薇感觉非常虚弱,她觉得这只是长时间幽闭生活(尽管有电脉冲刺激肌肉活动以防坏疽的措施)和激烈战斗的后遗症,此刻顾铁已经暂时脱离危险,她从冰柜里找出高浓度的葡萄糖水,又在壁橱中找到综合维生素b,将这两种材料混入生理盐水,就变成了最简单实用的功能饮料。女人仰头咕咚咕咚喝下一大瓶自制饮料,饮料中的维生素b是糖分代谢过程中的关键性物质,能够帮助身体迅速分解葡萄糖,提供充沛能量。她此时并不知道自己身上产生了某种变化,“那两个穿西服的……究竟是什么东西?”阿齐薇皱着眉头自语道,艾德和德沃鲁的可怖实力令她心有余悸,这时她的眼角余光看到什么东西在身后一闪,扭头一瞧,车厢里并没有什么活动的物体。“……见鬼。”她揉揉眼睛。银色长发静静飘落于主人身后,就像从来没有移动过一般。

    “锵!”

    忽然一蓬火花在救护车门上爆裂,跳弹擦着阿齐薇的额角飞过,噗地嵌入木制药品橱。“敌人来了!数量很多!”小白脸乔治喊道,半跪在车子侧面开火还击,这时驾驶座的博特终于在脚垫缝隙里找到救护车钥匙,“轰轰……”发动机启动了,络腮胡高叫道:“快上车!我们冲出去!”

    “砰砰砰砰!”一串子弹射中车厢,白色漆皮飞溅,车身蒙皮登时出现一行深邃的弹孔。街道对面冲出一队敌人,黑色作战服,北约制式枪械,又一支残存的阿斯蒙蒂斯损管部队出现了。“不行,这样的火力,不可能冲得出去的!”爱娃的两柄左轮手枪交替开火,血污的小脸满是狰狞之色,“开车,博特,你们先走!”

    “什么?”清道夫愣住了。

    小萝莉没有再啰嗦,她奋力从地上拉起昏迷不醒的小丑特里,将他推上救护车,然后将侧门狠狠砸上,“我说开车!旁边有两辆车子应该也能使用,我和乔治分头走,吸引敌人的注意力,你们不要停留,一直冲出去!”

    “我拒绝!这根本就是自杀!”博特大声吼道,想要推开车门跳下救护车,这时爱娃忽然举起手枪对准他的头部,正色道:“博特;伽马;银矿。……这是命令。”

    “轰!”乔治掷出的手雷在街道中央爆炸,烟雾将敌人暂时笼罩,但谁都知道装备精良的敌人正在部署班用机枪和榴弹发射器,将自动步枪调节至连发模式,准备以压倒性的火力强行压制,紧接着到来的,将是一拨暴风骤雨般的攻击。

    “……”

    清道夫深深地看了爱娃一眼,流血的嘴唇颤动两下,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狠狠踩下油门,轮胎吱吱空转了几秒钟,救护车猛然启动加速飞驰。阿齐薇抬起头,眼神透过玻璃窗与爱娃的视线交汇,雨林之花冰灰色的眼瞳中有着短暂的惊异,而小萝莉的湛蓝双眸如月光下的贝加尔湖般坚定。在这一刻,阿齐薇向对这位身份不明、与自己生命只有短暂交汇的女孩说点什么,可爱娃已经扭开头去,巨蟒左轮手枪击发的火焰吹起金黄的马尾辫。

    “轰轰……”救护车冲出战场,爱娃与乔治扑向旁边的几辆汽车,有车载收音机还在嗡嗡作响,有转向灯在闪烁不停,这些位于冲击波边缘的汽车还活着。烟雾被风吹散,凶猛的火网立刻将整条街道笼罩,若是多犹豫一秒钟,救护车早已被5.56毫米弹头撕成碎片。敌人开始转动枪口向救护车射击,这时两辆家用轿车忽然发出咆哮,一左一右疾驰而出,敌人的火力分散了,子弹纵横交错在空中横飞,右侧的丰田轿车撞翻一个垃圾桶,眼看就要转弯驶出火力范围,却猛然刹车做出一个漂亮的u型回转,再次冲向战场,方向盘上的枪口喷出火舌。

    清道夫将油门踩到底,流弹噼噼啪啪打碎车窗,后车门铰链断裂了,“咣当!”车门掉落地面,立时被远远抛在身后,车子加速到一百二十公里每小时,风驰电掣冲向下一个路口。敌人被甩开半个街区,短暂的宁静中,阿齐薇从顾铁身上支起身子,扫视一片狼藉的车厢,笑道:“看来子弹还是不喜欢我们呢……”

    忽然车子歪歪斜斜碾上人行道,开始剧烈颠簸起来,阿齐薇扭过头,发现前座的驾驶员头颅歪在一边,双手却用力握住方向盘,尽量保持方向。一颗流弹洞穿了座椅头枕,击中了博特的后脑。

第142章 双螺旋海洋(中)

    “喂!你还能不能坚持……”阿齐薇喊了半句,将剩下半句话吞进肚子,驾驶员已经歪倒在副驾驶座上,鲜血正从颅骨上的弹孔咕嘟嘟涌出。油门松开,车子的速度迅速下降,这时枪声再度响起,几辆黑色汽车出现在街道后方,正开足马力追赶过来,子弹在保险杠上打出串串火花,显然敌人的目标是后轮胎。

    “辛苦了,接下来就交给我!”雨林之花咬紧牙齿,将博特一把扯到后车厢,右臂夹起昏迷不醒的顾铁跃向驾驶席,“扑通!”中国人同血浆袋、心电图仪一齐跌落在副驾驶座位,阿齐薇跳上驾驶座,飞速转动方向盘避开一个消防栓,一脚将油门踩到底。油电混合动力汽车爆发出最大扭矩,车轮在人行道的菱形砖上不停弹跳,终于哐当一声回到柏油路面。

    庞大而沉重的救护车没办法甩开敌人,阿齐薇忽然感觉车子右后侧猛地一沉,“混蛋……爆胎了!”子弹在橡胶轮胎表面开出四五个弹孔,漏气保用轮胎中的固化剂立刻将破口密封,坚固的支撑结构撑起车轮形状,从现在开始,救护车还可以用80km/h以下的时速行驶80公里,若超过限速,胎壁会被撕裂,彻底失去行动能力。女人咒骂一声,不得不降低了速度,敌人立刻缩短距离,向救护车倾泻着冲锋枪子弹,车厢中的一切都在弹雨中跳跃起舞,药品橱爆出一团团粉状云朵,不锈钢盥洗台发出清脆的鸣响声,阿齐薇低着头,一只手护在顾铁身上,感觉不断有弹头击中座椅靠背,震得后背阵阵发麻。

    就在这时,顾铁居然从昏迷中醒来,说了一大通有关树懒的莫名其妙言语,女人感觉非常喜悦,但没时间与他安心聊天。救护车甩尾拐过一个路口,车厢里的东西被离心力稀里哗啦甩到一边,前方道路的尽头出现了警察的封锁线,被兄弟会隔离的寂静领域就此结束,外面就是那个喧哗的、丑恶的、充满机会的现实世界,阿齐薇犹豫了一秒钟,再次将油门踩到底。

    追兵也转过路口,车子与路边护栏摩擦冒出串串火星,弹雨再次将救护车笼罩,阿齐薇弓着身体,将顾铁紧紧搂在怀中,她忽然觉得此情此景非常熟悉,在中非雨林里中国人一次又一次这样保护她,而这一回,轮到她拯救他的生命!被主人坚定的意志驱动,十万根白金导线开始浮起在空气中,这些比头发丝细15倍的昂贵电极每根都深深植入颅骨,连接着阿齐薇的大脑皮层,此刻正在神秘力量的驱使下屈伸不止,搅动空气。

    作为近几年来阿斯蒙蒂斯找到的最有潜力的试验体,阿齐薇一进入深深地下,就被抹去本体意识、承担了“自由盾”量子网络防御系统的重要工作,在顾铁暴力突破防火墙、正面击溃自由盾系统之后,她被送到地下十一层七号室,那只有高层人物可以进入的特别实验室。在那里,她经历了无数种残忍的人体试验,疯狂的日本科学家用电磁场濯洗了阿齐薇身上每一寸皮肤,希望获得皮肤厚度、韧性某种程度的异化,结果却只让她皮肤基底的黑色素母细胞消失殆尽,全身皮肤、虹膜和头发都失去了颜色;十万条白金导线是另一项尚未开始试验项目的前置准备工作,阿斯蒙蒂斯科学家对雨林之花这颗极度活跃、精神坚固的大脑很感兴趣,想要通过这些电极将大脑皮层的神经电讯号经过放大后导出体外,获得类似于精神力场的特别效果,但试验未及开始,罪恶之巢就被顾铁的网络攻击狂潮击破,最终被emp炸弹摧为齑粉,第一世界、第二世界与人体研究成果毁于一旦。

    针对人体的试验是路西法所负责的领域,阿斯蒙蒂斯隐秘的人体试验其实是越权行为,在特派员德沃鲁视察地下建筑时,这些人体实验室被特意隐藏起来,这是阿斯蒙蒂斯执事长达列;安布罗斯的授意。兄弟会的七大部门之间暗流涌动,半男半女的掘墓人与红衣主教之间存在很大矛盾,因此阿斯蒙蒂斯暗暗进行着路西法的工作,希望能够通过其他途径创造出新时代的神之子。此刻正坐在湾流喷气机上的黑袍人刚从狂怒中恢复,望着一片狼藉的机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女乘务员冰冷的尸体推倒在地,慢慢坐在窗边,将双肘支在布满指甲抓痕的桌板上,望着外面流动的白云。“可恶……”掘墓人的身体还在不停颤抖,黑袍无风自动,露出绝美的脸庞和完美的女性身材,“可恶……”到现在他还是不能相信那深藏在内阁情报调查室地下、苦心经营多年的阿斯蒙蒂斯总部居然会毁在一名候选者手里,……以一个人的力量,怎么可能做到这种程度?他的人体试验刚刚取得进展,这下不仅前功尽弃,还要面临圆桌议会的严厉制裁,现在唯一的出路……

    达列;安布罗斯做了几个深呼吸,接通了与利维坦执事长“海怪”图坦巴拉克之间的通讯。

    掘墓人并不知道他的人体试验其实取得了成功,倔强的雨林之花身上出现了某种未知的能力,这不在任何人的预料之中。这是一个充满变化的时代,人类在七百万年的漫长进化史中保持着平稳的步态,却在近一百年间突然加速,从第一次工业革命到核子时代,从第一台电子管计算机埃尼阿克到统治世界的超级量子计算机“创世纪”,从莱特兄弟试飞第一架飞机到穿梭于地球和轨道空间站的空天飞机,短短百年间人类以惊人的速度改变着世界,也改变着自己。当人类文明史上最黑暗的篇章到来,以科学技术为第一驱动力的文明社会迎头撞上坚硬的不可知障壁,巨大的撞击力几乎使文明金字塔的上层建筑彻底崩溃,碰撞产生的深刻伤痕贯穿整个世代,就算经过多年时间也无法平复。无论是阿斯蒙蒂斯的第一世界、路西法的神之子还是作为斯金纳箱实验平台的“世界”本身,都是遭到挫折之后进行的某种探索,人类文明就像一只爬行到道路尽头的阿米巴原虫,正在向四面八方探出丝状触角,寻找着可能的方向。

    根据进化论的自然选择学说,在停滞而富足的地球表面,人类这个物种的进化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原动力;而根据红皇后假说,即使物理环境停止改变,物种之间的“协同进化”还是会促使生物做出更适应未来的变异。促使人类进化的是谁?这个答案已经开始在许多人心里清晰起来,但此刻,阿齐薇完全不知道自己体内的dna经过不断调整重组,展现着完全不同于当今时代人类的崭新遗传学特征。她望着前方警灯闪烁的关卡,口中喃喃念着自己都听不懂的祷言,将油门狠狠踩到底。蜂群般的子弹穿越后车与前车间短短的几十米空间,蜂拥涌入救护车车厢,弹头携带的动能让狭窄的车厢温度升高了,被打成碎片的塑料瓶开始燃烧,子弹、流弹、跳弹呈现乱七八糟的飞行轨迹,没有任何人能侥幸躲过这样密集而毫无规律的攻击。

    但以阿齐薇与顾铁为圆心,一个直径2.5米的无形领域出现了,十万条白金电极分散在两百五十万平方厘米的空间内,将所有外来物体无情地拒绝在外。一颗九毫米派拉布鲁姆手枪子弹高速旋转着飞来,在领域边缘撞上了防御层,无数白金导线温柔地将它缠绕起来,层层叠叠,将弹头化为一只银白色的虫蛹。子弹立刻失速,在空中翻滚几周,终于用尽了所有动量,白金的蛛网立刻松弛了,被吸走所有热量变得冰冷的弹头滚落在车厢地板上,在那地板上,正下着一场各式弹头组成的淅沥沥小雨。

    雨林之花根本没有在意背后发生的事情,她的眼睛只看得到怀里的男人,和充满希望的前方。破损的轮胎碾过地面,“让开!车里有急救病人!”女人抓起话筒喊道,但随即发现高音喇叭早已损坏,远处那些脸色阴晴不定的警察根本听不到自己喊话。“储水型路障、雪糕筒、升降道闸……幸好没有破胎器,强行冲过去,造成混乱,潜入小路……”阿齐薇集中精神观察前方,计算着逃生的路线。

    后面的几台轿车仍在加速,两车间距迅速缩短,两名士兵从天窗探出上半身,打开便携火箭发射器的保险栓,将操作手柄切换到手动模式,开始透过光学瞄准镜捕捉前面的救护车。emp损坏了火箭筒的电子元件,这给追兵添了一些麻烦,不过对这些训练有素的损管部队成员来说,击中那辆庞大的厢式车只是时间问题。

    “砰!”一声清脆的枪响从旁边传来,士兵头盔目镜上多出一个圆圆的弹孔,鲜血喷出,火箭筒脱手落下。

    “好枪法。”出木池太郎说。

    “接下来还是交给纳赛尔老兄吧,这场面早在我的想象范围之外了,老大。”萨姆;威廉斯手举左轮手枪,苦笑道。

    “如果聆听者同意的话。”年轻的阿拉伯男人说道,将穿着黑西装的身形隐藏在伙伴之中。

第143章 双螺旋海洋(下)

    幽灵右手日本银矿支部士兵从侧面冲出,开始与阿斯蒙蒂斯最后的战斗力量交火,双方的士兵大部分都隶属于日本内阁情报调查室的国外别动队,瞄准镜里看到的是彼此熟悉的面孔,但扣动扳机的手指毫无犹豫,枪声喧哗,颅骨炸裂,立时有一辆汽车失去控制撞上街旁的隔离墩,“轰隆”一声燃起冲天火光。

    这是一场关于信仰的战斗,阿斯蒙蒂斯花了多年时间逐渐掌握了情报调查室的地下力量,而幽灵的银矿也在不断渗透,将矿脉的触角延伸至警视厅大楼的每一个角落。猜疑、窥探和潜伏是这场无声战斗的主题,如今所有的猜测终于真相大白,“出木队长?”一名驾车的士兵看到路旁那个身穿蓝色夹克衫、头发花白、手持突击步枪的中年人,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一定要将这个消息传递给执事长大人!我们一定要……”他的视野突然陷入黑暗,出木池太郎扣动扳机,准确地将三发5.56毫米子弹送入他的左眼,翻滚的子弹将大脑搅成浆糊,断绝了他所有未完成的念头。“轰隆!”第二辆汽车撞毁于街边,两名全身着火的士兵惨叫着冲出来,在弹雨中跳着滑稽的舞蹈。

    “你还不出手?你是叫莫里;纳赛尔是吗?你是神之子?怎么会成为幽灵的人的?”萨姆戴着硕大的雷朋太阳镜,借此遮住满是伤痕的脸,他刚打空左轮手枪的弹仓,正躲在巷子口更换子弹。

    身穿合体意大利手工西服的阿拉伯青年面无表情道:“请叫我莫里;阿尔法;金矿,我们的部门和等级都有很大差距,你没有权利指挥我,我只听从聆听者的训示。”

    “伊斯兰教徒。”美国人嘟囔了一句,探出身子砰砰开枪,“什么阿尔法,什么金矿,不过是颗潜伏在敌人那里的棋子罢了,看你回去怎么交代另一名神之子死掉的事情?还不如干脆丢掉伪装算了,卧底可不是什么好差事。”

    “万物非主,唯有真主,穆罕默德是阿拉的使者,而聆听者是四大天使之一的哲布勒伊莱,他说的话都是在传达阿拉的旨意,我没有权利去怀疑。”纳赛尔平静回答道,“如果此时聆听者命令我暴露自己,甚至立刻冲向车轮自我解脱,我都会毫不犹豫执行,因为就算死去,我也会在复生日得到复活。”

    萨姆愣了一下,“我是对聆听者的行事方法不太熟悉啦,不过你说的可不太像精神健全的人说出来的话啊……话说你们金矿到底是做什么的?哎呀,加入幽灵这么久,对整个架构还是一团雾水呢。”

    “那是因为你的种姓只是低下的伽马减。”莫里;纳赛尔回答道,“每当种姓提升一级,你的机密权限就会提高一级,可以接触到的信息自然会增加。以你现在的地位,恐怕连幽灵右手的最终目标都不清楚,请不要乱发议论了。”

    美国人吹散枪管上灼热的烟雾,皱起眉头又松开:“知道啦,幽灵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不愿意露出真身的大财团而已,只要酬劳够高,让我做什么都没关系,我才不管坐在总部办公室里的是反人类分子还是一只胡乱敲着键盘的金刚鹦鹉!这就是我们美国人赖以生存的乐观主义精神吧……”

    身后追兵被幽灵阻拦,阿齐薇驾着救护车逼近关卡,驻守在警戒线后面的警察被激烈的枪战惊得东躲西藏,只有一个架在警车上的扩音器反复播放着禁止出入禁区的警示语。车子的挡风玻璃早已破碎,雨林之花眯着眼睛,在劲风中举起手枪,开枪击中活动道闸的橙色按钮。横杆抬起,阿齐薇狠踩油门,破烂着火的救护车呼啸着撞翻两个隔离墩冲出关卡,在大街上歪歪扭扭画出一条蛇形曲线,围观的人群发出惊呼四散奔逃,救护车穿过人流与车流,面前是宽阔的千代田中央大街,但由于区域封锁,数以千计的车辆和密密麻麻的行人已经将街道完全堵死,“堵车果然是东京的瘤疾啊……应该说是东亚太平洋国家的瘤疾吗?你们东方人为什么这么喜欢看热闹,就算子弹在头顶飞来飞去也不躲开?你说呢,正在睡大觉的混蛋?”阿齐薇右臂抱着顾铁的头颅,冲他叹了口气,中国人在昏迷中发出一声呻吟算作回应,雨林之花露出微笑。

    “滚开!”她冲天鸣枪疯狂吼叫,驾车驶上人行道,将自行车停车棚、咖啡座和报亭一个接一个撞飞,追兵已经被远远甩下,因为警视厅大楼被emp炸弹袭击而陷入混乱的警察与因为政治压力而迟迟不敢出动的陆上自卫队都算不上什么威胁,在东京这个巨大的钢铁丛林中,阿齐薇有信心找到安全的庇护所。正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某种异样,这种奇怪的感觉并非由感觉器官传导至神经中枢,而是直接出现在意识深处,让她的身体出现了由内而外的战栗。十万根白金电极在空中不安地移动,感受着空气中猛烈增加的电荷。

    阿齐薇禁不住回头望去,透过燃烧的车厢和仅余小半扇的后门,看到在远方的封锁线内升起一道纯白的光芒。这道光柱并不耀眼,却具有沉重的质感,仿佛以高密度的水银浇筑而成;几秒钟之后,光柱出现了无数树枝形的分叉,这些光电的触角密密麻麻向四方伸展,很快遮盖了一大片天空。紧接着,每根分叉的尖端都凝结出一个莹白色带着蓝色尾焰的光球,只望一眼,就能猜测这种极度压缩的等离子体小球蕴含着恐怖的毁灭之力。这种超现实的场景吸引了所有路人的目光,阿齐薇却狠狠打了一个寒颤,“是那个用电的男人,他还没有死……见鬼,见鬼,见鬼!”她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奋力驾驶汽车碾过人行道加速驶离,但这时破裂的轮胎已经超过负荷,车子的速度开始减慢下来,“动啊!动啊!”女人怒吼着换挡、加油,救护车混合动力发动机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忽然右后轮胎彻底爆裂,车身开始侧滑,透过破碎的玻璃窗能看到有一个小女孩呆呆地立在人行道中央,望着冲向自己的车子张大嘴巴。

    “嘎吱吱吱……”金属车身摩擦地砖发出刺耳啸叫,拖曳着一溜火星,滑出十几米终于停下,保险杠离那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只有几公分距离。阿齐薇咬着牙将顾铁搭在肩上,一脚踹开驾驶座的门跳下车子,背着男人冲向旁边一条小巷,“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跑!越远越好,快点!”她冲小姑娘吼道,见那女孩依然表情呆滞立在那里,再次掏出手枪砰砰向天射击,“滚开!所有人!”

    日本女孩终于一咧嘴哭了出来,转身向街道那边跑去,人潮被燃烧的救护车和凶神恶煞的银发女人震慑,开始向外围涌动,趁着这阵喧哗,阿齐薇回头望了一眼越来越明亮的纯白之树,咒骂一声,冲入阴暗的小巷。

    “……那是什么?”萨姆;威廉斯惊恐地后退几步,作为敏感度超出常人的那一类人,他察觉到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兆头。

    “任务完成了,撤退!”出木池太郎发布指示,幽灵的战士们开始退却。四台轿车的残骸在街道中央熊熊燃烧,最后的阻击战无疑是非常成功的。

    “是德沃鲁?”阿拉伯青年的神色显得惊疑不定,“在我掌握的情报里,他只有‘光弧’、‘流网’、‘焰蛇’、‘蜇击’、‘暗甲’五种能力,还有爆发电浆球的终极手段,可这颗大树……难道他彻底解放了?他是第一名调制体,不可能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啊?”

    美国人一边跑一边手指天空:“别发呆了,兄弟会的控制时间已经结束啦,自卫队马上就要清场,现在不走就来不及了!”在天边的高楼大厦间,五枚小小的黑点正在逐渐放大,那是日本陆上自卫队的oh-9“伊贺”多用途武装直升机,与装备轻火力的警用直升机不同,这些重型直升机装备了20毫米机炮、十六联发对地攻击导弹和两个一百二十发火箭弹挂舱,部分试验机型还装备着激光定向武器与粒子束发生器,是可以完全摧毁一个街区的毁灭性力量。萨姆一边一瘸一拐地逃跑,一边懊恼地敲着自己的太阳穴自言自语:“老老实实在铜矿干活多好,银矿的钱还真不是好赚的啊,我的经典版汽油发动机野马跑车……”

    纯白之树遮盖天空,一个男人昂头望着这奇妙的景观,面色却出奇地平静。“这不是人类的领域吧。”浅田雄山喃喃道,“这么说,我正在跟怪物作战?从什么时候开始,漫画里的场景变成现实了?奈绪美啊,看来我没办法把你带回八重山群岛了,希望冬季的阵风能够把你我的骨灰吹回那片山花盛开的悬崖吧……”他拉开风衣,取出一个小塑料盒子,将里面的金属氢炸药细心地捆成一束,然后掏出圆柱型的超高压引爆雷管,将导线接在上面。最后,琉球人坐下来,用细长的手指帮浅田奈绪美整理一下秀发,“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啊……”

第144章 雷电世界树(上)

    在这个时刻,有三名大人物同时接到了兄弟会议长大人的讯息。

    “阿斯蒙蒂斯执事长达列;安布罗斯阁下,东京失态平息后将阿斯蒙蒂斯所有剩余储备力量撤离日本本州岛,前往尖阁列岛待命,圆桌议会要求你针对这起事件做出详细说明。另外疏散命令已经下达,请遵照执行。”黑袍的掘墓人脑中出现了这样一行文字,虽然语气平淡,却让她涂着殷红蔻丹的手指捏不稳一只香槟酒杯。

    “圣殿荆棘十字团执事长塞巴斯蒂安;德;拉芳丹阁下,特派员艾德;亚辛斯基与胡安;摩多拉多已经被证实死亡,莫里;纳赛尔暂时失踪,副执事长德沃鲁失去自制力,即将进入解放状态,局面失去控制,请你着手处理,并向圆桌议会提交报告。”公爵站在落地窗前,静静地读完这一行讯息,苍老的眼瞳中流露着平静的悲怆。“狮子,你终于决定抛弃人类的身份了吗?我们都曾经历自我质疑的挣扎与苦痛,可一旦卸下伪装,就再也没办法回头了。孩子,如果这是你的决定的话……”老人抬起右手,房间的阴影里走出一名身穿黑色礼服的管家,深深地弯腰行礼:“有什么吩咐,公爵大人?”

    “通知七大支部,让德沃鲁附近的人都撤离吧,到这一步已经没有人能做什么了。”公爵叹息道。

    “一分钟前圆桌议会已经下达了疏散命令,公爵大人,是否要调动骑士团远东支部收拾残局?”管家冰冷的绿眼睛在黑暗中发亮。

    “不必了,交给日本政府吧。比起莎士比亚的悲剧,我还是更喜欢莫里哀的喜剧啊……‘敲钟人’应该正在东京,让他把那孩子带回来就行了,不要太粗暴。”公爵放下右手,结束了谈话。管家再次鞠躬致意,离开房间,留下老人自己矗立在寂寞的阳光下。

    “萨麦尔执事长冯再伦阁下,鉴于事态的严重性,请告知日本内阁妥善进行处理,另外在明天的紧急会议上做关于‘出水’行动进度的汇报。另外疏散命令已经下达,请遵照执行。”这行讯息并未给这名大人物带来多大的冲击。坐在宽大桌台后的黄种人面无表情地思考了几分钟,然后拿起桌上的电话听筒,拨了一串号码,几秒钟之后电话接通了,对面响起语气恭谨的问候,“您有新的指示吗,大人?”

    “日本方面的进度怎样?”萨麦尔执事长询问道。

    “意外事件添了不少麻烦,不过幸好已经基本完成权力交接,议会还有一些顽固分子,不过狮子山小笃会好好处理的,大人。”穿着和服的日本老人弓着脊背,显出卑微的姿态。他身边的人全部屏住呼吸,生怕粗重的呼吸声会打扰老人的通讯,没人在“御三家”金山重太脸上看到过这样的表情,这位实际上掌握日本命运的暗影帝王会对什么人如此卑躬屈膝?

    “让内阁大人物们立刻离开千代田。不,离开日本东京吧。至于不听劝导的顽固派……”没有完成这个句子,执事长挂断了电话。

    “遵命。”金山重太等待忙音响了五声,恭恭敬敬地放下电话机,转身对屋里的人说:“走吧。”透过首相官邸的玻璃窗,可以清楚看到一株纯白的大树高高矗立在霞关区中心,无数光球像是夏夜围绕大树飞舞的萤火虫般四处盘旋,没人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七十年的政治生涯让金山重太学会察觉潜在的危险,他明白那绝对不是好兆头,但老人还是选择原地等待,直到接到执事长的电话才起身离开。这就是老派政治家的精神。

    浅田雄山的手指放在起爆器按钮上,只要施加一丁点力量,这几磅金属氢炸药就可以把整个霞关地区炸上天去,将自己、奈绪美和对面的怪物一齐粉碎,琉球人早已做好玉碎的准备,但他的拇指悬停在空中,迟迟没有按下。

    那株巨木将他的视野填满。浅田禁不住思考着是什么材质构成了这样的景观,那类似实体、却闪烁着细微电芒的白色物质是等离子体,还是导电凝胶?他能感觉每一寸空气都充满电荷,因为高热,附近的几栋六层居民楼开始起火燃烧,一切景物在热lang中扭曲不定,而他所站的地方却像一个风暴眼,并未感觉灼热鄙人。在莹白色的树干中央隐约能看到一个人形,说是人形,只是勉强看出头部、躯干和四肢的轮廓,一切细节都模糊不清,但浅田确实在头部发现了一双幽蓝的眼睛。他不禁为自己的念头感到好笑,——当然会看到眼睛啦,那明明是一名人类。不过无论是谁站在自己这个角度,都不会认为身上生长出雷电之树的家伙还是人类的一员吧。

    琉球人没有按下起爆按钮的原因,是他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犹豫。从阿摩美久下凡,以天神所赐的草木岩石建成琉球群岛,子嗣建立天孙王朝,到开天辟地以来保佑琉球国国运的作君真物大神,浅田从来对神祗的存在笃信不疑,相信神祗,就要相信恶魔,眼前的人若是恶魔的话,他不会吝惜自己已经毫无意义的残生。但那双眼睛里还有属于人类的情感,恶魔怎么会犹豫毁灭世间?他决定多等一分钟,或许两分钟吧,反正只要和奈绪美在一起就好了。

    细微的声响引起了他的注意,在劈啪作响的电弧和嗡嗡的等离子体谐振噪声里,他听到了低声细语的声音。“是他?”浅田雄山扬起眉头,驱动细长的四肢如水蜘蛛一样向前滑行,距离那株大树越近,温度反而变得越低,而细碎的语声就变得越清晰,琉球人停止在白色光柱三米之外侧耳倾听,“没错,是他……”

    是德沃鲁在轻声自语。

    “神所要交给你的一切人民,你要将他们除灭,你眼不可顾惜他们。你也不可事奉他们的神,因这必成为你的网罗……”

    “咦?那确实是一粒灰尘吧?如果不是灰尘的话,是什么在眼前飞来飞去呢?”

    “什么都想不起来,为什么头这么痛?”

    “你必在午间摸索,好像瞎子在暗中摸索一样。你所行的必不亨通,时常遭遇欺压、抢夺,无人搭救……”

    “就要记不起来了,《圣经》我应该记得很熟,现在却连旧约39卷都要忘记了……”

    “你是谁?”

    浅田雄山愣了一下。那双幽蓝的眼睛似乎在耀眼光幕后面盯着自己,于是平淡地回答道:“我是浅田。”

    “我是谁?”

    “我不知道。”

    “哦。那么我在等什么?”

    “我也不知道。”

    “这样啊。”

    一段莫名其妙的对话过后,扭曲的人影沉默了半晌,叹息道:“我一直在努力记住两个人,可是现在也要忘记了,你能帮我记住他们吗?我怕以后再也想不起来。”

    “或许吧。”琉球人说道。

    “公爵。记住公爵,他是个好人,就像我从未出现过的爸爸。”身为人类的德沃鲁说,“糖果,记住糖果。她是个好人,就像我从未拥有过的……”

    浅田雄山抬起眼皮等待着他完成句子,那双幽蓝的眸子却突然熄灭了。

    阿齐薇背着顾铁奋力奔跑,穿过一条条小巷向前,从屋檐和天线的缝隙里能看到光芒万丈的纯白之树,更多的萤火在树枝上绽开。忽然脚下一绊,雨林之花扑通跌倒在地,顾铁从他身上衰落一旁,伤口再次溢出鲜血,“可恶!可恶!可恶!”女人用力捶打着自己的双腿,那双腿已经用不出一丝力气了。就在这时,那棵巨木发出低沉的鸣响,所有的枝杈都摇摆起来,世界突然陷入寂静,无数莹白光球轻轻脱离树枝,开始向上慢慢升高。

    “终于还是来不及吗。”阿齐薇爬过去将顾铁紧紧搂在怀中,用小小的身体护住他,额头触碰着男人的额头,喃喃说道:“对不起,若不是我……对不起,你这个没脑子的混蛋……”

    如花朵绽放。成千上万的电浆球在爬升了二十米距离之后,向四面八方坠落而去,在空中画出千万道淡蓝色的尾迹,若从高空俯瞰,分明是一朵幽雅的浅蓝天竺葵。这时五架武装直升机已经抵达战场上空,驾驶员迷茫地望着雷电之树,想用无线电向总部汇报,却发现耳机中只充满嘈杂的干扰信号。当五颗等离子焰球带着蓝色尾迹飞向他们的时候,只有一位飞行员及时作出反应,启动了主动防御系统,将红外诱饵弹、铝箔弹和烟雾弹接连抛出。雷达系统对火球毫无反应,若用肉眼观察,能发现小球的运动并不是线性的,而是鬼魅般在空中不断隐现,一次次消失,又出现在几米或几十米外的前方。

    “难道是最新型的球形闪电武器……”

    “轰!轰!轰!轰!”四团火球在空中炸裂,迅速扩大的等离子乱流将整架直升机包裹其中,晴空盛开蓝白色的金属焰火。

第145章 雷电世界树(中)

    “……队长?”在一辆因爆胎而撞毁在街边的汽车里,爱娃抹去脸上鲜血,艰难抬起头来望着奇异的天空。她的意识已经模糊,觉得整个世界正在眼前逐渐远去,没有了恐惧,没有了疼痛,心中变得异常宁静。

    充斥天际的火球划出长长抛物线降临地面,以纯白之树为圆心,炙热的爆炸圈开始迅速扩展。最先遭到攻击的是东京警视厅大楼,这些等离子火球自动追踪人体电场,躲藏在大楼中的数百名警视厅职员成为固定靶标,数百枚电浆球偏离了抛物线轨道,带着长长尾迹落向这栋18层高的钢筋混凝土建筑。“啪!啪!啪!”火球不断闪烁着,幽灵般穿透墙壁和玻璃,照亮一张又一张惊恐的面孔。

    “轰轰轰轰轰……”几百次爆炸同时发生,大楼立即粉身碎骨,火焰风暴将粉碎的楼体卷入高空,只花了几秒钟时间,被炸成骨架的承重墙结构轰然坍塌,这栋建筑被从霞关区的地图上彻底抹除。

    紧接着更多的流星坠落,击中每一具尚未冷却的尸体、每一名躲藏在阴暗角落恐惧哭泣的幸存者、每一个生还的兄弟会成员,白色尾迹的尽头升起一团又一团绚丽的焰火,房屋坍塌,道路碎裂,汽车燃烧,仿佛末日审判的场景提前到来。最后一架武装直升机驾驶员在无线电中疯狂地大叫道:“这是战争!这是一场战争!这是二十一世纪的东京大轰炸!美国人,俄罗斯人,中国人,朝鲜人,无论是谁,他们想彻底毁灭东京!我现在就要冲向这些火球的发射装置,就算献出生命……天皇陛下万岁!”

    由于无线电干扰,收到他最后遗言的只有飞机上的黑匣子而已,而几秒钟过后,这只寄存了日本士兵大和魂的黑匣子也会在火焰中化为乌有。oh-9“伊贺”武装直升机加速冲向雷电之树,机炮、对地导弹与火箭弹疯狂开火,飞弹尚未击中目标,被电磁场干扰的引信就提前引爆了战斗部,空中轰轰爆发出无数火球,就像直升机正与看不见的巨型怪兽作战。紧接着几颗电浆球摇摇晃晃地从天而降,噼噼啪啪地闪现在机舱里,钻进那具温暖的、散发着诱人电磁场的人体,士兵居然觉得这些火球并不灼热,反而显得微凉而光滑。光芒一闪,裹在抗荷服里的人体变成一撮碳粉飘落,空气里散发着清新的臭氧味道。失去控制的直升机径直冲向战场中心,然后被另外几颗电浆球击中坠落。

    爆炸圈很快扩展到警戒区外围,封锁线上的警察、围观者,路上的行人,坐在汽车里被堵在街头的驾驶员,大家呆呆望着天空,看坠落的流星不断放大。随着距离接近,能看出这些火球有着不同的颜色,橙色火球是冰凉的,它们喜欢寻找温暖的人体,行踪飘忽不定,能将生物在一瞬间灼成粉末;白色火球是炙热的,它们喜欢一切散发生物电磁场的事物,轨迹比较固定,会在宿主身旁引发剧烈爆炸;黑色火球是高热的,有着超过15000度的热度和喜好电气设备的特征,其热量可以熔解人类目前已知的任何耐热材料。然而此刻谁会仔细思考这些电浆球的特性呢,当几名警察化为惨呼奔逃的火人,所有人的脑子里就只剩下恐惧,深深的恐惧,无济于事的恐惧。

    “轰隆隆隆……”从近地轨道卫星的角度观看,红色的爆炸波纹在飞速向外扩展,东京中心正以每秒二十米的速度化为焦土,按照这个速度,用不了多久首相官邸和天皇皇居都会被爆炸吞噬。阿齐薇搂着顾铁,看无数火球呼啸着落地,将大地掀开,把空气煮沸,地貌正在快速改变,黑红色的爆炸云笼罩了前方视野,雨林之花的头发悬浮起来,十万根白金电极再次被主人的意志所驱动,但这种精密性的能力如何能与毁天灭地的力量抗衡?

    “咚!”一颗白色火球在眼前坠落,把一个逃跑的上班族连同身旁二层小楼一齐炸得粉碎。“吧嗒。”一只戴着廉价卡西欧手表的断手掉落身前,阿齐薇身前再无任何阻碍,天空中,无数天竺葵花瓣还在绽开,死亡即将降临。

    “我们这就回去。”女人望着怀里的男人,闭上眼睛,说。

    这时处在核心的浅田雄山按下了起爆器按钮。他看到那双残留着人形的眼睛悄然泯灭,明白最后的时刻已经到来,疲惫的父亲走到女儿身旁,慢慢将浅田奈绪美身上的衣衫解开,露出苍白的**,然后解开自己的衣扣,将高瘦、黝黑、肌肉坚韧的躯体裸露出来。“我们这样降生,也要这样离去。还记得我最后一次给你洗澡的时候吗,奈绪美?”父亲最后一次替女儿整理鬓发,叹息似地说道:“顾铁,尽管我不愿意说这些话,但是……感谢你替琉球王室维持了尊严,让我们可以有一场体面的葬礼……祝你好运,中国人。”

    金属氢细棒被插入超高压起爆器,按钮按下,引爆器给金属棒施加了50000兆帕的压力,同时释放了高能粒子脉冲,蕴含在金属晶体中的能量在一微秒后彻底释放,4.5磅高聚体金属氢爆发出超过100吨tnt当量的威力,对八重山群岛的子嗣来说,这确实是一场体面的火葬。在冲击波尚未产生的时候,雷电之树就自动产生了感应,上千根闪电枝杈同时向内侧弯曲,相对于失去人类形态与理智的德沃鲁来说,这件闪电的终极武器却有着更敏锐的判断力,“防御!”在一毫秒间,大树的姿态完全改变了。

    死亡没有到来。几秒种后,阿齐薇睁开眼睛,发现天空中浅蓝的天竺葵变幻了形状,千万朵花瓣在空中画出圆滑的曲线向内收缩,白色尾迹组成一朵巨大的蘑菇伞盖,漫天火球正在飞回母体,“嗡嗡嗡嗡……”电浆球从头顶飞过,散发着惊人的热量,雨林之花的银发遥遥捕捉着火球的轨迹,像一丛飘舞在水中的梭鱼草。

    “居然会这样……是你的运气还在保护我们吗,小混蛋?”阿齐薇笑骂道,抹去眼中的泪水。

    金属氢爆炸的冲击波正以2500m/s的速度向外扩散,但在爆炸波扩展到二十米直径的时候,第一拨等离子球已经闪现在雷电之树根部,四面八方轰击着这团爆炸云。密密麻麻的爆炸声响彻天际,五颜六色的爆炎中能看到一个无色透明的球体正在坚韧地向外扩展,金属氢炸药是非常纯净的爆炸物,它的爆炸波中几乎没有杂物和辐射物质,但这个二十米的纯净球体蕴含着百吨tnt当量,那是能摧毁半个城市的力量。1995年的俄克拉荷马州政府大楼爆炸威力只相当于4000磅tnt,远在26公里外的俄克拉荷马大学的地震仪就记录到里氏3级的地震,爆炸造成168人死亡,853人受伤,一座九层高的大楼被彻底摧毁。五十倍于那场爆炸的能量正被接连不断的电浆爆炸强行压缩,等待着最终爆发的时刻。

    更多的电浆球归来,雷电之树制造出的所有火球都加入了这场防御战,不断轰击着金属氢冲击波球体,但那个球体还在持续扩大,只差几米距离就会触到雷电之树的树干,毁掉树干中的人形物体。忽然间爆炸的方向改变了,各种颜色的火球开始从下方引发爆炸,一连串爆炸将透明球体下部强烈压缩,上方的压力逐渐减轻。冲击波已经压缩到临界点,球体内的空气温度已经超过十万摄氏度,开始电离为等离子体,而电浆球的数量已经所剩无几,防御战役即将结束。

    这时冲击波终于冲破束缚,向上喷发而出,反作用力也冲开了下部爆炸屏障,击穿地面向地形延展,但残存的电浆球不断爆炸,阻止冲击波横向延伸。高超音速的爆炸波一瞬间就消逝与空中,百吨tnt当量制造出一条通天彻地的爆风之柱,一场地震产生了,整个东京市都在簌簌动摇。

    在阿齐薇的角度,这一切只是短短的一瞬间,无数光球投向树根的部位,密密麻麻的爆炸出现,忽然一条淡黄色的光柱出现在天地之间,空气中爆发出一个巨大的锥形云圈,那是高超音速突破音障的现象。紧接着地震传来,将阿齐薇狠狠掼倒在地,一切都在剧烈摇晃。最后,爆炸的巨响才传到耳边,超过一百八十分贝的爆鸣震撼天地。就算身经百战的雨林之花也从没见过这样恐怖的爆炸,她抱紧顾铁跌倒在地,紧紧闭上眼睛,耳朵流出鲜血。

    在战场中心,用尽力量的雷电之树开始枯萎,枝杈融化为细小光点,树干迅速黯淡下去,逐渐消失于无形。

第146章 雷电世界树(下)

    周围几百米已经被等离子爆炸完全融化,地面呈现红热的玻璃态,4.5磅金属氢炸药在地面上凿出深不见底的坑洞,东京地下水道在高热中沸腾,坑洞冒出炙热蒸汽。比起百年前降落在广岛和长崎的热核炸弹来说,这场爆炸是纯粹的、洁净的、有节制的,灰黑色云团逐渐消散,阳光照亮飘摆不定的热空气,蓝天映射着平坦的地平线,——若以纯粹理性的眼光看待,可以称作是一场美丽的灾难。

    旁边的焦土中躺着一具人形物体,身体嵌在光滑的热玻璃体中,良久都没有动弹一下。几分钟后,一个披着深紫色斗篷、体形佝偻矮小的驼背男人出现在爆心,他弓着腰一瘸一拐地踏过融化的地面,走到人形身边,蹲下身子,说:“狮子,辛苦了,公爵让我来带你回家。”

    “啪!”一道电弧击穿空气,来人右手五根手指全部焦黑脱落,这个驼背的中年男人脸上毫无意外的神色,将手一挥,化为焦炭的组织随风飘走,伤口内侧开始长出粉红的肉芽,“不要挣扎了,……虽然我知道你现在什么也听不懂,狮子。或者该叫你‘原生体’呢?”他挪动脚步靠近那具人形物体,伸出右手,五根崭新的手指已经成型,皮肤还呈现娇嫩的桃红色。指尖触到人形的头部,五根血红色触须从指甲盖底下钻出,沿着那具人体头部的孔窍钻了进去,在皮肤下不停蠕动。

    这是一具非常诡异的人形物体,他的体形比正常成年男人缩小了一圈,具有完整的头部、躯干和四肢,但没有正常意义上的皮肤和肌肉,包裹在体表的是一层闪烁银光、具有金属质感的蜂窝状结构,看起来绝不像地球上任何一种生物体。无数细小的电火花在他体表的晶格内闪动,让德沃鲁的遗骸看起来明亮耀眼,相比之下,他身旁的敲钟人更像一具卑微的食尸鬼。人形物体已经用尽了所有能量,刚才的电弧只是最后余电的自动释放而已,敲钟人的触须延伸至颅骨(如果还具有骨骼结构的话)内,仿佛拨动了什么开关,人形体表的放电现象毫无征兆地消失了。触须蠕动缩回指甲盖内,敲钟人弯腰将人形物体抗在肩头,转身一瘸一拐地向外走去,边走边自语道:“骑士团有多久没有遭受这样的打击了?啧啧,公爵大人一定很伤心吧,这么多好孩子都死去了……”

    敲钟人登上一个丘陵——曾经是一栋八层楼房的遗迹——左右看看,这片炙热的战场显得非常宁静,城市的喧嚣无比遥远,唯有化为墙壁上一抹残影的死者在角落低声啜泣。前面有件物体在闪闪发亮,敲钟人慢慢走过去,那是一尊银亮的人体塑像,惟妙惟肖地表现了一位大腹便便中年男人的体型、肌肉、动作和惊恐万分的神态,等离子球避开了由磁流体固态化而成的雕像,让“大亨”胡安;摩多拉多的尸骸得以保存下来。敲钟人伸出触须刺入雕像头部,过了几分钟,摇了摇头:“死了。明明身体还存在,生机却断绝了,这跟另一个孩子完全相反呢。”

    由于脊背弯得像一张弓,他得用力昂起头才能看到前方的景象,在龟裂的道路对面有着另一具尸体,刚才敲钟人已经验证了死者的身份:“波兰人”艾德;亚辛斯基。那具烧焦的尸体显得非常诡异,明明早已死去,身体的肌肉纤维却还不断抽搐,让残缺的尸体演出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舞蹈。波兰人的意识消失了,他体内的千亿个线粒体却依然存活,这些小小的发动机正在快速分解脂肪和蛋白质,妄图独自逃生。但没有宿主的庇护,微小的线粒体只能原地挣扎罢了,花了多久尸体中仅存的蛋白质就会被分解殆尽,彻底成为一堆毫无营养的死灰。当然,若此时可以得到有机质的滋养,这些有自我意识的线粒体可能会转化为恐怖的怪物。

    “还差一个孩子。”敲钟人自言自语道,“联络不上,也感应不到,是被埋在底下了吗?莫里;纳赛尔,这个孩子一直都有些奇怪……按照规定,这么久不跟骑士团联络,就姑且可以算作死亡吧。”他从肩头卸下德沃鲁的遗体,慢腾腾地从挎包里掏出一只拳头大小的铜钟、一把小巧的铸铁锤子,左手拎起钟,右手握紧锤,“圣殿荆棘十字团的英灵们,你们可以就此解脱了,让来自路西法的镇魂钟送你们最后一程吧……晚安,孩子们。”

    “咚……”小小的铜钟发出低沉而强烈的鸣响,音波传遍大地,如果仔细观察,能看到钟的内壁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肉色触须,这些触须彼此纠缠冒出红色颗粒,颗粒爆裂化为纤细的粉末,粉末被音波送往四面八方。钟声传到的地方,极其微小的粉末就被音波携带而去,距离较近的“大亨”遗体首先失去形态,化为稀薄的银色液体“哗啦”落地,渗透进地面的缝隙,眨眼间消失无踪。紧接着艾德的尸体也产生异状,焦尸呼地蹦了起来,像丧尸一样胡乱挥舞手臂发出咆哮,然后直挺挺地栽倒在地,肌肉纤维冒出白烟迅速萎缩,一瞬间就化为黝黑的枯骨。

    “走吧,我们回家。”敲钟人收起铜钟和铁锤,扛起德沃鲁的遗体,踏着灼热的土地,跛着脚慢慢走远。

    “啊……”距离敲钟人1.5公里开外,警戒区的边缘,一栋已成废墟的民宅地下,一个在泥土中开凿出来的洞穴中,莫里;纳赛尔捂着太阳穴在地上翻滚。在火球降临的时候,阿拉伯人用空爆能力全力轰击地面,制造出能容下整队人的地下空间,由此躲过可怕的袭击。出木池太郎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绝口不提被选者的安全问题,萨姆;威廉斯也乐得清静,躲在角落擦枪。几分钟过后,敌阵终于逐渐平息,这时候穿着黑西装的神之子忽然开始惨叫。

    “你怎么了?遭到攻击了吗?”出木焦急地喊道。这位纳赛尔可是幽灵右手“金矿”部门的精英,阿尔法高贵种姓持有者,若是在行动中有个闪失,他万死也不能抵罪。

    “……是敲钟人……他正在回收神之子的能力……啊啊,这可恶的病毒,就算离这么远,也能从通风口飘进来吗……”纳赛尔惨叫道,两条手臂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溃烂着,“已经没有办法了……开枪打断我的手臂!唯有这样才能活下来……”

    萨姆摘下太阳镜,奇怪道:“从呼吸道传染的病毒吗?那我们有没有危险?打断你的手臂就能就你的命吗,为什么?”

    “砰砰!”枪声响起,出木池太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手枪子弹穿过肌肉打得地面泥土翻飞,纳赛尔凄厉地喊叫着,身体开始剧烈痉挛。“既然干,就要彻底点嘛。”美国人撇撇嘴,从旁边士兵身上抢来一柄冲锋枪猛烈开火,“啪啪啪啪……”子弹像一把镰刀一样切断了阿拉伯人的手臂,两条断臂冒出黄色水痘不断腐烂,几秒钟后就化成一滩脓水渗进地面。

    出木立刻对纳赛尔进行急救,而断臂人很快从痛苦中苏醒,咬紧牙关道:“幸好距离比较远,病毒的活性被阳光遏制了……不过我的潜伏计划已经宣告失败,只能等待聆听者训示……”

    “我懂了。”萨姆忽然弹了个响指,“你的‘空爆弹’是从双手发射空气炸弹的能力,也就是说,路西法实际改造的只有你一双手臂而已,没猜错的话,你的手臂骨骼是中空的吧,生长成适合推送空气囊的结构……所以病毒只捕捉到了双臂的变异细胞。也就是说,如果神之子的能力是全身改造的,那么就会被敲钟人彻底杀死,对吗?”

    没有回音。再坚强的人也耐不住这样巨大的痛苦,纳赛尔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出木池太郎懊恼地一拍脑门。美国人无所谓地耸耸肩,靠在洞穴墙壁上盘算着心事。

    从顾铁身穿光学外骨骼进入阿斯蒙蒂斯地下建筑开始,到浅田雄山的金属氢炸弹爆炸为止,这场战役不过短短三个小时,但毁灭了东京警视厅大楼在内的三百栋建筑,使得全日本警察系统陷入黑暗,五千四百名东京市民葬身于等离子体爆炸,六百二十二名警察和四百九十名自卫队队员牺牲,地震造成地下铁系统完全瘫痪,临近的三个区水电燃气供应中断,天皇皇居三分之一的建筑坍塌,预计给日本带来直接经济损失超过1.27万亿日元。

    而战役给那头隐藏在人类社会背后的巨兽带来更大的冲击,阿斯蒙蒂斯支部被夷为平地,在兄弟会数十年的历史上,最大的损失也不过是行动队员小规模牺牲,谁能想到居然有人能将整个支部连根拔除?

    兄弟会的混乱自不必提,远在奥地利萨尔茨堡的gtc总部也掀起了不安的风暴,顾铁动用1499ppm极限配时强行攻破阿斯蒙蒂斯的鲁莽行动引起了gtc的警觉,他们已经追溯到,一个拥有强大权限的神秘账号是这场灾难的始作俑者,数以百万计的探测线程被注入量子网络的海洋里,寻找着隐藏在黑暗中的“净土”。

    造成这一切的男人,此刻可不知道究竟惹下了多大的麻烦,顾铁被车辆的颠簸惊醒,睁开眼睛,看到天上的白云正在缓缓后退。“身上好痛。”他说。

    “那说明你已经好了。”阿齐薇回答道。

    “我们去哪?”中国人发觉没法移动身子,眼球微微一转,发现自己半躺在一辆敞篷车的副驾驶座,身子被安全带捆得严严实实。

    “回家。”女人说。

    东京成田机场的绿色指示牌出现在高速路前方。

第147章 四人之旅途(上)

    约纳觉得心情沉重,龙家大宅发生的故事让他思绪万千,而龙慎鳞又不是一个好的聊天伙伴,他觉得跟小龙之间一点也不合拍,用占星术士的话来说,应该是灵魂的波长不太配合吧……好在这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路上简单吃了点干粮,下午三点钟光景,两人到达了睢阳城北驿站。龙慎鳞停下脚步,等约纳赶上来,冲他说:“从这里乘马车就能到达鼍桑城了。睢阳城驿站里有龙家的专属马车线路,不过我们现在还是避开风头比较好,约纳前辈。”

    “到达鼍桑要多久呢?”占星术士用手遮住阳光望着前方,这条小路在此处与宽阔的驿道汇合,交叉路口有一个小小的镇子,镇子最高的一栋三层木屋挂着牌匾:南贰驿。道路是一个国家的立国之本,作为东方大陆的老牌强国,南商国的驿道是使用三层叠压法铺设的,先将黄土地面夯实,铺设上碎石以增加承重力,然后浇上熔化的铁汁使石子凝成一片坚硬的路基,最后再铺上黄土夯实。最后的夯实工作是非常耗费人力的,每一寸地面都要精确地夯砸三百七十六次,直到黄土泛出金属的光泽,紧实得拿小刀都翘不起来才算完成。这些事情是《东大陆地理测算——天武十四年精简本》中提到的,在占星术士协会为他准备的包裹中,约纳找到了这本小册子,尽管没有精装本那么丰富翔实,不过这本以西大陆通用语印刷的书籍还是能帮上不少忙呢。

    “乘坐最快的人力马车到达鼍桑大约要5天时间。”小龙想了想回答道,“若是普通四轮马车的话要用14天。我们得找私人的马车行才行,这个季节公共马车不会有到鼍桑的班次。”

    约纳奇怪道:“人力……马车?那到底是人力驱动还是马儿驱动的呢?”

    “人力。”龙慎鳞解释道,“只是沿用了马车的称呼而已,约纳前辈。亲眼见到你就明白了。”

    约纳点点头,他才想起南大陆的蒸汽马车“午夜之星”,明明是蒸汽傀儡机械驱动的,还不是被称作“马车”?

    正说着话,一辆通体黑色、由四匹栗色健马拖曳的大型马车轰隆隆地碾过驿道向北行去,龙慎鳞立刻转过身,将约纳的袖子一拉:“这就是龙家的马车,小心点。”占星术士点点头,用衣袖捂住脸假装遮掩尘土,马车快速驰过身旁,黑色车体上银色的龙形徽章一闪即逝,留下漫天尘土飘扬。

    “其实龙家并不知道我们要去援救龙姬,该小心的是兄弟会的追兵才对吧。”约纳小声道。

    “不要小看龙家,约纳前辈。”小龙正色道:“一个纵横东方大陆数百年的大家族比你想象中要强大得多,有些时候,家族比国家更具能量。”

    约纳自言自语道:“在睢阳离宫我们见识到了澹台家的实力,也未见得有多强大的力量啊。”

    “那是因为与你们为敌的不是整个澹台家,而仅仅是为了家主之位打得不可开交的二爷和三爷而已。若是长老会的那些家伙出面,调动澹台家的武装力量,甚至解除使用血脉能力的限令,那就绝对无法善终了……”龙慎鳞解释道。

    两人穿过道路进入小镇,刚走近南贰驿就有四五个男人女人围上来,“去汶上的专车,只差两人就可以开车了,好马好车好车夫,又稳又快又安全,每人只要五贯铜钱而已,若是组团还有折扣……”“是不是去须昌的?五分钟以后出发,保证两周以内到达,路上食宿全包,帮忙介绍各种旅游景点,晚上还能安排青楼参观之旅,超级豪华的纨绔之旅啊!”“两位旅客无论去哪儿都能安排车子,包车价格绝对实惠!”

    “我们去鼍桑。”龙慎鳞说。

    人群立刻作鸟兽散。只有一名穿着深绿色短袄的中年掮客留在面前,为难地搓着手:“这个季节根本没有去鼍桑的班车哪,云梦泽的‘春瘴’已经开始,谁会赶这个点儿过去呢,那简直就是玩命啊!二位旅客若是去游览的,不妨考虑一下改变行程,离此100里的大钵湖也是旅游名胜,我可以安排车子往返……”说完了话,看约纳一脸茫然,又换成西大陆通用语说了一遍,——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就是掮客这个行业存在的理由。

    “不,我们要从鼍桑穿越云梦泽到凉隋国都城去。”约纳开口道。龙慎鳞立刻狠狠瞪了他一眼,占星术士惊觉自己又犯了毫无警惕的毛病,连忙闭上嘴巴。

    掮客摘下璞头挠着脑袋,脸像吃了什么酸东西一样皱成一团,“这样啊,也不是没有客人想要抄近路啦,可是真让我为难呢……为何不从后秦国绕道过去?日程是要长个十几天,不过又安全又有风景可看,费用方面我会想办法优惠的,毕竟是这么长的路线……”

    “两百贯。”龙慎鳞说道。

    “跟我来。”掮客立刻转身就走。

    两人跟着这名掮客离开驿站,在小镇里左拐右拐进入一个车马店,店里停着三辆马车,几匹马儿拴在桩上低头饮水,三名车夫坐在地上正喝酒聊天,看见掮客进来,一齐打了个招呼:“老赵,有生意吗?这两名客官想去哪里?”

    名叫老赵的掮客满脸堆笑道:“有生意有生意,两位贵客想去鼍桑城,小孙,跑一趟吧?五十贯,干不干?”

    左边的车夫“呸”地啐了一口道:“傻子才干!这个时节跑到鼍桑根本就拉不到回程的客人,跑单边的事情谁愿意啊!再说那条路那么危险,没准跑着跑着就被春瘴迷倒了嗝屁着凉,老子才刚娶媳妇,还想等着抱娃娃呢!找别人去吧!”

    老赵又说:“大张,这群人就属你有胆量,这趟路你要不跑,就没人敢跑了。我豁出去了,五十五贯,干不干?”

    中间的车夫喝了一盅酒,一张大方脸涨得通红:“老赵,我是愿意赚这个钱,可是马不行啊,自从去年冬天在沟里跌了一跤,那两匹马就跑不了远途,只敢在二百里以内转悠转悠,有啥办法呢?”

    老赵叹口气,“那就看你了,老王。你有整个镇子最好的马车,平时脾气也怪,不愿意拉普通的客人,这回客人可不普通了,要不要活动一下筋骨啊?”

    右边的车夫长着一张圆脸,一双圆圆的眼珠,三十来岁年纪,穿着打扮显得比其他两名车夫阔绰不少。他嚼着牛肉,腮帮子一鼓一鼓:“五百贯,食宿自理,不二价。”

    “什么?”老赵愣在了当场,龙慎鳞给约纳一翻译,占星术士也吃了一惊。西方、南方大陆一百枚铜币相当于一枚银币,一百银币换一枚金币,而东方一贯是一千铜币,也就是说,这车夫开出了五十金币的高价。五十枚金币,都可以买下一辆车况一般的双轮马车了。

    “给点面子吧,老张。”掮客走过去弯腰驼背地赔笑道:“知道你不缺钱花,跑车也就是为了个乐子,五百贯再怎么说也太多了,我替两位贵客豁出去了,给你加到一百五十贯,怎么样?”

    “不二价。”老王摆摆手,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小龙扭头望着约纳,17岁少年不由自主摸摸挎包,行囊里是有几十枚金币,那是夜十五国替他准备的盘缠,预支了五级占星术士好几个月的薪水。若是一次都用掉了,一路上吃什么、喝什么?“你有钱吗?”他小声说。龙慎鳞一脸苦笑道:“我只攒了十枚金币出来,刚才敢叫到两百贯是想让给掮客点甜头让他想办法,反正给车夫的价钱也用不到这么多……”

    两个少年愁眉苦脸地对视着。掮客还在游说车夫,不过老王根本就不吃这一套,只把五根油乎乎的手指摇来摇去。正在尴尬的时候,忽然外面跑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嘴里喊着:“赵大爷,又有两个客人,我给你带过来了,给钱给钱!”

    院子门口走进来两个人,左边一个身披黑斗篷,黑色兜帽遮着头,脸上围着黑色绷带,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没有露出一丝肉来,看身形是个年轻的男人;右边一个穿着红色法袍、拄着法杖、戴着尖帽子,胸口有闪亮的徽章,分明是一名正牌的魔法师。两人一出现,院子里的气氛就紧张起来,约纳皱起眉头打量着对方,悄悄把自己遮脸的围巾拉起来一点。已经明确魔法师协会被兄弟会控制,这片大陆上所有戴尖帽子的人都可能是自己的敌人,占星术士不由得全神戒备起来。

    老赵将一枚铜钱丢给孩子,笑着迎上去:“两位去哪里?要是游览的话,我推荐一个好景点……”

    “鼍桑。我去鼍桑。”四十岁年纪的火系魔法师说,“至于旁边这个人,我不认识他,不过他似乎也去鼍桑。”

第148章 四人之旅途(中)

    敌人!

    约纳眼神扫过红色法袍的男人,看到他胸前高高悬挂着深红色的魔法师协会徽章,与占星术士协会徽章类似,魔法师会长用颜色表示使用魔法元素的类别,六芒星花数量代表级别,徽章外侧的花纹代表派别、特别头衔及协会内职务。五大行会成员可以摘下徽章隐藏身份,但一旦戴上所属行会徽章,就绝对不能弄虚作假,这名魔法师是确凿无误的五级火系大魔法师,从徽章外的鹰爪与剑的图案来看还拥有某种贵族头衔。

    占星术士与龙慎鳞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小龙习惯性地后退半步,想要把身形隐藏在阴影里。这时掮客满脸堆笑迎了上去,用纯熟的西大陆通用语说道:“真是太巧了,客人!鼍桑可是最冷门的线路了,但今天刚好有两位客人要去同一个目的地,我可以给四位安排一辆最合适的座驾,整个南贰驿除了我老赵之外再没有别人有这个本事!”

    火系魔法师长着一张又长、又黑、肌肉僵硬的老脸,说话时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一双黑蓝的眸子倒是显得比较活泼,不住转来转去:“我不想跟别人共乘,无论这两个ru臭未干的小孩,还是旁边这个闷葫芦。给我雇一辆马车,我出得起车费。”

    “哎呀贵客您一定是在说笑啊!”掮客倒吸一口凉气:“难道刚才在驿站门口您没看到?听到鼍桑的名字大家都闪得老远,没人愿意跟这条线路扯上关系呀!去年冬天公共马车停运以后,南贰驿最有势力的几家大车店组织了一支车队,招募了二十名雇佣兵沿途保卫,结果还不是刚到鼍桑就遇到了过街兽群被冲得七零八落,胆子最大的大张逃到山沟里保住性命,但四匹健马都跌伤了腿脚,一下子从日行二百里的良驹变成走四十里就打颤的驽马了?”听到这话,中间的车夫闷头喝下一盅酒,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何时走?多少钱?”黑斗篷的人忽然开口了,说话的语声粗糙难听,像砂轮摩擦石头的声音。

    “说走就走。四个人,八百贯。”老赵道,说完这话,背后使劲做手势给约纳与小龙看,示意他们不要多嘴。几名车夫也早见惯了这种把戏,谁都没搭腔,仍然自顾喝着酒。约纳只好把涌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你不如用抢的好了!”五级大魔法师勃然大怒,将手中五节黑檀木法杖一顿,喝道:“我是五大行会成员,身份尊贵的大魔法师,若不是这条线路没有公共马车,哪里会找你这卑微的贱民想办法?你要再信口开河,我现在就去找南贰驿的负责人,让他好好地收拾你一顿!”

    掮客在他的怒目而视下身形佝偻得更低,诺诺道:“不敢,不敢,不过驿承大人可是正儿八经的夜家人,他和城里的占星术士协会关系很好,还是不要惊动他老人家了……魔法师大人,这个价格真的不贵了,不然以您见多识广的眼界来看多少钱合适?”

    “七百五十贯!”魔法师伸出大手一比划,“多一分都不值!”

    “啊!您这是要了小人的身家性命啊大人!”掮客惊叫道,“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别废话!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搞的把戏?”魔法师哼哼冷笑,“装可怜、拍马屁一概是行不通的!……看在你可怜的份上,七百六十贯,多一分都不值!”

    “大人仁慈!大人一眼就看出了这趟旅费的底线!这个价钱小人和车夫全都一分不赚啊!大人!”老赵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呸!一分不赚谁还干这行啊?给你多加十贯买茶喝,多一分都不值!”

    “小人是喝上热茶了,车夫他还有冻又饿没有饭辙哪!”

    “呸!看他喝酒吃肉的样子,以为我瞎啊!别废话了,给你凑个整,八百贯走不走?”

    “大人英明!若是再加个热毛巾新床单的钱,那一路上可是舒服很多啊……”

    两人在激烈地讨价还价,龙慎鳞伸出手来冲着自己的脑子比划了两下,约纳尴尬地点点头,但随即面色一凛,低声道:“别被蒙蔽了,不要小看敌人。另外,那个穿衣服的家伙一直在盯着我,不知道是什么来头。”

    “我也发现了,约纳前辈。”小龙回道:“背上似乎背着一件长形武器,看不出什么职业,也瞧不出年龄,似乎与你之间有什么瓜葛,只是一时间没法确认你的身份……但似乎没有敌意。”

    “一时没法确认我的身份?”17岁少年沉吟道,“难道是……”

    他忽然一惊,目光迎向黑衣人,那身穿黑斗篷的男人与他目光交汇,迟疑地慢慢地将头点了两下。占星术士想到了一个可能性。“……难道是幽灵左手的保护者?”

    自从来到东方大陆,兄弟会势力来势汹汹,神秘的幽灵组织却再未出现过,聆听者罗斯;罗斯小姐的声音也从未响起。难道这个黑衣人就是幽灵派出保护自己的人?约纳不由再度望向黑衣人,想了想,从领口掏出诸神刻印俱利伽罗化成的吊坠,向仅有黑衣人能看见的角度晃了一下。他现在改穿民服、戴着斗笠,拄着一根毫不起眼的木头手杖,唯有能证明身份的也只有这件神器了,倘若是幽灵保护者,一定早从影伽蓝祖塔、扎等人口中获知自己在摩罗太子陵取得俱利伽罗的消息,是敌是友,立见分晓。

    黑斗篷的男人目光一凝,眼中惊喜的表情一闪即逝,那是无法伪装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男人重重地点点头,抬起右手做了个手势,示意约纳不要多说话,少年也惊喜地冲他点头,暗自长长地松了一口气。隔了这么久,终于又见到幽灵的伙伴了,现在只盼着能有个独处的机会,好好问问这位保护者南大陆的消息,自“皇家之星”上一别,那些身陷洪水中的保护者是否还安好?壮烈牺牲的“丑脸”利切与高乌遮尊者又是否得到安眠?少年有一肚子话想说,憋得脸都红了。

    这时讨价还价终于告一段落,五级大魔法师满意地大笑起来,“果然还是要我出马才行,一千贯的价格在这个真的不算贵了,老赵你算个识时务的人,哈哈哈……那么车子在哪里?我们这就交钱上车,我一分钟也不想在这个地方耽搁了,尤其是知道了车夫老兄那么惨绿的身世以后……”

    车夫老王瞪了掮客一眼,老赵卑微地还以微笑。魔法师与黑衣人都痛快地掏出二十五枚金币,掮客转向两名少年方向,低声道:“这下车钱够了,再赚到的就是小人我的辛苦费,二位贵客英雄年少,想必手头也不阔绰,给小人我五十贯买茶喝就罢了。”

    “什么?”约纳着实吃了一惊,“可是这太少了吧,刚才明明……”

    掮客的瘦脸上带着万年不变的笑容:“既然有客人肯出钱帮忙,咱们也无需客气,审时度势是小人的特技哩,贵客。我只敢收您五十贯,因为您将来可不是简单人物,只盼有一天再见面,您还记得我的这点小小人情吧……实收五十贯,成色上好的末汉‘金匮’,谢谢您呐!车子马上就得!”

    老赵接过龙慎鳞递出的金币,转身去找车夫安排车子,魔法师还沉浸在讨价还价的胜利感中,黑衣人蒙着脸也不知道一副什么表情,约纳呆呆地瞧着掮客的背影,一副没反应过来的表情。“别多想了,约纳前辈,这一路上是吉是凶谁说得定呢,走一步看一步,起码,我们乘上了最快的人力马车。”小龙劝道,将剩下的几枚金币包裹起来揣进衣兜。这几枚金币与西大陆的完全不同,上面圆,下面方,金光闪闪,上面圆形中央有个洞,看起来是方便用绳子串起来携带设计的,下面方形部分刻着几个看不懂的东方字。发现约纳的好奇,小龙主动解释道:“这是末汉国发行的钱币,通行东方的六种金币之一,其实材质是铜鎏金,不过购买力丝毫不差,正面写着‘国宝金匮’,背面写着‘直万’,意思就是一枚价值一万枚铜币,合十贯铜币的价值。”

    “喔喔。钱币,人,东方充满了我搞不懂的事情呢。”约纳苦笑道。“到现在我都听不懂东方通用语,哪像你,西大陆语说得这么好。”

    “这是影宗……也没什么可提的,约纳前辈。”龙慎鳞神色一黯,回避了这个话题。

    没用多久,掮客与车夫老王并肩走了过来,“各位贵客,车子已经准备完毕了,请大家到后院登车吧,该说的话还是得絮叨一下,钱款已清,此后的事情交给这位王师傅,他是最好的车把式,西大陆话说得不错,把式也好,人也厚道,大伙尽管放心。一路上何时启程何时休息、吃什么、住哪里都商量着来,王师傅会给各位介绍沿途最好的馆子,祝各位贵客一帆风顺!”

    “随便吧,早点到鼍桑就是了。”魔法师嘟囔着大步向前。一行人转到后院,看到一架庞然大物,“什么?”约纳这下子真的吃了一惊。

第149章 四人之旅途(下)

    “等一下……这种邪恶的气息……”约纳停住了脚步。

    后院只停着一辆马车,一辆相当高大的马车。相比钢铁巨兽般的蒸汽动力马车“午夜之星”,这纯木质结构、有着东方式的斗拱飞檐、金绿两色涂装、看起来就像一栋凉亭下面装了四只车轮的奇怪车厢还算不上令人惊奇,车后部是一个宽阔平台,上面用灰色油毡布盖着一堆什么东西,距离老远,约纳就感到那地下散发着不详的气息,这种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不由自主握紧法杖。

    “第一次见到的贵客难免会害怕。”掮客搓着手道,“老王老王,赶紧给各位贵客解释一下。”

    车夫老王的圆脸上有两坨酒后的晕红,他说的西大陆通用语有点口音,不过还算流利:“我是王怀秦,天师道二十八代外门传人,学不成器,被赶出了山门,靠着祖师爷留下的一点能耐混日子。没别的本事,拿手的就是炼制这玩意儿来拉车,有我在,这畜生翻不出什么lang来,大家不必害怕。我这辆马车唤作‘传鼎’,整个大陆独一份儿。”说着话,他走过去解开绳索,将油毡布扯了下来。平台上安装着巨大的绞轮,绞轮通过竖轴转动齿轮,最后驱动后面两只车轮。而这辆“人力马车”的动力来源,是一头人形巨兽,身高比约纳高出一倍的巨汉坐在平台上,浑身上下覆盖着黑铁铠甲,头、双手、双足被镣铐锁住,以粗如儿臂的铁链锁紧,头部被铁链胡乱缠绕起来看不见五官。一感觉到日光,这巨汉身体开始蠕动,口中发出低沉的咆哮,带动浑身上下铁锁哗啦啦作响。

    “五面尸!”约纳惊叫一声。在睢阳城里干草叉小队曾与五面尸短暂作战,这种不畏刀兵、力大无穷的怪物让他心有余悸,谁知在这里竟然成为了马车的发动机。

    车夫老王诧异地瞧了他一眼,“客人倒是有见识,这是以五具尸体——是从义庄(停放尸体的公立机构)合法买来的无名尸啊——缝制成的五面尸,不知疲倦,力气大得很,用来拉车最合适不过了,客人只要别到后车厢招惹它就行。另外每天子时到丑时我要施法给咒符注入天地灵气,那时候大伙只管睡觉不要围观,否则生人之气会引得这玩意儿发狂的。”

    约纳忍不住开口道:“天师道是一种民间宗教么,为什么一路上都没有见过天师道的神殿?信徒平时在哪里活动?五面尸又是有谁控制?我曾见过一具用信徒尸体炼制的‘吞丹五面尸’,实在非常可怕……”

    车夫老王又瞅了他一眼,“那不可能,客人。吞丹五面尸的驾驭方法早在我祖师那一代就断绝了,自从天师道式微以后谁还敢堂而皇之在街面上出现啊。……请上车吧。”

    一行人陆续上了马车。车厢里的空间还算宽敞,两张卧榻对向摆放,可以容四个人舒适地乘坐、睡眠,约纳与龙慎鳞坐在靠前位置,黑衣人与魔法师坐在对面。“各位一路顺风,若是有缘还会再见啦!”掮客老赵热情洋溢地挥着手。车夫老王坐在车顶的座位上,右手将鞭子一挥“噼啪”打出一声脆响,左手掐诀念咒:“去往鼍桑城!今儿个时候已经不早,目标是一百五十里外的南壹驿,客人坐稳了,晚饭时候歇脚,急急如律令……走着!”五面尸嘟嘟囔囔地转动绞盘,转轴发出嘎吱吱的噪音,裹着软木的车轮推动地面,马车“传鼎”开始缓缓前进。随着五面尸一次次转动绞盘,车子的速度迅速加快,冲出小巷,转上驿道,车轮在平滑如镜的驿道上顺畅旋转,转眼间就将南贰驿甩在了后面。

    四个人各自占据车厢的角落,眼神在空中撞来撞去,气氛显得有点尴尬。黑衣人显得对魔法师相当戒备,远远坐在一旁,不时向约纳投递一个读不懂的眼神;五级火系魔法师大大咧咧半躺在榻上,枕着法杖,瞅瞅这个,瞅瞅那个,叽叽咕咕也不知道自言自语着什么;龙慎鳞抱着名剑“饕餮”警惕地缩成一团也不说话,占星术士低下头盘算着这趟怪异的旅程,乱七八糟想着事情。

    要找到与黑衣人独处的机会,最好就是在大家都睡着以后,怎样偷偷跟他约定一个时间呢?而魔法师并未对自己表现敌意,是未发现自己的身份,或者并非兄弟会成员,再或者是在佯装无害实则静静等待出手时机呢?约纳印象最深的一位火系魔法师就是在西大陆樱桃渡遭遇的扎维帝国黄金铁锤军团战斗施法团团长、火系大魔法师梅那克马赫,当时若非“暗火”杰夫塔出手援救,遍体鳞伤的干草叉小队差点被这位强者一击全灭。但现在与往日不同,鹿皮包里有一样东西向约纳传递着信心,那是占星术士协会颁发的五级火相占星术士徽章。是啊,自己如今也是一位五级占星术士了,若必须战斗的话……唯有相信自己!

    约纳盯着魔法师,紧紧攥着法杖席拉霏娜。没想到魔法师主动开口了:“你们叫什么名字,小孩?这趟旅程可长得很,每个名字怎么聊天啊。”

    “哦,我?”17岁少年惊慌失措指着自己的鼻尖,他完全没想到给自己起个假名,这下乱了手脚,“我、我的名字是……阿赛!我是阿赛,先生,来自西大陆的农夫的儿子,想去平阴城找亲戚的。”

    小龙干脆地答道:“我是吕子朔,平阴吕家的人。”约纳知道吕家是龙家的傀儡,东方十七家中比较没有势力的家族,这个身份既不算引人注意,也不容易被人小看,算是很适当的伪装。

    魔法师那张肌肉僵硬的大黑脸挤出一丝笑纹:“哦?阿赛?这叫什么名字啊……一个西方人,一个东方人,两个人结伴去找亲戚吗?亲戚叫什么啊?年轻轻的倒挺有钱,拄着法杖那个是法师吗?抱着剑的是剑士?几级了?”

    “……只是根普通的手杖而已,我是……一名会计。”约纳连忙答道。

    “我是磨剑师。”龙慎鳞流畅地答道。

    “会计和磨剑师。哼哼。”火系魔法师伸出右手似乎想跟两名少年握手,不过想起了什么似的,飞快地将手缩了回去,“我是协会认证的五级大魔法师,你们可以叫我巴斯达大师!另外,我还是兄弟会的高级执事,你们知道兄弟会吗?不知道耶没关系,用不了多久,赤枭兄弟会的名字就无人不知啦。”他得意洋洋地左顾右盼道。

    黑衣人眼神立刻凝得像针尖一样,车厢里的温度瞬间下降了好几度,约纳赶忙摆手道:“我们知道了,巴斯达大师!我们只是想安全到达鼉桑而已,这一路上,还请您多照顾啦……”

    “当然要我照顾啦,魔法师协会就在平阴城,我不照顾你们谁来照顾呢?”巴斯达大师冲两名少年摇晃着脑袋,“出门在外要多学习啊,多向我这样的强者学习,总有一天,你们才能走上正途,成为对世界有用的人才……当一名魔法师可不是容易的事情,除了天生的感应力和控制力以外,还得有聪明的头脑、广阔的胸襟、高尚的品质、精良的数学能力,缺了哪一项,都没办法升到大魔法师的高度啊哈哈哈哈……”

    龙慎鳞悄悄叹了口气,抱着剑把头扭向窗外。约纳苦笑着应和几句,满头冒汗。“我要休息了。”这时黑衣人终于开口帮他们拜托僵局,抱着双臂在车厢上一靠,冷冷地说道。

    “切,无趣。”巴斯达大师啐了一口,把脑袋往软榻上一摆,半分钟不到就率先响起了鼾声。

    这个时候约纳忽然感觉身体轻飘飘地像要离体而去,“……聆听者!”他惊喜地暗叫一声,放松身心。四周迅速黯淡下去,世界成为一片朦胧不清的虚影,四朵颜色各异的火苗逐渐亮起,那是其他三名乘客与车夫的灵魂之火。约纳觉得其中有点值得注意的地方,不过聆听者的声音打断了他瞬间的迷茫:“约纳。”

    “罗斯小姐,是你吗?”17岁少年激动地发出灵魂的振动。

    “我是聆听者。”同样毫无感情的灵魂波纹,但那显然不是罗斯;罗斯的声音,“干扰太多,通讯很短,不要提问题,仔细听好。”

    “罗斯小姐到哪里去了?你是谁?”约纳惊愕道。

    聆听者没有理会他的询问,“巨变正在发生,预言书中的一切将加速来临,你身上发生的事情让一切加快节奏。约纳,你将面临极大的危险,幽灵左手已经全力发动,但无法与敌人正面抗衡。保护者即将到达你身边,更重要的,是认清自己前进的方向,能够帮助你的,只有你自己。祝你好运,珍贵的赛格莱斯血脉继承者。再会。”

    “等一等,我还没有……”约纳焦急地发出呼唤,四周已经渐渐转为明亮,通讯结束了。这是最短的一次会话,新的聆听者根本没有传达任何明确的讯息,如此通讯只让占星术士显得更加迷茫。

    世界恢复了模样。魔法师的鼾声停止了,他抬起眼皮瞧了约纳一眼,又坠入梦乡。

第150章 夜访五面尸(上)

    驿道光滑平整,马车平稳舒适,不知疲倦的五面尸在后面嘎吱吱转动绞盘,看得久了,也觉得这诡异的场景没什么奇怪的地方。约纳掀起车窗的丝绸窗帘,看外面车水马龙,各式各样的车辆川流不息,驿道主路分成了三条,最内侧供快速马车通行,旁边是牛车、驴车等低速畜力车的专用道,最外侧是人力车和行人通行的地方。在西大陆与南大陆他都没有见过这样设施齐备、修筑完善的现代道路,就算吐火罗帝国通往都城巴克特里亚的“黄金之路”也没有如此严密的规划,充其量算是一条合格的主干道罢了。

    随着“传鼎”人力马车向北前进,沿途风物开始发生变化,南商国南部靠近圣河古难,自古气候湿润适合水稻生长,农田大面积种植稻米,约纳看到驿道两旁碧绿的水田里许多戴着斗笠的农夫正在劳作,现在接近六月时节,稻苗青青,田地显得生机盎然,光着屁股的小孩在田垄上追逐打闹,有人蹲在田边拾拣泥螺,远方的茅草屋升起炊烟,天高地阔,鸡犬相闻,一派和平景象。向北走出五十里,河岸冲积平原逐渐转为丘陵地带,驿道如一条玉带在丘陵间穿行,层层叠叠的梯田将山丘割成一条一条,浓绿、淡绿、深绿、浅绿糅合成一副色彩鲜明的水彩画。

    “东方大陆是不是很久没有战争了?”联想到满目疮痍的故乡,17岁少年忍不住叹息道。

    “太久了。”龙慎鳞心不在焉地回答道,看起来仍然没有什么谈性。

    “小孩,没有战争可不是好事情。就像西方大陆,正因为战争才有了活力,有破坏才有建设,有死亡才有新生,有压力才有进步,这些大道理,想必你是不懂的啦……”巴斯达大师掏出睡醒一觉,睁开眼皮冲着对面的两个少年说教道,一边摸出个小酒壶来,拧开壶盖朝嘴里倒了一口酒。“旁边这位老兄叫什么名字?虽然我对你没什么兴趣,不过总得互相介绍一下吧。”

    黑衣人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维特;维特森。”

    “你是西陆人?”魔法师有点意外地坐直身体,转过大黑脸瞅着他:“看不见你的面貌,一直以为你是本地人咧。维特森听起来像是巴泽拉尔一带的名字?”

    “听着,魔法师。”黑衣人眼中闪烁着并非友善的光芒,“我们谁都不要惹麻烦,到达鼉桑以后一拍两散各走各的路,好吗?我尊重你身上的法袍,也请你尊重我的个人**,不是所有人都喜欢把毫无营养的故事拿出来跟别人分享的,对吗,老兄?”

    巴斯达大师愣了一下,恼羞成怒道:“你是在看不起我吗?看不起堂堂五级火系大魔法师?我一个火球术就能把整架马车烧成灰,包括你那张瞧不起人的臭脸!”说着话他抄起法杖,比划着施放魔法的姿势。

    “……哼。”维特;维特森却不再说话,朝约纳使了个颜色,闭目养神起来。

    约纳已经完全搞不懂车里几个人的角色,魔法师明明应该是敌人,却无论如何没有一副敌人的样子,甚至连一点魔法波动都没有释放出来,不知道是毫无戒心,还是养气的实力到了一定地步?而幽灵的保护者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和此前遇到的幽灵伙伴完全两副模样,这样的伙伴值得信赖吗?占星术士最不擅长处理人际关系,他决定在找到机会与这位维特森先生单独会面之前不再多说话了,以防引起事端。

    约纳开始装睡,龙慎鳞闭口无言,车内安静下来。巴斯达大师愣了半天,泄气地把法杖一丢:“没劲没劲!”一会儿又响起鼾声。

    在这种奇怪的氛围里,太阳很快沉入西方的山峦,车夫老王点起两盏汽灯挂在车子的飞檐上照亮道路,——这种汽灯倒是与西大陆的相差无几。驿道上还是车来车往,各种颜色的灯火晃晃悠悠,蹄声、马嘶声、车轮声、人语声依旧嘈杂。入夜后一小时,车子终于驶下主路,沿着分岔路前进了三百码,进入一个僻静的小镇。约纳撩起窗帘,看到一片黑沉沉的建筑物,这个小镇只亮着零星两三点灯光,在夜幕下沉默着,像一座被遗忘的废墟。“各位客人,今儿个的住宿地点到了,下车活动活动吧,我把车子停好后替大家安排房间和晚饭。”车厢顶部的雕花盖板处响起车夫老王的声音,马车缓缓停下,五面尸发出低沉的嘟哝声,扑通一声坐倒在平台上,工作了整整一下午的绞盘系统冒出热气。

    四个人陆续下了车,发现车停在一间旅舍门前,说是旅舍,不过是一栋黑漆漆的二层小楼,上面挂着个“南壹驿逆旅”的破木头牌子,门廊里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来迎接。

    感觉到客人们的诧异,车夫老王解释道:“这儿是南壹驿,曾经和南贰驿一样是个挺繁华的驿站小镇。从这儿向东五里路有一座老城唤作‘同是’,背靠东阴山,出产南商国最好的铜矿石和煤炭,几百年来都是富裕之地。后来煤矿挖空了,铜器也逐渐被铁器替代,同是城就衰落下去,最终被人们废弃成了一座死城,这座南壹驿也一下子失去了作用。因为距离睢阳城北南贰驿只有一百多里距离,几乎没有马车会在这儿停留过夜,南商国就下令取消了这座驿站,这里也就没了人烟。因为我们要去往鼉桑方向,明天要赶过一个很危险的山口,今天晚上不能走夜路,所以就在这儿凑合一晚上……这样说,客人们明白了吗?”说完话,他操纵着马车拐弯到旅舍后面去了,原来车顶上装着舵轮,操纵起来跟开船差不多。

    望着夜幕下阴森森的鬼楼,约纳咽了口唾液,龙慎鳞倒是显得有点兴奋,对练习阴影藏身之法“瞽龙”的他来说,黑暗简直就是天然的庇护所。“啧啧,这么黑怎么搞?”巴斯达大师不耐烦道,“约纳,你能不能……对了,我这有个小道具。”他从法袍袖子里掏出一只小木管,拧开来一摇晃,里面的白磷点燃了沾着植物油的灯芯,火苗着了起来。“好多啦,都跟我来吧。”他举着引火器,大摇大摆走进了旅舍。

    黑衣人瞧着约纳,想要说点什么,瞧瞧四周,又顾虑地闭上嘴巴。占星术士忽然灵机一动,故意放慢步伐,用脚在地上画了几个图案,又画出一个箭头来。图案是有着三道波纹的椭圆形、一个沙漏和一只眼睛,箭头指向旅舍斜对面的一座废弃小院。少年特意等了几秒钟,确定维特;维特森看清楚了,然后用脚将图案抹去。三道波纹椭圆是西方大陆代表“面包”的特定符号,在所有圣公会发放免费晚餐的圣餐点都能看到,意思是“晚餐”。沙漏是西方的标准计时器具,倒立两次、让细沙完成一个周期流动的时间是一个小时,意思是“一小时后”。眼睛意味着“见面”,而箭头当然指向见面地点了。如果是西大陆人,没道理看不懂这么简单的暗号。果然,黑衣人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占星术士长出一口气,跟着龙慎鳞走进旅舍。与东方的大部分建筑一样,这栋小楼的一层是挑空的,摆着几张几套落满灰尘的桌椅,一只不知什么小动物的尸体倒毙在屋角,早已被风干,通往二层的楼梯被蛀得不像样子,不知道能不能撑起成年人的体重。

    微弱的火光照亮一张僵硬的大黑脸。“都过来坐吧,意外地有情调呢。”巴斯达大师大马金刀地坐在一张板凳上,引火器摆在桌上,照亮方圆几码的空间。约纳慢腾腾走过去,被空气中**的味道呛得直咳嗽。“坐吧坐吧,我已经擦过桌椅了。”魔法师得意地说,“用那玩意儿。还挺吸灰的。”他指着那风干的动物尸骸。

    四个人终于在桌前落座,占据了方桌的四个角落。“我对吃的东西非常讲究,吃东西的环境嘛……这样已经算是不错了,希望晚餐不要让我失望啊哈哈哈。”巴斯达大师毫不在意地掸去尖帽子上的一缕蜘蛛丝,发言道。

    “这地方有点古怪。”龙慎鳞说,他的半个身体都隐藏在黑影里,看起来模糊不清。

    “古怪的不知这个地方而已吧……”约纳说。他感觉汗毛直竖,觉得肯定会有点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

    “随便怎样。”维特;维特森冷冷地说。

    “久等啦!”这时候楼梯嘎吱作响,四个人一齐扭头望去,发现车夫老王托着个托盘从二楼慢悠悠走了下来,“我刚才上去检查一下房间,两间客房没问题!晚饭就是凉酒、肉脯、油饼和生葱,各位客人凑合着吃,明天晚上就可以好好吃饭了。”他走过来,把托盘放在桌上,拱拱手:“我还要照应那头畜生,就先走一步,明天早上我来唤各位起床,——如果各位还能起来的话。对了,记得子时、丑时千万别到后院去啊,做法被打扰的话,那头畜生……”

    话音犹在,圆脸的车夫已经晃悠悠离开了房间。

    没跟别人客气,巴斯达大师已经抄起油饼夹着肉脯和生葱大口嚼了起来。这时候,约纳忽然愣住了,他想到了一个问题。

第151章 夜访五面尸(中)

    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约纳狠狠地打了一个寒颤,刚倒满凉烧酒的酒杯溢出晶莹的酒液,巴斯达大师心疼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龙慎鳞低声问:“怎么了?”

    “没什么……”17岁少年垂下头忍住油然而生的恐惧感,尽力挤出一个笑容。他想起来在进入客栈大门的时候,巴斯达大师说了一句话:“约纳,能不能……”这句话本身没什么特别,大约是想让他想办法提供照明,但在马车内做自我介绍的时候,约纳告诉两个陌生人自己叫做“阿赛”。火系魔法师不可能知道他的真名,无意中脱口而出的“约纳”二字如同暮鼓晨钟将占星术士敲醒:没有其他可能,这个人是兄弟会的成员,切实掌握了自己的身份,只是在等待增援或者寻找动手的契机而已!

    “怎么不吃东西?小小年纪可不要挑食啊。你脸上蒙着条围巾干嘛呢?真是搞不懂现在的小孩子们。”巴斯达大师斜眼瞟了约纳一眼。

    “我……我脸上生了脓疮,会吓到别人的。那么……开动了。”约纳镇定一下心神,从托盘里拈起一块肉脯撕成四条,微微掀起蒙面巾塞进口中慢慢咀嚼。比起西方的饮食文化来说,东方人显然更注重送进嘴里的东西,这简简单单的猪肉脯制作得香鲜可口、弹性十足,咀嚼时有鲜美的肉汁渗进口腔,可称得上美味。不过约纳可没心思品位美食,他紧张地嚼着食物,一边偷眼看着对面的魔法师,全神戒备随时可能到来的攻击。

    维特;维特森也察觉了他的异样,向他投来征询的眼神,约纳轻轻摇头,没有做出回应。现在最合理的选择就是结束这顿气氛诡异的晚餐,回到房间,等到约定的时刻悄悄溜出去与保护者汇合,然后再作打算。

    巴斯达大师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呼”地吐出一口酒气,满足地抹抹嘴巴:“还是东方的食物好吃,这下我的肚里的小恶魔们稍微得到安慰,希望明天的晚餐不要让我们失望才对吧……你说是不是,阿赛老弟?”

    “是、是啊,谁说不是呢,巴斯达大师。”约纳低着头应道,悄悄咬着牙,——现在才想起来伪装已经太迟了,无论你在谋划什么,只要提早有了防备……大不了放开手一战!

    忽然一阵夜风吹过门廊,卷起地上的灰尘,桌子上那朵摇曳不定的小火苗熄灭了,废弃的旅舍陷入一片黑暗。约纳立刻抓紧法杖从凳子上跳起来,同时发动了腰带艾丁蒙特上的防御、疾行两个魔法阵,眼前一片漆黑,敌人可能从任何方向发动袭击,现在启动照明星阵只会成为敌人的靶子,只能保持戒备,耐心等待……浓稠的夜色令人窒息,空气里充满了陈腐的味道,吸进鼻孔的每一粒灰尘都如刀锋锐利,17岁少年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砰砰乱跳,盖过了外面草丛里夜虫鸣叫的声音。

    “谁都不要动!”巴斯达大师的怒吼声突然间响起。

    约纳没有动。他忽然觉得魔法师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熟悉,此前一定在哪里听到过,但又与记忆中的声音波纹略有不同。不仅是敌人,而且是曾经接触过的敌人,少年更坚定了这个想法,不由屏住呼吸,悄悄向外侧挪动。

    “谁也别动啊!我已经盯住那块肉脯了,整盘肉脯里面只有那一块使用最好的里脊肉做的,吃起来肯定能让人感动到升天啊!谁趁着黑偷我的肉脯,就洗干净脖子等死吧!”火系魔法师大吼道。

    “……”约纳倒是没预料到这段话出现,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难道说是自己的误判?他不是敌人?抑或是在准备什么机关法术?

    “火系法师,为何不用照明法术?”冷冰冰的声音响起,那是黑衣人维特森的嗓音。

    “啪!”一簇火花突然爆出,短暂照亮了屋子中央的空间,巴斯达大师正在摆弄火镰与燧石,一张大黑脸被映得阴森可怖。维特;维特森出现在三码之外,手中出现了一根长长的折叠手杖,做出戒备的动作,龙慎鳞的脸浮现在火系魔法师背后的影子里,名剑“饕餮”出鞘一寸,露出锈迹斑斑的黑色锋刃。

    在这个瞬间,黑衣人看了约纳身上浮现的魔法护盾一眼,点了点头,约纳则望向龙慎鳞,拼命示意小龙不要轻举妄动,龙慎鳞面色有点迷茫,不是是否看懂了约纳的暗示,魔法师则毫无自觉,紧盯着手中的燧石火镰。

    火花熄灭,黑暗再临,约纳深深吸了一口气。敌人没有率先动手,龙慎鳞若贸然出击会增加这一切的变数,只盼他能及时收手。占星术士向桌子方向前进两步,听到摩擦燧石的“嗒嗒”声还在继续。

    “啪!”又一簇火花亮起,维特;维特森出现在巴斯达大师右侧,高高举起折叠手杖,看样子想要抢先下手,龙慎鳞则来到了约纳身边,抱着长剑,表情显得更加疑惑。约纳头疼地使劲朝黑衣人努嘴,心想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了,为何一切都在向着混乱的方向发展?身为风暴中心的火系魔法师还是一副懵懂无知的模样,念叨着“用火系魔法会烧掉屋子的,还是点根蜡烛好些,车夫也不知道带一盏石灰灯过来,真是没有颜色的混球……”,眼神没有离开手中的小工具。

    火花熄灭,黑暗再临。约纳觉得紧张得寿命都缩短了两年,他将身旁龙慎鳞的袖子一拉,扯着他回到桌旁,摸索着坐了下来,“撑过这顿晚餐”这个简单命题比想象中要困难一千倍,在搞清楚一切前,无论如何不能开战!

    终于一个跃动的火苗浮现在空气里,温暖的橙色光辉照亮房间,巴斯达大师用双手护着一根蜡烛,小心翼翼滴下烛蜡,将蜡烛固定在桌面上,瞅瞅托盘,开怀大笑道:“真的没有人偷走我的里脊肉!各位真是善解人意的好旅伴,看来这会是一趟很开心的旅程呢,哈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他抄起肉脯送入嘴中,吧唧吧唧大嚼起来。

    维特;维特森、约纳和龙慎鳞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仿佛从来没有挪动过一般,三个人的视线在空中纵横交错,谁都不能确定搞懂了另外两个人的意思,约纳头痛欲裂,在此刻他多希望学会了初代占星术导师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的时空星阵,可以让这一刹那的时间飞速流逝啊……

    四十分钟之后,难熬的晚餐终于结束,巴斯达大师吃掉了四卷油饼、一斤肉脯、三根生葱、整壶冷酒,打着饱嗝开始剔牙,余下三人只心事重重地简单填饱肚子。魔法师端起蜡烛站起来,“上楼睡觉去喽,跟着我来,当心脚下啊,尽管你们谁摔死我也不伤心,你说是不是,阿赛老弟?”

    “当然……”约纳烦恼地应和道。

    四个人踏上腐朽的阶梯,木板咯吱作响,灰尘簌簌落下,好在没有坍塌。二楼走廊两边有四间屋子,窗户都被钉死,所以显得愈加黑暗,左边两间屋子挂着生锈的铁锁,右边两间开着门,魔法师踏着厚厚的灰尘走进第一间,嚷了一声:“唷唷,车夫还挺会做人的嘛,这下子睡觉看来没啥问题喽。”

    屋子东侧和西侧各摆着一张床榻,床虽然破得不成样子,不过车夫老王简单做了清扫,在上面铺上干草,然后铺上床单,看起来是挺像样的卧榻了。巴斯达大师一屁股坐在东侧的床上,伸个懒腰:“旅行的意义就是吃饭睡觉啊!既然没事干,那不如早点睡觉,两个小孩,你们去那间屋吧,这间屋属于大人。”

    “那么,晚安。”约纳等这句话已经很久了,立刻拉着龙慎鳞转身离开。龙慎鳞像一条鱼一样滑进第二间卧室的黑暗中,用长剑撬开窗户上钉着的木板,微弱的星光照射进来,让两人勉强能看清彼此的面貌。约纳关好门,确定没有人在外面偷听,低声冲小龙说:“维特森先生是来帮助我的人,一会儿我会出去跟他见面,麻烦你留在这里监视巴斯达大师,但最好不要战斗……搞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龙慎鳞点点头:“我知道了,约纳前辈,请千万小心。”

    两人在屋里对坐等待时间流逝,在黑暗里胡思乱想的时候,一个小时显得相当漫长。“……好了。”约定的时间终于到来,约纳收起沙漏站起身来,“我出发了。”

    “有事情就大声呼唤,我听得到的。”

    “好,我没事的,是伙伴。”

    占星术士小心翼翼推开门,踮起脚尖走过黑暗的走廊,被虫蛀空的木地板在脚下颤颤悠悠,每次落地都让他心惊胆战。他花了七八分钟才悄无声息溜出旅舍,借着微弱星光走向对面的小院,转过院门,一个黑衣的人影正静静站在古井旁等待。

    “你终于来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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