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永恒的星光
夕阳西下,占星术塔在红土平原投出长长的阴影,一名身披蓝袍的占星术士学徒正在路上默默独行。扎维帝国最近在边界虎视眈眈,这让整个圣博伦王国都有点神经质,红石堡居民们整天议论着战争的话题,就连皇家与圣公会图书馆里面也充斥着喧嚣之声,这让学徒约纳感到很苦恼,他随便借了几本书就溜出图书馆,想要在天黑透之前回到占星术塔。不知道柯沙瓦老师有没有给自己留饭?约纳更希望老头子今晚会到红石堡寻花问柳,这样就没有人打扰他宝贵的阅读时光了。
天色越来越暗,约纳看不太清楚道路,于是举起法杖启动了照明星阵,温暖橙色光芒照亮夜色,约纳对自己的表现感觉很满意:只花了八分钟就找到了星际线并且成功使星阵运转起来,这可是创纪录的事情!
前方有一户农庄,农庄里传来喧闹之声,约纳路过时忍不住往里面瞅了两眼,忽然一声大喝响起:“看什么看!没看见过打架啊!赶紧走,不然脚踢飞了你!”只见一名身穿绿色短猎装、亚麻色头发的半精灵女孩站在门口叉着腰瞪着自己。占星术士学徒奇怪道:“我没有想阻止你们打架啊,我是五大行会成员,你不能伤害我的,不然会遭到行会的制……裁……哇啊!”
话没说完,女孩就飞起一脚踢在他脸上,将学徒无情地踩倒在地,“踢你怎么了?荒山野岭还有人能来执行《联合特赦法令》吗?今天就踢死你踢死你踢死你你这个趾高气昂的魔法师!”
“……我是占星术士……”一边滚来滚去,约纳一边申诉着,他隐约中看到一双大脚从农庄中砰砰走来,踩得大地直颤,忽然身体一轻,一只大手把自己拎了起来,凑近一张奇大无比的脸:“啊,对不起,贵族老爷!”一位彪形大汉把约纳小心翼翼拎起来放在地上,摘下小帽鞠了个九十度的躬,陪笑道:“俺家的妹子不懂事,冒犯您了,千万不要怪罪啊!……小蚂蚱,赶紧给贵族老爷道歉!”
“搞屁啊!道你妹的歉啊!”绿衣女孩嚷嚷着,“要不是那个南大陆来的混账王八蛋想要占我的便宜,我能这么生气嘛!要怪就怪他吧!”
约纳揉着脸一头雾水,远远看见农庄里面的磨盘上绑着一个男人,这身穿白袍的金发男人正嗷嗷怪叫:“让我摸一摸有什么了不起,无尽沙海最好的厨子、水手、火枪手、品酒师、种马、幽灵巴哈马骑乘者和搬运工要摸你这种平板身材的黄毛丫头,是你的荣幸才对啊!”
绿衣女孩一听,不知从哪抓起一块大石头就要过去砸,戴小帽子的大汉赶紧过去阻拦,农庄又乱了起来。这时马蹄声嘚嘚从驿道响起,一名身穿银甲的骑士从夜色中走来,站定在农庄门口问道:“对不起,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如果有麻烦的话,我想我们可以……”
“帮你个头啊!”绿衣女孩转身骂道,“……哎呀,还挺帅的嘛,这位骑士小哥。你是哪位贵族的扈从?是红石堡里面的吗?”
“哦不,小姐,我现在的身份已经不算骑士了,因为刚刚被温格三世女王陛下所承认。”有着俊朗笑容的骑士从怀中掏出一份烫金的文书展示给大家看,上面写着:“红土平原之王。根据圣博伦第一王朝文约,承认玫瑰骑士对于红土平原之一切权利,——温格三世(签字、花押)。”
“……贵族老爷!”戴小帽的大汉立刻扑通跪在地上,“请千万不要见怪俺们啊啊啊啊……”
绑在磨盘上的男人叫道:“赶紧放了我!我是来找我妹妹的,我妹妹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有个什么鬼男人注定要跟他结婚什么的,就一个人离开无尽沙海跑到西大陆来了,见鬼啊!这个地方离扎维帝国这么近,简直就是自己送进敌人的老巢啊!我要去找他,放开我!”
吵闹之中,农庄中又走出两个人来,右边的是个穿着铁锈色外套、背着长刀的男人,眼神空茫,浑身散发着不好惹的气息;左边的是穿着黑色外衣的东方女人,随着她的脚步,发丝中的银铃叮当作响,约纳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因为女人的眼睛是如此黑而深邃,像藏着无数秘密的万花筒一样迷人。
“各位客人请千万不要见怪啊啊啊啊……”大汉又转过身向这两人不住行礼,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约纳终于忍不住开口了:“那个,我倒是不生气啦,不过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地方?大伙聚在这里做什么呢?”
绿衣女孩嚷道:“笨蛋!看招牌啊!这里是咖啡馆,大家当然是咖啡馆的客人啊!本店的咖啡、羊排和烤蒟蒻派是出了名的美味,别废话,赶紧进来一样点一份吧!”
“……啊?这三样听起来一点都不搭配啊?”约纳被拽得踉踉跄跄,身不由己向咖啡馆走去,黑发的东方女人注视着占星术士学徒尴尬的表情,微微抿嘴一笑。
“这位老爷也请进来喝一杯吧,俺保证您不会后悔的,当、当然是不收钱的!”戴帽子的大汉说道。“好的,谢谢,我们会付钱的,如果咖啡美味的话。”骑士礼貌地还以微笑,策马走入院门。
在被拽进门之前,约纳无意中瞅了一眼天空,惊喜道:“哇!瞧今天的夜空多棒,‘熊’和‘小船’星座都看得一清二楚呢!喝完咖啡之后我要赶回去观测星空,——你们没觉得,这星空蕴藏着很多秘密吗?比如我们一辈子都研究不透的那些神秘的东西,这些星星究竟有多远?星星背后又有什么?”
背着长刀的红发男人也抬头看了一眼,眼神有点迷茫。东方女人再次露出微笑。磨盘上的人气哼哼地不说话,大汉带着骑士走到咖啡馆门前,骑士说:“能在这样的星空下相识,说明我们是非常有缘分的呢,各位,这或许就是宿命吧。”
“宿命你个头啦,咖啡都要凉了!”绿衣女孩不满道。众人拥拥挤挤进入咖啡馆,约纳小声问了一句:“对了,这咖啡馆到底叫什么啊?”
“黑猫咖啡馆啊,贵族老爷!”
在喧闹的咖啡馆外,身穿红斗篷的少女正踏着如水的星光走来。
****************************************************************************************现在是凌晨三点,《星空》就这样结束了,有许多遗憾,也有许多感触,不知道该怎么诉说。两年多时间,两百多万字,我想我生命中再没有机会写出这样一本书了,如果没有你们的鼓励,这根本不可能完成。感谢大家的长久支持,感谢你们的宽容和鼓励,感谢家人,感谢,感谢我生命中这段精彩的旅程。
老朱还会在创造的道路上继续前进,也请大家继续支持我的其他作品,世界不会停滞,星空将会永存,朋友们,再见!
序章 红石堡战争
最初,一切是黑。
然后,出现了最初的一道光,凝固的水滴落向江海,沉默的造物睁开眼睛。计时器中94670778秒飞快流逝,世界的指针转过了2248年4个月6天又13个小时,日升月落,沙漏无声,坟茔旁传来新生儿的啼哭,一切历史已成为历史,所有的现在正在发生。
“仆兵已经损失了四千人,军团长大人。”身穿轻甲、满脸是血的侦察兵扑通一声从马背上跌下,又马上挣扎着站起来向指挥官汇报战况。
坐在高大四足骑兽背上的军团长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手指拨弄着精致瓷碟中一枚剥了皮的葡萄,看晶莹剔透的碧绿果实在盘中滚来滚去,“四千人吗?损失到六千人的时候再向我报告。”他懒散地摆摆手,示意士兵退下,侦察兵向高高在上的指挥官深深鞠躬,手捂胸口隐入人群。
“那个……辎重副官?”军团长勾勾手指。一名骑着地行龙的军官立刻出现在他身旁,摘下头盔:“云梯、攻城槌已经准备就绪,南门与北门各配备了二十二门重型投石机、一百零四具床弩,食尸鬼工兵已经掘进五百五十码,攻城塔在十五分钟内可以搭建完成,军团长大人。”
扎维帝国四大精锐部队之一的渡鸦兵团军团长大人、南方殖民地大领主、帝国世袭二等伯爵艾佛拉伊姆轻轻叹口气,一面挥手屏退辎重副官,一面转向身边的红袍法师:“看来你没有出手的机会了,老朋友。红石堡中已经没有像样的抵抗力量,仆兵的消耗速度比我预计的足足慢一半,麻烦转告扎鲁赫勋爵,第一中央军可以撤出红土平原向南继续进军了,红石堡和圣博伦女王是我渡鸦兵团的战利品,我迫不及待想尝尝女王陛下的味道呢,哼哼哼……”
红袍的魔法师面无表情地望着战场,“那不由我决定。扎鲁赫勋爵的指示是截止日落时分,只要渡鸦兵团攻不破红石堡的大门,就由战斗施法团施放攻城魔法‘拉齐的毁灭之砧’将这座城市彻底抹平。”
四十四岁的艾佛拉伊姆挑起眉毛:“日落?现在距离黄昏还有四个小时,让我给这个无聊的赌局添加一点趣味吧。把我们的诗人请过来,——别忘记他的四弦琴。”
人群散开,年老的吟游诗人被扈从骑士带到军团长面前,老人毡帽上的白色羽毛沾满血污不再挺括,但怀中杜卓拉琴的琴弦纤毫不染,反射着正午的阳光。“吟唱一首诗歌吧,圣博伦的吟游诗人。”军团长俯视着渺小的平民,“为我的胜利增添一个美好的注脚。”
老人瑟瑟发抖地回答:“我只会一首叙事诗,大人,所有圣博伦的吟游诗人都只会这样一首叙事诗,大人,它是最初的诗篇,也是最后的礼赞,只要圣博伦还存在,它就永远不会结束。”
红袍法师饶有兴致地说:“我听说过,四十四万六千行的史诗《席拉萨迦》,讲的是主神席拉在红土平原显示神迹,帮助当地居民建立圣博伦王国的历史。多年以来,吟游诗人还在不断为史诗增添新的章节。”
“是这样吗?”军团长坐直身体遥望战场,“那么请你随意挑选章节开始吟唱吧,诗人。在太阳落山之前,红石堡将被攻陷,圣博伦的历史将在我手中终结,而你,将有幸成为《席拉萨迦》的完成者,今天,这长得过分的史诗将由我和你来画上休止符。”
吟游诗人低下头颅,用抖动的双手捧起四弦琴,在干瘪的手指接触到琴弦的一刹那,他的颤抖神奇地消失了,清澈的和弦流淌在仪仗与骑枪的丛林里,老人张开血痂干涸的嘴唇,开始吟唱古老的诗篇:
“创世主创造世界,创造七大主神;
主神席拉是他的灵、他的肉,他的臣子和爱人;
他的小女儿,他的骄傲,文字与绘画的使者;
月光照耀的天国玫瑰,渊博而慈爱的花环精灵。
她的兄长,战争与铁匠的佑护者,火的神,愤怒的拉齐;
嫉妒人类对主神席拉的爱戴,举起火焰的锤,降下灾祸;
大海沸腾,山峰融化,七个神的战争毁灭世界;
创世主终于震怒,他举起能够召来雷云与暴雨的手杖,将世界划分为四块大陆,使东、南、西、北永远相隔。”
吟游诗人的歌声传遍军队,艾佛拉伊姆耳朵微微一动,赞赏地轻轻点头。他挥动右手,渡鸦兵团的辎重副官与龙骑兵营、器械步兵营、重步兵营、长弓兵营和投矛手兵营的指挥官立刻出现在面前,“规矩还是一样,在一小时之内拿下红石堡,准许你们屠城,要注意千万不要伤害到女王陛下的脸,她的头颅需要出现在红石堡的城门上,这是我唯一的叮嘱。”军团长的目光扫过身经百战的军官,每名军官的铠甲都布满斑斑血迹和深深的箭痕,“结束一场六年的战争,结束西大陆最古老的一个王国,结束一个时代。——有比这更光荣的事情吗,崭新扎维帝国版图的缔造者,贪婪的刽子手,我的老伙计们?”他手指前方,眼光灼灼。
“没有,军团长阁下!”军官们齐声高喊,“锵锵”地扣上骑士头盔面甲,拔出佩剑与长矛。如同摩西劈开红海,军团长右手所指之处,扎维士兵整齐地左右分开,露出被上万双军靴踩踏得像花岗岩一样坚实的红土地面,艾佛拉伊姆的目光毫无阻碍地跨越三千码的距离,投向日光照耀的彼处,在苍茫无边的红土平原上,矗立着一座无比高大的绯红色城堡,两千年圣博伦王朝历史的丰碑,西大陆建筑文明的最高成就,红石堡。
“进攻!”
军团长把手心的葡萄狠狠捏碎。
战鼓声震动大地,渡鸦兵团黑压压的阵型如同花朵突然绽放,骑兵队迂回突击,在盾步兵的掩护下,器械步兵推动沉重的攻城锤缓慢前进,轻步兵扛起云梯,踏过层层叠叠的扎维仆兵尸体向前奔跑,“嘣!嘣!”牛皮索崩断的巨响声中,庞大的投石机将五百磅重的巨石抛入空中,石块旋转下落发出恐怖的尖啸,城墙上的圣博伦士兵惊恐万分地抬起头颅,却先被重型床弩射出的弩箭猛烈地贯穿,“嘭!”地钉死在红色砂岩墙砖上。
扎维士兵的洪流从吟游诗人身边冲过,老人的身形像风中颤抖的枯叶,但《席拉萨迦》的诗句继续奏响:
“他的愤怒令世界改变了形状,四周出现高不可越的山峰,中央形成深不可渡的海洋;
四条圣河将四块大陆划分,神与神之间只能遥望;
席拉与拉齐,同处西大陆的至高兄妹,无法再降临世间晓谕人类;
红土平原的虔诚信徒哪,终于学会抬头仰望。
点明之火的,是名叫卡斯菲尔德的古老国王;
但名叫温格的农夫之女,日夜聆听主神的言辞,携带狗、干草叉和一篮干饼,在大地中心建立了圣博伦的荣光;
‘建起城墙吧,在流淌着甘泉的应许之地’,席拉降下喻示;
——‘砌起第一块墙砖的将成为红土平原的王。用红色石头修建城堡,高三百尺,阔两千码,然后膜拜天上的灵吧,那是天国的宫殿的模样。”
“放!”
一百零四支重型弩箭涌入天空,霎时间遮盖了阳光。重型床弩的前方一百码处,两千名扎维长弓手正以三轮换阵型射出铺天盖地的火箭,飞蝗一样的火雨降落在红石堡,虽然无法撼动坚固的砂岩墙砖,但霎时间将守卫军的帐篷、辎重、器械、衣物卷入烈焰之中。
人影在火球中奔突惨叫,城墙上的滚石与沸油暂时稀疏了,趁这个机会,器械步兵飞速搭建起两座两百五十尺高的木制攻城塔,载有撞锤、跳板和五十名弓箭手的攻城塔立刻居高临下向一百八十尺高的城墙倾泻箭雨。
“滋滋……”紫色的雷电忽然降临在扎维步兵群中,电蛇有生命般在钢铁与**之间飞窜,无数名重步兵沉重地跪倒在地,头盔的每一条缝隙都喷出焦臭的黑烟。与此同时,一块重型投石机抛出的巨石被城墙上的力士举起,奋力丢向攻城塔,扎维弓箭手的箭支刚离开弓弦,巨石就覆盖了他们的全部视野,“咚!嘎吱吱吱……”遭受重击的木制攻城塔从中部断裂开来,摇摇晃晃,终于倾倒在攻城部队中央,溅起一片血色的lang花。
“信奉拉齐的异教徒,扎维的王也曾臣服于红石堡的第一级台阶下,向农夫的女儿许下整整三百年的和平;
‘屠夫儿子的血液中住着无数个刽子手’,主神席拉在天上为信徒忧心;
但女王继承了席拉爱与美的天赋,用文化与艺术塑造了金色的圣博伦;
天佑温格,最好的女王,红土平原的子民。
但六年前那个无风无月的夜里,扎维地行龙将小城桑多斯坦化为灰烬;
附庸国倒戈相向,边境驻军圣佑第一卫队一战即溃,风雨飘摇的圣博伦,支离破碎的东北边境;
年复一年的战斗,荒芜的田地长出郁郁葱葱的野草莓,有了鲜血的浇灌,果实显得分外鲜艳;
天佑圣博伦!让侵略者的地行龙骑兵面对农民的干草叉,陷入战术与信仰的双重困境。”
吟游诗人一边吐出关于扎维侵略者的苍凉音节,一边瞪大无神的眼睛,红石堡开始燃烧了,大量的火箭越过城墙,引燃了城中的建筑物,把雄壮的古老城堡化为炼狱的熔炉。
“嗖嗖!”无数条金色的光带从老人头顶越过,那是背上生有翅膀的黄金地行龙骑兵,扎维帝国精锐中的精锐。“突击!”在一名身穿黑色钢铁铠甲的龙骑士的指引下,黄金地行龙骑兵振翅飞向天空,在守卫军的箭雨中急速穿梭,如同洪水中逆流而上的金色鲤鱼。
城墙上那名力大无穷的力士狂吼一声,脱掉上衣,露出岩石般坚固的肌肉,他抱起一块又一块巨石向扎维人投掷,“砰!”一块五百磅巨石击中了黄金地行龙,能够短暂飞行的半龙坐骑哀鸣着坠向地面,将十几名士兵和自己的主人一起砸成肉泥。
“射!”黑甲骑士再次呼喊,飞翔于空中的龙骑兵们齐齐掷出手中的长矛,十五支飞矛从不同角度狠狠贯穿力士的身体,全身的鲜血刹那间从三十个伤口喷发殆尽,双目圆睁立而不倒的猛将化为行刑架上的英魂。消灭大片扎维士兵的紫电也消失了,黑甲骑士的飞矛射入一个瞭望所的狭窄窗户,收割了躲藏在里面的魔法师的生命。黄金地行龙无法再保持飞行,振翅落向地面,“啪!啪!啪!”踩着层层叠叠仆兵尸体而来的轻步兵将云梯顶端的挠钩搭上城墙,开始攀爬一百八十尺高的墙壁。
“战火烧遍西大陆的每一个角落,战争与铁匠之神拉齐的雕像四处树立;
这时主神选择了沉默,席拉不再给予农夫的子嗣智慧的指引,温格三世勇敢地握紧长枪;
‘我知道这一天终将到来’,女王驱散了红石堡的居民,带领三千名守卫军站在天国城堡的高处……”
吟唱到这里,年老的吟游诗人已经没有力气编出下一句诗篇,他气喘吁吁地跪倒在地,浑浊的双眼倒映着燃烧红石堡的轮廓。
这本来就不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战斗。渡鸦兵团十万名装备精良的士兵,加上远方虎视眈眈的十五万名第一中央军士兵,红石堡三千名不肯离去的女王亲卫队成员构成的防御体系根本就是一碰就破的肥皂泡泡。
“嘭!”轰然巨响声中,攻城锤顶着滚木和箭矢狠狠撞上了五十尺高的厚重城门,三重门闩和门后的上百名圣博伦士兵拼死顶住了这次攻击,但骚乱接下来在城内发生。
地面忽然发生诡异的颤动,接着地砖和红色泥土如同喷泉一样涌入天空,“哗啦……”一个三十尺阔的大洞突兀地出现在城墙内侧,将几十名守卫军彻底吞噬,随着惨叫飞出洞外的,还有带着凶恶咬痕的断肢残臂。无数双血红的眼睛出现在黑暗的洞底,被渡鸦兵团圈养的食尸鬼工兵凭借锐爪直接掘进城内,发动了令人措手不及的突袭。
守军出现了混乱,“轰!”攻城锤的第二次摆动就将一扇城门彻底击垮,门扇将几十名圣博伦士兵压在底下,没等他们推开木板,地行龙骑兵就从门上沉重地疾驰而过,锐利的长矛带走了途径的每一个反抗者的生命。
天际线上,红石堡被熊熊燃烧的烈焰映成一个黑色的剪影,灰色夹杂着金色光点的激流正涌入城门,那是由黄金地行龙骑士率领的骑兵队。“只用了四十分钟,老朋友,如果由战俘和奴隶组成的仆兵队能多支持一会儿的话,用时会更短。”军团长似乎显得不太满意,靠在座位靠背上,轻轻地摇摇头。
“不,已经让我印象深刻了。”红袍法师面无表情道。
“至于你,我的诗人朋友,你想好《席拉萨迦》的结束句是什么了吗?一定要押韵哪。”艾佛拉伊姆俯视跪伏于地的吟游诗人。
“……你无法消灭圣博伦的荣光……”年老的诗人咬紧牙关,刚说出半句话,一只大手出现在他的太阳穴上,“啪”的一声脆响,军团长像捏碎一枚葡萄一样将老人的头颅捏成碎块。“够了,已经押韵了,你没发现吗?”他甩甩手上的脑浆,不理会身后的骑兽,径直向燃烧的城堡走去。
“现在你要做什么,艾佛拉伊姆?”红袍法师询问。
“享受胜利。”军团长摆摆手。
红袍法师眯起眼睛,看那个男人在春季下午温暖的阳光中慢慢走向血与火的炼狱,忍不住开口提醒:“别忘记耶利扎威坦大帝的密令!关于必须铲除的血脉……”
“美好的一天才刚刚开始。”扎维指挥官脚步轻快地走向前去,并没有回头。
第1章 燃烧的预言
“常存敬畏。——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
四级占星术士学徒约纳抬头看见镌刻在星术塔门楣上的初代占星术导师吉尔伯托熠熠生辉的格言,咕咚一声坐倒在冰凉的红石地板上,抱着自己脏兮兮的小鹿皮包,放声大哭。
在红石堡没有陷落以前,约纳每天中午从旷野中的占星术塔出发,步行三个小时,到红石堡的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研读占星术著作。
他穿着占星术士学徒的深蓝色连帽布袍,胸前悬挂着大陆占星术学会颁发的一级学徒徽章:象征星空的黑色圆盘上游弋着四朵淡蓝色的星花。当再有一篇论文被大陆占星术学会认可并发表在占星术年鉴上,约纳就可以再添一朵星花在自己的徽章上,并且被允许在文件末尾签名时写下“d.约纳二世.占星术学徒”字样了,这是相当的荣耀。
根据百年前签署的《联合特赦法令》规定,大陆上的所有国家,包括帝国、教会国、共和国和宗族部落,在和平或战争期间,无论政权、政体、执政者更替,从军队、裁判所、执法者到审判官,一切国家力量对牧师、魔法师、蒸汽傀儡师、占星术士、数理学士五种职业予以特赦,即国家行为禁止对上述职业进行任何伤害,五种职业的管理、评定、迁徙乃至审判工作由相应公会和学会进行。
约纳身上穿着的是地位超然的五大公会法袍,在战火中得到豁免,战争对他来说像是发生在身边的舞台剧,——实际上自十二年前考核通过的那一天起,整个世界都成了舞台剧,——这让他在走出占星术塔的时候,总有点空虚和烦躁。
约纳一天又一天走过红土平原荒芜的路径,看到那么多面目灰暗的人在路上行走,有的从战乱之地逃离,有的抱着渺茫的希望走向故乡,有的扛起草叉参加农夫自卫队,有的做点小买卖趁乱发财,有的彻底抛弃希望迈着麻木的脚步,有的随时握紧斗篷下的刀。
约纳常在不久之后见到他们中的一些人,倒在路边,靠着残垣,抱着行囊,握着弯刀,眼睛望向天空,体温渐渐冰冷,他们死于瘟疫、侵略者的骑枪还是饥民的牙齿,没人知道,只是第二天约纳路过的时候,他们会被剥光,瘦骨嶙峋的尸体旁徘徊着几只因肥胖而缺乏食欲的郊狼。
约纳看到母亲抱着孩子哭泣,看到老人面对翻滚着不知名肉块的锅子哭泣,看到女人哭泣,女人身上的男人光着下身,上半身穿着铮亮的地行龙骑士制式胸铠。那么多的眼泪让他头疼,母亲、老人、女人和骑士看到他身上法袍时惊恐敬畏的眼神又让他有点反胃。
最后一次去往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的路上,约纳远远看到地平线上高耸入云的红石堡冒着滚滚浓烟,下午四点钟的阳光将他的影子指向红石堡方向,他机械地迈动脚步。
两个月内,约纳一次一次由城墙边五大职业工会把守的小门进入,看到滚石如雨落下,沸油浇在皮肤上吱吱作响,地行龙的步伐震动大地,纹章大盾的缝隙里利箭一闪,出现在城上守兵的脖颈间。城破之日终于到来,尽管对这一刻早有预感,约纳望着浓烟滚滚的红石堡,仍感到内心还是有一丝震动。
他踏着红色条石甬路由正门进入红石堡,五十尺高的巨大城门坍塌了一扇,敌军的军靴在依然燃着小火苗的城门上践踏而过,尸体被堆放在道边,地行龙传令兵举着血污的旗帜四处奔跑,中央大道过半的建筑正在燃烧,入侵者军官挥舞皮鞭指挥幸存的红石堡居民抬起尸体丢进燃烧的建筑中,幸存者多半是市民,敌军已经屠杀并洗劫了红石堡的贵族和商人。
约纳觉得自己陷入一种奇怪的状态,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是水晶球里的幻象,血与火被隔绝在水晶后面,他麻木地扫视着红石堡,在侵略者士兵鞠躬致意的时候微微点头还礼,甚至没忘记开启了腰带上调节气温的星阵。
经皇宫转向图书馆方向,约纳看到皇宫前广场上跪着二、三百名被俘的士兵,每名浴血的士兵背后都有手执钢斧的敌国执法者,一个军官模样的地行龙骑士手执佩刀在高声喊着什么,上千名市民被驱赶而来,围拢在四周。军官举起刀,鲜血流下,这些最后的亲卫队员战时流血都已把自己的靴子灌满。广场上幸存的市民们哭伏于地,敌国士兵仿佛在大笑,离得太远,约纳什么也听不见。
转过街角,约纳忽然心头一颤,仿佛有什么遥远而神秘的东西从意识底部浮现出来,他停下脚步,尽力想抓住这个想法的尾巴。一行潦草的圆体字隐隐约约出现在眼前:“10月5日,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
约纳麻木的神经仿佛被大锤猛烈地敲动了,眼前的一切不再是水晶球里的幻想,水晶砰然碎裂,记忆的碎片刺痛他的眼球。他如此震惊,以至于脚下一软,差点坐倒在街头斑斑点点的血污中。
他僵硬着脖颈扭头去看天空,下午四点半的太阳斜挂在天边,温格三世女王陛下寝宫最高的那座尖塔,正好像一把利剑,将太阳切成两半。
他又扭头去看前广场,隐约听见自己的颈椎发出艰涩的咯咯声。广场上趴满了无头的尸体,二百多个守卫者的头颅散落其间,有的头颅仰望着天空,有的头颅跌在行刑者脚下,无焦点的眼球凝望着屠杀者泥泞的战靴。
“那本书!”约纳慢慢地吐出一口气,呢喃道。下一刻,他在街道横七竖八的尸体之间发足狂奔,深蓝色法袍飞扬在充满血腥味的空气中。
他来晚了。皇家与圣公会图书馆已被旁边瓦**爵府的火灾引燃,由西侧开始燃起大火,几个士兵抬着敞口的木箱走出门来,箱子装满图书馆的银质花瓶和烛台。约纳弯腰在图书馆门口,呼哧呼哧大口喘气,他抬头看了看熊熊大火,由于温控星阵的作用,他能感觉热lang逼人,却一丁点汗都没出。
西侧小礼拜堂旁边教会藏书室角落的小书架上摆着一本黑色封面的大书,他必须要得到那本书!现在图书馆已经被火焰席卷,约纳焦急地打了几个转,将法袍的兜帽扣在头上,没有理会背后士兵的惊呼,把牙一咬,快步走入图书馆。
一串串火流自天顶倾斜而下,精美的壁画扭曲剥落,文字与绘画之神席拉的黄铜雕像渐渐融化,不断蜷曲。一根着火的立柱倒塌在教会藏书室门前,里面搁置在木架上的羊皮纸卷轴变成一个个耀眼的火把。
约纳他试图接近燃烧的断柱,才踏出一步,席拉雕像融化的炽热铜液就蔓延过来,顺着雕花地砖的纹路画出瑰丽的图案。他快速移动到小礼拜堂内,这里火焰尚不猛烈。
要快,要快,要快。约纳默念道,闭上眼睛,快速做着计算。
又一根立柱倾颓下来,砸在大厅地板上,扬起漫天火花。
约纳从鹿皮包里掏出自学徒第一天就带在身上的镌刻有星阵的天青石,握紧在手心,宝石上纷繁复杂的魔法阵旋转起来,没等他试着与其中澎湃的星力沟通,一道水桶粗细的莹白光芒自宝石中心激射而出,无声息地破开墙壁扎向斜上方,接着星阵在他手中爆炸开来,一瞬间约纳眼前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伸出双手,只感觉十指在猛烈颤抖。
第2章 燃烧的预言(下)
光线打穿了礼拜堂和藏书室之间的墙壁,斜射出图书馆的天顶,剧烈的风带走了火焰,刹那间两个房间内只剩下燃烧的物品像木炭一样红热发亮,约纳凭记忆穿过墙洞摸到了一本书,一把抱起来,转身向外跑去,跌跌撞撞奔向大门方向。渐渐知觉有所恢复,他耳边听到风重新灌入图书馆的尖锐呼啸,拼尽全力向前一扑。
与红石堡一样拥有一百五十年历史、藏书三万五千本、卷轴一万两千个的皇家及圣公会图书馆轻轻一震,接着火焰从门、窗和屋顶的缝隙中喷薄而出,约纳被吹飞十五尺,狠狠砸在地上,等他勉强睁开眼睛,一片眩白的视野中渐渐映出世界的轮廓时,图书馆正如同浇了油的稻草垛一样熊熊燃烧,接着悄无声息地,彻底坍塌。
砰的一声,他腰带上的黑水晶碎裂了,象征着雕刻在其上的星阵已崩溃,热lang扑面,约纳仿佛能听到自己的鬓发被烤焦卷曲咯吱作响,他艰难地挪动到街道对面尚未着火的建筑物旁,手中的黑色封皮的书本已烧去了一多半,被热风一吹,灰烬随风飘散,只剩两页半残章在封底的保护下得以幸免。
约纳心痛地抖去灰烬,将残章细心卷成纸卷塞进随身的卷轴套里,塞进鹿皮袋。然后,他因孱弱的身体、剧烈的运动和落地的撞击,强烈咳嗽起来。
这本书没有名字。
大约五六年前,扎维帝国入侵者叩开圣博伦国门之后不久,约纳在图书馆教会藏书室一个积满灰尘的小书架上发现了它。
图书馆约有三十个房间,其中文艺复兴之后的著作占了绝大多数,分为宗教、魔法、占星、数理、社会、文学、艺术等类目;教会藏书室专门用来收藏文艺复兴运动之前的古籍,多半是宗教文献,近些年很少有人感兴趣了。
约纳在某个傍晚,图书馆的银质烛台燃起烛光的时间,信步走入藏书室,仿佛在某种力量的指引下走向角落,抽出这本大书,轻轻拂去上面的灰尘。
因为战争开始,驻派图书馆的圣公会工作人员多数已被征召,没有人打扰夜晚的清净;约纳手捧烛台,坐在樱桃木扶手椅上,翻开厚重书本的第一页,没有书名,微微泛黄的莎草纸上写着一行流畅的圆体字:开始即结束。——背叛者赛格莱斯。
一滴烛泪落在署名旁边,使得“背叛者”三个字分外醒目,约纳将烛台搁在书架上,拭去了那点污痕。
这本书讲的是历史,古老的历史,甚至早过纪元产生,在赛格莱斯的书中,世界上没有创世者、没有主神席拉,只有人类文明之火的自然繁衍,这让约纳感觉非常新奇。在教会的图书馆中居然发现这种反宗教原则的书籍。
之后来到图书馆研习占星术的时候,他总要抽时间在教会藏书室里呆一会儿,翻阅这本署名为“背叛者“所著的无名书,如此离经叛道的思想,必定被圣公会视为异端,这本书已超过三十年历史,不知作者是否受到教会的迫害、是否还在人世?这种书被遗忘在教会中,还真是个不大不小的讽刺。
红石堡沦陷前几个月,约纳看完了所有的历史,截止纪元2270年,也就是文艺复兴运动发生前5年。翻过一张莎草纸,流畅的圆体字戛然而止,纸上画着一个意犹未尽的休止符,及一个圣公会的鲜红**章:经裁判所审定,予以封存。下面是当时的教区主祭的亲笔签名。
约纳叹口气,想必作者写到这里,被圣公会剥夺了自由。他无聊地往后翻了几页,意想不到的是,五六页空白之后,圆体字又出现了,写得有些潦草,但毫无疑问是作者的笔迹:
“7月15日,阿亚拉来到放逐之地,在日落之前,种下七颗野草莓的种籽。“其后的内容都是这种没头没尾,像是日记,又像舞台剧角本的文体,约纳前后翻了几页,从教会封禁印章到封底,这种东西写了好几十页,他随手翻看一些,不大懂,就将书丢下,抽空还是会看看前面的历史部分,与自己所知和未知的世界相互印证。
直至今天红石堡城破的时刻。
“10月5日,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这句话就是当时偶然看到,而留在记忆深处的,如果没有前广场亲卫队俘虏被斩首的刹那,约纳可能毕生也无法发现这部书的秘密。——看似胡言乱语的后半本书,竟然是对未来的预言!
约纳咳嗽了好一会儿,手抚装有预言残页的鹿皮袋,陷入了迷茫。
残存两页半的预言,将在什么时候发生?是他此生无法看到的未来,还是不久的将来?
“背叛者”到底是什么人,为何能够预言未来?
现在五大公会体系,无论宗教、数理还是魔法,都视预言为不可能,圣公会认为一切由圣主决定,圣主早已决定,而世人不可知圣主的决定。
数理学会希望以公式解读世界的规则,他们声称尚未发现预测未来的公式。占星术据说在古代是具有预言能力的,但现代占星术着力于研究星力通过魔法阵的表达,即星力的储存和应用,约纳自己及杜兰卡的导师的研究方向都如此。
“预言家”这个职业从前和现在都没有出现过,但现在约纳知道,他的鹿皮袋里就装着两页半真实存在的预言,——这不止能影响他的未来,甚至可能影响世界。
怀着杂乱的心情,约纳离开了燃烧的红石堡。走出坍塌的城门,血腥味、焦臭味、侵略者的吼叫与幸存者的哀嚎逐渐远去,面前夕阳中宽广的红土平原,静谧无声。
他决定回头再看最后一眼,看看这即将消失于世界的奇迹建筑,在平原中心拔地而起的、用西方群山最坚固的红石修筑的、高达三百尺的圣博伦王朝的象征,尽管自从成为星术士学徒,这个国家与他再没有实质上的联系。
他回头,却看到城门上方,钉入一根精钢打造的地行龙骑枪,骑枪上系着根黄色丝带,丝带下方拴着一个头颅,圣博伦王朝敬爱的温格三世女王陛下高贵的头颅,为了给这位仁慈而热爱文学艺术的执政者最后的尊严,侵略者没有撕下她雪白的面纱。面纱微微被血染红,随风飘动,仿佛一面旗帜,女王陛下闭着双眼,神态安详。
扎维帝国入侵者开始彻底洗掠、焚烧红石堡。居民从燃烧的城中逃出,在战争中顽强抗争、在城破后神情平静的圣博伦国民,在抬头看到敬爱的女王的刹那,崩溃了.
女人和老人跪倒于地,双手合肩,开始哭泣,人群中渐渐响起圣公会的安魂祷词,圣主与绘画之神席拉的名字被人们最后一次念诵。
约纳紧咬嘴唇,不敢再看,快步离去。
三个小时后,他回到了占星术塔前。
夜空中的占星术塔像是亘古不变的通天巨柱,古朴而威严。“常存敬畏。——吉尔伯托.吉尔伯奈翁”黑暗中这行格言在熠熠发光。
约纳彻底放松下来,忽然觉得一种巨大的悲伤彻底笼罩了他,圣博伦的覆灭毁掉了这世界上他所有熟悉的东西,从此之后他拥有的只有占星术,遥远的夜空,和两页半关于遥远未来的预言。
于是,他咕咚一声坐倒在冰凉的红石地板上,抱着自己脏兮兮的小鹿皮包,放声大哭。
毕竟,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孩子。
第3章 降临的黄昏
约纳的手指滑过无名书的残页,指尖仿佛还能感觉到火焰的温度,昨天发生在红石堡的一切已经模糊,唯有书页最后潦草的签名让他感到敬畏与恐惧,“背叛者赛格莱斯”,这个神秘的预言者掌握了未来。
午餐时间他试探着询问导师是否听说过此人,年满70岁的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摇晃着毛发茂盛的巨大头颅,用含混不清的声音说道:“等你到我的年纪就会明白,名字是个愚蠢的东西,——把它们统统忘掉!红石堡下街13号酒馆里漂亮的老板娘叫什么?我不关心。那里有太多需要我关心的事情。”柯沙瓦提起松弛的眼皮瞅瞅他,伸手指头顶。“我喜欢她的胸部,可没必要喜欢她的名字。”
“红石堡沦陷了。恐怕老板娘也……”约纳小声说。
柯沙瓦顿了顿,说:“我仍然不关心。”
晚餐就此沉默了。
占星术士的工作分为三部分:观测、计算和创造。
他们相信星空是由包裹在大陆周围无穷无尽的星辰组成的,有一种宏大的力量牵引星辰的移动,维系星体之间的距离,——每个星辰都有一条光和热的线与其他星辰相连,无穷无尽的星辰之间有无穷无尽的联线,当这条线穿透大陆的时候,观察者就能看到两颗星辰出现在夜空。
观察星辰在黄道的运行轨迹,通过复杂的计算,占星术士能够掌握能量之线的部分力量,将力量灌注在依照相应星辰运行轨迹在魔法水晶或宝石上镌刻而成的图案中,就形成了基本的星阵。
当然,白天的到来是因为一颗星辰太过接近大陆,掩盖了其他星辰的光芒。
柯沙瓦的工作时间主要在凌晨到中午,午饭后的时间约纳是自由的。
占星术是庞杂的学科,十二年的学徒生涯只让约纳摸到了占星术的皮毛,他的导师柯沙瓦花了三十年时间观测一对星辰,这条星线能量的特征是平衡,第一次从星线成功剥离些微游离能量的时候,他实验室中的所有器物都飘到空中(连带柯沙瓦自己),以那块吸收了能量的石榴石为圆心拥挤形成一个多刺的球体,火炉喷出火流,魔法药剂缠绕在火焰上,房间内达到了重量、形态乃至美学意义上的平衡。
因这个发现柯沙瓦荣升七级占星术士,距离占星术士协会认可的最高荣耀九级占星术士(即占星术大师)仅差两步,——当然,整个大陆仅有五名的占星术大师是个遥不可攀的目标,柯沙瓦只寄望于老糊涂之前能够戴上八级占星术士的徽章——这或许是他不再关心美丽老板娘胸部的原因之一,约纳想道。
他腰带上的温控星阵就是导师的杰作,以星辰之力平衡周围的温度。
老头看到碎裂的黑水晶一定会暴跳如雷,约纳本想告诉导师这个坏消息,后来还是选择了闭嘴。
他的房间在占星术塔的中部,纵横均是十五尺,杂乱堆满了望远镜、天轨仪、烧瓶、卷轴和书籍,一具胖墩墩的蒸汽傀儡迈着笨拙的步伐在屋里走来走去,扑哧扑哧冒着味道难闻的白烟。
这是八个月前柯沙瓦的老朋友送来的礼物,这位胡子花白的老绅士乘坐全大陆蒸汽傀儡技术的最高结晶“瘸腿亨利”号蒸汽飞艇游历至此,在圣博伦做了短暂停留,委婉拒绝了内外交困却依然热情好客的女王陛下的邀请,降落在红土高原荒凉的旷野中,步行来占星术塔看望五十年前的好友。
性格古怪的柯沙瓦并未表现出过分的热情,——应该说万幸没有表现出过分的不热情——几句没营养的谈天,互换礼物,握手,然后转身回到自己塔顶的研究室,吧嗒一声锁上了门。
约纳对拄着拐杖的老绅士倒是颇有礼貌,尽了一个主人该尽的一切义务,包括让出自己的卧榻让客人暂住,并在躺在地板上容忍客人的鼾声。
盘桓三日后,“瘸腿亨利”号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鸣,喷出五十尺长的浓浓白烟,缓缓起飞,老绅士离开前留下了这具蒸汽傀儡作为报答,约纳淡淡一笑收下了,在飞艇化为天边的小黑点之后,才手舞足蹈起来。
蒸汽傀儡是每一个孩子梦想的玩具,对圣博伦这个以文学艺术为主导的国家来说,即使贵族也很难接触到神秘的蒸汽机械。
蒸汽傀儡师是东大陆的尊贵职业,拥有巨大的军事威慑力和民间影响力,“瘸腿亨利”号的主人亲手赠送给他的珍贵礼物,怎能不让十六岁的孩子欣喜若狂呢。
这具傀儡背后有五个三段式的操纵杆,分别决定傀儡的脚部、手部、腰部、头部状态,及三种随机动作,约纳现在设定的组合,傀儡会在五平方尺的范围内绕圈,挥舞双手,巡视四方,偶尔停下来做两个滑稽的鞠躬动作。除了定期加水之外,傀儡腹内的魔石能够供给一年的能源,够他玩到腻歪为止了。
就像现在,在怀着惴惴不安又极度好奇的心情翻看无名书残页时,傀儡沉重的脚步声和喷气声就有点烦人,约纳走过去将五个操纵杆扳倒最低位,傀儡长出一口气似的喷出股白烟,站着不动了。
约纳跪在床前,捧起书页。
靠近封底的三张纸,第一页烧去了上面一半,泛着焦黄。
书的写法与日记相似,日期后一段正文,约纳尽力辨认烧得残缺不全的部分,看到背叛者赛格莱斯熟悉的字迹:“……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
第一条便是他当时无意中翻阅到、又在现实中得到应验的部分。如果无名书按照时间顺序撰写,那么接下来的,就是对未来的预言了。
约纳感觉自己的心脏不规律地蹦跳着,回头看看屋门,咽了口唾液,读出了下一条预言。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约纳挠挠头。他想起上一条预言的日期:“10月5日,太阳被利剑刺穿,他们聚集在一起,看不到彼此,只能看到天空和脚跟。”
约纳相信昨天在红石堡发生的一切就是这条预言的忠实再现。第二条预言与第一条仅相差一天,那么毫无疑问,它会在今天应验。
年轻的占星术士学徒掩住纸页,惴惴不安地打量四周,杂乱的房间里静谧无声,黄铜制造的天轨仪在书柜顶端自行运转,演化出三个太阳在黄道的运行轨迹,一线阳光从狭窄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书桌上的书本和鹅毛笔。
没事的,一切正常,或许第一条预言只是巧合;或许第二条预言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实现,比如冰天雪地的北方大陆。约纳拍拍胸口安慰自己。
他仔细将几张无名书残页收好,决定不再纠结于虚无缥缈的预言,而是抓紧时间把今天的习题做完,晚餐时柯沙瓦老师将检查作业,占星术士学徒不只一次因太过复杂的星线角度计算题而不得不饿着肚子眼巴巴看导师独个儿享用丰盛的晚宴。——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他坐在桌前,摊开习题薄,鹅毛笔的笔尖蘸满墨水。温暖的阳光让他有点昏昏欲睡,窗外,广袤的红土平原像块光洁的红水晶一样在太阳下闪闪发光,从这里看不到侵略者的骑兵队,也看不到圣博伦人民流淌成河的血。
别想那些没用的东西。柯沙瓦老师一直这样教育他。约纳一直在尝试,不过挺难。做完两道习题,他的眼皮沉重得像块铅,昨夜糟糕的睡眠开始追讨债务了。约纳决定趴在桌上小睡一会儿。就一小会儿。五分钟?
第4章 降临的黄昏(下)
桌上的阳光缓慢移动,直到消失在窗角。占星术士学徒睁开眼睛,坐直身体,伸出手指,触摸自己的脸颊。
“靠,跟真的一样!”他惊诧道,随即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左顾右盼,然后嘿嘿笑了起来。
他笨拙地推开椅子站起身,试探地伸出左脚,踩在嘎吱作响的木地板上,接着是右脚,以别扭的姿势走了几步,他撇撇嘴评论:“真矮。有一米六吗?腿这么短。”
他在屋里走了几圈,对杂乱无章的物品表示出深深的鄙视,在寻找镜子未果的情况下,他走到天轨仪跟前,抬头观察黄铜球体上自己膨胀放大的倒影。“这个袍子不错,很有范儿。我是个眉清目秀的正太啊!啧啧,亚麻色的长卷发,现在最流行了。就是矮点。不怕不怕,还刚开始发育嘛!”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神情紧张地撩起法袍,揪起衬裤向里面望去,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是正太没错。不怕不怕,确实还刚开始发育嘛。”
夕阳沉入红土平原西方的山脉,屋里黯淡下来,他走到窗前,评价了一番乏善可陈的景色,接着开始寻找照明设备。
“没有油灯?也没有蜡烛?这个设定有点奇葩了吧,难道说这里的人夜间视力都那么好?”他眯起眼睛四处张望,然后呸了一声。
这时,占星术塔的夜间照明启动了,柯沙瓦老师在塔顶点亮由3磅重的大型红水晶镌刻而成的照明星阵,柔和的黄光通过占星术塔内部通道里的无数镜面反射,照亮了塔顶、工作室、餐厅、约纳的小屋与最底部仆人的房间。
“bravo!”占星术士学徒击掌赞叹。
他忽然一愣,喃喃道:“等等,我知道这些事情……哦,懂了!我可以读取这个角色的所有记忆,只要向正确的方向思考。好吧,我看看……我的名字叫做d?约纳二世,——这是什么鬼名字?——今年十六岁,父母都是本国的农民,我的身份……占星术士学徒?这个有意思。我的导师叫做柯沙瓦,七级占星术士,是个神经质的唠叨老头。我所在的位置……世界由四块大陆组成,我在西方大陆中央的君主制国家圣博伦,中规中矩的设定嘛。圣博伦被扎维帝国入侵了,就在昨天,首都被侵略者血洗,我在图书馆倒塌之前救出了几张莫名其妙的纸……什么意思?”
他伸手摸索,从法袍腹部的内兜里掏出几张无名书的残页。
“神秘的预言?这算是任务线吗?从这个隆重的程度来看应该算是主线任务了。但产品说明上明明讲这不是rpg游戏,更像是模拟人生来的。好吧,有空再琢磨。”
他把纸张塞回兜里,揉揉鼻子,“那么现在应该到晚餐时间了,在晚餐之前,那个暴躁的老头会检查我的作业,——基本是一片空白的那本,我看见了——否则我就得饿着肚子上床睡觉。而又老实嘴又笨的我,根本想不到哄老头开心骗到晚餐的法子。这倒算得上一个挑战。”
这时柯沙瓦的声音嚎叫声在门外响起:“年轻人,一分钟之内我在餐厅见不到你的小屁股,今天的晚餐就没你的份了!”
“好吧好吧。这里的人都是用汉语对话的吗?倒是方便。哦不,应该是语义接口发给左半球语言中枢的神经电信号经过调制,当然是这样。”占星术士学徒嘟囔着推门走出房间,沿着螺旋形楼梯向餐厅走去。
刚下了一级台阶,因为身高差距产生的不协调感就差点让他脚下拌蒜滚下楼去,他踉踉跄跄手扶墙壁稳住身体,一边暗骂着小短腿,一边慢腾腾挪动脚步。
餐厅在占星术塔的中下部,距离不算远,但他打开餐厅门的时候,柯沙瓦导师已经吃完了马铃薯沙拉,开始喝蔬菜浓汤了。看到学生进来,老头抬起眼皮瞟了他一眼,从鼻孔哼出几个字:“你的晚饭没了。回房间去吧。”
“亲爱的老师,如果因为看见您气色良好精神健旺而产生的愉快心情能够当饭吃的话,我已经饱到无法再吃下一根芹菜杆了。”占星术士学徒赔上一脸笑容,语气轻快地说。
年迈的占星术士再次抬起眼皮,端详自己的学徒,“习题完成了没有?”
“说到这里,正好有几个问题要跟您请教,习题薄中的理论太过枯燥,我宁肯跟一位博学的七级占星术士、即将成为荣耀的占星术师的学者当面请教。——您看主菜端上来之前这段时间是否合适?”学徒恭恭敬敬地走到餐桌前,拉开导师身旁的椅子,侧身坐下,后背挺直,摆出聆听的姿势。
柯沙瓦放下勺子,用餐巾擦了擦沾上蔬菜浓汤的红鼻头。他上下打量陌生的学徒,不置可否地交叉手指:“什么问题?”
“我一直在思考,”学徒略显拘谨地开口,“为什么同神佑主祭圣公会、数理协会、魔法师协会的研究工作相比,占星术更容易让研究者接近世界的真理?——我是说,很显然占星术是更加理性与科学的学科,但同宗教相比,它反而更容易接触到冥冥中转动世界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呢?”他说话的同时,仆人端上来沙拉和汤,学徒眼神不错地盯着老师,一边熟练地铺好餐巾,让仆人把银盘放在面前。
“年轻人,你今天很不一样,问了个好问题。”柯沙瓦垂吊的眼角射出兴奋的红光,他推开餐盘,摆出长篇大论的坐姿:“从初代导师吉尔伯奈翁开始,历代占星术士都为了同一个最终目标做出努力,你应当知道,在一百三十五年前……”
学徒以崇敬地目光盯着导师,右手把食物送进嘴里,左手偷偷指挥仆人端上下一道菜。
他的心里不断做出评价: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重力感,身体信号反馈,整个世界的构建毫无瑕疵。了不起的成就。此前拟真度最高的终端系统也不过是笨拙仿生舱里的物理激励,无论gtc是怎样混蛋,这一次,确实搞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大致就是这样。明白了吗?”
柯沙瓦意犹未尽地收住话茬,历时一小时又一刻钟、纵横一百多年的占星术概论精华课程画下句点,学徒刚好也在此时喝下配甜点端上的最后一杯热茶。
“我领会了大部分,老师。这是一次非常难得的经历,对我将是宝贵的财富。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回到房间做一些笔记,在我忘掉这些朱玉良言之前。”学徒谦恭地低下头颅。
“去吧。”柯沙瓦满意地挥挥手,转身催促仆人端上他迟迟不见露面的主菜。学徒遥遥鞠躬,后退走出餐厅,带上了门。
确实是了不得的东西。占星术士学徒慢慢走上螺旋楼梯,暗自忖度。他的导师完全不像一个三维模型加一段输入输出程序而已,无论从哪方面看,头发蓬乱鼻子通红的老头都是一个真实存在的独立人格。依然毫无瑕疵。——如果不是进入另一个身体带来的不协调感,他几乎可以说服自己这就是现实的世界。
滴滴滴。一个遥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一段电子合成的、在剑与魔法的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提示音。
哦当然,还有登出的提示。
学徒走回自己的小屋,坐在床上,再次四顾,伸出手,触摸亚麻床单的粗糙质感,呼吸一口散发金属味和松香味的实验室空气,赞叹一声:“真了不得。”
随即,这个注入线程被抽离了,外来的灵魂飞速远去,占星术士学徒的眼神涣散了一瞬间,立刻恢复清明。接下来,约纳扑通一声坐倒在地,汗珠不受控制地从额头大滴大滴涌出,他几乎能听到心脏超负荷跳动所发出的撕裂噪音。
恶魔。是恶魔。
这两个小时,是他十七年生命中最漫长的两个小时。
他从睡梦中醒来,发现丧失了对自己身体的所有控制权,他就像被禁锢在蒸汽傀儡中的精灵,透过原本属于自己的瞳孔,看到自己的腿在行走,自己的手拧开门锁,自己的嘴巴说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那些话。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预言应验了。在他自己身上。
第5章 蒸汽的翅膀
约纳站在镜子前,想起背叛者赛格莱斯的预言。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预言已然应验,一个恶魔从天而降进入他的身体,他无法抗拒,面对邪恶的力量,如同初生羔羊般无力。
昨天黄昏后的记忆同分外清晰,约纳知道,那个充满好奇地触碰房间里的每一样器物、以笨拙的姿势走下楼梯、用心品尝淡而无味的晚饭并与柯沙瓦老师谈笑风生的人,绝不是他自己。
另一个灵魂占据他的躯壳行走在世上,迦玛列成为阿亚拉身体的主宰,——与预言不同的是,约纳感到极度的绝望与慌张。
在晨光中睁开双眼后,约纳花了半个小时站在镜子前,验证镜子里那个脸色苍白眼神无助的瘦弱家伙是不是真正的自己。
空气中有硫磺和松香的味道,阳光照亮桌面上他再熟悉不过的鹅毛笔和演算板,蒸汽傀儡静静站在望远镜前,床头搁着一本翻开的《直线与折线:星辰之力的多种联系》,这是星术士的入门教材,降临者睡去之前阅读的最后一本书,——愚蠢的恶魔!六年前他就牢记了这本书的所有内容。
约纳握紧拳头,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恐惧之外,一种巨大的屈辱感笼罩了他十七岁的灵魂。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滑过嘴角,约纳用手背狠狠抹去,盯着镜子里自己通红的眼睛。
冷静,我要冷静。年轻的占星术学徒对自己说。
拥有自我,证明降临者没有将人格抹去,现在恶魔去了哪里?躲在异界的缝隙里狞笑,还是在我思维的深处沉睡?无论怎样,起码现在,我是我身体的主宰。
约纳手抚起伏不定的胸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
预言是正确的,这是一个预兆,是一个考验,是一个开端,无尽的夜空在上,一定是冥冥中的力量需要我去做什么事情,约纳一个激灵,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
想起四岁那年,导师从掩面流泪的母亲和低头无语的父亲手里接过自己的时候,农夫父亲花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说出临别的赠言:“孩子,不,未来的星术士大人,请您记住:播种什么,收获什么。”
约纳对生身父母的印象仅止于此,甚至想不起二人的长相,但这句圣博伦农夫朴实的谚语让他记忆犹新。
约纳转身走到阳光下,拉开百叶窗,望着外面广阔而荒芜的红土平原。
他从小认为,人都肩负着与生俱来的使命,他曾以为他的使命是揭示星空的真理;几年前那个灯光幽暗的房间里,无名书在他心里埋下深深的疑惑,如今,一切得到了应验,背叛者赛格赖斯,未曾谋面的神秘预言家,是他使命的赋予者,他未知的人生将从这个时刻开始。
约纳强烈预感到灾难正在降临,也强烈预感到,自己将推动沉重的命运齿轮开始运转。
他再次握紧拳头。
是的,全知的背叛者赛格莱斯将作出指引,他将遵从预言,播下改变未来的种子,——即使预言指引他背叛最初的信仰。
约纳仿佛感到贴身收藏的无名书残页在胸前发出热量,给予他力量。
昨天是“降临之日”,不知有多少人的灵魂遭到攫取,也不清楚降临者何时会再次来临,他的时间紧迫。
约纳小心地取出书页,放在桌上,用鹅毛笔画一个圆圈标注出下一条预言。
宛见火痕的莎草纸上书写着:
“10月29日,火焰降落,河水遭到玷污,阿亚拉对伙伴说:‘吾将在别处等候’。”
10月29日。
约纳皱起眉头。
上一条预言所示的降临之日是10月6日,也就是昨天,统一历2305年4月3日。如果无名书中的历法与统一历规则相同,那么下一条预言发生的时刻将是统一历4月26日,——三周半以后。
约纳取出一张白纸,沙沙写下了这个日子。
河水遭到玷污。约纳念叨着,从自己的书箱里翻出一本翻得破破烂烂的《西大陆地理测算》,这是数理学士协会的出版物,算是占星术士的课余书籍。书籍扉页是以魔法墨水手工绘画的大陆地形图,唯有佩戴五大协会徽章的人才能通过手指读出魔法图案,这是协会联盟内部的小小保密措施。
以数理学士的说法,西大陆是一个扇形,“将你盘中的煎饼以x形切割成四块,左边那一块就是你屁股底下的土地。”柯沙瓦老师那时还没有现在这样年老、易忘且唠叨,可以算一个合格的导师。
“圆形世界的外围是无尽的群山,高到没有鸟可以飞过;世界中央是永不干涸的大湖,因为四方河水起源于无尽群山,注入湖中。每年都有数以千计的傻瓜为了一睹大湖的风景而丧生在魔兽口中,——记住,无论哪块大陆,我们都活在香肠和蘑菇的位置:煎饼的外圈。越靠近中心,魔兽就越密集,想活到我的年纪,就别抱有探险的好奇心。”
约纳回忆着导师的言语。
西大陆被两条大河与其他大陆隔开,预言提到“河水遭到玷污”,那指的一定是南方的圣河“彼方”。
这条河是四方大河中最宽阔、最湍急、最难横渡的,圣河北岸居住着崇拜河水的原始民族科伦坡,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年复一年,以强大的武力保护”彼方“的神圣。任何减少(从河中汲水)或增加(将物品抛入河中)都被认为是对“彼方”的亵渎,科伦坡部族的愤怒以铺天盖地的飞矛为表达,他们拥有西大陆最强悍的投矛手。
西大陆在圣河彼方唯一的渡口叫做樱桃渡,是个无政府无法律的混乱地带,渡口每年只开放两次,利用科伦坡人的春季、秋季捕猎节,每次发送一条渡船到对岸的南大陆,接收一条对岸的航船。
也就是说,除非得到环游世界的蒸汽飞艇“瘸腿亨利”号主人的青睐,要渡过圣河彼方的唯一方法,就是在樱桃渡购买或者抢劫一张船票,然后耐心等待捕猎节的来临。
《西大陆地理测算》无意中提到,春季捕猎节依照科伦坡历法,通常在四月底、五月初到来。
没错了,一定是这样。
约纳略带兴奋地翻动书页。下一条预言一定在樱桃渡发生。
圣博伦王国的版图占据西大陆中部偏南的平原区,北方与扎维帝国接壤,东西两侧环绕着十余个附庸小公国,南侧与狭长的巴泽拉尔王国相邻。
巴泽拉尔的南方边境即是圣河彼方西北岸的科伦坡占领区,以及占领区中的特异地带:樱桃渡。
如果现在从红土平原出发,以步行的速度,两周就能到达渡口。
想到这里,约纳将魔法地图撕了下来,与无名书残页一起贴身收好,推开屋门,沿着倾斜的阶梯向塔顶柯沙瓦导师的研究室走去。
敲门声响了好一会儿,橡木门内才响起老头狂躁的喊声:“三小时后再来!不懂礼貌的年轻人,几年前我就告诉过你打扰老人的睡眠是该被挂上绞刑架的!”约纳听话地转身下楼,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起码现在,导师还是导师本人,没有被降临者控制。
他回到自己的小屋,一边规划着前往樱桃渡的遥远路径,一边摆弄着蒸汽傀儡,傀儡背后的操纵杆是他所不熟悉的一种组合,约纳有些烦躁地诅咒着不知从何而来的降临者,将手柄一一复位。
嗤嗤的白烟升起,傀儡挥舞手臂迈开步伐,约纳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应该给自己准备些行李。
在这狭窄的塔中长大,除了到红石堡三个小时的路程,他从来没有去过更远的地方。每月一次由协会派出的补给队赶着马车烟尘飞扬地来到占星术塔下,约纳都想问问风尘仆仆的领队都去过哪些好玩的地方,当然,占星术士学徒的矜持让他从来没能开口。
食物。水。衣服。尽可能多的水晶与宝石,镌刻好的星阵,几枚金币,可以引来火焰、凝聚水汽的小巧魔法道具,一根手杖,当然,最好有一封导师写给占星术士协会的介绍信,这样他可以在各国的占星术士协会办事处得到仅凭学徒徽章享受不到的更多特权。
约纳用空白晶石、镌刻好星阵的宝石和魔法道具填满自己的鹿皮包,从楼下取了一些硬面包、豆子、肉干,与贴身衣物、换洗的法袍一起打了个大包裹,最后翻出去年柯沙瓦老师送给他的手杖,手杖顶端镶嵌着一枚红水晶,镌刻有简单的照明星阵,——这是老头为他走夜路特别准备的。
想到要离开导师,约纳忽然觉得有点心虚,但伟大的使命感在胸前发烫,他掏出无名书残页和地图,看了又看,仔细放置在鹿皮包里,坐下,想了想,又取出来,放回胸前的贴身口袋。
第6章 蒸汽的翅膀(下)
咚的一声,屋门被踹开了,柯沙瓦晃悠着头发胡子乱蓬蓬、带着占星术士黑色宽边帽的脑袋,松弛的眼睑底下燃烧着怒火,含混不清地吼:“年轻人,你拿什么赔偿我宝贵的睡眠?用你花了两年时间还找不出规律的第一宫对星?要不是协会学术审核委员会规定学徒晋升是导师升星的必备条件之一,你现在还跟着你的农夫老爹在苜蓿田里捉虫子呢!”
约纳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对不起。老师,我要走了。”
“走到哪里去?”柯沙瓦愣了一下。
“樱桃渡。原谅我不能告诉您为什么。另外,很高兴看到您还是您自己。”约纳盯着导师尖尖的鞋尖,小声说,觉得鼻子有点酸。
柯沙瓦揪扯了几把自己乱糟糟的胡子,若有所思地问:“你今年16岁?”
“17岁。”约纳回答。
“好吧。每个占星术士学徒都有游历的权利,夜空再迷人,也不能把人关在占星术塔里一辈子,再说,春天是发情的季节。”柯沙瓦点点头,嘟囔着说。“不过,现在可不是春游的好时机。我被你吵醒之后,通过占星术协会的通讯星阵刚刚得到两个坏消息。”
“第一,红石堡被烧毁之后,占星术士协会办事处随着新任女王——温格四世女王,也就是温格三世的姨妈,温格二世的妹妹,不知道你听懂没——及衷心的保卫者们向南撤退到巴拉泽尔王国,也就是说,你走到巴拉泽尔境内才能得到协会的帮助。”
“第二,扎维帝国的白痴暴君耶利扎威坦单方面宣布撕毁《联合特赦法令》,停止战争期间对五大协会成员的赦免,协会高层的大人物们正在没日没夜开会想对策,据说已经有多处魔法塔与数理学会和总部失去联系,一百年来何时出现过这样的情形?整天搞什么学术评定,协会已经屁大点威慑力都没有了。”
“也就是说,你一个人出去游荡,很可能有两个结果:第一,被饥饿的农夫用干草叉捅死,挂在农场门口风干成为食物;第二,被地行龙骑兵用龙枪捅死,搁下头颅挂在鞍上成为战利品。等你到了我的年纪就会知道,这两个选择都不怎么美妙。”
约纳目瞪口呆的听完这一段话,后背密密麻麻出了一层冷汗。
柯沙瓦在小屋里四处看看,似乎从胡须里面露出一个笑容:“不过鉴于这个世道的混乱,星术士塔也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没准明天耶利扎威坦本人就会带着他的黄金地行龙骑兵队把这里踏成平地。年轻人,你走吧,带着我布置的作业,一年的量。另外,再送你一个临别礼物。”约纳没来得及表示什么,柯沙瓦老头一把抓起冒着白烟的蒸汽傀儡,以和年龄不相称的敏捷步伐后跳两步消失在门外。
塔顶占星术实验室响起叮叮当当的响声,约纳不知所措地站在小屋里,不知该作何反应。
半个小时后,柯沙瓦的声音响了起来:“年轻人,带着你的行李,上来。”
约纳背好鹿皮包,用法杖挑起包裹,沿楼梯盘旋到顶层,敲敲房间门,门没关。
空阔的实验室被透明天顶投射的阳光照得清晰明亮,灰尘在阳光里上下飞舞。
“这边这边。”老头的声音传来,约纳循声绕过大望远镜,来到占星术士塔顶的巨型露天平台。如同老头胡子一样乱七八糟的古怪实验器具后面,柯沙瓦坐在平台边缘,肥**袍的下摆在红土平原的晨风里飘摇。
“这是给你的家庭作业。”柯沙瓦指指地上的几个手抄本,“都是算术题,你的计算能力太差劲,在我见过的占星术士里面,只有我自己比你更笨,你能排第二。”然后又指指一堆古怪的钢铁,“这是临别礼物。别谢我,要谢就谢‘瘸腿亨利’的主人吧,那个老王八蛋没准当初就想到了这一天。”
约纳花了很大力气辨认那堆东西,可以看出,核心是他心爱的蒸汽傀儡玩具,周围订上歪七扭八的铁板,又以交错的铁管加固,铁管上缀着几条褐色的牛皮带。
老头把他拽到身边坐下,用那种改不掉的含糊声音说:“我年纪太大了,总记不住事情,想不起来我像你一样年纪时是什么摸样,不过我记得,那时候我有个最要好的朋友叫做亨利。他是农场主的儿子。我们都喜欢摆弄机械,在农场里人力观察抽水机工作,一看就是一天。
后来有一天,我们因为争辩人类怎么飞翔的问题闹翻了,我说星辰是在天上飞行的,人一定也可以;他说那不合逻辑,只有机械的翅膀才是飞上天空的唯一方法。
后来,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学习知识,他进入了蒸汽傀儡师协会,我被占星术士导师看中,成为夜空的观察者。
时间过得太快,我们不定期联系,却总是吵架。
终于,在皱纹爬满脸颊的一年,他制造出庞大的蒸汽飞行机械,有六对巨大的机械翅膀;我依靠自己的平衡星阵解决了浮空的根本问题。那时,是我们职业生涯的最高峰。五大协会把所有关注的目光投在我们身上,他是‘动力的亨利’,我是‘规则的柯沙瓦’。——我们约定展开一场竞赛。”
柯沙瓦老头眼皮下捉摸不定的眼神看着辽阔平原的某处,悠然地讲。
约纳抱着包裹紧挨着他坐着,追问:“然后呢?”
“……然后,现实证明我们都是错的。钢铁太沉重,星阵太微弱,他坠落在大地,我在乱流中晕厥。协会找到了他,从科伦坡人手里救出了我。很幸运,我们都活着,只是他摔断了右腿。
一年以后,几乎被五大协会遗忘的我们制造了‘瘸腿亨利’号蒸汽飞艇,飞艇的核心是我使用全世界最大的那颗e级黑水晶制作的平衡星阵,以他设计的六对蒸汽动力翼驱动及转向。瞧,该死的答案原来这么简单,如果我们当时不分开,可能早就收获了成功。”
“……您很少跟我讲这些。”约纳感受着身边这位与往常大不相同的占星术导师身体的温暖与衰弱,轻轻地说。
“我有点害羞。”柯沙瓦说。“不知道怎么跟年轻人沟通,另外,我总是忘掉你的名字。总之,‘瘸腿亨利’是唯一的纪念品,这样的大家伙,我们再也没有精力和热情去完成了。不过,他送你的这个小玩意儿,留了个精巧的后门。”
说着,柯沙瓦在机械上轻轻一捺,蒸汽傀儡肚腹部分打开一个小小的空间,里面有颗鸡蛋大小的黑水晶闪着光芒,嗡嗡作响,——这是星阵正在运转的标志。
“老亨利说周游世界是他余生的梦想,我看,他还有飞得更高的心思。我比他老得快,唉。这就是世界上唯一的一台‘瘸腿亨利’二号,我想,我和他以后再没有合作的机会了。喏,你的临别纪念品。喜欢吗?”
一边说着,柯沙瓦让约纳穿好法袍,装了作业本,绑好包裹和法杖,想了想,把他的占星术士学徒徽章摘下来,塞进了鹿皮包,又用几根牛皮带把他和瘸腿亨利二号牢牢锁在一块。
“瞧,拉动这根皮带控制方向,这个阀门决定星阵输出的功率,也就是飞行高度,五根操纵杆决定飞行的速度和俯仰。放心,不会比你的练习题更难。你说想去樱桃渡,这颗黑水晶的能量足够你飞到那里,远离扎维帝国骑兵和暴民,一直往南,稍微偏西,你知道怎么辨别方向。今后怎么走,我没法帮助你,年轻人,愿星空照亮你前进的道路。希望你比我运气好。”
约纳背着沉重的机械站在天台边缘,回头看了老师一眼,柯沙瓦在乱糟糟的胡须里仿佛笑了一笑,也可能只是一声咳嗽。
后背传来一股推力,约纳感觉忽悠一下,脚下失去了凭依,风猛的大了起来,他慌乱地左右看着,发觉自己浮在空气中。辽阔的红土平原在脚下延伸,依稀可以看到遥远红石堡废墟的缕缕青烟。
“走吧。昨天聊得很愉快,希望我能活到再见你的那天,另外,你究竟叫什么名字来着?约格?约格,其实我还是挺想念红石堡下街13号酒馆漂亮的女侍应,真的,不怕丢人。”
六对半透明的翅膀从瘸腿亨利二号两侧徐徐展开,蒸汽傀儡提高转速,冒出嗤嗤的白烟,十二只翅膀迎风扇动,猛然加速,约格感到风像坚硬的墙壁一样迎面而来,他艰难地回头看去,天台边缘的老师已经成为遥远巨柱上的小黑点。
他想大声问“老师,您是不是也感觉到有什么邪恶的东西降临到世上,巨大的灾变即将发生?”但话没能问出口,只看到熟悉的占星术塔与熟悉的老师渐行渐远,空旷的红土平原灿烂的阳光下,除了冒烟的焦土,只有一线黑压压的骑兵向他离开的方向蚰蜒而去。
第7章 北国的来信
顾铁从极深沉的梦中挣扎着醒来,猛地睁开双眼。
窗格将阳光割成凌乱的形状,北京初秋的早晨,天空晴远。
他看看屋角的座钟,九时十五分,四合院里静悄悄的,管家赵伯应已洗漱洒扫完毕,走过三趟拳,吃了早餐,提鸟笼出去溜达了。
顾铁揉着太阳穴。
做梦对他来说不是愉快的经历,梦境往往粘稠得像糖浆,让他行动困难、艰于呼吸,如同溺水。
睡眠诊所对此无能为力,并劝他立刻停止使用脑波干涉装置减少rem睡眠时间的做法,人不能只靠浅睡眠活着。不过昨天晚上入睡前玩的几个小时游戏倒是让他放松身心,顾铁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了不得的东西跟肖李平分享。
“找老肖。”顾铁掀开被子,抓两把乱糟糟的头发,打个响指说。
几秒钟后,肖李平的坐在书桌前的平面投影出现在屋子中间。
顾铁指着他扑哧一乐,“我真是看不腻你穿这身衣服。”
肖李平板着脸说:“少废话,老爷子今天下午突击视察,十五分钟后开会安排接待工作,有事说事。”他坐在办公桌后,白衬衣,土蓝色夹克衫,没系领带,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戴着那副老气横秋的玳瑁框眼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了十岁。
“你家老爷子?”
“屁,顶头的那个老爷子。”
“那真是大事件啊!我长话短说。夏姆榭尔传来消息,有一款不太像游戏的游戏全球同步上线,昨天我已经尝试过了,非常牛。有兴趣的话一起来。”
“闲的可以啊你。什么游戏?”
“你有奋斗目标所以紧迫,我在混日子而已,总要找点事做吧。叫做‘世界’,奇幻背景。”
“没兴趣。没事我下线了啊,洗洗脸去吧。”肖李平板着脸扭头说:“给我接机关事务管理局。”
“等等等等,让我说完。第一,公测一年,只发布100万个名额;第二,不公开发布消息,名额只针对大学、研究机构、政府部门经过遴选者和游戏公司在社会各阶层随机抽取的样本。有点兴趣了?”
肖李平皱起眉头。“听起来更像一个人类学实验。再给你五分钟,介绍一下。”
顾铁乐了,“收起你的阴谋论吧。听着,这个游戏的开发和运行环境都是基于‘创世纪’的,也就是说,这是历史上第一款应用量子计算技术的游戏。gtc与一个什么鬼公司联合发布的。人机交互界面是脑电讯号式的,安装包里有一颗皮下注射的探针,瞧,昨晚收到的注射器。”
顾铁从床头柜上拿起一个以精美水晶盒包装的金属圆管,”昨天晚上我已经注射到自己的延髓部位了,非常简单,一点都不痛。三百微米直径的探针,神经信号的接收、解译、转码、发射,网络信号的接收、解译、转码、发射,集成度高到吓人。据说是有机材料微生物堆砌加工的。”
“你是说,这个游戏的客户端已经完全脱离终端机了?”
“没错,亲爱的肖部长。只要注射了这个小玩意儿,在无线信号覆盖的地方——也就是全球95%以上的人类居住区——不管你行走坐卧吃喝拉撒,随时可以登录游戏,想象一下,前一秒还在和二奶做活塞运动,下一秒就在游戏里砍杀邪恶的哥布林,多美好的表里生活啊。”顾铁嘴歪歪一笑。
“游戏对神经信号截取多少?“肖李平摘下眼镜,眼神凝重。”另外,我没有二奶。““植物性神经信号,0。其他,90%。保留最基本的知觉能力。这10%估计是睡觉时留一只眼睛防止原配捉奸用的。”顾铁说,随手抓起一盒打开的牛奶,看看生产日期,仰头灌了下去。
“突然唤醒有没有伤害?”
“据夏姆榭尔给我的资料,基本没有,人脑需要在两个情境之间做一下判断。由于有10%感知度的差别,相信大家都能弄明白自己回到了现实世界。对了,她的西部人类学与行为学研究所是游戏的外包机构之一,负责北美地区15000个随机样本账户,所以资料还算可靠。我传过去给你。”
顾铁打个响指调出菜单,在空中点选了一个文件发给肖李平。
“祖尼.法尔哈.科曼彻博士,这是夏姆榭尔的真名?非常拗口。”肖李平评价道。他把文件用打印机打印出来,装订整齐,戴上眼镜,靠在皮椅上看着。
“所以我更喜欢彼此称呼使徒的名字,不是怀疑量子加密通讯的安全性,是因为简单。”顾铁把空牛奶盒揉皱,丢进垃圾桶。
“还有你的恶趣味,我搜索过,那些破名字来自半个世纪以前的一部日本动画片。”肖李平瞥了他一眼。
“如果你能管它叫‘文学遗产’,我会很感激的。”
“我没那么幼稚。基于‘创世纪’……神经元接口……探针的安全性……游戏技术介绍……等等,earth是什么?”
“你这个绿色环保的敌人、淘汰技术的死忠者,发现打印纸展现不了的东西了吧。”顾铁点开文件,在游戏技术介绍的章节打开一段三维动画演示。
海滩上矗立着一栋房屋,潮来潮去,日出日落,按照时间轴标签,三十年很快过去了,海滩依旧,房屋依旧。视频定格在开始与结束时两张截图的对比,因海水海风的侵蚀,三十年后的屋壁出现了细小的沙孔,泥灰剥落,砥柱爬满了藤壶,与三十年前相比明显破败了。
“就这样?任何一个会制作视频的低能儿都能做到。“肖李平说。
顾铁鄙夷地摆摆手,“你不懂。在现实中,这简单到吓人,在游戏里,这复杂到吓人。
如果一个游戏引擎能够将大气、水文、地壳运动完全模拟,使得环境可以由基础变量自主变化,再加上npc与玩家对世界自觉或不自觉的改造行为,游戏运行后环境将变得充满未知数,完全脱离游戏开发者的预知。
换句话说,这个游戏世界与现实世界除了文化背景之外,在真实度上,已经没有区别了,这吓不吓人?这个引擎叫做earth,即‘evolutionalauthenticrealitytmplateh‘(真实存在演化模板h型)。如果不是开发者吹牛,那他们真的建造了一个世界。——以创世纪的能力,我相信这不是狂想。”
第8章 北国的来信(下)
肖李平沉默了半晌。“这坚定了我的想法,——‘世界‘比一个游戏复杂得多,不可能只是商业行为。我会动用所有的资源查一查它的底细,今天下午,我们约个时间一起进入亲身感受一下。
我认为,第一,这可能跟二十几年前科学家大批失踪的神秘事件有关,在中国,这事件的相关消息密级在绝密以上,以我的工作范围很难接触到核心的真相。几年前,咱们放弃追查,就是因为此事牵涉太广、埋藏太深,充满未知的危险。‘世界’与之很可能有关联,从现在起我会继续探查下去;第二,我更担心的是,有人窥探到了我们倒数数字的秘密。”
顾铁盯着他,“你是说……”
肖李平点点头:“我不认为背叛者组织会曝露。只怕有人,或者组织,使用不同的方法,得出同样的结论,那我们将失去先行者的所有优势。”
“不会的。那串无理数像是量子网络中游荡的鬼魂,被我们捕捉到是极端巧合,从概率来说,再发生一次基本没可能。别管那么多,你认为开发‘世界’的意义在哪里?““他们想拯救人类,把世界当成审判日之后人类灵魂的家园?”肖李平猜测。
“如何做到?““假使他们能够预见审判日的时间,假使最终审判是物理意义的、太阳系范围之内的,那完全可以提前几年将承载‘世界’数据和人类思想的‘创世纪’装入深空探测飞船发射出去,从此游荡在太空,这是比星际移民现实得多的做法,是超前和决绝的意志。“肖李平眯起眼睛。
顾铁揉着太阳穴,沉默了几分钟。“你总往这种黑暗的地方想。我认为这种可能性不大。首先gtc通过其他方式得出倒数日期的结论基本不现实;其次发现者如何说服权力者相信审判日会到来,调动庞大的资源完成这个游戏?再次,想做救世主的人很多,可用这种沉默的、迂回的、莫名其妙的方法拯救世界?也只有你能想出来了。”他揶揄道。
“我可以判断。”肖李平说。“如果‘世界’将是人类的永恒家园,那么它的世界观必将是享乐主义的,游戏里一定充满美好的风景、灿烂的文明、充裕的消耗品和无穷尽的娱乐,简而言之,是适合所有人的养老院,能让人沉溺其中,不去思考未来。倘若反过来,又进入一个残酷的、充满斗争的、资源匮乏的世界,那肯定是另一回事了。”
“切。”顾铁鄙视道,“养仓鼠还要装个滚轮呢。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才是其乐无穷。”
“不多说了,我很忙,你把注射器发到我的地址,今天下午四点半以后我有时间,一起进去看看。”肖李平伸手想要关闭通信。
“你还是没搞懂是吗老肖?”顾铁冲他瞪眼,“‘世界’是个真实的世界,我们进入的时候是没办法选择出生地与扮演的角色的,系统会分配一个身体让你进驻,替换掉原有的ai人格,倘若化身在游戏中死掉,你进入‘世界’的权利就永远被剥夺了。
在技术落后的奇幻背景下,我们想见一面的难度大得吓人。再说,我们在里面怎么相认?没准你是给西方贵族老爷做饭的农妇,我是东方沿海捕鱼的野蛮人,这辈子都见不着一面啊!”
肖李平没理他,摆摆手。影像消失了。
“哦对了,我是占星术士学徒。比渔民强多了。”顾铁自言自语。他伸个懒腰,吧唧吧唧嘴,觉得再睡个回笼觉应该是个好主意。
这时四合院大门处响起敲门声,“顾铁在家吗?快递!”
“来了来了!”顾铁嘟嘟囔囔地穿鞋下床,穿过干干净净的院子,打开院门,从快运公司业务员手里签收了一封薄薄的挂号信。
发件地址是俄罗斯符拉迪沃斯托克列宁区的一个邮政信箱,顾铁有点摸不着头脑,边拆信封边走回正房,忽然信封背面角落一点小小的污迹吸引了他的注意。
“如果没猜错的话……”他拍拍脑袋,把信封放在投影终端机的一只输入镜头前,打个响指,放大的图案在空气中显现出来。顾铁调用一个简单的密码表程序,杂乱无章的灰色纹路中央依照斐波那契数列描绘出一个三眼、四手、颈上绕蛇、脚踏白牛、手持三股叉的神像。
“我就知道。”顾铁把信封丢在一边,扑通一声倒在床上。“那个神经病又惹麻烦了,每次都要我去擦屁股。”他皱着眉头,但嘴角慢慢浮现出一个笑容。“——谁让我喜欢麻烦呢?”
他分别发出两封邮件,第一封发给一个女人,安排接下来一个月的基金运行情况;第二封发给肖李平,告诉他自己马上要出趟远门,这个月的会议改为明天举行。
接着顾铁关掉终端机,从西厢房的大柜子里翻出一台老旧的pc机接通电源,又把自己屋里很少使用的仿真舱拆卸开来,把零件摊了一地。
管家老赵这时候遛弯回来了,把鸟笼往石榴树上一挂,用他改不掉的河北口音问:“东家,又弄啥呢?把上房搞这么乱,回头自己拾掇啊。”
顾铁抬起头来嘿嘿一笑:“说了你也不懂。如果能成,我就牛了。”
“不赖。练拳了没?”老赵丝毫不感兴趣。
“没顾上,等等,等等。你瞧,把这些电极接上,就能分析出注射芯片的输入输出方式了。”顾铁显摆道。
“不赖。晌午吃烫面饺儿?”老赵给自己沏了壶茶。
“我看行。”顾铁躺在地上,把一根又一根探头插在自己身上。
“行就行。”老赵打了个呵欠。
第9章 彼方的夜色
蒸汽阀门在背后哒哒作响,六对机械翼顺序起伏,推动约纳在暮色中的丘陵上空快速飞行。
这是第七个小时的飞翔,约纳可以感到自己的体温不断被风带走,他用极其别扭的姿势解开身后包袱的一个角,摸索出一块面包递到嘴边,发现嘴巴无法张开,整张脸都冻麻木了。
下方是飞速掠过的褐色丘陵,根据地形判断,他应该已经出了圣博伦国境,进入多山的巴泽拉尔。红土高原上肆虐的骑兵和处处烽烟被他远远抛在身后。
飞行最初的恐惧和亢奋消褪之后,约纳觉得脑袋一片茫然,他甚至在空中小睡了一会儿,以至于没能与红石堡的废墟说一声再见。
思考能力渐渐回复,对壮阔未来的憧憬与独自逃跑的羞耻感接踵而来,让年轻的占星术士学徒手足无措,时喜时悲。
再过一会儿,他开始研究“瘸腿亨利二号”的操纵方法,然后悲哀地发现这个以蒸汽傀儡玩具与破烂铜管和散发着陈腐味道的皮革组合而成的古怪装置跟本是个玩笑,控制高度、速度与俯仰的阀门和操纵杆在机器的背面,他尽量伸长自己的手臂,手指尖还触不到阀门的边缘。
好在两根掌管方向的皮带工作正常,让他能够向目的地飞去,至于怎么降落,——约纳决定听天由命。
勉强嚼了半块面包,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约纳掠过一个灯火通明的中型城镇,热腾腾食物的香气飘扬在空气中,引得他口水直流。
扎维帝国骑兵的马蹄声尚未打破巴泽拉尔的平静。
几天前,自己还是世界的旁观者,他走过的地方刀枪丛林会自觉开辟出忍让的道路;但自从导师告诉他暴君耶利扎威坦单方面宣布撕毁协议,导致西大陆五大公会成员血流成河,约纳就对士兵这个单词有了莫名的恐惧。
他看过太多死于非命的人,但从没想象过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有可能是自己,——甚至他的导师。想到导师,约纳心口有种尖锐的疼痛一闪而逝,他叹了口气,却被风灌入口中,剧烈咳嗽起来。
今夜第一宫三十号星“熊”会在南方天幕闪耀,约纳强睁眼睛寻找他熟悉的星辰,“熊”与第七宫七号星“小船”是他研究的主要对星,星际线具有“光、热及形态变化”的特征。
他法杖上的照明星阵就是柯沙瓦导师使用这条星际线的力量在红宝石上雕刻而成的。
终于在密密麻麻的伴星中找到“熊”的踪迹,约纳心情稍稍安定一些,闭上眼感受星际线穿透他心脏的温暖能量。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单调作响的风声变得低沉,约纳睁开眼睛,发现丘陵地带在身后远去,星光下展开辽阔的冲积平原。他飞越了巴泽拉尔的国土,眼前是宽广的无主地带,科伦坡人聚居的圣河北岸。
如果方向没错,他的目的地樱桃渡已经不远了,希望能够在樱桃渡安全降落,跌进科伦坡村寨与掉进圣河彼方都不是什么美好的结局,约纳抿紧嘴唇,调整“瘸腿亨利二号”的方向,尽力寻找视线尽头的河水与城镇。
忽然身后砰的一声轻响,平稳的飞行轨迹改变了,飞行器颠簸起来,忽悠下降了几十尺,约纳一阵晕眩,感觉刚吃下去的面包涌到了嗓子眼。
他惊恐地张大嘴巴,看到树木茂密的北岸平原离他忽远忽近,星空不住旋转。
坏了,刻在黑水晶上的浮空星阵要崩溃了,约纳想道,徒劳地伸手向后摸操纵杆,却无法阻止六对动力翼尽职地扇动。
又一声轻响传来,约纳清楚感觉到自己的体重成倍增加,绝望地在翅膀的推动下划出漂亮的抛物线,向一棵枝繁叶茂的阔叶树冲去。树冠在眼前无限放大,约纳只来得及蜷缩四肢,闭上眼睛。
咚。
一片黑暗。
……
顾铁费劲地撑开眼皮打量游戏世界,动动手指,重新习惯陌生的身体。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坚硬的木板床上,盖着几件破烂的兽皮,房顶很矮,房梁上用铁链悬挂着燃烧的火盆,火盆是唯一的光源,照得墙壁忽明忽暗。温暖的空气中有烟草味和一种不知名的腐臭味,除了床铺外,屋里只有张古旧的木桌,桌子后坐着一位戴白色四角帽、穿褐色毛毡斗篷的瘦小老人,干枯的手撑着稀疏几根胡须的下颌,正在打瞌睡。
“变化真大啊,跟不上时代了。我敢肯定老肖在某个更悲惨的世界角落哭泣着等待我去拯救,哼。”顾铁有些头疼地嘟囔着,调出自己不在线的十几小时里这具身体的回忆:决定出走、找到导师、飞行器、坠落。
“……靠,我的人生是一部大片啊!”顾铁惊讶地长大嘴巴,然后发现头上、身上、背上无处不疼,左腿干脆失去了控制权。
“……起码是一部励志片,我负责残疾少年的戏份。这悲催的主线任务啊……”顾铁呲牙咧嘴地坐起来,撩起兽皮看看,果然,左腿应该是受伤了,缠着绷带,身上只穿着贴身衣物,法袍、包裹、鹿皮包、“瘸腿亨利二号”不知所终,唯有法杖孤零零倚在墙角。
“那个,大爷……”顾铁冲打瞌睡的老头喊了一声。老头的脑袋一点一点,睡得正香。
“喂喂,别睡了,把人家扒得只剩亵衣,好歹给个说法吧大叔?哎呦靠……”顾铁脚踩在原木地板上,伤腿疼得他差点岔气。
“嗯?”老头醒了,循声望来。闪烁的火光照亮他爬满皱纹的瘦脸,空荡荡的眼眶里没有眼球。
“我靠。”顾铁又吓了一跳,差点一屁股坐倒,连忙用法杖来撑住身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
老头用没有瞳仁的眼眶饶有兴致地望着他,擦去嘴角的口水,乐道:“我家。”
“我在你家干什么?”顾铁低头瞧瞧自己的裤裆。这个十七岁的清秀正太身体感觉上没那么安全。
“你是老爹的顾客,这位少年。我从二百个科伦坡黑鬼手里抢了他们的夜宵——也就是你,作为交换,接收了跟你一块掉下来的那堆破烂。等价交换,宾主尽欢。”老头乐呵呵地盯着他说。
顾铁毛骨悚然地躲开老头虚无中射来的视线。
他仔细想了想,没找到落入科伦坡人手里的记忆,在晕过去的这段时间里,鬼知道发生了什么?没准老头只是在树丛里踢到自己拖回家罢了。
“把法袍和皮包还给我,大爷,不管你有多好客,这次紧急道路救援也就值一顿晚餐的钱。““你的面包太难吃了,香肠也是。“老头撇撇嘴。”占星术士袍太招摇了,会害死你的,那袋子闪光的宝石更是,出门瞧瞧就知道了。老爹童叟无欺。“顾铁愣了一下,拄着法杖,推开油漆剥落的屋门。冷空气席卷而来,顾铁打了个寒战。
一望无际的黑灰色平顶石屋,一座挨一座,密密麻麻延伸至星光无法照亮的远方,巨大的轰鸣声传来,空气里有潮湿的水汽。
左右走了两步,顾铁明白了。
这是一个坐落在河边的镇子,镇子中心是一个八十尺见方的广场,广场中心孤零零立着他所处的这间小屋。
没有别的可能性。河是圣河彼方。镇子是樱桃渡。他到达了目的地,——或者说,那个害自己跌断腿的倒霉游戏角色到达了目的地。
第10章 彼方的夜色(下)
他心里盘算了一下前因后果,咳嗽两声,转身回屋,关上门,客客气气地微笑道:“那个,大爷,你到底是谁啊?““嗯?“老头已经又睡着了,口水拖了老长,”哦,我是老爹,人人都叫我老爹。““那么这里是樱桃渡咯?““没错,我家。““那么周围屋子里住的都是……““那还用说?好客老爹的客人们。““那么他们住在这里是为了……““享用每月15日我亲自掌勺的牛肉烩饭。““还有?““打仗逃来的啊、被科伦坡人逼来的啊、等船票的啊,都要住店啊,这样子。““那么这里安全咯?““安全安全,等价交换,宾主尽欢。“老头搓搓手指,”安全是客房服务的一部分,包含在房费里嘛。“顾铁挑着一条眉毛(有点别扭,显然这个正太的脸部肌肉比较少运动)看着瞎眼老头,悄无声息地横向挪了半尺,老头的眼眶像探照灯一样随之转向。
顾铁服了。“老爹,镇子的保卫力量有多少人啊?”
“不是开玩笑的,巴泽拉尔的贵族老爷、战争的败兵、科伦坡黑鬼、野生魔兽,哪天少得了找麻烦的啊,你说是不,这位少年。”
“那么樱桃渡有支庞大的私兵卫队咯。”
“不不不,就老爹一个人。养兵太花钱了。”老头面不改色地说。
顾铁忍住吐槽的冲动,心想这是游戏世界,不能以常理来忖度一个浑身没二两肉的瞎眼老头。
他搜索了一下脑海中关于预言书的记忆,算了算,淡定地说:“老爹,我要在这里呆到4月26日,开一间房吧。送早餐么?”说着伸手摸兜,却只摸到自己的大腿肉。
顾铁脸“刷”地白了。“……刷卡行么?”
“刷卡是哪里的货币?是金币的话,按重量计,没问题。童叟无欺。”老爹左手摸到一张登记表,右手摸到一支鹅毛笔,沾了墨水。
“……那个,老爹,我的包里有几十颗宝石,还有刻好星阵的水晶,大约比道路救援的花费还要多些吧?”
“我从树林里救你,不是道路。我算过了,从听见你砸在地上的响动,到揪你回来,一来一去,十五里的夜路,正好收支相抵。你看,一来一回要加钱吧,夜里赶路要加钱吧,挺公道了,少年!”
你是出租车啊!实行夜间价格,还有空驶费呢!
顾铁心里恶毒地咒骂着老头,面上堆笑:“老爹,我身上一分钱没有了,但我是个占星术士,只要找到工会办事处就能支出津贴,再说,我还能为镇子做点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他脑中快速搜索这个角色能够做的工作,发现年轻的占星术学徒离开了占星术塔之后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苍白少年,百无一用。
“……比如,这个!”顾铁左顾右盼,眼睛一亮,举起当拐杖用的法杖:“看着。”
“工作可以换钱的,这是世界通用法则。“老头爽快说,”我欢迎这样的客人。”
顾铁调动关于星阵的记忆,用心感受法杖顶端镶嵌的红水晶中星阵的结构,一副复杂的星阵图像出现在他识海中。
记忆告诉他,所谓星阵就是使用极细的秘银丝线在水晶内部排列而成的立体形状,他试着将代表启动的那根弦轻轻拨动,红色的光芒从水晶内部慢慢泛起,洋溢出来。顾铁小心控制星阵运行,感觉第一宫星辰“熊”发射的星际线从冥冥之中穿过,星阵剥落的零星能量汇聚在水晶之中,旋转聚集,放出光芒。
照明星阵的强烈橙黄色光线填满了整间屋子,顾铁骄傲地举起法杖,向复杂又好玩的游戏占星术系统致敬。
五分钟后,他松开右手,光芒黯淡下去。“老爹,这个怎么样?”
“嗯?”
老头抬起没有眼球的眼眶。
顾铁以头撞墙。
“……我是说,我可以提供照明。老爹你看,樱桃渡的夜黑得锅底也似,既不方便,又没有情调,摸黑出门谈恋爱或者上大号,摔一跤是小事,踩着野屎多晦气?以后每天晚上,我站在你的房顶上值班,把镇子照得明晃晃亮堂堂的,既文明又卫生,提前进入电气化时代。如何?”
老爹咂吧咂吧嘴,说:“我没太听懂,不过好像有点道理。”
“何止是有点道理,简直是赔本甩卖,赚钱良机。”顾铁笑嘻嘻说。
“好吧,我这里有负责生火的魔法师、负责开船的蒸汽傀儡师、负责建筑房屋的数理学士,唯独没有负责照明的占星术士。”
老爹想了想,丢到手中的表格,重新摸一张过来刷刷刷写了一行字,递给顾铁,“a级客房一间,东南区第二排a52号,不含早餐,租期即日起至6月15日,工作内容是租期内每天日落后为樱桃渡提供照明四个小时。——樱桃渡保护者“老爹”缪瓦。
顾铁捧着纸和笔有点感动,有多久没提笔写字了?a级客房,不错嘛。他看看没什么问题,用鹅毛笔签下了“顾铁”。忽然一愣,把名字涂掉,重写了一行。“d.约纳二世.占星术学徒”。
“签了?”老头似笑非笑。
“是啊。”
“不用看看附加条款?”
“啥?”
顾铁捏起表格一翻面,后面密密麻麻印着四五十行小字。
“附加条款1,客00房等级说明:客房等级a:匿名(anonymous);客房等级m:中级(medium);客房等级g:宾客(guest);客房等级v:贵宾(vip)。”
“呃,老爹,a级客房是……”
“就是我都懒得记客人名字的那种。后面有详细的。”老爹回答。
顾铁满头冷汗地往下看。
“附加条款7,客房等级a的权利与义务:
1, a级客房每人每日房费30圣博伦银币,或等值其他货币,或等值劳动,月租九折,年租八折;日租第二日中午十二点退房,月租第二月第一天中午十二点退房,过时额外收取半日房费;
2, 作为a级客房住户,在有效居留期间享受樱桃渡全镇(以樱桃渡最外侧1号至6号坑为边界)内24小时a级安全保证;
3, a级房客的基本生理特征(即心跳)受到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庇护,使用任何手段停止a级客房住户心跳(或导致其心跳在72小时内停止)的行为都被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
4, a级客房每间六人,未经登记房客的留宿被视为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房客可申请调动房间,填补因离开和死亡造成的房间名额空缺,但不可调动至空房间,空房间只能由初次登记人在无床位空缺的前提下开启,客房所有房客死亡或租约到期后,房间由保护者收回;
5, a级客房住户因自然原因死亡(包括遭受非直接致命伤害导致72小时后死亡)、走出樱桃渡保护范围导致死亡、租约期满之后因伤害行为导致死亡,保护者概不负责;
6, 特殊情况下(参见附加条款40),房客权益不受保护;
顾铁头昏脑胀地看完了,问:“就是说,我要住进一个六人间,而且只要别人不把我弄死,想干啥干啥?”
“你很聪明,客人。最后推荐你看一下55条。”
“附加条款55,‘对樱桃渡保护者本人的直接挑战’的唯一结果:
死!(红色特大号字体)”
顾铁站在小屋中间,拖着条断腿,看着那个瞎眼又贼笑着的老头,百感交集。
第11章 持剑的玫瑰
约纳仿佛做了一个很长的梦,睁开眼以后,发现一点细节也忆不起来。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个高而空阔的圆形石屋,环绕唯一的一扇门,沿壁摆着六张简陋的木床,狭长的窗户悬在七尺高的空中,将一线炫目的阳光洒在他脸上,空气中漂着微尘,潮湿的地板散发令人不快的味道。
“有人吗?”约纳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没人回答。
左腿突如其来的疼痛让他惨呼一声,缠着歪歪扭扭绷带的断腿提醒他在“瘸腿亨利二号”坠落以后发生了许多事情,但如同被遗忘的梦一样,没有半点记忆。
“恶魔!”约纳咒骂一声,艰难挪动身体下床,在墙边找到自己的魔法杖,但鹿皮包遍寻不着,他的钱币、宝石、星阵、食物和水都消失无踪,万幸的是,贴身收藏的预言书安静地躺在内衣的夹层里,约纳手指触摸到带着体温的粗糙莎草纸,长长吐出一口气。
他并不害怕疼痛。星神在上,相较于永恒的夜空,**的疼痛是微渺的、短暂的、孱弱的,占星术士以知识之名追求灵魂的强大;但约纳对不时出现在自己躯壳里的恶魔感到深深惧怕,试想,有一个来自虚无以太的恶魔,借助他的躯体,以他、17岁的d.约纳二世、四级占星术士学徒的身份行走世间,传播来自地狱深处的恐怖和瘟疫,这对具有虔诚信仰的学者来说,简直是最可怕的噩梦。他咬紧牙关,颤抖不已。
“我还有机会,恶魔还不够强大。”
约纳握紧魔法杖,低声自语。
恶魔还不能够夺取他整个身体,出于某种原因,只能断续地降临于世上,只要自己保持本我,记录每个行为,对恶魔造成的破坏进行弥补;同时锻炼身心,强大精神,总有一天,能压制甚至封印恶魔于体内。
约纳想起无名书的预示:
“10月6日,迦玛列从天而降,带着所有经过选择的异教徒。阿亚拉看不到他,阿亚拉听不到他,但他在白骨的皇宫里居住,不感到慌张。‘不要接近镜子’,迦玛列给予他忠告。”
预言里的恶魔定不止他身体里这一个,有更多的世人已成为恶魔的傀儡,他该怎么做?
背叛者赛格尼斯的无名书定将给予他指引,如同悬挂在南方天幕的第一宫星辰“熊”一样照亮未知的方向。
相信夜空,服从命运,甚至……拯救世界。想到这里,约纳眼神凝聚起来,哼了一声,以法杖撑起身体,拖着伤腿走到门前,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斑驳的木门。
让宿命之轮转动吧。
他没有迟疑,迎向耀眼的日光。
“下午好。过多的睡眠会让我们担心你的颈椎,王国骑士兰斯洛特曾说,每个男人都需要两样东西:锋利的剑与合适的枕头。后者有时候更重要些。”有个温柔好听的男声对他说,“我们的名字是埃利奥特.卡斯菲尔德,很高兴认识你,51号房间的房客。”
约纳抬起头。这是一位年轻的金发骑士,友善地笑着,在高大的独角兽背上右手抚胸,施以古老的礼节。
“呃,你好,我是约纳,占星术士学徒。”约纳弯腰行礼。独角兽以高傲的眼神扫视他一眼,打了个响鼻。
“占星术士?约纳阁下,恕我们冒昧,你是五大行会的成员,为何会在这个缺乏公理的地方独自出现?”骑士疑惑地问。
“我的老师告诉我,暴君耶利扎威坦单方面撕毁《联合特赦法令》,现在整个西大陆已经没有行会庇护了,他的地行龙骑兵袭击了我们红土高原上的占星术塔。”约纳想起分别不久的柯沙瓦老师,感觉如同两个世界。老师是否还安好?他心里浮起不详的念头。
“这个消息是真的?那我们需要立刻向室长报告。”埃利奥特吃了一惊,“抱歉,马上回来。”长嘶一声,独角兽昂起钉着银掌的硕大马蹄人立而起,遮住了阳光,约纳后退一步,在鼓点样擂动地面的蹄声中,只见骑士血红的披风像风一样转过几栋房屋,消失了,披风下铮亮的银铠晃得他眼前一花。
太阳高高挂在天上,晒得人骨头里一阵酥麻,约纳拄着魔法杖倚在屋门,四周黑石房屋林立,看不到尽头,空气一片静谧,隐约听到远方奔流的水声。
他花了一点时间分析自己的处境。这里一定是樱桃渡,水声来自圣河彼方,这么说他到达了目的地,在他坠落并且摔断腿之后,恶魔并没有做出什么伤害他自己的事情,至于有没有伤害别人,约纳不大确定,但凭借自己这十七岁的孱弱身体,料也搞不出多大的破坏。
骑士称呼自己“51号房间的房客”。
约纳回头瞧瞧,这间黑石圆屋上果然刻着“a51”,左右两边是a52与a50,后边是a7,前一栋看不到编号。
约纳凭占星术士学徒的数理能力迅速在心里画出樱桃渡的平面草图:黑屋是圆形排列,里圈的编号小于外圈,骑士埃利奥特向圈中心的方向奔去,说明内部的重要性高于外部,众多房屋一定围绕着一个决策中心。
《西大陆地理测算》中提到过“旅社”的定义,即房屋所有人通过出租房屋使用权与出售饮食房间清扫等服务换取利益,自己目前是“房客”,即“旅社”的消费者,一定是恶魔附身的时候,与旅社的管理者订下了租用的契约。
正思考着,一阵风吹过,埃利奥特与独角兽在他面前轻盈落地。
“请进屋稍等一会儿,室长马上回来,这里有食物和水,请用。”骑士彬彬有礼地弯下腰,递过一只粗棉布口袋。
约纳借这个机会看清了骑士的脸,一头日光般耀眼、梳得整整齐齐的金发下,是张无可挑剔的西大陆英俊面孔,蓝宝石般的眼睛深处藏着蓬勃的生机与火样的热情。
约纳愣了愣,在骑士胸口的铠甲上,看到某本书中曾提到过的古老纹章:怒放的玫瑰花缠绕沾血的长剑。
“埃利奥特,你是……玫瑰骑士?”约纳接过食物袋,小心地问。
“是的,占星术士阁下,职业即我们的生命。”骑士以右手背的拳甲击打左心房,铠甲碰撞发出清脆的鸣声。独角兽轻轻点头,以示配合。
“我还是学徒而已。”约纳补充道,同时有些不知所措。
玫瑰骑士是西大陆永恒的传说,他们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政权,没人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依何为生,百年来,玫瑰骑士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出现在诗歌与床头故事里,从未消失。
传说中,玫瑰骑士会出现在彼此深深眷恋的爱侣身边,帮助他们除去一切世俗的障碍,保护他们的爱情,直到男性下定决心向女性求婚,玫瑰骑士会在月光最明亮的夜里,将一束银玫瑰轻轻摆在姑娘的床头,然后悄然离去;手捧银玫瑰走入教堂的情侣,爱情将得到永远的佑护。
而在另一些小说里,玫瑰骑士被描绘为被文字与绘画之神希拉诅咒的不死亡灵,他们只能在夜间出现,靠吸食爱情的养分存活,因为希拉的诅咒,他们永远无法与坐骑分开,落下独角兽的瞬间就是灰飞烟灭之时。
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老师在饭桌上喜欢说些与工作无关的话题,玫瑰骑士伴着浓汤与蒜香面包的味道被烙进约纳的记忆。今天在樱桃渡的阳光下,他见到了活生生的传说,如何能不惊奇呢。
第12章 持剑的玫瑰(下)
“我听说……呃,也许……没什么。”约纳吞吞吐吐,没问出口。
“世人的误解很多,我们并不介意。”埃利奥特爽朗地笑着,抚摸独角兽雪白的鬃毛。
“我们是漂流在整个大陆的种族,人类美好的爱情是我们世代守护的东西,是我们存在的唯一价值。我们不主动索取,也不掠夺。我们喜爱阳光。每位玫瑰骑士只有三朵银玫瑰,用以成就三段不灭的爱情。为了守卫爱情,不惜让剑染血。”骑士以血色的披风,擦亮胸前的纹章。
“为什么你一直用‘我们’指代自己?”约纳提出憋在心里的疑问。
“我。”埃利奥特用食指指着自己铠甲后的心脏。
“我。”他指指胯下的独角兽,骑兽温柔地用扭回头来尖角搔着骑士的手心。
“我。”埃利奥特又向后一指,约纳注意到,骑士的下半身被垂下的银色铠甲遮盖着,铠甲和披风的缝隙里,钻出一枚白色半透明的小小圆球,眨着亮晶晶的眼睛向约纳望过来。
“我们。”骑士画了一个圈,将自己、独角兽与小东西括在一处,“三位一体。”
“精灵?”约纳瞪大眼睛,想伸手去摸,独角兽从鼻孔喷一口热烘烘的气息在他脸上。
“是的,我没有腿,独角兽没有手,精灵没有身体,我与兽通过精灵的心灵之语沟通,从初生时被摆上祭坛、彼此选择成为一体的时刻起,我们就不可能再分开。
我们,是玫瑰骑士埃利奥特。卡斯菲尔德是我们家族的名号,也是我们多个世代以前封地的名称,在被放逐之前,卡斯菲尔德的疆土包括整个红土高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是圣博伦帝国真正的国王。”
骑士平静地说,转而灿烂一笑:“但现在,我们只关心纯洁的爱情,占星术士阁下,不知道你为何来到樱桃渡,但我们正在这里守护第二朵银玫瑰盛开。希望玫瑰绽放时,你能一起见证那种举世无双的美丽。”
约纳目瞪口呆,不知该说点什么好。
优雅的骑士端坐在独角兽背上,笑道:“室长大人回来了。”
室长大人让约纳又一次惊诧。
这个彪形大汉,比约纳十七年生命里见过最强壮的人都要大两个尺码,站着跟骑乘的埃利奥特几乎等高,手臂粗得不像话,肌肉泛着花岗岩般的纹理。
大个子穿件破旧的灰布短衫,亚麻长裤,皮靴沾满泥泞,光头,扣着顶编花小圆帽,乱蓬蓬的一片胡子,粗脖颈套着一只银圈,——《西大陆地理测算》提到过,银圈是巴泽拉尔山区居民的传统装扮,——那银圈摘下来,足以给约纳当腰带用。
“您好,我是j.约纳二世,占星术士学徒。”约纳恭恭敬敬地说。
“您好,尊贵的占星术师大人,能成为您的室友,俺高兴得不得了。”大汉蹲下来,涨红了脸,神经质地搓着手,眼睛瞅着约纳上衣的第二颗纽扣,局促不安地说。
忽然他意识到什么,一把抓下小圆帽揉在手心,大声道:“对不起!俺又失礼了。俺是巴泽拉尔王国东山郡蘑菇乡的农民托巴,因为是罪人,贵族老爷禁止我使用家里的姓氏,所以只有一个名字,没有姓。”
“我只是学徒而已……托巴。”约纳揉揉眉心,苦恼地说。
“您的宽宏大量让俺吓了一跳!托巴是羽毛的意思,俺娘——愿她老人家在希拉的怀抱里安眠——希望俺是个又轻又漂亮的小伙子,结果俺越长越大,后来还打死人,犯了罪条,成为坏人,她老人家如果还活着,一定哭得眼睛都要瞎了。”室长大人露出苦闷的表情,转而又羞涩地一笑:“俺这辈子没见到尊贵的占星术士大人,昨晚能够与您并肩作战,是俺这辈子最大的荣耀,等俺有了子孙,俺希望能够用您的名字作为他们的姓氏,从此世世代代纪念俺与大人之间这段宝贵的回忆。”
“室长是个温柔的人呢。”玫瑰骑士在边上偷笑。
“我只是学徒而已……”约纳干脆闭上眼,在心里努力平衡雄壮威猛的室长与温顺谦恭的农民之间的差距,这不见得比调整星线角度来得容易。
“等等,你说昨晚我们并肩奋战?”他忽然惊觉。
托巴亢奋地拍拍脑门:“是的大人!昨晚您站在老爹的屋顶上召唤星辰的力量照亮整个镇子,实在是太壮观了!他们几个去执行任务没有看到,俺独个儿去参拜神迹,老爹偷偷告诉俺,大人您住在a51房间,俺高兴得吓了一跳!到后半夜,月亮落下以后,有人想要偷袭您,俺在您星术光辉的照耀下,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一拳把坏人打飞了!“约纳盯着手里的法杖。柯沙瓦老师送给他的手杖,镶嵌着低品质的红水晶,镌刻有简单的照明星阵。
这么说,恶魔昨夜站在“老爹”的屋顶上驱动照明星阵为樱桃渡照亮?如果没猜错的话,“老爹”是这个镇子的主人,照明是某种契约的组成部分,这种契约构成了“旅舍”的租赁关系。约纳心里快速盘算着。
“是的,你的实力很强,昨晚我们聊得也很愉快。”他模棱两可地提起。
“不,昨天没有机会跟您交谈呢。您在启明星出现的时候回到屋子,休息了。”
“哦,当然。”
“刚才埃利(埃利奥特之爱称)对俺说,帝国皇帝耶利扎威坦对五大行会下手了?”托巴忽然正色道。
约纳本能地感到危险。他不动声色地握紧手杖,揣摩着巴泽拉尔农民的心理。
自己还是太年轻了,除了实力之外,《联合特赦法令》是五大行会成员行走于世间的最大砝码,樱桃渡显然还不知道暴君的行为。对埃利奥特无心的一句话,等于把自己身上的铠甲剥去,露出孱弱的内核。
他以与十七岁少年不相称的冷静,淡淡地说:“是的,我听说许多没有实力的数理学会成员与牧师被暴君杀害了。我的导师、七级占星术士柯沙瓦大人派我到巴泽拉尔王国与南迁的占星术士协会建立联系,但我的蒸汽傀儡飞行器出了一点问题,故来到了樱桃渡。”
约纳特意将“没有实力”、“七级占星术士”、“占星术士协会”、“蒸汽傀儡飞行器”几个词发成重音,试图在托巴心中建立一个强有力的、足以保护自己的形象。
可室长大人根本没注意,伸出又宽又厚熊掌般的大手,搂住约纳的双肩,晃了两下,大声道:“您这一路担惊受怕了!这里虽然没有王法,但比外面安全得多,有老爹在,您可以放心睡个好觉了!您虽然身份高贵,但年纪轻轻的,怎么能出来受这个苦呢,接下来让俺来照顾您吧!”
约纳吃了一惊。
托巴的眼睛里闪着纯朴的泪花。
“圣博伦南方的巴泽拉尔王国已经被地行龙骑兵队攻陷了,现在整个西大陆布满了扎维帝国的军队,战争与铁匠之神拉齐的塑像四处树立,听说五大行会联络处都向北方转移,北方靠近圣河的地方,埃比尼泽共和国仍然在抵抗,那是西大陆最后的独立政权了。当然,除了少数民族聚集区之外。扎维帝国要踏平樱桃渡,不仅要与科伦坡人正面冲突,还要挑战‘老爹’的不败传说,就算暴君本人和座下的血骑士,也要好好掂量掂量。”埃利奥特在旁解释道。
“室长是个老好人。”他补充道,“约纳阁下不必紧张。”
玫瑰骑士显然看出了他的戒备,约纳不禁有点不好意思。
他从托巴的手掌里艰难地伸出左手,拍了拍大汉的手背,——手感果真跟岩石差不多——说:“托巴,谢谢你,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请大家多照顾了。”
大胡子农民闻言浑身一颤,立刻单膝跪地,毕恭毕敬地说:“占星术师大人,您要收纳我成为扈从骑士吗?这会是俺世代的光荣。”
约纳神情迷茫地问:“什么骑士?”
“《大陆法典》规定五大行会正式成员与世袭贵族享有同等权利,可以不经申请自行招收不超过其等级数量的扈从骑士及随兵,如果阁下你是三级占星术士学徒的话……”埃利奥特开口。
“四级。”约纳说,他忽然想起来他的四朵淡蓝星花的学徒徽章临走前装在鹿皮口袋里,现在也不知所终了。
“好的,三级至五级占星术士学徒可以拥有一名扈从骑士及十五名随兵,如果报知协会,会得到一定的装具补助。
几年前十二议事主修订《大陆法典》时曾就这一条目有过争论,有些人害怕五大行会依次建立强大的武装力量,但你知道的,五大行会首脑除了圣公会教皇大人之外全部都是十二议事主成员,十二席中的四席是压倒性优势。
总归一句话,约纳阁下,你现在将剑放在室长肩头平拍三次,由室长说出誓约,就可以让看多了骑士小说的托巴阁下成为你忠诚的扈从骑士了。我们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阁下自己决定吧。”玫瑰骑士微微带着笑,说。
约纳看着半跪在地仍比自己高一头的托巴,苦恼地摸摸后脑勺:“能不能等我吃完午餐再决定?”
室长大人还没开口,一个女声响起:“没错,大叔,吃饱了再抽风吧。”约纳扭头一看,几个人影出现在石屋旁。
a51房间的房客们归来了。
第13章 倒数的酒会
北京初秋的天空湛蓝高远,难得的晴朗天气让肖李平的心情没来由地变好。
他抬腕看表,决定早一点出发,于是编个借口支开秘书,走出大院,招手拦了一辆绿色出租车。
“您上哪儿去?我这刚接的新车,导航、扫描、刷卡啥的都还不会用呢,您跟我说地址就成,保证找得到。”司机回过头来好脾气地赔着笑脸。
“没事儿,往东边开,我认得路。”肖李平瞅了一眼没有打开的后座终端触摸屏,摆摆手说。
“得嘞。”司机转动方向盘,电动汽车悄无声息地并进滚滚车流,肖李平靠在座位上,闻着新换座套淡淡的洗衣粉味道,出神地看cbd新地标建筑gtc中国总部大楼133层、450米高的宏伟玻璃幕墙从窗外掠过。
绿色出租车在乘客的指示下很快下了主路,拐来拐去,来到高楼大厦背后的一片平房区。
“师傅,前边右拐,停辆自行车那个胡同口。”肖李平探出身子指点。
“好嘞。”司机熟练地转过狭窄的路口,驶进一条两侧种满郁郁葱葱高大槐树、没有路牌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扇半掩的木头门,门后露出一角四合院的影壁墙,墙前面,站着个笑嘻嘻迎出来的人。
车子停在门前。肖李平掏出现金付清车费,下车冲司机挥挥手。
司机师傅咧嘴一笑,球形车轮以重心为轴旋转,出租车原地360度调头,寂静无声地开出小巷,卷起地面新落的一层黄叶。
“来啦?”四合院门口那位高个头、穿件松松垮垮的白衬衣、顶着乱糟糟黑色短发的年轻人眉毛一挑,说话带着嘴角不大正经的笑。
“来了。”肖李平推推玳瑁框眼镜,拍拍西裤裤脚那不存在的尘土,回答道。
两人绕过砖雕“岁寒三友”花纹的影壁墙,走进三正两耳、方砖漫地的四合院,院里摆着口大金鱼缸,缸里游着几尾五花龙睛,葡萄架下坐着个老头,捧着茶壶正听收音机呢,见二人过来也不搭话,眯缝着眼点点头。
“老赵,我们进去了。”顾铁笑嘻嘻跟老头打个招呼,两人轻车熟路进了东厢房,房里一桌两椅,挂着幅写意山水,陈设简单。
顾铁挪开南头的一扇屏风,面对一堵白墙咳嗽了一声,墙角水磨青砖的地面嗡嗡作响,缓缓下沉,柔和的光线从地下透射而出,他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肖李平点点头,两人并肩而下。
地下室是个近三百平方米的空荡荡房间,白色漫光从天花、墙壁、地板透出,两人踏着柔软的地板走到房间中央,盘腿坐下,顾铁做了个下滑的手势,将照明调暗一些,然后打了个响指,几个巨大的深红色数字浮现在空气中:,后几位数在0和9间不断跳动。
两个人出神地盯着滚动的数字,静了一会儿,肖李平开口:“来早了。这次会议怎么进行?要登入终端吗?”
“用不着,就用电视会议模板吧,我加密过的,安全上没问题。”男主人摊开手脚躺在地板上,懒洋洋地回答。
两个人又沉默了几分钟。
“老肖,最近忙什么呢?”躺着的人勉强开口问。
“还不是那点事情。快年底了,该总结总结,该表彰表彰。决算、预算。突击花点钱。下个月开总结表彰大会,让办公室把稿子修得差不多了,就等数据出来。”肖李平推推眼镜。
“……其实我一点都不想知道你在干啥。就是觉得俩男人这样坐一块有点gay。”对方说。“一说这种蛋疼话题,就一点都不gay了。”
“顾铁,你有点正形行不?”肖李平皱起眉头。
“不行。”顾铁斩钉截铁地回答。
肖李平想找点什么好词教训他一下,忽然有个声音在身边用英语说:“喂喂,我到了,其他人呢?”
顾铁和肖李平身边投射出盘腿坐着的年轻黑种人,穿一身滑稽的紫色卡通睡袍,带着绒球睡帽,端着一只柠檬黄的咖啡杯。
“快了吧?”顾铁看看时间,撇撇嘴。
很快,另外两个身影出现在房间里:一个金黄头发西装革履的高大北欧男子,一个身材矮胖、梳着印第安人双股辫的黄种中年女人。
“开始吧?”肖李平望向顾铁。
“您请您请。”顾铁坐起身来,伸手谦让。
肖李平叹口气,站起来环顾四周,开口:
“北京时间2052年10月8日17:00,这是本月的第一次见面,缺席的萨基尔将在归来后收到视频资料,汉语是我的母语,按照惯例本月汉语普通话是轮值语言。这是一次简单的碰头会,用于确认我们彼此的状态正常,另外通报一下进展情况,拟定下次会议议题。”
他停下来看了看空气中悬浮的巨大红色数字:“你们可以看到,第四位数字还是没有变化,距第三位数字确定已经二十五个月了,毫无进展,——我甚至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肖李平摊开手,做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同志们,革命尚未成功啊。”顾铁补充道。
穿睡衣的黑人插嘴道:“亚当,我一如既往地尊敬你和你的小脑袋瓜,不过以后能不能别再说‘同志们’了?你知不知道这个词传译后在豪萨语里的发音有多难听?”
印第安女人瞟了他一眼:“别理会这个小丑,马特里尔的清醒程度和体内酒精含量成正比,显然他还没有喝下今天的第一瓶棕榈酒。”
黑人略显愤怒地举起黄色的马克杯:“塞内加尔人才喝那种低度发酵的垃圾果汁,——他们的球队能够战胜我们的球队,就是因为他们的球员没有喝醉,这不是非洲雄鹰的过错,更不是阿布贾蒸馏酒的过错!”
“安静点吧,马特里尔,还有你,夏姆榭尔。”肖李平板着脸说。两人显然对他有点畏惧,垂下了目光。
顾铁咳嗽两声,说:“通过伊斯拉斐尔的帮助,”他向肖李平点头致意,“我们在‘创世纪’中输入的总线程数达到了七百个,这已经是后门吞吐量的极限,目前我们的峰值运算量达到了2374ppm(百万分之一),想再增加线程数而不被创世纪发现的几率,基本是0。”
“那使用科研配时做壳呢?我公司下属研究所有300ppm的权限,可以全部贡献出来。”北欧男人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他思索了一下,在空中画出一个简单的系统架构,“壳的安全厚度在5到10ppm之间,加上1ppm的交换损耗,如果我们新增加的线程使用树状结构,应该可以降低风险,把计算的峰值强度增加到2663ppm。”
“我有一种感觉,计算找不到最终答案。“夏姆榭尔说道。
“印第安人的直觉?”马特里尔戏谑地问。
“阿帕契人的直觉。”夏姆榭尔纠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