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章 音色如珠舞有神
今日在座,赏歌赏舞赏美人之外,最重要的却还是赏宝。然而,尽管适才那千宝阁主人已经引来各方闻讯而来的豪商大贾,也有不少珍奇之物,但对于看惯好东西的这些贵介子弟而言,等闲金玉早已经不入法眼。尤其是窦十郎这样以风雅自居,更兼且以善胡腾舞名扬长安的少年贵胄,刚刚外头前来禀报的那一把逻沙檀琵琶无疑让他极其技痒!
此刻闻听杜士仪这话,他不禁眼睛大亮,立时好奇地问道:“哦,此话怎么说?”
见满座那些精通音律也好,不通音律也罢的长安贵家子们,无不是如窦十郎一般好奇,杜士仪便笑着说道:“那一日安国寺公孙大家第一天上演剑舞之际,我正好和东都张参军和吴大家同席。剑舞之后,张参军曾经出言邀我他日去温柔坊张宅。数日之后我便和王十三兄一块去了,张参军因见我所携端溪石砚及松烟墨,爱不释手,便以这一把逻沙檀琵琶并几幅字,换了那一套墨砚去。”
“东都张参军和吴大家……莫非是张颠吴狂?”
“正是草书甲天下的张颠,画艺世无双的吴狂。”
四座一时惊咦四起,有的恍然大悟,也有的依旧半信半疑,如窦十郎这般的便干脆直截了当问道:“张公一笔狂草惊天地,什么好墨砚没见过,却如此推崇你带去的那一套东西?”
“砚是端溪石,墨是王屋松烟,前者北地本就少见,至于后者,说来恐怕贻笑大方,只因我居于嵩山期间,那些墨螺墨丸用多了,总觉得不够尽善尽美,因而亲自按从前所见古卷上墨窑之法,亲自延请墨工于嵩山建窑,继而有所成之后,墨工方才赴王屋烧制松烟墨。从中所得的最上品松炱制成墨锭,所用描金之外,尚有卢师新作草堂十志图,因名曰草堂十志墨!张公挥笔疾书之后认为绝妙,一时豪兴大发挥笔书曰,端溪石砚,王屋松烟!”
“你说你和王十三郎一块去的……这么说来,王十三郎也回了长安?”
“不错,他兄弟和我一道抵达的长安,于今不过三四日。”
张简眼见得杜士仪当着如此多贵人的面,依旧侃侃而谈镇定自若,心中不禁生出了十分羡慕。发现四周皆静,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拉了拉一旁那昆仑奴的袖子。见田陌诧异地扭头看他,他张了张嘴正想开口,可想到此刻这一片寂静,自己若出声恐为人所觉,顿时按捺了那冲动,又摇了摇手。
“能得张颠如此盛赞,足可见那墨砚绝妙!只不过,杜十九郎,你还是赶紧把你那一把逻沙檀琵琶拿出来,让我等赏鉴赏鉴!”
话虽如此,窦十郎最感兴趣的还是杜士仪那一具琵琶,少不得出言催促。等到杜士仪笑着接过田陌递过来的皮囊,解开之后又拿出了那一具琵琶,他不禁目不转睛,尤其是当东西捧到自己面前时,他更是毫不迟疑地接了过来。尽管善于乐舞,他却不如起头外间那老者一般经验丰富老到,端详好一会儿之后,最终抬头看着杜士仪问道:“杜十九郎可能奏上一曲?”
“单单奏一曲未免无趣。”不等窦十郎开口叫歌舞姬人表演,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上一次在毕国公窦宅,本以为有幸能见窦十郎名噪京城的胡腾舞,不想却最终不得那机会。不瞒窦十郎说,在山间这一年多来,我正好得了一首新曲,正合胡腾舞那舞步腾挪,不知窦十郎肯一试否?”
窦十郎几度在宫廷演舞,在窦宅盛宴之中,也常常会不吝献艺,一时京城人人称道其胡腾舞第一。此刻杜士仪既然起了个头,周围其他贵介子弟立时附和连连,鼓噪阵阵。而窦十郎在最初的意外之后,当即大笑道:“今日既有这价值连城的逻沙檀所制琵琶,又有杜十九郎这为公孙大家赞口不绝,王十三郎亦推崇不已的琵琶高手,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曲是新曲,若我有什么错失疏漏,各位就请多包涵吧!”
“自然自然,能观窦十郎一曲胡腾,今日大家一饱眼福,谁若是说三道四,便推他下场,各位说是也不是?”
“正是此话!”
四周既都是这样大笑撺掇的声音,窦十郎方才一撑地面站起身来,也不再推搪。他今日所着袍服甚为宽大,便索性掖了一角在腰中,随即含笑看着杜士仪。而刚刚仔细校了校琴弦,又戴上护指调了几个音的杜士仪抬起头来微微一颔首,随即右手欣然一拂,一连串欢快喜庆的音节便从指尖流淌而出。在座其他通音律的人不免彼此看了一眼,都从各自脸上看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的确是新曲无疑!
而窦十郎随意做了两个起始动作,听得果然曲子从未得闻,一时立刻兴致盎然。几个简简单单的腾踏舞步之后,他立刻拍手示意停止,径直大声叫道:“来人,上铜盘!”
若是正式场合演胡腾舞,必定需得置一铜盘,腾挪之间脚下绝不许越过铜盘盈寸,否则便是失足。此刻窦十郎如此说,分明是将今日当成了平日大宴一般看待,一时间众人不禁齐声催促。待到原本主位上的千宝阁主人慌忙让人取铜盘来,一个婢女低头捧上,众人顿时无不惊叹。但只见这铜盘不过一尺半许,较之平日胡腾舞所用所狭何止一倍。然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窦十郎竟是大手一挥道:“不用再找了,就用此物!”
乐声再起,起头那一段音节之后,杜士仪见窦十郎无论反身扭腰,抑或是腾踏起舞,无不是应付裕如,当下在两个重复的小节之后,立时切换成了轮指,眼见得窦十郎那舞姿腾跳欢快,有心人侧耳细听,只觉得那音色如玉珠碰击,清脆悦耳,再细细看杜士仪指法,但只见那右手指掌之间一轮一梅花,竟是予人美不胜收的感觉。及至那曲声时快时慢,窦十郎的舞步亦是时快时慢,尤其几轮最最惊险的动作,每每让人觉得下一刻便会摔出铜盘,窦十郎却始终屹立不倒,一时四周彩声不断。
在这惊天彩声之中,乐声非但纹丝不乱,而且那穿透力竟仿佛更强了些,一声声一阵阵,当最终止歇之际,大汗淋漓的窦十郎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继而大笑道:“若不曾舞过,只以为十九郎和我合演过多次,这曲调竟仿佛是为了我这胡腾舞量身定做一般!好曲子,果然好曲子,这曲谱我可要定了!”
“这却好说,来日我抄一份给你便是!”
“我可等不及来日了!”窦十郎说着便上得前去,不由分说把杜士仪拉了起来,又冲着其他众人举手团团一揖道,“今日剩下的宝贝我也不和诸位争了。今夜窦宅还有一场盛宴,我原就觉得曲子有些不够好,想不到杜十九郎自己送上门来,这下子可是得人了。诸位若是晚间有空闲,不妨赴窦宅一乐。好了,我等先告辞了!”
杜士仪见窦十郎说完便看着自己,少不得苦笑着四座一揖道:“本想今日到千宝阁来凑个热闹,这一饱眼福看来只得等日后有机会了。”
不等杜士仪转身离去,主位上那千宝阁主人却连忙站起身道:“杜郎君留步!”
他一面说一面快步上了前,却是从旁边随侍小童手中拿过一块打磨光滑的竹制名刺,因笑道:“今日留不得杜郎君,还请杜郎君接下来若是有空,再到千宝阁一会。门上见这名刺,自会延请杜郎君入内。”
“好,多谢了。”
一路出了千宝阁,见窦十郎在从者的簇拥下上了马,杜士仪纵身上马之后,扭头看见田陌和张简在后头,他便扬声说道:“窦十郎还请先行,我慢一步就到。”
窦十郎想当然地把田陌和张简都当成了杜士仪的从者,见两人一为步行,一为骑驴,要快是快不出来了,他只得开口说道:“毕国公窦宅在东市西南的亲仁坊,启夏门大街之东,从北第七坊,只让坊中武侯带路就行。不过,若有王十三郎,那才真是绝妙不过,对了,就是此话……杜十九郎,我先走一步!”
待见窦十郎扬鞭疾驰而去,一应从者纷纷紧随,杜士仪方才对张简笑道:“窦十郎既是邀约,不知道张郎君可有兴趣同行?”
张简在京城这几年里,即便省吃俭用,盘缠也早就开销殆尽,竟只能靠在书坊中替人做抄手补贴生计。即便知道那些自己精心设计的墨卷很有可能被人当成是废字纸,可他还是咬牙一次次奔波自荐。此刻,面对从天而降的机会,他几乎想都不想便跳下毛驴一揖到地道:“多谢杜郎君提携!”
杜士仪下马不及,连忙让田陌去扶了人起来。眼见得张简满脸激动的潮红,上了毛驴还有些失魂落魄的,他不禁心中暗叹。
天下才子尽汇长安,他前世今生虽积累不少,但绝不敢说惊艳无双。要想把握将来,先得把握现在。甫一到长安,他有多种选择,也可以去拜见玉真公主。可玉真公主在长安城内城外的道观别业众多,他未必能够找到人,更何况如此造访无有先声夺人的效果!
所以,打听到千宝阁这斗宝大会,窦十郎天天都去,不但为了搜罗乐器,而且还为了搜罗乐谱,仿佛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豆卢贵妃生辰宴,他便做了如此打算,如今看来,他这是赌对了!
第一百二十一章 曲如珠玑因定策
从西市南门出来,沿春明大街南第二街往东行过五坊之地,越过启夏门大街,便是亲仁坊了。
杜士仪依窦十郎之言,从北门而入之后便去向坊中武侯带路,果然,对方二话不说便干脆一路把他们引到了那座窦宅之前。而杜士仪到门口尚未通报,早有一个从者迎了上来,行礼之后便笑着解释道:“我家郎君尚未回来,特意让我等赶回家里等候杜郎君。”
笑着点点头随人入内,待到进了正门,杜士仪见身后的田陌和张简被人拦下,他便停步解释道:“张郎君是我友人,我那曲谱还在他那儿。至于我这昆仑奴素来知礼懂事,我习惯了有他跟着我。”
前头带路的从者立刻回头打了个手势,随即便仿佛丝毫不在意多两个人似的,继续转身在前头带路。绕过位于高高夯土地基上的那座正堂,他便头也不回地解释道:“晚上夜宴便在此处。豆卢贵妃十日后于亲仁坊宅庆生。虽不是整寿,但因为贵妃此前病过一场,如今痊愈,圣人大为高兴,吩咐好好操办。圣人是否亲临不好说,但诸位大王贵主都要前往贺寿,我家十郎君要献上一曲胡腾舞,所以今晚宾客云集,算是一场预演。听说圣人召见公孙大家一观剑舞之后,大加赞赏,留公孙大家在梨园教导弟子,旋即又命公孙大家为贵妃生辰宴献剑器舞一曲,梨园之内乐师,近日以来全都在排练不停。”
豆卢贵妃这个名字,杜士仪并不陌生。
早在东都崔宅之中,崔五娘便提到过她。豆卢氏说是睿宗贵妃,但那贵妃封号还是睿宗李旦当傀儡皇帝时册封的,而中宗神龙初年,其伯父当时任宰相的豆卢钦望上表将其接回,多年以来就一直住在亲仁坊私宅。其间不曾褫夺贵妃尊号,不曾减少供养,纵观古今,这种后妃出宫别居私宅的例子估计都是头一份。而且,豆卢贵妃膝下无子,早年对丧母的当今天子李隆基有过养育之恩,后又得武后允准养过岐王数年,情分等同母子。
对于后头住在西市好几年的张简来说,深居简出的豆卢贵妃却并不是熟悉的名字,闻言不禁绞尽脑汁地回忆那些仅有的只言片语。故而直到来人带着他们进了一座轩敞明亮仿佛厅堂的二层小楼,他才回过神来。
“杜郎君,这是我家十郎君珍藏各式曲谱的地方。”那从者恭恭敬敬行了礼,这才又指着四壁那些架子上放着的一卷卷书卷说道,“其中多有民间很少得传的古谱,杜郎君可以随意翻阅。为了豆卢贵妃的生辰,十郎君原本打算请梨园李龟年兄弟三人谱曲,然则因为公孙大家奉诏而至,李龟年三兄弟除了紧急排练大曲之外,还要为公孙大家作曲练歌,一时之间只能派人致以歉意。今日郎君前往千宝阁本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古谱,不意想恰逢杜郎君也来了,真是得天之幸!”
他显然是窦十郎极其宠信的人,三两句解释清楚了关节,见杜士仪会意,他便笑着施礼退下。这时候,置身于这宽敞而又满是珍卷的屋子里,杜士仪忍不住两眼放光,随意到角落中一瓷缸内拿起一卷,于手中解了束绳展开一看,立时轻轻哼起了曲调。而田陌东张张西望望,最终有些百无聊赖地直接盘膝坐下了。待抬头看见张简呆呆地站在那儿,他不禁支撑着下巴纳闷了起来。
郎君为什么对这张郎君挺看顾的?
张简尚未回神,杜士仪已经转过头来,扫了张简一眼便开口问道:“张郎君,可通谱否?”
唐人好乐,尤其是达官显贵好乐,杜士仪若非上辈子民乐基础打得好,又在草堂随裴宁学通了琵琶熟练了读谱写谱,如今也只会寸步难行。因而,他虽是随口一问,却也期待能得到一个称心的答复。他带着张简去千宝阁也好,来窦宅也罢,原只是因为其住在西市,对不少朝贵之事有所了解,兼且因其奔走行卷,一时生出了几分同情怜悯,故而也想顺手帮一把。但如此带了张简到这毕国公窦宅,除非其通晓琴箫等乐器,至少会是助益,窦十郎也就无话可说,否则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张简在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这才嗫嚅说道:“琵琶琴箫瑟之类,我一窍不通,只从前曾经因缘巧合,学过多年羯鼓。只是因从江南远道至长安,路途不便,没有将其带上……多年不奏了,只怕有些生疏。”
所谓羯鼓,正是流行于龟兹、高昌、疏勒等地的乐器,与胡腾舞最最相配,此刻听到其一个出身江南道宣州的南方书生竟然精通羯鼓,他一愣之下便大笑道:“既有此能,今日张郎君是来对了!”
当窦十郎风尘仆仆带着王维和王缙兄弟踏入这院子,便只听屋子里琵琶声羯鼓声,仿佛是在合奏一首曲子,虽配合间有些生疏,但曲调新奇,竟赫然又与之前在千宝阁那一首乐曲不同。他驻足只听了片刻便一时大喜,却只见王维已经撇下他疾步先冲了进去。
“杜十九郎,你随口一句话,害得我还没歇上一口气,就被窦十郎给死活拖了过来!”
“王兄果然来了!”盘膝而坐的杜士仪见王维口中说得气恼,面上却笑吟吟的,连忙起身拽了他过来到自己刚刚那坐席坐下,随即将手中那一卷刚刚抄录出来的曲谱塞在了他的手中,“王兄且看这个,其他的话待会儿说。”
等到王维凝神看谱,杜士仪眼见得窦十郎和王缙一前一后进来,少不得上前拱手厮见了,旋即便开门见山地说道:“窦十郎,虽则李家兄弟三人如今脱不开身,但梨园之中多有能手,何至于无人能为你谱一首合适的新曲?”
“能手固然众多,然则你们应该知道,除却李龟年兄弟这样天赋异乎寻常的,多数人都习惯了宫中那些歌舞大曲,谱出来的曲子往往是恢弘大气,虽则兼具西域以及江南各种风情,但总是格局太大。须知我所擅长的胡腾舞,本就是民间小乐,缘何整个长安只有我最擅长此舞,原因很简单。”
明人面前不说暗话,顿了一顿,窦十郎索性实话实说道,“那是因为胡腾舞虽偶有汉人伴舞,但主舞必是胡人,这却和胡旋舞不同。别人不擅长,我却擅长,故而京中无人能及我!豆卢贵妃的生辰宴,圣人极有可能不知会其他人,微服亲至,而梨园弟子必然会献上歌舞大曲以作为庆贺,更何况还有奉诏至京,奉御命要献剑舞一曲的公孙大家。所以,如何让我这一曲简简单单的胡腾舞显得别致,便是最要紧的。”
这话说得直白,路上只听说了一个大概的王维王缙兄弟固然恍然大悟,杜士仪和张简亦是明白得很。此时此刻众人一一围坐下来,杜士仪便若有所思地说道:“既数日之后方才是豆卢贵妃生辰,缘何窦十郎今夜便要在夜宴上演一曲胡腾舞?为人看去,异日再演岂不是大大失却期待感?”
“因为今夜岐王会亲至。”
见这一句解释让众人立刻沉默了下来,窦十郎少不得轻咳一声道:“不过只是预演,有了各位帮衬,想来岐王一定会满意的。”
王维匆匆扫完了杜士仪手中的曲谱,他心中已然有些技痒,这会儿听得窦十郎所言,他不禁抬头说道:“岐王最好音律,又是为其养母豆卢贵妃祝寿,若要预演,还不如对大王言明,为了给豆卢贵妃一个惊喜,请恕这曲子得敝帚自珍藏到最后,否则就没有惊喜了。”
“咦?”
“这主意妙,大王若是不信,便请了他单来观瞻!”
杜士仪见张简不解地惊咦一声,而窦十郎想都不想便抚掌赞叹答应了下来,他立时明白窦十郎起初请了岐王来,只是为了对其表明自己已经尽力而为,对于什么惊喜和期待感则是不抱什么希望,但刚刚抓到了两根救命稻草,便立时把希望放大了无数倍。
然而,比起那些动辄数十数百的大曲,以及用上几十种乐器高达数百人的教坊司坐立伎,窦十郎这一曲胡腾要出彩,着实不是那么容易的,至少单单靠那一首新曲决计不够!
于是,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刚刚在千宝阁那首曲子,是我在山中一时习作,但此前窦十郎和王兄十五郎进来时听到的琵琶与羯鼓合奏,是我三师兄裴三郎所做。裴家琵琶,本就出名,他更是精擅音律,只不喜人前显摆,故而鲜少扬名。可要说真才实学,绝不逊色丝毫。”
“单单此曲,果然是珠玑之作,几乎难以改动一音。”王维亦是轻轻点了点头以表赞同。
尽管只听了后半段,但窦十郎信之不疑,当即说道:“二位都如此说,这曲子自然没有问题。”
“但仅仅如此恐怕还是不够。”杜士仪仿佛没看见窦十郎陡然之间紧张起来的脸,镇定自若地说道,“窦十郎刚刚说了,宫中必然会演大曲,再加上公孙大家的剑器舞,走寻常路决计出彩不了。且胡腾舞本就是西域民乐,既如此,不如另辟蹊径,取其热闹喜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贵客盈门贺生辰
尽管豆卢贵妃出内另居亲仁坊以来,转眼之间就已十余年了,但当今天子李隆基登基之后,念在当初养育之恩,不仅为其与睿宗王贤妃一样加食实封二百户,而且逢年过节常常有各色金玉锦帛,珍馐美食赏赐,前时她病倒的时候更是恨不得把整个太医署都派过来,各色珍奇药材犹如流水一般送到府中。因而,哪怕这一次豆卢贵妃五十八岁的生辰并非整寿,自早一日开始,便有人开始陆陆续续送生辰贺礼,待到正寿这一天邻近午时,更是宾客纷至沓来。
因名分尴尬,朝中大臣们多半都是令自家晚辈前来贺寿并送贺礼,五姓七望,关中四姓,各家无一代表缺席,再加上王侯勋臣国戚,一时间贵介如云,锦衣如织,出入之间,人人都在议论早几日就传扬出来的消息。
“听说圣人钦定,今夜令演西凉大曲!”
议论之中,有人悄悄说豆卢氏本是鲜卑大姓,这西凉大曲自然也算是应景,但也有人争辩说只因为豆卢贵妃喜好西凉之音,若真的是要鲜卑古乐,怎么也该是其他大曲才是。但也有人对这种无聊的争辩丝毫没有兴趣,这其中,坐席靠后的杜文若便满心都在思量杜士仪。一想到人回了樊川之后没了落脚之处,竟然就那么大喇喇地住在平康坊崔宅,而后在千宝阁又是大扬声名,他就觉得心里如同火烧似的,一时竟没有注意有人在身边落座。
“杜六郎。”
“嗯?”杜文若侧过头,见身边那个俊朗的年轻人似曾相识,不禁微微蹙眉,随即方才嘿然笑道,“没想到今日这盛会,代表关中柳氏前来的,竟然是柳郎君。”
“关中柳氏人才济济,我岂能说是代表?”柳惜明仿佛是谦逊一般自嘲了一句,随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倒是听说今年京兆杜氏方才是人才济济,光是应解试的就有五六人,这岂不是竞争激烈,先要自家人好好争抢一番?”
面对这哪壶不开提哪壶,杜文若登时面色铁青,随即硬梆梆地说道:“不劳柳郎君操心。”
“我一个外人,自然轮不到我操心京兆杜氏的家务事。只是,杜六郎莫非不知道,毕国公窦宅数日前那一场夜宴……”
杜文若早就听说过柳惜明和杜士仪之间有些过节,不等其说完便冷笑道:“我的消息还没那么闭塞。杜十九固然是为窦十郎所引去了毕国公宅,但岐王驾临的那天晚上,他并不曾露过面。不过是会弹几曲琵琶,和窦十郎稍稍谈得来些,仅此而已。”
“可我听说的却不止如此呢。”柳惜明依旧是笑容可掬的那张脸,说着竟更凑近了杜文若几分,声音亦是轻得足以让邻座难以闻知,“那天窦十郎可是还请了太原王十三郎和王十五郎兄弟前去窦宅,这整整十天,杜十九郎和王家兄弟就不曾离开过窦宅半步。而且,岐王驾临窦宅的那天晚上,他是不曾当众露过面,但窦十郎也借故没在人前出现,却以探讨音律为名,请了岐王入内商讨,这一去,就是整整一个多时辰。你说,究竟那位大王是见过杜十九呢,还是没见过杜十九呢……哎呀,京兆解试,同郡望同姓同登等第,可是比凤毛麟角还稀罕呢!”
眼见得柳惜明啧啧称奇,继而站起身地回自己的坐席去了,杜文若紧紧攥着手中那薄薄瓷胎的白瓷杯盏,那力道几乎能将其捏破了。良久,他才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杜十九,怎能一直让你出尽风头!”
而柳惜明回到自己的坐席,若无其事地和左右谈笑风生了一阵子,他便轻轻吁了一口气。去年姜度坠马受伤之后,一度没有任何动静,他最初还没放在心上,谁知道他在万年县试中成功居先突围后,京兆府解试之前,却是一时间流传起了各式各样对他不利的消息。
这还不算,解试的时候,他身上频频发生各种各样的怪事,诸如砚台被打翻,邻座指他作弊,甚至于他绞尽脑汁写就的那一篇试赋,却被主持解试的渭南县尉说得一无是处。他事后才通过种种渠道得知,在背后作梗的不是别人,正是姜度!
他自信此前那件事并未露出什么马脚,必然是杜士仪捣的鬼!
“郎君。”一个小童在他身后停步,跪坐下来之后便凑近了低声说道,“婕妤捎信出来,说是今夜圣人会微服前来,为豆卢贵妃庆寿!”
“知道了,你退下吧。”
尽管人人都猜测天子会来,但究竟是否真的驾临,却是没人说得准。当宋王、岐王、薛王、申王和玉真公主淮阳公主等等先后而至,一时间堂上满是天潢贵胄,尤其当精神焕发的豆卢贵妃不用婢女搀扶便出现在人前时,一时间下头的宾客更是各式各样不绝于耳的吉祥祝语都送了上去。豆卢贵妃一一含笑听着,待落座之后,见玉真公主仿佛理所当然一般挨着自己的坐席下首坐了,她方才轻声责道:“这也太张扬了。”
“没什么张扬的。”玉真公主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亲昵地亲自上前给豆卢贵妃斟了一杯酒奉上,这才低声说道,“我当年出生才一年,阿娘便去了。若不是贵妃阿娘,阿兄当时已长,我尚在襁褓之中,就是夭折了也未必有人知道。养育之恩重如山,哪里会因为贵妃阿娘一朝出内,便断了这些情分?”
说到这里,想起豆卢贵妃出内的时候,自己已经差不多懂事,知道是豆卢贵妃和父亲睿宗已经到了无法相容的地步,她不禁黯然叹了一口气,随即又强自露出欢容,硬是让豆卢贵妃满饮了那一杯,这才说道:“阿兄说,先头王贤妃仍在宫中,他不好兴师动众光明正大前来,却一定会微服来悄悄为贵妃阿娘贺寿。算算时辰,梨园那些人也该到了。只是这一次还多了公孙大娘,足可见贵妃阿娘这生辰真是赶得巧了!”
尽管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纪,但听到天子真的打算微服亲来,豆卢贵妃还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心情更激荡得无以复加。此时宾客大多已经到齐,当外间禀报进来,道是宫中教坊司的乐班已经到了,一时间宾客自然齐齐称颂圣恩。
豆卢家的这座宅子,本是当年豆卢钦望为宰相的时候为侄女请得,此刻这正堂轩敞高大,可容纳了这许多宾客,自然容不得多达上百人的燕乐乐队以及那些歌舞姬人。因而,正堂之外的院子里早就搭起了高台。眼见得那一支西凉大曲的乐班各自就位,堂上自然渐渐安静,那西凉大曲起初一段无歌不舞的散序,立时在上百人囊括了琵琶、笙、短笛、尺八、长笛、箜篌、铜钹等等各种乐器的演绎下,在四空中飘散开来。
杜士仪和窦十郎王维张简站在一墙之隔的院子里,耳听得那西凉大曲在散序的苍凉之音之后,须臾便有歌声掺杂了进来,他不禁若有所思地细细品鉴着这第一次得闻的燕乐大曲。然而,窦十郎却在旁边懒洋洋地评点道:“你们是第一次听闻,大约会觉得雄浑苍劲,但要是每逢宫中节庆饮宴,总是这些调子,听多了也就不过这么一回事了。这西凉大曲与其说是开场大戏,不如说是显示天恩,毕竟如此荣幸,无论哪位相国公卿都没有。”
“曲是好曲,且教坊司之中国手众多,歌舞亦是排演精到,不过盛大则盛大矣,确是不如杜十九郎的小心思。”王维亦是轻轻点了点头,见最后头的张简已经是紧张得脸都红了,他便笑着说道,“就连我,更期待的也是此后公孙大家那一曲剑舞究竟会如何惊心动魄。”
“说到公孙大家,一晃便是相别近月余。”
杜士仪才刚说完这句话,就只见那高台后头的阴影处,突然探出了一个脑袋。还不等他看清楚人是谁,脑袋却又缩了回去,但不多时又重新探了出来。这一次,他终于认出那正是岳五娘。
眼见一身男装的她抱手而立,那张比其师更加艳光慑人的脸上,表情仿佛让人捉摸不定,他不禁在心里暗叹了一声。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人直直地朝自己看了过来,随即仿佛张嘴发出了一声惊呼,下一刻就转入了高台后头,很快拖了一人出来,不是公孙大娘是谁?
见公孙大娘一身便装身姿挺拔,隔着这不算近也不算远的距离,只是对自己微微颔首示意,他微微一愣便连忙颔首回礼,却不想人须臾便闪身再次消失在了高台之后。他心头生出了一股淡淡遗憾,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见窦十郎和王维都未曾留心,张简则是只顾着自己紧张根本没有在意,他不禁转身从门前回来。可还不等他打叠精神和三人说上什么话,背后就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杜郎君,你怎么也来了!还有王郎君?”
杜士仪倏然回头,见岳五娘竟是就那么一身男装站在自己面前,他不禁为之一愣,听到此刻乐声渐渐急促,他才没好气地说道:“这会儿已经第三段连碎,这一曲都快结束了,要盘问有的是时候,要是耽误了你师傅的剑舞,回头可有岳娘子你的苦头吃,还不快回去!”
“老气横秋,要说起来,我可比你年纪大呢,回回都当人家是孩子一般教训!这一首西凉大曲之后,可还得穿插了好些歌舞,这才会轮到我们。否则师傅上台,别人岂不是要空得冷落了?”
留下了一个嗔怒的表情,岳五娘便仿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就消失在了门外。直到这时候,张简才如梦初醒地问道:“刚刚那是……”
王维瞥了苦笑摇头的杜士仪一眼,微微笑道:“是公孙大家弟子岳五娘。”
第一百二十三章 剑舞贺寿,寒意...
一首西凉大曲奏完,无论是否真的人人感兴趣,一时端的是满堂彩。レwww.uu234.com♠思♥路♣客レ(百度搜文學馆.c om)而接下来尽管豆卢家那些歌舞姬人竭尽全力表演,但宾客们一口气都松懈了下来,兼且得知公孙大娘师徒已经到了,观赏起别的乐舞时,自然意兴阑珊。
就连豆卢贵妃亦是忍不住低声问道:“公孙大娘的剑舞这些年京畿一带传得神乎其神,真有那般神妙?”
“这个问题贵妃阿娘得去问阿姊,抑或是阿兄,我这些天忙着带人替阿兄见几个道士,今天也是第一次观赏那号称独步天下的剑舞。”玉真公主微微一顿,随即才突然顿了一顿,随即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据说军中剑舞,以幽州军中裴将军第一,只可惜人镇守边陲,不得一观虚实。”
两人正说话间,堂上已是有人建议献贺寿诗。一时间,各种各样的吉词佳语又是接连不断,但凡龟鹤等等长寿吉物,诸如福寿之类的溢美之词,听得玉真公主是好一阵头昏脑涨。尤其当岐王李范满脸堆笑捧酒上来为豆卢贵妃贺寿,一开口又是如松似海之类的俗话,她终于忍不住蹙眉嗔道:“岐哥就不能换几句新词么?翻来覆去这些老花样,听得我头都涨了。”
岐王李范对玉真公主这脾气早就习惯了,闻言虽一时窘然,但还是无可奈何地说道:“九娘也太挑剔了,这祝寿年年要想新词,谈何容易?只要我一片诚心能让贵妃阿娘知晓就够了。好好,我也不说什么滥俗之语,唯愿贵妃阿娘年年rìrì笑口常开。”
“我领你这片心。”豆卢贵妃笑着满饮了那一杯,放下杯盏之时,脸上又露出了深深的怅惘,“只是,若想我真的笑口常开,只要你膝下再多几个孩儿,常常带来让我看看,我就心满意足了。”
见岐王李范的脸sè微微一变,玉真公主想到李范独子也夭折了,不禁心里咯噔一下,随即强笑道:“贵妃阿娘既然这么说了,必然就是极准的,岐哥将来儿孙满堂自不必说!岐哥,快来我旁边坐,这儿无遮无拦,一观接下来的公孙大娘剑舞正好!对了,我听说岐哥待会儿也预备了一场歌舞给贵妃阿娘祝寿?只可惜阿兄下手快,直接就把公孙大娘召入了宫中,害得我jīng心预备了那一首道曲,如今别说拔得头筹,恐怕顶多只能让人勉为其难喝一声彩了。”
“谁能比得上皇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岐王李范的眼神变得极其幽深,但转瞬间便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虽说让人预备了一支祝寿的曲子,但只是歌者有些意思,不敢和皇兄那大手笔相提并论。不过……”他突然拖了个长音,脸上露出了一个狡黠的笑容,“窦十郎那小子神神鬼鬼预备了好些天,兴许能给贵妃阿娘一个真正的惊喜。”
话音刚落,豆卢贵妃和玉真公主还来不及追问,就只听堂上也不知道谁开口嚷嚷了一声:“剑舞开场了!”
一时间,不仅她们俩再也顾不上别的,就是岐王李范,宋王薛王申王以及其他贵主,四座宾客,无不是翘首往高台上看去。
然而,此刻还是只闻曲声不见人。和平素公孙大娘在民间表演时只有琵琶和铜钹小鼓相比,今rì所用乐师都不再居于幕后,但依旧只寥寥数人。然而,其中一人现身演奏之际,但只听音sè高亢响亮,直拔云霄,那种非同寻常的穿透力让杜士仪和王维也不禁为之惊叹,张简更是忍不住圆瞪了双眼,还是最熟悉这些场合的窦十郎不以为意地哂然一笑。
“没什么好惊奇的,李龟年这筚篥,他若是第二,天下便无有人敢称第一!竟是由他亲自上阵,怪不得能将这一贯表现悲音的筚篥吹出如此声势来!看样子,今rì这歌者必定是他那兄弟李鹤年无疑!今次用不着李彭年的舞,必然是他亲自奏琵琶!”
果然,随着那筚篥和琵琶彼此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乐声,就只听一个声调苍凉的高音徐徐响起。
“烽火动沙漠,连照甘泉云。”
只烽火二音,众人便只见一个遍身火红的身影跃然高台上,众目睽睽之下,竟少有人看清楚那登场的动作。不过倏忽间,但只听掌声雷动,彩声震天,然而,场中那一抹火红的人影却仿佛丝毫不为这些欢呼喝彩所动,身随剑影,红袂翻飞,但见空中一物刹那间散开,随着公孙大娘指掌之间雪亮的剑器凌空疾点十数次,那软软的红绸仿佛就此钉住了一般,许久方才软软垂地。
“是寿……竟然是寿字!”
第一次得观这剑舞的玉真公主并没有太在意乐声歌声,这会儿几乎站起身来。可同一时间,李鹤年已是唱出了第二句。
“汉皇按剑起,还召李将军。”
那起头的音阶原本已经极高,然而此音却仿佛陡然之间又拔高了一级,仿佛就连高亢的筚篥都不能将其压下。然而,最让人惊叹的却是那突然跃马登上高台身穿金甲手按长剑的另一个人,尽管在已经上了中天rì头照耀下的高台上,其身上的衣甲反shè的阳光让所有人都瞧不见头脸,但当她拔剑四顾演击刺之术的时候,仍是有众多人惊叹连连。只这些杂音,在场中原本红衣剑影交相辉映的公孙大娘渐渐停下动作的时候,骤然间完全消失了。
却原来并非公孙大娘身着红衣红裙,而是她身上赫然罩着一件红sè大氅。如今那红sè大氅在夜风中飒飒作响,竟是显出了十分威势!尤其当其上前应命,仿佛接过兵符应命而去时,那腾挪之间飞剑凌空的风采,也不知道让多少人为之心折。
“兵气天上合,鼓声陇底闻。”
随着筚篥声渐低,转瞬间羯鼓阵阵,但只见公孙大娘身上那火红大氅倏忽间一反,竟变成了纯黑一片。原本灼人眼球的红sè突然变成了沉静肃杀的黑sè,再加上那音调渐低的歌声,杜士仪只觉苍凉之声刺人心扉,再见其双手一合,手中单剑变成了双剑,脱手之间双双犹如流星之势直shè长空。当看到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腾空跃起,稳稳当当接剑在手,一时间在空中连道剑光,这才稳稳落地,他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不去看这jīng彩的剑舞会有怎样的结尾,转身来到了后头那些惴惴然的小家伙面前。
“这几rì教你们的步骤,都记住了?”
“记是记住了……”为首的一个童子平rì里跋扈嚣张惯了,可到这种场合,又看了公孙大娘如此剑舞,他竟是有些不安,答应了一声,待见杜士仪竟是笑呵呵地按了按自己的肩膀,他不禁鼓足勇气挺起了胸膛,“杜郎君放心,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的!”
“横行负勇气,一战净妖氛。”
说话间,外头那已经到了最后一句,杜士仪但只听那歌声尽处,再次彩声雷动,少不得又对着这些童子笑道:“不是竭尽全力,而是为了你们自个儿!记住,今夜可是你们齐齐露脸的机会,到时候人人赞颂的时候,不仅你们,就是家里人亦是面上有光!”
前头三人之中,窦十郎和王维毕竟见多识广,后者一把就拖了沉浸其中的张简回来。待见杜士仪含笑迎了上来,窦十郎不禁长长吁了一口气道:“怪不得两京之中jīng擅剑器舞的人那许多,竟没有一个人及得上公孙大娘那赫赫大名,光是那剑势之凌厉,便是无人能及,气势更是不凡!幸好我从不曾指望正面撄其锋,否则刚刚那曲看完就着实没jīng神了!杜十九郎,我算是明白你之前所言,热闹喜庆小巧别致是什么意思!”
比起当rì公孙大娘安国寺那一场数曲剑舞,今rì曲不在长,师徒同场也不过是取个意头,但教坊司中最最出众的李龟年三兄弟作曲为歌,更分掌乐器,光是他们三人便足以为往rì公卿贵第开场大戏,抑或是压轴好戏,更何况还添了一个剑舞无双的公孙大娘?因而,当豆卢贵妃含笑吩咐把人都请进来,见得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时,她不禁眼睛一亮,旋即便叹道:“连男子都难为如此雄壮之舞,你师徒二人技艺着实神乎其神!”
“贵妃过奖,无他,唯手熟尔。”公孙大娘再次裣衽行礼,见那些打量自己的目光中,不少都充斥着**裸的垂涎,她便复又垂首答道,“奴早已定下誓言,今生今世jīng研剑舞,不提婚嫁,不事男子,若是破誓,立时伏剑自刎。只求有生之rì,先师手中传下的这剑舞能够登峰造极!”
“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玉真公主见其虽低着头,但眉宇间尽显毅sè,不禁抚掌笑道,“如此心志,怪不得才刚进宫,阿兄就钦点你为乐营将!女子有此大志,自该成全!”
无论是宋王岐王这些诸王,还是在座那些贵介子弟勋官国戚,听得玉真公主出言,往rì即便声sè犬马好sè无度的,这会儿也不得不压下了心头绮念。然而,公孙大娘身边艳光四shè的岳五娘,却引来了不少觊觎的目光。尤其是就在玉真公主身侧的岐王,一双眼睛更是目不转睛地盯住了她。直到豆卢贵妃随口问了岳五娘所擅何技,她笑答了两句时,场中各sè目光方才一时为之一凝。
“回禀贵妃,儿所擅长飞剑击刺之技,十步之内取人咽喉,绝无虚发!为了练那一手,当初整整半年间,王屋山中的野兔山鸡之属,几乎都被儿飞剑猎尽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声若碎云金童舞
崔小胖子这一日跟着表兄王戎霆一块前来给豆卢贵妃拜寿,因是晚辈,王卿兰在遍地勋臣贵戚达官显贵的京城,又不算官职极高,只不过是占着太原王氏的名声,所以兄弟俩的坐席并不靠前。对于这种待遇,崔小胖子起初就有些不满,而且那些歌舞他很快就看腻了,只在公孙大娘那一曲剑舞的时候他提起了几分精神,奈何视线有所遮挡看不分明,而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进入正堂之际,他离得远又看不清楚,这下子登时有些气恼地站起身来。
“二十五郎?”
“我到外头吹吹风!”
崔小胖子没好气地对王戎霆丢下这么一句话,也不理会身旁多少人对那对师徒二人投以觊觎的目光,头也不回地出了正堂。直到外头吹拂着那一阵阵凉风,他才觉得在里头憋出来的那一股燥热渐渐消失了下去。百无聊赖的他眼见高台上已经又有一歌者登台,那声音高亢直入云霄,端的是技艺非比寻常,但他回头一看堂上宾客,几乎没有几人留意那歌声,他不禁没好气地冷笑摇头。
真心没意思,早知道还不如呆在家,到这儿看什么热闹!
他也没理会刚刚离席出来时自己没穿好鞋,就这么趿拉着鞋子往正堂旁边的阶梯下去。然而,才到了那轩敞的院子中,他却突然注意到,打北边五六个人往这边行来。头前一个大约三十许人,身材高大健硕,脚步沉稳,顾盼之间神采飞扬,而旁边陪侍的一人则虎背熊腰,虽然略落后半步,微微低头,但身上自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威势。再后头三四步远处,是三个从者模样的男子,可从他眼下的角度,却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其中一个恶狠狠地盯着前头那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眼神仿佛刀子似的。
尽管来人显然到得迟了,但崔小胖子好歹也是名门出身,深知今日亲王贵主云集,这种场合能够晚到的人,必定不是普通的权贵,慌忙退避一旁让路。可让他没想到的是,这几人行至他身侧时,头前那神采飞扬的年轻男子竟然驻足停住了,随即开口问道:“堂上正饮宴间,且外头歌舞正酣,你如何逃了席?”
那声音平和之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慑人气势,自诩为天不怕地不怕的崔小胖子只觉得一颗心砰砰跳了两下,随即方才躬身讷讷答道:“堂上人多,燥热难当,我出来吹吹风……”
“居然还有少年郎不爱热闹……”
崔小胖子偷眼瞥见那年轻男子打趣一句,微微一笑便往前走去,顿时舒了一口气,旋即却听得其对一旁那虎背熊腰的男子说道:“王大,你家那几个儿郎日后可多多进宫,二郎渐渐大了,也好有个伴……”
“大家厚待,某实在惶恐……他们几个听说今日豆卢贵妃生辰,也合力备办了一份贺礼,待会儿便会献上……”
崔小胖子闻言一愣,直起腰时,见那两人身后的从者中,一人突然往自己看来,他这才发现人竟是仿佛已经年近花甲,脸上一条条刀刻一般的皱纹却并没有让人显出苍老,而是让其看上去使人倍觉凶狠。他才刚打了个寒噤,另外一个人却是朝自己微笑颔首,面色殊为和善。眼看这一行人渐行渐远,回头看着的他总觉得那两个从者仿佛也非寻常人物,按着胸口长出了一口气,下一刻他便生出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大家……王大……进宫……莫非刚刚那是……
心乱如麻的他有心回去正堂之内瞧个分明,可又怕撞上刚刚那个凶狠的老从者,一时间进退两难。直到他冷不丁扭头瞧见那边厢南边偏门之内,两个自己认得的人夹杂在一行人中出来,他顿时想都不想便快步奔了过去。跑到一半时,他脚下的鞋子竟是掉了。他却也顾不得那许多,三蹦两跳就到了他们面前。
“杜……杜十九!”
“咦?”
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才笑道:“原来崔二十五郎也来了。眼下我们急着登台,待会儿再和你说话。”
见杜士仪说完便往前走,王维亦是微微一颔首就跟了上去,崔小胖子登时急了,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压低了嗓音嚷嚷道:“刚刚我撞见了……应该撞见了圣人!”
此话一出,看到杜士仪和王维都停了下来,就连旁边那两个自己不认识的年轻人也都为之诧异停步,他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也不能确定是不是圣人微服而至,但他唤旁边陪着的人作王大,而那人唤他作大家……那是不是圣人和霍国公王大将军?”
王维倒还好些,可杜士仪想到当初在桃林县发生的事,他也顾不得登台在即,立时低声问道:“你还听到说了些什么?”
“我还听到王大将军在旁边说,家里几个儿子也合力备办了一份寿礼。”
“他怎么什么都要掺一脚!”窦十郎恼火地哼了一声,随即就没好气地说道,“事到临头,也顾不上别人如何!杜十九郎,王十三郎,张六郎,咱们上!”
杜士仪立刻收摄精神,对崔二十五郎打了个无须担心的手势,便一时随窦十郎登台。
眼看这些人赫然往表演的高台而去,尽管不知道这算是怎么回事,但崔小胖子狠狠一跺脚,最终跑回原处穿上了鞋子,这才立时沿原路赶回正堂。然而,踏进其间,他便发现适才碰到的那疑似当今天子李隆基和霍国公王毛仲的一行人并未出现,只是正位之上的豆卢贵妃仿佛有些疲倦似的,将凭几放到了身侧斜倚着,倒是玉真公主不见了踪影。
他正纳闷,便有从者进来高声报说道:“窦十郎为贵妃献舞祝寿!”
公孙大娘师徒一曲剑舞之后,适才岐王宋王在内,已然有好几家献上了祝寿的曲目,但因都是乐伎所为,堂上虽也喝彩叫好,但终究兴致不高,此刻听说精擅胡腾舞的窦十郎要亲自出场,岐王李范便笑着说道:“窦十郎还真是有心,去岁自他伤了脚之后,无论哪家想请他演上一曲,他都推得干干净净,这一回可终于肯再次登台拿出真本事了!”
话音刚落,便只听一阵羯鼓声响起,起初一下一下极其迟缓,但渐渐便鼓声日急,到最急促时,那鼓声仿佛震破长空的一刹那,却是两个琵琶声一前一后骤然加入。乍一听两音不齐,只觉得杂乱无章极其不协调,待细细再听,只觉得那乐曲声一高一低,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须臾,两琵琶声骤然间合音一处,堂上一众宾客就只见角落中突然窜上来十几个头戴黄金束发冠,身穿红罗销金窄袍,脚踏黑云头皂靴的童子。
那些童子动作迅速地抢了上前,竟是在高台中央搭起了一座三层高的铜架,每一层置一铜盘,底层最大,二层稍狭,最高层赫然只两尺方圆。
见此情形,宾客们哪里还不知道这一场究竟是如何噱头,即便原本自斟自饮眼神迷离的岐王李范,亦是忍不住坐直了身子紧紧盯着那高台之上。眼见得底层和一层都有童子翻身跃上,而窦十郎亦是稳稳当当上了最高的那一层,他不禁眼睛大亮,当即抚掌大笑道:“这个窦十郎,说是请我参详音律,结果闹了半天却拿出了如此一出,就连我都蒙在鼓里!贵妃阿娘,窦十郎可是大大有心了……”
此话还没说完,宋王李宪突然眼睛瞪得老大:“那不是邓国夫人家的张九郎?上次我见他时,他还说羡慕窦十郎那胡腾舞,悄悄在学,怎么也上去了?”
宋王认出一个,申王薛王凝神细看,一时又认出了两个来,竟是幽国公窦希瑊家的儿子。这下子,场中顿时一片哗然。虽说各府饮宴,主家下场且歌且舞,这是常有的,比如窦十郎这等久负盛名者,于喜庆之日亲自献舞也并不鲜见,可伴舞也不用乐人,这就极其稀罕了!
豆卢贵妃在宫中多年,各种乐舞看过不知凡几,何尝不知道要翻些花样有多困难?听得是窦氏各家子弟齐齐上场,她微微颔首的同时,目光却又落在了底层和二层那些动作微微有些参差不齐,却一个个都极其认真的童子身上。看得出这些十几个童子不过七八岁的年纪,她素来和窦氏族人颇为亲近,不禁更露出了慈和而惊喜的笑容:“窦家子弟们真是有心了!不过窦十郎也是的,早不提醒一声,下场之前也该让这些孩子们到我面前来给我看看!”
“那就不是惊喜了!”岐王看着这一曲别开生面的胡腾,语带双关地嘿然笑道,“再说,相比乐班伎人,如此方才算是真正的尽心意!冀国公家老三脚下稳当,看样子弓马应是不错!”
席上窦家长辈们此前听窦十郎提出那建议时,各自心中还有些顾虑,禁不住窦十郎软磨硬泡,再加上家中子弟都跃跃欲试,他们也就答应了,此刻见果然是赞口不绝人人称道,众人不禁面上有光,尤其是窦希瓘更是面色红润发光,连嗓门都大了起来。
此时此刻,刚刚因一侍婢低声禀报而退席去的玉真公主又回返了来,听得岐王这话便附和道:“相比别人家都是精挑细选乐班歌舞伎,窦家确是真有心!幽国公毕国公冀国公他们三家不算,连邓国夫人的幼子都亲自上场了,难得他们竟然都能舞胡腾!”
挨着豆卢贵妃落座之后,玉真公主眼睛看着外间那乐舞,突然若有所思地抚掌笑道:“今日这一出,像否金童贺寿?”
宋王李宪登时也笑了起来:“只可惜只有金童,没有玉女,否则倘若齐全,便是另一段佳话了!”
见豆卢贵妃亦笑,毕国公窦希瓘便笑容可掬地说道:“但使圣人垂恩,金童玉女自是佳配!”
这言下之意便是想求窦氏子弟将来尚主了,玉真公主知道李隆基因昭成太后早故,对舅家尤为恩宠,别说今夜窦家如此苦心,就算没有,将来下嫁公主也绝无二话。尽管觉得窦家无甚人才,可毕竟积年富贵在,她便懒洋洋地说道:“只要阿兄一句话,此事还不简单么?”
豆卢贵妃对此也乐见其成,笑着说了一句如此甚好,下一刻,她但只听一声惊呼,一时间连忙抬头望去,却只见那高高的第三层铜盘上,窦十郎腾跃之间仿佛失却了重心,仿佛立时三刻就会从上头掉下来。若是寻常乐人也就罢了,然则当初昭成皇后被武后所杀,她在宫中抚养李隆基,而昭成皇后之妹,也就是如今的邓国夫人窦氏想方设法从宫外接济,因而她与窦家人素来亲善。倘若窦十郎因为给她庆生而出了什么岔子,她如何对窦家人交待?
因处在最高一层,窦十郎一腾一跃,皆是万众瞩目,偏偏其举手投足大见从容,此刻这惊险一幕一时引来了不止一声惊呼。然则千钧一发之际,但只听琵琶声登时再度转为急促,那一声声仿佛金戈铁马铁蹄疾驰,羯鼓声亦是声声如同碎云,但只见窦十郎奇迹一般一蹲一踏稳住身形,继而又是两三个难度极高的腾跃,这让人几乎屏气息声的转折顿时赢来了满堂彩。
再舞顷刻,其下二层腾跃的童子们,则是在羯鼓骤停,继而再响之际,一层跳落高台四周,二层跳落一层,而十余红衣壮汉则是飞一般地上得台去,趁着窦十郎一个空中腾跃之际,一声整整齐齐的呐喊,第三层的铜盘和支撑的架子一瞬间撤下一旁,但只见窦十郎稳稳当当落于二层,脚尖疾点之下又是空中腾跃急旋,几个高难度的动作之后,那几个壮汉又是如法炮制撤去第二层铜盘。
当此一时,刚刚四散为舞的童子顿时再次汇聚到底层落地的窦十郎身侧,这一刻,刚刚那些壮汉再次发力上阵,竟是将那丈许方圆的铜盘连同上头的窦十郎和所有窦家子弟都扛在了肩头。随着他们如此扛着这移动的铜盘稳稳从高台上逐步下来,原本稍处其后的杜士仪和王维自然抱着琵琶跟上,此前声如玉珠的琵琶声渐渐趋缓,只有张简仍在原地,羯鼓声亦是一下一下慢了起来。眼看这硕大铜盘在那些红衣壮汉肩扛之下渐渐来到了正堂之上,一时堂上之前看厌了各种乐舞套路的宾客们顿时彩声雷动。
十几个人影上下腾挪为舞,顷刻之后,窦家小儿郎们纷纷跃了下地,齐齐欢声笑语地到豆卢贵妃面前拜寿行礼,一时喜得豆卢贵妃笑得面上皱纹都几乎舒展了开来。然则眼看那丈许方圆的铜盘上只余窦十郎一人,便只听羯鼓声突然又再次急促了起来。随着琵琶声骤然转烈,肩扛铜盘的壮汉们齐齐一声呐喊,就只见那铜盘竟是在他们合力施为下,徐徐转动了起来。须臾,一个个人齐齐脱手,激起一片惊呼,可那铜盘竟是仍然稳稳停留空中。
众人定睛再看,却只见铜盘下头已由铁杵安设在堂中凹槽,随着那些红衣壮汉以手转动,那速度先是极慢,须臾便转疾速,呼呼风声让最靠近边缘的一众宾客都忍不住往后躲闪眯眼睛,却只见窦十郎偶尔足尖一点盘面远近各处,因铜盘转速,他便好似醉了酒似的摇手摆腿,在空中摇摇晃晃舞动腾挪,就连窦家小儿郎们都忍不住惊呼出声。其中一个清亮的童声则是高声叫道:“十兄好样的!”
这时候,和岐王一样,亦是极其喜爱音律歌舞的宋王李宪顿时抚掌大笑道:“窦十郎这胡腾本就是长安第一,如今看来,天下亦是罕有敌手!舞姿绝妙,曲子亦是绝妙,怪不得王十三郎回京之后我却不见人,却原来是你把他拐了过去给你作曲!”
曲末歇拍煞衮,曲调最速,谁也没有余力回答,直到那急促的曲音终告结束,铜盘亦是渐渐转停,满头大汗的窦十郎方才长舒一口气,就这么轻轻一放袍角,单膝跪地行礼道:“大王所言差矣,今日为贺贵妃寿辰喜庆,我不用乐伎,自然只能请来亲朋好友助阵!除却伴舞的窦家子弟之外,操琵琶者,京兆杜十九郎,太原王十三郎,奏羯鼓者,宣州张六郎,聊表一片诚心!”
第一百二十五章 此曲只应天上有
窦十郎这声若洪钟的声音传遍正堂,一时传来了声声惊叹。尽管往年也常常有节庆之日的乐舞之中,各家子弟客串登台献艺的,比如窦十郎这等以绝艺名扬京城者,比如各家精擅乐器的子弟,就连精通琵琶笛子二胡羯鼓的当今天子,也一度曾经和擅长吹箫的宁王以及其他兄弟三人在宫廷饮宴时当场合奏,可刚刚那多达一二十人的场合,竟然无一乐伎,皆为名门子弟,这却几乎可说是绝无仅有。
豆卢贵妃一时为之大悦,随即便惊叹道:“真是难为了你们了,快上前来!”
刚刚听到杜十九郎之名的时候,玉真公主不禁露出了一丝惊讶,可这会儿见到杜士仪从后头上来,她却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样子,笑看着窦十郎行礼之后恭恭敬敬地一一引荐身后众人。豆卢贵妃刚刚对那些个年仅七八岁的窦家子弟就很感兴趣,只此前欣赏乐舞来不及说话,此刻招手示意他们再上前些,听得他们都说羡慕阿兄胡腾舞冠绝两京,因而都已经学了从大半年到一二年不等,她便哑然失笑道:“再这么下去,日后这素来都是胡人跳的胡腾舞,就要成为窦家绝艺了!”
窦十郎闻言笑道:“幸好家中这些弟弟们都学过,否则短短十日之内,恐怕还难能排演出这一支曲子来。”
窦氏子弟素来深受李隆基宠信,此刻其他人自然少不得凑趣似的恭维一二。这时候,对曲子更感兴趣的宋王却笑吟吟地开口说道:“王十三郎,回了长安也不知道先来见我!你这琵琶是越来越精妙了,今日的曲子又是前所未闻,莫非又是新作?”
“回禀大王,曲子是新作,却非维新作。”王维回到京城长安之后,还未来得及去宋王宅中造访,此刻少不得长揖谢道,“维甫一抵长安尚不足数日,便为窦十郎所邀商讨今日乐舞,因而不及拜会大王,还请大王恕罪。”
“这曲子竟然不是你作的?那是哪里来的?”
见宋王诧异非常,杜士仪这才上前行礼道:“京兆杜十九,见过大王。大王所询今日之曲,出自河东裴三郎之手。他是某同门师兄,精擅琵琶。”
“原来你便是九娘提到的杜十九郎……啊,我还记得你!”宋王这才看到杜士仪,端详片刻,他一时眼睛大亮,当即惊叹道,“当年京兆杜公引你来时,我只道是你小小年纪便出口成章,后来听说家中变故,受惊之下江郎才尽,其后更是大病不起,还不免惋惜过,却不料二载之后九娘提起,道是更胜当年。我原本还不信,可当年你并不擅音律,短短三年你便能将琵琶奏得如此出神入化,这才是真正的天赋出众!”
岐王亦是笑道:“宋哥所言不差,那一日在毕国公窦宅窦十郎引见之时,我险些还以为我记错了人!当初杜十九郎在音律上头可是笨拙得很,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更何况三年!你说的河东裴三郎,若有机会可引荐来见我!”
玉真公主本也要打趣一两句,见身侧婢女霍清悄悄打了个手势,她便有意嗔道:“宋哥岐哥,知道你们和阿兄一样精擅音律,可别故意在我面前显摆。我让人排演了好些天的道曲,虽不及窦十郎诚心,可亦是一片苦心,这会儿就已经要演了,你们就先腾出空来!”
她一面说一面撒娇似的抓住了豆卢贵妃的胳膊,因笑道:“贵妃阿娘,接下来便是我那一支道曲了!”
刚刚玉真公主已经言说过当今天子李隆基会微服前来,此刻见她撒娇,豆卢贵妃自然含笑吩咐给窦十郎杜士仪王维等人在自己左下首别设一席,却又让那些窦氏童子环坐身侧。不多时,便只听外头钟磬齐响,和先头那些琵琶箫笛羯鼓之类的俗曲相比,这道曲音色清雅,兼且堂上宾客听得玉真公主适才言语,无论是否知道这位贵主的脾气,此刻无不安静倾听,一时曲音绕梁,更有一种荡涤人心的感觉。
须臾,起初的钟磬之外,又加入了琵琶与铙钹,一时音域更广,音色更加多变。席中的杜士仪一面倾听曲调,一面审视四座宾客,很快便看到了对面靠后一席上满脸无聊的崔小胖子。而在崔小胖子前头不远处,他又发现了频频外望的柳惜明。见其的心思更多放在外头,他心中一动,随即突然感觉到了有两道刺目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假作没留心,只顾低头饮酒,冷不丁抬头看了过去,立时看见了眼神不善的杜文若。见其忙不迭别过头去,他几乎想都不想就回了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旋即便又看到杜文若前头不远处的坐席上,还有一个自己认得的人正笑眯眯冲着他点头。
不是楚国公姜皎之子姜度还有谁?
就在此时,外头那原本极其和谐的道曲乐声中,却突然加入了一个笛音。尽管台上乐班数十人,编钟编磬以及琵琶铙钹井井有条,但这笛音却凌驾于所有其他乐器之上,无论转折也好,起承也罢,便如同引领其余乐器的旗帜一般,在这本该一番清雅脱俗的道曲之中,呈现出了几分轻灵欢快之意。
此时此刻,座上那些原本不过为给玉真公主几分薄面的诸王们,已经是品出了其中滋味来,尤其正在玉真公主对面席地而坐的岐王李范,自己满斟之后举杯满饮了,便一只手紧紧捏着那金酒盅,微微眯起了眼睛。正落座于宋王之后的杜士仪看到了这一幕,心中本因听到崔小胖子那一言而生出的几许猜测,此刻不由得变成了深深的确信,尤其是看到对面的宋王从袖中拿出了一管紫玉箫时,他更再无半分怀疑。
俟曲音稍顿之时,宋王立时将紫玉箫凑近口边,就只听箫音低沉苍茫,恰是和一直高亢的笛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一时间,尽管钟磬之音依旧空灵轻旷,但谁也没兴致去分辨这个,全都竖起耳朵听着这二音相和,而更多的人全都在用期待的目光看着堂上诸王,暗自揣摩谁会加入一块奏乐。众目睽睽之下,岐王仍是一杯接一杯只顾自己喝酒,而薛王却是笑着接过了身后从者递来的琵琶,取了木拨子在手,抽了个空子骤然拨弦加入。一时间,就只听堂上一箫一琵琶,堂下一笛,那钟磬之音的道曲竟是完全被盖了下去。
尽管三人显见此前并未约好,但曲调却仿佛排演过千百遍似的,自始至终相合完美,待到一曲终了,堂上竟是静寂许久方才掌声雷动。此时此刻,岐王这才懒洋洋地说道:“果然好曲子,宋哥好箫,薛弟好琵琶,嗯……笛子自然更好!”
话音刚落,席上一人便抚掌赞道:“一曲余音绕梁,世间绝无仅有,确是让我等大开眼界!如此好曲子,难道不该在座诸位赋诗以赞?”
发现提出此议的柳惜明顾盼自得,杜士仪情知此人早有预备胸有成竹,当下忍不住哂然一笑。然而下一刻,他就只听玉真公主声音慵懒地说道:“刚刚贺寿的诗赋已经够多了,再说今日是为贵妃阿娘祝寿,宋哥和薛哥这曲子再妙,也胜不过上下所有人一番心意,贵妃阿娘你说是也不是?”
见豆卢贵妃面色怅惘,显然还沉浸在李隆基亲自微服前来吹笛贺寿的激荡之中,玉真公主见满堂宾客多数都在悄悄思量沉吟,她便又笑看着窦十郎杜士仪王维张简那一席问道:“窦十郎可是精通音律之人,觉得适才我那道曲如何?”
道曲如何倒是没注意,可这演奏阵容恐怕是全天下绝无仅有!
窦十郎暗自腹诽,面上却笑容可掬:“自然是精绝全场,无人能及!”
玉真公主却犹自看向剩下三人:“你们三个呢?”
即便没有崔小胖子此前的暗示,见宁王薛王尽皆合音,王维哪里还不明白外间玄虚,当即不慌不忙地答道:“空灵清婉,不可多得。尤其是笛箫琵琶这一番合奏,便仿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使这一首道曲更显出尘意境。”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岐王几乎想都不想便抚掌大赞道,“好,只可惜道曲不用羯鼓,否则大家便能另饱一番耳福!”
这几乎是赤裸裸的暗示了,张简就是再懵懂,此刻也少不得字斟句酌地答道:“学生耳拙,只觉平生能聆听此曲,此生无憾了。”
见玉真公主那似笑非笑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杜士仪忍不住看了一眼对面咬牙切齿的柳惜明,这才含笑说道:“贵主垂询,着实不敢当精通音律四个字。某学琵琶不过三年,见识浅薄,闻听刚刚那道曲,只有一个感觉。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好一个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眼力耳力都不错!”
随着这一个如同洪钟的声音,只见一个魁梧大汉大步进了正堂来。尽管满座诸王贵主贵介子弟,他却目不斜视,径直到了豆卢贵妃座前七八步远处,这才单膝跪下,双手捧上了一个锦匣道:“辅国大将军、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特进霍国公王毛仲,贺贵妃千秋寿辰!”
这长长的一串头衔一时让四座皆静。尤其与其近在咫尺的杜士仪,此刻端详着那壮硕的身材体魄,不禁在心中暗道了一声名不虚传。
待豆卢贵妃连唤免礼,王毛仲站起身时,这身高七尺的魁梧大汉环视全场时的那种睥睨神采,一时仿佛连诸王都被比了下去。而他不经意地扫过杜士仪和王维四人,目光又犹如利箭一般环视诸席宾客,旋即方才若无其事地说道:“我家几个小子为了贵妃寿辰,也预备了剑舞一曲,请贵妃赏鉴!外间那高台太远,便让他们在堂上一演如何?”
第一百二十六章 寒光撩人
王毛仲本犯官之后,早年没为官奴,然则如今这些年,早已经没有人敢在其面前提及这一点。须知他不但自己官高爵显,且二妻并嫡皆为国夫人,膝下四子,最小的不过七岁,如今却已经赐五品官衔。此时此刻,见其四子在长子王守贞的带领下从容登堂,席上虽则有人嗡嗡议论,但大多小一辈的年轻人都不敢直视王毛仲那犀利的目光。尤其是崔小胖子更是心虚,低着头一面在心里暗暗祈祷,一面忍不住偷眼瞥看杜士仪,却发现其在王毛仲眼皮子底下依旧安之若素。
这杜十九怎么这么大胆子?
眼见得王家四子行礼之后齐齐掣出腰中宝剑,最年长的王守贞固然目光炯炯,虽则最小的孩童亦是有板有眼,杜士仪不禁暗幸自己几人登堂之际,公孙大娘师徒已经退下,否则岳五娘那年纪越大越爆的脾气万一爆发,恐怕非同小可。他就这么一分神,恰只见王守贞一声轻叱,兄弟四人便持剑起舞。
尽管他们年纪不一,高矮各异,但剑势却异常协调,因正堂中央的空地有限,剑锋之上森然寒气常常便仿佛从席上诸宾客面前数寸远处擦过,即使大多数人都尚能镇定自若,但也有少数胆小的一时面色煞白。而王毛仲也不入座,只恭恭敬敬侍立在岐王下首,然那眼神之中却透露出了自信满满的桀骜。尤其是当年纪幼小的三郎和四郎于空中一个错位相击后稳稳落地时,他的脸上立时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虎父犬子……王家没有那样的窝囊废!他要让人看看,天子所赐官职,自家儿郎配得上!
这一番剑舞和此前公孙大娘师徒所舞大不相同,那种如同奔雷闪电一般的剑势很少出现,但只有森然法度,进退之间尤可见往昔下的苦功夫,尤其此刻并未配乐行歌,一番默舞自然更显沉着。然则到了剑势最烈处,适才人们所听到过的笛声一时再次响起,这一回,四席宾客人人侧目惊叹,就连心中本有些微微纳闷的豆卢贵妃,也一时为之动容。
居然是天子吹笛为其壮色,如此宠信,满朝独有!
而杜士仪亦是眼神一凝,然而,此刻但只见王守贞外其余三子收剑而立,居中的王守贞却已经是独自起舞,不多时便可见周身上下一团银光。倘若不是他此前在嵩山期间曾经数登少林寺拜访公冶绝,剑术虽不得登堂入室,却也已经略窥堂奥,他便要被这仿佛水泼不进一般的严密剑势给唬住了。
几个呼吸之间,就在他眼看其剑势随着那外头的笛声渐渐迟缓,仿佛也要收势而立的时候,他突然发现那王守贞的目光陡然往他看了过来,继而一个旋身之下,竟是脚下一个踉跄,身形偏离原本的轨道,一时人剑相合往他这边疾射了过来。
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堂上众人一时连惊呼都几乎忘记了,豆卢贵妃亦是为之色变。而看着那仿佛迎面而来的森然剑势,想到自己在崔家也曾经遭遇过如此一幕,杜士仪不禁嘴角一挑露出了一个冷笑,刚刚反手扣上那一枚铜胆的手最终放下了。
在这等高朋满座的时候暴起伤人,就算是仗着父亲王毛仲深受天子宠信,王守贞也决计不敢!
眼见那一剑擦面而过,仿佛挑落了自己鬓角的几根头发,杜士仪反而举起面前食案上的瓷盅,镇定自若地一饮而尽,待到王守贞疾退数步还剑再舞,最后方才收势带着三个弟弟拜倒称寿,四座一时再也忍不住了,到处都是哗然议论,他方才举杯笑道:“王郎君身若游电,剑似流星,着实是让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只是这一剑似乎偏了吧?”
对于长子突然间来这么突兀的一下,王毛仲亦是又纳闷又恼怒,此刻杜士仪既然以盛赞搭了个台阶,他见豆卢贵妃已是微微不豫,便自然而然顺势下坡道:“犬子一时失手,让贵妃见笑了。”
尽管对于王守贞的举动颇为恼怒,但豆卢贵妃年届六十的人了,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与势头正盛的王毛仲结怨,微微一笑便点头说道:“自古英雄出少年,霍国公有如此武勇的儿郎,正可谓后继有人。来人,赐酒!”
刚刚那一幕过后,王家四子自然不会继续留在豆卢家,豆卢贵妃这赐酒无疑正合心意。待到王守贞带头领赐一饮而尽,王毛仲自然立时告退。待到这父子五人匆忙离开,岐王便似笑非笑地开口说道:“果然好威势,好霸道,刚刚要是再错那么一二分,杜十九郎掉的恐怕就不是一两根头发丝而已。杜十九郎,莫非你得罪过王大郎不成?”
见四座宾客中,不少没有看清刚刚那一幕的闻听此言尽皆喧然大哗,一时无数道目光都在打量自己,杜士仪便摇了摇头道:“我和王大将军素昧平生,和王大郎更是直到今夜方才第一次得见,得罪二字,真不知道从何说起。倘若适才王大郎不是失手,那便是一时兴起试我胆量,真正所为何事,我就不明白了。”
玉真公主不禁眉头一挑道:“从未见过?”
“不错!”
这莫名的小插曲虽让宾客们一时议论纷纷,然则当玉真公主扶着豆卢贵妃暂时离席,人们也就放松了许多,觥筹交错说些趣闻轶事,而杜士仪面对窦十郎和醉意醺然的岐王连番追问,回答得始终滴水不漏,直到宋王实在瞧不下去面上赤红酒话连篇的岐王,让从者上来将其搀扶下去,窦十郎亦是被相熟的人请走,他的耳畔这才暂时得了清净。
对王维言语了一声之后,他便悄悄退席而走,到了堂前下了阶梯,他站着吹了一小会儿的风,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杜十九郎,既到京城,缘何去见窦十郎,却不来见我?”
“原来是姜四郎。”杜士仪转身一看,便笑着拱了拱手道,“实在是我甫一到长安,不过去千宝阁想看看热闹,就被窦十郎给死活拽去了窦宅,一时整整十天不见天日,休说去登门拜会,就连我自己暂居平康坊的妹妹,都暂时顾不上了。”
“你拿着那样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跑去千宝阁,窦十郎能放过你才怪!”姜度嘿然笑了一声,随即便抱手而立,“话说回来,这会儿圣人当是微服去给豆卢贵妃贺寿了,柳家子煞费苦心预备了好诗,却根本没法拿出来显摆,不知道这会儿该怎么心里恼火!倒是你,什么时候又惹上王家老大了?”
“我真的是今夜第一次见他。”杜士仪微微一笑,见姜度不信,他便懒懒说道,“就和我从来都没惹过那柳惜明一样。有些人天生胸襟狭隘喜欢记仇,我有什么办法?倒是姜四郎身上的伤,不知可是痊愈了?”
想到自己在杜士仪手中吃过的苦头,姜度顿时嘴角抽搐了一下。然而,想到当初送回姜宅请来大夫的时候,那几个大夫全都说当时应急处置及时,不会留下大碍,他这一年多将养下来,已经完全没事了,他的脸色终于好看了些。
“柳惜明去年京兆府解试折戟而归,今年恐怕势在必得。我阻他一年,出了一口恶气就完了,杜十九郎,要是今年你能不让他占了上风,回头你金榜题名等着守选的时候,我就帮你一个忙,就这么说定了!”
眼见得姜度丢下这一句话便扬长而去,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关中柳氏根深蒂固,即便姜皎元勋之后又是天子宠臣,姜度去年能够让柳惜明连京兆府解送这一关都过不去,想来不但竭尽全力,说不定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所以这会儿才来撺掇他。
如今四月的天气,入夜仍然颇有凉意,他因刚刚在堂上人多燥热,又喝了些酒,这会儿不免一面轻轻以袖扇风,一面思量,突然,他依稀觉得背后仿若有人,不禁一个闪身横移开了两步。
“哟,杜郎君倒是挺警惕的。”
笑吟吟露出身形的正是岳五娘。见杜士仪习惯性地往她背后看了一眼,她便没好气地说道:“别瞧了,师傅不在。师傅如今可是圣人钦点的乐营将,梨园弟子想要拜入门下的不知凡几,怎也不可能轻易来见你,被人瞧见可了不得。”
“你师傅不能,难不成你便出入自由?”
“那是自然。”面对杜士仪的反诘,岳五娘傲然说道,“我只是想瞧瞧皇宫是什么样子,如今既然见着了,自然没打算留在宫里!圣人召的是名声赫赫的师傅,我这技艺不如的可以随时走人,师傅都已经对圣人禀明了。更何况,今日我随师傅拜见豆卢贵妃的时候,那些人的嘴脸你是没瞧见,仿佛打算把我生吞活剥似的!与其回头谁开口向圣人要人,还不如我自己走了干净!”
说到这里,她才目光闪闪地看着杜士仪说道:“所以,这会儿我是来向你道个别的。本来还想对王郎君也一块说一声告辞,可他既然没出来,那便请杜郎君代致离别谢意吧!”
见岳五娘微微屈膝行礼,随即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杜士仪微微一愣,随即立时问道:“那冯家三姊妹呢?”
岳五娘倏然回头,俏脸上却是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知道杜郎君必然怜香惜玉,人我已经替你送到平康坊崔宅去了!这可和我无关,是师傅的吩咐,康老他们也会一并出宫,康老琵琶极其精湛,想来杜郎君是用得着他的……好啦,我走了,后会有期!”
第一百二十七章 情到浓时情转薄
别室之中,眼见得头戴幞头,身穿白色圆领衫的李隆基朝自己大步迎了过来,旋即竟是深深弯腰施礼,豆卢贵妃顿时眼圈通红。
她事睿宗李旦很早,当年李旦第一次登基时,四妃之中便以她为首,名分尚在那时还是窦德妃的昭成皇后之前,而后李旦身边的妻妾频遭毒手,只是一介宫人的岐王生母柳氏亦是死于非命,唯有她最终活了下来。只不过,在那种含屈忍辱活着的期间,她和同样苟活的李旦生出隔阂渐行渐远,因而当中宗李显登基的时候,她便授意伯父上表,接了她出内,从此别宅另居,只空有一个贵妃封号而已。
丈夫是早就没有了,可终究她养育过的孩子,还记着那时候的情分。
“三郎,微服出内是何等大事,若有万一如何是好?”
见豆卢贵妃口中如此说,双手却紧紧握着自己的手不肯放,李隆基自是笑道:“如今太平盛世,外头尚有王毛仲和力士思勖二人在,没什么可以担心的。贵妃阿娘去岁年底病了的时候,我还不是来看过,更何况今年寿辰?只可惜不能当面拜寿,就连吹笛也只能隐身幕后不得现身。”
“阿兄还说,宋哥和薛哥一个吹箫,一个奏琵琶,大家早已心照不宣,这和当面拜寿又有什么区别?”玉真公主在旁边凑趣地说了一句,见豆卢贵妃也不禁莞尔,随即有些嗔怪地在李隆基搀扶下回座,她方才又笑道,“所以正是杜十九郎那两句诗形容最是绝妙。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这等妙曲,除却天上宫阙有,民间哪里听得着?”
“元元你这张嘴越来越不饶人了。”李隆基面色一板,见玉真公主一笑便悄悄退了出去,他方才在豆卢贵妃身侧坐下,轻声说道,“薛弟亦是有意将王贤妃接出,私宅赡养,倘若贵妃阿娘愿意,不妨让岐弟……”
“不用,我在这儿一住就是十余年,豆卢家的晚辈时常探视,精心奉养,我若是搬出去,他们这十几年孝顺岂不是要被外人说三道四?”豆卢贵妃心中清楚,伯父豆卢钦望过世之后,豆卢家没有什么出挑的人才,尽管自己和豆卢家的子侄并非住在一块,可看情分,天子总会照拂豆卢家一二,因此说完又摇了摇头,“四郎已经年长,家中妻妾齐全,原本日子过得和和美美,我搬过去给他们多个长辈,岂不是让人不安?你们都记得我,我就很高兴了。”
豆卢贵妃既然这么说,李隆基自然不会再强求,陪着这位当年在最艰辛的时刻护着他们这些母亲被杀的儿女,度过了那最苦难时光的养母说了许久的话。眼见人渐渐有些倦意,他便劝说其暂且在别室歇息片刻,直到人已经沉沉睡去,他方才放轻了脚步出了屋子,却见玉真公主正在廊下出神。
“元元。”
“阿兄?”
玉真公主见李隆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知道豆卢贵妃已经睡着了。示意外头守着的两个婢女入内服侍,她便陪伴兄长一路往外走。此时此刻,因知道天子微服亲临,豆卢宅中的家奴侍婢早已都得了吩咐不许擅自外出,这一路之上半个人都没有,只有霍清和高力士杨思勖不远不近地跟随这兄妹二人。走了好一阵子,李隆基方才仿佛闲话家常似的开口说道:“九郎方故不久,十五郎尚在襁褓,幼而丰秀,朕打算晋封武婕妤为惠妃。”
知道李隆基如此说便是心意已决,玉真公主便微微笑道:“宫中的事情,阿兄自做主便是,想来阿嫂素来雍容大度,必然不至于驳了。”
“阿王如今不比从前。”李隆基仿佛是字斟句酌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旋即淡淡地说道,“她太要强了。”
知道兄长后宫宠妃众多,而王皇后却共过患难,在这种问题上,玉真公主不便多言,正打算岔开这话题,却突然只见王毛仲脚下匆匆跑了过来。
“陛下。”王毛仲罕有地用了这个极其正式的称呼,随即顿了一顿整理了一下心情,这才低声说道,“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薨了!”
在豆卢贵妃寿辰的这一天,自己的岳父却突然薨逝,李隆基顿时满面震惊。岳父王仁皎虽非出自太原王琅琊王这样的著姓,然则当年却与他同甘苦共患难,最落魄的时候,是其倾家相助方才得以渡过难关,诛韦后时,又是其暗中资助甲胄兵器。尽管如今他和王皇后情分渐渐疏薄,可对于这位老岳父却一直尊崇优容。此时此刻,他几乎想都不想便回头对玉真公主说道:“你与贵妃阿娘说一声,我有急事先去了。祁国公之事先不要提,以免她徒生哀伤。”
“我知道了,阿兄快去吧!”
倘若没有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王毛仲不免要思量如何解释此前长子剑舞失手,可此刻天子根本不会顾得上这个,他也就乐得略过此节。然而,待到陪侍李隆基匆匆赶到了永宁坊东门之北那座廊院万千满是富贵气象的祁国公宅时,就只听内中已经哭声一片。陪侍马侧的他本以为天子会入内,谁知道李隆基驻马许久,最终只是垂下眼睑说道:“毛仲,你去看看,然后进宫报我。力士,思勖,回宫!”
当年他册封次子李瑛为太子时,王皇后便和他闹过一场,这些年更每每道是父兄未有实职,然后便把昔年情分拿出来哭诉!他如今贵为天子,那些落魄情状早已经过去了!一死万事空,服孝的她想来也该消停一阵子了!
眼看高力士杨思勖率一众内侍及万骑护持天子拨马折返,王毛仲不禁蹙眉思量了好一会儿,心中大是费解。直到长子王守贞拨马来到他身侧唤了一声阿爷,他这才惊觉了过来,却是冷冷问道:“今日你是怎么回事?”
王守贞不想父亲不急着去办天子交待的事情,反而质问起了自己,而且还是当着三个弟弟的面,他顿时有几分狼狈。他本想虚词搪塞过去,可看到父亲就这么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他犹豫了片刻,最终方才咬咬牙答道:“之前在东都安国寺时,我正巧和公孙大娘毗邻而居精舍,入夜寺中小沙弥和我的从者发生了冲突,硬是诬我从者图谋不轨,最终人被安国寺崇照法师逐出,事情不了了之。我一从者拾得他遗落的菩提子手串,后来查知是崔氏家庙之物。后来再找那小和尚,人早已不知道上哪儿去了,我只听说杜十九郎与其有些关联,而且和公孙大娘过从甚密,所以想给他一个教训……”
啪——
当那个突如其来的耳光打断了自己的解释时,王守贞顿时垂下头再不敢做声。这时候,王毛仲方才冷冷说道:“他一介白身人,你要教训他有的是其他办法,今日那等场合不能抑制一时之气,险些触怒豆卢贵妃不算,更何况圣人在场,莽夫!回去之后给我闭门思过,公廨的事情我自会给你请假!”
“阿爷!”
“以大欺小,也不怕丢了王家的脸!”王毛仲冷冷丢下一句话,这才招手示意剩余三子过来。待吩咐他们随同王守贞一块回去,眼见人渐渐远了,他方才叫来了随行的一个军官,“肖乐,去打听打听那杜十九郎,身世来历交往的人,都给我查清楚!”
既然有了过节,便得先探清底细,免得麻烦更大!
尽管王同皎的死讯,李隆基授意瞒着豆卢贵妃,但各家消息渠道即便速度不一样,可都先后将讯息送到了今日前来参加寿宴的主人们耳中。就连杜士仪,也从匆匆赶来的崔氏从者那里得到了这个消息。豆卢家的人却也知趣,只道是豆卢贵妃已经疲乏,今日饮宴到此为止,一时宾客自然渐渐散去。而杜士仪出正堂时,却只见崔小胖子正在那焦急地站在阶梯下,赫然是在等自己,一旁则是王戎霆。
“王兄。”
“杜十九郎今日可是风头出得不小啊!”
杜士仪才和王戎霆打了个招呼,听其如此说,他还来不及回答,就只见崔小胖子一个箭步窜上前来拉住了自己的袖子。胖墩墩的小家伙很是没好气地横了表兄一眼,随即便压低了声音说道:“杜十九,刚刚那王大郎分明是冲着你去的,不会是桃林那一头事发了吧?”
“别一丁点大的事情就心虚。”杜士仪掰开他的手,解放了自己那袖子,随手一理,这才淡淡地低声说道,“须知又不是单单咱们做下的事情,牵动上下那么多人,要出事,首当其冲的也是那位刘少府,他必定会想方设法把一切事情抹平。回你舅舅家里去,记着你之前答应过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崔小胖子呆呆地看着杜士仪对王戎霆拱手行礼又随意交谈了几句,随即就头也不回地往外行去,他忍不住焦躁地一跺脚。
王家人这么霸道,真要出事可是非同小可!
可眼看王戎霆狐疑地打量自己,他连忙故作嚣张地嚷嚷道:“逞什么能,四伯母只让我路上听你的,我如今可不用听你的了!”
事到如今,他还是听杜十九郎的准没错!
当杜士仪一路回到平康坊崔宅的时候,一进正门就看到了那冯家三姊妹正满脸不安地垂手而立,一旁那个熟悉的乐师康老满脸无可奈何,一见他便连忙迎了上来。康老深深施礼后便开口说道:“杜郎君,公孙大家如今留梨园为乐营将,说我等乃从者,请得御命赐金遣散。行前公孙大家特意嘱咐过,若不想回乡,可自请托庇于杜郎君。”
这康老技艺精湛,和宫中梨园那些乐师相比也不差多少,却不想在宫中沉浮挣命。至于那年轻的一个则是公孙大娘才刚收录的,有心要留在梨园,却真的是力有未逮。如此安排,杜士仪自然知道是公孙大娘一片苦心。
“康老只管先住下来。”
扫了一眼冯家三姊妹,发现长姊面色沉静,二娘则是轻轻咬着嘴唇,三娘则是干脆泫然欲涕,他一时弄不清她们是因为不能留在公孙大娘身边的伤心难过,还是前途未卜的担忧,登时颇觉棘手。然而,等到拜托崔家家丁暂且把人都安置之后,回到了自己和杜十三娘那客居小院,看到小丫头跪坐在坐席上,双手托腮趴在凭几上不理会自己,他一时就更头痛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第二波的造势
“十三娘?”
杜士仪的声音并不算小,然而,见小丫头依旧仿佛泥雕木塑一般一动不动,他心里终于完全确定,她是在生自己的气。
对于这个大多数时候都乖巧懂事的妹妹偶尔流露出的小性子,从前就没有和兄弟姊妹相处经验的他素来最是犯难。这会儿他想了又想,最终便挨着杜十三娘坐了下来,却是也和她似的托腮沉思,一时沉默不语。
这难言的静寂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一直保持一个姿势的杜十三娘终于坚持不住了。她恼火地直起腰来,可刚刚一直跪坐的双脚这会儿一挪动,却如同针刺一般疼痛难当,她本想咬牙苦忍,最终还是熬不住发出了哎哟一声。见刚刚仿佛物我两忘似的杜士仪骤然看了过来,她不禁发狠似的自己再次挪动双脚,可已经麻木的脚哪里听使唤,直到一双有力的手搀了过来,她才不自觉伸手扶着,最终气鼓鼓地和杜士仪相对而坐。
“小小年纪,不要老学着人家生气皱眉。”
“还不是阿兄你一走就是十天不回来!”杜十三娘抬起头来气咻咻地瞪着杜士仪,又气恼地捏拳在他伸出的双手上狠狠砸了一下,这才说道,“结果今天你还没回来,外头那三姊妹便楚楚可怜地找上门来,说是你答应收留他们,可咱们现在是在这平康坊崔宅寄住,又不是主人,这岂不是让人议论吗!”
杜士仪哪里不知道小丫头这顾虑着实有道理,可还不等他开口,小丫头便又嘟囔道:“而且我才问过那位康老,他说得清清楚楚,公孙大家如今被圣人钦点为梨园乐营将,虽身不在乐籍,但要出宫恐怕不能够,因为不忍他们在宫中为人役使,所以才请命赐金把他们和岳娘子一块放了出来。可那位岳娘子自说自话,说什么日后不会以剑舞为生,更没能耐护住他们,所以求了公孙大家,一股脑儿把人都往咱们这儿一送,她把阿兄当成什么了!”
杜十三娘越说越气恼,连脸都涨得通红:“康老和另一位乐师也就算了,他们都是正经人,可冯家三姊妹打从进门开始就一副梨花带雨的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她们受了委屈!尤其是冯元娘,还说什么愿为侍婢奉巾栉,谁敢让她给阿兄奉巾栉,奉到最后恐怕要自荐枕席了!”
听到这最后一句话,杜士仪终于再也忍不住了,一时哈哈大笑。杜十三娘被这笑声给闹得懵了,随即越发恼将上来:“阿兄不在这些日子,有人登门送请柬邀约,而上门求购墨砚的人前前后后总有十几拨,都说是听说阿兄在千宝阁的那些话特意来的,可阿兄你又不在,我不敢擅做主张,只能请崔家人一个个暂时拖延着。眼下阿兄回来,还有的是这些大事要办,哪有空理会她们!”
“没错,你说得对。”
杜十三娘本以为杜士仪还要虚词搪塞,可当她听清楚了这句话,接下来那些原本预备好的劝诫一时噎在了喉咙口,竟不知道该如何往下说了,只能面色茫然地看着杜士仪站起身来,一如既往地轻轻摩挲着自己的脑袋。
“阿兄,别再把我当成小孩子!”
“我当然没把你当成孩子。”杜士仪微微一笑移开了手,这才和颜悦色地说道,“康老和那个乐师,依照他们自己的意思,是留是走皆可,不必强求。凭我们和公孙大家的交情,这点事情还是可以帮忙的。至于冯家三姊妹,如何安置全都交给你,我不过问。”
“啊?”
“怎么,这事情你处置不了?倘若不行,我就交托给崔家的……”
面对这么一个出人意料的安排,杜十三娘顿时目瞪口呆,可当看到杜士仪微微蹙眉仿佛要改主意,她几乎想都不想便打断道:“阿兄既然如此说,那这事情我应下了!可我有言在先,若是我来安置,阿兄你可不许再怜香惜玉!”
“你阿兄是那种见了女子就走不动的人?”杜士仪哑然失笑,见小丫头寸步不让,他索性重重点头道,“好,我都答应你,此事我袖手不理,行了吧?”
把烫手山芋丢给了杜十三娘,杜士仪并不担心小丫头会随随便便赶人出去,抑或是把人送往平康坊北曲落籍。毕竟,跟在崔五娘身边耳濡目染,如今的杜十三娘已经足够在这种事情上独当一面了。这一夜,在毕国公窦宅呆了十天,和王维精心重新编排曲谱乐章,对窦十郎和那些窦氏子弟的编舞提出意见,几乎连睡觉都不安生的他终于睡了一个舒舒服服的懒觉,甚至连第二天早晨那响彻全城的晨鼓,也完全没听见,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
漱洗更衣用过早饭,他就唤了田陌进来,信手把一枚竹制名刺递给了他:“上次去过一回的西市千宝阁,你可能找得到?”
“找得到。”田陌立时点了点头,随即却又补充了一句问道,“郎君,我是走路去,骑马去?”
“骑马去。”杜士仪见田陌听到这话便苦了个脸,想起其从东都到长安这一路骑马,总是不习惯,就连田陌座下的马也仿佛各种不安生,他不禁笑着说道,“要是你真想走路,那也随你,总而言之,你持那名刺求见千宝阁主人,就说请他闲时过崔宅一会,我有事相商,其余的什么都不要多说。”
“是,那我这就去了!”听说不用骑马,田陌立时异常高兴,答应一声便往外走。可快到门口时,他突然想起一事,扭头瞥了杜士仪一眼,继而便小心翼翼地说道,“郎君,如今我空闲的时间多得很,能不能……那个能不能……”
见一贯说话爽利的田陌突然扭扭捏捏了起来,杜士仪先是一阵奇怪,随即便大笑了起来:“又想着你的菜地了!好了,回头我去和崔家人商议,不会让你闲着发慌的!”
“多谢郎君!”
田陌一时喜出望外,回身想都不想便磕了个头,随即一溜烟冲出了屋子。听到其和外间竹影说话时那兴冲冲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随即便也出了门。请崔氏家仆带路领自己到了这座平康坊崔宅的藏书楼,他在门前驻足片刻便立时踏入其间。
和东都永丰里的崔家藏书楼相比,大约因为崔泰之自从出仕之后,便大多数时候都在中枢任职,唯有中宗神龙年间被贬出外,这藏书楼中不少都是各朝名臣流传千古的那些奏疏政论,分文别类异常明晰,原只是想先看看藏书再作计较的他立时忘却了时间,直到有人送饭进来,他食不知味地随便对付了一顿,便又开始查阅了起来。
在草堂那将近三年间,他抄写的书已经早已不知道多少了,史书律法已然烂熟于心,而卢鸿的那些详实丰富的讲解,更让他获益匪浅。至于试赋,从前的积累加上他当年记下的《赋谱》,以及卢鸿近乎手把手的指点,还有卢望之裴宁不时也会找来各种名篇,也让他有了一定的底气。然而,试赋帖经之外,第三场大多数人都不甚重视的策论,他却不想将其当成短板一般扔了。
诗赎帖经固然可行,但可没听说过诗赎策论的,三场之中丢一场,自然不如三场全都让人无可挑剔。要知道,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可是不少!
一读一抄,转眼间时辰自然过得飞快,当听到外头传来了叩门声时,杜士仪方才抬头唤了一声进来。见闪身进门的是田陌,他便开口问道:“见到人了?”
“是,郎君,而且,人已经来了。”
见杜士仪面露讶异,田陌连忙补充道:“我按照郎君的吩咐去了千宝阁,顺顺当当见到了人。听说郎君有事相商,千宝阁主人立时就过来了。”
“原来如此。”
杜士仪本是试探一二,倘若不成另谋别法,此刻既然得知其来了,他便站起身仔仔细细地把刚刚从书架上取下来的那些书卷一一收拾好,随即放回原位,这才对田陌问道:“人如今在哪儿?可有人待客?”
“人安置在前院正堂西面的别室,崔家一位管事出面待客。”
尽管算是富甲一方,但刘胶东踏入这座赫赫有名的尚书第时,忍不住心中激荡。京城公卿贵第比比皆是,可清河崔氏天下望族,尤其崔知温这一房从高宗年间开始,到如今始终屹立不倒,父子三人每一次站队都让家族更进一步。即便崔泰之这一次丁忧守丧,却得天下赞誉孝义,将来起复的时候,再升一步真正为相也未必可知。于是,面对那个出面招呼自己的崔家管事,他非但没露出半分愠色,而且还小心翼翼打探杜士仪和崔家的关联。奈何对方嘴紧,直到杜士仪进了屋子,他也没打听出一星半点。
“杜郎君。”
“本是让人去请阁主闲暇时前来一会,没想到阁主居然立时而至,倒是怠慢了。”
“不敢不敢。”刘胶东见那崔家管事悄然退出,心中不禁对杜士仪寄住崔家的缘由又多了几分猜测,很快便满面春风地说道,“某祖上是胶东人士,虽则落籍关中多年,但为了不忘本,因而成年之时,家父赐以胶东二字为表字。杜郎君若是不介意,便直呼某刘胶东吧。”
第一百二十九章 名利双收动京华
虽为商贾,但刘胶东一席丝衣,羽扇纶巾,谈吐风雅,见识不凡,一番试探性交谈之后,杜士仪便心中清楚,这位能够每三年联合长安东西市各家富商大贾组织斗宝大会的富商,绝非是寻常趋炎附势之辈。因而,眼见得火候差不多了,他便单刀直入地说道:“刘公可知道我今日缘何请你来?”
刘胶东和达官显贵打多了交道,尤其是那些年纪轻轻脾气各异的贵介子弟。此刻他几乎毫不犹豫地捏紧了羽扇的扇柄,眼睛微微眯缝了起来,随即笑容可掬地说道:“杜郎君可是有一笔莫大的生意,要交托给我。”
“不错。”
“不是此前那把让阅宝无数的邓老称之为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而是杜郎君在千宝阁提到的端溪石砚和王屋松烟墨,某说得可是不错?”
“刘公又说对了。”
见杜士仪稳稳当当坐着,刘胶东在心中合计片刻,当即斩钉截铁地说道:“倘若杜郎君信得过我,某愿意以每砚五万钱,每锭墨一万钱的价格,收取你那些存货。”
“看来,刘公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杜士仪目光炯炯地看着刘胶东,哂然笑道,“我并不缺钱。”
尽管打探过杜士仪的出身来历,然而在刘胶东心里,自然还是第一个提议更加符合他一个商人为人处事的准则,但此刻得到这么一个拒绝的回答,他也并不气馁,反而眼睛微微一亮。生意越做越大,声势越来越高,他的身后自然不乏豪门世家的利益,然则对于那些不吐骨头的公卿勋臣,他打心眼里都是不远不近,这些年来也不是没有小心翼翼投资过一些进京应试的士子。可多年过去,这种投资并没有太大的回报,大多数人都难有所成,纵使有人中过进士,但三年的守选之后授了偏远之地的县尉,再后来就音讯全无了。
因而,对于分明家道中落,却和崔氏这等正显赫的豪门显见关系匪浅,而且又很懂得如何造势的杜士仪,他很感兴趣。这会儿他便索性直截了当地反问道:“那杜郎君的意思是?”
“刘公可知道,我在窦宅逗留那十日,特意到平康坊崔宅来求购端溪石砚,王屋松烟的人有多少?”杜士仪微微一顿,便从容不迫地说道,“前前后后十几拨,这还是消息灵通,知道我寄住在平康坊崔宅的人。至于不知道却心怀好奇的,想来还会有更多。京城之中爱好书法雅事的人决计不少,能够得东都张参军用一把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也要换取的墨砚,究竟是何等宝物,想来感兴趣的人决计不少,刘公觉得是也不是?”
既然已经登门,刘胶东就做好了失去主动的准备。杜士仪不慌不忙说出如此一番话,他哪里还不知道对方已经有所定计,因而,他只在肚子中权衡一二,最终便爽快地说道:“原来杜郎君已经考虑得这般周全,既如此说,可是杜郎君打算借千宝阁的地方,展示展示那些宝贝?”
“不错,此外还有东都张参军的一幅字。”
杜士仪说着便拿起刚刚进屋时所携的书卷,信手递给了刘胶东。见其小心翼翼将其展开,继而目放奇光,他不禁微微一笑。张旭草书冠绝天下,然则好酒性乖僻,但求字并非全然难事。然而,这幅字是张旭豪兴大发且又心甘情愿泼墨挥毫写下的,那些笔画之间的神韵,起承转合之间的力道,全都是上上之选。因而,待到刘胶东轻轻念出了其上那“端溪石砚王屋松烟”八个字,他便含笑说道:“自然,我确实是为了借这一次斗宝大会的东风。刘公若是愿意,这些石砚松烟墨最终货卖所得,两成归你,如何?”
想当初杨综万将那些古朴的端溪石砚放在洛阳南市的雅阁寄卖时,抽佣赫然是五成,因而杜士仪此刻所言两成,若在平时刘胶东必然绝不放在眼里。可此时此刻,他面对的不是那些寻常家道中落寄卖祖上珍藏的败家子破落户,而是一个将来兴许会前途无量的世家子弟。如此不用自己付出巨大利益,就能换来结交机会的事,不过瞬息功夫,他便颔首笑道:“何来谢礼这般见外,杜郎君既是愿意把此事交托千宝阁,我自然乐意!须知长安首富虽是琉璃坊王元宝,可论及寄卖,天下却无人能及得上千宝阁!”
话虽如此说,当杜士仪唤了人去,不多时自己上次见过的那个昆仑奴吃力地双手捧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匣来到自己面前时,刘胶东仍是不禁生出了好奇探究之心。尤其是当匣盖打开,露出里头那一方色泽紫蓝,两侧依天然纹理雕刻松鹤的石砚,他顿时瞪大了眼睛。如今市面最流行的陶砚也好,瓷砚也罢,纹样都为烧制,大多数都以简朴为主,但这一方端砚雕工精湛得让人叫绝,而且色泽更是让人动心。
端详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心翼翼拿起了旁边那一方墨锭。见墨锭上的图案三两笔便勾出了山水妙样,他反反复复端详好一会儿,拿在手中又掂了掂分量,心头越发相信张旭确实是见猎心喜,用那一具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换了这一套墨砚。于是,他当即合上盖子将木匣捧在手中,又取了旁边那一幅字,郑重其事地说道:“杜郎君放心,我自会安排好时机,让长安城中人人皆知其名。”
“那就有劳刘公了。”杜士仪含笑欠了欠身,随即起身将其送到了别室门口。正巧此刻一个捧着一沓东西的崔氏家仆匆匆行来,到杜士仪面前恭恭敬敬施礼道,“杜郎君,这是今日送来邀约的柬帖。因起先杜郎君在藏书楼看书,不敢打扰,故而延误到此刻方才送来。”
刘胶东回头瞥了一眼,见其中多有泥金银之类王公贵人常用的请柬,他越发觉得今日此行不虚,遂仿佛没看见似的告辞离去。目送其离开,杜士仪接过那家仆手中一沓东西,想起昨日杜十三娘亦是提过邀约不绝,心中不免有了计较。
唐时科举,无论分成县试和府试两关的解试,还是省试,全都不是糊名誊录,要想取得好名次,名声不可或缺。然而,若是把所有时间都耗费在求名上,从长远来看却有弊无利。毕竟,如平康坊崔宅藏书楼那样囊括古今的诸多名人政论奏疏,他日后未必还能有机会一览无遗!
因而,挑出其中宋王李宪和岐王李范命人送来的两份柬帖放在最上头,他便径直回了藏书楼,坐下之后便摊开桌上纸笺,细细一思量,他便下笔写道:“敬拜宋王足下……”
知道宁王信道,他先是婉转表明自己在毕国公窦宅那段时日体力精神消耗过大,因而需得将养数日,很是道了一番歉意之后,便抄录了一份道曲乐谱。这是他在嵩山期间根据裴宁的曲子,与其整理改动后制的道曲,依样画葫芦又同样抄了一份给岐王,只都是未完的半曲。至于其他各家的邀约,他自然也同样一一推了,待到命人一一到各家送回书,他方才揉着手腕站起身,徐徐走到那些书架前。
这下子可以名正言顺多闲几日,静下心来再抄几天书!
豆卢贵妃寿辰那一日,国丈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王同皎薨逝,这顿时成了近来最大的一件事。虽则也有御史直谏天子不该微服臣家,但风声很快就小了。宫中王皇后以及王同皎长子驸马都尉王守一悲恸之余,一再请求天子隆重治丧,李隆基毕竟对老岳父也心存怀念,几乎全都一应照准,就连宫中往日和王皇后明争暗斗的武婕妤,晋封惠妃的事虽则暂时推后,可人却在这等关头消停了下来。
而在官府治丧的同时,豆卢贵妃寿宴上那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数日之内便成了京城上至达官显贵,下至黎民百姓津津乐道的话题。除却公孙大娘那剑舞,窦十郎别出心裁的窦氏胡腾舞,以及王毛仲长子王守贞失手险些伤着京兆杜十九郎,也是传得沸沸扬扬。身为当事人之一的窦十郎自是名声大噪,本就在长安大名鼎鼎的王维更是接到了各家王侯公卿邀约,就连张简亦是第一次时来运转,毕国公窦希瓘便亲自见了他,其余高门行卷竟也一帆风顺。
只有杜士仪却托辞以身体不适,再未露面,可他送去宋王宅和岐王宅的两份相同乐谱,却让这两位爱好音律的亲王大为振奋,待到发现曲谱未完,宋王岐王几乎想都不想就遍召乐师演习,待到杜士仪再次命人送去后半曲的曲谱,已经是旬日之后的事了。
而就在这旬日之内,长安西市千宝阁的斗宝大会终于正式开始。尽管有高品官不得入东西市的规矩,但那些只是得了出身并未正式出仕的贵介子弟,自然并不在限制之列。如爱好乐器音律的窦十郎窦锷,爱好珍宝的邓国夫人,喜好那些名贵香料顺带收藏香方的冀国公窦希球之子窦六郎,这些属于外戚;如源乾曜的侄孙源光乘,姜皎的儿子姜度,这些属于贵介;而关中韦杜柳薛诸姓,以及擅长书画音律等等的各方才俊,无不亲自抑或让心腹到场观瞻。
说是斗宝,实则每一天每一轮都会有同类各种宝物一块争奇斗艳。这天第一轮登场的十数件羊脂玉中,有大有小,有依照天然形状巧夺天工,也有请知名玉匠细细加工,最终一块被奉为今日玉王的无暇美玉,通体半点瑕疵也无,且形状犹如寿星翁,一时引来赞叹不绝,最终以三千贯高价花落冀国公窦家,一时那位千里迢迢从西域带来这一方宝贝的胡商笑得连嘴都歪了。
眼看着前头斗宝大会上,金玉玩器如同流水一般展示而过,多少都能找到好买主——当然,随同珍玩附赠的附带添头,也让这些公卿显贵们心满意足。这也是斗宝大会的精髓所在,否则若真的一味抬价宰客让这些权贵们恼将上来,日后生意如何做——窦锷却是满心还在惦记着杜士仪那把逻沙檀琵琶,然而,好歹相交一场,杜士仪又帮了他大忙,让他和窦家子弟在日前豆卢贵妃的寿宴上出了一回风头,他总不能还去夺人心头爱物。因此,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是闭上了眼睛,随口对旁边的僮仆吩咐道:“看有什么好乐器再叫醒我。”
他这一打瞌睡,待到被身边僮仆推醒的时候,竟是险些闹不清此刻身处何地。等到真正清醒过来时,他才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因问道:“是乐器了?”
“郎君,刚刚千宝阁主人刘胶东亲自来见,说是今天这几场并无珍奇乐器。”见窦锷登时大怒,那僮仆连忙解释道,“听说宋王和岐王都命人吩咐过,如有真正好乐器,立时送上他们那儿去!”
“真是……白来了!”窦家虽豪富显贵,但窦锷怎也不至于去和两位亲王争抢,顿时满脸晦气地站起身,竟准备就这么回去。可他才打起面前的纱帘要顺着围廊下楼,突然只听场中一直亲自主持今日斗宝的刘胶东含笑说道,“今日斗宝最后一项,却是文人雅士最爱,文房四宝!只不过,平日常见的越窑瓷砚,虢州陶砚之外,尚有远自广东端溪而来的端溪石砚,京兆杜十九郎亲自绘图令人雕琢,不但如此,更有杜十九郎采古法所制草堂十志墨。更难得的是,东都张大家曾以一把价值连城的逻沙檀琵琶,换了一方端溪石砚,并草堂十志墨一方。”
“咦,今天杜十九郎也要掺和一脚?且看看如何。”窦锷立时改变了主意,却也不回座位,竟是就这么凭栏看起了热闹。
此前杜士仪携了那琵琶到千宝阁时,曾经言说过此事,那会儿固然有人不信,但那琵琶却是所有人亲眼所见,如窦锷这般喜好乐器的不免都深幸他的好运。此刻这些让张旭肯以宝物相易的好东西突然拿出来,一时间自然引来了众多人的兴趣。而刘胶东见气氛竟颇为热烈,立刻不失时机地命人展开手中那条横幅,但只见张旭那笔走龙蛇的“端溪石砚王屋松烟”八字赫然呈现,一时引来惊叹连连。
此时此刻,场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少年清亮的声音:“既得东都张大家盛赞,又亲书此字以为扬名,不知盛名之下,其实副否?某颜氏六郎,请当众试此墨砚,还请阁主允准!”
一处客席之中,杜士仪听见这突如其来的声音,不禁露出了微笑。他能镇定,一旁的杜十三娘却有些不安了起来,侧头向一旁的崔氏从者刘墨问道:“这颜六郎是谁?”
“京兆颜氏殷氏,最善八分书,这颜六郎乃是颜元孙季子颜曜卿,草书隶书全都极其不凡。”刘墨说到这里,见杜士仪微微颔首,他便索性又详细解释道,“颜元孙颜惟贞兄弟二人共十二子,人人好学上进,尤其是书法独步京兆,再无哪家子弟能够匹敌。若是能让这颜六郎赞一声好,决计不会输给东都张大家那赞誉!要知道,颜家子弟说好,殷家子弟定然人人以为然,继而京兆书家子弟,全都会趋之若鹜!”
却不知道那更加有名的颜真卿颜杲卿是何风采!不过看眼下这颜曜卿的年纪,如今那两位的年纪如何,他就不得而知了。
刘墨既然如此说,杜士仪自然不会犹豫。他站起身到纱帘边,打起一些看向了台上的刘胶东。见其果然看向了自己,他便轻轻点了点头。下一刻,心领神会的刘胶东便立时笑着说道:“还请颜六郎上台一试!”
颜曜卿闻声便当即前行登台,待到了刘胶东面前,他毫不客气地接过了那一方墨锭,又盯着其上纹样赏鉴了好一阵子,这才饶有兴致地看向了两个从者小心翼翼碰到面前大案上的石砚。见那石质竟是自己平生未见,最好文房四宝的他不禁目不转睛又端详了起来,直到一旁传来了低低的提醒声,他才恍然醒悟,却是毫无矫饰地笑着说道:“一时看出了神,观其形,着实难得一见,却不知道用起来如何。我亲自磨墨,劳烦抻纸来!”
待到刘胶东命人上纸,颜曜卿便挽起了袖子倒水亲自磨墨。他出身书法世家,从小便能辨别墨质优劣,这会儿眼见得墨池中黑色渐渐晕染开来,他不禁越发专心致志,到最后提笔蘸墨之际,他又将笔尖凑到眼前看了好一阵子,这才来到了那两名左右抻纸的从者面前,悬腕运笔疾书。站在他身后的刘胶东见那隶书笔法犹如镌刻,圆润之外笔笔藏锋,顿时叹为观止,等到须臾十数字书毕,他却只听颜曜卿朗声念道:“总据《说文》,则下笔多碍,当去泰去甚,使轻重合宜。”
这是书写之道,不但杜士仪闻言若有所思,其余爱好书法之道的人,亦不禁议论了起来。而这时候,颜曜卿已是令人将这一幅字送与四座书家评判。颜氏家学渊源,尽管颜曜卿如今不到十五,书法尚未大成,但由他写字判定墨质好坏,大多书家自然有这眼光。传看之际,已是有人当机立断地开口说道:“请刘阁主将此次这些墨砚携于四方传看!”
而颜曜卿刚刚亲自试过,亦是少不得当即问价。而刘胶东见上头权贵也有不少传看试验,他才要答话,却不防身边一从者突然上来耳语了两句。他闻言有些狐疑地往台下一看,见果真是随杜士仪而来的那个从者刘墨,他这才笑着对颜曜卿说道:“杜郎君说,世无卞和,则无和氏璧,宝器虽好,知音难得。颜氏家学渊源,尤以书著称于世。别人买回去顶多是束之高阁,可对于颜氏子弟来说,却是日常必用之物,倘若喜欢,可售以半价。而且,不是刚刚那墨锭,而是杜郎君恩师嵩山卢公所绘草堂十志墨砚一套。”
“啊!”
颜曜卿虽然年轻,可自然知道好歹。颜家固然在书家之中声名卓著,但父亲为人诬陷降阶罢官,这些年赋闲家中,在达官显贵满地走的京城,却算不得什么,更不能和城南韦杜相提并论。而今天就算没有自己,这墨质细腻,下笔纸上之时无可挑剔的好墨,也一定会博得人青睐。一时间,他张了张口想要推辞,可当听到有人高声询价,刘胶东答之以二十万钱一锭墨的时候,他立刻就陷入了两难。
“东都张大家亦是以那样的奇珍相易,我怎可……”
“张公并不知道那是逻沙檀琵琶,只说是胡商求字时相送之物,所以我当时亦不敢收,只是张公言说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这才厚颜收下了。”
知道今次显见大获成功,杜士仪索性也从楼上下来了,这会儿到了场边,听到颜曜卿话语中仿佛有些不好意思,他便笑着答了一句。等人诧异地打量着自己,他便拱手道:“初次相见,颜六郎,某便是京兆杜陵杜十九。”
“啊,你便是杜十九郎!”颜曜卿面露好奇之色,盯着杜士仪直直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一反起初登台时的年轻气盛,有些腼腆地笑道,“我是一见好墨好砚便忘乎所以,没想到杜十九郎这般古道热肠。既如此,这份好意我就却之不恭了。若是他日杜郎君有空,可前往敦化坊颜宅一会。”
“好,有机会一定前去拜访!”
在斗宝大会上拿出了东都张旭赞口不绝的端溪石砚和王屋松烟墨,砚为杜士仪亲自画样雕琢,墨为杜士仪亲自建窑调配,其中几方特珍之佳品,则为嵩山大隐卢鸿的亲笔草堂十志,又有颜曜卿的试用赞叹,一时间各方书家无不亲自捋袖挥毫,到最后,杜士仪让刘胶东带去的那些端砚和墨锭全都被人抢购一空,而觑着他行迹的窦锷窦十郎更是毫不客气,在千宝阁门前堵了他,也是下了一笔订单。
一时间,京兆杜十九郎尽管在豆卢贵妃寿宴之后再没有露面,那名声却如日中天。这一日下午,一方样式简朴的回帖便送入了杜士仪手中。黄麻纸制成的帖子上,只有一行娟秀的小字。
“端溪石砚,王屋松烟,能得张颠称奇,果真名不虚传。”
看到那落款上的无上真三字飞白,杜士仪微微一笑合上帖子,心中知道,自己让人送去辅兴坊玉真观的那一方端砚和墨锭,玉真公主果也已经试过了。
第一百三十章 万年县试
每年入了五月,京兆府内汇聚的士子便渐渐多了起来。京兆府进士科解试又分为县试和府试两节,其中县试在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咸阳、泾阳、三元、蓝田等二十二县皆各自考试,长安万年各举二十人,其余每县举十人参加数月之后的京兆府试。尽管同在京兆府,但长安万年二县无疑是重中之重,在这两县参加考试的士子,但使能拔得头筹,京兆府试落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以至于临考之前,前往长安万年二县开具寄客文书以及报解的人络绎不绝。
五月二十六日就是长安万年二县同时开试的日子。杜士仪早些天便得知王维会在长安县试,当即自然而然地选择了万年县。
这一日一大清早,九街的晨鼓尚未响,他便早早起床漱洗用了早饭。所有用具都已经提早一天由杜十三娘给他准备了齐全,又反复核查了一遍,当杜十三娘一路送他到了崔宅正门时,他就只见杨综万等几个石工竟也都早早候在了那儿。
“杜郎君。”
杨综万快步迎上前去,想要说些什么,喉头却仿佛哽咽了一般。千宝阁阁主刘胶东带去的一套墨砚在展示过后便为人高价买去,之后又一连来取了七八方端砚,如今他们按照杜士仪指点的那些构图小心雕琢,每日里虽辛苦,但心头却极其振奋,
当初在家乡没日没夜地采石琢砚却收入微薄,现如今每一方出自他们手下的砚台,他们可分得五六千钱不止的收入,相较从前何止十倍?而更加让他们激动的是,杜士仪更吩咐他们在砚台上雕琢刻印落款,身为工匠的他们无疑名利双收,怎能不感激涕零?
“杜郎君,望此去鹏程万里,马到功成。”
杨综万绞尽脑汁整整一夜,方才想出了如此祝语,随即又慌忙补充道,“我们三个都已经商量好了,回头定会琢一方好砚,为杜郎君来年省试壮行色!长安每到冬日便天寒地冻,然则端砚冬日哈气便可研墨,且绝不会凝结,定能助郎君一臂之力!”
见其他两个石工比杨综万更老实巴交,此刻只是在后面连连点头,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多谢你们一片心意!如今趁着势头正好,要辛苦你们了!”
“怎敢当辛苦二字,杜郎君放心,我们必会尽心竭力!”
含笑别了这三人,见杜十三娘由秋娘和竹影陪侍站在那儿,分明强忍担忧不想让自己看出来的样子,他不禁笑着挥了挥手,随即便转身大步出了门。
因万年县廨所在的宣阳坊南接平康坊,因而这一日他便没有让崔家的家丁随行,只带着田陌在马畔相随。出了乌头门,他就只见此时天仍未亮,路上却已经有了些路人。等到了平康坊南门,这里除却赶早的行人,更聚集了好些应试士子模样的人。大约此前不是寄居坊中各家进奏院,就是在北曲那些妓家打得火热,这些等着晨鼓开坊门的士子们全都在议论着今岁的京兆府解试。
“本以为今年能够容易考些,可一个太原王十三郎也就罢了,那京兆杜十九郎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传言这杜十九精擅琵琶,尤通谱曲,所传数曲都是名动京华。而且亲自调制草堂十志墨,就连精擅书法的颜家人和殷家人都赞口不绝。若是他文名不盛也就罢了,偏偏这边厢人说他江郎才尽,那边厢他流传在外的就有不少诗句,而且……”那抱怨连连的士子微微一顿,随即又恼火地说道,“而且,他是嵩山大隐卢公弟子,这些天里还有人传抄他在嵩山悬练峰求学期间月考所作的试赋和史论,听说他在嵩山抄的书便有几个人那么高!”
“以讹传讹人云亦云,这些世家子弟怎可能这般勤奋?抄书,他受得起那夏冬的苦楚?明明出身世家,却偏偏不由生徒,偏要走乡贡和咱们这些寒门子弟相争,要求名也不该如此!”
在背后听人议论自己,而且不乏义愤填膺的指斥,杜士仪心里不禁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对于他非得走乡贡这条路子,而不是由国子监生徒的指责,他并没有放在心上,须知以他家中的门荫,要进国子监却还进不去。然而,当听到他在卢氏草堂的那些月考卷子居然也流了出去,他不禁暗自大吃一惊。据他所知,那些卷子固然在草堂弟子学子中间曾经传看过,可怎么也不应该轻易在民间流传才是!
咚咚咚——
九街通衢的晨鼓一声声响起,刚刚议论纷纷的士子们也都顾不上说话了。当坊门徐徐打开,杜士仪有意退了两步由前头的人先出去。而田陌牵着缰绳出了坊门,看到刚刚那些士子纷纷由正对面的宣阳坊北门而入,他就好奇地侧头低声问道:“他们刚刚说的是郎君?”
“没事,随他们怎么说。”
杜士仪笑着摇了摇头,却只听身旁的田陌在那轻声嘟囔道:“郎君本来就很勤奋,在嵩山时卢公成天也摇头叹息说郎君几乎是半个书呆子。就是住在崔宅这几个月,我也听管事们说,郎君几乎很少出藏书阁。虽说崔相公在东都守丧,可上门行卷的士子仍然不少,哪里像郎君几乎没有出去行过卷!”
这个心眼憨实的小家伙,他不过是另辟蹊径而已,做的事情和行卷谒公卿有什么两样?心里这么想,杜士仪却长长吁了一口气。不论怎么说,今天都是第一关。
宣阳坊北接平康坊,西侧是启夏门大街,坊中亦有四座进奏院,早些天便有不少打算应万年县试的士子搬到了此坊,只是为了省却早晨往返的那些时间。因而,尽管东南隅几乎占据了整座宣阳坊四分之一的万年县廨还未开门,门外就已经等着几十个士子,加上所带僮仆,几乎不下上百人。
这其中,不乏相识的人结伴而来,三三两两在一旁交谈说话,也有不少孤零零独自等着的人。杜士仪这些日子把崔泰之那座藏书楼几乎囫囵扫了一个遍,抄书抄到手抽筋,因而放眼一看,竟是没一个认识的,索性就驻马在一面围墙前等候。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此地聚集的人群越来越多,嘈杂喧哗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几乎没几个人注意到,那县廨大门已然打开,出来的是一个小吏。
“肃静!”
这声音中气十足,然而,四周一刹那静寂了片刻,随即又再次恢复了起头嘈杂的架势。而杜士仪看着那为之气结,却只是跺脚没办法的小吏忿然转身回去,哪里不明白这些士子不买账的缘由。
唐朝科举不过是刚刚形成制度不多久,并没有专门的试官,就连出题也是只凭试官心情和政治立场。今岁京兆府解试的试官便只是九品县尉,纵使省试知贡举的试官,也只是从六品考功员外郎。而参加乡贡乃至于岁举的士子,不少是累世官宦之家出身,桀骜不驯,试官亦未必放在眼中,更何况那小吏?
果然,接下来尽管外头依旧一片嘈杂,但再也没有人前来呵斥阻止,直到铜钹敲响,众人方才渐渐安静了下来。眼看着门内一个青衣中年人面色沉肃地出来,知道多半是今年的试官,士子们一时都收起了此前高谈阔论的劲头来,凝神听着对方说话。
“某今岁万年县试试官,万年县尉郭荃。想来你们也该知道了,不但万年县试,今岁京兆府试,也同样是我主持。”和平淡的语气一样,郭荃的五官容貌也是平平无奇,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众人一眼,顿了一顿才继续说道,“眼下唱名入场,无关人等立时离开,休要堵塞了县廨!”
他话音刚落,就只听旁边一个小吏用又急又快的声音高声唱道:“会昌刘礼刘十二郎!”
尽管概率极小,但乡贡岁举偶尔也会出现同名同姓的人,因而唱名的时候加入原籍排行,便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此刻,那个被唱到名字的士子还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小吏不耐烦地又叫了一遍,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快步提着小包袱快步出来,只由两个差役粗粗检查片刻就被放了进门。
不像后世明清科举,几乎要敞怀露腚的严格搜查,眼下的检查自然更多地像是例行公事。毕竟考的不是八股,对进士科而言最难的帖经,又可用诗赋来赎帖,第三场策论也不及第二场杂文考的试诗或是试赋重要,检查夹带也就变得不那么要紧了。更何况,府试本就不比省试严格。
当唱名到了中途,突然只听得那小吏念出“京兆杜士仪杜十九郎”的时候,一时无论是正打算进门的士子,还是在外头等候唱名的士子,竟齐齐东张西望搜寻起了那位这几个月间名声大噪的的人。因而,当杜士仪下马接过田陌递来的包袱从容往万年县廨大门走去,就只听四下里无数道目光往自己身上扫了过来,伴随着各式各样的窃窃私语。
当杜士仪来到万年县廨门前,对万年县尉郭荃行了揖礼之后,就只见两个差役满脸堆笑,不过虚应故事地随便翻检查验了片刻就点头哈腰地放入,而在此期间,他只觉得一旁的郭荃那目光仿佛在自己面上来来回回扫了多回,却不知是审视还是其他缘由。只当他接过已经查验过的包袱打算入内时,就只听身后传来了郭荃说话的声音。
“今岁县试,不许赎帖!”
第一百三十一章 白首难帖经,一...
不许赎帖!
这四个字仿佛当头一棒,把四下里全都给震懵了。而杜士仪正要进县廨,闻听此言只是微微一怔,照旧脚下从容地跨过了门槛入内。紧跟着,他只听得身后一时传来了喧然大哗,虽尚不曾有人敢当众质疑,但各种各样的抱怨声仍旧不绝于耳。
在这种情形下,那郭荃照旧沉着冷静地说道:“京兆府取解,素来是群英荟萃,重中之重,每年进士科及第,出自京兆府解送的往往占了两成以上,倘若连经义都不熟悉,说什么栋梁之才?”
他说着便陡然之间又提高了声音:“此议为京兆尹源公吩咐,若有异议者,今岁可以弃考!”
原来是源乾曜!杜士仪恍然大悟的同时,又听得之后的弃考二字,不禁哂然一笑。帖经虽难,但若是当科试官出题不刁钻,通过的可能xìng不小,毕竟,所考十条经义,并不要求全通,一般情形下,只要十通四便可顺利过关。而若是因为畏怯帖经而弃考,到时候传扬出去便是莫大的污点,来年再试哪怕准许以诗赋赎帖也未必能够考过,试问谁会这般不智?
果然,当他在前头一个差役的指引下,拐入左手边一个院子的时候,就只见后头待考的士子鱼贯而入,并没有因为郭荃一席话而弃考的。只是相比此前等候在门前时有些人的谈笑风生轻松写意,这会儿进来的人面上都流露出了几许沉重和不安,尤其是当三三两两进入那座四面都是廊柱无遮无拦,被辟为试场的大堂,按照各自的位子席地坐下之后,放眼看去皆是面沉如水的人,深深吸气的声音更比比皆是。
正如郭荃所说,京兆府取解,最为群英荟萃。那些偏远州县,举郭之内读书人都寻不到几个,而此刻偌大的堂上一张张地席上席地而坐的士子,约摸竟有二百余人。杜士仪的位子,便在极其居中的地方,此时此刻,见四座仍然有众多人在打量他,他可不想只被别人围观,索xìng大大方方冲着那些目光来处一一端详了过去。有人慌忙避开了他的目光,有人怒目以视,有人若无其事作鄙夷不屑状,也有人回以或善意或殷勤的微笑。
很快,他就在今rì应考的举子之中,发现了唯一一个自己认识的人,正是杜文若。在他的审视下,杜文若回了他一个轻蔑的笑容,这才别过了头去。而这一幕,缓缓走到主位居高临下的郭荃看得清清楚楚。
三十有三而进士及第,守选三年,县尉两年,对于祖辈父辈都只是微末小官的郭荃来说,主持万年县试看似好名头,实则却是再烫手不过的山芋。没有后援的他不能违逆那些王公大臣,各种请托关系更要一一撸平。而且,那位偏偏选择了万年县试的京兆杜十九郎,更是让他头疼得不单单是一丁点。
就这么些天,有公卿之家递条子让他务必将其黜落,但也有他更惹不起的权贵言说一定要让其在县试摘得魁首,夹在当中左右不是人的他无奈之下,最终破釜沉舟去走了源乾曜的门路,终于让这位京兆尹答应了自己的方案。
索xìng把这一次县试的难度加到最大,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因而,他环视了众人一眼,又淡淡地说道:“今rì第一场,帖经。第二场,试赋。第三场,策论。每场定去留,第一场帖经,经义出自九经,当场判卷,十通其六,方许留试第二场。若有异议者,我有言在先,京兆源大尹将会覆查所有试卷,若某有半点徇私之处,自取应得之罪!”
这十通其6sì个字顿时让大堂中一片死寂。然而,郭荃已经把话说到了那样的地步,纵使有人心怀怨言,在此刻大闹试场的后果非同小可,因而所有人都紧紧闭上了嘴。眼看着那一卷卷看似一模一样的卷子逐个发了下来,在打开的一刹那,不少人都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而当杜士仪拿到那一卷纸时,他抬头看了一眼郭荃,见其竟是直勾勾盯着自己瞧,不禁微微一愣,随即才若有所思展开了那张纸。
看郭荃那踌躇两难,以及今rì临场不许赎帖,又定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只怕这位试官压力不小啊!
一条一条看完了那十条帖经,杜士仪并不急着答题,先往四下里扫了一眼其他人的表情。正如他所料,约摸大过半数的人都是咬牙切齿,而剩下的有的面露难sè,有的攒眉苦思,镇定自若信心满满的只有寥寥数人。起初还能有心情对自己冷笑的杜文若,这会儿正恶狠狠地盯着自己的试卷,那表情仿佛是要择人而噬一般。
直到自己身前左右的人都尽收眼底,杜士仪这才将卷子反向拢成一卷,取了镇纸压了,随即便倒水取了墨锭在砚台中研墨,约摸觉得足够这一场答题所用,他便右手提笔蘸墨,左手拿起了那一卷已经拢压成形的试卷。
面对那十条帖经难倒一大片人的情景,郭荃面上淡定,心中却着实高兴不起来。年头月尾,孤经绝句,这并不是考官们刻意求难,而是帖经大多数帖三字,偶有考官去中间一句,但那些极其有名的经义句子,谁都答得上来,自然出题时不会用。尽管帖经加入进士科之后,也不过三十余年,但孤经绝句用的多了,现如今的题目自然越来越难出。
他自己当年蹉跎科场便是在帖经这一场连败三年,如今要是有办法,真心不想在这上头为难人。可是,据说杜士仪长于诗赋,他把这一场难度大大提高,也算对得起那两家的交待了。
而要是杜士仪真能稳稳当当过了这一关……
他一闪念抬头看去,却只见在近两百席应考士子之中,居中的杜士仪左手拢卷,右手提笔疾书,表情专注,时而停笔,待墨迹干后便立时稍稍移后再书,下笔几乎无有凝滞。他一时越看越是惊骇,当下假作巡场在各席之间溜达了一圈,很快就来到了杜士仪身后。而这一瞟,他便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出的题,他自己最清楚,杜士仪此刻所答,竟然已经是最后一题了!他今次所出十条帖经,由第一条开始到最后一条,从简到难,为的就是放过那些至少还比较通熟经义的人,最后两条纯粹是为难人的,根本没指望有人能够答上来,可没想到杜士仪竟然记得分毫不差!那可是chūn秋公羊传中截头去尾的一条!
每条帖三字,一共十条,对于杜士仪来说需要填入的不过区区三十字,因而他须臾就放下了笔。展开卷子重新核对了一遍自己的答案,和心中所记得的前后原文对比一番之后,他知道这一场定然绝对没有问题,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
以他如今的程度,绝对可以轻轻松松过明经科,然则明经及第需得守选七年,且远远不如进士科受到重视,而若由门荫出仕,只看叔父杜孚便可见一斑。他这个已经家道中落的所谓世家子弟要想做出一点事情,只有此刻这一条道可走!
而郭荃看到杜士仪答完之后展开卷子,扫了一眼那些答案,他就已然断定,这一场的结果已经铁板钉钉。
第一场十条帖经,究竟考多久全凭试官掌握。有的州县仍靠一整天,而今次万年县试却只考一个时辰。当代表时辰已到的铜钹敲响时,面如死灰的人比比皆是。而此时此刻,郭荃看着那些收上来的卷子,当场大笔一挥定去留,须臾便只见旁边箩筐中的落卷堆如小山,而他案上留存的卷子却是寥寥无几。等到在众目睽睽之下不到两刻钟一一判毕,他便以目示意身旁的小吏。那小吏立时上前一份一份拿起案上那些通过的卷子,高声诵读起了名字。
“京兆康成宗。十通其六。”
“京兆齐庭兰。十通其六。”
一连三四个“十通其六”之后,那小吏又拿起一份卷子,却是满脸的惊诧不可置信,竟是迟疑了片刻,方才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结结巴巴地念道:“京兆杜士仪,十条皆通。”
此话一出,焦急不安等着结果的士子们顿时呈现出了一片死一般的静寂。每年县试府试省试,也常常会有一两个过目不忘的天才能够轻轻松松度过那一关旁人畏之如虎的帖经,只不过,今天竟然被他们遇上了!既然有本事十条皆通,这家伙为什么不去考除了帖经其他都比进士科容易的明经科!
杜文若便是最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尽管杜士仪从前确实颇有文名,纵使江郎才尽不过是因病所致,可也决不至于在嵩山呆了三年便脱胎换骨,连经史都能倒背如流。这绝不可能!当他自己十通其六的成绩最终宣布之时,心中五味杂陈的他竟是丝毫高兴不起来。
当这第一场最终确定只留下区区三十七人的时候,惨遭淘汰的士子中间,顿时有人高声叫道:“我看杜十九郎不过一刻钟便答了所有十题,而且是十条帖经全数皆过,哪有那般容易!”
见其他人亦是跃跃yù试,仿佛想要加入质疑的行列,郭荃一时面sè铁青:“若是第二场第三场杂文策论不服,尽管质疑,然若对帖经结果不服,自己回去好好通读九经!来人,清场,若有落第者仍咆哮试场的,记名上奏,今后再不许应京兆府下辖所有县试!”
第一百三十二章 厚积薄发何畏奸
面对态度异常强硬的郭荃,尽管士子们有的不平有的忿然有的沮丧有的急躁,但最终都不得不起身离开了试场。而对于留下的人来说,适才坐得黑压压一片满满当当的偌大场地,如今只剩下了这稀稀拉拉的三十余人,那种天壤之别足以让人心悸。尤其是那些曾经应试过一两次的,想到往日一场帖经过后,往往能剩下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人,此时此刻脸色心情都坏透了。
待到清完了场,郭荃又再次重新核实了留下试第二场的士子身份,确认无误之后,他却也不撤下那些座席,一摆手便让人发下了第二场卷子。这一次,两个被调派来的小吏就轻松多了。其中一个小吏将卷子发到杜士仪手中时,还低声笑道:“杜郎君好本事!”
杜士仪没有回应这恭维,只是微微一笑表示善意。等到卷子入手展开一看,见其上赫然空空如也,他便抬起头等待郭荃出题。不但是他,座上其他人也是同样反应。众目睽睽之下,郭荃却仍是不慌不忙,直到外间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这才轻轻吁了一口气。
外头人匆匆进来,行礼之后双手呈上了一个竹筒,郭荃伸手接了,这才在那些诧异的目光下似笑非笑地说道:“历来试赋之题,皆有司所命。由试官命题固然可,然也有由上官所命的。今日试赋题,京兆尹源公刚刚于堂上亲自拟就,便连我本人也不知情,所以绝无徇私舞弊之嫌。眼下,我便当着诸位的面当场开题,第二场时间为此刻至日落时分止!”
他说着便破开竹筒封泥,取出其中那一小卷黄麻纸,展开后扫了一眼,不禁如释重负。此前第一场帖经的变化,他确实请示了源乾曜,但这第二场试赋的题目,他却是先斩后奏,于今日京兆府廨开堂理事时让人上奏请题。源乾曜身为三品高官,因为他的请托以及万年县试不能耽误,不得不临场出题,如此不虞此前考题泄露,到时候结果如何各凭本事,他纵使拼着一时受责,也好过回头两面不是人。而相较于他,源乾曜这题目出得果然精到!
因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声若洪钟地说道:“今日试赋,明顺礼赋!限韵为‘君子之所慎兮’,不限用韵次序。”
明顺礼赋!
自从初唐科举至今,县试府试的试赋命题虽出自试官抑或地方长官,但并非完全随心所欲,而是要有所本。这其中,或用古事,或取今事,并不一定。今日这题目分明是取自古事,而命题所宗,显然是从经史之中去找。尤其是明顺礼这种看似简单,实则得细细推敲出自哪一篇经史之中的命题,又是最难的,远远胜过某些偏远州县试官灵机一动所命的诸如明月高楼之类的试赋。
在别人攒眉苦思的时候,杜士仪已然记起了这试赋题目的出典。《春秋左氏传》文公卷便有这样一段: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庙,跻僖公,逆祀也。于是夏父弗忌为宗伯,尊僖公,且明见曰:“吾见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跻圣贤,明也。明、顺,礼也。”
这之后还接着一大段剖析阐述,宗旨不仅仅在于礼,而且亦在于父子昭穆之辩。如此命题,若非通读精度春秋左氏传的人,决计不可能出。须知单单是那一段话,自春秋到后世也不知道多少学者争论不休,其焦点只在于闵公和僖公之间的昭穆问题。而昭穆的重心,则在于礼法。然而更重要的是,这涉及到本朝中宗和睿宗的昭穆问题,卢鸿曾经对他提过,开元五年末曾经因此在朝引起轩然大波。兴许源乾曜临场出题,一时忘了这一点。
话虽如此,他在心里打着腹稿的时候,少不得围绕那个千古难题辨析。去岁从洛阳回嵩山之后,卢鸿便对他讲解过试赋和试诗的种种要点,其中之一便是辞藻文采,而且还给他举了自初唐以来不少进士科的试赋策论为例子。这其中,贞观元年上官仪登科时的两篇策论,便让他叹为观止。
那一年的策问一共两道,一策问审案时如何宽猛相济缓急折衷,一策问如何不次擢用才能之士,分明是极具针对性的策问,那位名噪一时的上官宰相洋洋洒洒两大篇,却是文不对题不知所云,偏生辞藻华丽文采翩然颂圣动听,竟是一举擢进士上第。策论都如此,今日面对这篇明顺礼赋,他自然知道最佳的选择是什么——不是要给那千古难题盖棺论定,而是如何辨析明白之外,写出一篇切合限韵的华采文章。自然,他已经联想到了出自何典,就比某些连出典都想不起来的人强多了。
因而,在后头发下用于草稿的纸上,他随手把限韵一一罗列,便若有所思地起笔。不但是他,相对于第一场那难住了大多数人的帖经,此时此刻不少应考士子都已经开始动笔。毕竟,一篇试赋少则三百字,多则六百字,要辞采华茂要韵脚工整,此刻不动笔日落时分决计交不出来。一时间堂上不闻分毫语声,只有磨墨声,落笔声,卷子移动的声音,就连巡场的郭荃都免不了放轻了脚步。
须臾过了午时,却鲜有人去动早就预备好的午饭,多半都在埋头苦赶。这时候,一气呵成把草稿打得差不多的杜士仪随手放下了纸笔,从旁边一个小巧玲珑的两层盒子中拿起一块枣糕,就着葫芦里的酪浆,若无其事地先填起了肚子。那早上刚刚蒸出来的枣糕香味须臾四散,引来了好些人侧目。有些同样难忍饥饿的也放下纸笔索性吃喝了起来,但更多的人却在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之后强行扭回了头,继续低头琢磨自己的文章。
就在杜士仪一门心思填饱肚子的时候,一个小吏仿佛是有急事一般匆匆从外头进来。然而,他看似去找郭荃,却偏偏从杜士仪身侧那条过道走,当擦过杜士仪身侧时,他仿佛是不小心似的伸脚勾翻了那一方砚台,就只见咚地一声,小半砚台的墨全都翻在杜士仪刚刚摊在面前的那张草稿纸以及旁边那一卷答卷上,一下子将其污了一大半。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顿时引来了郭荃的注意,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冲了过来,见那小吏面色惊惶,眼神却闪烁不定,心中哪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时又惊又怒,当即厉声喝道:“尔扰乱试场,该当何罪!”
“少府,某只是有急事回禀,一时不小心……”
见四周士子纷纷往这边看了过来,不少人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想到试场中这等突发事件传扬出去,自己此前一片苦心全都付诸流水,郭荃死死瞪着这个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一般的小吏,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在县廨素来风评极好脾气亦佳的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一字一句地喝道:“来人,将他拖下去,按国朝初的制度,以扰乱试场先行收押!”
那小吏做梦都想不到郭荃不问他禀报什么急事,不分青红皂白便如此吩咐,一时惊得魂飞魄散。等到监场的差役进来拖拽,他更免不了大声喊冤,直到郭荃不耐烦地喝令堵了他的嘴,咿咿呜呜的他方才再也说不出话来。就在他一路被拖出去的时候,刚刚一直没有作声的杜士仪收拾了地上被污的草稿纸,突然施施然站起之后转身看向了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杜十九虽资质愚钝,然勤能补拙,但使写过一次的文章便会铭刻于心。对不住你苦苦费心,好不容易才想出的这一番设计了。”
虽则郭荃大怒,但那小吏原本还想着自己总算是不负所托,污了杜士仪精心思量好的文章,心存侥幸待会儿必然会有人保下自己,当听到杜士仪此刻这两句话,他顿时面色大变。奈何此刻要想嚷嚷什么让自己脱罪亦是办不到,他只能使劲踢蹬着双腿,直到最终完全被拖出了试场。
眼看那人影完全消失,杜士仪方才转过身来,对面前脸色变幻不定的郭荃从容一揖道:“卷子既污,请郭少府再赐答卷。”
尽管今日提高了第一场帖经通过的标准,但郭荃还是为第二场准备了多达一百五十份的答卷,此刻愣了一愣便连忙吩咐人取答卷纸来。经过刚刚一事,谁也不敢暗自弄鬼,即便如此,郭荃还是亲自带着杜士仪换了别席,继而把答卷纸交给了他,随即干脆就这么站在了其身侧。
经此一事,不少应考士子竟是顾不上饥肠辘辘,一路奋笔疾书,终于赶在日暮时分交出了卷子。而杜士仪亦是从容交卷,仿佛没事人似的收拾好了用具。收齐了卷子的郭荃环视众人一眼,沉声说道:“接下来是第三场策论,明日一早再来听去留,都回去早做准备吧。”
相较于第一场帖经的叫苦连天,第二场试赋的出人意料,次日第三场策论却是平平淡淡。因第二场并未如第一场那般黜落众多人,所有三十七人只有五人因犯韵最终被黜落,其他的都得以留下应第三场。当这一日黄昏,郭荃再次亲自收了所有策论卷子之后,眼见得所有人都舒了一口大气,他这个试官一直高悬的心总算是放回了原地。想到这里,他突然扫了杜士仪一眼,面上不露分毫异色,心情却是五味杂陈。
他之前是说判卷之后,但使人异议,自有京兆尹源乾曜复查!可源乾曜何等资历,焉能被他一再算计?出榜之日,得罪人也顾不得了!
第一百三十三章 夺魁
“阿兄,阿兄!”
因县试府试并没有固定的场所,锁院二字更谈不上,再加上试官既然都并非临时指定,而是公诸于天下人人皆知的事情,因而试场舞弊之风较诸后世要轻得多,反而是试场之外是一场意味深长的交锋角力。所以那一日一二场考完,应考的人全都放了回家,次日再应最后一场。尽管如此,两天下来仍是异常累人。这还是杜士仪三年多来日日锻炼,否则一整天在那硬得硌人的单席上坐着答题,腰杆早就支撑不住了。接下来数日,他先养精蓄锐休息了数日,带着杜十三娘去了如今人山人海的千宝阁逛了一圈,自然为人当做上宾。
这一日一大早,他被那一阵阵摇晃惊醒,睁开眼睛时发现外头天光尚未亮,他的语气中不免带着几分不情愿:“十三娘,这么一大早的什么事?”
“阿兄,你难道忘了,今日发榜!”发现杜士仪仍然没睡醒,杜十三娘心中着急,少不得又补充了一句,“今天是万年县试发榜的日子,刘墨去打探过,说是一大早就会放出来,虽则不是京兆府试,可总是阿兄要过的第一关!”
“出了名次会有人登门报喜的。”
杜士仪打了个呵欠,见小丫头撅着嘴满脸不高兴,他顿时无可奈何。他能做的事情已经都做了,三场试下来竭尽所能,一场帖经全数通过,二三场的杂文花团锦簇,策论勤勉务实,而且还在试场中出了那等事的情况下丝毫不受影响,这要是仍然名落孙山,便代表他的那些准备和运作都白费功夫,赶明儿还不如去考明经实在。既如此,跑去万年县廨看榜,自己也被人当成猴子一般围观,他实在没什么兴趣。
“罢了,你要看,阿兄我就陪你去看!”
“什么陪我,是阿兄你应试,又不是我应试!”杜十三娘登时为之气结,可见杜士仪伸懒腰缓缓坐起来,她还是示意一旁的竹影去取了衣裳来,眼看其穿戴好了,却还细心地替他整理腰带。许久,她才低声说道,“阿兄,冯家三姊妹都想来侍奉你,可我却把她们打发了去千宝阁那边替咱们的东西造势助阵,你不会怪我吧?”
“嗯?”见小丫头有些心虚,杜士仪在最初的愣神过后,不禁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在杜十三娘那嗔怒的眼神中一本正经地说道,“术业有专攻,她们跟着公孙大家多年,唱歌自然在行,服侍人就未必了!”
“要不让田陌在阿兄身边服侍……他在嵩山悬练峰时不也跟着阿兄?”
“田陌在悬练峰却是埋头只顾种菜和山上采摘野菜蘑菇的,可不曾管过我吃饭穿衣。他这些天在崔家后头那片菜田里忙得不亦乐乎,让他做这些服侍起居的事,他难受我更难受,再说我习惯了自己料理这些琐事。你就别瞎操心了!”
漱洗完之后,杜士仪信步往外走,待到出了屋子,见此刻天边已然渐渐露出了晨曦的光亮,而晨鼓尚未敲响,他便扭头对杜十三娘笑道:“时辰还早,就是赶到万年县廨,也未必就出了结果。难得有闲,阿兄舞剑给你看好不好?”
尽管打从东都洛阳出发开始,兄妹俩便一直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然而,似此刻这样的悠闲时光,就只有杜士仪在此前县试结束之后才有。因而,杜十三娘几乎不假思索便答应了下来,笑看着竹影捧了剑上去,看着杜士仪拔剑在手,脚下微移,不疾不徐地舞起了剑。
和她曾经观赏过的公孙大娘师徒剑舞不同,她只觉得兄长无论是脚下步子还是手中宝剑,大多数时候都是稳稳当当,偶尔轻灵腾跃,那剑光便倏然转至凌厉,虽不像公孙大娘剑器舞那般美不胜收,但在她眼里却仍然是最厉害的。
也不知道默立看了多久,见杜士仪终于徐徐收势而立,她连忙接了竹影递来的软巾上前。待到大汗淋漓的杜士仪摇了摇头,自顾自回屋去另换衣裳,她才忍不住心中忐忑,一时轻声对徐步走来的秋娘问道:“大媪,你说阿兄今次县试,会有好结果么?”
“娘子怎么到现在还担心这个!”秋娘不假思索地说道,“郎君是必然能够通过的,顶多是名次好坏问题!”
“可名次好坏也很重要……”
一直到跟着杜士仪出门,杜十三娘仍然在心里直犯嘀咕。被早起的舞剑一拖延,再加上用早饭的时候杜士仪慢慢吞吞,眼下早已是坊门大开街头四处行人的时候了,然而,如她这样年纪的长安贵女,大多数都不会在如此早的时辰出门,因而前呼后拥的他们这一行人显得格外显眼。当入了宣阳坊北门,杜十三娘终于忍不住策马靠近了杜士仪,低声问道:“阿兄,今天咱们带这么多人,是不是……太招摇了?”
“之前应考之前,自然要低调,如今要带着妹妹去看榜,还那么低调不是委屈了你?”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心中想的却是试场之中尚且有人敢于用那样拙劣而卑鄙的手段,万一今日发榜兴许还会有人闹事,他怎么能不多带一些人以防万一?他面上丝毫不露,只是和杜十三娘谈笑风生,待到远远望见万年县廨的时候,就只见那门前等候的士子再加上僮仆,足足有几十个人。也不知道是哪个眼尖的瞧见了自己,当他这一行渐行渐近的时候,有人主动让出了一条道来。不但如此,杜士仪更是在不少人的眼神中,发现了此前没发现的东西。
竟是多了几分敬畏!
此刻榜仍然未放,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靠着坊中那条东西向十字街的北墙停马等候之后,他便伸手把刘墨叫了过来:“是不是这几天发生了什么事?”
这些天杜士仪分明是放松娱乐,刘墨也不会煞风景,此刻既然被问到了,他便恭恭敬敬地开口说道:“此前那个扰乱试场的小吏……被查出受财而为人请求,而且数额不小,按律当杖一百,如果没有意外,应该是活不成了。”
尽管对于那个受人好处给自己使了个大绊子的小吏,杜士仪心中亦是深恨,然而听到这等雷厉风行的追究,而且不是扰乱试场的罪名,而是受财请托,他仍然微微皱了皱眉,随即问道:“此事崔家可有施加过压力?”
“家中郎主夫人等等都在东都守丧,自然不曾管这件事。听说,是京兆源大尹亲自令人追查之后断下的,兴许是为了杀鸡儆猴。”
源乾曜那个老好人关键时刻竟然如此狠辣!
再一次感受到后世那些传闻和印象并不可靠,杜士仪一时陷入了沉思,并没有注意到四面聚集来看榜的人越来越多,其中甚至有不少第一场便被黜落的士子,而杜文若混杂在人群中,正用嫉恨的目光朝他这边看了过来。然而,秋娘却发现了那两道目光,认出是杜文若,她本待开口提醒杜士仪,但思来想去,最终还是暂且忍住了。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只见县廨大门洞开,一个小吏带着两个差役捧了榜单出来,径直到布告栏前张贴了起来。还不等全部贴完,就有人嚷嚷了起来。
“是京兆杜十九郎夺了魁首!”
县试的名次远远不如府试和省试那般万人瞩目,然而,那头一天考试发生的事情一波三折,不过数日功夫就已经传得沸沸扬扬。此时此刻围在榜单前的士子们议论纷纷,虽不时有人朝杜士仪看了过来,却一时无人敢当面发难。直到那最初的骚动微微平息,方才有人突然又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从来帖经最是繁难,别人十通其六已是百般困难,缘何你就能尽数答上来!”
见四周众人都往自己这边看来,杜士仪正要回答,旁边的杜十三娘被这声音一嚷嚷,立时从最初的狂喜之中回过神来,却是恼得脸都红了,突然策马上前一步,高声说道:“那是因为我阿兄在嵩山求学这些年,每日勤奋抄书不辍,四书五经史话诗论,也不知道抄了多少书。若有不服的,等到抄足了几人高的书再来质问!便是因为阿兄当年因抄书便利,想出了线装书的方法,如今坊间方才有线装书大行其道,更胜卷轴和经折。”
她还是第一次在人前与人质辩,眼见此刻四周一时安静了下来,她忍不住咬了咬嘴唇,随即才鼓足了勇气说道:“阿兄,来日索性开一个书坊,把你这些年抄的书全都展示给人瞧瞧,也让人看看你究竟花了多少苦功夫,免得他们自己不用功,反而觉得你是侥幸!”
看着脸上激动得泛红的杜十三娘,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此时此刻,他也懒得再解说什么,上前牵起杜十三娘的缰绳便笑道:“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十三娘,何必与人质辩这些?既然看过榜单,咱们就回去了!”
眼睁睁看着人群给杜士仪兄妹一行再次让道,眼睁睁看着那些落榜的或哑口无言,或只是在背地里窃窃私语,杜文若顿时只觉得气炸了肺。榜单上倒数第三名自己的名字显得那样刺眼,刺得他的心又酸又痛,连带着连县试的试官万年县尉郭荃也一块恨上了。他恶狠狠地攥紧了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身便走,等到上马甩开僮仆一路到了宣阳坊南门,他这才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太原王十三郎据说是应长安县试,那上次在豆卢贵妃寿宴上见过的柳惜明呢?还有他熟识的打算走科举一途的那几个京兆杜家子弟呢?难不成……难不成他们竟然因为杜士仪应万年县试,因而全都避开去了京兆府其余各县应试?
“这些奸猾的家伙……”
尽管嘴里如此念叨,但他心中却知道这很有可能就是事实。一时间,他恼恨得连嘴角都抽搐了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睚眦必报
无论是长安县试还是万年县试,都不过是京兆府试的一场小小预演。
杜十三娘在人前因一时激愤而大发雌威,等回了平康坊崔宅,她却忍不住后怕了起来,心中满满当当都是各式各样的顾虑。又好气又好笑的杜士仪少不得把她交给了秋娘和竹影去安抚。待到长安县试的结果传来,道是王维一骑绝尘拔得头筹,他接过那张抄了名次的纸卷,展开一看,见柳惜明的名字赫然排在第三,其他名门著姓却也不少,却不见京兆杜氏子弟题名,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
这个疑问直到次日杜思温命杜士翰转送来了贺礼,才得到了解答。
杜士翰本就是豪爽大方的性子,因为憋了近两个月,这会儿又是在崔宅,他自是毫无顾忌地大声嚷嚷道:“杜文若杜六郎那是因为有心和你别苗头,所以才应万年县试,至于其他的,京兆公早就让人四处捎了信,道是与其争一时名头,不如在京兆府下辖其余各县应试,不用到长安和万年二县去出风头。果然,长安县试那位王十三郎一首长赋技惊四座,帖经策论也毫无悬念地通过,你在万年县试更是三场之中场场无可挑剔,名声又大,谁敢不取你第一?要是那几个杜家子弟要来和你们争,说不定连京兆府试都去不了!”
越说越起劲的他甚至使劲一拍大腿,幸灾乐祸地笑道:“那杜六郎这一回居然是落在榜末,还不如直接名落孙山,听说他回了樊川就没出过门,哈哈哈!”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没做声,杜士翰便站起身来,老大哥似的用力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十九郎,本家那边你什么都不用管。那些往日嫉妒你的看轻你的,这一场县试下来就已经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了,我家阿爷都是心中惴惴,听说京兆公让我给你送礼,还特意在里头加了一对送给十三娘的银臂支……从前我说话他都听不进去,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只管养精蓄锐去预备接下来的京兆府试,要是能入等第,京兆公说届时会在朱坡大开盛宴为你庆功!”
“多谢十三兄特意走这一趟。”
留着杜文翰在崔宅用过午饭后,杜士仪方才亲自将其送出了大门。临别之际,见杜士翰大大咧咧地挥了挥手便策马小跑出了乌头门,他突然有些想念起了容貌上截然不同,性子上却有相似之处的崔俭玄。想想齐国太夫人故去已快半年了,他在长安崔宅中安享各种便利,以前虽也有信回去,但多数言简意赅,如今终于首战告捷,也该再写一封信让人送回洛阳报喜,好好答谢一番。
万年县试初露锋芒,接下来便是长安最热的夏天来临,王公贵族宅邸的午宴渐少,夜宴渐多,一时杜士仪自然再不像之前那样高挂免战牌一概邀约尽皆婉拒,譬如宋王宅岐王宅薛王宅,抑或是毕国公窦家,楚国公姜家,这些颇有瓜葛的邀约,他都再不推脱一一前往,每每席间都会和王家兄弟俩碰个正着。彼此既是对各自的目的心照不宣,他们自然依旧谈笑风生,言语之间绝不涉科场事。而登门求墨求砚的更多,杜士仪只能以墨工尚在王屋山赶制,石砚仍在雕琢,一应琐事都已经交托给千宝阁为由推脱,须臾便是大半个月过去了。
这天午后,杜士仪好容易躲了邀约在藏书楼中看书,外头突然传来了叩门声:“杜郎君,东都永丰里崔宅命人送回书来了。”
“嗯?我这就出来。”
洛阳到长安七八百里,若是快马加鞭,两昼夜便可以抵达,但等闲送家书不用这么着急,多数十天半个月一个来回,杜士仪从前写信给崔俭玄都是如此。这一次东都送回书,习以为常的他出了藏书楼到了前头偏室,待认出那个风尘仆仆的人,他顿时只觉心头咯噔一下。
竟是此前到嵩山送过年礼,自己已经很熟悉的崔俭玄的乳母之子苏桂!
“怎是你来?”
苏桂的面色有些沉重。他强自露出一丝笑容,却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行礼恭贺杜士仪县试夺魁,这才双手呈上了一个封泥完好的竹筒。等杜士仪皱眉接过,他便垂手退到一旁默然不语。有些事情身为奴仆的他不好胡乱开口,要说也自有崔俭玄去说。
和自己此前送去那足足用了五张黄麻纸的信相比,崔俭玄的回书毫不逊色。竹筒用的是竹子根部最粗的那一节,里头那一沓厚厚的信笺拿出来,简直让人怀疑是写信还是写书。然而,当杜士仪一目十行看完第一张纸,他的脸色就瞬间变得和苏桂同样沉重。
赵国公崔谔之在他当初临行的时候就已经身体不好,但这几个月下来情况非但不曾有好转,而且更严重了,崔家上下如今因此忧心如焚。尤其是崔俭玄这个当儿子的,平日天不怕地不怕,这会儿在信上却流露出了有些彷徨不安的情绪,一连几张纸上都在絮絮叨叨地叙述着从前那些极其琐碎的小事,言谈间既有对父亲的愧疚,也有对少时不努力的后悔,总而言之便是情绪低落。
当这一沓信笺终于看完,杜士仪长长吐出一口气将其放在手边,这才看着苏桂问道:“十一郎命你给我送回书的事,五娘子可知晓?”
苏桂微微一愣,立时点了点头:“行前五娘子问过。知晓杜郎君县试夺魁,五娘子还让某捎口信,让杜郎君安心预备京兆府解试,其余皆不用挂念。”
这么说,崔五娘应当是知道崔俭玄会在给他的信中一吐心中郁结忧切,所以才会说其余皆不用挂念。
想想那位什么事情都料理周到井井有条的崔家五娘子,尽管杜士仪心中担忧稍解,但还是让苏桂先歇息,然后便拿了信笺回房写回信。路上撞见得知崔家来信的杜十三娘,他不想让小丫头担心,对其只字不提崔谔之的事,只道是自己受崔五娘之命,要训诫崔俭玄好好用功读书,听得小丫头乐不可支,回房之后,他洋洋洒洒便写了五六张信笺,不外乎是用平日那般口吻开解了友人一番,待装入竹筒封了口之后,他立时叫来了苏桂,请其尽快送回东都。
书信送出,他知道自己眼下也帮不上忙,一时只能打叠精神继续应付那些纷至沓来的邀约。
这一日申时,赴过一场夏日少有午宴的他顶着日头回来,一进崔家那乌头门,汗湿重衣的他便再顾不上仪态,伸手拉了拉领子,恨不得立时用井水痛痛快快往身上泼两桶。谁知道正门的门丁却带来了一个不那么美妙的消息。
楚国公姜皎长子,姜家大郎姜度已经在崔家等他大半个时辰了!
对于姜度此人,杜士仪说不上好感恶感,此刻听说其竟然有耐性等上这么久,他也不好回房先去更衣,先擦过汗便径直往正堂西边的廊房去见客。才打照面,他甚至来不及招呼一声,姜度便懒洋洋地说道:“杜十九郎,你和崔家哪位娘子有婚约在身?”
“什么?”
见杜士仪大吃一惊,姜度方才站起身来,似笑非笑打量了他好一阵子,最后干咳一声道:“看你这样子,这事情仿佛是空穴来风。不过,我听到的传言却是言之凿凿,说你入京应试,不回樊川杜曲,却留在平康坊崔宅,而且崔家上下侍你如主,原因只有一个,那便是崔家和你定下了婚约,你身为未来女婿,自然在此被待为上宾。”
最初的惊愕过后,杜士仪很快便回了神。打从回过樊川杜曲,又从京兆公杜思温那里得到了一番善意的告诫提醒,因而借住到了平康坊崔泰之的宅邸,他不是没有预料过这样的闲话。因而,他苦笑一声便无可奈何地一摊手道:“好教姜四郎得知,我自己都是第一次听说,原来还有这一回事。”
姜度盯着杜士仪的眼睛看了许久,最终确定他不是在和自己打诳语,顿时皱起了眉头:“柳惜明在长安县试中输给了王十三郎,京兆府试可比县试更难,他要想跻身等第,难如登天,而不入等第,明年岁举几乎就是无望,难道会是他故意放出这消息?不对啊,崔相公和崔府卿出身名门望族,行事正派公允,在两京之中名声很好,若知道你是崔家半个女婿,郭荃不敢不让你入等第,这不是反而给你帮忙吗?”
杜士仪自己亦是分外狐疑,然而,思来想去不得要领,他便哂然一笑道:“既然有人传谣言,那就任凭他们去传吧。”
“哦,你就不打算搬出崔宅表明立场?要知道你如今名声大噪,可是未必需要崔氏作为靠山了!”
“姜四郎此言差矣,只为了流言便那样划清界限,不但突兀,传扬出去反而有人要说我心虚或是不知礼……对了,姜四郎能否帮我一个忙,就说我和崔十一郎同门求学,再加上当初老宅失火废弃多年,这才寄居崔宅。虽未必有用,总好过就一种声音越传越广来得好。”
“这个么……容易。我让人放出风声去就是。”姜度伸了个懒腰,这才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士仪说道,“不过你可记住,我不是帮你。我这个人一贯是睚眦必报,要是你在京兆府试能把柳惜明摁下去,我就再欠你一个人情,但使你进士及第,守选时我让阿爷好好给你帮个忙,谋一个好官职!那该死的家伙,一有机会就上蹿下跳,简直和跳蚤似的,该好好给他一个教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