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晴天霹雳,弱女...
就如从前崔五娘所说的那样,京兆府试并没有一定的时间,历年来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而这一年的府试时间公布时,却是让上上下下都松了一口气。八月十二这rì子已经过了初秋那尤其燥热的时节,又不比深秋yīn寒刺骨,恰是正适宜考试。尤其那些曾经历过京兆府解试的前辈们,提起当年九月飞雪的情形依旧心有余悸,甚至有人在文会时,把手上那冻疮的伤疤展露给别人瞧。
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的试官本来也是郭荃,然而七月间他一时坠马伤腿,虽则万年县廨的相关事务还能料理,可对京兆府试却上书请辞。京兆尹源乾曜没奈何,斟酌再三,一直拖到七月末方才突然宣布,征调了蓝田县丞,出身江南寒门的于奉主持京兆府试。这临阵换将固然出人意料,可郭荃在万年县试中的不许赎帖,以及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让许多人都耿耿于怀。哪怕事先打探了郭荃喜好的那些士子们,于此也大大松了一口气。
今年京兆府试的rì子好,试官也突然换了一个,兴许会希望更大!
然而,对于杜士仪来说,他一时半会却顾不得这突如其来的试官变动。
事实证明,他把端砚和松烟墨寄放到千宝阁去出售,确实是一个最好的选择。刘胶东有意卖好,在斗宝大会上大力宣扬,又有张旭的招牌,更有传言道是宋王岐王等诸王和玉真公主案头都换上了这一套新的,一时收藏自用的自然的不计其数,光是订单就已经收集了厚厚一摞,吴九干脆带了杨综万,再加上七八个崔氏家丁的护持下赶回广东去了。而他改良墨窑,调制配方的王屋松烟墨,比起如今北人所制之墨,其质坚如玉,其sè更饱满鲜亮,书法大家固然赞口不绝,就连画师也多半爱用,最初那三十锭早就没了,就连限量版的草堂十志墨,也已只剩三块。
而杜十三娘所言书坊之事,杜士仪最初觉得小丫头实在太过天真,可思来想去,竟觉得这主意绝妙!
京城之中,连年屡试不第却依旧寄希望于鲤鱼跃龙门的士子不在少数,而其中有的家境贫寒,有的全都靠家中资助,即便rì子清贫,但买书的开销,却从来都不会省去,甚至有人典当衣袍,只为买书!至于再贫苦一些买不起只能抄的,却也得支付书坊不菲的费用。而他抄书是为了强化记忆,抄过之后便很少需要再翻阅,但这些书对旁人来说,却是分外重要!
想着这一点,如今已经再不缺钱的他在平康坊南门东边租下三间临十字街的屋子,开了一个小小的书坊,却是不卖书。书坊对所有人开放,他那三年在嵩山在洛阳在长安所抄的各类书籍,全都以装订成整整齐齐的线装书版摆放在一层层架子上,只要贫寒士子开口,全都可在书坊中当场抄录。开张不过三天,书坊就几乎被挤破了门槛,尽管有人愤愤不平地说那是做个样子,但不少亲身进去体验翻阅的人却成了最好的证明。
那些手抄线装书的字迹确实是出自一人之手!
而有神通广大的人弄到了杜士仪的亲笔字迹,最终亦是让这件事得到了确证。抄书数百册的人,正是杜士仪无疑!
在这种情形下,哪怕外间最初广为流传杜士仪将为崔家婿,这才得以万年县试夺魁,这种非议相较于他如rì中天的名声,也一时显得微弱了几分。姜度亦是兑现了承诺,杜士仪樊川杜曲的老宅烧毁,因为和崔家十一郎的同门之谊寄居崔氏,如此解说自然也蔚为流传。
须臾便到了八月初八,眼看京兆府解试迫在眉睫,知道这三场不比县试轻易,杜十三娘提早多rì便开始准备衣物考具,秋娘则是和竹影商量到时候该带些什么样的点心吃食,这天午后甚至还争执起了到时候该预备什么浆水。而连rì以来出门渐少的杜士仪站在那座藏书楼中,心中不得不叹息起了当初老宅的那一把火。
虽则比不上崔家累世官宦世代清名,藏书丰富,但杜家几代人也积攒了不少经卷,结果却是付之一炬,实在太可惜了!
“杜郎君,杜郎君!”
不闻叩门声,却听到这一声高似一声的叫喊,杜士仪顿时一愣,下一刻,就只见大门被人不管不顾地推开,却是刘墨扶着一个步子踉踉跄跄的人冲了进来。认出这灰头土脸疲倦yù死的人是此前带了信回洛阳的苏桂,杜士仪顿时一愣,还不等他发问,苏桂就已经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杜郎君,求求你……”
见苏桂声音沙哑哽咽,杜士仪顿时生出了一个最糟糕的念头,顾不得伸手搀扶他便连声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你快说!”
“赵国公……赵国公故去了……”
尽管刘墨一路把苏桂搀扶进来,但只听苏桂说有十万火急的大事,却不知道是何等大事,此刻听到其蠕动嘴唇说出了那几个字,他亦是如遭雷击呆立在了那儿,满脸满心都是不可置信,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道:“这不可能……不可能!”
杜士仪刚刚已经作了最坏的打算,此刻虽仍惊骇yù绝,他却不得不按捺情绪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初三。”苏桂说着便勉强直起腰,突然俯身对措不及防的杜士仪砰砰磕了两个响头,这才带着哭腔哀求道,“杜郎君,求您回去劝一劝十一郎君吧!自从郎主过世之后,郎君不吃不喝一直呆呆跪在灵前,谁说话谁劝解都不听,仿佛活死人似的!五娘子原是吩咐八月十二之后,方许驰马往京城报丧,是某实在看不下去郎君的样子,这才偷偷从永丰里跑出来的,一路不眠不休骑马两夜一天到了长安!”
此话一出,刘墨不禁本能地低声说道:“可八月十二便是今岁京兆府解试,杜郎君若是去东都,今年就……”
苏桂一时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个苦笑,却是低下头去再也没有出声。这时候,刘墨陡然醒悟到自己是崔氏家仆,崔家方才是真正的主人,不能因为这些天杜士仪带着他们出入,待他们和气慷慨,便一时忘了主从之分。可若要他开口相劝杜士仪,他却是什么都说不出口。
尽管寄居崔宅,但今年从县试前到府试前这些声势,本就是杜士仪自己造出来的,他们这些崔家人帮的忙微不足道!更不用提杜士仪还在此前桃林县为崔二十五郎解了那样非同小可的困厄,让人轻易放弃今年本是十拿九稳的府试,他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刘墨,去备马,双马双鞍。”
杜士仪这沉声一句话顿时让苏桂生出了无穷希望。他倏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面sè沉毅,他不禁结结巴巴地问道:“杜郎君……杜郎君是答应了?”
“崔家遭此大变,我一向受惠深重,知道了自然不能当成不知道……刘墨,快去!”
见杜士仪分明主意已决,刘墨只觉得心头一热,当即不假思索往外奔去。而杜士仪轻轻按了按仿佛虚脱似的苏桂的肩膀,淡淡地说道:“你一路马不停蹄赶来,且休息一rì再回去,我回房换一身素服,这就立时动身往洛阳!”
苏桂眼见得杜士仪说完话便大步往外走,愣了许久方才挪动双膝朝着他离去的方向,却是再次重重连磕了三个响头。待到起身之际,他顾不得身上疲倦以及红肿的额头,扶着膝盖艰难站起,却是挣扎着一步一步往外走去。
整理了试场要用的衣物以及考具,杜十三娘正在屋子里一针一线将那一张从大慈恩寺求来的护身符缝制在香囊之中,却突然只听砰的一声,抬头一看方才发现是杜士仪径直闯了进来。见兄长身上换了一身素白,她不禁分外不解,可听了下一刻兄长说出来的第一句话,她就登时呆若木鸡。
“东都永丰里刚刚派了人来,赵国公崔府卿……过世了。”
杜十三娘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竟忍不住用手紧紧捂住了嘴,这才止住了那难以抑制的惊呼。意识到了兄长那一身素服的缘由,她顿时放下了手失声叫道:“阿兄这是要赶回洛阳去?”
“来的是崔十一郎的rǔ媪之子苏桂,他说崔十一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的,若那家伙真的有个闪失,就算我今岁夺下解头,心里也会一辈子过意不去,所以我得走这一趟!”
尽管知道兄长今科走到现在有多殚jīng竭虑,有多不容易,但此时此刻,杜十三娘攥紧了拳头,最后咬了咬牙说:“那阿兄快去吧!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更何况崔家上下对我们兄妹相助良多!”
杜士仪原以为还要大费唇舌说服妹妹,见她如此通情达理,他顿时大为欣慰。点点头后,他嘱咐了杜十三娘几句,便立时转身往外走,不消一会儿便消失在了杜十三娘的视线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再也挺不住刚刚笔直的脊背,一下子瘫在了地上,竟是伏地痛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那是为了自己视若亲姊的崔五娘,那对待自己始终笑眯眯如同亲妹妹的崔俭玄,还是为了自己的阿兄,抑或是为了自己。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有人使劲推搡着自己的时候,她才睁开迷离的眼睛抬起了头。
“娘子,怎么回事,郎君怎么带着几个人匆匆出了门,而且是一人双马?都快八月十三了,这时候难道要出远门?”
杜十三娘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事情你不用管。阿兄赴京兆府试要预备的东西,你和秋娘且先都打点好!你退下吧,看看阿兄可带走了田陌,若没有就把他叫来。”
等到竹影满脸疑惑地答应了退下,杜十三娘便去取了纸笔,随即坐下来一笔一划写起了信,不多时外头传来了田陌的声音,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封好了信亲自起身把竹筒拿了出去。见田陌站在檐下满脸纳闷,她轻轻咬了咬嘴唇,随即便开口吩咐道:“你去一趟光德坊王宅,替我把这信带给崔二十五郎。骑马去,要快!回程去一次千宝阁,把赵国公过世,阿兄回东都的事情告诉刘胶东,然后对他说……阿兄会尽力赶回来应今年京兆府试的,请他替阿兄造一造势!咱们这就去书坊看看,务必把那儿也维持好了。只要阿兄能够及时赶回来应试,这一科的解头,我一定要帮忙阿兄夺下来!”
第一百三十六章 强中更有强中手...
“崔谔之竟然死了……他竟然真的死了……哈哈哈哈!”
书斋之中,柳惜明面对那个从东都温柔坊本宅大老远赶来报信的家仆,竟是忘乎所以地大笑出了眼泪。良久,他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了,遂摆手把人屏退了下去,随即长长舒了一口气,就这么把全身重量都压在了身前的凭几上。
当年京兆杜氏凭着家族庞大子弟众多,杜思温更是正在京兆尹高位,不遗余力地捧杜士仪这个神童,几次在豪门盛宴之中将他生生压下。结果杜士仪家宅大火后受惊过度,江郎才尽再也做不出诗文,此后更是一病不起,在他看来正是老天有眼!可谁曾想一转眼间他便在嵩山又遇到了杜士仪,无论是在司马承祯还是卢鸿那儿,他一再受挫,洛阳毕国公宅夜宴时又闹了那样的笑话,更不用说此番豆卢贵妃生辰宴上,他一番苦心预备全都化为了泡影。倘若不报这一次又一次的仇,他怎生咽得下这口气?
自从听说崔谔之病情危重,他就开始命人大肆宣扬杜士仪即将成为崔家女婿,就是寄希望于临考数rì前放出崔谔之病重不治的消息——不论真假,杜士仪要是置之不理,长安平康坊崔宅上下必有怨言,而要挑起士林之中口诛笔伐,对他来说易如反掌;而要是杜士仪受骗赶回了东都,那今年京兆府试也休想再和他相争!如此他明年应进士科,及第之后便稳稳占得先机,哪里还用怕家道中落的杜十九郎?可现在不用他设计,事情就变成了事实,老天爷都在帮他!
枉他还大肆宣扬杜士仪是卢鸿弟子,正是为了让风声传得更广些,但使天子想到从前卢鸿的不识抬举,再加上那位与杜十九有过节的王家大郎,便是侥幸过五关斩六将,杜十九今后休想有寸进!
“只剩下一个王维了,却是不足为惧……而且,不妨试一试能否斩草除根……”柳惜明眯了眯眼睛,随即开口唤道,“来人!”
一个中年家仆应声而入,恭恭敬敬地低头行礼道:“郎君有何吩咐?”
“你且近前来。”对那家仆低声耳语了几句,见其心领神会,柳惜明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办好了,赏钱十贯,但若是走漏半点风声,你就别想活了!”
“是,郎君尽管放心。”
等到那家仆出门,柳惜明这才站起身来。虽则杜士仪是赶去了东都,但若是来回快马疾驰,也未必真的赶不回来应京兆府解试。这一阵子他在王守贞那儿下了不少功夫,关键时刻,就要用到这位霍国公的长子了!要知道,王毛仲二妻并嫡,将来这国公爵位哪个儿子承继,天子更看重谁,这都不好说,他这几回交道打下来,看得出王守贞对家中情形颇有怨言。而他却可以利用在后宫的姑姑,给其一个不小的承诺。而且,若能借此机会一石二鸟……
想着想着,他不禁再次得意地大笑了起来!
光德坊王宅澹然楼,当崔小胖子看到田陌的时候,自然满心纳闷。若是杜士仪让人捎信给他也就算了,可却是杜十三娘,而且不给崔十七娘而是给他,这也未免太反常了。然而,当他接过那个竹筒三两下打开,抽出那张只写着寥寥几行字的纸,他一下子面sè煞白,连田陌都顾不上,甚至鞋子都没穿就一路飞奔了出去。当他不顾几个侍婢拦阻冲入舅母的寝堂之后,立时用极其野蛮的态度大叫道:“出去,你们都出去,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禀告舅母!”
虽则崔小胖子从前并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外甥,但这一次自从住进光德坊王宅,至少看上去比从前懂事,而且再没有一个不好乱发脾气,因而对他今rì突然这般肆无忌惮,郑夫人顿时大为纳闷。然而,察觉到他那苍白脸上的惊惧,她立时沉声喝道:“没听见二十五郎的话?全都给我出去!”
等到侍婢们一一垂手退下,崔二十五郎方才一步一步挣上前去,就这么径直把手中的纸片递给了郑夫人。而郑夫人看清楚其上那寥寥数语,亦是大惊失sè,霍然站起身来,良久方才颓然坐下。见胖乎乎的外甥亦是瘫坐了下来,一时泪流满面,她少不得打起jīng神宽慰道:“二十五郎,别伤心了,生死有命不能强求,你看开些……”
崔小胖子喃喃自语念叨了一声,突然伸手攥拳狠狠在地上一捶,这才抬起头道:“舅母,我要回去,我要去洛阳!十一兄连丧祖母和父亲,肯定是心里最难受的时候,我要立刻回去看他劝劝他!”
郑夫人正在思量崔谔之的去世对于崔氏一族的影响,此刻听说这孩子气的话,不禁万分怜惜地劝道:“二十五郎,杜十九郎都已经立时赶回去了,你且不用急。我先吩咐人备好车马,等你二表兄回来,我让他护送你回去吊唁就是,不急在一时……”
“八月十三就是京兆府试,杜十九竟然为了十一兄,就这么不管不顾赶回东都去了。我在长安左右不过是吃闲饭的人,不能落在他后头!”崔小胖子说着奋力站起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舅母若是不肯,我只带着崔挺先走!”
郑夫人还来不及反对或劝说,就只见这崔二十五郎深深一揖,随即转身就这么蹬蹬蹬疾奔了出去。这一次,她才骇然发现他竟是光着脚,脚底的袜子赫然被磨破了,显见得知消息后就这么急急忙忙地来回禀了她。情知硬拦是拦不住,她只能慌忙叫了一个心腹侍婢来,吩咐其立时去马厩传信备马,再挑选四个得力的家人跟从,把人遣走后,她又是另外吩咐人去给今rì出外的次子王戎霆送信,又是让人捎口信给尚在户部理事的丈夫王卿兰。等忙完了这些,她不禁深深叹了一口气。
齐国太夫人和赵国公先后故去,崔氏竟是一时倒了两根顶梁柱!
如此上上下下乱糟糟地四处传信张扬,等到了这一rì傍晚时分,赵国公太府卿崔谔之的丧闻,长安城那些耳目灵通的达官显贵,一时都知晓了。而杜士仪撂下京兆府试赶回了东都的事情,也同样传得沸沸扬扬。赴岐王第夜宴的王维和王缙兄弟当得知此消息的时候,王缙忍不住失声嚷嚷道:“杜十九郎就是等到八月十五那天,京兆府试三场考完再回去也来得及,这不是太可惜了?”
想想和杜士仪从相交至今,他常有出人意料之举,但人品却无可挑剔,面对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呆呆发怔许久之后,王维方才长叹一声道:“杜十九郎为人最重情义,此刻赶回东都,必然有他认为不得不回去的理由!”
话虽这么说,想起岐王私底下给自己看过别人誊抄出来的杜士仪县试三场卷子。帖经无可挑剔之外,第二场的赋虽切题,然辞藻华美却及不上他那篇长安县试长赋的清丽,但第三场的策论却不同。不比他直接写成了文采斐然的策赋,杜士仪的策论言之有物条条有理,看得出竟是真的对几道策问深有见地,其中好些见解他闻所未闻。而且杜士仪如今名声大噪,比起早就名扬京华的他,今岁京兆府解试,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可惜的是,此番竟不能一决高下!
辅兴坊玉真观中,奉旨前往检视《开元道藏》编纂进度的玉真公主一回来就得知了崔谔之的死讯。想到和自己颇为投契的崔九娘,她不禁愣了片刻,这才摇头叹道:“崔家太夫人持家有方人人称道,崔家兄弟也都是一世英杰,想不到竟然家门迭遭不幸。尤其是赵国公出身世家却胆sè绝伦,文武兼通,阿兄本还打算重用于他,如今竟是就这么英年早逝了。”
报信的霍清不敢随意打断玉真公主的思绪,直到她的话说完又等候了片刻,这才小心翼翼地说道:“住在平康坊崔宅的杜郎君,闻听这消息就立时动身赶回东都去了。”
“哦?”
玉真公主挑了挑眉,却是沉默良久才若有所思地微微颔首道:“不枉司马先生从前对他的推许,大事当前,却能够以情义为先!”
“可是贵主……”霍清见缓步入内的玉真公主突然停下了脚步,当即小心翼翼地说道,“按贵主的吩咐去打听过,据说之前万年县试,除却宋王岐王和楚国公家姜四郎毕国公家窦十郎打过招呼定要让杜郎君夺魁,霍国公王大将军和京兆柳家都悄悄对郭荃递过话,让其务必让杜郎君落榜。”
玉真公主头也不回地问道:“这话谁说的?”
听不出这话中喜怒,那道姑连忙躬了躬身道:“是郭荃身边人透露的消息。”
“怪不得郭荃竟临场定下不许赎帖,帖经十通其六方许应第二场,原来如此。他左右为难,所以索xìng摆出公道的样子。这还是我没打招呼,我若是再打个招呼,他岂不是更加头疼?”
玉真公主哂然一笑,却是再没有开口,就这么径直入内。待到了最深处自己往rì打坐的静室,她屏退了所有人,这才犹如儿时那般前倚在凭几上,眼眸亮闪闪的出起了神。
抛开天家尊荣入观修道,是因为她实在自幼经历太多,看开了。就算驸马如意,夫妻和美,一旦朝廷政争,卷入其中死无葬身之地的驸马难道还少?即便公主之尊仍可另嫁他人,可后半生那rì子真就很好过?
死了还要背一个悖逆庶人名号的安乐公主暂且不提,那时候同样尊荣冠天下的长宁公主,如今又有谁还记得?那座占据了崇仁坊一半,豪奢让人瞠目结舌的公主第,却在长宁公主和驸马杨慎交黯然离京之后,连卖都卖不出去,一时只能一半舍为礼会院,一半舍为景龙观。
这种rì子,她可不愿过!与其嫁一驸马坐废终身,还不如入道逍遥自在!但逍遥而又尊荣的前提是不插手政务,不涉足政争,可若真的如她那姊姊金仙公主一般恬淡,那rì子也未免太没意思了!朝中勋臣故旧,她鲜少交接,可那些文学才俊之士,来往她门下的却不少。或傲气,或高洁,或爽朗豁达,或崖岸高峻,或风流自赏……这其中杜士仪原本并不算最特别的,她更多是因为司马承祯而对其另眼相看,可没想到,他做事真的极其出人意料!
“来人!”
应声而来的仍是霍清:“贵主有何吩咐?”
仔仔细细思忖了片刻,玉真公主便一字一句地说道:“去查一查,四处宣扬杜十九郎即将为崔家婿的消息,是哪里传出来的!”
不等霍清出去,玉真公主突然又叫住了她,继而又吩咐道:“把杜十九郎为了赵国公亡故而不顾解试赶回东都的事情宣扬出去,他若回来,此番自然声势更盛,他若赶不回来,明年也必然能豪取头名!对了,去给苗晋卿捎个信,他应当会乐意应下此事的!”
第一百三十七章 当头棒喝
继去年腊月一片缟素之后,东都永丰里崔宅如今再次笼罩在了一片白色之中。接连的丧事不但让主人们沉默寡言,就连家中奴婢亦是连说话声都放轻了许多。即便如此,后宅中那件最让人担心的事,仍然成为不少人私底下窃窃私语的最大话题。
尽管崔俭玄这位少主人脾气不好,嘴更不好,但喜怒都放在脸上,不高兴的时候固然动辄呵斥人,可高兴的时候赏赐也重。更何况自从此前嵩山求学回来,崔俭玄为人处事都大有长进,这数月苦练骑射武艺,那些忠心耿耿的世仆们看在眼里高兴在心里,谁也没想到丁忧在家为太夫人守丧的崔谔之猝然去世,一贯大大咧咧的崔十一郎却成了所有人中反应最大的那一个。
殡堂之中,崔九娘看着形容枯槁的崔俭玄盘膝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想到自己这些天什么招数都用过了,本就已经伤心欲绝的她不禁悲从心来,眼泪无声无息地沿着双颊滚落。明知这一招对崔俭玄完全没有作用,她却也懒得去擦,就这么紧紧咬着嘴唇站在那儿。
祖母的慈爱,父亲的威严,过往的一幕一幕仿佛就在眼前,可如今不过一眨眼,这些却都成了再也无法企及的东西,她还不是同样不能接受?可阿兄是男子汉大丈夫,他怎么能这样没出息?长兄和小弟都是强忍悲痛内外操持,阿姊正伴着同样悲痛欲绝的阿娘,阿兄怎能只顾自己!
就在崔九娘几乎把嘴唇咬出了血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阵阵喧哗。她一时急怒,倏然转身厉叱道:“殡堂重地,谁敢喧哗……啊!”
看到那个风尘仆仆疾步进来的人,惊呼一声的她不可置信地伸手捂住了嘴,几乎以为自己一时看花了。直到那人擦身而过进了殡堂,她方才陡然醒悟,却是看到门外崔承训和崔錡兄弟双双并肩而立,两人和她一样,脸上都还挂着难以置信的惊诧。
良久,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来,却只见杜士仪正对殡堂灵位深深下拜行礼,随即便看向了崔俭玄。正当她期盼着杜士仪能够开口劝解崔俭玄一二时,却只见杜士仪上前一把便拽起了崔俭玄的领子,不由分说地把人往门外拖去。
“阿兄……杜十九郎,你这是……”
崔九娘一时惊呆了,张嘴才叫了一声,突然只觉得肩膀上压了一只手。回头望去,她就发现崔承训和崔錡正站在自己身后,长兄压着自己的肩膀,不容置疑地对她摇了摇头,而年纪尚小的小弟亦是轻声说道:“阿姊,咱们什么办法都试过了,这次就都交给杜郎君吧!”
“可是……”看到杜士仪把崔俭玄就这么揪出了门,崔俭玄虽是在双腿离开门槛之际猛烈反抗了起来,可却吃了杜士仪狠狠一拳,整个人都被打懵了,崔九娘不禁脱口而出道,“阿兄之前是因为阿娘苦苦哀求,这才勉强喝了些浆水,身体已经虚弱得很,怎么经得起他那样折腾?”
“再折腾,总比他在这样不吃不喝,我们却束手无策的强!”崔承训深深叹了一口气,眼见得人已经没影子了,他这才苦笑道,“只不过真没想到,京兆府试在即,杜十九郎竟然能丢下十拿九稳的机会,千里迢迢赶回了东都!要是十一郎再不领情……我都想狠狠给他一拳!”
在永丰里崔宅曾经住了三个月,杜士仪对后宅的地形也算是烂熟于心了。此时此刻,拽着崔俭玄领子的他浑然不顾四周那些奴婢的目光,把人径直拖到了后头花园,这才一把松开了。眼见得崔俭玄也不管几乎被拽破的领子,敞开一半的前襟,还有脸上刚刚那重重一下的青紫,就这么两眼无神地呆呆坐在那儿,他不禁气不打一处来,环目四顾后陡然低头看到了腰间尚未解下的那银水壶,遂一把拧开盖子,就这么径直一壶水向崔俭玄的脸泼了过去。
哗——
这时节天气渐凉,冰冷的水骤然落在崔俭玄脸上,崔俭玄顿时冻得打了个激灵。下一刻,看见那只骤然间又一把拎起他领子的手,看见杜士仪那张脸骤然在面前放大,他顿时再也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叫道:“谁让你回来的,你自去考你的京兆府试,管我干什么!”
“看你这脓包样,我要是不回来,你打算守着你阿爷的灵位,就这么陪着他一块儿去?”
“我乐意,你管我要死要活!”
见崔俭玄拼命挣扎,然而,这位往日身手比自己灵活许多的崔十一郎,相比疾驰一天两夜多,如今同样疲累欲死的他,却仍是抵挡不过,杜士仪顿时冷笑了起来,轻轻一松手就看着人重重摔在了地上。
“你要死要活,我是管不着,可你只想着你连丧祖母和父亲,你就没想过你的兄弟姊妹,每个人都是如此?男子汉大丈夫,要死也有无数种死法,悲恸绝食死在殡堂之上,那是愚孝,下了九泉也只会被你阿爷当头啐死,那些活着的亲人更会被你活活气死!”
“你给我住口!”
见崔俭玄一时暴怒,挣扎着想要爬起身来,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上前横肘过颈将其死死摁在地上,这才盯着其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阿爷身为清河崔氏嫡子,相国公子,年十三而孝廉出仕,年十五而拜官陕州参军,这多年起起落落,方才有如今枝繁叶茂的崔氏,可你呢!”
“我怎么比得上阿爷!如今阿兄沉稳有才,小弟机敏睿智,崔家有他们就够了!”崔俭玄不知不觉喉头哽咽,声音亦是越发沙哑了起来。
“要是你阿爷也像你这样想,就没有今天的崔家了!当初你四伯父诛二张而封爵,可其后却遭人排挤,一度贬官资州司马,甚至连累你五叔贬官衢州长史,你阿爷亦是贬官商州司马。要是你阿爷像你这么没担当,只管心灰意冷就是了,何至于孤身进京,抛开生死荣辱预谋大事?死有重如泰山,亦有轻如鸿毛,明知艰险却有胆色担当决断,那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只顾一时悲恸,不顾亡父大愿,不顾母亲和兄弟姊妹,你这是最大的不孝!”
这些大道理之前在殡堂上,兄弟姊妹也不是没人说过。然而那会儿崔俭玄心头满溢都是愧疚和悲伤,哪里听得进去半分。可这会儿被杜士仪从殡堂一路拖到了这后花园的无人之地,又是一壶凉水浇得他清醒了几分,再一番当头痛斥下来,他顿时只觉得整颗心揪成了一团。他找不出理由反驳杜士仪这些话,而所有挣扎抵抗也是徒劳,最后,他紧紧攥着的拳头终于渐渐松开,脸上一时苍白一片。
“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我和阿爷相争,道是从武不从文,死活不肯去考明经,也不至于把阿爷气得病情加重……”
听着崔谔之喃喃自语吐露出那些愧疚自责的言辞,杜士仪这才移开手,轻轻舒了一口气。他就知道,这个傻小子必然心里憋着什么事情,而且把过错往自个身上揽,否则也不至于几近于崩溃。能对他说这些,总比一个劲憋在心里,只知道要死要活的好。本就一路奔马以至于双股几近发麻的他挪动双腿坐倒在地,等崔俭玄终于颓然住口,他想到自己前世中也是一个违逆父亲意愿的不孝子,顿时眯了眯眼睛。
“崔十一,我给你讲个故事。”
“嗯?”
“从前,有一个幼年丧母,由钻研古籍的父亲一手带大的少年。父亲从小让他抄录古籍,学金石训诂,又请老友传授其医术,但他很不愿意,后来便瞅准了一个机会离家外出,却是流浪四方,后来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乐师……”
改头换面地说着那个故事,说着那个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说着那个功成名就赶回家却发现父子天人两隔的故事,当说到墓前烧书悲痛欲绝的场景时,崔俭玄终于大叫一声道:“别说了,求你别说了!”
杜士仪却仿佛丝毫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道:“那个家伙恍然回头的时候,早已是孤零零一个人。你好歹还有母亲和兄弟姊妹,还有众多叔伯兄弟,你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你阿娘本就身体不好,你可想过万一她被你气着了有什么闪失……”
“你住口……给我住口!”
崔俭玄终于死死捂紧了耳朵暴喝了一声,旋即便手撑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拖着沉重的双腿往前挪了两步,他突然又停住了,旋即头也不回地说道:“杜十九,你回你的京兆府去应解试,我的事情,你不用再管了!”
“你别忘了,你对我说过,咱们兄弟将来一文一武!要是你打算就这么没出息,也不用再回殡堂,找块山石撞死了干净!”
大吼一声后,看着那个仿佛蹒跚学步一般的人影浑身巨震,最终踉踉跄跄消失在视线之中,杜士仪不禁苦笑道:“你要是能省心些,我愿意这么火烧火燎往东都跑?”
从长安赶到东都这一趟,远远比当初送崔俭玄从嵩山赶到东都那一趟路途来得远,此时此刻,他方才感觉到双股火辣辣的疼痛,整个人亦是用完了气力疲累交加,恨不得就这么躺倒在地不起来。直到面前眼帘中映过一个窈窕身影,他才惊觉过来,连忙抬起了头。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非草木铁石
“杜十九郎,多谢你为了十一郎,丢下迫在眉睫的京兆府试,千里迢迢赶来洛阳。”
第一次在这永丰里崔宅相见,杜士仪曾经将崔五娘当成了赵国夫人。
第二次在洛阳南市雅斋相见之后不多久,杜十三娘因为崔五娘一番话,便打定主意留在洛阳,杜士仪因此还恼火了好一阵子。
然而,也是这位崔家五娘子最初让人提醒,其后一番周密设计,通过崔九娘隐隐之中影响了玉真公主,让卢鸿得以脱身继续隐逸山林。而此番他自洛阳上长安应试,也得了崔五娘临别相赠提点众多。在他的印象中,相比性子跳脱和崔俭玄一样随心所欲的崔九娘,崔五娘虽偶尔也喜欢开开玩笑,但行事沉稳干练,从杜十三娘那一番转变上就可见一斑。
可此时此刻,见那位曾经肌肤微丰的佳人如今面色憔悴,整个人亦是消瘦了一大圈,他哪能不明白这些天来对她是何等煎熬。
见崔五娘深深裣衽行礼,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骨碌站起身来,退后一步长揖道:“五娘子言重了。京兆府试一年一度,今年错过明年再考就是了。可崔家遭逢如此大事,我和崔十一又相交莫逆,若明知而不来,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两人相对行礼,彼此直起腰之际,不禁彼此都盯着对方的脸端详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崔五娘打破了这片刻的沉寂。
“十一郎从小便这样爱钻牛角尖。”提到自己那个外表宛若女子,行事做派却都大大咧咧的弟弟,崔五娘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从小十一郎他决定的事情,十匹马也拉不回来。想当初为了让他去嵩山悬练峰向卢公求学,祖母提前一年就先设法求来了普寂大师的荐书,而后我和母亲也不知道想了多少办法,连哄带骗,这才总算把人诳去了登封。可要不是因为有杜郎君,他就是去了也必然阳奉阴违,更不要说踏踏实实求学。”
说到这儿,崔五娘顿了一顿,这才轻声说道:“所以这一次十一郎以为是他怄死了阿爷,谁都劝不回来他,一门心思在殡堂守着,当下头报说苏桂偷偷离家,应是赶去长安的时候,我明知道他必然会去寻杜郎君求救,只因一己之私,最终却没有拦他下来,结果让杜郎君为了十一郎奔波千里耽误了大事。”
“五娘子如此说就太见外了。看十一郎刚刚那情形,幸亏我来了,否则真要是出点什么事,我恐怕追悔莫及。”杜士仪听到崔五娘坦陈确实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苏桂出来,他想想本就在情理之中,顿时无所谓地微笑道,“我和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休说只是京兆府试,就算省试在即,事急从权,该如何取舍也自不用说……刚刚我虽是好一番当头棒喝,但能不能让他幡然醒悟,却还说不准,我得再去殡堂看看,先行告退了。”
见杜士仪说着便拱了拱手,随即转身离去,刚刚屏退侍婢,悄悄在树丛中听到了两人之间所有谈话,最后方才现身的崔五娘顿时长舒一口气。这些天来一直勉力提着的这一口气一泄,她只觉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再也维持不住人前坚强干练的形象,就这么软软坐倒了下来,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自打父亲去世的那一刻,除却殡堂举哀,她一直都苦苦抑制心头悲恸,安慰母亲,主持家务,分派上下,就连长兄幼弟和妹妹,都不忘一一开解,却始终奈何不了软硬不吃的崔俭玄。如今,崔俭玄眼看是从悬崖边上拉回来了,她心头压着的最大石头算是就此移开,也对得起父亲临终的托付。
杜士仪走到小径尽头,突然福至心灵一回头,却只见崔五娘就那样失魂落魄地低头坐在地上,再没有素日的落落大方精明干练,他顿时愣住了。环目四顾不见半个人,他思量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身走了回去,待到崔五娘身前时,便弯腰伸出了手。然而,发现人木然没有半点反应,他只得屈膝蹲了下来,再一看崔五娘眼睛中糊满了泪水,仿佛没有焦距似的浑浑噩噩。这时候,才刚当头棒喝把崔俭玄给喝醒的他顿时大吃一惊。
那一壶水可是全都泼在崔十一脸上了,而且那一套对男人能用,对女子他却万不敢使出来!
“五娘子?五娘子?”
叫了好几声不见反应,杜士仪一时忍不住伸手打算去掐崔五娘的人中,然而,手才触碰到那气息温暖的鼻翼下,偏偏崔五娘便在这一刻回过神来。四目对视之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开口说道:“地上太凉,我扶你起来吧?”
“多谢杜郎君。”
刚刚杜士仪的指尖已经接触到了自己的人中穴,崔五娘当然知道他原打算做什么,心中一时又是感念,又是感慨自己的软弱。此时此刻,她伸手搭住他伸过来的手,勉力要站起身,然而双脚却发软不争气,直到杜士仪索性伸出双手来扶住了她,她才终于缓缓站稳了,旋即便缩回手捋了捋纷乱的发丝,低头颔首道:“心头如释重负,故而一时失态了,多谢伸手相助。”
杜士仪知道越是坚强的人,越是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然而,如今崔家迭遭变故,崔谔之这一家主母病弱,诸子尚未独当一面,若崔五娘再因逞强而有什么闪失,只怕家里更乱,他少不得字斟句酌地低声说道:“乍逢悲事,十一郎固然钻牛角尖接受不了,五娘子却也不是铁打的人,还请不要什么都挑在自己肩上,一味勉强自己。比如十一郎,他既然身为崔家儿郎,就得给他加一点担子,免得他闲极无聊胡思乱想!”
直到杜士仪说完这话,告辞离去好一会儿,崔五娘方才陡然惊醒了过来。这些年她以出嫁之女大归回到娘家,主持家务孝顺父母教导弟妹,本以为是尽了身为崔氏女的职责,可倘若是按照杜士仪这么说,正是她事事都管,都要逞强,这才让弟弟妹妹们不但习惯了崔氏门荫的庇护,也习惯了凡事找她这个长姊拿主意。可是,母亲已经倚赖惯了自己,她难道还能抽身而退不成?
不远处的一棵参天大树后头,原本探身窥视的崔九娘缓缓把身子缩回了树后,随即抬头看着头顶那浓密的树荫,眼神闪烁难明。
当杜士仪再次回到殡堂,就只见崔俭玄再次长跪灵前。他本以为自己一番苦心最终还是没有奏效,正恼怒得无以复加,却突然只见崔俭玄俯身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随即才爬起身来,竟是对着同在殡堂中的崔承训和崔錡兄弟深深一揖。
“阿兄,阿弟,此前都是我的错,我不该只顾自己,自以为是,让你们操心了。我已经对阿爷发过誓了,从此之后一定会凡事以家门亲族为重,不会再冲动行事!”
崔承训本还紧张于崔俭玄丢下杜士仪独自返回,这会儿听到弟弟这般掷地有声的承诺,终于如释重负。尤其瞥见杜士仪站在殡堂门口时,他更是心生无限感激。他上前双手按住了崔俭玄的肩膀,本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松开手把人丢给背后同样又惊又喜的崔錡,随即来到杜士仪面前,满脸感激地说道:“多谢杜郎君走这一趟,大恩不言谢,然则此刻赶回去应京兆府试还来得及,我这就差遣家中从者备马,立时送杜郎君回程吧!”
“时间固然紧急,但杜郎君不眠不休从长安赶到洛阳,若再不休息,恐怕就算赶上京兆府试,亦是损耗太大。”
随着这话音,却只见傅媪扶着脚步虚浮的赵国夫人李氏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尽管面容枯槁,但面对杜士仪的见礼,赵国夫人还是亲自上前双手将其扶了起来,这才松开手裣衽行礼后,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杜十九郎,身为母亲,我劝不住儿子,却要劳你千里驰援,本该我向你行礼道谢才是。如今我也无以为谢,就请你先好好歇息一夜,明日一早再启程回去。四兄已经答应,派从者用马厩中珍藏的六骏送你回程。这几匹千里马极是不凡,从者随侍,一昼夜便可抵达长安城下,定然不会耽误你应试!”
杜士仪早就做好了今岁府试泡汤的打算,此刻闻言乍然吃了一惊,待抬头望去,就只见崔泰之和崔家其他长辈和子弟们不知道何时都已经来了,他沉默片刻便深深一揖道:“多谢夫人和崔相公美意,我便不客气地拜领了!”
示意傅媪带着杜士仪前去客房歇息,眼看着人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赵国夫人方才看向了面容枯槁的崔俭玄。对于这个从小就偏爱纵容的儿子,她沉默良久,最终缓步走到了其身前,突然一扬手就是重重一个巴掌。随着啪的一声,眼见得崔俭玄的面上露出了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她方才面色苍白地说道:
“你阿爷去世那一天,我打过你一巴掌,却打不醒你,如今若不是杜十九郎,兴许家里人就要等着给你收尸了!这一巴掌是我代你阿爷管教你,十一郎,这些天你太让人失望了!”
“阿娘……”
崔俭玄蠕动了一下嘴唇,见崔五娘和崔九娘彼此相携从不远处走来,他又扫了一眼面前的其他长辈和兄弟们,一时深深低下了头,心中满满当当全是愧疚,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此去静候鹏展翼
快马加鞭赶了一路,又和崔俭玄斗勇斗智成功把人收拾了,当踏入那间熟悉的浴堂,整个人泡在温度适宜的水池中时,杜士仪不知不觉就打起了瞌睡。迷糊之中,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服侍自己擦背,有人撩水在身上揉搓,奈何这会儿他连一根手指头都不想抬,由得人在身上折腾。直到头挨着枕头,身下是散发着怡人清香的被褥,他更是想都不想便沉沉睡了过去,就连有人继续在他腿上背上揉捏按摩,他也再没有知觉。
房门之外,当轻手轻脚的傅媪出来,见崔五娘扶着赵国夫人就候在外头,身后还有崔泰之和崔俭玄,她连忙一一行礼,然后才对赵国夫人说道:“夫人,我已经吩咐两个手艺最好的抓紧时间,为杜郎君揉捏按摩通身上下。如是明日一早启程,不虞腰腿脊背酸痛。”
“嗯。”赵国夫人看着那掩上的房门,又开口问道,“杜郎君此刻如何?”
“已经睡着了。这么短时间就从长安赶了过来,应当是真的累坏了,刚刚绿柳用了很大的劲,他竟是几乎没有反应。”
“这是当然的,他又不比那些训练精良的将士,如此不眠不休地赶路,真的是拼命了。”
说到这里,赵国夫人扶着崔五娘徐徐转身,待到了崔泰之和崔俭玄面前,她才示意两人到寝堂说话。待回了寝堂,让侍婢在外头守着,她便温和地说道,“四兄,六郎故世之前,仍然惦记着他当初对太夫人的承诺。按理来说,如今并不是商议此事的时候,然杜十九郎因为十一郎的事情奔波千里,连京兆府试都置之度外,我想趁着这机会,把事情趁早定下来。”
老母病故,继而幼弟谔之又身故,对于身为兄长的崔泰之来说,这连番噩耗同样是莫大的打击,更不消说崔俭玄这不省心的侄儿还要死要活闹了一场。此时此刻,精神不济的他不由得皱了皱眉,这才说道:“杜十九郎人品才能全都无可挑剔,可如今提及这些,是不是太早了?我听说,六弟从前吩咐过人前去幽州见他的叔父,似乎尚未有回音?”
“婚姻之事,虽则也要征求长辈的意见,但杜十九郎父母双亡,那也只是循礼,并不是一定要他叔父同意,方才能够决定,只消他答应就行了。”一贯在人前罕有据理力争的赵国夫人,此时却赫然一副不容置疑的口吻,“更何况,这是太夫人和六郎的遗愿。”
原本仍有些心神不宁的崔俭玄听着听着,终于品出了几分滋味来。他看看母亲,又看看四伯父,最后便扭头看向了崔五娘。见长姊连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忍不住结结巴巴地问道:“阿娘,四伯,你们这是……这是说谁的婚姻大事?还有,什么祖母和阿爷的遗愿,我……我怎么没听说过!”
“是你祖母故世之前对你阿爷说,无论杜十九郎或是杜十三娘,希望得一人为崔家婿或是崔家妇。而你阿爷对杜十九郎很是期许,希望他为崔家婿。”
面对这么一个自己从来不曾料到的安排,崔俭玄顿时瞠目结舌,愣了好半天方才失声叫道:“可眼下阿爷尚未入土未安,谈这个未免也太早了!”
尽管对这个不懂事的侄儿一直颇有微词,但此刻崔泰之却第一次很赞成崔俭玄的判断:“十一郎说得不错,如今谈婚论嫁,确实有些操之过急。等到杜十九郎京兆府解送,到时候进士及第,岂不是风风光光两全其美?”
“四伯父岂不闻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当初薛相国何等风光显赫,尚感慨不得进士及第,杜十九郎固然如今名噪一时,可谁能担保科场便一帆风顺?”崔五娘突然插口,一番话说得崔泰之面色极其不自然,她却仿佛没瞧见似的,又轻轻叹了一口气。
“更何况,自从阿爷病了的消息渐渐传开,窥伺崔家动静的便一直大有人在。此次跟随杜十九郎赶回东都的那几个家丁,我之前使人去探问过,早些天长安城中便有人放出消息,说是阿爷欲以杜十九郎为乘龙快婿,故而才让人寄住在平康坊崔宅,又多方替其扬名云云。倘若这一次杜十九郎闻丧而犹豫,不曾赶回来,四伯父以为长安城中会有何等传言?如今木已成舟,不论是为了杜十九郎着想,还是为了崔氏名声着想,此事都应该尽早定下。”
崔泰之为人何等老辣,此刻登时倒吸一口凉气,一下子便醒悟了过来。而崔俭玄却没去思量这么多,他更关心的唯有一件事,当即咬了咬牙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就算阿爷瞧中了杜十九,那将来缔结婚姻的是谁?”
此话一出,赵国夫人便轻叹一声道:“自然是你九妹。”
“什么?”
失声惊呼的不仅仅是崔俭玄,还有在外头悄悄偷听的崔九娘。她几乎想都不想便撞开门现了身,径直冲到了赵国夫人面前嚷嚷道:“阿娘,你们这不是乱点鸳鸯谱吗?我不嫁,我就是死也不嫁给杜十九!”
这下子,不但崔泰之大吃一惊,赵国夫人和崔五娘亦是满脸的意外。就连刚刚几乎不相信自己耳朵的崔俭玄,都在片刻的呆滞过后没好气地嘟囔道:“说什么死都不嫁给他,要是杜十九知道这么一回事,他自己死都不肯答应才是!”
要是换成平常,崔九娘早就和崔俭玄争执了起来。可这会儿她咬了咬牙,却干脆顺着他的口气说道:“没错,杜十九郎每次看见我都躲得远远的,别说淑女之思,恐怕就是一丝绮念都不曾动过!若是只因为两姓之好就要如此勉强,异日天知道是什么结果!就算要缔结婚姻,也该是阿姊,阿姊从前常常在藏书楼和他探讨文章学问,适才他在后花园里他教训了十一兄之后,又和阿姊说了许久的话,分明只对阿姊有意!”
“九娘,你胡说什么!”
见崔五娘震惊得无以复加,崔九娘便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昂首挺胸地说道:“再说了,婚姻大事,你们也该问问杜十九自己是什么意思,怎么能私底下自己替他决定了?”
当崔九娘和冲进来时一样风风火火地离开,一屋子的人顿时面面相觑。而崔俭玄看看愁容满面的母亲,目瞪口呆的四伯父,又小心翼翼地瞥了一眼一旁的崔五娘,见其平生第一次露出了手足无措的表情,他冷不丁生出了一个念头。
真要说起来……相比九妹,还是阿姊配杜十九更契合一些!
这时候,却是崔泰之点头说道:“九娘说得不错,强扭的瓜不甜,还是要凭杜十九郎自己的意思。九娘那性子,和杜十九郎不相宜。”
杜士仪这一觉一直睡到有人连声叫唤和推搡,他这才终于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挪动脑袋睁开了眼睛,他就发现面前赫然是崔十一郎那张死板着的脸,登时意识到自己现下是在东都永丰里崔氏。支撑着坐起身来,他毫无顾忌地伸了个懒腰后,突然觉得本该酸痛不已的肌肉却充满了活力,仿佛那一天两夜的疾驰只是做梦,顿时忍不住侧目看了看手臂肩背。
“别看了,阿娘和阿姊挑了两个手艺最好的婢女给你按捏了两个时辰,她们人都快累虚脱了,要是你还浑身酸痛,她们岂不是白忙活?行了,赶紧换衣裳,要启程了,人和马都给你预备好了!”
尽管崔俭玄的口气和脸色一样生硬,但杜士仪只以为是昨天的后遗症,也没太放在心上。待到更衣漱洗匆匆用过早饭,他跟着崔俭玄出去到了前院,却发现崔家人几乎都在。面对赵国夫人和崔泰之以及几位崔家长辈再一次的道谢,他自然是连连谦逊,上马之时,察觉到身下骏马发出了微微骚动就安静了下来,他这才扫了一眼这几匹被赵国夫人称之为六骏的马。尽管不知道其与昭陵六骏可有什么关联,但仍然能瞧出那股神骏风采。
就当他再次道别之后预备动身之际,外头突然传来了好一阵嚷嚷,不多时,却只见一个圆滚滚的身影一阵风似的从外冲了进来。只见那身穿麻衣的崔小胖子径直冲到崔俭玄面前,却是连口气都来不及喘便急急忙忙地说道:“十一兄,我一听说六叔过世,就急急忙忙赶回来了!”
谁也没想到继杜士仪之后,竟是连崔二十五郎也赶了回来,瞧着小胖子拽着崔俭玄有些不成条理地劝慰,虽则不少人暗自好笑,但更多的人都生出了深深的欣慰。就连平素只当崔小胖子是跟屁虫的崔俭玄,这会儿也不禁感激地抱了抱小家伙的肩膀,这才说道:“二十五郎,真没想到你竟然这么急急忙忙赶回来,多谢了!一会儿我和你说话,我先送杜十九郎一程!”
上前不由分说拽起了杜士仪身下坐骑的缰绳往外走,一直到出了乌头门,崔俭玄方才停下了脚步。扔回缰绳给杜士仪,他就抬起头来,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恶狠狠地说道:“杜十九,虽说你为我回来,可你这次回去,一定把京兆府试的解头给我抢下来!”
杜士仪顿时苦笑了起来:“你就不会提点儿难度小的要求?今岁京兆府试,可还有王十三郎!”
“我可不管!”崔俭玄突然在马股上狠狠拍了一巴掌,眼见得那坐骑驮着杜士仪如同离弦之箭似的往城门驰去,他便扬声叫道,“不到金榜题名时,你可别想着洞房花烛夜!”
那随风传来的声音顿时让杜士仪为之气结,然而,想到这小子终于从父丧的阴影之中恢复了过来,他只觉得心头异常轻松。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领风骚数百年!只要年轻子弟能够成为顶梁柱,故去的老人身在九泉也不会遗憾!
第一百四十章 突变
过了新丰,长安城便算得上是近在咫尺。
尽管六骏神骏,这一路跟随回来的从者,亦是崔家精挑细选,极擅长马术和武艺,可杜士仪和他们五人日夜兼程赶到这里,一时仍然人人疲累。此刻已经是将近八月十二傍晚,倘若能快马加鞭赶在宵禁之前进城,那么一夜休息过后,便能够以最好的状态去应八月十三的京兆府试,所以哪怕杜士仪也忍不住低下身子加快了马速。然而,当一行人过了灞桥之后,就只见前头一片骚乱。
崔氏这些从者都是训练有素,此刻为首的赤毕一打手势,立时有一人拨马疾驰上前,而其他几人则是簇拥着杜士仪缓缓减慢了马速。面对这一幕,杜士仪忍不住便想起了那次离开洛阳回嵩山时遇到的那桩事故。
姜度“不慎”落马被他和崔俭玄救了,结果他二人轻轻松松回了嵩山继续求学,姜度却和柳惜明狠狠斗了一场。结果以姜度死死把柳惜明摁得当科京兆府解试名落孙山而告终,而尤不解气的姜度又对他撂下话来,让他继续接过这阻击的重任。
话说回来,他自从开始这第二次的人生遇到柳惜明的那一回,此人便一而再再而三和他过不去,简直可说是甩不脱的牛皮糖!
“杜郎君!”
随着那飞驰而去的一骑人须臾又折返了回来,杜士仪立时回过神来。原以为又是争道抑或是其他事故,却不料那崔氏家丁疾驰到他面前勒马停住,旋即便焦急万分地说道:“杜郎君,出事了!听说是因为有疯子在长安城朱雀大街上当街自残,弄得整条大街血淋淋的,而且又在地上涂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图案,司天监说是妄做谶纬之图,一时间长安城中已经戒严,提前关闭诸门,前头的骚动便是因为有些人赶不及进城了!”
“京兆府廨在西市东边的光德坊东南隅,等到明晨城门开启的时候从安化门进城,要赶到京兆府廨,至少得小半个时辰,若还有什么万一可怎么办?”
分明归家在即,却发生了这样意料之外的事,杜士仪不禁眉头紧锁。正思量间,一旁为首的赤毕却开口说道:“杜郎君不用急,府试素来不锁院,三场试三天,即使迟到,但有缘由,应该也是可以放入的,更何况郎君帖经本就是一等一的强项!只是今夜必须另找地方过夜了。杜郎君听说是樊川杜曲人,是否打算去杜曲寻一户人家借住?”
长安京城重地突然出了这样案子,戒严也好,提早关闭城门也好,也是应有之义,杜士仪唯有暗叹自己这府试之路多波折而已。然而,听到赤毕建议自己去杜曲借宿,他不禁微微迟疑了片刻。杜十三郎杜士翰虽则爽利讲义气,其父听到自己县试头名,也一度收起了势利面孔,可一想到杜曲距离长安城还有二十里,而且杜士翰家中屋子也并不宽裕,至于朱坡杜思温家则更远,与其明日早起,还不如就近住宿,他只一思量便摇了摇头。
“不用去麻烦人了,只是一夜,就在附近找家客舍旅店,将就一晚上就过去了。”
长安城太大,尤其是宵禁前进城往往会来不及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再加上城门口要验看公验或是过所,免不了繁琐,因而四处官道旁边,都设有旅舍客舍酒肆饭铺之类的小店,专供路人休息。至于上京的官人们,自然还有驿馆可住。然而,也不知道是因为今天的那一场变故,还是因为这些天往来路人实在太多,他和五个从者来到一家外头看上去还洁净的客舍,得到的答复却是客满。
尤其当赤毕拿出当初崔小胖子也用过的招数以钱动人,甚至连崔家的名头都拿了出来,结果仍然得到了店主反复赔情却无可奈何的回答之后,一直在后头的杜士仪终于生出了一丝疑窦来。当初在桃林,各家旅舍客舍住满了人的原因,是因为出了窃盗案,再加上商旅都是赶往长安参加斗宝大会,身携重宝,他又不曾掣出清河崔氏京兆杜氏的名头以求无往不利。而如今斗宝大会已经临近尾声,怎可能连个贪图钱财腾房子的人都没有?
“杜郎君。”屡屡遭拒,赤毕亦是脸色极其不好看。扫了一眼那店主,他大步折返回来便沉声说道,“我们还是去别处吧,他说客人们都歇下了,腾不出屋子来。”
“啊?”那店主仿佛突然恍然大悟似的,使劲拍了拍脑袋这才满脸堆笑地疾步上前来,深深一躬身说道,“这位郎君,小店是住满了,但从这儿过去不到一刻钟,还有另一家客舍,就在灞水边上,除却偏了些,铺盖屋子都还雅静,若不介意,不如到那儿去投宿一晚?”
“嗯,我们走。”
口中如是回答,但拨马离开这座旅舍不多久,当一个从者问起是否去那店主指路的客舍时,不等杜士仪回答,赤毕便冷冷说道:“看他那样子也不像是好心帮别人兜揽生意的,随便找一家别的也就是了。杜郎君觉得如何?”
杜士仪当初在崔家时,一直都是赤毕陪着练武,此刻他见赤毕眼神微妙,思忖片刻便笑道:“不用麻烦再找地方了。这时节在外露宿一夜也不是什么大事,寻个背风处也就是了。”
就在灞水边上,而且又僻静的店,谁知道是不是黑店?就算不是,他也犯不着再多跑远路折腾!
而赤毕被赵国夫人点了扈从杜士仪上长安,便是因为他为人细腻缜密。此时此刻,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适才我们在找来这里的路上,曾经过一处土地庙,地处背阴,虽则废弃了,并无庙祝管理,但应该可以将就一晚上。我再让人去拾些干柴,咱们带的干粮应该足够了。”
想起那一处土地庙倒还干净,杜士仪立刻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好,就这么办。”
时近中秋,随着太阳完全落山,凉意渐重,杜士仪和随行两个从者等在土地庙中,一个个都裹紧了大氅。从地上的那些焦黑痕迹来看,他知道这里从前也应该有行旅过夜,房顶屋梁都还结实,最要紧的是距离长安城应当只是纵马疾驰一两刻钟的功夫,他心中自然安定了许多。不多时,两个从者抱了干柴回来,点着了火,这显得有几分萧瑟的废弃土地庙就多出了几分暖意。
“杜郎君,赤毕大兄去射猎了,说是若有山鸡野兔之属,也可以多些荤腥,好过啃干粮那么干涩无趣。”
“干粮也不是只能这么吃。”
一旁另一个从者插了一句嘴,随即便笑呵呵地从行囊中翻出了那几张胡饼,又在火堆上用铁签支起了架子,却是把胡饼支了上去烤,不一会儿,那原本又冷又硬的胡饼便飘出了一阵阵香味。待到一路疾行不曾休息过的杜士仪从他手中接过那一张热气腾腾的烤饼,咬了一口就笑着赞道:“真好滋味!此时此地,胜过万千珍馐。”
宿在这土地庙,几个从者都没什么挑剔,见杜士仪席地而坐安之若素,仿佛这里就是崔宅那些华屋美室,又说胡饼可胜珍馐,他们顿时都轻松了起来。此行都是清河崔氏的世仆,忠心耿耿不说,为首的赤毕更私底下告诫过他们,杜士仪兴许是将来崔氏的乘龙快婿,一时自然谁都不会怠慢。等服侍杜士仪吃了一张半烤饼,却还不见赤毕回来,余下四个人不禁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眼色。
就算赤毕出去打猎是好意,怎会这许久不曾回来?而且天已经完全黑了,这会儿就算是箭术再好,哪里还能打得到什么猎物?
见几人嘴上什么都不说,眼睛却频频往外瞥看,甚至有人借故到土地庙之外转悠了一圈,杜士仪不禁心生疑窦。就在众人全都吃过了烤胡饼,其中一个从者终于忍不住,打算去找找赤毕的下落时,大家念叨着的人却是风风火火从外头冲了进来。见土地庙中已经生起了火,他眼皮子一跳便快步来到了杜士仪面前。
“杜郎君,刚刚我悄悄潜到了之前那家旅舍,翻了墙进去,听到那店主正吩咐人去此前他提到的那家客舍送信。”见其他几个从者都聚拢了来,他的声音一时更低沉了,“我本打算半路截了人下来,后来想想杜郎君明日应试更要紧,于是就没有再去跟。只不过我摸进旅舍探了探那些客房,其中只住了一小半人,根本不是什么客满,足可见其中玄虚。而且……”
他突然停顿了下来,犹豫片刻方才看着杜士仪直言说道:“不是我多疑,应是有人算计,虽则暂时躲了过去,可我总有些不好的感觉。这土地庙固然遮风挡雨,但若是有事恐来不及应对,为了以防万一,不若预做准备?”
此时此刻,见四周从者全都点头赞同,杜士仪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心中异常感谢崔家为自己挑选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家仆。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便看着赤毕说道:“既如此,包括我在内,便全听你安排。哪怕只是虚惊一场也不要紧,须知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夜战
入夜之后,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因十五将近,明月闪亮而皎洁,星光亦不算暗弱,原本黑暗的四野仿佛都染上了一层银色,也使得夜色下那几个鬼鬼祟祟的人更加显眼。当他们靠近那座透出微微光亮的土地庙时,打头的一人打了个手势,众人一时全都停了下来。待到聚在一起,却只见约摸有七八个人。
一个人悄悄掩到了门外,从虚掩的门缝中往内看去,见土地庙中柴堆上的火苗正在簌簌跳动着,间或还会传来明显噼噼啪啪的声音,而四周仿佛横七竖八背对自己躺着几个人,看样子分明是睡得正熟,他立时深深吸了一口气轻手轻脚地往后疾退,待到与其他人会合之后,他便嘿然笑道:“都已经睡熟了,眼下看来,不用多费心思,只消放一把火,到时候查验下来,道是他们自己不慎失火就完了。”
“要我说,还是进去一个个杀了痛快,免得有漏网之鱼。”
“开什么玩笑,这是京畿地界!万一案子闹大了惊动上头,那可是非同小可!横竖是肖头儿的仇人……”
见几个属下争执不休,为首的那人不禁低喝一声道:“全都给我闭嘴!”
尽管这一声立时把人都给震住了,这身着黑衣带着风帽的人心里却是极其犹豫。王守贞自从上次豆卢贵妃贺寿宴上闹出来的那点事,一度被王毛仲禁足家中三个月,近来方才放出,可那毕竟是王毛仲的嫡长子,出入宫闱的常客,就连在皇太子面前也是毫不避忌的。不过,要说到将来,王毛仲却有两位夫人,一为元配,二为天子赐婚,皆封国夫人,日后那爵位官职也好,庞大的家业也罢,要落到哪个儿子头上却说不准,所以他今天这行动不可谓不冒险。
可他不过是因为姐姐的关系,葛福顺稍瞧得起几分,在王毛仲面前却是说不上话的,哪怕上次从桃林回来,敬献了王毛仲和葛福顺两件珍宝,也不过换来了若有军职空缺再行提拔的承诺。而王守贞却是承诺,这件事要是能做好,将来必会把他当成心腹,而且许诺了他升官!
肖乐深深吸了一口气,见众人全都看着自己,他便把心一横,压低了声音说道:“乐一,你去放火,隐秘些,封四赵武,你们去这条小路尽头把守,其他人四散在周围,不许跑了一个!”
他一面吩咐,一面摸了摸背上那把弓,心中却有些后悔把这不离手的宝贝带了出来。毕竟,要是在如今这样的太平盛世动用弓矢,那可比死几个人的案子要大得多!只习惯成自然,在左羽林卫多年,这把弓是他的立身之本,他无论如何都放不下!
随着那破庙一角渐渐升腾起了火光,肖乐的脸色便越发凝重阴沉了下来。事已至此再没有回头路,他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右手的腰刀。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随着火势越来越大,那火烧的声音亦是哔哔啵啵,土地庙中的人却仿佛真的睡死了似的半点声音都没有,更不用提有人跑出来了。面对这种境况,他一时眉头拧紧,突然沉声喝道:“去看看,那庙里究竟怎么回事?”
起头那个去打探过的人见肖乐直瞅着自己,一愣之后当即硬着头皮又来到了那座点着了的破庙前。然而,即使火光逼人,他不能再如此前那般靠近,可当那烧着的门板支撑不住颓然倒地的时候,他还是立时看出,里头那横七竖八躺着的人仿佛有些不对劲。尤其当他用刀背挑起了一丛正在燃烧的枯草弹到了其中一人身上时,见火如同遇着了最好的助燃物事一般,腾地便烧了起来,他凝神细看了片刻,立时倒吸一口凉气。
他几乎是三步并两步地退了回来,气急败坏地说道:“坏了,给人蒙骗了去,里头那衣裳下头填的是假人!”
肖乐一时面色巨变,然而偏偏在这时候,他便只听到仿佛是不远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而这仿佛是起头一般,须臾又是两声。此时此刻,他登时明白今天晚上是踏进了别人早已预备好的圈套之中,别人在这破庙中布置好了,只等他们自己一脚踩进去,刚刚这两三声惨叫,兴许便是打雁不成反被雁啄,中了人家的伏击。听那惨叫的方向,除了封四赵武,其他几个人怕是凶多吉少!
恼将上来的他一把拔出了腰刀,怒而砍下了旁边那一丛碍事的灌木,随即就厉喝道;“封四赵武,呆着别动,提高警惕,我带人过去和你等会合!”
以有心算无心,布置好人干净利落撂倒了三个敌人,这对赤毕来说,并不算多了不得的战绩。要知道,他曾经跟着崔谔之从商州潜入京师,在诛韦那一桩惊动天下豪举中,他斩杀过韦氏家族好几个有名的家将。因而,此时此刻听到那首领应是觉察到异样,如此高呼了一声,他不禁露出了冷笑。
以为这夜晚时分,他们没有弓矢也不敢随意使用弓矢,便想聚拢了人来抗衡?
肖乐那一声暴喝,身边两人自然全都紧紧靠了过来,然而,当他横刀在手带着两人徐徐往守着后路的封四赵武所处位置退去时,却突然只听得四周传来了尖锐的破空声。还不等他反应过来,旁边两人就嚷嚷了起来:“居然扔石子,这些家伙想干什么……啊!”
话音刚落,还不等肖乐呵斥他们闭嘴,就只听那声音变成了痛苦的低嚎。发现身边一人捂着右肩,手中钢刀已经坠地,他甚至不知道人是如何受伤的,一时心中大惊。生死当前,他毫不犹豫地解下了背上宝弓,三两下张弓上箭,继而轻轻松松地拉弦如满月,对着那漆黑的林间一箭射了出去。
尽管那一箭仿佛没入了黑暗,再也没有任何声息,但他又取了一支箭搭上弦,继而一字一句地说道:“今日是我等追缉犯人找错了人,若是尔等执意要把咱们全都留下来,那不妨试一试!要比夜战,我却不比那几个连警惕心都没有的家伙脓包!否则……赵武,封四,立时给我上马回城,把这儿发生的事情统统禀报上去,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不能背一个杀伤官军的罪名!”
见杜士仪刚刚将那铜胆夹在那些呼呼乱飞的碎石子中打出之后,果然收了奇效,赤毕不禁面露异彩。然而,那随之而来的一箭却让他险些不曾惊呼出声。尽管那人显然黑夜之中不能视物,可那一支箭分明擦着杜士仪身侧只半尺远,若再偏一点儿,就要出大事了!于是,尽管己方大获全胜,可听到他竟是厚颜无耻自认找错了人,以及之后突然极其强硬的威胁,他不禁犹豫了起来。
刚刚那赵武封四奉命出去看着退路,他为避免惊动人,再加上需得尽快拿下另外三个以便于各个击破,所以暂且放过了他们俩,却不想此刻竟然被此人当成了要挟的价码!他们几个如何不要紧,可若明日便要应京兆府试的杜士仪受到影响,或是牵累了崔家……
这种熟悉的要挟方式顿时让杜士仪想起了当初在桃林县的那段遭遇,想到了那个同样眼睛张在头顶上,狂妄自大却引来杀身之祸的史万兴。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捏紧了另一枚铜胆。想起这说话人刚刚几乎和自己擦身而过的一箭,他听着外头的马嘶声,正把心一横下定决心之际,突然只听得两声惨叫,瞅着这千钧一发的空子,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枚铜胆横空而出,下一刻便听到了一声惨哼。
而赤毕听到的还有树枝被人踩断的声音,衣袂被风拂动的声音,因而尽管那惨叫声的方向绝非自己人,必然是那听了此前那人的话提醒预备逃窜的同党,他仍然本能地横刀护在了杜士仪面前。不多时,刚刚发出惨哼的那个位置,又传来了一阵刀剑交击声、喝骂声和惨呼声。当那声音戛然而止,紧跟着一个人影倏然极其迅疾地现身在他们面前的时候,他更是变了脸色。
“杜郎君,好久不见了。”
这仿佛是平日那些寻常场合打招呼似的话传入耳中,再看到来人左手那盏小巧的琉璃灯突然提高了些,照亮了那张脸,杜士仪呆了片刻,这才苦笑道:“岳娘子,这种场合说好久不见,你还真的是太会出人意料了!”
“这话该我说才对,我发现王守贞那家伙鬼鬼祟祟不是一天两天了,瞧见他和此人悄悄碰头,然后此人又领了一干人出城,我自然要跟着瞧个明白。”岳五娘随手撩了撩刚刚偷袭时掉落下来的一绺头发,继而展颜笑道,“可我没想到,他们竟然是冲着你来的;也没有想到,你居然设了圈套引人上钩;更没有想到,你跟着公冶师伯还学过铜胆,那一手有点功力嘛!”
此时此刻,就连赤毕也认出了岳五娘来。虽吃惊于她和杜士仪这仿佛言笑无忌的关系,但他此刻也顾不得这些,当即打断了问道:“岳娘子,那些人都如何了?难不成都给你杀了不成?”
“我又不是杀人成性,不过是让他们动弹不得而已。”
随口仿佛说家常便饭似的小事一般提了一句,等到赤毕告罪一声,心急火燎地赶了过去之后,她方才饶有兴致地端详着衣衫整齐仿佛只经历了一次夜间散步的杜士仪,突然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事情本是因师傅和我而起,没想到居然连累了你。那王守贞真不是东西,他阿爷好歹算半个英雄,他却是完完全全的混账!话说回来,这些人你打算如何处置?”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死不休
杜士仪打从人出口要挟开始,就有些苦恼如何善后。
最初的一闪念间,他也曾想过就这么放跑人算了,可当那个射箭的人示意那两个殿后的立刻跑去搬救兵,他就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打算。冤家宜解不宜结,问题在于人家一上来便是放火杀人,分明没打算给自己留活路,他如若还存着慈悲之心,那就是愚蠢了。而此时此刻岳五娘的这几句话,让他真正明白了这番无妄之灾的来由,略一思忖便蹙起了眉头。
“岳娘子一直在盯着王守贞?”
“没错,师傅入宫之后曾经表演过剑舞,他那时候伴着太子去观赏过,依旧是色授魂与,再加上此前那一遭,我既然如今是自由身,当然要盯着他。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我怎么能看得她失了自由,还要被这种贵介子弟惦记?”
“那他可还曾经见过其他人?”
“其他人?他是王大将军嫡长子,平日见过的人多了,你指的是谁?”岳五娘似笑非笑挑了挑眉,但最终还是正色道,“自然和你的另一个对头有关。你赶去洛阳的这些天,那位柳十郎丢下迫在眉睫的京兆府试,和王守贞见过好几次了。里里外外守着人,也听不见在那商量什么坏主意!”
这并不是一个太出人意料的答案。杜士仪轻轻舒了一口气,随即朝夜色中赤毕刚刚消失的方向望去,脸色又严峻了起来。想来此人也是因为认得岳五娘,再加上刚刚岳五娘解决了殿后的那两个家伙,继而又一路悄然潜来突袭的缘故,待她现身之后就丢开了警惕,而最要紧的是,这个显然见过杀戮阅历丰富的汉子,此刻已经抢在前头去收拾善后了。可是,不比之前桃林县那刘县尉可以只杀史万兴一个灭口,求一个息事宁人,这次可是至少七八个人!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息事宁人显然是行不通的!
“杜郎君,我只能帮到这份上了,接下来的事,你自己拿主意,对了,这个给你。”将手中一样东西不由分说塞在杜士仪手中,岳五娘方才嫣然笑道,“这把飞剑留给你做纪念。我走啦!”
听到这最后三个字,杜士仪立刻回过神来,凝神再看,却只见刚刚的倩影已经不见了芳踪。和自己三年前见过的那个青涩小丫头相比,如今的岳五娘不但出落得美艳成熟,而且性子和行事也着实变化太大,尤其是今天的来无影去无踪,让他总有一种措手不及的感觉。而手中那把三寸许的飞剑,看上去更像是他印象中那些飞刀。
“杜郎君!”
当赤毕一手提灯,另一手拿着一把弓快步回来之际,看到的就是杜士仪一个人孤立在那儿的情景。尽管他不清楚岳五娘为何飘然而去,但心里却如释重负,丢开这念头上前双手呈上了那把弓。等杜士仪伸手接过,他便沉声说道:“七个人全都拿住了,都不肯吐露来历目的,我下了他们的兵器也没瞧出官兵的记认来,只拿到了那为首的家伙所背的弓。这把弓并不是军中制式兵器,但却做工精良,应不是为了今夜而临时置办的。而且,杜郎君看上头的字样。”
在赤毕过来指引,又提高了灯之后,杜士仪就看到了那弓背上雕刻的一个肖字,一旁还刻着羽林二字。几乎是本能的,他便想到了当初在桃林县时,那史万兴提到的肖校尉。一前一后两桩事情无不是胆大包天,他很难想象左羽林卫竟然会有两个如此大胆的同姓之人!
“杜郎君,事关重大,我只能吩咐先把人捆起来,让他们就地看着。至于该如何处置……实在是太棘手。”仿佛生怕杜士仪不明白,赤毕便开口解释道,“如今府兵名存实亡,南衙十六卫已经成了有将无兵的格局,将官只不过担个名义。而左右羽林卫和左右龙武军,也就是北门四军,方才是真正宫城防戍的重中之重。所以此人若真的是羽林卫中人,今天这桩案子举发出来,不但惊动太大,而且十有八九会闹得不可开交。可若是杀了……羽林卫骤然少这几个人,必然也同样惊动非小。所以,我实在棘手得很,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士仪望着那边仍在熊熊燃烧的那座土地庙,想到此前去过的那旅舍距离此并不算太远,如此大的动静不可能丝毫惊动也没有,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冷笑。忆起安国寺那个打抱不平却反而遭人冤屈的小和尚罗盈,桃林县那桩不了了之的案子,洛阳崔宅又是满宅缟素,而明天便是京兆府试,他突然扭头看着赤毕说道:“事到如今,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对了,刚刚可有人受伤?”
“他们都是偷袭,下手又准又狠,只有一个不小心擦伤了少许,没什么大碍。”说到这样的战果,赤毕的脸上不禁露出了几分傲色,但此刻面对的问题更加紧迫,他不得不急忙问道,“杜郎君可是有了什么主意?”
“除了这把弓之外,刚刚你收缴的兵器,先给我瞧瞧。”
“都在外头堆着。”
当杜士仪随着赤毕离开了这片小小的林子,沿着蜿蜒小路来到了那依旧还在烧着的土地庙前头空地,眼见得七八个浑身染血的家伙被捆得严严实实丢在地上,一旁散落着众多兵器,他便又瞥了赤毕一眼。这时候,赤毕便沉声说道:“为了以防万一,这些人已经全都被打昏了。三才还在外头发现了几匹坐骑,想必他们是栓了马之后,一路潜行过来的。”
低头捡起了地上一把腰刀,杜士仪信手将其抽出,见刀身光亮照人,却果然并没有那把弓上显而易见的标记。他用手轻轻摩挲着刀锋,旋即突然掉转刀柄送到了赤毕面前。
“杜郎君?”
“以五敌八,不伤分毫,难以显出今夜此战的惨烈。到时候即便送到官府,我们也未必说得清楚。地处京畿,这案子既然不可能摁下去,那就索性闹大一些,你既然精擅武艺,随便在我身上留下几处伤口,等天明就立时进长安城,正好直接把这些人送到京兆府廨门前,然后我就这么去应京兆府试!”
面对这么一个大大出乎意料的要求,饶是赤毕胆大心细,此刻也一时呆愣许久。醒悟到杜士仪如今这一计,是豁出去了把事情闹大,他忍不住喉咙干涩,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话道:“杜郎君可得想清楚,倘若真的把这些人一股脑儿往京兆府一送,再要回头就不可能了!”
“可此前的情景你也应该瞧见了,先放火再图谋杀人,何尝留过半点余地?放过一次,日后难免还会有第二次第三次,索性趁着这一夜厮杀的机会,摊开了摆在台面上。不拿出不死不休的态度来,日后别人少不得还会如此明目张胆!”
几个崔氏的从者都是大胆人,杜士仪说得浅显,他们立时都恍然大悟,当下不禁齐齐看向了赤毕。见赤毕踌躇难决,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家丁忍不住开口嚷嚷道:“赤毕大兄,杀又杀不得放又放不得,不如豁出去了,杜郎君说得有道理!”
“只不过,也不用做得那么过火吧?”赤毕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终于把心一横,“我等几个人各自厮杀一番,在刚刚那几处留下痕迹和血迹也就够了,可杜郎君何必以身犯险?明日就是京兆府试,倘若万一我手下没个轻重,误了杜郎君的大事……”
“打从我快马加鞭赶去洛阳,就早做好了今年京兆府解试泡汤的准备,还有什么可耽误的!须知伤人和不伤人,刑律可是截然不同,伤了我和伤了你们,又是刑罚不同!更何况,就算真的因为伤势太重,今年不能应试,大不了我明年卷土重来,好了,废话少说,我相信你下手有轻重!”
赤毕杀过不止一个人,可让他在自己人身上拿刀子比划,这却还是第一次。此时此刻,他见其他几个从者都看着自己,分明指望不了谁来替自己分担这等非同小可的责任,他只能深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牙关接过了杜士仪递上来的那把佩刀,竟是平生第一次感到握刀的时候手在轻轻发颤。见杜士仪面色沉毅,眼神亦是一丝一毫的退缩也没有,他倏然踏前一步,手中佩刀在杜士仪左肩和腹部小腿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掠过,下一刻,就只见那几处立时晕染出了一片殷红。
也不用他吩咐,两个家丁立时上前手忙脚乱地为杜士仪上药包裹伤口,而剩下两个亦是二话不说就捡起了地上那些缴获的兵器,到了起头偷袭敌人地地方,去伪造各式各样的痕迹和伤口了。而赤毕见杜士仪虽然微微皱眉,却咬牙没有吭声,一时心头又是佩服又是惊悸。
对于进退两难的他们来说,这条苦肉计确实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关键时刻竟然不惜自残,这位杜郎君真是胆大!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京兆府试,姗姗...
尽管只是天刚蒙蒙亮,光德坊东南隅的京兆府廨前头就已经等了数百人。◎文學館 Ww.XgUAN.O◎解试的县试府试两关,前一道关只不过是预演,而后一道关却几乎可以决定最终是否能鲤鱼跳龙门。否则,这中间不少依旧抄着乡音的士子们,也不用背井离乡,从千里迢迢甚至万里迢迢之外赶到这京兆长安,又为了一纸寄籍文书而心力交瘁,最终更要和举天下的才俊之士在省试之前就来上一场最残酷的交锋。
今rì正是为了决出京兆府四十名乡贡进士名额而进行的京兆府试,然而,在紧张感之外,这会儿相识的书生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昨天傍晚那一桩奇闻大多不提,议论的却是这数rì之内在他们这些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读书人中间最大的一桩新闻。
“事情居然就这么巧,只差那么几天,赵国公竟是就过世了!”
“过世也就罢了,人还火烧火燎赶到长安,把杜十九郎请了回去!前头谁说是联姻的?要联姻怎会轻易坏人前程,清河崔氏名门著姓,此事须不地道。若是能和此人同场较艺,也不枉今岁京兆府试一场!看,杜家娘子正停车在那儿,想是还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什么话?杜十九郎此前一直都寄住在平康坊崔家,听说还是崔家定下的女婿,这等大事知而不回,至少便失了信义!此等品行,至少可交!”
“各位也想太多了。少了一个争解头的强敌,难道不是好事?”
这最后一句幸灾乐祸的轻佻嗤笑,却是引来了前头三人的怒目以视。那口中说着杜士仪可交的年轻书生,甚至拂袖斥道:“争则争,寄希望于旁人因事不能应试,何其卑劣!尊驾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杜十九郎就算赶不回来,太原王十三郎却同样是早就蜚声满京华的才俊!”
瞥了一眼那个一言不成反被人义正词严说得满面通红的书生,想到这数rì之中对于杜士仪回东都永丰里崔宅探赵国公崔谔之丧事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盛赞其情义无双,而平康坊那家书坊亦是门庭若市,千宝阁中一墨难求一砚更难求,柳惜明顿时轻轻嗤笑了一声。然而,当看到京兆府廨的大门徐徐打开,他很快就收起了留意别人的jīng神。这一次,主持京兆府试的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不像此前万年县试郭荃直接到门口,给应试士子一个下马威,而是连面都不露,只有两行差役排开,目送了他和其他人一块鱼贯入场。
相比此前万年县试的那个大堂,此次京兆府试的大堂显然更加轩敞,四周也设了围障。这一rì风和rì丽,不寒不热,天气适宜,当来到蒲席前头的时候,柳惜明直接从包袱中拿出一块白sè轻綾抖开之后,这才坐了上去,镇定自若地在一旁摆好了文房四宝。等到人都进来得差不多了,他环目四视,最终既不见杜士仪,也不见王维,他的脸上不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不多时,便只见一个身穿绿衣的高瘦官员背手而入,待到了众人跟前,一张刻板脸的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这才一板一眼地说道:“蓝田县丞于奉,奉京兆公源翁之命,主持今岁京兆府试。第一场,试帖经,至午方止,十过其六方许试明rì第二场!”
上一次郭荃已经在万年县试时来过这十过其六的高标准严要求,尽管临时抱佛脚已经来不及,但不少听说了此事的人还是有了相应的心理准备,这会儿不过是稍稍发出了嗡嗡嗡的议论声,却不比此前万年县试时那一片哗然。当卷子一张张发下的时候,提心吊胆的众人全都没有听到不许以诗赎帖的话,一时都长长舒了一口气。而柳惜明则仿佛早就预知此事似的,也不忙着答卷,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眼前的卷子。
帖经素来不是他所长,十过其四已经是极限,十条之中答出六条更是几乎不可能。与其这会儿冥思苦想,还不如养jīng蓄锐待会儿等着试官出题,赋诗赎帖!
随着铜壶滴漏中的水一点一滴掉入铜盘,外间的rì头不知不觉已经升得老高。知道时间紧迫,有的士子还想尝试在这一场帖经上头再尽几分努力,但也有的对这一场帖经所考实在是无能为力,须知帖经所考,既有诗、书、易,也有《周礼》、《礼记》和《仪礼》,更有《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这chūn秋三传,林林总总能把犄角旮旯全都背下来的,这数百人中恐怕是百中无一。如柳惜明这般随便填完了几格,心中不安地等着最终考验。
然而,眼看时将正午之际,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阵声音不小的喧哗,继而坐在最靠堂外的考生当中,便有人喧哗了起来。
“京兆杜十九郎回程路上遭人劫杀,人已经在京兆府廨门口了!”
且不说柳惜明听闻此言大惊失sè,别的应考士子又是怎个表情,昨夜一夜紧赶着对口供,今rì让赤毕先行打探城门动静,没有赶在大清早第一时间入城的杜士仪,此刻和随行崔氏从者们站在京兆府廨之外,一身本该整洁的白衫之上,这会儿恰是血迹斑斑,一时四周的围观者越来越多。而刚刚又惊又喜拉着竹影和秋娘下了车迎上来的杜十三娘则是整张脸苍白没有半点血sè,只是死死拽紧了杜士仪的袖子,竟是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面对心神大乱的妹妹,杜士仪却不好解释太多,只是轻轻握了握她的手,顺便悄悄将手中一小卷纸给了杜十三娘,这才低声说道:“来rì府试完了,你来接我时,记得带上那逻沙檀琵琶,再找出那一卷司马先生留下给我的乐谱。还有,这封信送去给朱坡京兆公,要快,决不能耽误。”
直到京兆府廨中一个青袍官员匆匆赶了出来,他那因失血而有些苍白的脸上方才露出了几许肃sè,不等人开口便举手见礼道:“京兆杜十九见过明公!”
那青袍官员看到地上那七八个看不出伤势的便装男子,再看看杜士仪以及一众从者身上的血迹斑斑,甚至有人吊着胳膊瘸着腿,一时不禁悚然,竟是失神片刻方才说道:“适才报说杜郎君从洛阳回程路上遭人劫杀,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昨rì傍晚本想赶早入京,城门却因事而早闭,故而不得不逗留城外。本yù夜宿旅舍,孰料一家投宿旅舍称客人已满,一时不耐烦找别家,就夜宿在了土地庙中。不想临时露宿的土地庙夜间突遭歹人以火焚毁,继而更是厮杀连场,最终方才艰难擒下了这些贼人!”
哪怕杜士仪不说艰难,此刻众目睽睽之下,看着他身上那血迹,看着那些崔氏从者周身上下的凄惨样子,京兆府司法参军事岑其顿时倒吸一口凉气。而四周围的人群中一时发出了阵阵喧哗嘈杂的惊叹和议论,间中更有认出杜十九郎的人在那儿大声嚷嚷告知他人其身份,更是让他为之棘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些什么,却只见杜士仪又拱手对他一揖。
“今rì京兆府试,杜十九已迟,不知还可应试否?”
唐时科举未备,别说有缘由,就是没有缘由仅仅是起得迟了喝酒迟了,但使有自信在剩下的时间之中通过那一场,依旧可以叩门应试,省试亦然。然而,岑其虽不是今岁京兆府试的试官,却还听说过其中几分关节,当下再次干咳一声道:“可杜郎君这一身伤势,真的不用先请医士看过?”
“等到这第一场帖经之后,再诊治也不迟!这些都是洛阳永丰里崔氏从者,可留下为证供。”
此话一出,四周围观百姓一时有不少起哄似的嚷嚷道:“杜郎君能赶回来多为不易,赶紧放他入场!”
“就是,别磨磨蹭蹭的浪费杜郎君考试的时辰!”
眼见得四周围聚拢来的人越来越多,而且声援的声音不绝于耳,岑其自忖自己小小一个从七品的司法参军事,没必要搅和进这一趟浑水当中,遂当机立断地高声说道:“既如此,就请杜郎君立时入试场!”
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声援,杜十三娘一时紧紧咬住了嘴唇。当杜士仪轻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松开自己那袖子时,她本能放开了手,可等到竹影双手呈上那个满是考具的包袱,一旁的秋娘亦是递上了铜水壶的时候,她方才大声说道:“阿兄,一定要夺下解头来!”
你交待给我的事情,我都一定会做好的!
始终一声不吭的这位杜家娘子突然一开口便是如此豪言壮语,一时间,四周寂静了片刻,随之而来的则是有好事的出声附和道:“没错,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祝杜郎君旗开得胜!”
尽管杜士仪所制的墨砚在千宝阁一时千金难求,但让他在民间一时名气大盛的,却是因为那免费开放的书坊。在书坊开张之后那两三个月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新加入不少手抄书,其中不少都是坊间书市从未一见的经史典籍,却是他根据后世记忆而默抄出来的。因而,此刻此人一声之后,一时应者云集,当杜士仪回身长揖谢过,这些鼓噪声一时更大了。
而杜士仪转身进京兆府廨之际,却是在杜十三娘身边稍一驻足,却是沉声说道:“十三娘,等着阿兄出来!”
外头喧哗许久,杜十九郎遭人劫杀的消息在试场之内也一时流传得人尽皆知,于奉禁之而不能绝,于是,那些想着十通其六根本没有指望的士子们更是频频后顾,只等人被送进来。在这样的情形下,柳惜明哪里还能养jīng蓄锐,虽则强自镇定继续端坐,额头上却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而本就在绞尽脑汁想着一条帖经的杜文若,更是几乎恨得连笔都要折断了。
好端端的那家伙怎么又杀了出来,难得他好容易求得杜氏几位长者,给于奉施加了不小的压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却是有人冷不丁出声叫道:“来了,杜十九郎来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当场考问,对答...
都说进士风光,蓝田县丞于奉由进士科而熬到这一级,却已经是整整十年了,如今赫然年过不惑。*文學 馆Ww w.WxGUan.C oM*遥想当年他自己从寒门子弟而进京行卷,由京兆府等第而进士及第,最终一举跃过龙门,仿佛还历历在目。因而,对于如今这些士子们所作所为的那一套,没有人比他这个过来人更清楚了。此时此刻,当他瞧见两个差役护送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少年郎径直入了大堂,他忍不住仔仔细细上下端详着这个名动京华的杜十九郎。
外头刚刚传言说杜士仪回程路上遇人劫杀,于奉也好,其他应试的士子也罢,大多将信将疑。然而,此刻杜士仪身上血迹斑驳,行动之间仿佛还有些不便,一时那些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顿时更大了。换做平常,于奉怎么也要出口呵斥,可这会儿他顾不上这些细枝末节,审视了片刻便微微颔首道:“路上既是遇事耽搁,就请杜郎君落座吧。”
话音刚落,角落中便传来了一个不平声:“第一场时辰将近,就算杜十九郎确实因事耽搁,难道还为了他一人延迟时间不成?”
此话一出,一时有人附和也有人反驳,本该肃静的试场竟是犹如菜市场一般嘈杂。面对这种众说纷纭的场面,杜士仪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随即高声说道:“常例不可破,既然第一场时辰将至,便请于公收卷,将适才那十条帖经的经义当面考问。若有滞涩,杜十九立时出这试场!”
尽管今rì来到试场的全都是竞争对手,但杜士仪此话掷地有声,再加上虽有忌惮他博闻强记的,却也有佩服其品行,以及此刻这爽利xìng子的,当即也不知道是谁脱口赞了一声好,一时附和声不绝于耳。而于奉本就打算通融一二,此刻顿时连最后一点为难都没了,当即露出了一丝罕有的笑容:“既如此,收卷,以诗赎帖者,立时做《京兆府晨暮鼓诗》,限时半个时辰!”
还等着以诗赎帖的士子们一时长舒一口气,半个时辰之内为诗一首,这对于其中自诩才华的人来说根本不算太大问题。而柳惜明早已知道今rì这以诗赎帖所用的诗题,顿时抛开了杜士仪进试场的惊怒,胸有成竹地挥笔疾书了起来。而当此时,帖经的答卷已经被收了上去,眼见得杜士仪昂首站在于奉面前,双手接过了一张帖经考卷,一时本有些纷杂的试场之中再次沉寂了下来,不论是怀着善意还是恶意的人,全都屏气凝神一声不吭。
相比唐初考帖经时的容易,如今帖经渐渐演变成首尾一行均被掩去,只留当中一段让人摸不清头脑的,甚至于从两本不同的经籍中抽取几近相似的句子,诱应试者一时错判。因而即便不少人有些自信今rì能过,还是都想听听在万年县试中帖经条条皆通的杜士仪是如何回答。
“第一条,‘不可。微夫人之力不及此’,帖‘夫人’、‘力’字,出自《chūn秋左氏传》,烛之武退秦师。”
见于奉微微点头,谁都知道必然无误,一时,答对的喜动颜sè,答错的满脸懊丧,而正拼命作诗赎帖的士子们,也有不少忍不住抬头看去。
“第二条,‘弗迓克奔以役西土,勖哉夫子’,帖‘克奔’、‘勖’字,出自《尚书》,周书。”
此条本就稍稍简单一些,见于奉依旧点头,底下的士子们不少也都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第三条,‘寡人闻之:哀乐失时,殃咎必至。今王子颓歌舞不倦,乐祸也。’,帖‘哀’、‘殃’、‘颓’字。出自《chūn秋左氏传》,传二十。”
到了此处,一时下头便起了阵阵sāo动。九经之中,chūn秋三传最难,不在于是否好理解,而在于那浩如烟海的字数。《chūn秋左氏传》将近二十万字,而《chūn秋公羊传》以及《chūn秋谷梁传》也好不到哪里去。这三经最是士子畏之如虎。今次帖经前三条就有两条出自这chūn秋三传的经义,一时大多靠着瞎猜想要蒙混过关的人都咬紧了牙。
一晃又是三条分别出自《周礼》、《仪礼》以及《诗经》中的经义。眼看杜士仪已经十通其六,第一场通过已经是板上钉钉,柳惜明看着自己那一首早些天便冥思苦想,做得花团锦簇一般的诗,一时拳头捏得咔吱作响,竟有一种为他人作嫁衣裳的愤恨。而他都如此,杜文若就更不用说了,座席靠后的他那一双眼睛死死盯着杜士仪的后背,恨不能再扎出两个小洞来。
而于奉试出杜士仪前六条皆通之后,却不想再试下去了。毕竟,他更清楚今岁京兆府试有多少贵人公卿保了各自的举子,倘若让杜士仪出尽风头,解头必定无法旁落。于是,他那刻板的脸上竟是露出了一丝比刚刚更加灿烂的笑容。
“好了好了,既是已通六条,便请杜郎君来rì再试第二场吧!”
然而,他答应,那些已经算出自己通了几条的其他应试人却不干了,谁不想在公布成绩之前算出结果?随着有人咋咋呼呼嚷嚷一声再试,鼓噪着让于奉一再试完的声音不绝于耳。到了最后,于奉不得不从善如流地接纳了这些意见,看着从容不迫的杜士仪,无可奈何地说道:“杜十九郎再试最后四条。”
“第七条,‘士终旅于上,如初。无算乐’,帖‘终旅’、‘初’字,出自《仪礼》,燕礼。”
“第八条……”
当杜士仪如同行云流水一般将十条帖经的答案出处全数诵念出来,一时间堂上鸦雀无声。前时既然发生了那样的变故,谁都不会怀疑他是事先知道考题,毕竟,赎帖的诗题泄露,和帖经的试题泄露,这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片刻的沉寂过后,又自觉十已通六的士子欢呼叫好,也有那些自觉没有希望的亦是咬牙切齿地思忖以诗赎帖。而于奉放了杜士仪这无可争议的第一场头名过第二场试,无论表情还是心情,全都微妙难当。
怪不得郭荃就算是借病也要躲过今年的京兆府试,这横七竖八的利益纠葛掺杂在一块,偏偏还有让人进退两难的杜十九郎,怎不叫人心力交瘁?
府试和县试不同,却是没有那么zì yóu的放场之说,开考之后这三场,全都需得留在试场之中,整整三rì两夜。因而,当第一场十通其六,以及准许以诗赎帖,最终留下来试第二场的名单公布之时,尽管最初杜士仪对答如流的诵念出此次十条帖经的答案后,不少人就已经有了预料,可这会儿侥幸落空,一时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而即使还有两个条条皆通的士子,可自己花了整整一个上午方才答上来,杜士仪却是当面应对如流,一时高兴劲也都淡了很多。
直到这时候,一直竖起耳朵听着那名单的杜士仪方才突然意识到,刚刚自己竟是并未听到王维的名字。
那位赫赫有名的才子怎么可能落榜?
不等他发问,已是有人扬声问道:“太原王十三维莫非第一场就落榜了?”
此话一出,于奉顿时愣了一愣。对于那个早些年开始就名动京城的少年名士,他自然有印象,可想想刚刚所批之卷,似乎并没有如是名字,他不禁皱了皱眉,而这时候,却是旁边一个差役凑近了说道:“明公,听说王郎君因昨夜突发急病,没能前来应考。”
这不大不小的声音足以让堂上众人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四座哗然,杜士仪亦是感到难以置信。然而,此刻环目四顾,他在那些收拾考具黯然离场的士子之中,确实并未找到王维的踪影,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府试之前,他和王维常常在各家公卿贵第不期而遇,彼此心照不宣,只谈风月不谈科场,可实质上彼此心中都存下了几分较劲的念头。
论诗赋,他自然甘拜下风,可若是说死记硬背的帖经,以及考核史论见识的三道策论,阅遍群书兼得卢鸿亲自教导点拨的他却颇有把握。在名声不相伯仲的情况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谁知道他固然及时从洛阳赶了回来,王维此科竟然错过了!
这时候,他就听得后方传来了一声冷笑:“王十三郎既是因疾不能应今岁京兆府试,杜十九郎倒是高兴了。”
“惜哉。”杜士仪随口吐出了这两个字,听到背后那语声一时打住,他方才淡淡地说道,“无论王十三郎能不能来,我都会全力以赴一争解头!”
这豪言壮语在试场之中从不少见,然而,此番杜士仪携万年县试头名之威,刚刚瞬息通十条帖经之能,再加上回程路上遭人截杀却仍赶上应试之运,足以让人不敢小觑。当于奉命人清场,最终留下了应考第二场的七十四人时,杜士仪身边的四处坐席,无不是被人抢先占去。
须知今岁从省试到县试府试,第二场杂文都是考试赋,这是早就铁板钉钉的事,倘若题目一出不知出典,身边有个博闻强记的人,总可以近水楼台先得月!观杜士仪素rì人品xìng子,在这种小节上应当是乐意相助一臂之力的。
此刻天sè渐渐已晚,第二场需待次rì天明方才会发卷考试,因而人人都自取饮食吃喝,而巡堂差役亦是在堂外叫卖吃食以及各sè过夜用具。直到这时候,杜士仪方才想到了刚刚从杜十三娘手中接过的沉甸甸包袱。解开一看,他便只见里头最显眼的是一个三层形若食盒一般的大提篮。第一层赫然是笔墨纸砚,而第二层则是码得整整齐齐的jīng致点心,第三层是几sè卤味以及蒸好的黄米饭。此外,过夜当做衾枕的纱被和软衣,合则为座垫,摊开则为过夜铺在身下的垫被,热饭用的小炭炉,甚至还有六个新鲜鸡子儿,一应俱全。
惊叹于杜十三娘细致的他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拧开了此前接来的那铜壶,饮了一口发现是酸酸甜甜的酪浆,面上不自觉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事已至此,怎可辜负了妹妹这一番牵肠挂肚的等待和期盼?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画龙点睛的第二...
咚咚咚——
晨光中传来的一声声晨鼓,惊醒了试场中一个个睡眼惺忪的老少士子。*文學 馆Ww w.WxGUan.C oM*京兆府廨位于光德坊东南隅,靠近安化门大街,因而这晨鼓声自然分外震耳。然而,当有人懒洋洋打了个呵欠,揉着一晚上被坚硬地面硌得生疼的肩膀坐起身时,却愕然发现身旁一人不但睡得极熟,甚至还能听到打鼾的声音。即便是在越来越多大街上的晨鼓都齐声响起,却依旧盖不住那一阵阵的鼾声时,他的脸sè终于微妙变化了起来。
“这杜十九郎可睡得真沉!这般鼓声竟然还酣然高卧!”
听到他这嚷嚷,有初次应试一夜辗转未眠的不禁嘀咕道:“这四面透风的地方,亏他竟然能睡着!这早晚还不起,卯时就要发今rì第二场的卷子了!”
而昨rì试完,见到有医士来给杜士仪查看伤口重新上药包扎的人,则是低声叹道:“八月初八启程去的洛阳,然后赶在八月十三回来,即便rì夜兼程,应该也就顶多歇过一晚上。昨夜若是及早进城,还能再休息一夜,结果又碰到那种匪夷所思的事,杜郎君还真是时运不济!”
“他要是时运不济,别人算什么?最终能赶上就是不幸中的大幸了,王十三郎何等名声,这时节竟然只能在家里的养病,这才让人扼腕叹息!”
“说到这个,昨夜杜郎君身上那几处外伤瞧着也怪吓人的,不会是伤势发作,这才昏睡不起的吧?”
此话一出,顿时引来了好一阵议论纷纷。说话间,却有一人来到了杜士仪身前,面sè凝重地伸出手去在他额头上探了一探。几乎是与此同时,他便发现手下的人轻轻一颤,随即就倏然睁开了眼睛。四目对视,刚刚从深沉的睡眠中骤然惊醒的杜士仪方才松弛了下来,而吓了一跳的张简亦是长长舒了一口气:“杜郎君可是醒了,大家还在担心你的伤势呢!”
“伤势不要紧,昨晚上医士诊治就已经说了,都是些皮肉伤,那会儿我等已经发现端倪有了提防,否则以寡敌众,哪里能幸免于难。”
杜士仪此前已经和赤毕等人完完全全对好了口供,甚至详细到一些极其琐碎的细节,因而前一天晚上几乎又是彻夜未眠。昨rì的帖经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太过艰难的考验,因而这一晚上睡得犹如死人似的,倘若不是因为张简探手上来,他兴许就径直睡到试官蓝田县丞于奉到场的时候。坐起身之后,他便含笑对四周那些探头探脑观望的人道了声谢,等到外头有差役挑着水在外头叫卖用水,他便信手塞了从枕下钱囊中拿了一把钱塞给了张简。
“杜郎君你这是……”
“吃食最好用自带的,但洗漱总不能略过吧?水井太远,我如今还是有些不方便,只能劳动张兄去买水了。”
张简自从在豆卢贵妃的寿宴上露过一回脸,接下来在那些往rì根本望之而不能入的公卿贵第行卷时,大多数无往而不利,甚至往rì被人轻视的那些颂人政绩的诗赋,也一时被人大为嘉赏,甚至流传了开来,更不消说他还和当朝宰相宋璟以及天子李隆基一样jīng通羯鼓,这更是成了一块难得的敲门砖。他本就是颇有才华的人,一旦得到机会抓住了机会,自然便如同和氏璧遇卞和一般。唯一不足的便是他出自江南寒素,囊中羞涩,尽管连月以来多得人资助,可应酬陡然增多,花销也为之节节高,进入试场之际,身上已经只剩下屈指可数的钱了,还得预备之后开销。
因而,原打算在试场中忍一忍,苦苦熬过这三天的他此刻捏着那一把钱,一时脸sè变幻了好一阵子,最终才轻轻吐出了一口气。杜士仪分明是打算帮他,却还如此顾忌他的面子,本就心中感激的他怎能不触动?
“既如此,我就去让人送水来!”
纵使世家子弟有家奴从者随侍,也只能送到场外,所以进了试场,样样都要靠自己。比如穿过老远的距离,去京兆府廨西南的水井去打水洗漱,世家子弟们谁都不乐意,于是方才衍生出了差役挑水来卖的勾当。至于清贫者,不但要自给自足,而且还常常会遭胥吏呵斥奚落。这会儿杜士仪和张简轮流出去了一次,回来用水洗漱过后,就只见有人浑身**失魂落魄地从外头进来,显见是受了一番羞辱。
张简一时面sè发白,见那人一声不吭归了自己的席位,他才喃喃自语地说道:“我认得那人,在河东也算名士,只是家境清贫,没想到……”
一旁紧挨着杜士仪的一个士子立时嗤笑了起来:“河东名士?每年省试,名士难道不多?举天下有志于进士科的才俊一时济济一堂,可搜检之际,那些胥吏还不是居高临下呼来喝去犹如奴仆!而且咱们在这时节府试,是运气最好的,倘若早在七月,暑气未退,中暑是家常便饭。至于省试就再也没有那样的运气了,不是正月就是二月,那时节在尚书省的都堂应试,下头只有单席,若是被泼这么一身的水,滴水成冰,命都会去掉半条!”
他每说一句,新应试的人不免面sè白上一阵,而出入科场字数多的却都是面sè如常。须知每年的乡贡进士名额,全都不但有定数,而且只一次xìng有效,也就是倘若在省试进士科中落第,明年还要再从县试府试一层层熬上来!所以,出入科场对于其中那些四五十开外的人来说,实则家常便饭。
而张简却是直到今岁方才得到了最有希望通过京兆府试的机会,此刻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这种rì子,我不想再过第二次!”
“那就一块竭尽全力吧!”
杜士仪早听卢鸿提到过这科场艰难,如此勉励了张简一句,他便打着了火,将那小炭炉生了起来,继而把黄米饭舀在陶器之中放在上头温着,又就着酸甜的酪浆吃了两块点心。
而一旁的柳惜明自然比杜士仪更熟谙金钱开道的优势。而且他预备得早,不但有热水洗脸,甚至还有差役给他寻来了侍婢梳头,甚至送上了两个热气腾腾的胡饼和三勒浆。还不等他吃完,听到外头传来了明公临场的呼喝,连忙放下了手中方才吃了一小半的早饭。果然,须臾,便只见于奉在那蒙蒙晨光之中带着两个差役进了试场。
尽管有人蓬头垢面,有人正在急急忙忙吃自己的早饭,还有人正在忙不迭地收拾昨夜过夜的那些铺盖行头,但于奉经历过这等科场众生相,只当作没看见似的。等所有考生参差不齐地行礼过后,他拱手还礼,随即便示意差役们一一发下答卷。
等到人人都领到了那一张早已被卷折到位的答卷,以及另外一卷草稿纸,他方才背着手从容说道:“今rì试赋《九德赋》,以‘九德咸事,俊乂在官’为韵,不限用韵次序。”
相比前时万年县试的那一道试赋题,今天京兆府试第二场的试赋题无疑不偏不倚。毕竟,《chūn秋左氏传》洋洋洒洒二十万字,《尚书》字数就少多了,就连起初打算向杜士仪打探出典的,这会儿也长舒一口气,攒眉苦思打起了腹稿。而更多心中有底的,则是继续吃起了起头尚未来得及吃完的早餐。
杜士仪亦是自顾自先吃完了已经用小炭炉温热的小米粥,等到肚子里暖烘烘的,身上亦是温暖了起来,他方才凝神思量起了这一篇试赋。
赋兴于汉,至唐依旧为文人墨客钟爱,入进士科第二场杂文试也是自高宗武后年间方才受到重视。而科场试赋,却不比通常习作,格式最为要紧。如卢鸿曾对他说,一篇试赋,少则二百五六十字,多则六百余字,然而少则容易让试官觉得才尽,多则容易让人不耐烦。因而,三百五十字到四百字方才是最合适的。若要吸睛,则更要在结构上下足功夫。他看过的赋谱再加上卢鸿的总结,大体结构已经分明。
一篇三四百字的长赋,赋头为三到四对,能否引人阅读下去,这是重中之重,虽有实起虚起之分,然若说引人入胜,直切题意的实起自然更胜一筹;而接下来的三对,则为赋项,便如同脖子对身体是连接躯干和头的作用一样,赋项的作用在于承上启下;再则是赋腹,这是整篇试赋的jīng华所在,长达数百字,相形之下,赋头也好,赋项也罢,都只是铺垫,而这一道关正是考验士子真才实学的所在。至于赋尾四十字,则在于如何点题收尾。尽管和后世的八股文题材不同,然则破题承题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今rì试赋之《九德赋》,出自《尚书》皋陶之中所言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乱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而所用韵脚亦是出自同一篇文章之中。因而令全题在握的破题,自然值得花费大工夫。
杜士仪这一沉吟,便几乎到了rì上中天时分。一直四下查看的于奉见他迟迟不曾落笔,心中不禁狐疑难明。然则这四处游走久了,他亦有些支撑不住,遂回座欣然坐下,等发现杜士仪突然开始磨墨,他才在一愣之后抬头对旁边差役道:“去杜十九郎身边看看,写了什么词句,回来保我!”
等到那差役应声而去,他环视一眼这偌大的试场中稀稀落落的应考士子,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这进士科是跃龙门,可即便真的轻轻一跃而过,又哪里真的会就此一片坦途!
片刻工夫,他就看到那差役快步回来,等到了他身侧之际,却是低声说道:“杜郎君首句是……庸夫是利,君子维德。”
第一百四十六章 试赋之道,灵动...
于奉老于官场,此刻听得这赋头破题,一时面露沉吟之sè,喃喃自语道:“却是紧句开篇。”
所谓紧句,便是四字句,而那差役哪里懂得这些,见于奉惜字如金地说完这几个字后,一时又沉默不语,遂也不敢惊扰。他惦记着之前的吩咐,遂再次悄悄溜达到了杜士仪身后,伸长了脖子观其奋笔疾书。
可就是刚刚离开那一小会儿,他只见杜士仪UU小说洋洋洒洒已经数十字,一时哪里记得住。死死盯着看了好一会儿,可拢纸成卷在手的杜士仪写得太快,所用之墨又是见风即干,他上一句来不及记住,杜士仪就已经轻轻一转将那字纸转到里头去了,他终究记不全,快步回到于奉身边时,自然满脸难sè,结结巴巴吐出中间看到也记住了的“xìng从谨成,行由慎立”一句之后,接下来的便是讷讷难言。
这时候,于奉已是眉头紧皱大为不悦,当下不耐烦地亲自起身来到了杜士仪身后,目不转睛地看了一小会儿,他便突然出声问道:“杜十九郎既然已经胸有成竹,如此写未免不尽兴,我让人替你抻纸如何?”
抻纸却也不尽兴,若能有张桌子,方才最是方便!
心里这么想,杜士仪自然不会提出这种要求,当即停下笔来,欠了欠身说道:“多谢明公成全!”
等到于奉身边的那差役赔笑过来抻纸,杜士仪少不得将手中那一卷纸徐徐展开,将右端让其执手抻了,自己则是以左手握左端,这才凝神静气继续奋笔疾书了起来。而于奉直到此时方才发现,从起笔到现在不过倏忽功夫,杜士仪竟已经完成了赋头和赋项,正笔走龙蛇开始写赋腹,他一时更加聚jīng会神地读了起来。然而,这越读,他的心头越是惊骇,到最后原本站得笔直的他竟是不知不觉躬下了身子。
于奉令人抻纸便已经让四座为之sāo动,此刻这躬身看赋,这一举动更是引来了四周其他士子为之侧目,最后连柳惜明和杜文若也都注意到了这儿的变故,一时间,两人面sè全都极其难看。
莫非这杜十九在第二场杂文试中又要夺魁?
尽管知道这第二场只定去留,却不如帖经一般要唱出成绩来,可他们无不是心头又恼恨又嫉妒,哪里还能安心做自己的那篇赋,这眼睛也好耳朵也好,全都放在了观察倾听杜士仪身侧的动静上。尽管即使是坐在杜士仪四邻的人,也都看不清他此刻究竟写的是什么,但约摸多少字数却是差不多能估算出来,一时间,什么“百字了”,“百五十字了”,“逾二百字了”,这些窃窃私语传得四处都是,让冥思苦想方才写了不到百余字的他们俩无不是心神大乱。
刚刚分明见其仿佛被难住了似的,一两个时辰迟迟不动笔,怎这会儿却又有如神助!
而谁也不会知道,于奉此刻弯下腰来凝神细读的,并不单单是杜士仪那些缜密而又不失华采的诗句,而是他从蹉跎科场到混迹官场这多年之间,从未见过的灵动句式!试赋始于献赋,全都是用来打动君王权贵的,唯一不同的便是自隋朝起,试赋开始有命题有时限,当场而作,故而从出现到现在,jīng于此道者多半只对亲友晚辈传授,而其句式也多半比较简单,用得最多的便是三字壮句、四字紧句以及上二下三的长句,其次便是上下或四字或五字的平隔。
然而,杜士仪如今赋已过半,其句式之灵活多变,却让他惊叹不已!无论是赋头的紧句,赋项的三字壮句,赋腹的时常使用各类长句……但最令人惊叹的是,其隔句之多变,让自以为阅遍群书的他亦是眼花缭乱。
“简廉贤明,导千家之安存;刚塞毅强,立万世之洪勋。”这是上四下六的轻隔。
“得之则至臻至善,若水载舟也;失之则众心不均,犹水覆舟焉。”这是上六下五的重隔。
除此之外,上下各为三字、四字、四字的疏隔,上五下七的密隔,更有让他在断句时一度微微蹙眉的杂项隔句,这一路跟读下来,他在jīng神振奋的同时,更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至于那些不对合的漫句,他已经几乎没jīng神去细细罗列了。当奋笔疾书的杜士仪终于UU小说慢了下来,他探头再看,发现赋腹已经几乎完备,哪里不知道其是要落笔结尾,这才长长舒了一口气,却是头转左右,竟愕然发现一大半考生都在呆呆看着自己这边的情形。
心知肚明是因为自己的破例以及失态,让众考生为之转移了注意力,想到今次京兆府试关注的达官显贵众多,应试的世家子弟也绝不在少数,他便抬眼看了一眼留在上头监考的一个差役,见其对自己打了个手势,他便轻轻咳嗽了一声道:“rì已过午,若有腹中饥饿的,不妨先用午饭。待饱腹之后,下午养jīng蓄锐再战不迟!”
科场之中最宝贵的不是别的,恰是时间,别说午饭,甚至有人为了赶那时间,自旦达夕,水米不进的。尤其是刚刚眼见得于奉站在杜士仪身后那恨不得连头都埋入卷子中的架势,势在必得的士子谁不憋着一口气?一时间,众人大多收回了此前那关注的目光,埋首苦思自己的那一篇赋。
而杜士仪刚刚腹稿一打就是整整两个多时辰,此刻一气呵成到了赋尾结语处,却是不忙着再动笔往下写,谢过那抻纸的差役,重新放下那卷草稿纸后,这才从容预备起了午饭,虽外间仍有差役担了饭菜来货卖,可此前几次三番遭人暗算,他早已经学乖了,自然视而不见,低头拨了一些米饭盛入了一个陶器中,依旧放到炭炉上热了,直到那香气隐约透了出来,他才再次将其盛到小碗里,在胸前围了一块手帕,撕了一只卤兔腿,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比起刚刚他那须臾之间成就三百余字,这一幕悠闲自得的神情自然更刺痛某些人的神经。然而,此前一再事败,纵使柳惜明也不指望还能有前时那种贪得无厌的差役为自己所用,只能一面忍耐心头饥饿,一面冥思苦想行文。就这么勉强又写了几十字,他终究忍不住了,放下笔就冲着外头那担着饭菜的差役一勾手。等到热气腾腾的饭菜送到面前,他索xìng大吃大嚼了起来,这香味比杜士仪此前更加浓郁,一时能听到堂中四处都传来了肚子咕咕叫的声音。
饥肠辘辘琢磨文章自然不好受,随着这两个带头的,渐渐也有人或是自己热饭,或是买了外头差役送来的饭食,抑或是一面啃着干涩的干粮就着凉水,一面在那冥思苦想。不过,这午饭的小憩来得快去得也快,须臾,那香味渐渐散去,试场之中也只剩下了挪动卷子以及答卷时的琐碎声音。
誊录前文对于杜士仪来说,自然就轻松简单多了。直到三百余字誊录完毕,他方才放下答卷,收好草稿,再次闭目沉思了起来。前生打下的深厚底子,今世史话疏议烂熟于心,卢鸿的隔rì一试赋,凡一百三四十篇,以及他从前曾抄过的《赋谱》一书,让他在旁征博引,行文灵动上占据了上风。此刻与其说是在思考结语,还不如说是在再次审视前文。终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提起了笔。
当杜士仪交卷之时,埋头苦赶的士子们大多都抬起头来看了一眼,殷羡惊叹之外,嫉妒恼恨的亦是大有人在。尤其是看到于奉那显然赞赏有加的表情时,甚至有手劲大的人吧嗒一声捏断了那质量显然不太好的笔。然而,看别人举重若轻地交卷,毕竟比不上越来越近的交卷时辰。
rì出发卷,rì暮交卷,这是多年以来形成的规矩。rì暮许烧烛三条继续赶卷这样的宽限,在如今这年头却还没有好心的试官提出!
于是,随着第二场结束的锣声敲响,一时有人额手称庆,有人面如死灰。收卷之时,甚至有没能做完的人拦着收卷的差役苦苦哀求,最终却仍是拗不过,竟伏地嚎啕大哭。如此众生态看在眼中,杜士仪轻轻揉着僵坐许久而酸疼的肩膀和腰背,一时竟有一种心有戚戚然的感觉。
倘若不是他拜在卢鸿门下,得其倾力教导;倘若不是他在崔氏两京藏书楼中看了太多前人先贤的著作;倘若不是他勉力用功,凡手抄之书尽皆刻入脑海;而在这样的厚积薄发之后,又苦思扬名之法,这一场场也不知道多难捱!
“明rì一早定去留,今rì晚上,诸位便好好休息吧。”
话虽如此说,相比第一场结束后当场判阅成绩,留下过夜的人都知道铁定能应试第二场,此刻去留未定,这一夜能睡好觉的几乎没几个。即使是此前知道自己断然不可能在第二场被淘汰的柳惜明和杜文若,亦是憋了一肚子心事。于是,当第三rì的晨鼓敲响之际,顶着黑眼圈翻身爬起来的人竟比比皆是。相形之下,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的杜士仪,反而更jīng神奕奕!
而于奉果然没有让众人久等,一大清早带着第三场的试卷进来的他,干脆利落地宣布了留下应试第三场的人。当听到自己的名字出现在第一位时,杜士仪眼睛一亮,随即攥紧了拳头挥了挥。
只剩下最后一场策论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出场,应变
县试府试省试,全都是帖经、杂文、策论三场,每场定去留,因而最后一场策论由于并无淘汰之忧,自开元之后就并不太受重视。而说到前人先贤,还有当年应进士科的上官仪把一篇策论写成策赋,后头不免就有更多的应试士子把这些极具针对性的策问写得假大空,只知道堆砌辞藻,丝毫没有自己的见地。拿一句极其不中听的话来说,每年所有试场中诞生的成千上万篇策论,真正有自己思想见地的,百中无一,甚至千中无一。
今日五道策问之中,第一道六贽九仪为何,雍畤亳社起自何年,问的是诸多古礼;第二道问府兵制渐渐败坏,该当如何取舍;第三道则更是虚无缥缈,竟是问道之何物!至于第四道孝经,第五道问的周公制礼,反而相对程式化。
而相比第二场一天为三四百字的试赋,这第三场的五道策问要一一作答,时间更加紧急,但今日的策问,相比往年的五道变化极大,显然是因为京兆府试可由上官稍加变化的缘故。即便如此,在览题之后眉头紧蹙的人并不在少数。这第一道问礼,第二道显然是问时务方略,第三道则干脆是问道,第四第五虽简单,却也不是那样好答的。如此涵盖面广的策问,从前罕有得闻,一时间,几乎没有人相信这题目是于奉出的。
而试官蓝田县丞于奉也显见知道众人心中的疑问,主动释疑道:“这五道策问,京兆公源翁亲自出题,请各位用心填答,阅卷之后,若有与前二场不符,源翁将亲自覆试。”
此事虽则是几家欢喜几家愁,然而,如柳惜明杜文若这般出身贵介又自命不凡的,自然为之振奋,少不得打叠精神答起了题。而杜士仪听到这第三场试竟然又是源乾曜出题,心里自然有所猜测。此次京兆府试的等第甚至解头名额,各家都有请托争夺,这位京兆公恐怕是迫于压力不得不亲自出马平衡。
若是角力不下,自然是因才取胜!
因而,凝视着第一道策问,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提起笔来重重落下。先照抄了策问之题,他方才接着答道:“朝有著定,会有表仪。《周礼》春官大宗伯篇有云,以九仪之命,正邦国之位。一命受职,再命受服,三命受位,四命受器,五命赐则,六命赐官,七命赐国,八命作牧,九命作伯。六贽则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鴈,士执雉,庶人执鹜,工商执鸡。昔始皇临雍祀畤,故雍畤起于秦时;而殷商定都于亳,故亳社立于殷商……”
简单阐述了这一段掌故,因而辨析周礼以及此后诸代礼法,约摸三百余字之后,一气呵成的他这才看向了第二道的策问。这一次,他却足足思考了小半个时辰,这才凝神落笔。全神贯注的他并没有注意到,巡视试场的于奉竟是不知道何时又再次转到了他的身后。
“因疾而给药者,良医也。因时而救弊者,良政也。时不同则政不同,今府兵名存实亡,南衙十六卫尚患兵员不足,何况边陲?”
于奉昨夜重新再审视杜士仪那一篇九德赋,只觉得音律宛然朗朗上口,尤其是那灵动多变的结构,竟予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因而权衡再三,咬咬牙判了其第一。今日巡视一圈之后,发现杜士仪竟然已经答完了第一道策问,他一时对这脑子和手一样快的少年郎更加赏识,谁知道这会儿在人身后一站,看到的竟是如此耸人听闻的言语!
五道策问五张试卷,可以分别作答,因而他适才看到有不少人是从这第二道相对而言比较要紧的时务方略开始作答,所见几乎千篇一律都是颂扬祖宗善政,认为府兵制的问题不过是小疾,只要任用得人,革除浮惰,立时三刻便能加以补救,谁像杜士仪这般耸人听闻?然而,眼见杜士仪每写一句便轻轻转过纸卷,他一面看一面心中沉吟,见其下笔竟然丝毫无有凝滞,摆事实讲道理,甚至不但语涉南衙十六卫,而且还语涉北门禁军,他更是为之捏了一把汗。当最后三百余字的策论看完之际,他竟是觉得后背心微微都有些湿了。
此前只觉得此子经史皆通,诗赋出众,没想到更是个……胆大绝伦的人!
因而,当杜士仪又拿起了最后一张卷子时,他已然无心再看下去,自然不会知道,曾经和司马承祯颇有一段交往的杜士仪,也曾经在求学嵩山期间,抄录过不少来自嵩阳观的道经。于是,落笔之间,一时和此前那一道慷慨激昂的策论完全不同。
“道之一物,无名无形。按《道德经》云……”
一口气三条策问一一答完,杜士仪方才放下纸笔,轻轻揉起了手腕。他固然能这么写字,但连日疲累再加上一口气答完,此刻已经累得有些狠了,发现此刻时辰早已过午,他一时意识到肚子再次空空如也,少不得便开始吃这试场中的最后一顿饭。心头轻松再加上不需再算计着留些给下一顿,他一口气把剩下的卤味以及黄米饭和点心全都一扫而空,最后竟是打了一个饱嗝,这才开始答剩下两道。
而这一次,已经没有人有功夫再留心他了,哪怕是最痛恨他的人也不例外。当然,当他花费了不到一个时辰,答完后两道后又整整齐齐誊抄完了试卷,随即站起身来到于奉面前,双手呈上交了卷子,最后转身潇潇洒洒出了试场的时候,仍是引来了一阵惊叹。而直到他已经消失得连影子都没了,柳惜明方才忿然抬起了头,眼神中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和怨恨。
没想到杜士仪居然能在那样的必死之局中逃出生天!好在王守贞为人粗疏无智,更何况他许了天大的好处,料想绝不会对王毛仲供出他来!如此一来,因杜士仪把事情闹大,自有王毛仲出面去打擂台!
这一天既是京兆府试的最后一场,从午后开始,京兆府廨门前就等了好些预备迎接应考士子的人,其中既有亲友也有家仆,甚至有不少第一第二场被黜落的士子。这其中,杜十三娘显得格外显眼。她的形容颇有几分憔悴,一只手死死攥着旁边秋娘的手,嘴唇竟是有几分干裂。
“娘子,没事的,放心吧。”秋娘想起此前跟着杜士仪从洛阳回来的那几个崔氏从者,竟然和杜士仪一样一入京兆府廨就再不曾出来过,心里知道这安慰话有多么言不由衷。然而,为了让杜十三娘打起精神,她还是竭尽全力露出笑容说道,“更何况,第一场第二场出来的人,不是有人说,郎君帖经试赋都是冠绝全场,无人能及?”
“若论真才实学,阿兄自然能够夺下解头,可是其他的事……”杜十三娘轻轻用编贝似的牙齿咬了咬嘴唇,浑然不在乎那会留下印子,许久才呢喃说道,“如今,我只希望阿兄,还有那些保护阿兄的人能够平安。”
“出来了,有人出来了!”
说话声中,她突然只听得围观等候的人群中传来一声嚷嚷,抬头一看,她就愣在了当场。这个尚未到日暮时分便缓步从京兆府廨出来的,并不是别人,正是她星星念念的兄长!当看到杜士仪也瞧见了她,而后竟是招了招手,面上更露出了灿然笑容的时候,她只觉得鼻子眼睛心里全是一阵酸涩,泪水无声无息就流淌了出来。亏得一旁有秋娘扶着,否则她几乎怀疑自己能否挪动步子。
“阿……兄……”
眼见得府廨外头竟然拥了这么多人,而杜十三娘亦是早早等候在此,杜士仪只觉得心头荡漾着一股暖意。然而兄妹相见,他还不及开口安慰这个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小丫头几句,就只听鼓噪的人群中有人问他缘何这么早出来。他当即轻轻拍了拍小丫头的手,高声说道:“多承各位关爱,杜十九三场答完,因疲累欲死,与其酣然高卧试场让别人不快,不若早交卷出场!”
意识到杜士仪在这三场京兆府试之前在长安洛阳之间打了个来回,尽管仍有人哗然,但更多的人却是赞叹不断。直到这时候,杜十三娘方才想起最要紧的事,一把抓住了杜士仪的袖子就急急说道:“阿兄,那些此前把劫杀你的奸徒押进了京兆府廨的崔氏从者,没有一个人出来!”
“我知道了。我让你带来的东西,都带来了?”
“都在车上,竹影留在上头看着东西。”
尽管这是预料到的最糟糕情况,但此刻杜士仪听到这个消息,三场试完的轻松感依旧一扫而空。环视人群,他便当机立断地说道:“上车,去辅兴坊玉真观!”
当杜士仪出试场的消息传入一直留心京兆府廨的某些人耳中时,杜士仪却已经乘坐杜十三娘的牛车来到了辅兴坊西南隅的玉真观。尽管当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入道时修建这两座道观曾经引来朝臣一再劝谏,最终停工,但停工之日,道观其实主体早已落成。相比京城各处比比皆是的道教宫观,这座玉真观便犹如小宫廷一般,内中清音不绝,香烟缭绕,恰是和十字街另一头东南隅的金仙观相对。
此时下车站在道观门外使人通报时,杜士仪却是沉声说道:“敬请通报观主,京兆杜陵杜十九携妹来此,有二物敬呈观主。”
京兆杜陵杜十九郎的名声,这些天中几乎是如雷贯耳无人不知。此时此刻,那门前的中年道姑大吃一惊,等到杜士仪将那皮囊双手递了给她,她犹豫许久方才慌忙让杜士仪在此等候,连东西都来不及接就一溜烟跑了进去。好一会儿,便有一个年方二八的少女随她出来,正是杜士仪曾经见过的霍清。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道曲动人心,贵...
“玉真观是工部尚书窦诞的宅邸,天后年间为崇先府,后来贵主出家,方才奉敕改为如今的规制……”
如今身处玉真观中,霍清亦是一身女冠打扮,一面在前头引路,一面为身后杜家兄妹解说着观中那些殿台楼阁。杜士仪也就罢了,杜十三娘却是异常紧张,待来到一片满是残荷的荷塘前头,见内中深处是一座二层小楼,显然快到了主人见客处,她不禁更是脚下迟疑了一阵。因见杜士仪毫无迟疑地跟在了霍清身后,她不禁咬了咬牙,这才疾步追上。
叮——咚——
听到小楼中突然传来阵阵钟磬之音,霍清突然停下了步子,旋即转身对抱着皮囊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裣衽行礼道:“贵主正在演奏道曲,婢子不便打扰,便请二位自行进去吧。”
杜十三娘对音律并非一无所知,虽道曲也会用笛子琵琶之类的乐器,但用得最多的还是钟磬,格调清雅,比演奏其他乐器时更加不容人打扰。看杜士仪刚刚见到霍清的时候还曾经笑着直呼其名,足可见这是玉真公主所爱的心腹侍婢。如今霍清自己都不肯进去,他们如此贸贸然闯入打扰了这好好的曲子,岂不是不但唐突,而且大煞风景?
见杜士仪也同样伫立了片刻,她以为阿兄和自己一样顾虑,谁知道杜士仪就这么听了一小会儿,随即竟是不管不顾径直而入。面对这一情景,尽管杜十三娘心中惊诧不已,但还是把心一横跟了进去。果然,当杜士仪踏入那小楼底下三面围障,仅有临荷塘一面毫无遮蔽的敞厅时,就只见那站在编钟架子前敲奏编钟的女冠突然停下了手,旋即另一边击罄的乐师也立时停奏。
“杜十九郎,我这一首新道曲才好容易才琢磨出几分门道,你却扰了我的心绪,该当何罪?”
杜士仪不用看也知道身后的杜十三娘必然会心中惴惴,遂头也不回腾出左手背过去对她打了个手势,这才欣然上前说道:“正是因为我在外头侧耳倾听,发觉观主是在演习道曲,这才不告而入。”
称观主而不称贵主,自然是因为杜士仪此前赠玉真公主墨砚,其回帖上署名无上真的缘故。若送出去没有回音,也没有这张回帖,他今rì根不会来。
果然,玉真公主闻言面容稍霁,却是屏退了那击罄的乐师,这才回到铺着玉席的主位上欣然坐下,旋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皮囊中,便是你那闻名遐迩的逻沙檀琵琶吧?你杜十九郎才刚考完三场京兆府试,此刻却立时来见我,莫非是因为你这音律上头颇有建树的京华才俊,还能在道曲上头助我一臂之力?”
“观主过奖,杜十九不过jīng擅一二俗曲,于这道曲上着实无能为力。”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一字一句地说道,“今rì所携来的,并不单单是这一具逻沙檀琵琶,尚有司马宗主手制道曲《清心吟》曲谱一卷,敬奉观主足下!”
“司马宗主的道曲!”
这一次,玉真公主终于为之动容。前rì杜士仪回京闹出的事端她自然心知肚明,杜士仪眼下的来意,她也约摸能猜出来。然而,若是寻常事情,她自然不吝帮上一把,可这一次的事情牵涉巨大,兼且三rì前那朱雀大街染血的谶纬之说,直指宫中刚刚进封惠妃的武氏为祸国妖孽,兄长李隆基正焦头烂额,这等时刻再接着杜士仪回程路上遭人劫杀的事情,可以说是捅了天。稍有不慎,就算她是金枝玉叶,也未必好过。
然而,她刚刚终究还是吩咐请了杜氏兄妹进来。此时此刻,她端详着面前的这一双年轻男女,突然莞尔笑道:“罢了,你既如此懂得投其所好,我也不与你拐弯抹角。琵琶暂且不说,曲谱且与我瞧一瞧。”
司马先生,事出非常,只能对不起你的心意了!
杜士仪在心中歉意地念叨了一声,随即解开皮囊拿出其中一卷东西,复以皮囊授杜十三娘,这才缓步来到了玉真公主面前。
他这一上前,玉真公主方才发现,刚刚只以为是泥灰污垢的那一身白衫上,那些痕迹不是别的,正是血污!相较传闻中的各种说辞,此刻亲眼所见,她的脸sè不觉倏然一变,等到接过了杜士仪呈上的曲谱,她却不忙着展开,而是沉声问道:“可让人诊治过?”
“第一场帖经结束之时,京兆府廨曾经请了医士来看过,都是皮肉小伤。”说到这里,杜士仪很自然地接下去说道,“只是,我却不知道那几个护着我从洛阳赶回长安,临到夜间还一番急智救我脱险拿下歹人的崔家勇士,如今情形如何!”
说到这里,他便退后一步,对玉真公主深深一揖道:“所以,我敬献此二物,只请观主能够相助,让崔家那些忠勇义士能够重见天rì!”
玉真公主顿时蹙起了眉头,好一会儿,她才轻声叹道:“你先起来,让我看过这一曲道曲再作计较。”
唐人之中,达官显贵之中爱好音律的极多,擅长作曲的更是不知凡几。然而,一首新曲要能广为流传,要求仍然非同一般。就如同前相国姚崇能够勉为其难编一曲乐谱,但放在宫廷雅乐的时候倒还使得,于私底下的宴饮游赏之时,就绝对不会有人提起了,司马承祯那一首道曲也亦然。可是,此刻玉真公主推敲过半,眼眸却不禁为之大亮,却突然只闻一声琵琶乍响。
相比琴,琵琶只是俗乐,可此刻杜士仪拨揉之间,她竟是不禁从曲谱上收回了目光,转而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指掌之间。见其手法娴熟jīng巧,拨弹仿佛信手为之,曲调不同于琵琶一贯的情景兼备,而是有几分真正的淡雅,她哪里还不知道他这一曲决计练得多了。
等到那一曲奏完,她终于为之动容:“好了,既然有你这样两件礼物,我便勉为其难为你入宫一次。这千金难求的逻沙檀琵琶,这司马宗主亲手所书的道曲,无论哪一样都足够打动阿兄了。”
她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了杜士仪身后又惊又喜的杜十三娘一眼,眉头一挑道:“这就是你那孝悌之心感动冥君的妹妹?”
“正是舍妹十三娘。”
眼见玉真公主缓缓踱步到了自己的面前,杜十三娘只觉得一颗心怦怦直跳,不得不轻轻咬了咬舌尖,这才勉强镇定了下来。然而,玉真公主身量极高,那种居高临下的审视眼神,一时让她更加紧张,脚下更是几乎便要忍不住往后退去。
“杜十三娘,你当初既然敢千里迢迢携你阿兄去嵩山求医,今rì可敢与我一同入宫否?”
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顿时问得杜十三娘直接懵了。待到回过神来,她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冲动,斩钉截铁地答道:“敢!”
话出口时,见杜士仪用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张了张口就要阻止,杜十三娘不禁紧紧攥了攥拳头,旋即使劲摇了摇头道:“阿兄,我不是小孩子了!你是男子,总不能随贵主入宫陈情,但我可以!我不会怯场的!”
杜士仪携杜十三娘一块来玉真观,是担心若让她单独回平康坊崔宅,路上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可此刻玉真公主竟提出要带杜十三娘入宫,他哪里还猜不出其中用意。一想到杜十三娘兴许真的会见到天子,抑或是遇到其他艰险,他哪里放心得下。
“不行,寻常外臣面圣之际,都免不了进退失据,万一你有个疏失怎么办?”
“阿兄,进退礼仪齐国太夫人特意请人教习过我,我能应付得下来……为了阿兄,我什么都愿意做!”
这时候,玉真公主又转过身来笑看了杜士仪一眼:“你家十三娘既然在崔家身边呆了近一年,耳濡目染,进退有度总应该学到了。放心,我必然会妥善安排。我不妨告诉你,你之前回城时被阻在城外不得入内,是因为有一个疯子在朱雀大街上留下谶语,指斥宫中武惠妃为祸国妖孽。所以,圣人正恼于此事,你那案子传到宫中,自然也就更易惹他恼火。不见当事者,至少也得有别的见证,不是我空口白话便能够了事的。”
原来那一rì城门戒严不得入城,竟然事涉宫闱争斗?可哪里有这么巧的事,哪里就有人会早早在客舍中埋下了伏笔,知道自己赶不及进不了长安城?
杜士仪扪心自问,当夜在那种情形下,那些极可能来自左羽林卫的凶徒不能杀也不能放,倘若能再选择一次,他也只能这样不管不顾地捅出去。以为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可如今看来,这桩案子并非只是烫手山芋,而是奇货可居!他有七分把握,那染血朱雀大街的凶事绝不是王皇后气急败坏,更不是武惠妃自污栽赃,十有……是那柳惜明自作聪明!
“既如此,请观主照拂十三娘,我只有她这一个妹妹,不想让她遭受任何损伤。其实,说起来还真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倘若那rì傍晚,朱雀大街上没有那等疯子和谶语,兴许我这一行人就赶得及入城,更不会遭遇那样的无妄之灾了。呵呵,那些人倒也是煞费思量,竟然吩咐了那旅舍主人以客满为由将我拒之门外,若非崔氏一从者胆大心细,探明其中不过住了半数人,兴许我就中招了。”
玉真公主听到后头的解释,不禁微微一愣,随即便若有所思地蹙眉沉吟了起来。趁着她思量的功夫,杜士仪便又开口说道:“贵主,十三娘毕竟年少,我有几句话要嘱咐她。”
“这是应有之义,哪里还要我允准!你自嘱咐你这妹妹就是。”
等到杜士仪果然当着自己的面嘱咐起了杜十三娘,玉真公主起初听着还不觉什么,可须臾便心中一跳,思量一时更多了起来。等到杜士仪把话说完,她才哂然一笑。
“你不用担心,宫中又不是龙潭虎穴,当初嵩山卢公还不是如愿以偿归隐嵩山?”玉真公主只字不提自己曾经从中出力,待扬声叫了霍清来,把杜十三娘带下去更换衣裳,她便笑吟吟地看着杜士仪问道,“说来说去,我还不曾问你,今次京兆府试三场,你考得如何?”
“承蒙观主垂询,我第一场帖经十条皆通,第二场试赋倾尽全力,至于今rì第三场五道策论,我自忖亦是应答如流。”
“你倒是不谦虚!”玉真公主口中这么说,但下一句却单刀直入地问道,“照你这么说,足以冠盖全场?”
杜士仪想都不想地坦然答道:“若太原王十三郎同场,我自不敢夸口,但可惜的是,今岁王十三郎错过了府试。”
言下之意一清二楚,玉真公主莞尔一笑,轻轻一甩袖子,继而似笑非笑地说道:“若杜十九郎此案得胜,府试再捷,再好好谢我吧!”
第一百四十九章 请君入瓮
兴宁坊位于长安城东北隅,东面紧挨着外郭城墙,南面临通化门大街,往西不多久就是太极宫,往北不多久就是大明宫,是距离皇城最近的几处里坊之一,上朝最是方便。(百度搜文學馆W wW.W xGuan.C oM)因而,除却佛寺道观之外,此坊中所居往往都是出入朝中的文武及中贵。
西南隅便是开府仪同三司姚崇的宅邸,屋宇都为官造,富丽堂皇,因姚崇家小都在东都慈惠坊,为相期间在长安并无宅邸,于是罢相之后天子钦赐了这么一座家业,人人皆道是恩宠。而坊中又有太平公主旧宅,当年赐死之后,李隆基就将其赏赐给了如今的安西副都护郭虔瓘。就连高力士亦是有御赐宅邸在此坊中,虽平rì少有闲工夫出宫在此居住,却也蓄养了数十家奴。然而,位于郭宅以北,却还有另外一座豪奢不下姚崇那官造宅邸的豪宅,且相较姚崇的rì落西山,宅主人却是恩宠正隆。
这会儿,这位恩宠正隆的主人却是恶狠狠地瞪着伏跪在面前的长子,脸sè气得发青。突然,他暴起一脚重重把人踹倒在地,随即提起手中马鞭子便兜头兜脸地朝着人重重抽打了下去。一时间,只听噼里啪啦的鞭子着肉声不绝于耳,而那伏地的人却是始终咬牙一声不吭。终于,一旁站着的妇人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以身将人护在身下,这才悲泣道:“就算大郎举止失当,教训一二也就是了,难道非得要打死他才能消气?”
“消气?要是消气,我也不用鞭子,直接一剑刺死他才痛快!我这个当阿爷的多年来兢兢业业,谁不敬服,就毁在这黄口小儿手上了!”
王毛仲怒气冲冲地丢下鞭子,竟真的四处找寻起剑来。见他动了真火,虢国夫人郭氏一时面sè大变,慌忙丢下儿子上前抱住他的大腿,苦苦哀求道:“大郎是你我的长子,多年来读书习武,就连圣人亦是嘉许他勇武类你!做错什么你要打要骂都行,有什么缘由何必这样出气,说出来他也好改过!”
见糟糠之妻涕泪交加,想起两人同甘共苦的那点情分,以及天子赐妻李氏进门之后便封国夫人,郭氏亦仍如同从前那般贤惠,王毛仲顿时按捺了几分火气,却是指着长子怒不可遏地骂道:“你问问这小儿都做了些什么!”
夫君既然暂息雷霆之怒,虢国夫人郭氏心头松了一口气,却是放开王毛仲,慌忙到了满身衣裳都被鞭子抽破,头脸尽是伤痕的长子身侧,又是痛惜又是埋怨地说道:“大郎,你究竟做了什么错事,竟然让你阿爷生这样大的气!还不赶紧向你阿爷认个错!”
刚刚咬牙挨了那顿鞭子,王守贞此刻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在母亲的连番催促之下,他这才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不过是想给那杜十九一个教训,让他落下残废,这辈子都别想去应科举,谁知道他竟敢把事情闹得这么大!”
“你……”王毛仲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一个窝心脚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儿子踹死。气得直哆嗦的他怒气冲冲回到主位一屁股坐下,这才使劲一捶席面喝道,“先是烧了庙,然后又是连场厮杀,还说什么教训!因为一点私怨就想斩草除根,好,算你还有几分心狠手辣,可做这种事情竟然不但失败,更被人一网打尽了,你打算让你阿爷我怎么收场?我再问你,你怎么就算到人正好这时候回长安,还把人堵在了城外?”
王守贞本能地想把柳惜明供出来,然而,想到自打回了长安,父亲家教极严,而母亲并非独掌家务,二娘那边的人还虎视眈眈,他的rì子过得极其不顺心,柳惜明虽则拿着他当枪使,但也明里暗里教了他不少手段,让他成功地暗下里帮了被二娘压得喘不过气的母亲。而且,柳氏世代豪富,在银钱上头更是资助他不少,更何况柳惜明还许诺让柳婕妤助他在御前说话,异rì父亲的爵位官职必然会落到他头上!
因而,他哪敢说出那一段最要命的实情,只得硬着头皮说道:“我只是让人在城外候着,只想着他去时已经竭尽全力,回程未必能赶得上,谁知道恰好有那么一个疯子竟然在朱雀大街上豁出命去闹这么一场……想来不是皇后殿下丧父之后却偏逢武惠妃进封,心中咽不下去那口气,就是惠妃惦记着皇后那位子,于是想出这釜底抽薪之计……总之和我无关!”
“最好无关!”
王毛仲气急败坏地喝了一声,见王守贞这才不做声了,他思量着儿子的话,心里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几天也确实是朝着这个方向去思量的。不论如何,长子就算再胆大包天,也决计不至于做出这样稍有不慎便会连累全族的事。
而一旁的郭氏却想不到这么深远,好容易又拉着王守贞把事情原委问出来了,她方才埋怨道:“不过是一白身人,要对付他有千万种办法,何至于如此?就是公孙大娘,一舞姬耳,若喜欢,让你阿爷向圣人讨要来就是了!”
这边心火刚刚按下去几分,一听元妻这话,王毛仲蹭地一下又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怒火来:“这种时候你还要护着他,果然是慈母多败儿!那公孙大娘渃是寻常教坊乐户,早就不知道落入谁家了,可她当着无数达官显贵的面撂下话来,敢染指便伏剑自刎!她没有家室牵累,就连圣人也不愿落下污名,宋王岐王这些好sè如命的没一个敢下手,更何况他这个rǔ臭小儿?”
一口气训斥了一通,他又恶狠狠地骂道:“而且,那杜十九哪里只是区区白身人!城南韦杜旧地,圣人在藩邸时也常常微服前去游玩,更何况那是关中士族,要对付这种人只有找机会一击中的,如今打了却没打死,反而还惹得一身sāo,你这简直是丢尽了王家的脸!”
只是丢了王家的脸?这么说来,事情还大有可为?
王守贞顿时生出了一丝希望,一时连滚带爬地到了王毛仲脚边,这才跪直了问道:“阿爷,那此事……”
“源乾曜不哼不哈,只是不愿意惹事,那是一等一的老狐狸,他把苦主和肖乐那帮人直接往牢里一扔,就都撂给司法参军事岑其去审了,你阿爷我要不是得了内线通风报信,及时让人给肖乐带话,让他给我死死闭嘴,你还以为你会这么逍遥?”王毛仲恨铁不成钢地一脚把人踢开,随即才恼火地说道,“自从跟了圣人,我还没有这般捉襟见肘的时候,都是为了你这小儿!”
“阿爷,那杜十九郎今科应京兆府试,能否将其……”
不等王守贞把话说完,王毛仲就怒不可遏地说道:“我在万年县试时就打过招呼,务必压低他的名次,如此他就算应京兆府试,必定名声一落千丈,今后就再不足为患,可谁知道那郭荃竟是判了他第一!要不是你这一闹,他在京兆府试也未必能入等第,各家今年谁没有想走进士科的杰出子弟,哪能便宜了他一个父母双亡家道中落的?可如今倒好,他反而名声更上一层楼,如今谁人不知他府试第一场第二场冠绝全场?哼,我已经对于奉睇过话了,绝不放他入等第,至于这场官司,只要肖乐聪明些,不是翻不过来,到时候他能否参加明年省试还未必可知!”
“阿爷真是算无遗策!”
见长子这么容易就如释重负,王毛仲气不打一处来,正要再骂,却只听外头传来了一阵叩门声。他开口唤了一声进来,等那皂衣从者到身边站定,弯下腰在他耳畔说出了一番话之后,他顿时愣住了。确定了这消息无误,他沉着脸把人屏退之后,突然气急败坏地将身前凭几一推。不明所以的郭夫人险些被这下绊倒,慌忙问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我要入宫……不,这会儿入宫意图太明显……竟然棋差一招,这杜十九竟然提早交卷出了京兆府廨,去见了玉真公主,眼下那位贵主已经进宫去了!”
见下头郭夫人和王守贞母子面sè大变,王毛仲也懒得对他们多说,撂下人就径直起身出了屋子。他一面差遣人去见葛福顺报信,一面令人备马,然而,等到了京兆府廨,他却愕然得知,杜士仪竟已经从辅兴坊玉真观折了回来,此刻正在见京兆尹源乾曜!
“大将军。”
一旁从者的轻声提醒让王毛仲意识到,自己一番疾驰,此刻已经从兴宁坊赶到了京兆府廨,若再迟疑失神恐怕要引人疑窦。然而,就在他没有想好是就这么依照本意去见源乾曜,还是径直打道回府的时候,就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阵阵让人没法错过的铜锣声。
这时候,此前那迎候的京兆府小吏连忙解释道:“大将军,是京兆府试第三场的收卷时间到了!”
看看天sè确实是已经rì暮,王毛仲深深吸了一口气,把心一横道:“报上京兆公源翁,就说王毛仲求见!”
杜士仪送走玉真公主和杜十三娘,便拿准了主意,从辅兴坊玉真观折回径直又去请见源乾曜,所持的却是杜思温的名刺。若非如此,纵使他再小有名气,也决计见不到曾经当过一任宰相的源乾曜。
然而,这相见的过程之中,他只是感谢其此前放了迟到的自己应京兆府试,以及延医诊治的恩惠,其余的一切不说,到最后听说王毛仲求见时,他方才直截了当地问道:“我斗胆请源翁允准一事,崔氏从者五人身属永丰里崔氏,一路护卫我回长安,此前伤势沉重,不知我可否前去探望一二?”
扣住崔氏那五人讯问事情原委,虽是岑其主使,可源乾曜亦是没有作声。然则杜士仪并未不知深浅问他要人,此刻只说探望人,即便得知王毛仲已在外头,须发斑白的他在沉吟再三之后,不得不惜字如金地点头说道:“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