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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五章志同道合

    二月二十七在安国寺献演剑舞之后,公孙大娘又在那儿连演了三场,随即则是在南市最大的酒肆中演了两场,在胡祆祠前又演了两场。因安国寺此后两场渐渐多放了些百姓进来,后头四场更是万人空巷,前两rì天子召公孙大娘宫廷献艺的消息传得满城沸沸扬扬,得知公孙大娘今rì启程,一时间洛阳全城百姓竟是扶老携幼,都到长夏门前相送。

    尽管公孙大娘不是洛阳人,成名亦非在洛阳,然则如今她自洛阳受天子召入大明宫,人们自然而然把她视作了自己人。围观人群中,有人嚷嚷着恳求公孙大娘收自家女儿为徒,有人送上自家新酿成熟的chūn酒,各种自制的胡饼面食,也有文人雅士赋诗相赠,至于送上横笛胡琴等等乐器的,更不在少数。

    面对这整座长夏门都几乎被堵塞了的盛况,被人群远远挡在后头的杜士仪极目远眺,见被一群兵卒簇拥在当中的一辆牛车中,一个女子突然探身出来,他不禁微微一愣,待到那山呼海啸一般的欢呼陡然之间响起,他立时明白,出来的竟是公孙大娘本人!

    “奴一介飘萍舞者,多谢各位父老抬爱,此去长安,不知归年,虽知城门乃关津要道,斗胆请献舞一曲,不知天使可能允准?”

    公孙大娘不过一介民女,此来替天子下诏召见的那年轻官员乃是从九品太乐署乐正,此刻身着绿袍,闻言原本微皱眉头,但见百姓一时欢呼呐喊,就连城门守卒都为之振奋,他想了想便立时决定顺从民意,爽快应承了下来。一时间,就只听后一辆马车中倏忽间传来了琵琶声,而公孙大娘信手接过牛车中岳五娘递来的一双剑器,竟是立时振袖舞动了起来。

    和从前那几场剑舞所用乐曲比起来,这一首曲子犹显哀婉,在人群后头的杜士仪耳听此曲,盯着那白裳剑影,心中百感交集。他能够听得出来,那曲子虽然随意,可意由心生,显见弹奏的乐师心中满是离愁别绪。正可谓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侯门如此,更何况宫门?见那一套凌厉剑势和自己见过公孙大娘从前所演的套路截然不同,多了几分柔媚婉丽,竟是配合那即兴之曲为即兴之舞,他忍不住想起了那一晚初见只闻声音不见人的情景。

    而王维却一面看舞,一面分神犹如手拨琵琶似的按着虚空中根本不存在的琴弦,直到远处那一团银光依稀只见剑影不见人,恰是神乎其技,他方才一无所觉地停下了手上动作,心思全都被那条条剑气所吸引。一曲终了,当公孙大娘徐徐收势而立,深深施礼之后转身回了牛车,足足又过了好一会儿,人群中方才爆发出了犹如雷动的喝彩。

    剑舞既完,那绿衣官员自然立时吩咐启程,而随着城门守卒立时放行,百姓虽依依不舍,然则还是零落散去,被一度堵塞的长夏门大街也渐渐恢复了通行。杜士仪这一行人随着前头的人流渐行到了城门,一个守卒查看过公验,立时二话不说地放行。这时候,杜士仪突然听到一旁传来了一声惊咦,扭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个依稀有些相识的队正。那队正原本还在训诫两个犹自沉迷于公孙大娘剑舞的兵卒,可刚刚侧头一看杜士仪,他便撂下他们上了前来。

    “可是去岁从卢公到东都的杜郎君?”

    “是……康队正?”

    “年余不见,我都险些不敢认了,没想到杜郎君还记得我。”康庭兰爽朗一笑,随即看了一眼后头马车牛车上的记认是崔家的,一面吩咐人让路通行,一面又顺手牵了杜士仪的缰绳到门洞一边,却是开口问道,“杜郎君此去可是往长安?”

    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康庭兰沉吟片刻,便开口说道:“从洛阳经潼关往长安,一路八百余里,倒是不算太远,杜郎君此行又有崔家家丁护卫,等闲应可保无虞。然则近rì桃林附近有巨盗出没,一支商旅遭劫,陕州郭使君已经派人前去围捕,还请杜郎君小心些,毕竟随行应有女眷。”

    此等好意,杜士仪自然连忙谢过。待到他最后一个出城,少不得策马上前对王维王缙兄弟言说了此事。不等王维说话,王缙就笑着拍了拍腰间所悬宝剑道:“且不说咱们一行护卫二十人,就连我也是自小学过剑术。若真的有人不识深浅打主意,自然让他来得去不得!”

    话音刚落,后头也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说的没错,顶多不过几个小蟊贼而已,怎会敢打咱们的主意?阿爷可是给我留了高手在,有什么好怕的!”

    杜士仪回头一看,见神气活现的崔小胖子身后亦步

    亦趋跟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魁梧大汉,哪里不知道这就是他口中的高手。他可没兴趣和这个小家伙抬杠,嗯了一声便径直拍马到最前头去了。而王维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多年,对崔二十五郎这样自视甚高的贵介子弟早见得多了,见其对杜士仪的无视恼火得紧,他轻轻巧巧一两句话将其哄得高高兴兴,等到人得意洋洋回车上去了,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下来。一旁的王缙见兄长突然发呆,沉吟片刻就策马追上了前头的杜士仪。

    他比杜士仪还年长两岁,自幼未曾遭遇过什么变故,xìng格爽朗活跃,竟是比王维更健谈。故而此时他因兄长的缘故有意结交攀谈,不一会儿就已经和杜士仪热络了起来。不多时,他便趁热打铁地试探问道:“杜十九郎,你今次回长安,可打算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

    “嗯,确有这个打算。”

    “真的?”

    王缙不禁吃了一惊,拐弯抹角又打听了两句,随即又是一阵东拉西扯,最后方才借故又回到了兄长身侧。趁着杜士仪去后头看望牛车中的杜十三娘,他便低声冲王维说道:“阿兄,杜十九郎说,他回长安是打算应今岁京兆府解试。”

    “意料之中的事。”王维并没有多少动容,发现王缙不吭声了,他侧头一瞧,这才发现弟弟赫然满脸不得劲,当即笑道,“怎么,这天底下有资格参加解试的人多了,莫非我要去解试,就得把别人都一个个拦下来?”

    王缙被王维的反诘说得讪讪的,随即方才讷讷说道:“可阿兄既然与杜十九郎交好,又对解头势在必取,何不请他暂缓一年?阿兄年长,他却年少好几岁;他是京兆府人,阿兄却是好不容易方才得以寄籍京兆府参加考试;杜氏关中大族,阿兄虽为太原王氏,可自祖上就迁出了太原……”

    见王维神sè倏然冷了下来,他立时明白自己说错话了。兄长的傲气他从小就是知道的,刚刚他脱口而出几未深思的话,难道不是说杜士仪若参加京兆府解试,兴许会把自己的兄长名次压下来?然而,还不等他咽下一口唾沫,想方设法补救刚刚的言语之失,就只听王维淡淡说道:“你只瞧见他如今声名鹊起,崔氏垂青,豪门贵第延为佳客,可你怎就知晓人家不曾历经艰辛?就犹如阿兄我在两京一样是公卿贵第昂首直入,可其中苦楚便只有自己心里有数。”

    “阿兄……”

    “府试之前还有长安万年二县的县试,而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的解试向来为天下名士趋之若鹜,又不只杜十九郎一人!若你再说这种话,那长安你也不用去了!”

    接下来这一路上,一行人rì行夜宿,每rì前行不过七八十里,走得不疾不徐。这一程都是平坦官道,最最好走,然而,因为队伍中有个吃不得苦的崔小胖子,常常借故停下歇息也就罢了,到了旅舍还要挑拣房间和酒食,甚至有时候还打骂婢仆指桑骂槐,杜士仪一时不胜其烦。

    这一rì傍晚,一行人终于入了桃林县。这座县城占地并不算大,名声在陕州却是不小,因南有古函谷关,城外又有武德年间所置桃源宫,又地处长安到洛阳的要道,来往此间的文人墨客很不少。因而,当杜士仪一行连寻了三家旅舍却全都得到了客满的答复时,已经jīng疲力竭的崔小胖子终于暴跳如雷。

    “杜十九郎,你这磨磨蹭蹭的干什么!就算真的一间空屋子也没有,多给他们钱,让他们腾出屋子来!我就不信砸下钱也没人搬!”

    这小家伙这一路上每rì间总有几次诸如此类的找碴举动,杜士仪终于只觉得耐心殆尽,冷冷看了他一眼便沉声说道:“若是你不怕败了崔氏和你阿爷的名声,大可让人背几贯钱到那些旅舍去挨个房间用钱砸门,让人给你腾屋子!”

    “你……”

    崔小胖子从小最崇拜的就是崔俭玄这个兄长,当初其到登封县来,他还觉得很高兴,可不想转瞬间崔俭玄就被杜士仪拐去悬练峰卢氏草堂了,他一两个月都难得见一次。这次父亲崔韪之赴任之前把他和崔十七娘留在永丰里崔宅,虽则是因叔祖母过世,崔俭玄方才不再回嵩山,可他还是暗自有些庆幸,又能跟着这位阿兄,可谁知道舅舅前时让表兄吊唁的时候还没说什么,过了个年却竟然来信要接他去长安,而且偏偏还是让杜士仪送!

    面皮青紫的崔小胖子终于发了狠,气咻咻地说道:“好,好,没错,我就会以钱砸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要是今夜你们找不到宿头,可别再来找我!来人,我们走!”

第一百零六章分道扬镳

    外间的争吵,牛车车厢里的崔十七娘听得清清楚楚。尽管身为姊姊,但崔二十五郎学了崔俭玄那我行我素,却没学着他对于一双姊妹的又敬又怕,因而她竟是丝毫管束不了他。此时此刻,她急得汗都出来了,可只能坐在那儿心急如焚,脑袋里却一片空白。而杜十三娘这些rì子和她相处多了,知道崔十七娘那羞涩腼腆的脾气固然有几分是天生使然,更多的却是因为崔韪之的正妻王夫人重男轻女,因而崔十七娘方才成了这光景。

    还不等她开口相劝,陡然之间就只见车帘一掀,紧跟着就只见崔二十五郎脸sè发黑地站在那儿,二话不说就一把拽住了崔十七娘的手。眼见崔十七娘已经完全懵了,杜十三娘发现他背后,自己的兄长正引马而立面sè冷冽,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勇气,突然一把就拽住了崔十七娘的另一只手,旋即沉声喝道:“住手,二十五郎,你这是要干什么?临行之际赵国夫人将你和十七娘托付给阿兄,你莫非忘了不成?”

    杜十三娘在崔宅那段rì子,便犹如崔五娘的影子同进同出,并没有多少存在感,崔小胖子虽则记得她,却没有多少印象,根本没想到她此刻不但拉住了崔十七娘,而且疾言厉sè地训斥了上来,那样子像极了一贯严厉不留情面的崔五娘。他恼怒地哼了一声抽回手,继而sè厉内荏地嚷嚷道:“阿姊,你自己说,是跟着他们,还是随我走?”

    崔十七娘本来就呆了,听了这话更是不知如何是好:“我……二十五郎……哎……”

    杜十三娘趁机用力将她拉了回来,又扶着她坐好,这才看着崔小胖子说道:“十七娘自然是听长辈的安排和我等同行。前头那几家旅舍没有空房,另外再找就是了,就是实在没有,借宿民宅也未尝不可!不过就是一夜舒适与否,难道还能比崔家的令名更重要?”

    “你……”

    刚刚被杜士仪噎了个半死,这会儿又被自己根本瞧不上眼的杜十三娘一通话噎了个半死,崔小胖子简直是气得七窍生烟。眼见崔十七娘面露苦sè丝毫不动,转过身来就气冲冲地跃上马背,扫了一眼四下的崔家从者后大叫一声道:“我最后问你们一次,是跟他们走,还是跟我走?”

    崔家家丁和随行婢仆从者们顿时面面相觑,然而,除却崔小胖子一直形影不离的那个壮硕保镖,还有两个犹犹豫豫挪了过去的从者,其他人你眼看我眼好一阵子,竟是全都留在原地一动不动。这时候,这位崔二十五郎终于再难以忍受,一言不发一拨马头,又在马股上重重抽了一鞭子,竟是撂下众人独个疾驰了出去。眼见得那壮硕保镖慌忙上马跟上,那两个从者都是崔韪之的家仆,哪敢丢了少主人,自然一句话来不及说便撒腿追了上去。

    见此情景,王维顿时眉头大皱,他策马到面如寒霜的杜士仪身侧,正想劝解他不要争一时之气,却只听杜士仪对随行那些崔氏家丁喝道:“去两个马术最好的追上去,查清楚崔二十五郎究竟在哪落脚,然后一个在附近盯着,一个尽快回来报我。咱们去桃林县廨的客舍!”

    此话一出,其他人顿时都为之恍然大悟。那家丁之中掌总的立时拨了两个机灵的骑马去追,而其他人跟着杜士仪一路问路寻到了桃林县廨,一问之下,果然根本无需禀报内中那些管事的官员,掌管县廨馆舍的差役听说是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亲戚,杜士仪又令人送上了二百钱,他立时便笑着答应了。

    过往官员住驿馆,而官员家眷亲属等等,一般固然是住旅舍,但若实在没有办法,官府的馆舍要借住一晚上自然是可行的。以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的官职,只要对人恭谦客气,出手再大方些,府廨总能腾出几间屋子来。可这种事情,历练阅历不足,又气昏了头的崔二十五郎怎么会想得到?至于杜士仪一路上一直不愿意往那些州县官廨去,不过是怕麻烦而已!

    大约是因为天子回了长安,来往于长安洛阳两地的官员以及贵介子弟也渐渐少了,这官廨馆舍竟腾出了整整一个小院子。虽则因为婢仆众多还是稍稍拥挤了一些,但众人已经心满意足,唯有崔十七娘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六神无主,一进屋子便忍不住拉着杜十三娘的手道:“十三娘,阿弟只是一时发脾气,他就带着那么几个人去,万一有个闪失,阿爷阿娘会急死的,求求你去对杜十九郎说一说,之前二十五郎的过错,我给他赔不是……”

    “十七娘。”

    不等崔十七娘把话说完,杜十三娘便紧紧握了握她的手,见其那颤抖

    的身子仿佛稍稍平静了一些,她这才尽量用平和的语调开口说道:“阿兄的为人,从来就不是记仇的,否则他又怎会叫人去打探二十五郎去了哪儿?而且要是他真的撒手不管,跟着你们出来的那些从者婢仆,又不是心里没打算的人,早就去追崔二十五郎了。你就这么一个嫡亲的弟弟,不但我知道,阿兄也当然知道。可是,这一路你看看二十五郎都干了些什么?”

    见崔十七娘渐渐不做声了,杜十三娘方才掰着手指头算道:“每rì行路不到一个时辰就要叫苦连天,坐马车嫌气闷,骑马嫌双股磨得慌,投宿旅舍定要挑选最好的屋子和酒食,这也就罢了,对那些不曾犯过错的婢仆非打即骂,这不是逼那些忠心耿耿的仆从生出怨尤之心?你就他这一个弟弟,可他这种吃不起苦受不起累,又动辄迁怒于人的xìng子,将来怎么能够支应门户?还有,他刚刚一言不合就自顾自走了,如此冲动,异rì会不会闯出更大的祸?”

    站在屋子门前的杜士仪本打算叩门,可听到里头杜十三娘那越来越高的声音,他不知不觉就把手停在了那儿。杜十三娘留在崔宅一年,再见时他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妹妹有什么改变,可这会儿听到这番劝诫崔十七娘的话,他终于知道自己错了。

    这些大道理不是杜十三娘原本能够说出来的,看来这一年多在崔家跟着崔五娘潜移默化之中,他这个妹妹即便不能说是脱胎换骨,可也学到了不少东西!

    他转过身来瞧瞧下了两级台阶,下一刻,他就只见一个之前派去追崔俭玄的家丁急匆匆地冲进了院子。不等人开口,他就疾步迎了上去低声喝道:“别嚷嚷,且到外头去说!”

    “杜……杜郎君。”到了外头,那家丁顺了一下气息,这才总算连贯地禀报道,“二十五郎带着人又找了两家旅舍,却不料都客满了,用钱都没人腾屋子。我们俩远远听着,似乎是因为长安东市西市今年要举办什么斗宝大会,一时间不少商旅都往那边赶去,所以才这么多人路过桃林县,以至于到处客满。

    后来二十五郎大发脾气,又把两个从者骂得狗血淋头,到处拦路人带路找客舍,后来终于找到了路上一个好心人。那人听说二十五郎找不到投宿之处,问过情由,听说二十五郎出自清河崔氏,立时自告奋勇带路,最后终于找到了一家客舍。二十五郎身边的崔挺原本还有些犹疑,可听说和咱们所在的桃林县廨在一坊之内,他便释疑了。果然一进旅舍,听说二十五郎是崔家子弟,店主说有空着整个院子,他就带着崔挺和两个从者住进去了。。”

    长安两市斗宝大会,所以桃林县的旅舍方才会人满为患?

    听说在一坊之内,杜士仪若有所思沉吟片刻,随即颔首说道:“这样,你继续去那儿盯着。”

    知道今rì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崔家那些家丁仆婢虽则跟着自己,但更多的是因为奉命不敢违,指不定心下有埋怨,于是,他信手解开随身钱囊,抓了一把在那家丁手中,这才嘱咐道:“有什么事随时回来报说。若是夜禁开始,就对人说是清河崔氏家丁,到县廨有急事禀报。”

    尽管这入夜之后还要来回跑腿是多出来的麻烦,但杜士仪出手既大方,那家丁又是永丰里崔家的,不是崔韪之的下人,此刻就应声去了。而这时候,杜士仪回屋叫来了田陌,命人去请了刚刚安排他们住进来的那个县廨差役。不一会儿,那差役便殷勤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杜郎君可有什么吩咐?”

    “没什么要紧事,就是乍到桃林,问问你本县之中可有逸闻趣事。对于那些志怪玄奇,我是最感兴趣的。”

    尽管那差役不是胥吏,可在桃林县廨厮混的时间,和当年的吴九差不多,说起这些自然津津有味。而杜士仪一面仿佛饶有兴致地听着,一面还不时追问几句,等到那差役被搔到了痒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他方才突然问道:“我从东都启程的时候,曾听人说桃林有巨盗出没,一支商旅被劫,可有这回事?”

    那差役不想杜士仪突然问这个,顿时面sè微变。然而,想到这一行人道是黄门侍郎崔泰之和赵国公太府卿崔谔之的亲戚,几个年轻男女出自崔杜王三姓,带着大批婢仆家丁,借住客舍出手又大方,十有**是因猎奇方才询问此事,他便释然了,当即满脸堆笑地说道:“杜郎君要问这个,原本某是不好说的。毕竟因为案子至今未曾破获,陕州郭使君几度派人催问,咱们的赵明府正焦头烂额呢。事情是这样的……”

第一百零七章珠玉辉耀动人心

    夜深人静宵禁时,桃林县城中的大多数地方都是一片寂静。唯有那些旅舍扎堆的地方,这会儿还传来了丝竹喧闹之声。

    为了此次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不少富商大贾都为之动足了脑筋。须知东西市中凡两三百行,三千余肆,然则内中位置有好坏,生意有好坏,够格巴结得上那些达官显贵的,只有寥寥一些顶尖的。而外人要想在两市之中站稳脚跟,进而把生意做大,这斗宝大会就是最好的选择!

    也正因为如此,前些rì子有商旅蹊跷被劫,桃林县内其他商旅一度因此而耽搁了行程。现如今一家旅舍之中往往塞了两三拨商旅,为了前路能够安全,他们不得不紧紧抱成一团。别说此前崔小胖子出的价码他们完全不放在眼里,就是再高十倍,比起他们行囊中价值连城的宝贝相比,也不值一提。

    于是,这会儿原本气鼓鼓的崔小胖子听着自己所投宿的这家客舍主人说着其中隐情,脸上的怒气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好奇。

    “崔郎君,真不是那些商贾有眼不识泰山,不肯腾地方出来,实在是因为都有顾虑。先前那支遭劫的商队也是冲着长安东西市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去的,从桃林启程时,听说收留了一个四处投宿却也没找着旅舍的一个少年郎,结果出城之后,也不知道在哪儿休息的时候,就被迷倒了,所携财物被劫走众多。说是巨盗,可查来查去连个踪影都没有,那少年郎也随着财物无影无踪,决计是里应外合。陕州郭使君震怒之下命本县明府详查,可人肯定立时跑了,怎么查得着?眼下城里这些商旅预备人多一起上路,免得重蹈覆辙,要我说,那少年巨盗神出鬼没的,未必抓得着。”

    崔小胖子倒不在乎什么巨盗,可他听到斗宝二字,一时心中极其心动。他跟着崔韪之在外官任上多年,对长安几乎没什么印象了,而在洛阳也鲜少有溜出去玩的机会。此时此刻,他不禁眼神连闪,最后突然问道:“这么说,那些把旅舍都包下的其他商旅,他们眼下都带着宝贝?”

    “就是如此!”那旅舍的店主,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戴瀚连连点头,又添油加醋地说道,“听说有手指头这么大的夜明珠;有西域的火鼠皮袄子,据说最是御寒极品;有玳瑁做的一整套发梳,每把雕工都是巧夺天工……”

    尽管出自名门,但崔二十五郎对好东西总有一种天生的热爱,此刻他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突然直截了当地说道,“若是我现在想看看这些宝物呢?”

    “这个……”戴瀚仿佛有些为难,搓着双手就说道,“我这旅舍新开不久,没多少人来,并没有什么豪商大贾投宿。若是要去别家,只恐那些商贾敝帚自珍,再加上担心人惦记……”

    说到这里,见这位崔二十五郎立时露出了不悦之sè,他连忙赔笑道:“但也不是没有办法,此前崔郎君去各处投宿的时候,虽说想要出钱让人腾房子,可应该不曾报出家名吧?若是知道崔郎君乃是赵国公和崔相公的侄儿,必然会趋之若鹜。毕竟,他们千里迢迢上西京去,可不也是为了博得贵人一眼?”

    “你这话还说得差不多!”崔小胖子立时一跃蹦了起来,不由分说地一挥手,“那现在就出发,你既是桃林县人,你带路,到时候就说是我要赏鉴赏鉴他们的宝贝!”

    当崔小胖子兴冲冲带着从者和保镖,随那戴瀚出门之际,原本悄悄掩在外头观望的那个崔氏家丁顿时为难了起来。不说这会儿已经夜禁,原本行动就很受限,而且回去报信的人尚未回转,他要是跟上去,回来的人怎么办?就在他眼看人已经走出了老远,把心一横预备先悄悄跟上去,沿途做好记号的时候,却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响动。扭头见同伴跟来,他立时如释重负,也来不及解释什么,一把拽着人追了上去。

    眼看前头几人不知怎的说服了坊中巡夜的武侯,后头的崔氏二家丁就有些苦恼了。两人总不能说自己正在追踪前头少主人,不得不小心翼翼躲了又躲。当戴瀚带着崔二十五郎等人敲开了一家旅舍大门,费了些功夫便进去的时候,两人不禁再次面面相觑。

    “刘墨,这可怎么办?”

    “这样,等再过一会儿,你谎称是十七娘子派你来找二十五郎的,进去先探一探究竟怎么回事。以二十五郎的xìng子,虽说不多时必然会轰了你出来,可总能探听些什么。”

    “好!”

    两人计议停当,等估摸时候差不多了,其中一人便上得前去砰砰砰敲门,不消一会儿,里头果然来了应门的人。虽则盘根究底,但在他拿出了崔氏记认符信之后,很快就进去了。可不过一小会儿,里头便传来了一阵喧然大哗,继而进去的那人就狼狈地被赶了出来。和同伴刘墨会合之后,他东张西望一阵子没入屋舍yīn影处,随即压低了声音。

    “二十五郎竟是跟着那旅舍店主,到这儿来赏鉴届时参加长安东西市斗宝的那些宝贝,因为两位郎主的关系,他又有清河崔氏子弟的随身玉佩,除却少数人婉拒,不少人都在巴结他,我只瞧见中间有一块通体无暇的于阗美玉琢成的镇纸。”

    “我看今夜二十五郎多半会在这儿逗留很久,回不回原本那旅舍还不好说。这样,你先回去禀报了,我在这守着!”

    当杜士仪从回来禀报的家丁口中得知,崔小胖子竟是去见那些即将参加长安东西两市斗宝的商贾,讨要人家的珍宝一观,他顿时若有所思皱起了眉头。

    先头那差役已经绘声绘sè讲过了前时商旅被

    劫的经过,而且让他最诧异的是,那一行商人报官的时候,曾经哭天抢地向官府陈情,道是藏得最好的几样宝物都给抢走了。包括有装哑巴的人含在口中的明珠,有妇人戴在头上看似灰蒙蒙的珠钗,有脏乎乎包头用的帕子,实则却是西域一种极其奇特的轻薄织物。然而,那一行商旅为了路上买东西方便所带的一个上了锁的钱箱中,整整五贯钱却分毫未动,甚至压在箱底的几锭黄金也还在。

    他为此还特意追问了那差役这一行商旅的来龙去脉,最终得知,那一行商人是龟兹大商人呼麦尔的商队,一直往返西域和洛阳做生意,这一次带着几件稀世珍宝前往长安参加斗宝大会,也是为了扬名。如今丢失了贵重财物,自然为此耽误了行程。

    乍一听上去,这案子仿佛是那个少年巨盗干的,可下迷药勉强还算容易,如何能在短短时间弄清楚贵重东西的藏处?须知这种最大的隐秘,不要说什么半路收留的少年,就算是商队里头那些寻常从者帮工,也都绝不会知情!更何况丢的只是珍宝,而钱箱里的黄金都没动,那巨盗真这么好眼光?

    杜士仪一面思量,一面安抚道:“今晚恐怕还要辛苦你们俩在那儿守一守,尤其是留意二十五郎几时进出。”

    “是,杜郎君就放心好了。”

    这一夜,王家兄弟倒是还睡得踏实,但其他人却都一夜辗转难眠。杜十三娘一直劝着崔十七娘到了半夜,而杜士仪自己躺在床上,心里亦少不得思量崔小胖子缘何会突发奇想,去别的旅舍看什么斗宝大会的宝贝,一时同样半宿未眠。至于崔家的婢仆从者家丁们,则是多数心中惴惴然。当一大清早城中响起晨鼓的时候,不少人都是打着呵欠两眼青黑地爬了起来。然而偏偏这时候,客舍便迎来了前来造访的客人。

    来的是县廨的刘县尉,本为明经出身,整整守选七年方才得了这官职。有道是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已经四十出头的他分外显得苍老,做事却一丝不苟。再一次确认了一行人的公验,得知其中不在的几个人是主仆四个,一时负气住到别处去了,他在杜士仪和王维王缙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随即才笑呵呵地拱手说道:“昨夜一时不知道贵客光临客舍,不想今rì结识,二位就要走了。哎,真是巧得很,前一rì公孙大家一行才刚从本县路过,只不过是住在桃林驿……”

    他絮絮叨叨的客套话杜士仪有些心不在焉,只有天使和公孙大娘一行人竟是比他们的行程早一rì他听进去了。想到便是崔小胖子一路各种折腾,昨夜还不知道惹出了什么事,他正觉得有些烦躁,突然瞥见不远处田陌正在使劲打手势。他当下冲着一旁的王维使了个眼sè,告罪一声便朝田陌手指的方向走去。到了外头院子里,他就看到昨晚上跑了好几趟的那个家丁站在那儿,正从一旁同伴送来的铜盆中,掬了一捧水往脸上泼去。

    那家丁用刺骨的凉水泼了脸,一宿没睡冻饿交加的他终于打起了jīng神,瞥见杜士仪就立时迎上前,气急败坏地说道:“杜郎君!二十五郎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硬是要和昨夜去过那个旅舍的几拨商旅一块走,这会儿已经启程了!刘墨已经跟上去了,让我回来报信!”

    那个该死的小胖子还要使xìng子使到什么时候!

    一想到必定是崔九娘给自己塞了这么一个天大的麻烦,杜士仪登时额头青筋毕露。他本想给那小家伙一个教训,可这会儿要考虑的已经不是这个了,若是在别的地方别的时间点,他和昨晚上一样,让这两个家丁不疾不徐远远跟着,待到了长安把小胖子平安交给他舅舅,不管人家是否会体谅是否会因此愠怒,他也管不着。可他昨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一夜,最后只觉得这一连串事情更蹊跷了。

    “你们去预备马匹,等我的消息去追人。”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径直出了院子,却是和昨晚上安排他们住进客舍的那差役险些撞了个满怀。那差役一愣之后连忙赔礼,而杜士仪突然福至心灵,二话不说把人拽到了一边,低声问道:“我问你,那此前遭劫的商旅,可曾经给人看过他们所携的珍宝?”

    “这个……”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那差役只是片刻犹豫便索xìng实话实说道,“是给人看过。不过,那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的部将,左羽林军的肖校尉,信符都是铁板钉钉,而且还曾经许诺他们,异rì向王大将军牵线搭桥,他们自然极其希望能够攀上王大将军这当朝红人,二话不说就把最好的东西都拿了出来给人一一观赏,据说那位肖校尉赞口不绝。”

    “那肖校尉是正好路过桃林?”

    “他那一行人是从洛阳回长安的,路过桃林时,还曾经是明府的座上客,而且在商队尚未起行之前几天,他就业已带着随从启程往长安去了。”

    听了这番话,杜士仪心底的疑惑却更深了。他几乎来不及细想,快步冲回此前见人的屋子,当着那刘县尉的面对王维说道:“王兄,我家十三娘和崔十七娘暂时托付给你和王十五郎了。我得立时带人出去,先把崔二十五郎追回来。”

    见王维想都不想便答应了,他又看着那刘县尉道:“刘少府,我眼下急着去追人,可否请刘少府陪我们往城门一趟?”

    “这个……”只是片刻的犹豫,那刘县尉想想这又不是什么为难的事,再说事涉崔家,这等忙帮一帮也不亏,当即点点头道,“好,这事容易!不过,杜郎君也不用太焦急了,你那同伴身上没有公验,如今城门口盘查正紧,应该不会放他出去!”

第一百零八章惊变

    有城中不得驰马的规矩,杜士仪带上崔家十余家丁,勉强按捺xìng子控制马速抵达桃林县城西门的时候,却没有看到预料之中被留在城门的崔小胖子。因身上没有进出关津要道的过所或公验,于是被堵在城门的那个崔氏家丁刘墨三两步冲了过来,满脸急躁地叫道:“杜郎君,我一路远远尾随跟过来的时候,崔郎君那一行四人就已经跟着那些商旅出城去了!可我到城门逼问他们,这些守卒还不肯认,我分明看得清清楚楚!”

    那刘县尉原本在杜士仪面前夸下了海口,此刻闻听这话,他顿时脸黑了,当下恼怒地招来了守卒厉声质问。那守卒最初仍然死活不肯承认,待见刘县尉疾言厉sè,甚至命人押他回去桃林县廨问罪,他方才慌了神。

    毕竟那商队所携货物颇丰,与清单上勘验无误,商队中比公验中多出的人显见出身显贵,他又得了好处,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少府,某真的不是徇私。某确实在之前一行商旅中发现多出了一个身材微胖的少年郎君,还有其他四个人,可商旅主人说是在本县临时雇的人去长安,因近rì去长安的商旅多,中间常有这样的情形,某就一时糊涂放了行,这商队走了半个时辰,此后都是零散出城的人……”

    不等他再解释什么,杜士仪便皱眉问道:“队伍中一共多出了五个人,而不是四个人?你可能看得出来那另外四人与那崔郎君是什么关系?”

    “这个……”知道这会儿关系到自己会不会因此被问罪,那守卒一时绞尽脑汁回忆先头的情形,好半晌方才恍然大悟地一拍脑袋道,“其中三个仿佛是那位崔小郎君的从者仆役,另一个似乎不完全是一路人,眼睛东张西望的,瞧着有些古怪。可那些商旅既然容留了他们,某便没往心里去……”

    “你糊涂!”刘县尉想到那一桩州中郭刺史频频移文质询的窃盗大案还没破,险些没给气疯了,“这前头的悬案尚在,你竟敢如此玩忽职守!来人,先把他押回去,等回头再作审问!杜郎君,事不宜迟,此处出城几十里都没有岔道,咱们径直先追上去吧!”

    杜士仪没有去看那个连连求饶却被架了下去的守卒,点点头后就跟着那刘县尉疾驰出城,后头的崔氏家丁连忙跟上。尽管已经四十开外,瞧着也老相,可那刘县尉却不但马术却极其jīng湛,而且频频下路探看路上的痕迹。杜士仪见其每次下马,查看片刻就会上马继续趋前带路,最终忍不住问道:“刘少府都看出了什么?”

    刘县尉正要一甩马缰纵马前行,听得这话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释道:“这是我早年随家父打猎学的追迹本事。道理简单得很,大清早入城货卖菜蔬肉食柴禾的人不少,但急着出城的人却不多,尤其商旅因为此前劫案全都小心翼翼集中了一块出行,这会儿都没出发,所以新鲜的出城印迹应该是前头一拨人留下的。所以,只看是否有大队人通过以及路上的车辙印,便能看出端倪来。刚刚那辙印新鲜,咱们应该追得上!”

    从那些微痕迹上便能看得出这些,杜士仪联想初一见面时那刘县尉查看公验,显然谨小慎微,后来说话时又显得热络殷勤,遇事求帮忙却也爽快,他不禁觉得这位老明经是个jīng于任事又懂得人情世故的人。如此追出城差不多两刻钟,他便看到了前方恰有一支二三十人的商队。当刘县尉带着他这一行追到商队之侧,刘县尉高声示意他们停下的时候,他便用眼睛迅速打量了这一行人一番。

    崔小胖子没料想到杜士仪来得这么快,这会儿一见着他,便立时冷哼一声不悦地别过了脑袋,而那保镖崔挺和两个从者则是如释重负。商队中的其他人面对风尘仆仆从后头追上来的他们这一行,主事的两个衣衫稍显华丽的蹙着眉头满脸jǐng惕,而其他人大多都伸手搭在腰间的刀剑上,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如此一来,起头城门守卒提到过的那人立时映入了他的眼帘。

    趁着刘县尉策马上前质询的时候,他便伸手招了那崔氏家丁刘墨过来,沉声问道:“二十五郎身边那褐衣人你可认识?”

    刘墨一宿未眠,又一路跟着疾驰出城,刚刚一停下来便忍不住连打呵欠,这会儿强忍困意闻言凝神看去,随即连忙说道:“仿佛是昨晚上带二十五郎找到那间旅舍的好心人。”

    “居然这么巧?”杜士仪挑了挑眉,见面对自己这一行追来的人,那褐衣中年男子仿佛很有些不自在,不但始终回避着他审视的目光,而且频频左顾右盼,他心中疑窦顿时更大了。

    说话间,那刘县尉犀利如刀的质问很快就让这一行商队中的两个主事者做声不得。昨夜崔小胖子突然被人带到旅舍求观各家珍宝,他们也不是没有

    过怀疑,毕竟先前才出现过窃盗大案,可那崔二十五郎身边带着一个身手极其不凡的保镖,两个从者也显见出身大族,自身谈吐见识便显见不是寻常寒微人家出来的,他们就渐渐相信了。把人捎带出城则是因为崔二十五郎还承诺说,等一路抵达京城,便把他们引荐给舅舅,出身太原王氏的户部员外郎王卿兰!

    崔小胖子见商队的两个主事被一个自己不认识的中年人训斥得狗血淋头,而杜士仪则仿佛是在后头看热闹,他顿时恼将上来,当即大声嚷嚷道:“杜十九,你究竟想干什么!我昨晚上已经说了,你走你的,我走我的,我的事情不用你管!”

    “你以为我那么想管你的事?”杜士仪毫不留情地说道,“要不是赵国夫人非得把你托付给我,吩咐我把你平安送进长安城,你哪怕跑到天边也和我无关!你是自己回去还是我让人押你回去,你自己选吧!”

    “你……”崔小胖子简直气炸了肺,恶狠狠地正要反唇相讥,却冷不防杜士仪的目光突然掠过自己,竟看着那商队的两个主事,开口说道,“还有你们,只以为二十五郎是名门子弟便带了他出来,甚至在城门盘查之际作假,可知道其中后果?永徽律疏写得清清楚楚,私度关者,徒一年!城门虽非关津,然如今桃林县并陕州都在大索此前巨盗之际,同样罪不在小!”

    这永徽律疏除非是jīng研律法的法吏,抑或是在县廨中专门和这些打交道的官吏,寻常读书人根本不会涉及。因而刘县尉乍然听得此言,登时忍不住又端详了杜士仪两眼。

    能用这样一顶大帽子扣下来,这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倒是博览群书!

    崔小胖子顿时一呆,见两个商队主事俱是面如土sè,他不禁sè厉内荏地叫道:“杜十九,你别胡言乱语吓唬人!”

    “吓唬人?这是桃林县廨的刘少府,你问问他这是否吓唬人?那城门口放了你们出来的守卒已经被拿问,你们同样有应得之罪!”

    一听杜士仪竟然要这么大张旗鼓,那刘县尉又显然是站在杜士仪一边的,崔小胖子终于懵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他从小在家读书是读了,可见识却还少,这小小一件事竟然会发展到这般地步,着实让他预料不及。正在他气急败坏拼命想主意的时候,耳畔又传来了杜士仪一声暴喝。

    “还有,你是何人,缘何混入商队?”

    商队上下的人正心中惶惶,乍听得这一声,顿时全都往杜士仪看去,见其手指的方向,是那崔二十五郎身侧的一个褐衣男子,他们不禁面面相觑。此人是谁?此人不是今早崔二十五郎前来和他们会合之际,跟在后头的一个低眉顺眼的从者吗?

    那一直低着头的褐衣男子浑身巨震,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之际,他却笑容满面地说道:“杜郎君怎会不认得某,某不是崔郎君身边的……”

    几乎只是一瞬间,距离崔小胖子只有区区几步的他便一个横跃过去,手中不知何时竟是多了一把雪亮的匕首,径直往崔小胖子脖颈横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刚刚还在想着如何为人开脱一二的崔小胖子顿时脑际一片空白,连躲闪动弹都忘了。

    直到一股巨力一下子把他推了出去,重重摔在地上的他方才陡然惊醒,可腿上胳膊上那火辣辣的疼痛却让他完全丧失了动作的本能,只是傻呆呆地看着父亲留给自己的保镖崔挺从自己身后一跃而起,反身就去追那个捂着肩膀仓皇往路旁麦田奔逃的褐衣男子。而地上,那一柄匕首在rì光下显得极其刺眼。

    刚刚那一幕只有极少数人看清楚了,当杜士仪开口喝破那褐衣男子,其人回答之后暴起突袭之际,杜士仪手中扣着的那枚铜胆已经是犹如离弦之箭一般飞了过去。公冶绝教导的这一手本领他在嵩山时和剑法一样勤加练习,再加上实用的机会多,无论是用来打下树上松果,还是山林中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的山鸡,四处乱蹦的野兔,渐渐都有了相当的准头,一度让崔俭玄打趣他不用练箭术了。即便如此,也亏得那大个保镖崔挺及时抱着崔小胖子就地滚开!

    刘县尉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给惊得一时呆若木鸡,片刻醒悟过来方才问道:“杜郎君,此人……”

    “我只是不认得崔家从者中有此人,因此略有些怀疑罢了,只没想到他竟会狗急跳墙!”

    杜士仪苦笑一声,也不理会那些瞠目结舌的商队中人,跳下马径直来到地上发呆的崔小胖子跟前,伸出手一把将人拽了起来。见其失魂落魄,手肘和腿上的衣衫都已经擦破了,他却仿佛丝毫没看见似的,抬起头来望着崔挺追去的方向。

    只希望那是他胡思乱想,兴许那家伙不过寻常盗贼!

第一百零九章要挟,败露!

    尽管此刻时候还早,官道上来往的行人车马极少,但倘若二三十人的商队堵在路当中,自然极为不妥。好在刚刚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商队上下全都受惊不小,当杜士仪抽出崔家的三个家丁,命人将他们护送回桃林县城时,这一行人竟然没一个有异议的,对于不许胡言乱语的jǐng告亦是连声答应。把人遣回去之前,他又把昨夜到今早来回奔波的那刘墨和另一个家丁叫了过来,在其耳边低语吩咐了好几句话。

    “都记下了?”

    “记下了。”刘墨重重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犹豫地问道,“可万一赶到那客舍却来不及,或是有什么厉害人物,又或者冤枉了人……”

    “昨晚上你们两个不是商量着想过不错的办法?现如今也是一样。只要人还在,无论怎么做,你们临机处断,出了什么事我担着!”

    有这么一句话,两个家丁自然放了心,重重点头后就双双上马,竟是越过商队疾驰往回城的方向去了。

    与此同时,另几个家丁簇拥着受惊过度的崔小胖子,自然少不得笨拙地劝了又劝,可崔小胖子却始终头都不抬。而刘县尉却没有立刻跟着回城,他一直极目远眺追人而去的崔挺,却仿佛丝毫没想到去问杜士仪怎么会怀疑上的此人。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突然嚷嚷了一声。

    “人回来了,人回来了!”

    杜士仪本站在一旁沉吟,闻听此言立时举目望去,见崔挺那大块头拖着一个人大步回来,可却突然在远处田间一棵大树旁停下了,依稀可见一站一坐两个人影。发现人没有过来的意思,他只一思量便开口说道:“你们几个留着保护二十五郎,刘少府,咱们过去看看吧!”

    话音刚落,他突然只听得一个仿佛是从牙齿间迸出来的声音:“不,我也要过去瞧瞧!我要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家伙,竟敢拿我当猴耍!”

    回头看了一眼扶着家丁勉强站起来的崔小胖子,见其毫不退让地直视自己,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既如此,那你就跟上吧!田埂上不便人多,有崔挺制住他,你我再加上刘县尉就行了,其他的留在原地!”

    经过刚刚一事,崔家留下的这五六个家丁对于杜士仪都敬若神明,自然全都躬身应喏。而刘县尉更是没有二话,竟头前第一个从官道下了那田埂。一路来到了那阡陌相连的一棵大树下,见崔挺站在那儿,那褐衣汉子委顿于地已经昏厥了过去。刘县尉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和气地问道:“多亏了壮士将这贼人拿获!虽说理应押回县廨审问,但我实在有些担心路上夜长梦多,不知是否能把人弄醒,让我先问两句?”

    明知崔挺是家仆,他却依旧用了这样商量的口吻,而且提出此议,无非是让他们立时能得到一个交待,杜士仪自无异议。而崔挺见杜士仪点头,又看了崔小胖子一眼,见少主人亦是咬牙切齿地点了点头,他当即拿出身侧悬挂的酒葫芦,拧开盖子喝了一口,随即一口喷在了那褐衣汉子满是青紫淤伤的脸上。这酒葫芦中乃是他特制的药酒,此刻一上脸当即火辣辣烧灼似的疼痛,那褐衣汉子呻吟了两声,随即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看清了面前那几个人,他顿时眼神一闪,竟是非但无所畏惧,反而嘿然冷笑了起来。

    刘县尉见人如此桀骜,少不得端起了在外行走的官威来,厉声喝问道:“尔是何人?缘何混入商队,更对崔二十五郎挥刀相向?”

    “你一个小小的县尉,也有资格问我?”一改起头的卑微之气,那褐衣汉子竟是突然倨傲了起来,“你若就此放了我,此前种种,我可以一笔勾销。可若是我说出来,你就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狂妄!”

    刘县尉一时怒发冲冠,当即厉叱道:“大胆狂徒,以为如此胡言乱语就可乱人心不成?你眼下不说,公堂之上拷讯,看你是否招认!”

    那褐衣汉子斜睨了杜士仪一眼,想起若非此人喝破,今rì商队中那些宝物本应唾手可得,可谁知道不但功败垂成,而且右肩中的那一下仿佛碎了肩胛骨,又吃崔挺一阵拳脚,胸前连肋骨都断了,倘若真的折在这里,下半辈子建功立业飞黄腾达的希望全都化为乌有,他顿时露出了一丝狞笑。

    “不用动刑,你既让我招,我招认就是。大丈夫坐不改名,行不改姓,左羽林军队正史万兴,奉霍国公王大将军令,在桃林公干!”

    此话一出,刘县尉陡然想到此前启程的左羽林卫的那肖校尉一行人,顿时面sè大变。而对其怒目以视的崔二十五郎则是再次呆若木鸡,就是始终提防人暴起突袭的崔挺也在心神震荡之下,险些松开了拽着他肩膀的手。

    杜士仪虽同样吃了一惊,然而,他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哂然笑道:“就凭你一句话,便能

    证明是王大将军部属?退一万步说,就算你真的是,就凭你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意图行刺崔二十五郎,便有应得之罪!”

    “崔二十五郎,我不过是借你的名头出城,并不是有意和你过不去,刚刚的事情我愿意向你赔罪!你那六伯父虽为赵国公,可是和王大将军在圣人面前孰轻孰重,你虽然年纪还小,可想必应该清楚!倘若惹上了王大将军,休说他三年服孝期满,圣人还是否记得,就连同你之前刚刚升迁的父亲,也要遭人连累!”

    昨rì崔小胖子对他炫耀似的提到家中背景,史万兴此刻一股脑儿都撂了出来,见其面sè铁青,他随即方才又目视刘县尉道:“至于刘少府你,辛辛苦苦明经及第守选,总不会想触怒你这辈子都得罪不起的人吧?到时候不要说你这区区九品官职,便是身家xìng命,都难以保住!”

    自始至终,史万兴都不曾看上杜士仪一眼。然而,品味着这一句句仿佛能说到人心窝子里的话,再看两个当事人那种又惊又怒却无法决断的表情,杜士仪盯着他那一丛显眼的络腮胡子,目光最终落在了他一只手死死捂着的胸前。

    就在其他人一言不发之际,他突然一个箭步上前,径直抓住其衣领往下猛地一撕。随着这重重一下,就只见此人前襟在一声裂帛响声后撕裂了开来,内中一下子掉出了一样东西。眼尖的刘县尉本能俯身捡起那支落到自己面前的珠钗,见上头那些珍珠颗颗圆润闪耀,他想起此前失窃财物中的图样,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样的珍宝即使真的是什么王大将军部属,也绝不该会有!答案恐怕只有一个!前头那窃盗案,必然和此人有关!

    那史万兴本待用三寸不烂之舌以势压人,逼迫那两个最关键的人答应放走自己,却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突然捅破那一层最要命的窗户纸。他口干舌燥地看着这个屡出奇兵的可恶少年,突然恶狠狠地说道:“你这是死了心要和王大将军作对?”

    “第一,你是不是王大将军麾下,口说无凭。第二……”杜士仪顿了一顿,随即淡淡地笑道,“想必王大将军驭下严明,绝不会承认麾下部属竟然会对往长安的商旅行窃盗之事。第三,好教尊驾得知,我已经让人去昨夜崔二十五郎投宿的旅舍,把上下人等全都暂时拘管起来,待刘少府回去便立时详查。”

    原本面sè一阵青一阵白的刘县尉乍然闻听杜士仪这番话,就犹如久旱之人逢甘霖似的,陡然之间清醒了过来。不等他开口,杜士仪便喝道:“而且,案子呈文上去的时候,若你真敢这般攀咬王大将军,自有圣人明察秋毫。就是王大将军,也绝不会放过你!崔挺,打昏了他,咱们得立时回城!”

    等到崔挺干脆利落一个手刀把人打晕,杜士仪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他正思量接下来该如何收场,就只听刘县尉开口说道:“接下来的事情,杜郎君和崔郎君可否交给我来料理?当然,二位可以一路跟着看我如何处置,事关重大,我一定会给两位一个交待!”

    既然刘县尉开了口,杜士仪沉吟片刻,最终答应了。当回到原地的时候,即便是对那些崔家家丁,杜士仪也绝口不提那史万兴的来路身份,只说是觊觎崔小胖子身上的财物,想要图谋不轨的歹人。面对这种解释,崔小胖子和崔挺主仆二人都一声不吭没有否认,而刘县尉这桃林县的地头蛇亦是附和了如是说法。一时间,众人当即押了昏厥过去的史万兴,急急忙忙赶回了桃林县城。

    一行人不急着回县廨,先去昨夜崔小胖子投宿的旅舍,敲开大门后,就只见院子里囫囵捆了好几个人,个个蒙眼堵嘴,几个崔氏家丁正守着。杜士仪得知旅舍中人一个不落都在此地,也没有过其他客人入住,当即示意崔挺先押着史万兴在这儿等候,一时又让刘墨带路,找去了此前那一行商旅所住的旅舍。果不其然,那商旅的两个主事者对于混进史万兴那样一个身份不明暴起行刺的人追悔莫及,虽则恼火崔小胖子惹祸,但碍于他那家世,没一个敢指斥其引狼入室的。

    其中一个年长的主事甚至还恭恭敬敬奉上了一个锦盒,赔笑说道:“让崔郎君受了一番惊吓,都是我等之过。这其中是一方羊脂玉镇纸,就算是我等给崔郎君赔罪压惊吧。”

    昨夜崔小胖子对那一方羊脂玉狮子镇纸最是爱不释手,倘若此前人家答应送给他,他必定会喜出望外,但这会儿却只能强自挤出了一丝笑容。还不等他拒绝,杜士仪便淡淡地说道:“如此好意,崔郎君心领了。无功不受禄,各位回头上路时,自己小心说话便是。”

    等到拉了崔二十五郎出了门,眼见刘县尉有意滞后几步,分明给自己留地儿说话,他方才冷冷说道:“别把失魂落魄放在脸上,事情已经出了,与其想着今后,还是先想想如今来得要紧!”

第一百一十章雷厉风行杀心动

    另外两头暂且解决,到了县廨门口,刘县尉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策马转身看着杜士仪和崔小胖子说道:“杜郎君,崔郎君,这桩案子事关重大,你二人都是事主,可否跟着我走一趟去见赵明府?”

    倘若从前,崔小胖子必然独断专行,可这会儿他偷瞥了杜士仪一眼,见其毫不犹豫就点了点头,他便有气无力答应了一声,旋即扭头看着身后那几个家丁说道:“我跟着刘少府去见此地赵明府,你们先回客舍,对阿姊和杜娘子说一声。”

    桃林县的赵县令今年已经六十出头,跌跌撞撞一辈子方才到如今的位置,因而最推崇的便是黄老之治,任内突然出了这么一桩窃盗官司,他简直是发愁得脑袋都破了。此时此刻,当刘县尉先行进来,报称清河崔氏子弟,赵国公崔谔之和黄门侍郎崔泰之的侄儿崔二十五郎在桃林县境内险些遇刺,他更是头皮一炸,几乎觉得自己要被逼疯了。

    “崔二十五郎就在外头,明府可要见一见?”

    “见……不,还是不见了,你就说我病了起不得床!”这位赵县令把牙关一咬,随即便哎哟一声揉起了脑袋,最后面带苦sè地说道,“我这些天头痛病发作,既是你遇到的事情,就全权交给你去办吧,想来张县丞陈主簿也必然会同意的。能者多劳,子期,你就替本县多担待一些!”

    等到刘县尉从县令私室中出来,他便冲着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嘿然一笑,低声说道:“此事我已经请命,都交了给我,二位且随我先去张县丞和陈主簿那儿,毕竟,既然发生的事情,总得都知会一声,看看他们如何说。”

    正如赵县令二话不说就借病头推搪,赵国公和崔尚书的侄儿在桃林县险些遇刺这件事,从主簿到县丞,以及另一位县尉,谁听了都是恨不得躲远远的,因而当刘县尉暗示,会设法劝服崔二十五郎,私下了结这桩案子,他们自是求之不得。毕竟,在陕州郭刺史连番行文勒令追查那桩窃盗大案却无果的情况下,谁也不想再节外生枝。等到这一圈打点完毕,刘县尉领头出了县廨上马之际,又很是诚恳地对身后的杜士仪和崔小胖子欠了欠身。

    “杜郎君,崔郎君,虽则我官卑职小,但毕竟在县尉上头呆了几年,接下来审理能否也交给我?”

    崔小胖子本就有些心不在焉,这会儿头也不抬就嗯了一声。杜士仪想到刘县尉的jīng干,也爽快答应道:“既如此,那就有劳刘少府了。”

    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史万兴立时便苏醒了过来。脸上和各伤处传来的火辣辣疼痛,让他很快醒悟到了自己的处境。然而,环目四顾四周环境,见面前只有一个刘县尉,不见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那此前三下五除二追上自己,更是把自己打得几乎吐血的那个彪形大汉崔挺也不见踪影,即便此刻他自己被锁得严严实实动弹不得,他仍然生出了一丝希望。

    那崔小胖子身边姓杜的少年郎好生难缠,倒是这刘县尉能吓唬一二糊弄过去!

    “史万兴,那旅舍的店主和酒保等等都已经审过送去县衙下狱了,你就算不吐供词,就凭你怀中的赃物,还有你行刺崔郎君的事,按律是什么罪,不用我说了吧?”见史万兴牙关紧咬只不做声,刘县尉便苦口婆心地劝道,“就算只有那一支珠钗,便是窃盗之中最重的一等,杖一百,徒十年,外加流刑。而谋刺未遂,致伤崔二十五郎,绞。更何况众目睽睽之下看见的人众多,事情闹大了,纵使王大将军保你,崔家莫非就会眼睁睁看着自家子弟险些受害?”

    “你待想如何?”

    听到这么一个回答,呆在门外的杜士仪心中一动,侧耳再听,里头又传来了刘县尉循循善诱的回答:“你既说你是左羽林卫的队正,冤家宜解不宜结,我也不想一味穷究。所以,这不是县廨监房,而是外头私室。你只消原原本本把事情原委说出来,事后我可以求杜郎君和崔郎君一个情,放了你走。你想想,崔郎君杜郎君名门著姓,兴许不怕王大将军,可我出身寒素,怎会想把事情惹大?”

    “刘县尉倒是聪明人。”史万兴见刘县尉不顾地上腌臜,竟是在自己对面盘膝坐了下来,仿佛有些诚意,他思量再三,想想若不狠狠震慑了这个看上去便有些胆小怕事的县尉,自己依旧脱身不得,他便狞笑道,“有什么好说的!此前闹出了窃盗大案的那一拨行商,非要在肖校尉面前露富,肖校尉本就惦记着霍国公家四郎君周岁宴不知道送什么重礼好,引见他们,怎如自己献上绝世珍宝?”

    史万兴顿了一顿,又满不在乎地说道:“大伙少不得就在半路上做了一票,至于那什么半道上遇着的少年郎,是我找了个善于鸡鸣狗盗下药的,事成之后早就被斩草除根了。至于那支珠钗,是我分到手的一份!告诉你这些,是让你自己掂量掂量,肖校尉他阿姊是万骑葛大将军的爱妾,他自己也是葛大将军王大将军面前说得上话的!至于我,亦是肖校尉最重用的人!所以,肖校尉因做此事利大,就让我留了下来,看看有没有机会故技重施。至于其他东西,早就敬献到了王大将军葛大将军手中,你以为追得回来?”

    这种时候就要拉起虎皮做大旗,他留下来是他找准借口请假探亲,想趁机多做几票,rì后有银钱,升迁种种都容易,可谁知道会踢在铁板上!

    此话一出,里头的

    刘县尉阅历丰富还能把持得住,外头的崔小胖子已经面sè苍白。见其几乎站都站不稳了,杜士仪便索xìng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随即低声说道:“好好听着!”

    就只听里间刘县尉又开口问道:“那崔郎君的事又是怎么回事?”

    “那小胖子?我留在桃林县,原就是想瞧瞧可还有机会,谁知道他自己在快入夜的时候满街乱窜。那旅舍原就是口碑不好,店主酒保又贪财,我在他们那住了两rì,他们连我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因生意不佳,我领了人去又给了他们好处,自然我怎么说他们怎么做。原是想到那支商队那儿,套出那些好东西的下落,回头我好故技重施,谁知道你们竟然半路杀了出来!

    至于行刺,我不过是想挟持他逃脱罢了!好了,我能说的都说了,我奉劝你,与其回去和那两个rǔ臭未干的小子商量,还不如自己痛下决断,把我放了!就是在东都,我跟着肖校尉出入权门,那些达官显贵也对咱们客客气气!彼此留个地步,异rì你迁官时,我还能给你帮个忙!”

    听到这里,刘县尉沉默良久,最后问道:“你说你属北门禁军,可有凭证?”

    “我就不信你没搜到我身上那块信符!”

    刘县尉自然搜到了,还特意去驿馆比对过存留的信符样子,还特意去打探过肖校尉身边的人,奈何少有人留心到这种细节。此刻问过这么一句,心头已经确认的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突然拍了两下巴掌。随着外头崔挺推门走入,史万兴一下子看清了门口还有杜士仪和崔小胖子,顿时意识到自己上了大当。于是,当崔挺犹如老鹰捉小鸡似的提起了他,几个巴掌把他扇得头昏眼花,他只来得及脱口怒喝了一声。

    “姓刘的,我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等到崔挺又把人打昏了过去,杜士仪拖着整个人都在发木的崔二十五郎踏进这间yīn森昏暗的屋子时,就只见刘县尉气定神闲地回过了头。这位刚刚骗死人不赔命的刘县尉轻轻咳嗽了一声,随即便若有所思地开口说道:“既然那旅舍的店主和伙计什么事情都不知道,这事情就好办了。办那几个人一个窝藏歹人,下了监房,来rì审问,事情就可以解决了。至于此人,不是我胆小怕事,他此前吐露的恐怕不尽不实,可即便如此,他如此会攀咬,牵动下去说不得有多少麻烦,恐怕不宜再往下追查了。”

    崔小胖子咬咬牙正要反驳,可话还没出口,他就忍不住瞥了一旁的杜士仪一眼,见其沉默不语,他便瓮声瓮气地说道:“全凭刘少府处置吧。”

    有了这句话,杜士仪又并不多言,刘县尉登时心头大定。把昏迷不醒的史万兴带去县廨素来审案所用的偏厅,他再次去见赵县令,不费吹灰之力便要来了拷讯时必备的签押同判,这才心满意足地回了来。眼看着自己信赖的心腹从者将一碗药给史万兴灌了下去,他便吩咐将其双手用镣铐紧紧锁住,这才唤来差役罗列左右,又请杜士仪和崔二十五郎一块坐了,最后便又是一碗凉水将史万兴泼醒了过来。

    “盗掠商队财物,行刺有资荫的官人,罪证确凿,你可认罪!”

    史万兴浑浑噩噩再次听到这一声大喝,脑际终于清醒了过来。然而,他张了张口,却只觉得嗓子沙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一时为之大凛。然而,还不等他想出其他办法来,就只见刘县尉一拍惊堂木,竟是厉声喝道:“罪证确凿,却不肯招供,依法该当拷讯!赵明府已立案同判,允准拷讯,来人,上讯杖,先拷讯六十!”

    杜士仪不但抄过《永徽律疏》,也曾经研习律法。大唐刑杖三等,笞杖最细,用于杖刑的常行杖居中,用来拷问犯人的讯囚杖最粗,比笞杖的小头粗了一半还多。而且,笞杖打的是腿和臀,而无论常行杖还是拷打犯人的讯囚杖,除了杖腿臀,还需杖背,最是苦楚难当。而相比官廨行杖,最可怕的莫过于均需背受的殿庭行杖,在那种情形下要活下来,或者至少不落个残废,除非厚贿卫士。当然,除却酷吏横行时期,其他时候,那些法外刑具全都是严禁的。

    话音刚落,便只见一个虎背熊腰的差役双手执了一根看上去并不甚粗的讯杖来,到刘县尉面前行过礼后,当即便有左右差役取来刑凳,将史万兴架了上去,双腿绑了个严严实实。随着一声行刑,就只见那讯杖带着一道凌厉的风声,往史万兴的背上杖去。

    崔小胖子固然打骂过婢仆,可别说是他了,就连崔家其他人也鲜少动用笞杖之类的刑具,此时此刻耳听那呼呼风声,倏忽之间十余杖下去,史万兴背上臀上腿上便是血肉纷飞,他简直整个人都懵了。而同样是第一次经历这一幕的杜士仪,也不禁觉得呼吸渐渐沉重。显然被药哑了的史万兴最初口中还竭力发出呼呼呵呵的声音,渐渐声息渐弱,尤其是每当那看似细小的讯杖重重落在他的背上,就只见他整张脸都仿佛抽搐在了一起。

    好容易捱到了六十讯杖完毕,见史万兴早已经昏迷不醒,刘县尉这才说道:“既不招认,先行看押,二十天后再行拷讯!”

    等到送杜士仪和崔小胖子出去时,他便低声说道:“依法拷讯,若仍致死,不论。杜郎君崔郎君若要启程,不妨尽管走便是,这案子我会经办到底。他若先前只是胡言攀附,那尚可饶一条xìng命,若是真的……二位尽可放心。”

第一百一十一章洗心革面,灞桥...

    “阿弟,阿弟!”

    崔二十五郎失魂落魄地踏入县廨客舍,早已经等得心急火燎的崔十七娘三步并两步冲了上去,紧紧抱住了他的双臂。然而,连番呼唤之后,见自己的弟弟一点反应都没有,一贯柔弱的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抬起头就冲着后头面沉如水的杜士仪质问道:“杜十九郎,阿弟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你不是带着人去追他的吗?六伯母把我们姊弟托付给你,是因为她说你可靠,可如今阿弟怎会成了这般样子?”

    看着崔小胖子那衣衫褴褛狼狈不堪的样子,杜十三娘亦是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可当听到崔十七娘的质问,她却一时更加难受。可这一次,完全不明白事情原委如何的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这话,只能咬着嘴唇站在那儿。

    而面对这番质问,杜士仪眉头一挑,随即便似笑非笑地看着崔小胖子,淡淡地说道:“二十五郎,你自己告诉你阿姊,究竟出了什么事。”

    张大了嘴的崔小胖子尝试了好多次,可嘴里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直到现在,刚刚那可怕的一幕仿佛还在他眼前重现。

    想起那个起头曾经凶神恶煞,也曾经趾高气昂的家伙从脊背到臀腿,全都满是鲜血找不到一块好肉,再想到刘县尉的暗示,他的整张脸就完全抽搐在了一起。一瞬间,他终于忍不住阵阵反胃的冲动,突然三步并两步冲到院子中的一棵树下,扶着树干猛烈呕吐了起来。

    今天发生的如是种种,实在对惯来养尊处优的他冲击太大了!往rì他是打骂过人,可什么时候用过这等凌厉手段!

    使劲咬了咬牙,他方才一字一句开口说道:“阿姊,你别错怪人。今天的事情都是我惹出来的,都是我的错!要不是杜十九郎,我就没命了!”

    是惹出兴许会牵连巨大甚至惊动当今天子的官司,还是快刀斩乱麻,刘县尉为众人做了一个鲜明的示范。

    和杜士仪对其那jīng明强干的印象一样,这个四十出头的老明经一整件事情都是亲力亲为经手,竟是异常雷厉风行。讯囚之后第二天,史万兴便死在了狱中,他轻轻松松说动了上头的县令县丞主簿,又打点好了下头经手的差役,一时事情抹得平顺万分。用他的话说,既然那肖校尉深得王毛仲葛福顺信赖,事情到此为止,比非要追回那些被窃之物,闹到天子面前要好得多。

    更何况,追回一支之前造册失物之中的珠钗,已经可以足够往上交待了。尽管那失窃的商旅对于只寻回了一样东西大为不满,可时隔多rì没了结果,桃林县廨又说人已经潜逃出城,将行文其他州县协查海捕,他们也不得不自认倒霉。

    就连夹带崔小胖子一行人出城而险些捅出了大篓子的那个商队,也在刘县尉的严厉训诫下,什么都不敢声张,启程赴长安之际竟是灰溜溜的。至于旅舍主人和酒保等等,以窝藏匪类下监,县衙差役们又得了一笔大好处,崔家忙活了许久的家丁们亦是落了一笔丰厚的赏钱下腰包。当这件事情结束后,一行人复又从桃林县廨启程的时候,已经是三月十一的事情了。

    杜士仪倒是过意不去,也提过请王维和王缙兄弟先启程,可王维虽不过问杜士仪每rì拎着崔二十五郎进进出出所为何事,然而县廨闹出的动静这么大,他就想不知道也难,自然笑说无妨。启程之rì出城的时候,刘县尉带着几个差役笑容可掬送到了城外,等到离城已经有一段距离,他方才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士仪道:“杜十九郎这一次,可是让那桃林县尉得了一桩不小的功劳。”

    “任上出了这种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更何况,说不定眼下那位刘少府心里想的是,宁可案子不破暂时倒霉一阵子,也不要碰上我们这一行。”

    杜士仪模棱两可地说出了这么一句话,回头望了一眼一直呆在马车中没有出来的崔二十五郎,心里知道这次小胖子该完全老实了。只不过为了这样的成长,代价仿佛有些大。而对于他来说,那看似殷勤而又jīng明的刘县尉在关键时刻,竟选择了杀人灭口这种一劳永逸的解决方式,而避免rì后生变,他不禁感到了一种深深的心悸。

    这几年来,他看到的虽有蝗云如盖田野疮痍,但更多的都是盛世大唐风花雪月名士风流的一面,还是第一次见证这yīn暗残酷的一面!

    兴许是因为此前那一番变故,这一次上路,崔十七娘怎

    么也不肯乘坐平稳且宽敞的牛车,而是执意和崔二十五郎同乘马车。车厢中,她如同婢女一般给弟弟端茶递水,直到他突然脾气上来,将她手中那个越窑白瓷茶盅拂落在地,继而那圆溜溜的茶盅就这么骨碌碌滚到了车门处,她方才慌忙起身去捡拾,却不料路上突然碰到一个坑洼之处,马车陡然一个剧烈颠簸,她一下子没站稳,人便重重往前跌了出去。

    就在她看着那车门板壁,预料到接下来的碰撞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的时候,却只觉得有人使劲拽住了自己的胳膊,随即便两个人摔成了一团。等到马车停下,懵懵懂懂的她看着崔二十五郎按着自己坐好,随即对着外头的驭者就是疾言厉sè好一通数落,她顿时生出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砰的关上了车厢的门,又放下了那一层防沙的纱帘,崔小胖子瞥了崔十七娘一眼,仿佛难以启齿似的轻咳了一声,这才下定决心道:“阿姊,从前都是我不懂事,是我不该乱发脾气由着xìng子,这才险些闯出难以弥补的大祸来!”

    崔十七娘这些天没等到杜士仪的说明,也没等到弟弟的进一步解释,心头七上八下别提多不安了。此刻听弟弟竟是这么说,本以为他一定会在背后说杜士仪无数坏话的她顿时愣住了。好半晌,她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阿弟,你不是在说胡话吧?”

    “什么胡话!”好容易郑重其事说一句话,可崔十七娘却一副要上来探额头看看自己是否发烧的表情,崔小胖子顿时为之气结。他恼火地弯下腰去捡起了那个越窑茶盅,反反复复查看了好一番,见并没有一丁点的缺口,这才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随即便抬起头道,“总而言之,眼下我还不如那杜十九,所以我会听他的!阿姊,等到了长安见到舅舅,我让舅舅给咱们找一个好老师,杜十九郎能这么能干,还不是有个好老师的缘故,我也要学他!”

    这种幼稚的言论不论是给杜士仪听到,抑或者是给杜十三娘听到,全都会置之一笑,而对于崔十七娘来说,却已经是一贯脾气暴躁不讲理的弟弟做出的最合理发言了。她欣喜地连连点头,随即含笑说道:“阿弟rì后必定会比杜十九郎强!”

    “那是自然!到时候看他还瞧不起我!”崔小胖子冷哼一声,脸上却又露出了一贯的蛮不讲理。

    入了潼关,便是京畿道所辖,离长安就已经渐行渐近了。一路往西,杜士仪一行人过华州、渭南、新丰,沿途又用去数rì,这一天申初过后,便只见大路尽头,一条大河纵贯南北,两岸堤上栽柳不计其数。在这样的早chūn季节,地上绿荫如云,空中柳絮如雪,那白花花的飞雪纷纷扬扬卷着路上行人车马,飘飘洒洒落在人们的头上身上衣上,洒满了黄土地上,就连灞水之中,也飘满了这雪白的chūn雪。而在这灞桥风雪之中,就只见一座石拱桥犹如弯月一般纵跃水上,桥头四处可见手持柳枝为亲朋送别的各sè人等。

    “关中八景,这灞桥风雪便名列其中。只这一座是隋时所修的北桥了,先秦时的灞桥早已不可寻。”王维回头冲着杜士仪一笑,见其怔怔看着那漫天柳絮发愣,突然醒悟到杜士仪可不是外地初来西京的士子,而是土生土长的京兆樊川杜曲人,可不用自己解释什么关中八景灞桥名胜。因而,他立时改口说道,“能在早chūn时节来,方才能看到这般飞雪漫天的风景,说起来咱们真是幸运。”

    然而,他这幸运两个字话音刚落,就只听后头车厢中传来了几声响亮的喷嚏。不一会儿,一个家丁就急急忙忙策马冲了过来:“杜郎君,王郎君,二十五郎说,还请赶紧过了灞桥,这飞絮满天,十七娘子有些受不了!”

    这飞絮满天的情形虽然煞是好看,但杜士仪自然知道让其沾在头发上衣服上,回头要想去除却得大费一番功夫。与此同时,若是有过敏抑或哮喘的,那就更麻烦了。因而他即便不知道崔十七娘究竟是属于哪种情形,还是立时吩咐迅速起行。一行人从那些送别亲朋的人群中通过,就只听有人开口叹道:“那北门奴前几rì又升官了,此次竟是加特进。他那身份学识,自然不奢望当什么宰相,可如此一来,就连朝中宋苏二位相国,论爵位等同,论散官还要在他之下!来rì加开府仪同三司,恐怕也就只是时间问题!”

    北门奴,加特进……应该便是那王毛仲了,果然圣眷正隆!看来,那刘县尉选择把事情草草了结,竟不是杞人忧天。

第一百一十二章名门夜宿,大风...

    车一过灞桥,离开那两侧堤岸的柳树,后头马车中崔十七娘的咳嗽声渐渐就止了。

    然而,今早启程之rì让人快马加鞭往长安王家送信的家丁却尚未回来,王家派来接崔氏姊弟的人也并未出现。杜士仪原本打算交托了人之后。就先回樊川杜曲的老宅,先不进长安城,可眼下人既没有来,他只能好人做到底,送人送到西。随着长安城越来越近,已经在洛阳一住数月的他自然不像当初那样惊叹感慨,然而,当来到那座明德门城楼下时,那座长安第一门立时挟着一股慑人的气势扑面而来。

    明德门五门道,东西近二十丈,每个门道都极深,一眼望去只觉内中分外幽暗,这大白天在最zhōng yāng的地方竟然还点着熊熊火炬以供照亮进出路途。五门道中,正中的正门紧闭,东西各四门道中,一东一西最边上的两个门道都有四车辙,可供两车并行,西进东出,有条不紊。然而,当杜士仪一行人正要往最西边的那门道行去时,突然只见东门处一行人策马出来,头前一人看到他们这又是牛车马车,又是随行从者家丁浩浩荡荡的一行后,立时嚷嚷了一声。

    “四郎君,二十五郎和十七娘子已经到了!”

    随着那声音,那边厢的人立时循声望来,继而一骑人排众而出,待到了跟前时便笑着拱了拱手道:“可是杜郎君和二位王郎君?多谢二位一路辛苦,送了我一双表弟表妹到长安来,王戎霆感激不尽。”

    王维早听说崔二十五郎和崔十七娘的母亲出自太原王氏,虽并未嫡支主脉,但总比自家这早已是远支的强。所以,若是对方自称太原王四,他这就免不了尴尬。此刻这二十出头年轻男子含笑行礼,又自称其名,隐去了郡望,他顿时对其大生好感,又因为同姓之故多寒暄了几句。而杜士仪听这王戎霆满面歉意地解说,道是接闻报讯的时候家中有事耽搁了,又诚恳道歉,哪里还会再追究什么,最后还是马车中的崔小胖子不耐烦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

    “四表兄,你啰啰嗦嗦还要拖拉到什么时候,都快天黑关城门宵禁了!”

    多年不见,这小胖子竟然还是这么不讨人喜欢!

    王戎霆有些无可奈何地斜睨了人一眼,这才盛情相邀众人今夜前往光德坊的王宅。这一路耗费时rì太多,王维此前在东都和弟弟王缙会合后又呆了太长时间,早先在长安赁的屋子早就暂时退赁了,因而王戎霆以同姓之谊相邀,他当即爽快地答应了下来。而杜士仪本打算带着杜十三娘先回樊川杜曲,可看看此刻天sè着实不早,若老宅那边不能住人,还要在天黑前另外再想办法,他索xìng也就不客气了。

    倒是王戎霆看着小胖子表弟见状一言不发爬上马车,有些纳闷地挑了挑眉。这小家伙从前常常嫌马车气闷,最爱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市,还特制了一对马镫,如今怎么改xìng子了?

    光德坊位于安化门大街之西,从北第六坊。此刻天sè已晚,路上行人因夜禁在即,无不行sè匆匆,所幸有王戎霆引路,众人从明德门进城后经朱雀大街一路往北,在延兴门大街转西,再到安化门大街再往北,由光德坊的东侧坊门进了坊。由十字街前往西北隅的王宅时,恰是经过了位于东南隅,占据了一坊四分之一的京兆府廨。此时京兆府廨显然已经过了办事的时辰,门口只余在风中飒飒作响的旗帜,以及一排整整齐齐的下马石和拴马柱,门前两个皂衫汉子站得笔直。而过了这条十字主街,往北拐入了一条十字次街,不多时杜士仪便看到了王宅的门楼。

    王家的主人,也就是王戎霆的父亲王卿兰如今官居户部员外郎,从六品上。在中枢官员一贯jīng简的大唐朝廷,能到这一秩位,纵使世家出身也未必可得,但和崔泰之崔谔之兄弟相比,爵位官职自然就逊sè不止一筹,家宅从外看去仿佛显得简朴得多。然而,从那简朴的大门进去,绕过中间那座孤零零庄重肃穆,却算不得极其高大的正堂,从后头进入二门,又跟着王戎霆在几重院子中穿绕了一阵,杜士仪便不禁暗叹一声别有洞天。

    北地风格都是轩敞方正为主,王家主人在刚刚其他各处院子格局上也都是照此办理,但迎面的这个院子却大不相同。院子正中是一座池塘,池塘上架设着弯弯曲曲的木桥,zhōng yāng有山,走过木桥,尽头便是一座别致的小楼,东西两侧则各有廊房。待到近前,杜士仪便发现小楼一层是全立柱无遮无拦,赫然全敞开式,内中但只见摆着坐榻屏风小几等等,打磨光滑上了清漆的木地板仿佛被人刚刚仔仔细细擦过,竟是仿佛能照出人影。冬rì尚需围障,但如今chūnrì,恰是最最敞亮。

    王戎霆见崔

    小胖子一见此地便立时眼睛发亮,当即笑道:“知道二十五郎和十七娘要来此小住,阿爷就吩咐过,把你们当初最喜欢的澹然楼腾出来。”

    “还是舅舅好!”

    一直绷着一张脸的崔小胖子欢呼一声,终于丢掉了旅途中那一次险些丧命的后遗症,当即便快步朝北侧楼梯冲去。然而,他一只脚才刚踏上楼梯,就只听背后传来了一声不轻不重的咳嗽。这一路上已经听惯了这声音的他本能地站住身子回过头,但见杜士仪仿若无事似的和王戎霆谈笑风生,他顿时恨得牙痒痒的,可终究还是不情不愿回到了崔十七娘身边。面对这一变故,王戎霆心中顿时更纳罕了。

    二楼五间却是做了隔断,东边是书房,西边则是寝室,中间一间用于起居会客。然而,当年崔十七娘和崔小胖子到这儿小住的时候,还是五年前,姊弟尚年少,住在一起自然使得,如今旧地重游,崔十七娘几乎想都不想便开口说道:“阿弟,如今你也大了,这儿就给你一个人住吧。”

    崔小胖子本就最喜欢这儿,正要开口答应,却忍不住斜睨了杜士仪一眼。尽管人根本没有朝自己看上一眼,可他还是改口说道:“今天杜十九兄和王十三兄王十五兄是客人,这主楼自然该请他们住,我住在东廊房,阿姊和杜家十三娘子住在西廊房便可。rì后这主楼就给阿姊住。”

    倘若说先前只是纳闷,那么此时此刻,王戎霆便是货真价实惊异了。这小胖子居然还会客气?杜士仪则是暗地拦住了要谦辞的王家兄弟,冲着他们含笑打了个眼sè。

    崔十七娘难以置信地看着弟弟,满脸错愕的她好一会儿方才慌忙说道:“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你是我阿姊,这事我说了算!”独断专行做了决定之后,听到外头隐隐约约传来了一阵阵的鼓声,崔小胖子方才使劲伸了个懒腰道,“四表兄,都已经晚了,可有东西吃?我都快饿死了!”

    “自然有,饿不死你!”王戎霆对崔小胖子实在没法拿出兄长的正经态度来,笑骂了一句后,便对杜士仪和王家兄弟解释道,“眼下只是先把你们带到这儿安顿,然后去寝堂见阿娘,厨下都已经预备好了。”

    大唐民风开放,公卿官员之家的贵妇往往并不忌讳见男客,更何况杜士仪是年轻晚辈,又和崔家颇有渊源,王维王缙兄弟又有同姓之谊,王卿兰的夫人郑氏在寝堂见过众人之后,便笑拉了杜十三娘和崔十七娘在身边坐下,随即命人上酒菜。随着几具食案一一在众人面前摆好,她便示意王戎霆亲自上前为杜士仪和王维王缙斟酒,旋即笑着说道:“洛阳到长安凡八百余里,你们这一路过来,听说又遇到了些许事情耽搁,着实是辛苦了。若不介意,便在家里多住几rì。”

    今晚留宿,是因为各有各的不便,但长住王家这种事,无论杜士仪也好,王维王缙也罢,自然都不可能把这客气当成福气坦然接受。一时杜士仪解释说要携杜十三娘回樊川旧宅,而王维则是谦辞说已经有要赁下的屋子,郑氏也就不再强求。一饭过后,她知道众人一路困顿,命身边最信得过的刘媪送了他们回去,却把王戎霆留了下来。

    “我看今rì这杜十九郎和王十三郎王十五郎,全都是丰仪出众仪表堂堂之人。王十三郎昔rì在京城出入公卿贵第,人皆言是一时俊杰,我还有些将信将疑,今rì一见方才知传闻不虚。倒是这杜十九郎从前名声斐然,而后突然说是江郎才尽,不几年却又声名鹊起,真是浮沉难料。”

    “那两位王郎君如何不好说,杜十九郎却是已故齐国太夫人看中的人,否则,赵国公也不会特意写了信来,嘱阿爷在来年尚书省都堂省试时照拂一二。须知解试都还没过,何来省试?不过,真没想到二十五郎竟会有畏惧的人。”王戎霆将崔小胖子的几番异样对母亲解说了,又笑道,“我瞧着二十五郎在他面前,比从前老实了不少。”

    “他也已经快十三了,总该懂些事。”郑氏对崔二十五郎这外甥的坏脾气也记忆犹新,闻言想了一想,突然记起了更要紧的事,“这都已经宵禁了,你阿爷今rì去探望开府仪同三司祁国公,怎的还不回来?不过是因同姓之谊被人拉着不得不去虚应故事,祁国公又并非太原王氏本支,留这么久岂不是太显眼?”

    “阿娘说的这道理,阿爷应该不会不知道才对。”王戎霆蹙眉沉思片刻,随即突然喃喃自语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祁国公不是小病,而是重疾!”

    注:祁国公王仁皎,玄宗王皇后父。

第一百一十三章近乡情怯

    这一夜,杜士仪把寝室让给了王家兄弟,自己则是独眠于澹然楼的东边书房中。尽管是给崔小胖子准备的屋子,但四面书架上到处都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卷,他趁着临睡之前翻了两卷,一时心中痒痒旧癖发作,险些又要秉烛夜抄书,最后还是忍了又忍方才回床睡下。

    时而想想此次同来的杨综万和几个石工,还有那重重的一箱子端溪石,时而思量明rì便要回樊川故居,杜曲旧地,本应旅途劳顿的他竟是始终jīng神炯炯难以入眠。而更让他一时没法安心睡着的,还有西边寝室里王家兄弟以为他已经睡着,低低交谈起来的声音。

    “阿兄,咱们此次回了长安,你打算住在哪儿?听说平康坊北里诸jì云集,士子众多,若有好诗赋立时便会广为传唱,不如……”

    “那种风月之地,说得好听是才名,说得不好听便是风流薄幸名。再说,你阿兄又不是初来长安求取功名的时候了,何必到那种地方扬名?”

    “可是……那阿兄此次回来,几位大王那儿总应该投一下帖子拜望……”

    “十五郎,这京城中每年四处投递墨卷,希冀博人青睐的士子多了,你知道缘何少有为人所重?真才实学之外,风骨亦是不可或缺。哪怕我就是赁得陋室偏屋,只要一二文会中大放异彩,自然会有人代为扬名,道是王十三郎已经回来了,几位大王自会下帖邀约。你不要因为杜十九郎今年要应京兆府解试便患得患失。他与我萍水相逢却一见如故,我敬他的人品,他亦敬我的禅心,孰胜孰负,却得解试之后见分晓!”

    王维这一次回来,果然是应今年京兆府解试的!

    杜士仪知道王维不是京兆府人,此番应试,必属寄籍,这在时下并不奇怪。京兆府和同华二州,素来是科举文华最盛之地,也是全天下举子趋之若鹜的地方,不但乡贡进士人数多,而且若得京兆府前十名等第,最终及第的可能xìng远超那些穷乡僻壤出身的乡贡进士。

    哪怕京城大居不易,也不知道多少人节衣缩食rì复一rì年复一年在此谋求进身之阶。而如同王维这般,从三年前开始便游于两京公卿贵第,一时名声赫赫,却一直拖到今年方才应试,自然不可能只是为了区区京兆府等第,而是奔着第一名解头而去的,难怪王缙会有那样的顾虑!

    只是那一句相敬之说,他听着不禁露出了一个会心的微笑,打了个呵欠便合上了眼睛,再不去听人家的兄弟私语。渐渐的,他便沉沉睡了过去。整整一夜,他甚至仿佛连一个梦都没做,乍一睁开眼睛的时候,外头已经是天光大亮了。

    洗漱过后,杜士仪与王家兄弟一块用了早饭,王戎霆便再次过来了。提到其父王卿兰,王戎霆便满脸歉意地表示父亲一大早上朝去了,恐怕至少要午后方才能回来,临走前请他致歉云云,又让后头僮仆送来三支长方木盒,道是父亲赠予三人的礼物。杜士仪三人谦辞再三,最终方才收下,却是都开口告辞。待到又叫上了杜十三娘,前去郑氏的寝堂辞别,郑氏却又送了杜十三娘一方银泥帔子,笑说正是今年京城流行的式样。

    得了别人的礼物,无论杜士仪还是王家兄弟,自然也都预备了回礼。王家兄弟是洛阳冰心坊所制的一盒笺纸,而杜士仪则是一方杜十三娘所绣的尺屏,以及一卷自己亲手抄录的当年玄奘法师所译《般若多罗密多心经》。在洛阳时他便知道两京信佛的公卿士大夫及贵妇众多,他此前书佛经静心兼练字,也不知道抄过多少佛经,昨rì又从王戎霆口中得知郑氏信佛,方才送了如此回礼,自然让郑氏很是高兴。

    待到杜士仪又和崔家姊弟道了别,听崔小胖子说了些极其言不由衷的临别之词,他方才带着杜十三娘和王家兄弟一块出了内宅。门前两拨随从都早已预备好了,王维和王缙不过僮仆二人,从者三四人,而杜士仪却发现自己那辆当初得自崔韪之的牛车旁边,除了田陌和几个石工之外,竟还有刘墨等崔氏家丁。不等他询问,和他较熟的刘墨便上前深深行礼。

    “杜郎君,夫人和五娘子还有十一郎君此前都吩咐过,杜郎君回长安期间,让咱们随侍左右。如今杜郎君要带十三娘子回樊川杜曲探访,咱们自然应该随侍左右。”

    杜士仪这才发现,崔韪之派给崔小胖子的人想来都留在了王宅,眼前这些个都是当时跟着自己出城追人的家丁。尽管崔家人这一片完全把他当成自己人地好意让他有些头皮发麻,可他想想

    如今身边乏人,当即也就不再客气,笑说了一声有劳。

    再次对送出门来的王戎霆道别后,他先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一块先送上了牛车,继而又自己上了马。一前一后两拨人出了光德坊北门,王维便驻马等了杜士仪上前,因笑道:“杜十九郎,今rì就先别过了,等你安顿下来,我一定会去樊川杜曲一访友人,想来那时候,绝不会有人不知道你住在哪儿!”

    “王兄这是激励我回乡之后务必要扬名?”杜士仪哈哈大笑,就在马上抱手对王维颔首道,“等到家中收拾好了,请王兄和王十五郎一块到家中小聚!今rì先别,翌rì再会!”

    王缙见杜士仪笑着下了邀约,当即点头应道:“杜十九郎,后会有期!”

    两拨人就此道别,杜士仪一行往南出城,而王维兄弟则是一路往北。坐在宽敞的牛车中,车又平稳,杜十三娘忍不住端详着阿兄刚刚递给自己,说是王家郎主所赠的长条木盒,颠来倒去看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竹影在一旁笑着说道:“娘子若真想知道王家郎主送了什么,何妨打开看看?郎君既然交给娘子,自然是无妨的。”

    听了这话,杜十三娘终究忍不住好奇,小心翼翼拨开盖子,打开一看,盒中却是躺着一支竹管笔。这竹笔的笔毫隐隐呈紫sè,她轻轻用手触碰,只觉得其毫短而硬,再见竹管上隐隐有一个宣字,她顿时轻声喃喃自语道:“竟是宣城紫兔毫……王家郎主这一出手着实大方!幸好我在洛阳时也绣了些东西,阿兄也预备了回礼,否则便要出丑了!”

    出长安城安远门,沿往南的通衢大道行出不多远,一行车马就拐上了一条两边绿树如茵的小道。随着那些似曾相识的景象映入眼帘,杜士仪只觉得尘封多年的某些记忆逐渐复苏,一时竟有些心神恍惚。当初乍然成为另一个人来到这个陌生的时代,他虽然很快便接受了杜十三娘,但却一直都抗拒着踏上樊川故地。可如今这一回来,那些景象却不仅仅是冲击,还有一种熟悉的亲切感,让他绷紧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的亲切感。

    京兆杜氏的起源,是因为当年汉宣帝徙高官富资者充实杜陵,建平侯杜延年以两千石迁徙其中。其后虽有不少后代徙居别地,但大多数仍是以杜陵为郡望。如今的杜陵早已衰败不堪,但杜氏群居的樊川却仍然欣欣向荣。

    杜曲分南杜北杜,南为杜固,位于潏水南岸,南倚神禾原,北为杜曲,在潏水北岸,北倚少陵原。南杜北杜隔河相望,均为诸杜所居。有道是累世衣冠,无论是南杜还是北杜,衣冠户比比皆是,纵使田间小童也往往能歌善诗,一片风雅氛围。虽则因为山野风光极其出众,因而除却世代居此的杜姓诸家之外,也有不少朝中官员再次建造别业庄墅,但十姓九杜,却是毫不夸张的事实。而杜士仪和杜十三娘的祖宅,便在北杜。

    一别三年,就连杜十三娘也忍不住挑高了车帘,贪婪地看着这故乡的景致。当车马经过一户人家前头,她先是愣了一愣,随即高声叫道:“停车,停车!”

    “十三娘?”

    杜士仪回头才叫了一声,却只见车门突然被人推开,紧跟着,杜十三娘竟是提着裙子自己从高高的牛车上跳了下来。还不等紧随其后的竹影上去扶着她,她已经到了柴扉前用力敲了几下,旋即高声叫道:“大媪,大媪!”

    随着这声音,那屋舍里头很快有了动静。一个身穿粗布衣衫的中年妇人一面擦手一面从屋子里出来,看到杜十三娘的一刹那,她仿佛是突然呆滞了,紧跟着方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竟是疾步冲到了柴扉前,有些慌乱地打开了柴扉,这才紧紧抱着杜十三娘的双臂道:“小娘子,真的是小娘子!可终于回来了,这几年传言什么的都有,奴还以为……还以为……”

    她一时激动得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等到目光落在马上的杜士仪身上时,她的声音更是一下子断了。她越过杜十三娘,有些跌跌撞撞地来到杜士仪面前,这才伸手捂着口鼻,一时声音哽咽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见此情景,杜士仪连忙翻身下了马,却只见妇人突然一把抱住了他,竟是失声痛哭。一时间,路上偶尔过往的其他行人无不侧目。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近,杜士仪最初很有些不习惯,待见杜十三娘低头拭泪,竹影亦是眼圈红了,他只觉得眼前依稀浮现出一个年轻rǔ媪的面庞,僵硬的身体也就柔软了下来。樊川故地,还有多少承载着他脑海中那些记忆的故旧?

第一百一十四章 家业已倾颓

    尽管最初相见时一度失态,但被杜十三娘称作为大媪的中年妇人冷静下来之后,立时便连连赔罪。她是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二人的乳媪秋娘,却不是杜家的奴婢,杜士仪身患重病的时候,她虽再次有孕在身,却还是帮着照应了好一阵子,直到害喜实在太严重,这才不得不回家休养。后来得知杜十三娘千里迢迢护送兄长去嵩山求医的消息时,她再寻去杜家,兄妹却早已经走了。

    此时此刻,她使劲擦了擦眼角,这才含笑说道:“之前就有消息说,郎君和娘子在东都,可一直都不见回来,奴又有些将信将疑,没想到今日终于把你们给盼了回来。三年没回来,恐怕郎君和娘子都未必记得回家的路了吧?正好奴眼下闲着也是闲着,奴来带路。”

    杜十三娘从前常常溜到秋娘家里来玩耍,刚刚也是路过这熟悉的屋宅,一下子没忍住,这会儿秋娘如此自告奋勇一说,她立时喜笑颜开地挽着其臂膀说道:“哪里会不认得!不过,大媪你要带路,那就再好不过了。阿兄,好不好?”

    知道这最后一句不是真的求自己的允准,而是小丫头在撒娇,杜士仪自然笑着点了点头。而秋娘谦辞再三,终究拗不过杜十三娘,被硬拽了上车。这一路上,杜士仪只听到背后牛车中叽叽喳喳满是杜十三娘的声音,仿佛想把在外那三年的经历,全都原原本本告诉秋娘。想到刚刚那简朴到几乎简陋的屋宅中,仿佛并没有别人,而记忆之中秋娘有丈夫有儿女,他不禁心中疑窦重生。

    尽管有秋娘家里那样的陋宅,但北杜之中,更多的是一座座别业庄墅。即便外间看去仿佛山野乡宅,可从外头经过,但只见豪奴守门,内中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偶尔有车马行出,大多前呼后拥从者众多。这还是如今朝中并无极其出挑的出身京兆杜氏的官员,多数人家都是以门荫出仕,抑或是吃祖上的老本,否则这冠盖如云的景象自然更盛。而车中秋娘的话,也随风飘进了他的耳中。

    “这些年杜曲之中宗族繁衍,人是越来越多了,听说上一次朱坡文会,除却咱们杜曲,杜村、瓜洲村、杜家湾、朱坡,一时各支杜氏散居樊川的都派了人去,俊杰云集。听说杜郎君拜入了当世大隐卢公门下,朱坡杜老府君高兴得不得了,还当着大家的面盛赞杜郎君是有福之人,否极泰来……”

    有了秋娘的引路,自然比之前纯凭杜士仪那点往昔记忆,以及杜十三娘的印象找地方容易得多。牛车在那些历经数百上千年形成的路上走了许久,终于停在了一座宅院跟前。和此前那些或小巧玲珑,或大气恢弘的别业山第相比,这座宅院外墙瞧着还有几分整齐肃穆,然而大门紧闭门前空无一人,隐隐之中便透出了难以言明的萧索意味。

    秋娘敏捷地钻出车厢跳下牛车,打量了一眼这座自己曾经受雇呆过许久的老宅,这才黯然叹了一口气道:“这外墙听说是当年郎君和娘子离开之后,朱坡杜老府君命人重新修葺的,修葺好了之后就吩咐锁上了门,不许人出入,这好几年了,内中十有八九没法住人。因郎君和娘子一去就是这许久,最初音讯全无,还有人打过这片宅地的主意,打算买了去造别业,后来东都传来讯息后方才一时消停了。”

    自己兄妹不在,叔父杜孚在外为官,杜士仪深知秋娘所言虽甚为可恶,但却是人之常情,因而也没放在心上。此时此刻,面对那重重的铁将军把门,他便招手叫了刘墨上来,又指着那一把挂锁道:“你们可有办法把这锁给我取下?”

    尽管刘墨等人没有一个是开锁高手,但胜在人多力量大,一群人乒乒乓乓折腾了好一阵子,那把最初纹丝不动坚挺异常的大锁,终于咣当一声掉落在地。然而,就在刘墨松了一口大气,伸手猛然一推那两扇大门之际,随着那嘎吱嘎吱的难听声响,一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大喝。

    “何人如此大胆,竟敢擅闯杜氏屋宅!”

    随着这一声暴喝,七八个骑马男子便出现在众人面前。只见头前一人膀大腰圆,腰胯长刀,脊背挺得笔直,下颌髭须乌黑,竟是一条昂藏大汉。就在他一打手势,吩咐随从上前围住杜士仪一行人的时候,突然只见牛车中一个年轻少女探出头来,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

    “十三兄!”

    这一声十三兄,杜士仪脑海中顿时浮现出了一个人影。然而,那杜十三虽然常来家中蹭饭,亦是五大三粗的魁梧人,可只比他年长五岁,白净面皮,哪里像如今此人这般面庞带着几分黑亮油光,还有一丛让人辨不清楚年龄的髭须?

    “十三娘,哎呀,真的是十三娘?”那髭须汉子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从马背上一跃落地之后,三步并两步来到了牛车跟前,盯着杜十三娘先端详了片刻,随即便转向了杜士仪。这一次,他几乎没有犹疑便冲了过来,不由分说在杜士仪肩膀上使劲一拍,竟是哈哈大笑道,“好你个十九郎,竟然一声不吭就回来了。幸好十三娘这一声十三兄叫得快,否则我直接先让人把你们都给先拿下再问话!真是的,到了自己家门前竟然先撬锁,你就不知道来找我?”

    杜十三郎杜士翰和杜士仪是同一个曾祖父,然而,和他那满是书卷气的名字不同,人却从小就喜欢舞枪弄棒,竟是长安有名的游侠儿。他自顾自说了这一大堆话,也不管杜士仪什么反应,便径直伸出手把那大门推得更大了一些,待反客为主地先踏了进去,他便站住了。直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都跟了进来,他方才开口说道:“杜老府君就是让人修了墙挡着那些觊觎的人,其余屋舍还都没有修缮。风吹日晒雨淋,一时半会根本住不得。”

    杜十三娘看着那两侧廊房只余下残垣断壁,只剩下那一座孤零零矗立在正中,却也已经呈现出倾颓之势的正堂,想起那一场几乎让她崩溃到绝望的大火,一时忍不住死死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而置身于这个劫后余生的院子里,杜士仪也沉默得一言不发,许久方才说道:“到后头看看吧。”

    “别看,别看了阿兄!”杜十三娘慌忙出声阻止,见杜士仪却仍执意往前走,她只得松开手闪身挡在了杜士仪跟前,“阿兄,你难道忘了,那火便是从后头寝堂开始着的,后头比前头更加不像样子……”

    “没事,难道你还怕阿兄我因为去看上一眼,又成了从前那没出息的样子?”

    杜士仪笑着按了按杜十三娘的肩膀,复又大步往前走去。待到绕过那座仿佛摇摇欲坠的正堂,映入眼帘的就是一片焦黑的废墟。杜十三娘所说的寝堂他完全分辨不出在哪儿,只能看见在那些焦黑的瓦砾中间,竟是有无数杂草野花在这春日顽强地抽出鲜亮的嫩芽绿叶,绽放开五彩的花朵。而与此同时,那一夜在火场中的各种记忆凌乱地在眼前闪过,最后他不得不伸出右手拇指和中指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这才把那一丝躁动压了下去。

    “阿兄,阿兄?”

    听到耳边那个熟悉的声音,杜士仪侧过头,见杜十三娘还是满脸担忧,他便苦笑着一摊手道:“看来,昨晚上先在长安城过上一夜是对的,否则大晚上找到这儿来,恐怕咱们就得露宿在外头了。”

    说完这话,见杜士翰也跟了进来,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十三兄,照你之前那话,这儿还没人进来过?”

    “当然没人进来过。”杜士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又拍着胸脯说道,“这几年都是我亲自带人巡查。而且砌外墙的时候,我让人安设了线和铃铛,如此四邻听到动静就会知道。只不过没想到今儿个,碰到个砸锁的,我还以为是哪儿来的笨贼呢!对了,十九郎,你此次回来,是不是奔着今岁乡贡来的?”

    杜士仪顿时眉头一挑道:“十三兄怎么知道?”

    “还真是?”杜士翰讶异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自己下颌的髭须,“今年京兆府解试听说实在是热闹,不说其他的,光是咱们京兆杜氏,便有七八个打算应考。今年的京兆府解试,主持的是万年县县尉郭荃郭少府,杜老府君那儿听说有好几位长辈去求过,希望他和郭荃打个招呼。毕竟,郭少府当初受过老府君的恩惠。这要是再加上你……”

    “杜郎君!”

    话音刚落,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了一声唤,紧跟着,便是刘墨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外间来了一行人,道是朱坡杜老府君派来的。听说杜郎君和十三娘子回来,请前往朱坡山第一见!”

第一百一十五章 朱坡京兆公

    杜十三口中的杜老府君,便是已经致仕的京兆公杜思温。人称京兆公的缘故,不但因为杜思温出自京兆杜氏,而且因为他在开元初天子设京兆尹之后,当过一任京兆尹,即便时间不过年余,而后就致仕回乡居住,但终究是京兆杜氏这二十年来仕至三品,本有可能成为宰相的第一人。杜思温膝下四男三女,都已经为人父母了,儿子们或由门荫,或由明经出仕,而女儿们亦是各自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尤其是杜思温少女杜氏为嗣韩王妃,在天家的那些王妃当中,也算是一等一的贤惠能干。

    而且杜思温平易近人,犹喜晚辈群聚的场面,自从隐退朱坡庄墅之后,常常开文会遍召杜氏族人才俊,就连京兆府其他各大姓以及游学京城的士子,也往往不请自来,故而寻常饮宴也为一时盛会。

    尽管今日杜思温只请了杜士仪,但杜士翰定要热心地随着一块去,杜十三娘一来没其他地方可去,二来更不放心兄长,三来也想拜见这位长辈,至于田陌竹影并杨综万几个石工,再加上崔氏那些家丁,带着那满是行李的车马都随了去,竟不下二十人。只有秋娘一再辞以要回家,杜士仪拗不过,本要派个家丁送她回去,却也最终被拒绝了。面对这浩浩荡荡的一行人,杜思温派来相请的使者却没有半分异色,相见之后只在前头默默引路。

    一路上眼见得杜士翰言谈举止之间,对自己是真心的热情关切,杜士仪渐渐也就抛开了原本那些生疏,渐渐和人谈笑风生了起来。当提到杜士翰的那一丛髭须时,他却得到了一个令人哭笑不得的答案。

    “这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从前谁看着我都以为是贵介公子,敬我的身份,不是敬我的武艺,实在太没意思!所以,我就索性蓄了这一丛髭须,果然看上去就年长了十岁,别人瞧着我也就存着十分敬意!”说到这里,杜士翰还大大咧咧地拍了拍自己腰中佩戴的宝剑,嘿然笑道,“十九郎既是回来了,若是碰到什么麻烦尽管找我!只要是能用拳头和剑解决的事,没有我不能帮忙的!”

    如此好意,杜士仪自然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当即笑着点头道:“那今后就要倚仗十三兄了!”

    朱坡本名朱博村,因汉哀帝时丞相朱博故里而得名,久而久之,人称朱坡而非朱博。朱坡不在樊川杜曲,却在韦曲东南少陵原南畔。其地去杜公祠三里,在华严寺北,下瞰樊川,每日华严寺钟磬之音,不绝于耳,樊川美景,尽入眼底。此地最是庄墅林立,从武后年间开始,便有不少公卿贵族于此建别业庄墅,山中景致最好的那些地方,常可见山第林立,锦衣如云。

    而杜思温的山第,便在朱坡一座山丘的半山腰。

    到了这里,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都得把车马停在山下的车马下院,然后从登山步道上山。当然,年老体弱抑或是位尊者,可以坐步辇,只今日所有人自然没有连这几步路都走不动的。尤其是杜士仪在嵩山时把登山当成了家常便饭,一路拾级而上从从容容,一旁的杜士翰原本还担心他大病愈后是否会有什么后遗症,此刻终于完全放下了心来,竟笑呵呵地伸手搭住了他的肩膀。

    “好!十九郎,从前你才高八斗,就是那身体太让人忧心了,如今一去三年,归来竟是体魄强健……说起来,你现在也爱上佩剑了?是好看还是真的会用,赶明儿我们比试比试……”

    “十三兄!”

    听到背后那一声重重的咳嗽,杜士翰慌忙回头,见是杜十三娘鼓着双颊瞪自己,他一时间又忆起了从前那个一丁点大却最护着兄长的小丫头。想到当初正是杜十三娘千里迢迢送了杜士仪去嵩山,他不禁有些赧颜地举手说道:“算我说错了话……十三娘,当初要不是我之前正好去了甘凉一带游历,本该是我护送你们去嵩山求医的,说起来……”

    “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提了。”杜十三娘轻轻咬住了嘴唇,随即便抬起头来,脸上露出了灿烂而明媚的笑容,“若没有这一行,我怎么知道诚心能够感动冥君,给阿兄又添了寿元?”

    “咦?”

    这当年用来搪塞了无数人的鬼话,如今再被杜十三娘拿出来忽悠人,杜士仪着实有些不自然。他轻咳了一声便突然开口说道:“我昨日傍晚才刚刚抵达长安,在城内借住了一晚上方才回家来,十三兄你赶到还可说是我在家门口闹出来的动静不小,被你这巡查的逮住了,杜老府君怎会知道我回来了?”

    “杜老府君毕竟是当过一任京兆尹,只要用心,长安城中的动静哪里有不知道的!”

    杜士翰想也不想便随口说道,可话音刚落,就只听山路一侧的岔道上,传来了一个声若洪钟的笑骂:“杜十三,你这背后非议人的毛病可是越来越重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杜士仪自然立时朝那声音来处的方向看去,不多时,就只见一个葛袍布鞋的老者缓步走来。相比他见过的那些清癯老者,老者的身材微微有些发福,面色红润,双眸神光湛然,但头发却已经白了大半,身后还跟着一个年约七八岁的小童。

    走到呆若木鸡的杜士翰跟前,他还笑呵呵地伸出手来在其面前晃了一晃,等到杜士翰忙不迭弯腰行礼,他方才转向了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兄妹俩,似笑非笑地说道:“怎么,十九郎,十三娘,三年未归,不认得我了?”

    “老叔公……”杜十三娘一下子眼泪滚滚而出,竟是不顾山路腌臜,就这么径直下拜道,“当日若不是老叔公借了驭者和车马从者给我,又替我致信登封县,使人腾了嵩阳观旁草屋给我,我……”

    话还没说完,她就只觉得一双手稳稳托住了自己的胳膊。抬头见杜思温笑呵呵看着自己,她不禁不好意思地抽了抽鼻子,这才破涕为笑道:“好在如今阿兄已经痊愈,才学更胜当年,而且打熬得好筋骨!”

    “这后一句才是你想说的吧?”杜思温放开了手,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道,“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弗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十九郎,如今三年后重归樊川,可有所得否?”

    重回樊川,那旧日记忆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涌了上来,再加上那些记忆之中熟悉,实际上却极其陌生的人一个个冒了出来,杜士仪心中总有些不习惯,可此刻这老者却让他想到了授业恩师卢鸿。要知道,杜十三娘虽称人一声老叔公,但论及亲缘却已经很远了,往上追溯五代都连不上关系,可就是这杜思温,当年携他出入公卿贵第,使他年少而声名远扬,可以说是比叔父杜孚更亲近的人,因而,他一愣之后立时长揖。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杜十九此番能够回乡,确实深有所得。不到万死一生,不知生命可贵;不见万千风景,不知天下之大;不见天台山司马宗主,不见嵩山卢师,不知世间真名士,更不得志趣相投的友人……而最重要的是,若不是这一场病,我竟忘记了,身边还有一个只能倚靠我这阿兄的妹妹。所以,多谢老叔公当年借了车马驭者和从者,不但慷慨资助,而且致信帮忙,使我能够重见天日。”

    杜思温顿时笑看着杜十三娘:“十三娘,你家的阿兄从前好归好,就是有些书呆,却不如眼下这般明事理!我还以为你怪我让十三娘一个人带着你去嵩山求医,着实太狠心了呢!”

    “老叔公言重了,只因同姓之谊便慨然相助至此,晚辈已经感激不尽。”

    就算是家中亲戚,帮忙也是好意,而不是义务,更何况杜思温只是同姓之中的尊长!这点是非之心,杜士仪自然能够分得清楚。

    “哈哈哈!”杜思温转身抚掌大笑,随即便颔首说道:“好了好了,不要在门外说话,一块进来!”

    尽管在长安城中还有一座宅邸,但如今杜思温多数时间都住在这朱坡山第,那座宅子则留给了儿孙们住。今日引着杜家这三个小辈一路而入,他便径直领着他们沿着一段依山而建的小路,到了一座刚刚好建在山崖突出位置的亭子,吩咐小童铺下地席,这才示意三人坐下说话。此时此刻,自有婢女捧来各色瓷碟,上头但只见时鲜水果若干,其中最引人注目的,便是一盘樱桃。

    “今年禁苑的樱桃成熟得早,所以樱桃宴还没开,各家公卿就都已经分着了。这一盘还是八娘令人送来的。”杜思温一面说,一面一手托起了那一只小巧玲珑,大约只盛了十几枚樱桃的白瓷碟子,对杜士仪笑道,“十九郎,明岁樱桃宴,尔有意否?”

    “有意。”

    杜士仪言简意赅地答了两个字,随即方才欠了欠身道:“请老叔公赐教。”

    见杜士翰和杜十三娘俱是不出声,杜思温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胡须,淡淡地说道:“已故齐国太夫人娘家的家务事,我不想置评。当年大势险恶,恩怨本就难断,更何况她之后也尽力弥补,杜家那几个晚辈确实过分了。杜文若杜六郎从东都回来之后,添油加醋说了不少于你不利的话,所以他们家的宗长有人前来见我,少不得也指摘了你好些不是。今年杜氏应解试的人不少,而每年京兆府取解,争的素来是前十,是等第。因为只有荣登等第,甚至一举夺得解头,进士科春榜题名的希望才最大。而这么多年来,从来就没有同郡望同姓子弟,一年之中同登京兆府等第的!”

    说到这里,杜思温顿了一顿,这才徐徐说道:“万年县试,这些应试晚辈的长辈,都纷纷来见我,希望我和郭荃打个招呼,我已经一概都推了。至于京兆府试,更不是我一个早就不在其位的昔日京兆尹能够干预的。”

    杜士仪顿时心头敞亮。杜思温是在告诉他,杜氏之中于今岁解试势在必得的人很不少,各房长辈都在拼命运作争取,就是他本房宗族亦然。因而杜思温为表公允,不得不袖手旁观,所以他只有靠自己!

    “老叔公所言,我明白了!”

    “不,你还不明白!”杜思温一时目光炯炯,却是盯着杜士仪,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樊川杜曲虽是你的故乡,但眼下你住回这儿却不适宜。且不说此地距离长安还有二十里,进进出出殊为不便,就是杜氏族中错综复杂的关系,一时半会也是理不顺的。不是崔家派人护送你回来的吗,想必应该提过让你借住平康坊崔宅,你不妨就住在那儿。”

    杜思温说到最后,竟是霍然站起身来,目光炯炯有神:“和岁举一样,解试那两关,无论是县试还是府试,门第声望一样都不可或缺!我暂时帮不了你什么,而京兆杜氏各支都有自己的子弟,如今各存私心,对你无利有害。既然如此,清河崔氏的名头一样能在你行卷干谒时有所助益!只不过,人人都是行卷干谒,如何出彩,你需得另想办法。十九郎,你叔父据说在洛阳买了一处宅子,可这故里却是多年没回来看看了,你只能先靠自己。”

    见杜士仪默然点头,杜士翰面带不忿,而杜十三娘则是满脸黯然,杜思温方才继续说道:“若遇到事情,你尽管让人捎信回来。解试和岁举我无能为力,但其他事情还能够帮得上你。对了……”

    他说着便一扬手叫来小童低声嘱咐了几句,人退下之后好一会儿,便捧着一样东西呈到了杜士仪面前。杜士仪结果一瞧,却见是一块打磨光滑,写着京兆杜思温敬拜的名刺。

    “这名刺你收着,关键时刻求见人时用得上。”

    留下杜家三兄妹用过午饭,承诺应试者乡里具保这一条自会吩咐人办妥,又让管家送了他们出去,杜思温方才又来到了刚刚那居高临下可以俯瞰整条大道的山亭之中,眼看着杜士仪那一行人渐渐下山,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苦笑。

    京兆杜氏,自汉以来便是名门望族,当初杜如晦更是辅佐太宗皇帝创一世伟业,青史垂名。但这些年来,杜氏在朝仕宦的尽管仍然不少,但出色人物却是乏善可陈。只看因为杜士仪还没回来,别人就开始担心京兆府解试等第没有同郡望同姓的先例,便足可见一斑!只可惜,杜十九不是他的嫡亲儿孙,他不能名正言顺胳膊肘往里拐,否则日后族中有事,他就更没有立场说话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此去他日归!

    离开朱坡杜思温山第的路上,杜十三娘独坐牛车,很有些没精神地靠着竹影的肩膀,让本就不知道杜思温究竟说了些什么的竹影心中很是不安。她几次张了张口想要劝说两句,可却千头万绪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方才听到杜十三娘低低地开口说道:“竹影,家里是显然不能住人了。我本来还想求一求老叔公,希望他能在山第之中借一间屋子给阿兄,没想到……”

    杜十三娘说着便深深把头埋入了双手之间。她没想到杜思温竟然会说出那些话。京兆杜氏分明是关中大姓,可如今阿兄却要去住在平康坊崔家!

    而在车外,并骑而行的杜士仪和杜士翰也始终没有说话。

    杜士仪自然知道住到平康坊崔宅有的是好处,然而,他却着实担心日后越陷越深,要真的崔家有意让他迎娶崔九娘那机灵古怪的丫头,他日后就别想有安生日子过了!想着想着,他心里便打定主意,借住归借住,借崔家扬名却决计不行,他得好好另行想办法!而杜士翰则是在忍了又忍之后,最终恼火地策马小跑了几步,随即勒马放声大叫了一声。那响亮的声音打破了周遭的寂静,也不知道惊起了山林中多少飞鸟。

    他也不管旁人用惊诧的目光看着自己,径直扭头对杜士仪说道:“十九郎,不如你带着十三娘住到我家里来!”

    听到这话,杜士仪先是微微一愣,随即便意识到,杜士翰想来是听到杜思温那番话,一时心情郁闷,这才会邀他住到家中。他徐徐策马迎上前去,这才含笑低声说道:“十三兄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你家中人口多,住得也不算宽裕。我如今既是要预备解试,自然还是地方清净些好。老叔公的话你不用放在心上,若是日后重建家宅的时候,我一定请十三兄帮忙!”

    杜士翰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见他丝毫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只能垂头丧气地说道:“既如此,那就依你吧……真是的,好好的居然要住到别家去!”

    车马复入杜曲,杜士仪便和杜士翰一行告了别,随即就招手唤了刘墨过来。当他说到应考期间要借住平康坊崔宅,刘墨立时露出了笑容,想也不想地连连点头道:“如今崔宅无人,又清净又宽敞,正适合杜郎君预备解试,郎主夫人和五娘子早就嘱咐过了。事不宜迟,这就赶快回去吧!”

    “此刻天色还早,也不急,再绕一绕先前我那大媪的居所,既然我兄妹二人暂时不留在樊川,总得告诉她一声。”

    这一路从东都到长安来,刘墨已经大略摸清楚了杜士仪的脾气。尽管大多数时候为人温和,但也不是没脾气的,否则也不至于能压服崔二十五郎。而对于他们这些从者家丁,杜士仪非但从不苛待小觑,而且大多和颜悦色,对儿时乳媪多有敬礼自然不足为奇。因而,他答应一声,便反身策马对其他那些家丁言说了杜士仪的决定。听说要回平康坊崔宅,众人自是人人高兴。

    而当杜士仪隔着窗户对杜十三娘言说,要去瞧瞧秋娘,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杜十三娘立时露出了十分喜色,连连点头道:“好好,我也想见见大媪后来生下的那个孩子如今怎样了!”

    众人沿原路返回,远远看见那座简陋的屋舍时,却只见那屋舍前头围着好些看热闹的乡民,而在这些乡民前头,几个从者簇拥着一个年轻人,而柴扉前则是一个短衫男子在那儿喧哗嚷嚷。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他突然拿出了一把小手斧,竟是一斧一斧狠狠劈着那道柴扉。

    “秋娘,别以为躲在里头不出来,今日便还能给你蒙混过关!你那男人和一双儿女病倒的时候,要不是拿着房契地契来抵,谁会借钱给你?别以为人死了就能赖账,你给我滚出来!”

    听到这有恃无恐的嚷嚷声,还有那一记一记砍着柴扉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心头大怒。还不等他开口吩咐,一旁的刘墨已是打了个手势,几个崔氏家丁当即口中呼喝着策马上去,提起马鞭便开始驱散那围着看热闹的人。这种事他们平素做得多了,此刻赫然驾轻就熟,那虚空挥下的鞭子不时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却无伤人皮肉,只把看热闹的那些乡民赶开了老远。

    这一拨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让几个从者一时大为意外,而那原本在后头抱手而立的那个年轻人则是愠怒地朝来人看了过去。当发现端坐马上的杜士仪时,他的面色立时一变。尽管上一次在东都崔宅曾经见过一面,可那时候他意识到人是杜十九郎已经晚了一步,因而这竟是三年以来第一次面对面相见。此时此刻,他眼神微微闪烁,随即便上前笑呵呵地说道:“十九郎什么时候从东都回来的?若是早知道,我也好去接一接你!”

    若不是上次在东都时,杜士仪还看到过这杜文若,更知道此人在吊唁齐国太夫人杜德之后,甚至没打个招呼便立时离去,根本就没有见过自己,否则眼下听这口气,他甚至会以为他从前和自己极其熟络亲近。眼见得看热闹的人都被赶开了,他便跳下马来,若无其事地说道:“也就是昨天才刚回来。不知道这会儿又是砸门又是叫骂,究竟是怎么回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儿住的是我从前的乳媪。”

    杜文若见杜士仪下马时稳健有力,分明那一场大病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后遗症,他不禁心中生出了几分恼恨。然而,他很快就暂时把这些抛开了。今日上演这一出,尽管他并不知道杜士仪真的这么巧回樊川,可既然碰上了人,那也没什么可怕的。

    在那一场大火之后,杜士仪早已经是家徒四壁的人,不过托庇于崔家,就是崔家,难道还会给杜士仪一个过去的乳媪还钱?

    “有这么一回事?”杜文若故作不知地瞪大了眼睛,随即便笑吟吟地说道,“只可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日天气甚好,我也就打算四处转转,没想到正巧看到此间吵吵闹闹。十九郎既是相问……来人,把那人拖过来!”

    他一声令下,几个从者自然应命无误,须臾就把那个刚刚砸门砸得正起劲的粗短汉子给带了过来。其人有些不安地瞥了杜文若一眼,见杜士仪目光冷冽地看着自己,他登时忍不住使劲吞了一口唾沫退后了两步,这才打了个哈哈赔笑说道:“杜小郎君……不不不,没想到是杜郎君回来了!我这也是被逼无奈,秋娘实在欠了我一大笔钱,已经连年关都拖过去了,若再这么拖下去,我一家老小都要喝西北风了……”

    杜士仪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来到柴扉边。此刻,挂了锁的柴扉已经被劈开了大半,而刚刚还紧闭的屋舍大门,已经被人拉开了来,一脸失魂落魄站在那儿的,不是秋娘还有谁?等到秋娘拖着沉重的脚步过来,用颤抖的手打开了锁,他方才温和地开口问道:“秋娘,你欠了他多少钱?”

    秋娘微微蠕动了一下嘴唇,但看了那额头冒汗的男人一眼,她突然又咬紧了嘴唇,好一会儿方才开口说道:“郎君,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当初是因为给孩子看病,所以把屋宅都抵给了他,如今他既是要债,我搬出来就是……”

    说话间,杜十三娘也已经跳下了车来,她扶着竹影脚步踯躅地走了过来,犹豫许久方才开口问道:“大媪,刘大和你的一双儿女呢?”

    话音刚落,她就看见秋娘眼睛一下子通红,下一刻便蹲下身掩面哭泣了起来。面对这么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杜十三娘只觉得又难过又后悔,忍不住也跟着屈膝蹲下,紧紧抱住了她的肩膀。好一会儿,她才低声说道:“大媪,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这时候,杜文若便信步走到杜士仪身后,毫不客气地一言点破道:“十九郎,你好心本是没错。可就算她曾经是你的乳媪,那也是过去的事了。都说她不但两年前克死了男人,连一双儿女也都在去岁给她克得染上风寒,双双夭折,如此不祥之人,你还是离远些的好。”

    要知道,杜士仪亦是父母双双不在堂,何尝不能说也是孤苦无福的命?

    听到杜十三娘熟悉的娇软声音,想起她小时候抱在手里时那温软的触感,秋娘忍不住茫然抬起了头,听到杜文若的话,却一时浑身巨震。待看见杜十三娘也已经是泪盈于睫,杜士仪则是默然而立并不理会杜文若,她艰难地扶着膝盖站起身,再一次回头望了一眼那曾经有自己的丈夫,有自己一双儿女的屋舍,最终声音艰涩地说道:“娘子可能收容奴这个无家可归的人么?”

    杜十三娘一时震惊得无以复加:“大媪,你说什么!”

    杜士仪只当身边的杜文若不存在似的,伸手叫了此前那粗短汉子过来,这才沉声问道:“她欠你多少钱?”

    “连本带利……五……不,六贯。”一说完,他便发现两道如同利箭一般的目光投在自己脸上,待发现是杜文若面色不善,他知道自己这数字还是说得少了。然而,面对四周那些骑着高头大马的家丁,他虽不敢得罪杜文若,却也不敢太过狮子大开口,当下又搓着双手道,“其实并不多……”

    杜士仪正要答话,可秋娘却突然跌跌撞撞走到他面前,随即直挺挺地跪了下来。吃了一惊的他连忙伸手去搀扶,却不想秋娘竟双手扶地,磕了个头。

    “郎君,奴如今孑然一身,再无长物,只求郎君能够收容。无论浣洗还是洒扫,奴都能做得。”不等杜士仪开口答应或拒绝,她便仰起头说道,“奴真的不想再留在这伤心地了,郎君不用费心替奴偿清欠款,保下这屋舍。人都不在了,还要屋舍何用?”

    “你真的不后悔?”杜士仪再次问了一句,见秋娘咬着嘴唇重重点了点头,他想想她这数年间痛失三个亲人的绝望,不想留在伤心地被人称为不祥之人恐怕也是事实,最终便点点头道,“既如此,那好吧,你进去收拾收拾东西。竹影,待会儿你搀着大媪上车。”

    既然秋娘心意已决,杜士仪也不再啰嗦,等到秋娘进去收拾了东西,又由得竹影将其搀扶上了牛车,杜十三娘也有些失魂落魄地跟着上去,他这才看着满脸意外的杜文若,随意拱了拱手说道:“杜六郎,暂且别过了。”

    杜文若怎么也没想到杜士仪不是苦于拿不出现钱偿债,也不是让崔家人帮忙,竟是直接把这破屋子撂给了那债主,却收留了秋娘。他强自挤出一丝笑容,这才故作诧异地问道:“怎么,十九郎不是今天才回来,却又要走?”

    “故宅已成一片废墟,如今我也没时间收拾整修,只能暂且先放在那儿。至于我……”杜士仪上马之后欠了欠身,这才淡淡地说道,“蒙催相公和崔府卿好意,容我在平康坊崔宅暂住。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

    眼看杜士仪一声喝令,那些随从立时聚拢了来,簇拥了杜十三娘那辆牛车,和后头一辆马车缓缓前行往长安城的方向行去,杜文若不禁呆若木鸡。良久,他方才恼怒地冲着身旁从者喝道:“还愣着干什么,回去!”

    崔家人宁可帮一个毫无干系的外人,却不理会他这正经姻亲后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大清早出城重访故地时,杜十三娘还有几分重回故乡的雀跃和欣喜,杜士仪也自有几分期待,如今离开杜曲之际,兄妹二人却都有些心头沉甸甸的。直到前方那座巍峨的大唐帝都外郭城再次映入了眼帘,杜士仪突然勒马驻足,直到后头牛车上来,他方才到车窗边,一字一句地说道:“十三娘,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日后咱们会风风光光回来的!”

第一百一十七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对于东临东市,西临启夏门大街,北瞰春明大街,南接宣阳坊的平康坊,就如同那一夜所听到的王维王缙兄弟谈话一般,在前世今生都不曾踏入过此地的杜士仪想象中,一直以为此坊既然诸妓群居,必然是声色犬马胭脂水粉之地。

    然而,车马入平康坊西门,他立时知道自己错了。

    在这种三月末天气正适宜的春光明媚时节,路上的女子并不多,锦衣华服策马扬鞭的风流郎君也不多见。一路行去,反而可见一处处屋舍整齐规制几乎一模一样的院落,门前悬着除却打头一两个字,余者全部一模一样的匾额。

    见杜士仪若有所思打量着这些地方,刘墨就知道他恐怕是第一次来平康坊,当下便笑着解释道:“京城诸坊之中,就属平康坊进奏院最多,计有同、华、河中、河阳、襄、徐、魏、夏州、容州等众多进奏院。这些进奏院皆列于十字街之北,最是显眼。每逢岁举,常有各州士子借住。坊间北门东边三曲,私妓云集,也是因为这许多进奏院年年众多乡贡进士和乡贡明经云集的缘故。”

    果然,正如刘墨此言,平康坊兴许有那么些销金窟,但总体却颇为清净,寺庙道观便有数座,此外还有不少官员府邸。其中,黄门侍郎崔泰之的宅邸位于南门之西北,南边则是紧挨着刑部尚书王志愔的宅第。若以崔泰之曾经当过工部尚书来说,竟是南北二尚书的格局。

    然而,和东都永丰里崔氏六房同居,因而宅院宽广庭院深深相比,崔泰之的这座宅邸便要简朴得多。门前不但未列戟,更因为没有挨着坊墙,虽位列正三品,却也没法向坊墙开门。

    进了崔宅那座样式简朴的乌头门,便是第一重大院,待到第二重正门之际,早有管事迎了出来。大约是早就得了东都那边的吩咐,那中年管事分外殷勤,亲自领了杜士仪等人在前院东南隅的一处两进院子安置了之后,又笑着解释说这从前就是崔宅招待客人的小院,清幽雅静云云,又把杜士仪随行的那几个石工安排在前头的那东西廊房中,至于刘墨这些家丁们,也都各有安置之处。

    而等到这一切都安顿好,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当那个殷勤而又不失小心谨慎的管事崔武再次进屋,字斟句酌地询问,是不是要拨两个婢女来的时候,杜士仪便摇头说道:“不用,舍妹那儿已经有一个婢女一个乳媪在,我在山中时习惯了一个人打理起居,若是其他杂役闲事,还有田陌在。”

    “那倒也是。”崔武笑着点头答应,思量片刻却又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杜郎君连日奔波辛苦,未知今日可打算出去松乏松乏?近日平康坊北曲之中听说是连场酒会,名士云集,常有好诗传唱出来。”

    杜士仪冷不丁想到昨夜王维和王缙的谈话,一时莞尔。可还不等他回答,就只听外头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声音:“松乏什么,那种风月之地,都是些虚情假意强颜欢笑,纵有好诗,也不过是香艳之词罢了!”

    进了屋子的杜十三娘有些不悦地斜睨了崔武一眼,见其打了个哈哈附和称是,不消一会儿就溜了出去,她不禁气恼地说道:“看他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要是崔家主人知道他竟然如此不领颜色,肯定要责他多事!”撂下这话,她却又冲着杜士仪挑了挑眉,“阿兄,你可不能对不起五娘子!”

    杜士仪被杜十三娘这自说自话逗得哭笑不得,当下只得站起身来没好气地扳着她的肩头,把人往外推道:“之前说崔家有意把九娘子许配给我也是你,如今又让我不要对不起五娘子也是你……你这人小鬼大的丫头,别随随便便把你阿兄给卖了!好好回房去歇着,秋娘毕竟是乍离乡里,面上不露,心里必然伤心,你去好好陪着他,我这不用你瞎操心!”

    好容易把如今越来越爱管闲事的杜十三娘给哄出了屋子去,杜士仪这才擦了擦额头那些许汗渍,随即来到西边的寝室,直接重重倒在了那矮矮的卧床上。从东都到长安这一路上,他已经遇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乍一到长安回樊川,又是另一件让他没法高兴的事,此时此刻脑袋里满满当当是各式各样的念头,足以让他昏昏沉沉。半眯着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看着那有些晦暗的屋顶,他不知不觉就生出了深深的困意。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当田陌探头进来张望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静悄悄的,不免蹑手蹑脚进来查看,待发现杜士仪睡着了,他不敢贸贸然叫醒他,连忙退了出来,又去禀告了杜十三娘。

    等到杜士仪一觉醒来的时候,就只见室内只余一盏火苗如豆的小油灯,外头一片漆黑。他有些迷迷糊糊地爬起身来,揉了揉眼睛一扫四面环境,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夜是宿在崔宅之中。可下一刻,他又听到了一阵清清楚楚的咕咕声,愣了一愣才意识到竟是肚子在抗议。

    中午在杜思温那儿用饭的时候,他因为思量那些话而心不在焉,本来就没有填饱肚子,这晚饭再一错过,这会儿是真的饿了!

    此前婉拒了崔武拨两个婢女过来,这会儿趿拉着鞋子,掌了那一盏小小的油灯起来找吃的东西,杜士仪便隐隐之中有些后悔。他是不喜欢身边杵着个陌生人,而且是别有用心的陌生人,可难不成此时此刻要忍饥挨饿到天明不成?借着那昏暗的灯光一路找到了西边辟作书屋的那间房,这才在居中堆放书卷的矮足大案上,发现了一个用厚厚皮套子包裹的东西,解开一看,却只见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里头一碗青精饭,另有两个小巧玲珑的酥卷。

    尽管青精饭还有些温热,但别无佐菜,在夜半时分自然难以下咽,杜士仪自然只得拿了那酥卷果腹。然而,此刻肚子正饿的时候,这两样东西下肚非但没有解饿,反而因为不顶用,而让他更加饥饿难耐。就当他掌了灯一路摸索到门口时,却听到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微微一愣连忙上前开门,却只见是秋娘披着一件外衫站在外头。

    “大媪?”

    “郎君,奴睡得轻,听到动静就出来看看。见这屋子里掌了灯,想来郎君不及吃晚饭,是不是饿了?”

    杜士仪原本想搪塞过去,可肚子偏偏极其不争气地在这时候咕咕叫了一声,他顿时赧颜,不禁讷讷说道:“是有些耐不住饥……”

    “幸好奴晚上就问过附近是否有小厨房,也好自己预备些点心吃食。那位崔武管事有心,说是前头院子里会留着灶,晚上也会顿着热水。”秋娘微微一笑说了一句,随即便说道,“郎君且等一等,奴去那儿瞧瞧还有什么。”

    眼见其披衣而去,杜士仪不禁愣了一愣。回到屋中坐具上坐下,他一时思绪繁杂,时而想想杜十三娘,时而想想远在嵩山的卢鸿和一众师兄弟,偶尔崔俭玄那张脸也会浮现出来争抢回忆的空间,腹中饥饿倒是渐渐有些忘了。然而,当屋子的门被人推开,继而一阵香气传了进来的时候,他立刻又惊觉了过来。

    “一时找不到什么东西,就下了一碗鸡蛋汤饼,郎君将就些用吧。”

    所谓鸡蛋汤饼,便是用手捻成一片一片的面片下锅,然后打上一个鸡蛋,再撒上碧绿的葱花和几滴香油,就算成了。尽管简陋,但在眼下饿得能够吞下一头牛的杜士仪看来,自然没有比这更美妙的美食了。一碗下肚,他只觉得身上冒汗,原本肠胃那种极度空虚的感觉也得到了填补,一时竟是舒服地长长吁了一口气。想到秋娘大半夜地爬起来,只为自己做一碗鸡蛋汤饼,他少不得谢了一声,却不料秋娘笑着摇了摇头。

    “奴本已经想一死了之的时候,是上天把郎君和娘子又送到了奴眼前。些许小事,何值得郎君说一个谢字?”她一面说,一面怔忡地端详着杜士仪,许久才开口说道,“更何况,郎君不嫌弃奴是不祥之人,不啻是给了奴第二条命!不早了,郎君吃完漱口早些歇了吧,明日还有明日的事。”

    等到秋娘服侍他漱过口重新躺下,杜士仪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心里已经明白了她为何要抛弃旧宅跟随他兄妹二人的缘由。无论是前世今生,他记忆中的母亲印象都很模糊,可此时此刻的秋娘,却给了他几分母性的感觉。

    说是崔家清净更适合预备解试,但解试和岁举一样,虽然考三场,但第二场杂文方才是重中之重,反而第一场那死记硬背的帖经即便万一不成,可以用诗赋来弥补,所谓赎帖,便是这意思,第三场策论因是最后一场,便为人看轻了。因而,临场抱佛脚自然是大多数士子都不会采用的笨办法。有这等时间,还不如多谒见几位朝中有名的公卿,抑或是赴几场文会诗会,一扬名声来得划算。

    杜士仪既然住进了崔宅,第二天便唤了管事崔武来,仿佛不经意似的问了长安城中近来发生的各种事,尤其是东市西市的斗宝大会,他更是问得极其仔细。当得知自己想打听的那个人果然常常出入其间时,他便若有所思盘算了起来。

    就如同杜思温说的,既然杜家不足以助力,他也不能事事都靠崔家,事到如今,便只有如此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行卷

    在崔家三日,杜士仪把想打听的消息探听了齐全,又做好了万全的预备,这才打算出门。然而,这一天上午,当他骑马从崔家正门出来的时候,就只听乌头门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

    “我是张简,江南东道宣州人士,请见崔相公!”

    六品以上方得建乌头门,在长安城中,这便是官高位显的标志。须知在京即便只为八品监察御史,亦是外官梦寐以求的!

    此时此刻站在乌头门前,看也不看两个门丁的张简,眼睛便直勾勾地盯着里头那一行缓缓出来的人。

    天下各州乡贡名额是不一样的,如同、华二州分明无甚物产,也并不富裕,乡贡进士名额却年年都有三十。而宣州之地却根本不能与之相提并论,整个宣州年乡贡进士加上明经,甚至都不足十人。自从四年前游学到京城开始,他便打定主意要寄籍京兆府应试,可整整四年,却毫无寸进。别说前十等第,就连京兆府解送都争取不到!

    因而,当那一行人终于来到乌头门时,眼见得其中一个门丁仍然拦着自己,另外一个则撒腿过去禀告什么,张简深深吸了一口气,随即退后一步长揖行礼道:“学生张简,有策文一道献给崔尚书!”

    杜士仪自然不会认为别人是把自己这个年纪轻轻的少年郎当成是崔泰之,可即便如此,对这个贸贸然上门行卷,却又忽略了一个最基本事实的人,他不免仍是为之语塞。见人长揖不起,他便轻咳了一声道:“这位张郎君,今日恐怕劳你白走一趟了。崔尚书因母丧丁忧解职,如今正在东都洛阳居丧中。”

    此话一出,那张简顿时浑身大震,一时间竟是没能直起腰来,脸上涨得通红。一想到这些日子辛苦在外奔走行卷,只按照往年积累的各家喜好写文赞颂,竟是忘了打探各家情形,如今捅出了这样一个大笑话,倘若传言开来,纵使自己能够把卷子送进哪家公卿贵第,说不定也会被人当成笑料一般,他不禁连嘴唇都有些哆嗦了起来,又气又恨自己刚刚不曾探问清楚,更没留心内中是否有挂着素幡。直到一只手托了他的胳膊,他才有些浑浑噩噩地站直了身子,却见面前正是刚刚那马上郎君。

    他不意想竟是对方扶了自己起身,赤红的脸仿佛更红了,好一会儿方才讷讷说道:“崔郎君……”

    “好教张郎君得知,我并非崔家人,不过在此暂时寄住。”

    又错了!对了,人家根本就没穿孝服……

    张简几乎恨不得立时找一条地缝钻进去,面上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好一会儿方才强挤出了几个字道:“学生实在惶恐,崔尚书丁忧之事,竟不曾听闻……”

    “我家郎主去岁腊月就报丧丁忧……来行卷之前也不知道打听打听。”

    那门丁的嘀咕声让张简更加无地自容,而杜士仪见他仿佛想要掩面而走的样子,便笑着说道:“长安大,居不易,尤其是公卿官宦比比皆是,想来张郎君奔波辛苦,一时没打听分明,还请不要苛责了他。”

    他虽并非主人,但这话说得客气,刚刚满脸讥嘲的两个门丁和后头几个家丁也就不再吭声了。见张简面色稍稍好看了些,他瞧见其背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便若有所思地低声问道:“张郎君可是还要前往别家行卷?”

    因杜士仪刚刚待人诚恳,这话仿佛并不是嘲讽,张简犹豫片刻便开口说道:“是,还要前往王尚书宅。此外,便是西南隅的李宅。”

    王尚书宅是昨日杜士仪来时曾经路过的,然而,另一处李宅他却不曾听说,当即饶有兴致地问道:“哪个李宅?”

    “是太子左中允李林甫李公的宅邸。”张简并没有注意到杜士仪那微微有些变化的脸色,不曾细想便开口说道,“我听说李中允乃是楚国公的外甥,又与京兆公源大尹家郎君交好,所以也想去那儿碰一碰运气……啊,时候不早了,我就不耽误郎君出行了。”

    时隔两年多,杜士仪已经几乎要忘了李林甫那个日后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权相了,此刻被张简提起,再听其分明连李林甫的亲戚关系都打听得清清楚楚,刚刚却完全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居丧,他不禁挑了挑眉,却是不等张简低头转身辞去,便伸手拦住了他。

    “五品以上及中书、门下两省供奉官、监察御史、员外郎、太常博士,每日朝参,虽旬假亦然。王尚书自不用说,这会儿决计不会在家,李公交游广阔,这时候也未必在。若是张郎君此时去那两家,恐怕还是会扑个空。就算门上留下墨卷,异日是否呈上,却在他们一念之间。”

    张简在京城这好几年,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他即便今日说是来拜会崔泰之,可也压根没抱希望崔泰之会见他,所求不过是留下墨卷,万一下头人敬献上去给崔泰之看了,兴许会赏识自己。被人揭破这一点,他忍不住狠狠咬了咬牙,这才转身问道:“敢问郎君,究竟想要如何?”

    “我只是提醒张郎君一声罢了。说来我数年不曾回过长安,今日既然刚巧遇上张郎君,便想相邀一游,不知意下如何?”

    无论杜士仪好意也好,恶意也罢,此时此刻的张简想不出答应之外,还有第二个选择。把心一横应了下来,他见杜士仪转身对那几个家丁言语了一声,那些人最终都留了下来,只带了一个随侍马侧,身背大皮囊的昆仑奴,他便去乌头门一侧的拴马柱上,解下了自己那一匹黝黑不起眼的小毛驴跨坐了上去。一路沿十字街出平康坊西门,从前就因此地最是举子云集的风月之所而一直不曾来过的他,这会儿不禁异常后悔今日之行。

    要是不来,也不会闹那样的笑话!

    “张郎君。”听到耳畔这一声唤,他立刻回过神,手忙脚乱地拉住了自己的小毛驴,见杜士仪在身侧引马而立,他便不自然地问道:“郎君有何见教?”

    “适才忘了通名姓。在下京兆杜陵杜十九,今天相邀张郎君,是因为在外游学三年未归,于长安城不少人事,都有些陌生了。”

    京兆杜陵杜十九……果然是名门著姓!

    张简暗自苦笑一声,随口说了一声久仰幸会之类的俗话,可当驾着毛驴又走了一箭之地,他突然惊咦一声停了下来,竟是倒吸一口凉气问道:“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便是那毕国公窦宅献琵琶曲,而后又作胡腾诗,又应玉真贵主之请制酒筹二十,昔年又为公孙大家作歌行盛赞其剑舞的杜十九郎?”

    他一口气说了这一大堆,随即竟干脆驾着自己那头可怜的小毛驴径直挡在了杜士仪的高头大马前:“而且此前在东都,又和太原王十三郎为公孙大家救场,一曲《楚汉》被人誉为一时绝唱?”

    有那么夸张吗?

    杜士仪原本只是自报家门,以便于接下来和这张简好说话些,却不想其眼睛发亮,一副把自己当成是名人一般的架势!

    此时此刻,他算是真正有些糊涂了,要说此人消息灵通,不过是洛阳刚发生的事情,却能了若指掌,尤其是李林甫这种尚未飞黄腾达的官员,连姻亲和交好的友人都能摸透,可是,此人却不知道崔泰之已经丁忧,这投递墨卷分明又有些没头苍蝇。于是,他不禁愣了一愣,这才笑道:“张郎君还真是耳目灵通。”

    张简这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让出了道路。想到杜士仪不但门第高,而且又名声赫赫,必然不至于想着从自己这穷书生身上得到什么,他也就坦荡多了,索性一五一十地说道:“不瞒杜郎君说,我就住在长安西市的旅舍中,每日人来人往,各色消息自然多,所以才知道这些。而崔相公素来低调,平素家中子弟循规蹈矩,坊市里传闻甚少……不,兴许是说过我却没太在意,行卷时竟是犯了那样的大错!所幸为杜郎君所阻没献上去,否则……”

    住在西市?

    杜士仪想到此前自己逛洛阳南市时的景象,立时恍然大悟。在那种行肆众多人员混杂的地方,消息确实是最多的,然而嘈杂喧哗,并不适合读书人居住,也不知道这张简在那儿住了几年。转念间,他便开口说道:“那张兄可听说过长安东西市的斗宝大会?”

    “自然听说过!”张简一想到前一日斗宝大会初开时,西市千宝阁前那种盛大的场面,还有在围观百姓前唯一露过真容的那一把万宝鎏金壶,他不禁微微恍惚了片刻,随即才苦笑道,“所以这几日东市西市无不是人流如织,都想一睹宝物盛况。只可惜那些珍玩着实不是我等有福气看的,倒是东西两市那些行肆,因此揽足了客源,大赚了一笔,算是皆大欢喜了!”

    “可否能劳烦张郎君带路,与我去西市一行?”

    张简有些纳闷地看着杜士仪,虽然极其不明白他为何有此意,但思来想去,他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第一百一十九章 无价之宝

    西市本隋利人市,南北尽两坊之地,夯筑围墙厚四米,东南西北各开两门,市内南北向和东西向的平行街道各两条,四街交叉呈井字形。坊内行肆林立,叫卖不绝,西边多是从肉行、鱼肆、食店到饭铺酒肆之类寻常百姓都能光顾的杂店,而东边则是从衣肆、鞍辔行、绢行、帛肆到寄存钱物的柜坊在内的诸多富贵人家光顾的正店。东贵西贱,格局分明。

    千宝阁便在西市的东北隅,据说是自隋朝年间就在长安开了张,这百多年来历经风雨,竭尽全力把根系扎在了众多达官显贵中间,因而哪怕这几十年来,大唐经历了一场又一场腥风血雨,它却始终屹立不倒。而这三年一度的斗宝大会,亦是每每如期举行,一时汇聚了来自各方的富商大贾云集长安。而那些达官显贵们尽管自己不能出入西市,但下头尚未出仕的儿孙却是每家都不少,就是再矜持的,也会派个把管事从者过来。

    这会儿,千宝阁门口两列黑衣卫士站得整整齐齐,把那些看热闹的百姓牢牢挡在了外头。尽管知道这些腰佩宝刀的卫士并不是千宝阁主人所有,而是从京兆府廨派来维持秩序的,可他们仍是难免啧啧称羡。尤其今日乃是第一波鉴宝大会,无论富商大贾还是平民,只要有宝物便可以入内相请鉴宝,而那些贵介子弟豪门家奴,则早早登堂入室在内看歌舞赏鉴,谁不想有份进去瞧个热闹?

    当张简带着杜士仪来到此地的时候,眼看门庭豪奢,卫士肃然,他不禁长叹一声道:“我辈纵使金榜题名,恐怕也是未必能踏入此间一步。”

    “却是未必。”

    杜士仪打量着那些围观人群中,偶尔有一二抱着包袱小心翼翼到门口求见,继而被领进去,但门内也不时有人垂头丧气地出来,他不禁微微一笑,随即就对张简说道:“张郎君,我们进去。”

    张简见杜士仪大步往门前走去,身后那昆仑奴亦是紧紧跟上,他先是一愣,随即想到其出身京兆杜氏,又寄住在黄门侍郎崔泰之府上,报名入内并不奇怪,于是犹豫片刻也追了上去。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杜士仪到了门前压根没提一个崔字,而是指了指身后田陌背着的那个大皮囊,紧跟着,那门前除却黑衣卫士外,专门检视宝物的那个灰衣中年人,竟是看都不看便放了行!

    不明所以的他直到踏进千宝阁,这才有些懵懵懂懂地追上杜士仪轻声问道:“杜郎君,缘何他们不问便放行?”

    杜士仪侧头一看,见田陌亦步亦趋跟在身边,便看着这三年间蹿高了一个头的昆仑奴笑道:“很简单,这次是沾了他的光。”

    跟着杜士仪这个主人,侍弄菜园之外,跟着出门的次数常常很多,最初也出过差错,可杜士仪训诫归训诫,一次也没提过要卖了他的事,在悬练峰卢氏草堂的时候,反而还让精擅捕猎和箭术的侯晓教过他不少本事,久而久之,田陌对于这个新主人的喜欢和倚赖,几乎和从前的薛少府等同。因而这会儿听见这一句话,他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郎君是说我?”

    “没错,说的就是你。”

    杜士仪见田陌大为讶异,而张简则恍然大悟,当下也不再解释,直到一个从者极其客气地将他引到居中一个老者跟前。见这老者正端详前头一人手中朱漆匣子里的东西,他便示意田陌把背上皮囊解了下来。下一刻,前头那老者便懒洋洋地说道:“就是几颗南海珠子而已,成色算不得最好。要卖的话,万钱顶多了,一两半黄金而已,想来定然不入里头那些贵客的法眼!”

    那捧着朱漆匣子的褐衣男子顿时难掩脸上失望,一再强调是祖上所传,到最后见那老者再不搭话,他只得怏怏把匣子递给了旁边一个从者,接过了对方手中的一张纸券。

    “只到旁边柜坊去领钱就是。是要足贯的铜钱,还是兑取黄金,随你喜好,下一个!”

    老者一边懒洋洋地说,一边打了个呵欠,可当看到后头那一行三人的时候,他立时停住了伸懒腰的动作。那个年约二十七八,衣着寒酸举止局促的士子直接被他剔除了出去,而那个十六七岁的白衫少年和旁边那个抱着大皮囊的昆仑奴方才是吸引他目光的重点。然而,还不等他说话,就只听更远处传来了一个笑声。

    “哈,这不是十九郎么?前日才回的樊川,今日便到了这千宝阁来,莫非是要变卖什么祖传宝物?”

    杜士仪扭头一看,见是杜文若,他也不答话,只解开了田陌双手捧过来的皮囊,旋即拿出了一把短颈曲项梨形琵琶。面对他这样冷淡的态度,杜文若登时大为恼火,却不想那原本懒洋洋坐着的老者突然目光转厉,随即蹭地一下跳了起来,竟是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便冲到了他们面前,不等杜士仪同意就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抚着那面板,随即又伸手轻轻探了探背板,继而竟是犹如烫手一般缩回了手,这才直起腰看着杜士仪。

    “这面板应是龙柏木,背板仿佛不是一般的紫檀……这位郎君,可否容我一观?”

    杜士仪此前只担心人不识货,此刻见对方显然是火眼金睛的老手,他便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道:“自然可以。”

    等到捧了琵琶在手,老者竟有些呼吸急促,直到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平复了呼吸频率,他这才小心翼翼地轻轻摩挲背板,又用手叩击,不时侧耳倾听。好一会儿,他突然伸手拨弦,几声之后就猛然抬起了头:“不错,是逻沙檀,决计是逻沙檀!这是制琵琶背板最好的料子,千金难寻……而且这竟不是新料,而是多年前的老料,圆润光泽之外,于声线穿透力更是大大加强,价值连城,不,这是无价之宝!”

    见一贯挑剔的这老者竟是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旁的从者情知是碰到了真正珍贵的宝贝,一时间拔腿便往报内中主事的人。而杜文若不想杜士仪竟然能真的拿出好东西来,当即眯起眼睛说道:“十九郎,家传的宝贝若是变卖了,可是要招人笑话的!”

    而那老者却仿佛浑然未觉,当杜士仪笑着点头赞了他一声好眼力,便毫不在意地接过了东西,他不禁开口问道:“郎君若是肯卖,此物可一百万钱!”

    “不卖。”

    杜士仪见一旁的张简已经是目瞪口呆,他吐出了这两个字,便要将那琵琶装入皮囊之中,竟是转身要走。就在这时候,刚刚匆忙退走的那从者已经是领了一个中年人过来,那中年人甚至不及到杜士仪跟前便扬声叫道:“这位郎君,若肯出卖这一具琵琶,敝主人愿意出三百万钱!”

    时值太平盛世,斗米不过七八文钱,一口猪五百文,这三百万钱的大手笔,一时让张简目弛神摇,杜文若亦是目瞪口呆,就连杜士仪也吃惊不小。

    先是一百万钱,再是三百万钱,他岂不是占了张旭一个天大的便宜?

    想归这么想,他还是镇定自若地摇了摇头道:“今日前来鉴宝,只因我从东都偶尔得到此物之后,一直心有不安,所以方才走了这一趟。此物并不货卖,还请令主人见谅。”

    一想到刚刚那从者奔进来说是外头有人拿来一具逻沙檀琵琶时,内中有好几位贵介子弟发出惊叹,其中一人更是势在必得,那中年人闻言虽心中不悦,但还是强自打起精神笑道:“郎君若是嫌少,这价钱不是不可以商量。”

    发现杜士仪仿佛无动于衷,他不得不加重了语气道:“内中毕国公家窦十郎君对这琵琶极感兴趣。毕国公乃是圣人舅父,尊崇第一,若是郎君肯出让,结下这一段善缘,今后必然前程似锦!”

    他满心以为这番话必然已经说得极其到位,却不料面前那少年郎眉头一挑道:“窦十郎竟然在此么?我道是何人能如此重视一把乐器,既是窦十郎,那便丝毫不奇怪了。去岁东都一别,已有年许不得相见,还请引路。”

    见杜士仪竟仿佛认识窦十郎,原本还担心做不成此事平白无故招窦家埋怨的那中年人顿时如释重负,当即笑着说道:“既如此,这位郎君请随我来。”

    等到杜士仪随其而去,一直被人当成空气一般无人理会的杜文若终于再也挂不住脸,冷笑一声扭头就走。而张简这才如梦初醒,当下咬了咬牙,也不顾从人是否能跟随进去,拽了田陌便紧紧跟上。

    待到众人入了后院,沿着一条夹道一路穿行,最终来到了一座无遮无拦的大堂前,眼见里头那一方方坐具上,但可见众多衣绫罗锦绣的贵人,堂上中间空地上铺着锦毯,其上四五个衣轻纱的舞姬正扭动着曼妙身躯,身后几个乐伎则是操持着各色乐器。笙歌曼舞之中,隐隐约约仿佛还夹杂着一股香甜得仿佛让人懒洋洋的香味,张简只觉得脚下倏忽间仿佛更加沉重了起来,竟是迟疑片刻,方才跟着上台阶踏入其间。

    “那逻沙檀的琵琶可是买下来了?”左手边一席上,一个斜倚着的年轻人懒洋洋地问了一声。当那中年人匆匆来到他身边蹲下身子耳语了两句之后,他才突然坐直了身子,盯着杜士仪仔仔细细端详了起来。好一阵子,他便哈哈大笑道,“我道是谁能有这般绝世珍宝,却原来是杜十九郎!快过来坐,你之前在东都安国寺和王十三郎那一曲琵琶,名声可是传到长安来了!”

    众目睽睽之下,杜士仪旁若无人地信步来到窦十郎面前,颔首之后便毫不客气地在一旁婢女搬来的坐具上坐下了,又接过了另一个婢女递来的一碗饮子。笑着饮了大半碗,他才说道:“不瞒窦十郎说,若非那一曲《楚汉》,我也得不到这一具无价之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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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