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盛唐风月TXT下载盛唐风月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盛唐风月全文阅读

作者:府天     盛唐风月txt下载     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九十章小僧舞棒,名动天听

    小和尚罗盈个子不高,生xìng也有些腼腆害羞,可听到杜士仪这大笑声,他误以为自己jīng擅武艺这一点被人质疑,一时急得脸上更红了。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眼见得墙角靠着一把笤帚,一时想都不想便疾步上前,三两下拆了那笤帚的短棒在手,两三下便将其舞得呼呼风声作响。

    发现杜士仪止住了笑声,他顿时更来劲了,将这一截算不得长的笤帚棒子舞得水泼不入,时而拄地人跃其上,时而横扫斜撞,到最后他一时兴起,抡起这一截棒子重重往地上一砸,可却因为棒子毕竟太短,整个人都不由自主斜支在地。然而下一刻,就只听啪的一声,这一根本就不是练武器具的可怜棒子,很不争气地断成了两截,头里的竹节更是完全裂得开花八瓣,看上去惨不忍睹。

    这一次,杜士仪固然只是莞尔,一旁的田陌却忍不住捧腹大笑。而被这动静惊动而来的还有一个中年僧人,一看到罗盈坐在地上满脸呆滞,而一旁笤帚头子可怜巴巴掉在地上,手中只拿着半截棒子,地上还有开花的另外半截,他顿时额头青筋毕露,疾步上前劈手便把罗盈拽了起来。

    “主持让你好好看着北院门,你不但偷懒,还在这儿玩这种把戏!走,随我去见主持!”

    “明光师兄,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我没想到这棍子这么不结实……不对,我只是想让人知道,我真学过武艺!”

    “学过武艺也不是让你这样胡闹的,主持真是太宠着你了,把你送去少林寺可不是让你这般耍猴的!走,这一次非得让你面壁一个月不可!”

    见这身材矮小的小和尚已经是急得语带哭腔,空有一身刚刚展示出来的好武艺,可却丝毫不敢反抗,只是在那苦苦哀求,杜士仪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当即缓步上前说道:“这位明光师傅,都是我适才一时言语莽撞,让这小师傅以为我嘲笑于他,故而方才演示了一番武艺。他毕竟还年纪小得很,不如宽宥他这一次如何?我这边厢替他赔个不是,那把笤帚我替他赔了吧。”

    明光刚才也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杜士仪,可先前只当他是被罗盈一番胡闹下惊得呆滞的寻常香客。此时见其上前含笑拱手赔礼,身后还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昆仑奴,他一愣之后便松开了手。待发现罗盈一落地便闪身躲到了杜士仪身后,还用那种怯生生的祈求目光看着他,他那一腔恼火顿时化作了乌有,深深吸了一口气后向杜士仪合十行礼道:“既有这位檀越替他求情,那今次的事情便暂且罢了。只是罗盈!”

    他突然冷冷瞪了小和尚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一把笤帚并不值得多少,但佛门一草一木,都是善男信女捐助,必要好好怜惜,不可随意浪费,这是主持素来教导的。你既然从小为主持收养,就更应该明白这个道理!回头自己去把《楞伽经》抄一遍,否则别怪我禀报主持和监寺,让你再去面壁!”

    杜士仪原本还以为这明光是有意为难小和尚,可是,当听到末了这一番教训和惩罚,他不禁对其以及那位素来如此要求的主持肃然起敬。即便看到背后的罗盈苦着脸从他背后闪出来,垂头丧气地答应了,他也没再继续求情。接下来明光得知了他的去向,没再多问便告退离去,而小和尚的话也没那么多了,一声不吭在前面引路,等到了前头一座小门,他方才老老实实低头合十道:“已经到了,请杜郎君自己进去吧,我还要去北院门值守。”

    “哦,多谢小师傅了。”谢了一声之后,见罗盈转身要走,杜士仪看着他光溜溜的脑袋,突然心中一动,又开口叫道,“小师傅留步。”

    眼见人纳闷地转过身来,他便褪下手中那一串菩提子手串道:“刚刚有劳小师傅一路带路,又因为我的缘故要去抄《楞伽经》,这手串便算是一点谢礼吧。你身在佛门,戴着打坐正好。”

    “啊。”罗盈瞪大了眼睛,待要谦辞的时候,却不防杜士仪已经走上前来,不由分说将手串塞在了他的手中。见对方眼神清澈,尽管他自己也有两串手串,可他想了想仍是如获至宝地揣在了怀中,深深躬身道,“多谢杜郎君惠赐,我一定会好好保存的。”

    那菩提子手串是崔家葬礼完毕之后,杜士仪在那家寺庙留宿之际,主持亲自送过来的,说是在佛前供奉开光之物,崔氏子弟一个没落下,甚至他和杜十三娘兄妹也都得了,戴在手上不过一时起意。刚刚他是因为觉着这个小和尚实在有趣,若赏赐银钱未免没意

    思,把这手串送出去倒是正合适。这时候,看着小和尚兴冲冲走得飞快,他便笑看着田陌道:“从前你说你力气大,刚刚撞上这小和尚,是不是好像撞到一块铁板了似的。”

    “郎君,他的脊背确实硬得很。”田陌忍不住又揉了揉脑袋,这才转身盯着那矮小家伙的背影,“刚刚如果给他一条真正的棒子,他舞起来一定更好看。”

    田陌这话杜士仪只是置之一笑,进了门后,看到眼前赫然是一座极其轩敞的院子,他想起来时崔俭玄神神秘秘提过此地的来历,不禁心中颇有些感慨。洛阳城中,如这样主人昔rì烜赫一时的并不在少数,比如太平公主那座旧宅,如今是安国女道士观;修文坊一坊之地本是时封雍王的李贤旧宅,如今是弘道观;韩王元嘉宅如今是国子学;张易之宅如今是奉国寺……正可谓是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而这种叹兴亡的心情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一瞬间,就在看见那一双迎上前来的丽人时消解得干干净净。将近三年不见,公孙大娘仿佛仍是一如昔rì光景,岁月和风尘并没有在她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反而让她的面庞更多出了几分莹如玉的光辉。倒是当年还显得有些青涩的岳五娘蹿高了半个头,出落得窈窕有致,容颜不妆而丽,耳朵眼上还戴着一对时下不甚流行的金环,显出了一种带着西域风格的绮丽。而当见到她时,岳五娘竟是比公孙大娘更激动。

    “杜郎君!”叫了一声之后,岳五娘忍不住往杜士仪身后扫了一眼,见只跟着一个通身黝黑的田陌,她不禁讶异地问道,“怎不见崔郎君?他不是家就在东都永丰里吗?”

    “崔家太夫人去岁年底仙逝,所以他有孝在身,不能过来,让我代致问候。不但是他,崔家五娘子和九娘子也让我向公孙大家转致问候。”杜士仪见公孙大娘一刹那间变了脸sè,随即露出了几分黯然,他便又解释道,“昨rì太夫人方才下葬,今rì我和崔家人一块从邙山回来,就得知了公孙大家到洛阳的消息,所以他们就让我前来代为相见。至于那铜牌,实在是公冶先生还算好说话,没能用上,所以如今完璧归赵。”

    “没想到齐国太夫人竟然仙去了……太夫人为人宽仁慈和,当年我逗留洛阳期间,多亏她命人照拂,崔氏两位娘子亦是待我以诚。请杜郎君回去之后,替我向崔家各位致意。齐国太夫人地位尊崇,如今我已错过,不敢贸然登门祭奠,便只能在这安国寺中为太夫人祈福了。”说到这里,公孙大娘冲着岳五娘微微颔首,见其双手捧着铜牌送回到杜士仪面前,她方才含笑说道,“我送出去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莫非杜郎君连这点心意都不肯留在身边?”

    “公孙大家言重了,我只是怕此物有什么要紧之处,你既然这么说,我留着便是。”公孙大娘都这么说了,杜士仪连忙探手抓起那铜牌,将其再次放入怀中收好,这才苦笑道,“一别经年,公孙大家还真是和从前一样犀利。对了,今次你师徒几个打算在洛阳驻留几天?”

    “洛阳不比他地,那些达官显贵总不能全都得罪了。少则五六天,多则十天半个月,我也不能肯定。”

    公孙大娘话音刚落,一旁的岳五娘便笑道:“更何况,因为杜郎君所赠的那几首诗,师傅在各州县也曾经求文人雅士做过几首类似的雄奇诗赋,然则总不如你那几首朗朗上口。如今既是侥幸又遇上了,杜郎君还请大笔一挥,再为师傅添几首诗吧?杜郎君,那边冯家姊妹三个也正在看着你呢。若非你那些诗,她们三个也不至于沾光,如今都畿道和河北道,谁人不知冯氏三姝的美名?”

    “那也是公孙大家带挈得她们一举成名。”杜士仪哪里肯接岳五娘这话茬,干咳一声便岔开话题道,“今次过来,也是为了代崔家五娘子转致一个消息。公孙大家如今名震河洛,声名已经直达天听,据说圣人对于公孙剑舞亦是感兴趣得很,对左右说过不妨召入宫来教导教坊司的内人。”

    “啊!师傅的名声竟是连圣人都知道了!”岳五娘顿时瞪大了眼睛,脸上露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随即方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入宫门深似海,那到时候岂不是……”

    相比岳五娘的先喜后忧,公孙大娘却是微微蹙眉,随即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多谢杜郎君转告,我知道了。明天首rì献艺,倘若十三娘也在东都,杜郎君不妨请了她一块前来观瞻。较之三年前,我自信这剑器舞比从前大有进益!”

第九十一章夜半春心动

    入夜的安国寺一片宁静。

    僧人们晚课之后,大多数都已经入眠,少数修为jīng深的老僧或参详佛经,或默诵经文,或打坐参禅,总而言之,在外头走动的,只有偶尔一队提着灯笼的巡夜僧人。安国寺中并不像化度寺那般曾经有过富甲天下的无尽藏院,自然也就少有jiān徒觊觎,如此巡视,往rì不过是习惯使然。然而,现如今公孙大娘师徒以及麾下乐师歌姬都住在本寺,为防出事,巡查已经比往rì加派了一倍的人。

    那一行提着灯笼,手持棍棒的僧人从公孙大娘一行人所居的jīng舍后头围墙竹林中穿行而过,不多久,青翠的竹林中便探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来。那人先是盯着渐行渐远的灯笼光芒看了好一会儿,随即方才往那jīng舍并不算高的围墙望去。好一会儿,他犹犹豫豫地露出身形,往前踏了一小步,但很快就仿佛是避如蛇蝎似的缩回了脚。

    不行不行,要是他真的踏出这一步,这么多年的佛法就白修了!

    将近月末,天上的残月又被乌云笼罩,因而这竹林幽暗,巡夜人刚过,除却他再也没有别人。凭着他那些年苦练的功夫,要翻过那堵墙易如反掌,可小和尚罗盈却是犹如双脚钉在了地上一般,就是始终不能前进一步。尽管今天白天才是第一次见到岳五娘,可她那一颦一笑,却仿佛勾魂夺魄似的,让他怎么都难以抑制那颗躁动的心。尤其是傍晚时分,毗邻这座jīng舍的另一处院子为人占去,他就更忍不住那种冲动了。

    “那王郎君之前盯着公孙大家和岳娘子的目光分明不怀好意……对,我是来提醒她的!”

    小和尚终于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合适的理由,又使劲鼓足了勇气,这才一步一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围墙。然而,手扶着那夯土所筑的围墙,分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过去,可他又再次犹豫站住了。偏偏他那右手又碰到了左手那串菩提子手串,这下子更是苦了脸。

    那位杜郎君肯定是因为他武艺好,佛xìng又高,这才送给他这串手串的,可眼下这事儿要是万一给人知道……阿弥陀佛,他都在想什么呢!

    罗盈使劲晃了晃脑袋,想要驱除脑海中那股罪恶感,可这种纠结不但没有消失,反而更重了。满心惶然的他忍不住背靠着夯土围墙缓缓坐了下来,心里却把诸天神佛全都求遍了,希望这些佛祖罗汉出来指点自己该怎么做。然而,拿这种事情求神拜佛的结果只能是让他更感彷徨,整个人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在那围墙下头踱了好一阵子,这个从小生长于佛门却第一次动了凡心的小和尚愣是进退两难。

    chūn心一动,就是佛祖驾临指点迷津,又哪里是能拉得回来的?

    就当他满脸痛苦地抱头之际,练武多年而锻炼出来的敏锐耳朵却突然捕捉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其中有脚步声,有兵器在行走之间摩擦衣物的声音,有衣袂被夜风吹起的声音。一刹那间,原本还在苦恼的小和尚一下子提起了jīng神。他运足目力往黑暗中看去,见是几个鬼鬼祟祟的黑影彼此掩护着朝这边潜了过来,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这时节坊间已经夜禁,武侯也应该在四处巡行,安国寺乃是清静之地,这jīng舍更是位于寺中腹地,值夜的师兄们都练过武,怎会让这些人轻而易举地从外头潜了进来?

    他正要张口嚷嚷,可下一刻,他却突然灵机一动,生出了另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

    要是就在这里把这一伙贼人统统收拾了,岂不是能让公孙大家另眼相看?说不定,岳娘子还会笑着夸赞自己武艺高明,那时候,他就又能多对其说几句话了!

    小和尚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当即也不出声,只小心翼翼往旁边朝那几个人掩了过去。他是在少林寺正经学来的武艺,每rì上下山中挑水,也不知道吃过多少苦,这会儿自然是丝毫声音也无。即便他静悄悄地接近了那些人,对方竟是丝毫没有察觉。非但没有察觉,那几个人靠近了夯土所筑的围墙之后,竟是还有闲情逸致说起了话来。

    “公孙师徒毕竟是jīng通剑器的,万一惊动了她们,或是她们不肯就范……”

    “惊动了就强来,至于反抗……那剑器不过是耍着好看的,真正对敌肯定是花架子,不用担心!”

    “郎君家中什么婢妾没有,这一次瞧中的竟然是这等名声赫赫的!”

    “若不是名声赫赫,怎能入郎君法眼?她就是再有名,也不过一飘萍,王家可是公卿之家!再说了,师徒一块上,那真是……”

    听到这些窃窃私语之后的yín笑声,小和尚登时心头大怒。对于艳若桃李却常常冷若冰霜的公孙大娘,他是不敢接近,但心里却是敬畏得很。更何况,那可是岳五娘的师傅!此刻确定了他们就是傍晚时分强行要住进寺中jīng舍的那位王郎君从者,他终于再也忍不住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他看准那个随随便便把佩刀放在手边,偏又距离自己最近的一个人,突然猛地扑了过去。

    这犹如猛虎扑羊似的一招,顿时打了这帮原本嘻嘻哈哈把今夜之行当成是玩耍的家丁们一个措手不及。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那家丁就被罗盈高举过头,继而摔到了他们几个当中。这黑灯瞎火的时候猛然来了这下子,他们登时乱成一团,一时间再也顾不上什么要隐秘要安静,纷纷彼此呼喝着同伴,又有人手忙脚乱地点亮了一个火折子。

    然而,没有这一丝火光还好,就在火光稍纵即逝的一瞬间,就只见那点亮火折子的人眼前猛然出现了一个黑影,紧跟着人就发出了一声惨叫,不多时便是重重的坠地声,听声响不知道是压断了几根竹子。

    “是个小和尚!”

    “小心,这小和尚厉害得很!”

    “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咱们聚齐围上去!”

    在这打斗声越来越大的时候,那仿佛暂时被人遗忘的jīng舍围墙上头,也现出了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那数量与结果绝不对等的一场打斗,此人突然扑哧笑了一声,随即便脑袋一低又不见了。

    “师傅!”岳五娘兴冲冲地冲进了公孙大娘的屋子,笑吟吟地对正在仔细擦拭剑器的公孙大娘说道,“后头动静这么大,师傅你还真沉得住气!我刚刚去瞧过,就是白天见过的那个小和尚正和一群人厮打在一起,那些人瞧着像是隔壁霍国公王大将军家里的从者!”

    “哦。”公孙大娘头也不抬,直到徒儿娇嗔地上来按住了自己的肩膀,她才淡淡地说道,“那几个鬼鬼祟祟的家伙,不外乎是打我的主意。倒是那小和尚奇怪得很,仿佛在那儿徘徊了好一会儿。”

    “肯定是因为被师傅的绝世风采给迷得神魂颠倒了……哎哟!”

    岳五娘敏捷地躲开了公孙大娘那突然抄起桌上裙刀突然上挥的一记,可等退到安全地带,她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时,却突然只觉得头上发髻一松,紧跟着,原本绑得严严实实的头发竟是整个披散了下来。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道,她也不恼,一面随手结发,一面不解地问道:“师傅就真的只当不知道?”

    “你去叫醒康老他们,让他们大声呼喝……记住,就喊有贼!”

    在那一阵阵呐喊呼喝声中,不但寺中巡夜的僧人渐渐都赶了过来,就连早已睡下的主持崇照法师也被惊动了。当他匆匆带着人到了这jīng舍后头的竹林时,看到就是四处亮着几个火炬,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好几个直哼哼不能动弹的人,旁边的罗盈则是被两个僧人死死拉住。而傍晚时分才刚住进来的那王大郎及几个从者,则是正和早一步赶过来的监寺等僧人理论。

    “监寺,是他们觊觎公孙大家,半夜三更鬼鬼祟祟的想翻墙潜入jīng舍!”

    那王大郎恼恨地瞥了罗盈一眼,随即冷笑道:“他们鬼鬼祟祟,你哪来的证据?”

    小和尚脸sè涨得通红:“是我亲眼看见,亲耳听见的!”

    “笑话,可有旁证?”见罗盈哑口无言,他便一振袖子满脸桀骜地说道,“我这些从人是因为正巧有人起夜,看到这半夜三更有人接近公孙大家的jīng舍,却发现有人意图不轨,所以方才叫了人出来擒贼,却不料这意图不轨的恶僧竟然倒打一耙!这安国寺好歹也是受敕封的大寺,寺中竟然有人不守清规,真是笑话!”

    罗盈只觉气得胸口都疼了,连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你……你血口喷人!”

    “家父爵封霍国公,官拜左武卫大将军,检校内外闲厩兼知监牧使,我也有官职爵位在身,你这连剃度都未行的小沙弥,是谁血口喷人还用问?”

    此时此刻,崇照法师怎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尽管不知道罗盈怎会出现在这儿,可对于这个从小收养在寺中的孤儿,他却有十足的信心,更能断定必是王守贞yù行不轨。然而,此事倘若真的闹大,无论是对寺中清誉,还是于上下僧人,都会受到莫大的牵连,王守贞却决计动不了一根毫毛,他只能把心一横上得前去。

    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jīng舍那边传来了一个清亮而娇媚的声音。

    “各位大师,师傅请我来传一句话。此刻夜sè已深,明rì还有一场盛会,既然不曾出什么大事,不如揭过了如何?”

    听到公孙大娘让人如此传话,崇照法师哪里不知道这息事宁人的背后,必然是公孙大娘也明白事情原委。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王守贞,他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公孙大家如此说,便把这个犯事的小沙弥先押下去,明rì一早再作理论!”

    尽管崇照法师息事宁人,但等到散去之后,王守贞满脸yīn霾地看着那公孙大娘所居的jīng舍,见其中丝毫没有动静,他不禁召了一个从者过来,恶狠狠地说道:“居然让个小和尚来坏了事!给我去查查,这小和尚究竟是什么来历,和谁有往来……我就不信随随便便一个小光头就有如此大胆!还有,这公孙大娘既然如此摆架子,我得好好给她一个教训,让她明rì那一场剑舞休想如意!”

第九十二章群贵云集,张颠吴狂

    二月二十七rì一大清早,安国寺所在的宣教坊东南西北四座坊门便迎来了陆陆续续的车马。而辰时过后不到半个时辰,安国寺不得不在寺院各处门前入口高挂免战牌,让闻风而至的百姓们大为失望。好在艳妆戎服的岳五娘亲自出来赔礼,道是接下来三rì之后,会在洛阳修善坊的波斯胡寺前那片空地再演一场,这才让一时喧然大哗的民众稍稍平静了一些。因而,当巳时过后,陆陆续续的车马从寺院东边的车门徐徐而入时,大清早聚拢的百姓已经散去了好些,只有极少部分存着侥幸之心的,依旧聚在那里不肯离开。

    安国寺主持崇照法师如今已经年逾六十,在洛阳诸寺的主持中,也算得上德高望重的高僧。因今rì是他亲自请来公孙大娘献艺,因而莅临寺中观赏的,多半都是历年来香火供奉不绝的香客,或者是与寺中僧人诗文唱和谈禅说经的文人墨客。这其中,既有豪门世家,书香门第的子弟,也有本地缙绅,抑或是文人雅士,寻常的善男信女也不少。那演武场四周围搭起的台子中,早已有寺中僧人安设好了一处处雅席。

    此时此刻,来得不早不晚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在知客僧的领路下到了一处雅席,正要入座之际,杜士仪突然对身旁知客僧人问道:“昨rì我来时,曾有个叫做罗盈的小沙弥引路,他如今可还在?”

    他本是对那小和尚印象深刻,故而随口一问,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那知客僧竟是面露难sè,好一会儿才低声说道:“檀越恐怕记错人了,寺中并没有如此一个小沙弥。请檀越和娘子入内落座,贫僧还要去安顿其他客人,失陪了。”

    “阿兄?”杜十三娘本来想着崔家正在办丧事,自己这样出来看剑舞是不是说不过去,可崔五娘和崔九娘全都告诉她不妨事,撺掇她跟出来看看热闹,她想起从前在登封所观那一场,又着实心中痒痒,故而今天就跟了出来。此刻,见兄长望着那知客僧的背影面露沉吟,仿佛没听到她的唤声,她忍不住又拉了拉杜士仪的衣袖,“阿兄,那个小沙弥难道有什么不对?”

    “没事。你不用担心,只是昨天见他有趣随口一问,许是此人不认得,我回头再找个人问问。”

    杜士仪见杜十三娘面露关切,便笑着摇了摇头。等到他携杜十三娘入座之际,那边厢正在指挥侍女整理剑器的岳五娘冷不丁瞥见了他们兄妹二人,立时撇下手头的事情,兴冲冲地往这边走来。她今rì一身簇新的战甲,除了头上没有罩上头盔,乍一看去竟是和战场上威风凛凛的将军没有区别。到了近前的她甚至还笑吟吟地重重一拍腰中所悬宝剑,笑吟吟地对两人打招呼道:“杜郎君还真的把杜小娘子带来了!”

    将近三年不见,杜十三娘固然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可此刻看见岳五娘那凹凸有致的身材,以及妩媚娇艳的面庞五官,勾魂夺魄的眼神,她却忍不住生出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除此之外,还有一种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jǐng惕感。于是听到岳五娘这小娘子的称呼,她忍不住开口说道:“公孙大家从前在登封一曲剑舞技惊四座,今rì重临洛阳,我当然要跟着阿兄再来观瞻观瞻,当然,名师出高徒,我也想见识见识岳小娘子的剑舞!”

    岳五娘没料到自己无意中说了一个小字,竟惹来了杜十三娘这般反诘,一愣之后若有所思打量了人一眼,嘴角便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容:“好啊,就请杜小娘子好好见识见识。这三年中,我随师傅辗转各地,见识了许多从前未曾经历过的大场面,可是今非昔比了!”

    “哦,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这两个年岁仿佛的小丫头暗藏机锋斗嘴斗得不亦乐乎,抱手站在一旁的杜士仪只觉得好笑得很。尤其是看见杜十三娘竭力挺胸昂首,仿佛就想和岳五娘一较高下,对比人在崔宅时娴静大方举止有度的大家千金模样,他不觉更有一种荒谬的感觉。不管怎么看,小丫头跟着崔五娘只学了一个皮毛,骨子里其实还是存着那种莫名的好胜心,在这种地方就立时表现出来了。然而,摩挲着下巴看热闹的他却丝毫不曾发觉,不远处两个正在说话的中年人看见他们这边的这一幕,交谈两句之后竟是并肩走了过来。

    “杜郎君,就快开始了,我得赶紧回去预备。”岳五娘犹如男子那般交手行礼,随即又冲着杜十三娘嫣然一笑,“今rì开场和压轴都是师傅排练的新舞,还请杜小娘子尽情观赏。须知这雅席是师傅亲自请崇照法师让人安排的,绝不逊sè于那些为达官显贵安排的好位置。”

    转身翩然而去的

    岳五娘见那边两个面目陌生的人联袂而来,只当是其他观赏剑舞的客人,颔首一笑后便不以为意地径直离去。而那两人也仿佛并没有被岳五娘的艳光所慑,闲庭信步地来到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这一座雅席中,年纪大的那个便问也不问坐了下来,稍稍年轻些的那个却笑看着杜士仪问道:“这位小郎君和那公孙大家的弟子熟识?”

    两人皆是衣衫随意,一个不管不顾坐下来便拧开了酒葫芦的盖子,咕嘟咕嘟大口大口喝着酒,丝毫没在意这乍暖还寒的天气,自己身上不但外袍敞开着,里头一件羊皮袄也一样敞开着;而问话的这个甚至连衣袂处还沾着几点墨迹,瞧着显然是不拘小节的人。更何况,这雅席乃是早早就由寺中定下了每一席谁人何座,还有杜十三娘这女眷在,两人贸贸然闯了过来,怎么看都显得太过随便了。

    因而,面对这不请自来,而且还自来熟的两个人,杜士仪忍不住皱了皱眉,待见那盘膝坐着大口喝酒的中年男人猛地放下酒葫芦,就这么用大拇指虚按身前,口中喃喃自语,仿佛在写些什么,他心中一动,便从容一笑道:“数年前某与舍妹在登封有幸见过公孙大家和岳娘子舞剑,因而结下了不解之缘。如今得知公孙大家又到了洛阳,故而方才携妹再来观赏。”

    这个赏字才刚出口,他便只听那边厢传来了一个爽朗的声音:“杜十九郎!”

    杜士仪抬头往声音来处望了过去,连忙留下竹影和田陌随侍杜十三娘,喜出望外地迎了上前:“王兄,我还以为你必定回长安去了!”

    “本是要走的,可因为去岁圣人回京的时候,天气已经冷了,我担心舍弟体弱,所以打算三月启程,谁知道正好遇到公孙大家莅临洛阳!更没有想到,你不声不响竟然回来了!”

    一年不见,王维看上去比从前仿佛瘦削了几分,此刻含笑和杜士仪打了招呼,他就侧身让了一步,指着身后一个面容酷似自己的少年郎笑道,“这是舍弟王缙王十五郎,十五郎,这便是我和你说的,京兆杜陵杜士仪杜十九郎!”

    这一对年岁仿佛白衣翩翩的兄弟俩往那儿一站,杜士仪忍不住暗叹山川灵秀尽钟于此,因而王缙拱手施礼之际,他微微一分神,随即连忙还礼见过。既然刚刚自己那边都已经有不速之客光临了,他也就索xìng盛情相邀两人到自己那边去,王维一看位置正佳,立时笑着答应了,王缙则是落后一步,趁着杜士仪在前边引路,轻轻拉了拉兄长的袖子。

    “阿兄,杜十九郎那一席位置颇佳,应该是安排与那些权贵的,咱们贸贸然过去是不是不太方便?”王维乃家中长子,在王氏一族同辈之中行十三,王缙从小就习惯了凡事跟在长兄后头,眼下却不禁轻声提醒道,“而且那同席的两人,瞧着仿佛不拘小节……”

    “咦?”王维这才注意到杜士仪带他们兄弟俩过去的那雅席上,除了杜十三娘还坐着另外两个人。他定睛端详了片刻,突然不假思索地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拽住了杜士仪的胳膊,低声问道,“杜十九郎,和你同席的那两人,难道是张颠和吴狂?”

    “嗯?”杜士仪对这不请自来的这两人正心存疑虑,此刻听王维这一问,他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立时倒吸一口凉气,“莫非是张旭张伯高,还有吴道子?”

    “虽说我漫游两京,只偶尔见过他二人两三次,但如他们这样行事做派的找不到第三人,应该不会认错。据说他们都极其喜爱公孙大家的剑器舞,可公孙大家行踪飘忽不定,所以他们遇着如此良机,必然会想方设法地占据那些最好的位子。”

    “若非王兄解释,我正在狐疑这两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是谁!”杜士仪闻言莞尔,眼见得王缙身后,尚有一个抱着琵琶的僮儿跟着,他便笑说道,“话说回来,王兄真是好雅兴,竟连琵琶都带来了!”

    “那两位想必都是来观剑舞找灵感的,其实,我也许久没有谱出新乐,今rì恰逢公孙大家献剑舞绝艺于安国寺,若能因此得些灵感,那我此行就是一举两得了。”

    等到和杜士仪一块走入那雅席之间,他见杜士仪浑然没看见那大名鼎鼎的二人似的,径直走到杜十三娘旁边欣然坐下,他忍不住暗自点头,一回首看见王缙正若有所思盯着张旭和吴道子看,他立时拽着人坐到了右后方席中,不等王缙开口说话便低声说道:“张颠吴狂那两位不可用常理忖度,认出了最好也只当没看见。平rì达官显贵去向他们求书画,常常会碰硬钉子,更何况我们这些后学末进,不信你待会看着好了!”

第九十三章美人如玉剑气如虹

    尽管王维尚未提醒,但刚刚只看张旭和吴道子过来之后就旁若无人委实不客气地占据了两个位子,杜士仪也知道贸贸然去攀交情试图结识这草圣画圣,恐怕非但没有效果,一个不好反而会自取其辱。再者他跟着卢鸿学过几天画,卢鸿擅长山水,讲的是意境和从容,和吴道子的画风并不相合;而他前世今生的字都是先临楷书,再练行书隶书,xìng子既然截然不同,恐怕几十年也写不出张旭一样酣畅淋漓的草书。

    因而,既然没有必要刻意相交,他就丢下了功利之心,招手把王维身边那小童唤了过来,讨了那一把半梨形的曲颈琵琶在手。

    见杜士仪正在端详自己的琵琶,王维便携王缙到了杜士仪身侧坐了,因笑道:“这把紫檀琵琶是我家中祖父传下来的旧物,多年来也就是换过一次琴弦。上头的捍拨是牛皮所制,鞣质古法据说已经失传,因而至今不坏。我当初离乡之rì便带着此物,弹奏时仿佛家乡景致母亲兄弟尽在眼前,所以能稍解思乡之苦。对了,前时十九郎你那一曲《化蝶》,我在二王贵第之中都一一奏过,一时得了满堂彩。只是其中有小小改动,那曲谱我回头便抄录给你。”

    说起音乐,王维立时兴致勃勃,杜士仪闻言莞尔的同时,忍不住想到若是三师兄裴宁人在此处,恐怕也会极有共同语言。然而,他于琵琶上头固然稍逊王维,但于音乐的演绎却颇有见解,此刻剑舞未起,王维先说雅俗,他就谈起寓情于乐,两人说到兴头上,却又弹到了山水入乐,不知不觉更说到了卢鸿关于水墨山水的种种妙处。一旁的杜十三娘只顾凝神细听,而王缙则是时而好奇地看看杜士仪,时而又扫一眼自家兄长,脸上同样兴致盎然。临到末了,杜士仪便含笑说道:“我那时候见卢师山水,只觉得用一句话形容何谓恰到好处的山水意境最妙,那便是浓妆淡抹总相宜。”

    “好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

    这突兀的一声喝彩打断了两人的话,杜士仪和王维几乎同时往发声处望去,却只见张旭仰头痛喝了一气,这才随手把显然已经空空荡荡的酒葫芦随处一扔,竟是打了个响亮的酒嗝道:“不错,无论写字,还是画艺,正是应该浓妆淡抹总相宜……嗝……好痛快,真是热死了!”

    他使劲一扯领子,只听滋拉一声,那原本就敞襟露怀的衣裳竟是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然而,丝毫没在意的他却反而长嘘一口气道:“好凉快!”

    就在杜士仪和王维面面相觑之际,只见一个锦衣华服三十出头的男子笑容可掬地来到了他们这雅席前头,冲着张旭拱拱手道:“不想今rì张公也来观赏公孙大家这剑舞,此席人多逼仄,主人翁那边却宽敞得很,请张公移步前往一叙如何?主人翁新得好笔墨,苦于无人一试其锋,今幸会张公……”

    这文绉绉的客套话还没说完,张旭便没好气地打断道:“你知道我是谁?”

    “张公玩笑了,东都之中,谁不知道张公草书一绝……”

    “那你可知道我这席中其他人是谁?”

    “这个……”那锦衣男子有些狐疑地扫了一眼座上其他人,见杜士仪和王维王缙白衣年少,显见顶多是有些才名的寻常年轻士子,杜十三娘区区女流不足为奇,至于衣衫上还有几团污迹的男子,多半是个和张旭有些交情的画师,他便赔笑道,“想来应是张公的友人……”

    “草书一绝?嘿嘿,东都之中未必人人知道我草书一绝,可人人都知道我张颠一讨厌的便是假客气,二讨厌的就是有眼无珠的人!”张旭突然一张嘴,一时间但只见一股酒箭从他口中喷涌而出,竟是溅得那中年男子衣衫下摆到处都是,这时候,他方才再次打了个酒嗝,似笑非笑地说道,“如何?尊驾还要请我去一会令主人翁否?”

    这中年男子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就只听那边厢突然传来了一声响亮的铜钹声,顷刻之间,原本四处交谈阵阵的雅席之中顿时一片寂静。趁着这机会,那中年男子勉强说了一声届时再来打扰就狼狈退去,而张旭却根本没理会他,侧耳仔仔细细听着那铜钹声以及随之而来的管弦丝竹,带着赤红酒晕的脸上哪里还能看到半点醉意。而在他旁边,此前刚刚笑问过杜士仪如何识得岳五娘的吴道子,这会儿也专心致志地看着场中,眼中仿佛再也存不下他物。面对神情和此

    前大不相同的草圣画圣,杜士仪也忍不住放下了手中的紫檀琵琶,目光落在了那场中。

    随着一个乐师的横笛声仿佛从极远之处缓缓响起,仿佛一股扑面而来的chūn风,虽说等公孙大娘出场等得几乎不耐烦,但各处雅席的宾客们脸上神情,却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而随着人们逐渐放松,就只听一个微微有些沙哑的歌声随乐响起。

    “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chūnsè未曾看。”

    这仿佛间中能听到几声黄鹂啼鸣,又仿佛能听到雪山之中冰雪融水淙淙留下的横笛声中,但只见两个矫健身影骤然翻入场中,手中剑器系着黄绿sè绸带。当那绸带随着她们的腾挪之间上下纷飞之际,纵使当初就是自己把这一组赫赫有名的《塞下曲》全数写给公孙大娘的杜士仪,也是为之目不转睛。然而,只是倏忽之间,那平缓柔和的乐声中突然带出了几分金石之音,旋即便是俶尔之间一声战鼓闷响。

    “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为斩楼兰。”

    随着歌声一时加入了另外两个女声相和,只听一声战马嘶鸣,竟是公孙大娘一人一马仿佛从天而降一般跃入场中。马上的她头戴金盔身穿明光甲,手中却持着双剑。在此时高升的红rì映照之下,那一对剑器仿佛爆裂出无穷无尽的光芒,在场中上下纷飞,时而脱手击地,时而凌空shèrì,那一团团光芒也不知道晃得多少人不得不以手遮目,而张旭却仿佛毫无所觉似的瞪大了眼睛,拳头已经是捏得紧紧的,口中不停地喃喃自语。

    “竟然不是西河剑势,竟然不是原来那番套路……好,好,这剑舞可以不拘一格,写字为何不行?没错,没错!”

    张旭一边说一边激动地站起身来,浑然不觉自己这一站几乎遮挡了背后杜士仪几人的视线,所幸他很快就跌坐了下来。而他旁边的吴道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不知何时取出执在右手的画笔已经跌落在地。而他却根本没察觉到,竟是用右手食指在地上写写画画,不时还低声嘟囔两句。而在这两个已经沉醉入迷的人之外,王维无意识地拨了两下琴弦,眼睛却是直勾勾的看着那浑身上下连带剑器都反shè着猛烈rì光的人影,仿佛连呼吸都一时为之摒止。杜十三娘则双手紧紧抱着杜士仪的胳膊,紧张激动地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至于杜士仪本人,面对此刻这将rì光反shè利用到了极致的剑器舞,在叹为观止的同时,他突然想到公冶绝评论公孙大娘剑器舞时,说他若是将那惊虹剑练纯熟了,便会觉得公孙大娘犹如水银泻地一般的剑舞不过尔尔,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公冶绝未免高看了他,也小看了公孙大娘……士别三rì当刮目相看,更何况如今已经三年!这三年之中,公孙大娘仿佛脱胎换骨又有莫大进益!

    “天兵下北荒,胡马yù南饮。横戈从百战,直为衔恩甚。”

    歌词骤然一换,刚刚不知不觉只剩下公孙大娘一人独舞剑器的场中,骤然间又是三人登场。这一回三人之中,一个身材高挑的银盔小将却是带着面目狰狞的鬼面具,耳垂上的金环在烈rì照shè下显得熠熠生辉。她手持弯刀和另两人堪堪战成一团,一时刀光如圆月,剑光如匹练,交相辉映让人目不暇接。而收势而立的公孙大娘策马徐徐退后,随着骤然接上声音截然不同高亢的歌声,她手中一对剑器骤然在身前相交,猛然间一夹马腹,如同神兵天降一般往那刚刚分出胜负,银盔小将的两个对手溅血倒地的战团之中跃去。

    “握雪海上餐,拂沙陇头寝。何当破月氏,然后方高枕。”

    眼看那头戴狰狞面具的银盔小将差之毫厘地避开了那跃马下击,继而几个翻滚便消失在了众人视线中时,所有人的第一反应不是如释重负出了一身冷汗,反而是响起了无数惋惜的叹气声。就在这时候,一度渐渐压抑下来的沉闷鼓声突然间又高亢了起来,横笛声和琵琶声亦是随之奏出了雄壮之音,原本只一人的唱词声,亦是再次加入了另外两个的唱和声。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就在这歌声连唱三遍,一遍比一遍更高亢的时候,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蹙了蹙眉,总觉得那本应和谐的乐声歌声舞姿之中有什么不太协调。就在这时候,他身边的王维突然面沉如水地站了起来:“那琵琶声音不对!”

第九十四章救场如救火

    张旭和吴道子都丝毫没有察觉到王维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王缙和杜十三娘却都惊觉了过来。然而,看到杜士仪打了个手势表示让自己只管定心观赏,杜十三娘犹豫片刻便又坐了回去。而王缙眼看杜士仪二话不说就起身带着王维悄悄从后头退了出去,绕了一大个圈子往那边厢一大块帷幕遮盖的乐师班子后头悄悄行去,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个大大的疑问。

    阿兄看似xìng子平和,但骨子里却是一个极其傲气的人,和这杜十九郎的关系,竟似乎真的好得很!

    场中剑舞正酣,四周观赏今rì剑舞的宾客们目光几乎都集中在公孙大娘以及岳五娘等三个舞者身上,根本没有人注意到不知何时悄悄隐入了那帷幕后头的杜士仪和崔俭玄。而他们的突然到来,却让冯家三姊妹齐齐吓了一跳。年纪最小的冯三娘险些把词都唱错了,等认出杜士仪,她的脸上方才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笑容,一面唱着,目光却始终随着这不请自来的两位客人移动。

    “二位郎君,这里闲人免入……咦?”原本正在打盹的明光骤然惊醒,一个激灵便弹起身上前阻拦,然而,他一看到杜士仪便发出了一声惊咦,下半截话立时说不下去了。等到杜士仪和王维联袂来到一个正在弹奏琵琶的老乐师面前时,他不明所以地跟了上去,却只见那乐师面sè一阵青一阵白,额头上赫然只见一点点豆大的汗珠渗了出来,弹拨的右手亦是有些微微颤抖,显然是在勉力苦撑,顿时心里咯噔一下。还不等他开口问些什么,就只听王维低声问道,“别硬撑了,可有此段以及接下来的乐谱?”

    那乐师满头大汗微微颔首,一时目视身侧一轴书卷。王维当即二话不说拿起来展开在手,几乎一目十行地看了下来。一旁的杜士仪知道这种临场救急的事情,指望王维是最可靠的。因而,他侧头扫了一眼身边这僧人,若有所思地说道:“明光师傅怎会在这儿?”

    “今rì安国寺高朋满座,主持怕公孙大家这里有什么事情照料不及,就嘱咐我来看看,若有需要就打个下手。”明光昨rì听说公孙大娘接待了罗盈带去的那一位男客,听说人逗留许久方才离开,此刻再见人不禁吃了一惊。然而,看到杜士仪微微眯起的眼睛,沉吟不决的脸sè,他想起罗盈眼下的处境,心里委实决断不下。然而,还不等他想到什么由头开口,就只听那边厢王维突然开口叫了一声。

    “杜十九郎,快来帮忙!”

    杜士仪回头一看,却发现王维已经接过了起头那老乐师手中的琵琶,右手迅速拨弦,几乎天衣无缝地堪堪接上了刚刚的乐曲。他慌忙上去将那整个人委顿于地的乐师搀扶起来,又以目示意明光过来将其扶到一边,伸手在其腹中按捏了两下,见那乐师死死咬着嘴唇,面sè更加难看,他顿时心中咯噔一下,随即低声问道:“可是突然腹痛如绞?”

    “是,右边腹部突然疼得忍不住,仿佛整根筋都绷紧了。”

    他问得直接,那老乐师想起此前在登封时杜士仪相助之情,勉强奋起余力解释了两句。此时此刻,杜士仪再无犹疑,立时吩咐明光把人扶下去,又格外嘱咐道:“我眼下没带针具,劳烦明光师傅找个懂得行针用灸的,先给他行针肝经的太冲到行间,可以暂缓疼痛,然后再设法找个大夫好好调治。”

    等到这边厢人走了,他冷不丁一回头,瞥见冯家三姊妹虽还在唱歌,三双眸子却都盯着自己,他只能笑了笑,待到那乐声终于告一段落,下一刻,他就看见一身戎装的公孙大娘突然闯了进来,面sè冷厉地问道:“怎么回事……啊!”

    那一曲揭幕的剑舞竟是已经完结,这会儿外头彩声雷动,可公孙大娘看看站在那儿的杜士仪,又瞧瞧从容坐在乐师位子上的王维,丝毫没有初演第一幕大获成功的喜sè。尤其是当杜士仪三两句解释了那老乐师犯了急症,被明光搀扶了下去安顿,她的脸上更是为之一变。尽管刚刚那曲子的衔接外头几乎听不出什么变动,但她用这乐师康老已经是许多年了,那细微的乐声以及感情变化她听得一清二楚。此时此刻,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冲着杜士仪裣衽施礼道:“没想到这一次又是杜郎君救了场,妾身感激不尽。”

    “这一次可不该归功于我,是王十三郎慧耳辨出了端倪来。公孙大家,这就是在两京赫赫有名的太原王十三郎。”

    见杜士仪向自己颔首微笑,王维方才抱着琵琶站起身来,等到公孙大娘上前拜谢,他连忙谦辞了两句,随即便看着杜士仪说道:“虽则刚刚勉强接上了,但毕竟本来就所剩无几,所以方才没出纰漏。这第

    一曲的谱子我还熟悉,可我刚刚随眼一扫,下一曲是新曲,若曲曲如此,恐怕得杜十九郎你助我一臂之力。”

    “我?”杜士仪顿时忘了公孙大娘就在身边,指着自己的鼻子哭笑不得地说道,“王兄是不是太高看我了?”

    王维从杜士仪那雅席的绝好位置,以及他带着自己进入此间时,那歌姬三人以及乐师们的反应,还有此时公孙大娘闯进来后的微妙神情变化,便知道杜士仪和公孙大娘恐怕交情极好,因而少不得似笑非笑地激将道:“别说这会儿没有别人可以顶的上,就是公孙大家这重临洛阳的第一场剑舞,若是因此而落下了遗憾,杜十九郎莫非过意得去?我的办法很简单,其他人不是横笛便是铜钹锣鼓,现找乐师来不及,所以,刚刚送走那个乐师演奏的曲子,我们俩轮流顶上,一来有时间熟悉乐谱,二来也可以稍稍轻松一些。”

    杜士仪瞥见公孙大娘亦是眼睛一亮,那边冯家姊妹三人固然不敢出声,但全都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他不禁苦笑道:“倘若王兄真的这么信任我这个才跟着二师兄学了两年裴家琵琶的门外汉,硬是要赶鸭子上架,那么我只好豁出去试一试了。”

    “两年?”王维愣了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道,“那说起来,你当初在毕国公窦宅一曲新曲震四方,是初学琵琶只一年时候的事了?那还有什么说的,如今又多学一年,自当更加驾轻就熟。公孙大家觉得可是?”

    见公孙大娘莞尔一笑,冯家三姊妹亦是把头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就连那几个演奏其他乐器乐师,对他和王维这两个显见出身衣冠户的士人自然敬重备至,没一个人说丧气话,也对自己露出了善意的笑容,杜士仪顿时无话可说。想到自己名义上只学了两年,但前世今生加在一块,也不过稍逊于王维的经验,他不得不点头答应。因而,等到岳五娘满头大汗团团谢完了宾客绕到这帷幕后头,看到的便是杜士仪和王维这两个不速之客拿着乐谱轻声探讨的场面,一时目瞪口呆。

    “师傅……这是怎么回事?”

    “出了点小事,于是杜十九郎带了那位太原王十三郎来救场。亏得如此,否则接下来就要靠单人琵琶硬撑了。”公孙大娘眉头一挑,继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五娘,预备下一场,这是你的新舞第一次登场,务必赚一个满堂彩才行!”

    “师傅就放心吧!”岳五娘再次看了一眼丝毫没察觉她进来的杜士仪和王维,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深深的自信。她这三年勤学苦练,不就是为了如同师傅一样傲然绽放的一天?

    第一曲剑舞过后,在经历了有些漫长的等待之后,一众宾客方才等来了姗姗来迟的下一曲表演。和此前不同,踏歌而来的女子并非身穿戎装,只见她一身胡服,面上娇艳如花,乍一眼看去仿佛寻常小家碧玉似的,安安静静动作娴熟地在织机旁纺纱织布,不时长吁短叹。直到那清脆的歌声再次随着柔和的横笛和琵琶声响起,众人方才意识到了这新的一曲剑舞为何。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但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这一首自北朝以来在民间流传甚广的木兰辞,在座众人几乎无人不会背诵。因而,面对岳五娘当众换上男装,当众披甲戴盔时,不少贵族仕女都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

    自从太平公主以来,女扮男装已经成为了豪门贵第千金贵妇毫不避讳的风俗,再加上唐初平阳公主便曾经率领娘子军征战戍守,于此节分外有共鸣,因而当马匹上鞍戴辔,岳五娘跃身马上,也不知道是哪家娘子忘情地喝了一声彩,一时间众多女子全都为之附和,就连刚刚一直见兄长不归而心中担忧的杜十三娘也为之面露激动,拳头亦是攥得紧紧的。而王缙则心不在焉地想着刚刚兄长派人来命那僮儿拿过去的琵琶,有心也过去瞧瞧怎么回事,可因为人带过来的话让他留着稍安勿躁,他不免强自按捺继续盘腿坐着。

    “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冯元娘这歌声嘶哑中带着不逊于男子的浑厚。尽管和两个妹妹相比,她从来唱不上去高音,但此刻杜士仪那琵琶声正好用扫指表现那一场场激烈的战争,配合她暗哑的歌声,竟是有一种说不出的协调感。就连赶了杜士仪上这一场,自己正在紧急重温接下来那一曲剑舞所用长曲的王维,也不禁抬起头来若有所思望了杜士仪一眼。

    还说才学琵琶两年,恐怕辜负所托,可他从小浸yín乐理音道,能够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杜士仪的音感实在是好得很!

第九十五章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上

    尽管公孙大娘并不是第一次来洛阳,三年甚至更多年前,在场不少宾客都曾经目睹过她那jīng彩绝伦的剑器浑脱。这其中,张旭当初在河南邺县时,更是公孙大娘连演三场,他连看三场,一时灵感大发,一手草书得以大成。可即便是他,面对今rì公孙大娘及其弟子那一曲一曲仿佛jīng彩不断的剑舞,他已经不知道用大拇指在身前的地面上划了多少次,半截手指黑乎乎的沾满了尘土,甚至还有擦破的痕迹,他却丝毫没有察觉。

    一曲《塞下曲》,一曲《木兰辞》,一曲《邻里曲》,一曲《西河剑器浑脱》,如是四曲过后,当收势而立公孙大娘含笑说接下来是最后一曲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发出了惊咦声。然而,面对显然已近rì上中天的天sè,人们都意识到了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渐渐逝去,面对公孙大娘悄然退场,原本一片安静的四处雅席,方才再次传来了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的声音。就连一直沉醉其中的张旭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侧头一看,却发现吴道子面前的地上,竟是依稀现出了几个人物轮廓。

    “你这是……”

    “这安国寺的几处壁画我一直拖到了现在都没有动笔,今天观这剑舞,终于是有了灵感,如今只等公孙大家最后一曲。”吴道子一面说一面兴致极高地拍了拍手,丝毫没有在意张旭看着自己面前那个涓滴不剩的酒葫芦,满脸古怪的样子。他突然四下望了一眼,突然发现后头只有王缙和杜十三娘,王维和杜士仪都不见踪影,他方才若有所思地问道,“奇怪,那两人到哪儿去了?”

    张旭懒洋洋地扫了一眼身后,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这才嘿然笑道:“管他们干什么去了,若非他们让出了这好位子,咱们也没有看得这般畅快!你我不妨猜一猜,这最后一曲该当是何等形式?会不会是弃铜钹战鼓横笛琵琶等等全数不用,竟是一曲默舞?”

    然而,他话音刚落,身后便传来了一个反驳的声音:“绝不可能是默舞。若是如此,我家阿兄和杜郎君早就回来了。”

    眼见张旭和吴道子同时回头看了过来,尽管知道这二人在洛阳名声赫赫,但王缙年轻气盛,毫不畏惧地继续说道:“阿兄和杜郎君去了之后,阿兄还让人要走了家传的紫檀琵琶,应是另有所用。所以,我敢确定,待会儿绝不会是默舞!”

    否则王维和杜士仪怎肯错过观瞻最后一曲的机会!

    杜十三娘眼见张旭眼睛微微眯起,那小眼睛中仿佛透出某种犀利的光芒,而吴道子则是若有所思摩挲着下巴,她咀嚼着王缙这话,不得不承认杜士仪和王维这一去不回,真的极有可能是拿着琵琶到后台去了。因而,她轻轻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二位,还有王郎君,请不要相争了,横竖不过片刻便是公孙大家最后一曲……王郎君,你觉得刚刚那乐声……刚刚那乐声……”

    “此前一曲,应该是阿兄的紫檀琵琶所奏。”王缙自信满满地挺直了腰,面上带着不容置疑的表情,“阿兄从小习练琵琶,我们兄弟几个都常常在旁边听,再加上那把紫檀琵琶的音sè和寻常琵琶有些微不同,所以我敢担保确凿无疑!我的耳力也就是比阿兄稍逊一分而已,最初那《塞下曲》,末尾部分应该就换人了,第二曲《木兰辞》许是杜郎君,第三曲《邻里曲》是阿兄,第四曲《西河剑器浑脱》又是杜郎君。如今是第五曲,立时就要见分晓了!”

    张旭和吴道子对视一眼,面对这个信誓旦旦的少年郎君,尽管两人都不是jīng通音律的人,可也不免生出了几分兴趣。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顾不得男女有别,挪过去少许向王缙旁敲侧击询问了王维的琵琶技艺,待听说五岁开始学,至今已有十余年,她不禁露出了极其敬服的表情。想想兄长不过练了两年,她那脸上又流露出了几分担忧。

    王缙见杜十三娘突然发起呆来,不禁奇怪地唤了一声道:“杜娘子?怎么突然脸sè不太好?”

    “嗯,没事,多谢王郎君。”杜十三娘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踌躇片刻方才低低说道,“可我家阿兄……阿兄总共只学了两年多的琵琶。”

    这声音尽管不大,但对于王缙来说,却是足以让他瞠目结舌的奇闻。而前头的张旭和吴道子正等着这压轴大戏,此刻也听得清清楚楚。两人对视一眼,吴道子便笑着说道:“哎呀,看来这世间真的是无奇不有,既有张师这样嗜书如命狂草如痴的,也有我这种学书法不成反去琢磨作画的,更有jīng通音律不出两年就能弹

    好琵琶的,正可谓是天下何处不英杰?”

    “没错,真是天下何处不英杰!”张旭半点不谦虚地将这番赞誉照单全收,随即才索xìng无所顾忌地就这么横躺了下来,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光芒,“就等着这最后一曲,能不能让我多一些收获了!”

    外头宾客们正心急火燎等着压轴好戏的时候,帷幕之后的人们也同样在纠结这最后一曲压轴剑舞。除却王维千钧一发之际接上的第一首《出塞曲》,剩下的三曲中,杜士仪奏了两曲,王维却只一曲,算是堪堪遮掩了过去。虽是杜士仪竟责任重些,但毕竟最要紧的是最后那一曲。

    因为这压轴的这一曲《楚汉》,乃是公孙大娘在汴州献艺时,得了一个瞎眼老乐师的古谱相赠,又和那此前那突然犯了急症的乐师参详整整一年多,这才好不容易补完的曲子。如今缺了最重要的人,此刻留在这儿的这个乐师对于弹奏此曲自然是满脸难sè,就连jīng通音律尤擅琵琶的王维,面对中间最**部分大段大段高难度指法的乐章,也一时有些为难。

    见杜士仪亦盯着那一段呆呆出神,王维忍不住出声叫道:“杜十九郎?”

    杜士仪这才恍然回神。见公孙大娘面沉如水,王维则是满脸踌躇,他突然轻咳一声道:“王兄倘若不介意,这一段让与我如何?”

    王维一时大为讶异,就连公孙大娘亦是吃了一惊。然而,当杜士仪拿过那把乌木琵琶,轻拨琴弦试了几个音时,两人不觉都是眼睛一亮。此时此刻,他们也顾不上考虑这其中缘由,王维当机立断地说了一句都交给你了,便去抱着琴谱继续发狠钻研,而公孙大娘则是微微一笑,二话不说便去整理那剑囊中一把把各式各样的剑器。只有眼下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闲得有些无聊的岳五娘凑到了杜士仪身侧,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那手指在曲谱上掐掐划划。

    时间须臾便过去了许久,耳听得外头渐有催促的喧哗声,公孙大娘从剑囊中拣选了一把长度最长,剑柄上并未悬挂剑穗的,又任凭人为自己重新披挂整齐,这才回头看着王维和杜士仪问道:“杜郎君和王郎君预备得如何?”

    王维长长吐出一口气,倏然抬头说道:“应是能应付过去。”

    杜士仪则是再次确定这一段**的乐章和自己印象中那一段出入并不多,此刻他强行记下了几处变化的地方,便抬头说道:“我这儿也预备好了!”

    外间各处雅席之中的宾客们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东南角一处并不甚起眼的雅席上,一个斜倚着的老者看也不看面前跪坐的那个下衫带着明显酒渍的锦衣中年男子,手指一点一点轻轻敲着一旁的凭几,好一会儿方才说道:“我让你去请张伯高,不过是一个由头。他xìng子桀骜狂放,否则也不会时值今rì也只能当区区一小官。可是,你居然会不曾见到贵主便这样狼狈地退了回来,你这是办事还是招祸?”

    “主人翁……”

    “不用说了!”

    老者不容置疑地摆了摆手,想到天子驾返京城,因自己刚刚病了一场,怜自己年老体弱,吩咐继续在东都慈惠坊的私宅荣养,他即便自忖还不到那挪不动的地步,却不得不遵旨行事。而就在去年年末,张说从荆州长史任上转右羽林将军,检校幽州都督,显然即将大用。

    他当年费尽心机摁下去的人,眼看即将猛虎出柙,他却已经垂垂老矣再无余力,焉能不忧?而且,当年他把张说赶出去的时候,利用的是岐王,因而玉真金仙两位贵主,对他一直都是淡淡的。知道天子近来对宰相仿佛别有思量,他本得知今rì金仙公主会微服男装到此观瞻公孙剑舞,所以才特意悄悄易服出门,预备以张旭当成由头,继而再编排一番偶遇,攀谈几句,可却被眼前这个愚蠢的家伙给完全败坏了!

    连偶遇都不会设计安排,他怎么就用了这样的人?

    姚崇已经懒得再吩咐什么,正要示意人退远些,突然之间,他就听得那喧哗催促的声音之中多出了悦耳的琵琶声。尽管今次并不全是为了公孙剑舞而来,可当年太平公主得势,他被迫出外任申州刺史时,曾经看过公孙大娘一曲剑器浑脱,和如今比起来无论气势身段都远远不如。因而,他索xìng抛开了那些患得患失的思量,目不转睛地盯着场中。果然,尽管此刻竟没有铜钹横笛战鼓助阵,可那琵琶声激扬清越,竟是轻而易举就让四周围平静了下来。

    下一刻,也不知道是谁轻呼了一声:“来了!”

第九十六章惊鸿一曲震天地之下

    剑舞原本有曲无词,然而,公孙大娘自从三年前在登封那一曲过后,之后辗转各州县献艺的时候,往往都是以雄浑有力的诗赋唱词,然后将人们耳熟能详的那些剑舞套曲做出少许改动,再将各种剑器浑脱的套路做出适当变换。因她原本就剑舞jīng湛,再加上配舞的诗赋无不是荡气回肠,除却少部分人斥之为离经叛道,大多数观赏的宾客都赞口不绝。因而,当此刻这琵琶乐声先行响起,却并没有如同此前那样配上唱词的时候,各处宾客全都有些诧异。而其中那些jīng通音律的,立时仔仔细细侧耳倾听起了曲子。

    “是新曲……”

    “这调子我一二十年前仿佛依稀听过,只是辗转多年,竟不曾再闻了,应是古曲无疑!”

    “这弹琵琶的人轮拂手法好生jīng湛,竟是我平素第一次得闻,这仿佛是军中长号……啊,公孙大家登场了!”

    尽管仍是一身戎装,但当公孙大娘此番单人单马持剑跃上场中,在那雄壮的曲声之中,所有人仿佛都依稀能察觉到一股悲壮凄绝的氛围。起头议论琵琶曲子的话语声都一时消失无踪,尤其当公孙大娘掣剑在手,随着那宽广雄浑的乐声缓缓舞动,状如校阅麾下无数兵马誓师出征的时候,不少人都不知不觉放轻了呼吸声。

    前头师傅那矫健的身姿看得岳五娘掌心微汗,然而,回过头来看此刻抱着那紫檀琵琶专心致志地演奏,浑然不觉额头上已经油光一片的王维时,她却忍不住又感觉一颗心高高悬起。下一刻,就只听原本那雄乐骤然一变,竟是变得深沉而紧张了起来。恍惚出神的她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片天低云暗,秋风瑟瑟,夜sè笼罩四野的杀机四伏情景之中,待微微回神,转头再去望公孙大娘时,但只见她的剑势也从最初的沉着雄奇突然变得有些疲惫荒疏,隐隐之中透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大意。

    然而,只刹那间,那仿佛让人的心绷得紧紧的乐声陡然直升,号角声、战鼓声、拔剑声、马嘶声……所有声音仿佛倏忽间都聚集在了一起,进而完全迸发了出来。场中的公孙大娘亦是挥剑四顾纵身杀敌,那一把迥异于往rì女子所用轻灵剑器的长剑在她的手中赫然展现出劈砍刺等等军中最常用的招式,再加上那一身战甲见此晕染开的处处血迹,以及那奋不顾身的剑舞英姿,也不知道是哪一处雅席上传来一声情不自禁呼喊了有埋伏的稚嫩声音,而琵琶声恰在此时又由高峰跌入谷底,紧跟着又是一连串跌宕起伏的音节,仿佛依稀能让人听见刀枪剑戟交错撞击的声音。

    正在王维身边的杜士仪见其不过只奏了这一小会儿,就全身大汗,整个人心无旁骛眼无旁物,尤其此刻那左手刹弦表现刀剑相击声音的技法简直炉火纯青,纵使他也曾经亲眼见过诸多名家演奏,此刻也不禁叹为观止。然而,他知道接下来便是自己自告奋勇接下来的最要紧一段,深深吸了一口气之后,便将琵琶竖抱了起来。当王维那边厢声音戛然而止的一瞬间,他几乎天衣无缝地用夹扫之音接了上去。

    除却场下极少数人,正在场zhōng yāng的公孙大娘知道此处方才是真正的关键,当听到杜士仪竟是堪堪接上的时候,她终于为之如释重负。今rì这一曲《楚汉》,乃是她苦心孤诣预备了将近两年的大作,此刻耳听得那乐声犹如雄兵百万席卷,又犹如铁骑雷霆万钧扑面而来,她自然而然便展现出了那种彻底放松的姿态,手中长剑一改此前仿佛是不遗余力的奋不顾身,而是带出了几分随意。那一道道仿佛兴之所至的剑光在周身形成了一条条残影,直叫人瞠目结舌无以出声,而直到这一刻,这一曲《楚汉》自开始以来,没有响起过一次的歌声终于仿佛从极其遥远的地方隐隐传来。

    “九月深秋兮四野飞霜,天高水涸兮寒雁悲伤。最苦戍边兮rì夜彷徨,披甲持戟兮孤立沙岗。离家十年兮父母生别,妻子何堪兮独宿空床?白发倚门兮望穿秋水,稚子忆念兮泪断肝肠,家有余田兮谁裹蒿粮?魂魄悠悠兮往之所以,壮士寥寥兮付之荒唐。汉王有德兮降军不杀,指rì擒羽兮玉石俱伤。我歌岂诞兮天谴告汝,汝知其命兮勿为渺茫。”

    那悠远而哀怨的歌词在场中上空回荡,雅席中不少感情丰富的女人们听着听着,都不由得为之深深动容,如杜十三娘这般的更是忍不住以手拭泪。而即便是男人们,面对同样苍凉刺骨的乐声,长吁短叹的也比比皆是。尤其是心中本就搁着深深愁苦的姚崇,此刻也忍不住埋首双手之中,心中对那种英雄末路的苍凉竟是感同身受。

    如项羽那般英雄人物,亦免不了穷途末路。自己起起落落几度沉浮,拼了一辈子,到头来便是如此下场吗!

    虽仍是青chūn年少,但却看多了生死和倾轧的金仙公主,此刻也忍不住用手帕擦了擦眼睛,这才侧头瞥了一眼一旁的人说道:“怪不得九娘你不管不顾

    非得来观瞻一回,这曲乐也好,歌声也好,剑舞也好,全都是冠绝一时,我竟从未得闻!”

    崔九娘早就被那哀婉的曲子勾起了对刚刚故去祖母的想念,这会儿哭得眼睛红肿,就连秀挺的鼻尖也是通红一片,早就忘了今天自己偷偷溜出来,是为了瞧瞧杜士仪和公孙大娘之间究竟是什么关联,是不是心中明明有别人却还对阿姊纠缠不休。她接过一旁同样眼圈发红的侍女递来的一块冷巾覆在脸上,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出了深深的哽咽。

    “公孙大家的剑舞确实是一时绝妙……无上道师恕罪……我失态了……”

    前头众宾客感同身受,后头的杜士仪也早已全身心地投入了其中。那些此前他还喃喃自语一遍一遍记着的什么推、拉、挽、摇指之类的手法,此时此刻他早已丢在了脑后,但双手却有如神助似的在一根根琴弦上跳动弹拨,那一个个音符不但重重撞击在别人心中,也仿佛奏响在他自己的心中。随着楚歌渐渐止歇,那种金戈铁马呼号震天的场面再次重临,他那手下的音sè越加苍凉,直到划下了最后一个音符,旁边的王维慢起拨弦缓缓再奏,他方才长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竟似乎瘫软了下来。

    这种节奏,这种演绎……竟是他从前至今最淋漓尽致的一首曲子!

    而场中的公孙大娘在那犹如马蹄声的乐曲中,俶尔之间竟是头盔掉落,一头如云秀发便就此散落了下来。然而,没有一个人觉得这是失误,当她脱手掷出手中长剑,那道剑光带着犹如风雷之音插入地面的时候,四周更是一丝声音也无,以往一曲之中三五次彩声雷动的场面在此刻这一曲中竟是从不得见。只当她踉踉跄跄走向那脱手长剑的时候,场下方才发出了声声惊咦。而与此同时,歌声方才再次响起。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一连三遍歌声中,公孙大娘方才轻轻拔起了长剑,一振手腕一抖,却是再次舞起了剑。和此前那般迅疾剑舞不同,这一套剑舞缓慢而又沉滞,带着迥异于寻常女子剑舞的雄浑力道,与那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歌声相佐,越发让人感觉到一股英雄末路的悲凉。先头那一首楚歌,已经让人明白这压轴一曲竟是重演楚汉相争十面埋伏,此刻尽管在座众人都知道项羽别虞姬,是在突围之前,也不禁都深深叹息了起来。

    渐渐地,剑舞由慢转快,但只见公孙大娘那一头秀发在剑光之间跳跃,越发带出了几分凝重的悲意。随着她的剑光缓缓停下,徐徐架在了脖子上重重一拉,整个人颓然倒地的时刻,那琵琶仿佛突然发出了一声高亢的哀鸣,竟流露出一股撕心裂肺,一股慷慨激昂。下一刻,声如裂帛的乐声就此戛然而止,四周围竟是一片死寂,仿佛连呼吸都为之摒止,也不知道多少人在不知不觉中涕泪交加。

    场中公孙大娘久久未起,场后王维抱着自己从小cāo持的紫檀琵琶,久久没有回过神来,岳五娘和两个师妹并冯家三姊妹呆呆地看着彼此,而杜士仪则是盯着双手出神。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那犹如雷动的喝彩声方才把他们从梦中拉了回来,岳五娘几乎不假思索地拉着两个师妹以及冯家三姊妹出场,就连那如梦初醒的乐师亦是拍了拍双颊,和笛师鼓手一块出去,唯有杜士仪和王维你眼看我眼纹丝不动。

    “真真好曲子,我平生第一次得闻如此绝妙的曲子!”王维捏紧拳头奋然起身,眼神中尽是激动的光芒,“虽说力有不逮,只能我二人合力奏完此曲,但竟然能够侥幸未曾错一音,真的是天助我等!”

    “王兄说的没错,今天确实是如有神助。”走到了帷幕一边,见场中那些人受万众追捧的情景,杜士仪若有所思回头冲王维说道,“咱们该回去了吧?”

    话音刚落,王维尚未来得及回答,就只听得外头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今rì这压轴的《楚汉》,想必其中故事各位耳熟能详。奴一介女子,不及当年霸王万分之一,然则自小学剑器,不免沾染了几分男儿意气。奴蒲柳之姿,飘零之身,这些年多有人提亲求娶,故而今rì便以这压轴之曲一述心中之志。今生今世,奴便以剑舞为生,永不提婚嫁!若真的有人容不下,那奴虽一介女流,不过效仿昔rì霸王,三尺青锋伏剑明志而已!”

    这铮铮之语一时让场中一片死寂,原本心头已经轻松下来的杜士仪更是为之大吃一惊。他原本只以为这一曲楚汉作为压轴,是公孙大娘希望这一场一鸣惊人,却不料还有借此明志之意!

    而公孙大娘环视众人一眼,仿佛没看到别人脸上的惊异,从容一笑道:“话说回来,这一曲《楚汉》原本是奴与乐师康老潜心两年预备的曲目,却不料适才他突然发病不能奏乐,多亏了杜王二位郎君齐心相助。如今曲终舞结,奴却不敢忘了二位大功臣。”

第九十七章声名鹊起

    “阿兄!”

    杜十三娘和王缙几乎同时低低惊呼了一声,随即都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杜十三娘儿时也学过琵琶,但家中大火之后就一度全都搁下了,后来哪怕是在东都寄居崔宅期间,她多数时候如饥似渴地在崔五娘的安排下习字读书,明礼学算,这些儿时技艺却少有时间习练。可正因为学过,她知道那一曲演绎成功有多难,至少就连学过三四年的她,也绝不可能企及那样的高度。而王缙毕竟是家学渊源,即便对琵琶没有兄长那样热衷jīng熟,可也明白那一曲的难度。更何况,杜士仪王维二人只是去救场,应该没有事先接触到曲谱的机会,如此一来,他们这一番临场发挥决计是令人叹为观止。

    张旭看着地上那酒葫芦,面带惋惜地叹道:“如此好曲,如此妙舞,当浮一大白……唉,酒带少了!”

    吴道子同样满脸郁闷地说道:“早知道,就该把那剑南烧chūn带上一瓮来!”

    他二人如此表情,其他宾客自然更加一片哗然。当那边厢同样一身白衣的王维和杜士仪联袂出来,含笑团团一揖行礼,有认得前者的立时出声叫道:“原来是太原王十三郎,怪道是今rì这一曲《楚汉》如此绝妙!”

    尽管杜士仪不如王维周游两京名声斐然,前时在东都逗留期间,总共只在毕国公窦希瓘夜宴以及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露过两次脸,但此刻仍然有人认出了他:“原来公孙大家竟是请的当初为作剑舞歌行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出声的是和杜十三娘等人一席相隔不远的一席。他这一发话,四座自然有人相询,那人便笑着说道:“诸位不知道么?杜十九郎是嵩山悬练峰卢公高足,去年奉师进京,先在毕国公宅做胡腾诗,又在玉真公主别馆一蹴而就题二十酒筹,如今坊间已经多用这新筹行酒令了!而且,当初在毕国公宅,杜十九郎那新曲《化蝶》便技惊四座,为毕国公夜宴增sè不少,今rì又有这救场之举,足可见曲艺jīng妙!”

    杜士仪闻声望去,见出声的那三十出头男子赫然是此前在玉真公主别馆见过的苗晋卿,想起崔五娘说其上一科进士及第,制举应文辞雅丽科又夺下第二,却多次替自己扬名,此番又是如此,他少不得向其颔首示意。等到各席多有人盛情相邀前去他们府上赴宴,抑或是其他文会杂谈辩难之类的雅事时,见王维神态自若一一应下,他正寻思着,却不想耳畔传来了公孙大娘的声音。

    “杜郎君,东都亦是权贵如云,未必就不能把手伸到长安,该长袖善舞的时候还需长袖善舞!”

    这话王维也听得清清楚楚,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杜士仪笑道:“公孙大家所言不差,便好似是我,不过是在众人中间混个脸熟而已!”

    公孙大娘好意提点,王维亦是如此建议,杜士仪还有什么话好说,只能一一答应了下来,一路回自己那边的雅席时,他忍不住低头屈指一算,竟是接下来十余rì都排的满满当当。算算近rì之内便要启程赴长安,他不禁暗自苦笑。可就在这时候,他又听到了一个颇为熟悉的声音。

    “杜十九!”

    会叫他杜十九的人,这天底下极少。然而此刻看到那几个显然是男装女子打扮的人当中,站着那个身形容颜全都异常熟悉的人影,他忍不住头痛了起来。然而,他一声九娘子刚出口,却只见被众人簇拥在当中,年约三十许的男装丽人冲着自己微微颔首道:“从前曾听无上真提过,道是杜十九郎急才无双,今rì再见,却不料一手琵琶竟也是如此绝妙。真真好妙手,便是梨园之中,恐也只有三五人能够匹敌。”

    杜士仪记得玉真公主法号无上真,此刻听这男装丽人竟是随意直呼这法号,又有崔九娘在侧,他立时隐隐猜测人恐怕就是和玉真公主同时出家的金仙公主。因而,他立时谦逊道:“这一曲《楚汉》只有当中一段是我所奏,其余都是王十三郎所奏。”

    “王十三郎善琵琶工诗赋,我已经闻名多时了。”金仙公主看了一眼形貌英挺的两人,见王维行礼不迭,她又微微笑道,“异rì若有机会,倒是想请二位郎君为我和无上真做一曲道曲。好了,今rì赏得好曲好舞,更亲眼目睹公孙大家以那最后一曲《楚汉》自抒心志,着实不虚此行。也该回去了……九娘!”

    尽管还想留下来看看,可金仙公主发了话,崔九娘也不好违逆,只能往杜士仪身上瞥了又瞥,最终连话都没说,只给了一个你小心些的凶

    巴巴眼神,继而就跟着去了。她这一走,杜士仪方才看着一旁刚刚见礼之后就没多说话的王维,苦笑着解释道:“是崔家九娘子,肖似崔十一郎,常常穿了她阿兄的衣裳出来招摇,常有被人认错的。至于另一位……”

    “可是八仙媛?”

    对于两位出家入道的公主,坊间常以八仙媛和九仙媛指代,如此不失恭敬,却也显得隐晦。因而,杜士仪笑着点了点头,待到回了自己席间,见张旭依旧高卧,吴道子却不见踪影,他不禁有些奇怪。看见王维被王缙拖到一旁盘根问底去了,他就对满脸欣悦的杜十三娘笑道:“十三娘,又让你担心了一场。我也不知道陪着王十三郎走这一趟,竟是消弭了一场危机。救场如救火,也没来得及对你说。”

    “阿兄总是这样。”虽则皱了皱眉头,但杜十三娘的眉间立时绽放出了无穷无尽的欢喜,“不过,只要阿兄高兴,阿兄扬名,我就欢喜。”

    “只要阿兄名动两京,那就是我最快活的事,阿兄你不用觉得有什么对不住我的地方,倒是我什么都帮不上,心里才过意不去!”那边厢王缙对王维竟也是说出了几乎相同意思的话,随即便咧嘴笑道,“阿兄的琵琶声一响起我就听出来了,只可惜了公孙大家的剑舞,你完全没见着!”

    “rì后总有机会。”

    今rì本是来观剑舞,yīn差阳错之间,却是亲自奏了一首自己从没听过的新曲,对于王维来说,已经足以弥补那缺憾了。待到杜士仪携杜十三娘过来,他急于回去记下曲谱,因而约好再见之rì便匆匆带着王缙告辞。而这时候,杜士仪方才若有所思地对杜十三娘问道:“十三娘,刚刚在这儿的那位吴狂呢?”

    杜十三娘却不认得张旭和吴道子,听杜士仪直呼其人为吴狂,她愣了一愣正要回答自己也不知道,那边厢的张旭耳朵却尖,他坐起身来,不紧不慢地说道:“吴兄答应画这安国寺的各壁题画已经小半年了,一直拖延到现在。他刚刚让人备酒,准备没rì没夜赶工把这些壁画给画完,说来安国寺还真得要谢谢公孙大家这连番剑舞!对了,杜十九郎你要是rì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我张颠。你那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但至少听了之后我还能写几个字!”

    见张旭说完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站起身,就这么趿拉着鞋子缓步而去,杜十三娘不禁怒形于sè。可一看杜士仪面无愠sè,她不禁奇怪地问道:“阿兄,这人好生无礼,你怎么都不生气?”

    “这有什么好生气的,不是狂人,写不出狂草!”

    杜士仪笑着伸了个懒腰,见四处雅席之间的宾客已经渐次离开,他本待也要动身回去,可才走了两步却依稀觉得有什么事情忘记了。绞尽脑汁思量了好一会儿,他方才记起之前那犯了病的乐师康老,还有那个送其下去的明光和尚,一时连忙招手叫来一个小沙弥问了一声,带着杜十三娘和竹影田陌赶了过去。待一路绕到了寺后一间jīng舍,他恰是看见明光守在门前,上前询问后得知康老经过大夫诊治,如今已经睡了,应是饮食吃坏了肚子,他轻轻吁了一口气,随即便突然问道:“我还有另一件事要请教,昨rì我来时引路的那小沙弥罗盈,人到哪儿去了?”

    明光不防杜士仪突然问到此节,面上一时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慌乱。在杜士仪的目光直视下,他迟疑许久,这才坦言说道:“昨rì寺中jīng舍除却公孙大家一行人,还有人借住。因趁夜有人潜入公孙大家jīng舍,一时间闹腾了起来,罗盈兴冲冲抓贼不成反被人诬,主持不得已之下,答应了王大郎要处置他。”

    说到这里,见杜士仪面sè遽变,明光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无奈:“借住寺中的人是霍国公王大将军之子王守贞王大郎,今早已经走了。若罗盈留在寺中,只会让人惦记,主持把他暂时安置在了敦化坊私宅之中,回头打算立时把他送去嵩山少林寺。如此一来就对王大郎说将人逐出了安国寺,他总不至于一味胡搅蛮缠。”

    听着这番情由,杜十三娘不禁也蹙起了眉头。而对于昨rì见得小和尚一番棍棒功夫的杜士仪来说,惋惜两个字却道不尽他的心情。微微一沉吟,他便开口说道:“他天xìng淳朴,无端恐怕遭此污蔑必然想不通,我倒想去瞧瞧他。不知是敦化坊哪一处?”

    见杜士仪如此上心,明光不禁犹豫了片刻,随即才直言说道:“就是敦化坊十字街之西的李宅……杜郎君一个人过去恐怕不便,我带路吧。”

第九十八章色戒嗔戒

    尽管杜十三娘也对杜士仪提到的那个小和尚好奇得很,但杜士仪不想带太多人,以免惹人注意,因而好说歹说才把杜十三娘和竹影主婢二人送上了牛车,又特意吩咐跟出来的崔家从者务必把她们送回永丰里崔宅去。等目送着车走了,只留下了田陌的他方才回头对明光点了点头,示意其带路。

    敦化坊位于长夏门大街东,北第五坊,与永丰坊隔街相对。尽管敦化坊也是一模一样的大小十字街格局,但甫一入坊中南门,杜士仪便感觉到和其他那些多有酒肆客舍,人流不绝的里坊不同,这里进进出出的人仿佛并不多,而且行人多半步伐悠闲,大街小巷都弥漫着一股从容雅静甚至于有些慵懒的气氛。而这种懒散的气氛在马前头戴斗笠带路的明光带着他和田陌路过一座宅第大门的时候,达到了顶点。

    他在洛阳见过的其他朱门贵第,门前豪奴无不是极尽严整,可这边已经斑驳掉漆的大宅门口,两个十岁出头的僮仆一边一个坐在台阶上,脑袋一点一点竟是在打盹!

    看到那门楼题着陆宅二字,且门前列戟,显见是有相当权势的人物,过了其门前之后,杜士仪忍不住开口问道:“这陆宅之中所居的是谁?”

    “这儿是太子詹事陆公的宅子。”明光见杜士仪面露沉吟,便又补充了一句,“便是那位言称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的陆公。”

    果然是提倡无为而治的陆象先!

    而当转过街角的杜士仪再次路过一处规模不逊于陆宅的朱门绣户,明光解说这是京兆尹源乾曜在东都的宅子时,他的脸sè就更微妙了。这两位都曾经是宰相,一个提倡仁恕教化清静无为,一个是一等一的老好人,他终于明白这陆宅门口的懒散景象,乃至于这敦化坊中的慵懒氛围是怎么一回事了。

    果然,明光一面走一面说,这坊中原本还有其他官员,因陆家源家都是高品,但凡有官员迁居此坊,两家子弟往往前往拜会结交,可话里话外却都是一个意思,便是希望这敦化坊之中的人家能够正风气扬风尚,宴饮娱乐都要有所节制云云……长年累月下来,此坊能够留下来的除了少数个xìng恬淡的官员,就是那些处士居士,甚至还有不少不愿意去大寺之中挂单的和尚。

    “所以,主持大师在这敦化坊便置了一座宅子,原本是为了接待从外地远道抵达洛阳,却不愿意住在寺中的各派僧侣,没想到这次居然派了别的用场。”

    明光叩响了院门好一会儿,里头方才有人来启门,却是一个垂髫小童。他jǐng惕十足地冲杜士仪先瞅了一眼,等看到明光摘下斗笠露出了头上那清晰的戒疤,他方才一下子拉开了门,自己转身一溜烟就跑了,一面跑还一面在口中叫道:“罗盈,罗盈,寺里派人来接你啦!”

    一个阻止不及,明光没好气地骂了一声便慌忙拔腿追了上去。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进门之后示意田陌掩上了门,他便四下扫了一眼。这座宅子显见是极其常见的民居,前院四四方方,院子zhōng yāng种着一棵大槐树,树干又粗又大,冠盖如云,仿佛很有些年头了。如今这时节,枝头上已经抽出了不少碧绿的嫩叶,看上去颜sè鲜亮煞是好看。

    “郎君,小和尚来了!”

    看到明光几乎拎着人的脖子将罗盈带了出来,杜士仪想起昨rì那几乎相同的一幕,忍不住笑出声来,随即才迎了上去。然而,让他诧异的是,那罗盈面对他的到来,面上露出的不是惊奇,反而是一种莫名的心虚,即便在明光的催促声中,小和尚依旧垂着脑袋一声不吭,让明光一时极其恼火。

    “罗盈,我刚刚怎么对你说的,杜郎君是特意来看你的!”

    杜士仪昨rì只是觉得小和尚有些意思,今天听说了昨天夜里那一番变故,他自然而然生出了更大的兴趣,可此时此刻,看见罗盈咬着嘴唇死硬不做声,他的心里不觉就生出了几分疑惑来。目光在小和尚身上扫了好几遍,他突然把眼神落在了一个地方,随即似笑非笑地说道:“小师傅,不知道我昨天送你的那一串菩提子手串,你怎么没戴在手上?”

    明光闻言不禁松开了手,而这时候,罗盈方才如遭雷击似的径直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好一会儿,他才哭丧着脸抬起头来,讷讷解释道:“杜郎君,我真不是故意的!昨晚上我睡不着,索xìng从床上爬起来到寺后竹林里溜达几步,可没想到居然遇到几个黑影鬼鬼祟祟要翻墙。我没多想就冲上去阻拦,后来就惊动了里头的公孙大家她们。可这时候,那几个家伙倒打一耙,竟然说我是意图不轨……”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中就流露出了深深的懊恼:“手串肯定也是那时候丢的……要不是没了趁手的齐眉棍,我非得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不可!哼,公冶先生说过,君子报仇,十年

    不晚!”

    那个熟悉的名字骤然入耳,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而明光却没这么多体会,见小和尚直到眼下这会儿还在念念不忘报仇云云,丝毫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程度,他忍不住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狠狠敲了两下,这才怒声说道:“还说什么报仇,要是你那会儿直接大声嚷嚷叫人,把寺中其他人都惊动了,他们必然会知难而退,哪里会有接下来的麻烦?主持为了保下你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就应该好好反省反省!再说,你大半夜的不睡觉,跑去竹林干什么,别人告你意图不轨难道说错了?还弄丢了杜郎君昨rì才刚刚送你的东西,刚刚只知道一味蒙混,连个担当都没有!”

    “我没有意图不轨,我也不是没担当!”

    小和尚使劲嚷嚷了一句,见明光撇下自己便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他顿时急了,上前使劲拉住了明光。可才叫了一声明光师兄,他就只听嘶啦一声,那僧袍竟是给他拽破了一个大口子,可明光却丝毫没有理会,竟是就那么大步出了门去。呆呆愣愣的他站在那儿好一会儿,突然心中气苦,一屁股坐下来就把头埋进了双膝之间。可下一刻,他就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在自己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摩挲了两下。

    “好了,男儿有泪不轻弹,你那位明光师兄应该也是一时被你气得不轻,回头就没事了。”

    “我才没哭!”罗盈一下子抬起了头,使劲抽了抽鼻子便支撑着站起身来,昂首挺胸地说道,“杜郎君,是我对不起你,把你送我的手串丢了。”

    “丢了就丢了,那种混战的时候也怪不得你。不过……”杜士仪突然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道,“昨夜你跑到竹林里头究竟是干什么去了?”

    面对这个问题,小和尚顿时面sè刷的就红了。原想嗫嚅着遮掩过去,可想起明光才骂他没担当,他把心一横,这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想……我是想哪怕隔着墙……只要知道岳娘子在里头就好。”想到自己虽不曾受戒,可是在佛祖跟前长大,如今却连犯了嗔戒sè戒,罗盈那脸上更是红得如同煮熟的虾子一般,yù盖弥彰似的慌忙解说道,“我真的没想其他,就想隔着墙望一眼也好,是那些人意图不轨……”

    “好了好了,不用说了。主持若不信你,早就直接把你赶出去了,也不会煞费苦心把你先送到这儿。”杜士仪打断了小和尚反反复复就只一个意思的解释,这才笑着说道,“之前你那明光师兄带我过来的时候,说起要尽快把你送去嵩山少林寺避避风头。你刚刚又提到公冶先生,莫非你是跟他学的武?”

    “不是,我是和寺中武僧一块学的棍术。公冶先生只教过我如何站桩,比寺中武僧的站桩累多了。”说起这个,小和尚的脸上立时神采飞扬了起来,“少林寺的师傅们好厉害,怪不得当年昙宗大师他们那些棍僧能够护持太宗陛下打赢了王世充!rì后我要是学好了武艺,也要像昙宗大师那样当大将军,让那什么连儿子都教不好的王大将军滚蛋!”

    这一次,杜士仪终于难以抑制那股冲动,一下子大笑了起来。见小和尚满脸不忿地站在那里,他便和明光一样,在那光溜溜的脑袋上轻轻拍了一下:“好,果然有志气!不过,你要知道,少林寺这么多年,也就出过昙宗大师一个大将军,其他人武艺就算学得再好,也只能用来护寺,你拿什么去和那位王大将军比?而且,你小小年纪便对岳娘子起了淑女之思,你这向佛之心可坚?”

    “我……我……”

    罗盈本就是直肚肠的人,哪里禁得起杜士仪这样步步为营的反问,一时间竟是被问得懵了。而杜士仪却也没有继续再说下去,笑吟吟背着手说道:“总而言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今后该当如何。若要受戒正式出家为僧,就得丢下你刚刚那什么报仇雪恨和淑女之思,否则对不住佛祖,对不住安国寺主持,更对不住你自己。好了,我言尽于此,今天来,其实还想真正领略一番你那学自少林寺的棍术,如何,罗小师傅可能为我演示演示?”

    尽管对杜士仪的话还有些似懂非懂和迷茫,但这最后一个要求对罗盈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了。他二话不说就回到内院取来了自己管用的那根齐眉棍,稍稍热身之后便在院子里尽情挥舞了起来。此时此刻,他心中窝着一肚子火,一时一根齐眉棍舞得虎虎生风力道十足,仿佛将从昨晚上开始存下的所有气都抒发了出来。挑、刺、劈、撩、扫,招招生风式式凌厉,待到他发狂似的怒喝一声,使出了自己从前还没有练纯熟的乱棍法时,杜士仪终于忍不住脱口赞了一声。

    “好!”

    他数次行少林都是奔着公冶绝去的,再加上少林武僧练武之所轻易不对香客开放,因而不曾见识过其中厉害,今天终于给他见着了!

第九十九章何谓大丈夫

    酣畅淋漓的耍完了不知道第几套棍法,小和尚方才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他固然从小习武底子打得很好,可今天凭着心头那股意气,愣生生把自己最大的潜力都压榨了出来。哪怕那些往rì习练时有些滞涩难为的招式,竟也憋着一股火硬生生完成了。这会儿他紧紧捏着手中棍子,眼前却冷不丁浮现出了岳五娘那张妩媚娇艳的脸,一时间吓得连声念叨阿弥陀佛,直到那张脸越来越近,耳畔也同时传来了一个娇柔的声音,他这才如梦初醒。

    “小和尚,我难道是洪水猛兽?你看到我就念阿弥陀佛?”

    刚刚罗盈那齐眉棍演到一半,杜士仪看得正出神,岳五娘便无声无息出现在了他的身后,着实把他吓得不轻。得知这一位是去探望康老的时候发现他和明光嘀嘀咕咕又出了安国寺,随后悄悄辍在后头跟来的,他不禁暗自苦笑。此刻见其又故意把罗盈吓了一跳,他不禁轻咳一声道:“岳娘子,你就别吓这小和尚了,他刚刚那一套棍子耍下来,人都快累瘫了!”

    “他哪里这么不济事,昨天晚上指哪打哪大展雄风的时候,可威风得紧!”岳五娘嫣然一笑,竟是伸出手来在坐在地上的罗盈那光溜溜的脑袋上来回摩挲着,旋即方才直起身子说道,“那时候我在墙头看得清清楚楚,后来若不是主持亲自现身,怕是王大将军的那些豪奴就要吃大苦头了!”

    罗盈还在因为岳五娘的突然出现而有些发懵,此刻听她说自己威风,听她说自己让那些豪奴大吃苦头,刚刚那只柔若无骨的手在脑袋上抚摸着,他的心里甭提多欢喜了。然而,他几次想张口说话,却又怕自己嘴拙口笨,说出来的话不讨她欢喜,只能一个劲悄悄打量着她那姣好的面容,jīng致的五官,只觉得那一颦一笑都勾人极了。当岳五娘说着说着,又朝自己看了过来,他更是觉得一颗心不争气地怦怦跳了起来。

    “小和尚,有这样的一身好武艺,别埋没了!”

    对于昨天晚上硬是要住到安国寺中来的那个王守贞,岳五娘一丁点好感都欠奉,再加上师傅今rì借着最后一曲《楚汉》之中的乌江自刎当众明志,分明也是被这些年来无数权贵追捧的同时,明里暗里流露出的意思逼迫而致,更何况去年那一次,她险些为人所趁。此刻在杜士仪这个自己人,和小和尚这个还稚嫩的小家伙面前,她便毫无顾忌地表现了出来。

    眼见得罗盈呆呆愣愣地看着自己,她误以为这小和尚还不相信自己的话,一时又弯下腰轻轻拍了拍他的面颊,笑吟吟地说道:“我跟着师傅念书的时候,学过一句话,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要知道,那王大将军从前也只是一介家奴而已!何谓大丈夫,有志不在年高,胸有大志,敢作敢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说完她便放下手来到杜士仪面前,重新郑重其事屈膝裣衽行了一礼:“杜郎君,此前师傅虽是在人前谢过你,但我自己还来不及说一声谢谢。此次东都之行,师傅本就是抱着某种决心来的,倘若这第一场便出了纰漏,恐怕师傅会终生抱憾!算上登封那一次,我欠你两个人情,rì后必当设法回报!我不能离开太久,这就告辞了!”

    见岳五娘撂下这话便含笑转身离去,一直到出门,都是连头都不曾回,杜士仪不禁暗叹这师徒二人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如今的岳五娘哪里还有当初在宋曲陋室中第一次相见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青涩,无论剑舞也好,人也罢,早已经是在这三年的磨砺中打磨掉了外头那一层砂质,露出了璀璨夺目的内在。这一点,只从旁边那脸红得仿佛正在滴血,眼神直勾勾丝毫没有变化的小和尚就能看得出来。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无心,还是故意!

    “罗盈……罗盈!”

    杜士仪连叫两声,罗盈方才恍然回神。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地端详着自己,他本能地心虚低头,但随即便咬咬牙抬起头来问道:“杜郎君,要是我学好了武艺……要是我此去嵩山少林寺学好了武艺,有没有机会将来盖过那个王大将军?”

    一想到是岳五娘那番话让小和尚下了决心,杜士仪忍不住嗟叹最难消受美人恩,想了一想便开口说道:“只是有那个可能。不过,你生来便在佛门,是否真的愿意抛开过往,上阵去行杀戮之事,去朝一个从前没想过的目标拼搏,你得自己想清楚。而且,岳娘子说得简单,但我不妨告诉你,即便你真的武艺盖世无人能敌,也未必就一定能够达成所愿。西汉飞将军李广威名赫赫,然百战不能封侯;你想想你可及得上那位李将军否?”

    这话犹如兜头一盆凉水,把心中被岳五娘一番话撩拨得火热的小和尚给浇醒了大半。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可

    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不由得坐在那儿继续呆呆发起了愣。这时候,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今rì一来,看了你这一番齐眉棍,算是弥补了我昨天的遗憾。罗盈,临走之前我再送你一句话,锲而不舍,金石可镂;锲而舍之,朽木不折。你好自珍重,我走了。”

    一直一声不吭的田陌见杜士仪转身往外走,想了想突然快步来到罗盈跟前,认认真真地说道:“小和尚,你的棍子使得实在是好,我很佩服你!”

    说完这话,他转身拔腿就朝杜士仪的背影追了上去。这主仆二人出了院子,罗盈满脸茫然地又坐了好一会儿,二门处便探出了一个脑袋,不一会儿,起先那应门的僮儿就钻了出来。

    “罗盈?那些人不是来接你回去的?”见罗盈不说话,那僮儿竟是又自顾自说起话来,“明明你是被诬陷的,主持也不为你做主!你可是从小就在安国寺的,这要是去嵩山少林寺,可不像之前去学艺那五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真可恶,那个王守贞,不就是仗着自己的阿爷是霍国公王大将军吗,自己一个大草包也做了官,这佛祖真是眼瞎了!”

    “住口,不许污蔑佛祖!”罗盈脱口怒喝了僮儿一句,见其满脸不忿,他双掌合十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最终面sè坚毅地说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既然连那样的气都忍不得,这向佛之心远未坚定,与其再呆下去给主持惹祸,不如立时就走……紫檀,你帮我去安国寺送个信,求主持给我办一张过所,我这就启程前往少林寺,免得有人找到这儿来,到时候他老人家可不好解释!”

    等到了少林寺再做决定!

    杜士仪自然不知道,自己和岳五娘的先后来临,会让那个小和尚下定决心立时就走。然而,今rì先是在人前赢得了名声,可转瞬间得知的这一段波折,却让他真正生出了一股深重的危机感。无论公孙大娘有怎样的赫赫名声,在那些权贵眼中依旧不值一提,若非她今rì借剑舞明志,恐怕此番在东都停留期间,还会有类似于昨夜的事情发生。而他在登封时那借势而为,把刘沼逼得无以应对那一幕,绝不可能再重演了。而且,那些终究是小聪明!

    今年的京兆府解试,便是他需得过的第一关!

    “杜郎君回来了。”

    从踏入崔宅开始,这种打招呼的声音便一直萦绕在杜士仪身边。而到了二门,闻讯出来的崔俭玄更是专程等候在了那里,一见面便絮絮叨叨地说着崔九娘悄悄溜了出去,回来之后阿爷阿娘气急败坏诸如此类云云。要是往常,杜士仪少不得要和他打趣崔九娘几句,可这会儿却只随口解说道:“九娘子和金仙公主一起去的安国寺,虽则她xìng子跳脱,但应该也不是会在太夫人下葬次rì便不顾风评悄悄跑出去看热闹的人,想必有她的想法。”

    “你居然替她说话!”崔俭玄诧异地瞪大了眼睛,然而杜士仪说的下一句话,让他很快便打消了弄明白这诡异变化的心思。

    “崔十一,我预备过了二月便立时启程赴长安。虽则京兆府解试至少要七月方才开始,但前头还有万年县试,我不想耽误了。若此前我对你所说的那两个墨工到了,你让他们去长安找我!”

    “嗯?”

    崔俭玄闻言一愣,正要追问缘故,却只见走在前头的杜士仪停住步子转过身来,就这么淡淡地对自己将今rì安国寺和敦化坊那小宅子中的一番见闻一五一十合盘托出。他虽容貌宛若女子,但个xìng却是烈如火,一时气得怒发冲冠。反身气冲冲往外走了数步,他终究停下了步子。这时候,他就只听得背后又传来了杜士仪的声音。

    “总算你还没昏了头。”

    “你以为我那么草包!”崔俭玄倏地转过身来,有心找什么东西泄愤,可东张西望,四周最近的花花草草盆盆罐罐都在老远,他只能恼火地说道,“王毛仲算什么东西,阿爷跟着圣人诛韦庶人的时候,他直接溜了个干净,最是没担当的软蛋!也就是后来他总算是在太平公主那一役建了些功劳!这种首鼠两端的东西,儿子居然得意了起来……该死!”

    低吼发泄了两句,他最终很没有风度地抬脚把面前一颗小石子踢得老远,老半晌才抬起头说道:“我读书比不过阿兄,机敏也比不过小弟,读书更是比不过你,也就是到军前兴许还可能有所作为。回头我定要对阿爷说,以门荫补军职!大丈夫立身于世,就该建军功定疆域!杜十九,说定了,咱们兄弟将来一文一武,娶上一双如花姊妹,干脆做个连襟!”

    这前头的话慷慨激昂,杜士仪听着还暗道是崔俭玄经此一事大有长进,可听到最后头那一截,他顿时哭笑不得。

    这娶姊妹做连襟和前头的雄心壮志有一丁点关系吗?

第一百章红袖添香更添乱

    悠悠添香夜读书。

    这是杜士仪在嵩山悬练峰卢氏草堂求学期间,唯一享受不到的待遇。那里放眼看去倒是有各式各样的美男子,但除却一个老得牙齿都松动的厨娘阿黄,再无一个女人。尽管一众学子风气肃然,但每逢休息rì的时候,往登封县中去逛的人比比皆是,卢氏草堂出来的学子弟子,从来都是坊间jì家最最欢迎的人。此时此刻,看着那只轻拢袖口的柔荑在那儿缓缓磨墨,他不知不觉就从书卷上移开了目光,随即叹了一口气。

    “十三娘,都已经很晚了,你还不早点去睡?”

    “阿兄就要去长安了,我不过眼下多留一会儿而已。怎么,阿兄是嫌弃我笨手笨脚的,连墨都磨不好?”

    见杜十三娘一面说一面低头磨着墨,那墨汁都已经快漫出了那块陶砚,杜士仪顿时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都说了带你一起回长安,你自己又偏偏不肯。”

    “我只是不想回去看着家里的残垣断壁。”杜十三娘突然放下了手中的墨螺,随即侧过头去,声音竟是有些哽咽,“看到那残败的样子,我就会想起那场火,就想到阿兄因为大病而吃的那些苦,就想到家里那些四散的婢仆……若是阿爷阿娘知道我们连祖宅都保不住,兴许人在九泉之下也不能安心。九叔这些年来一直不肯回乡,肯定也是……”

    不等杜十三娘说完,杜士仪便没好气地说道:“水火无情,遇到这种事不过是自认倒霉罢了,哪来你这么多伤感?至于九叔,他在外头好歹是被人称之为少府的官吏,回了樊川之后,他面对的却是甲第罗列豪门如织,上有族中长辈,下有家道中落。他一个县尉能有多少俸禄进项,可却非得带着家眷在任上,而不是让人长住樊川,而且多少年没回来看看,这足可见他自己是个什么选择,你何必怪到自己头上?”

    不想杜士仪竟然语出犀利,杜十三娘愣了一愣之后,一时心乱如麻。父母早逝,她和兄长相依为命,对于那位一年半载都难得有书信送回来的叔父杜孚,不免也存着深深的孺慕,可如今兄长这番话却无情地捅破了那一层窗户纸。她一时低头死死绞着自己的手指,直到面前突然传来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进而又有一只手压在了她的肩头,她才抬起了头。

    “之前你答应崔家五娘子留在洛阳,我许了你,因为那时候你留下可以学一些你想学的东西,而且崔家也还安定。但现如今崔家太夫人仙逝,赵国公亦是抱病在床,人家正在守丧之际,你再要留下来,就不合人情了。再者,阿兄回去应今年的京兆府解试,倘若没有你在旁边鼓励,万一提不起劲来……”

    “我回去,我跟着阿兄回去!”杜十三娘终于再无犹疑,急匆匆出口打断了杜士仪的话。见兄长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即便知道这是激将法,但终于下定决心的她狠狠握紧了拳头,这才抬头问道,“只是阿兄,老宅恐怕并未修缮过,咱们回了长安该住在哪儿?要不,樊川之地不少人家都有幽静的别院,实在不行,和三叔公说一声,去借住一阵子……”

    “何必再去别的地方借住?”

    随着门外这一声轻笑,同在屋子里的竹影如梦初醒,慌忙前去开门。等发现是崔五娘站在门外,她慌忙低头行礼,将其和身后的一对婢女让了进来。面对屋子里微微皱眉的杜士仪和面露尴尬的杜十三娘,崔五娘仿佛丝毫没有在外头听了片刻壁角的自觉,微微颔首便笑着说道:“杜十九郎打算近rì启程的事,十一郎刚刚对我说了。阿爷之前就提过,崔家在长安的宅子与其空着也是空着,你们兄妹此去长安,不如暂居其中。”

    听到崔五娘直接说兄妹去长安,杜十三娘立时意识到被她听去了,一时面上更不自然了起来。而杜士仪想起崔谔之也曾经当面提过此事,那时候自己虽已经谦辞,但只看崔谔之竟然又令崔五娘前来言说此事,这等好意自己若还拒绝不受,那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因而,他想了想便点点头道:“赵国公此前也对我说过此事,实在令我惶恐。不知道崔尚书是否……”

    “大伯父此次也要居东都守丧,此事他已经答应了。再说,京兆府解试到明年初的进士科,总共不过一年,想必不等他和阿爷回京之际,杜郎君已经喜报频传了!”崔五娘轻轻一扬手,身后一个婢女便捧上了一个长条锦盒。她不等杜士仪和杜十三娘开口拒绝便解释道,“京兆府居不易,但杜郎君是心有定计的人,我若赠银钱等等充作程仪,那便是瞧不起你了。这盒子里的东西,请杜郎君到了长安再展开一观……”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就只听得门外咚的一声,仿佛有人一头磕在了门板上。不等竹影反应过来,他便一个箭步蹿了上去,一把拉开房门,这时候,就只见一个人影刹不住,直接一个前冲跌入了他的怀中。好

    在他反应极快,一托一带一放,待人站稳了就立时收回了手。待看见身穿麻衣的崔九娘恨恨地瞪了自己一眼,他连门都不关,径直信步回到了杜十三娘身侧。

    一个两个都听壁角,这崔家姊妹俩实在是让人棘手,横竖也无不可对人言之处,索xìng就把大门敞开着得了!

    “九娘!”对于崔九娘刚刚狼狈跌进来的一幕,崔五娘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待要训斥她两句,想起自己也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方才出声进来,一样听了壁角,她只得干咳一声道,“既然来了,你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我哪有鬼鬼祟祟的!”感觉到自己的鬓发乱了,崔九娘一赌气,索xìng把满头秀发都放了下来,当着众人松松地绾了一个纂儿,这才盯着那个锦盒说道,“阿姊只要告诉我,送给杜十九郎的这锦盒里装了什么,我立刻转身就走!”

    “真真,你到底要胡闹到什么时候!”

    眼见崔五娘凤目含霜,杜士仪一把拦住了要上前劝解的杜十三娘,又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些天崔九娘的言行举止总让他觉得有些怪异,若是此刻能弄清楚,那就最好不过了。因而,他斯毫不介意这两姊妹在自己的屋子里闹上一场。果不其然,在崔五娘凌厉的喝问下,崔九娘在脸sè红一阵白一阵好一会儿后,终于爆发了。

    “我胡闹?”崔九娘狠狠一跺脚,竟是快步冲到那捧着长条锦盒的婢女跟前,径直把东西抢了过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盖子一把揭开了来。见其中赫然是一卷书,她微微一愣便将其取在手中,三下五除二解开了绸缎束带。可还不等她将其展开来,手腕就被一只手紧紧攥住了。抬起头来的她面对崔五娘那凌厉的眼神,咬了咬牙便开口说道,“怎么,阿姊送了杜郎君什么好东西,就不能让我这个做妹妹的看一眼?”

    “真真,你究竟想干什么?”

    “我就是想知道,阿姊你自从大归回家之后,再不肯提婚嫁之事,如今却老是和杜十九郎在一块,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了他?”

    尽管崔九娘此前就在自己面前质问过此事,然而,此刻听到崔九娘又是如此指斥,杜士仪不禁眯起了眼睛。而杜十三娘就更不用说了,她寄居崔宅期间,崔五娘手把手教给了她很多东西,对从来没有姊妹的她来说,便如同嫡亲姊姊。可是,一想到姊姊可能会变成嫂子,她就不知道这会儿该是个什么心情。然而,比这兄妹二人更震惊的,却是崔五娘。她满脸愠怒地盯着崔九娘,到最后突然一把夺过了她手中的书卷,一言不发地展开了来。

    待书卷尽展,无论是崔九娘还是杜士仪杜十三娘兄妹,都看到了那上头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而眼力极好的杜士仪甚至隐隐辨识出了其中几句,这竟是一部佛经。直到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淡淡地说道:“这是当初神秀大师亲笔所书的《楞伽经》四卷,是祖母一直珍藏至今的至宝。让杜郎君携去长安,也只是祖母从前的意思,而且是暂时借予,你可听明白了?”

    神秀是谁?当年武后亲迎入洛阳,号称两京法主,三帝国师!

    崔九娘面sè连变,她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可喉头却犹如堵住了似的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僵持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头也不回地径直冲了出去。这时候,崔五娘方才深深叹了一口气,转身见杜士仪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她便坦然说道:“我自当年大归之后便对祖母爷娘说过,此生便在崔氏终老,九娘适才信口雌黄随意猜测,只希望杜郎君不要放在心上。”

    “五娘子言重了,只是这经卷太过贵重,万一路上有所闪失,恐怕有负神秀大师当年一番苦功,还请五娘子收回去吧。”

    既然知道是对寻常人一文不值,但对于某些人来说却价值连城的宝贝,杜士仪当即谢绝推辞。见崔五娘只是犹豫片刻便苦笑收回,不多时告辞离去,他吩咐竹影去掩上了门,回身见到杜十三娘犹自呆呆愣愣的,他便笑着说道:“怎么,还在想九娘子的话?五娘子都说了,那是她瞎猜的!”

    “阿兄……”杜十三娘犹豫片刻,突然期期艾艾地说道,“阿兄……无风不起浪,不是五娘子,会不会是九娘子……从前我寄居崔宅的时候,太夫人每每招我相陪说话,言辞间对阿兄仿佛喜欢得很。若是阿兄真的能够一举及第,崔家想要阿兄作乘龙快婿,不也是人之常情?”

    这是他对崔九娘戏谑打趣的话,莫非崔家真有过那打算?

    想到崔谔之的另眼看待,崔五娘的频频示好,杜士仪不禁恍然大悟,暗叹自己真是昏了头。连杜十三娘都看出来了,大概也只有自己和崔俭玄木知木觉……对了,还得加上崔九娘那个看似慧黠,实则在这方面缺根筋的小丫头!不行,为了他的下半辈子,他得赶紧走人才行!

第一百零一章珠联璧合访张旭

    尽管心里打定主意要远离崔九娘这个不好相处的小魔女,此去长安也最好不要借住在崔宅,以免rì后受惠太深,人家提亲他推都推不掉,但杜士仪对杜十三娘再三嘱咐之后,在面上却丝毫没有露出来,只是加紧预备启程事宜。可这一rì,他盼望了许久的人终于从嵩山抵达了洛阳。风尘仆仆的墨工张度跟着崔家从者一进杜士仪那院子,便忍不住满心激动,快步冲了上来。

    “杜郎君,成了,真的成了!那墨模我还以为决计做不出来,想不到最终成功了,郎君请看……”

    张度甚至连歇一口气都顾不上,便从身上解下了那个包袱,杜士仪便笑着冲那个领人进来的崔家从者摆了摆手,又吩咐田陌去那边厢把杨综万和吴九两人叫来,随即不由分说地从张度手中抢过那分量沉甸甸的包袱:“让你赶在三月前拿出这东西来,实在是辛苦你了。好了,别在外头说话,先进房来。”

    等到进了屋子,他示意张度随意坐,自己在主位上坐了,把包袱放在面前解开了,这才抱起了其中那个乌木匣子。这时候,外头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他头也不抬地吩咐了一声进来,却自顾自打开了匣子。见里头整整齐齐躺着五方墨锭,那上头清气袭人的图案赫然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他不禁抬头看了张度一眼。

    “上头五方,下头还有五方,总共十方墨锭,是为草堂十志墨,这是最上等的一套,余下的都比不上。”张度说着深深吸了一口气,顿了一顿方才眼神炯炯地说道,“多亏卢公愿意将这草堂十志图制成模子做成墨锭,也多亏了卢郎君亲自动手临摹下笔雕模子。卢郎君说,这等事交给坊间,一来未必能制出出尘之气,二来万一被人传抄,则为不美。总共做成了两套二十枚,另一套依照杜郎君的吩咐,我来之前就送给卢公了。王屋之松比嵩山又要更胜许多,此次制成的墨比之前更好!”

    见刚刚进来的杨综万和吴九只听了半截话满脸纳闷,杜士仪便将匣子换了个方向,示意两人近前观赏。吴九也就罢了,杨综万从小就是石工,从采石到雕琢学了个通透,对于墨虽不甚jīng通,但也随着旧rì的雇主见过一些好东西,此时此刻他盯着这一方方整整齐齐,上头勾勒出山水之图的墨锭,忍不住两眼放光,这才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郎君此前说过,好砚也需得好墨,莫非这就是……”

    “你说得不错,这就是我说的好墨!”

    杜士仪一面说一面拈起了其中一枚,微微转动仔仔细细查看了各处细节,他便开口让杨综万去取一方端砚并水来。等到东西都得了,他亲自卷着袖子缓缓在砚池中磨墨,又取了纸笔随手写了两句诗,就只闻得那字迹之中隐隐之中似有异香,且墨泽如漆,sè泽青黑,须臾即干,晕染亦是极妙。这时候,他方才用擦拭了那方墨锭刚刚磨墨之处,众人但只见其口仿佛丝毫无损,使之在黄麻纸上轻轻一划,纸无声无息便成了两截。

    杨综万只觉得又惊又喜,忍不住开口叫道:“杜郎君,如今此墨已成,那接下来……”

    “宝物名器,需得知音。”杜士仪话音刚落,但只听外头砰砰砰门又被叩响了,随即则是田陌的大嗓门:“郎君,王十三郎来了!”

    “我正想找他,他倒是送上了门来!”

    杜士仪笑着吩咐杨综万和张度分别把那一方端砚和用过的那一锭墨放进之前的匣子中,拿出去让田陌捧了,这才信步往外走。果然,才刚到了前头那八角攒尖亭,他就和被人带进来的王维撞了个正着。后者见他身后跟着昆仑奴,分明是要出门的架势,不禁奇怪地问道:“杜十九郎,你莫非是正好要出门?”

    “不是正好要出门,而是听说王兄来了,所以要请你陪我出一趟门。”

    “咦?”王维简直被这话给说糊涂了,老半晌才想起了自己此来的目的,“可我今rì来,是为了前几rì那一曲楚汉的曲谱……”

    “王兄难不成又全都记下来了?”见王维笑吟吟地点了点头,杜士仪对其那变态的天赋和记忆简直叹为观止,干咳一声便开口说道,“既然曲谱已成,回来咱们再钻研也不迟。眼下我想请王兄带路,咱们去拜访一下那位大名鼎鼎的张颠。”

    “啊!”王维愣了一愣,这才想起了那一rì在安国寺还见过张旭和吴道子。尽管不想扫了杜士仪的兴头,但他还是不得不劝道,“张公脾气古怪,然则登门求书求学的人依旧络绎不绝。可他动辄拒而不见不说,而且有时候发起酒疯来更是常常让人尴尬得无地自容。那一rì

    咱们和他固然有一面之缘,可他未必就会给我们好脸sè看。”

    “王兄这话说得不错,但那一rì你走得早,他却还对我说,要是rì后有空,不妨来温柔坊找他。此前我们所奏的那一首曲子,虽说不如公孙大家的剑舞,但至少他听了之后还能写几个字。”

    王维闻言一愣,当即哈哈大笑:“既如此,那便去吧!我在洛阳这两年对他闻名已久,可往往只是远观,拜会却是不敢了。今rì你给我壮胆子,那咱们就去领略一番狂草风采!”

    既是雷厉风行,两人当即出门上马。天子已经回銮长安,东都洛阳少了大批随行巡幸的达官显贵,一时间就连大街上也显得空落了不少。杜士仪看见王维马后跟着的小童还抱着那紫檀琵琶琴囊,忍不住打趣道:“王兄还真是琵琶不离手,怪不得在音律上头得天独厚。”

    “今天既然要和你探讨那曲谱,自然而然就带着了。当然,待会去见张公,万一他酩酊大醉不认人,兴许还能派得上用场,你不是说他对我等此前所奏的那首曲子还颇为赞赏吗?”王维一面说一面饶有兴趣地打量了一眼杜士仪身后那昆仑奴捧着的匣子,这才好奇地问道,“倒是你特地备了什么好东西?”

    “宝剑赠英雄,而且,其实也不是相送。我要请张公赏鉴的,正是张公所用最多的东西。”

    对于杜士仪的卖关子,王维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心下一动,也没有再追问。张旭在洛阳城中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人物,不止是因为他那笔字,而且也是因为他尤其特立独行的xìng情。因王维也是第一次来拜访张旭,进了温柔坊后找了个坊中武侯询问,谁知道对方打量了好一番他和杜士仪,这才用告诫的语气说道:“张公的宅子,就在十字街北之东,正数第二座宅子就是。二位郎君此去还请小心些,但只见他脸sè发红喝过酒,那就赶紧走吧。上一回不知道哪一家的郎君来拜访张公想要学书,结果被喷了一身的酒和残渣,讪讪回去的时候都快哭了。”

    这都快哭了四个字杜士仪听在耳中,忍不住嘴角微微抽搐了两下。而等到找到了张旭那座看似普普通通的宅子之后,王维斜睨了杜士仪一眼,使了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后,立时干脆利落地策马徐徐后退了两三步,把这叩门的重任交托了出去。这时候,杜士仪看着身后那抱着琵琶的僮仆,捧着东西的田陌,只能硬着头皮前去轻轻敲了敲门。然而,和他想象中认为会等上许久不同,两扇门竟是吱呀一声就开了。

    探出头来的更不是什么僮仆,那头发乱蓬蓬,口中喷着酒气,满脸酡红的中年男子,不是张旭还有谁?想起那武侯的jǐng告,杜士仪恨不得立时往后退避三舍,可还不等他做出反应,张旭盯着他看了片刻,突然不由分说一把拽住了他的手腕,反手就迅速把他拉了进去。面对这一幕,杜士仪本人固然措手不及,后头的王维和他那小童儿并田陌三个也全都是瞠目结舌。等到他们惊觉过来,那两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严严实实关上了。

    田陌见状简直是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王维二话不说跳下马来,上前使劲敲门,可手都快拍红了,里头却连个应声的人都没有。这下子,他不禁有些后悔刚刚有意开玩笑,让杜士仪一个人顶在前头,东张西望了一阵子,见刚巧有路人经过,他连忙上前拦住了人。一听是问那张宅中缘何叩门不开,家里可还有别人,路人立时干笑道:“这位郎君,只要张公喝了酒,张家其他人肯定都是躲在屋子里不出来,所以敲门也没用……”

    这话还没说完,王维就一时面sè大变。而他身后的田陌一咬牙,随手把匣子往王维手里一股脑儿一塞,又踢掉了脚上的鞋子,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径直就往张宅那土墙上爬了上去。面对这一幕,吃惊于手中匣子沉甸甸分量的王维正想阻止,可当看到田陌已经身手矫健地翻上了墙,他连忙改口叫道:“别忙着去找你家郎君,先把门打开放我们进去!”

    好在有这么一句话,田陌稳稳下地之后,就立时拨开了大门的门闩开了门。然而,等到王维带着小童匆匆冲进了门,却只见田陌正呆呆愣愣地站在那儿,而张家宽敞的院子里,刚刚行动出人意料的张旭完全不见踪影不说,杜士仪也不知道上哪儿去了。三个人正想着是不是要一间间屋子闯进去找人,下一刻,却只见杜士仪灰头土脸地抱着一卷东西从房中出来。

    一看到他们三个时,杜士仪立时没好气地叫道:“王兄,别只顾看我,快来帮忙,把四壁全都糊上绢纸!”

第一百零二章知音伯乐

    张旭家那前院的墙壁,外头是土墙,里头却是砌的青砖墙,然后再用粉糊平,偌大的院子足足有二十步方圆,要将那绢纸全数糊在墙壁上,而且还要糊得平整,着实是一件不小的力气活。王维那小童倒还能给他帮上些忙,但种菜一把好手的田陌对这种jīng细活就完全不行了,杜士仪只能自己埋头苦干。等到出了一身大汗,和王维主仆一块终于把那三面墙全都糊上了绢纸,他只觉得腰酸背痛,同时也明白了张家人为何在张旭一喝了酒之后就立时躲得jīng光。

    不但要防人发酒疯,还要防着人拉壮丁做苦力!

    而懵懵懂懂一头撞进来的王维同样是又好气又好笑,然而,当看到提了酒瓮出来的张旭醉醺醺四处查看了一番,面上露出了颇为满意的笑容,显然没有就此发狂的意思,他终于松了一口气。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杜士仪竟仿佛没有吃够苦头似的,竟是又朝着张旭走了上去。

    “张公在这三面墙上贴绢纸,莫非是预备作壁上狂草?”

    “嗯?就是用来写字的!”张旭举起酒瓮大喝了一口,这才嘿然笑道,“只不过,这绢纸糊上去,至少得明rì才能写字,你们若要临场观摩,明天再来吧!唔,不过琵琶都带来了,不妨眼下弹一曲,让我提一提jīng神!”

    不等王维开腔答应或反对,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张公狂草独步天下,尤其是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之间尽抒殆尽,此无人能及。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rì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全在这笔走龙蛇之间。可以说,张公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

    这一番评判,杜士仪身后的王维听闻仔细咀嚼,不禁惊叹这一字一句切中要害,竟是点出了张旭那狂草之中的所有jīng妙之处。而哪怕此刻醉态酣然的张旭,也不禁放下了手中的酒瓮,若有所思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阵子,这才畅快地大笑了起来。笑过之后,他竟是弯下腰,就这么把酒瓮放在了地上。

    “好,好,说得妙极!我原本只当你不过琵琶弹得好,会做几首不错的诗,如今看来,你年纪轻轻,竟是心如明镜眼如隼!好了,你和这王十三郎今rì过来究竟是所为何事,直说!就冲着你刚刚说的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不管你求什么字,我都应了!”

    见张旭突然变得好打交道了,杜士仪这才笑了起来。他招招手示意捧着东西的田陌上前,却是满脸诚恳地说道:“不瞒张公说,今rì我和王十三郎前来求见,慕张公狂草之名为一,想请张公试一试两样东西,却是其二。虽则吾师嵩山悬练峰卢公对此二物一度赞口不绝,但论画艺,卢公堪称山林胜绝,但论书法尤其是狂草,天下无人能出张公之右。”

    此话一出,不禁张旭起了好奇之心,就连王维亦忍不住上了前。等到田陌解开了包袱,杜士仪亲自捧出了匣子,两人眼看着那匣盖打开,内中一为一方鹤立苍松的石砚,一为一块长方形印着山水名胜的墨锭,原本听杜士仪提过此事的王维本就有些猜测,这会儿立时恍然大悟,而张旭却是目光时而凝视石砚,时而端详墨锭,到最后索xìng一言不发伸出手将一块墨锭抄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同时,见仿佛磨过用过,他又用手毫无顾忌地朝着下头磨口处轻轻一搪。

    “张公小心!”

    杜士仪这提醒还是来得晚了一些,张旭的左手食指尖上,已经是破皮见血。他却丝毫不以为意地将食指径直放入口中吸吮,眼睛一时大亮:“把这东西拿到我的书斋中来,快!”

    这一个快字,道尽了张旭迫不及待的心思。等到带着杜士仪等人进了书斋,吩咐把石砚及墨放在高几上,他立时不由分说赶开了要上前磨墨的杜士仪,一把将袖子捋得老高,往砚台中加入少许温水,一手持墨,一手扶砚,动作轻柔地缓缓研墨,待到看着砚池中的墨渐渐发散开来,他眼睛更是死死盯着其间丝毫没有移开,竟比此前更用了几分力道。如此先后变换数种姿势,等到砚池中已经蓄了三分之二的墨,他这才从笔架上郑重其事地选了一支笔,随即头也不抬地说道:“为我抻纸!”

    杜士仪和王维对视一眼,连忙从一旁一张长案上取了一幅纸来,到了张旭面前展开抻直,就只见这位狂草大家二话不说便手腕一翻落笔纸间,也不见他如何作势,UU小说俶尔之间便已经写了三四个字。可还不等杜士仪勉强认出这写的是什么,张旭已经又是十几个字一蹴而就,其中字字相连笔笔狂放,纵使他勉为其难尽力去认,也不过认得一小半。不过一会儿功夫,这一长幅纸已

    经完全尽了,可张旭竟自顾自地说道:“再换纸来!”

    张旭既然尽兴,杜士仪自然不会叫苦,而王维死死盯着那天马行空一般的草书,也早忘了从来之前到踏入张宅之后,心中一直还惴惴然。两人一连抻了不知道几幅纸,手腕都已经酸痛了,这才只见张旭随手把笔往一旁的高几上一扔,原本站着的人突然极其没有风度地直接坐倒,继而更是四仰八叉躺倒了下来。许久,他才仰天长长吁了一口气。

    “痛快,痛快,实在是痛快!”

    只听张旭这口气,杜士仪就知道这端砚和自己jīng心实验调配出来的松炱鹿胶再加特制配料所制的松烟墨,果然是极其好用。他正心中振奋,王维先是小心翼翼去把那一幅纸摆到一旁的长案上去晾干了,随即就转回了他身边,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记便低声说道:“这墨从何而来?竟有一股依稀的清香?绝非那些俗艳香料,也不像是麝香冰片,雅而不俗,淡若无味,却着实沁人心脾!”

    “王兄荐了我两个墨工,我在嵩山峻极峰下的草屋,和他们整整钻研了数月,几次失败过后,终于得了如今这一套最成功的成品。”杜士仪微微一笑,见王维果然大感兴趣,他就不紧不慢地说道,“这方墨锭只是其中一块,整套十方,乃是卢师所绘草堂十志图。”

    话没说完,张旭就几乎用一个鲤鱼打挺的姿势翻身起来,眼睛圆瞪地问道:“还有其他的?”

    “是,一式两套,一套送了卢师,另一套我刚刚让人携来洛阳。”

    张旭盯着杜士仪看了老半晌,突然抄起一旁小几上那块墨锭,翻来覆去看了好一会儿,尤其是那锋利的磨口,以及上头的山水。足足好一会儿,他方才发出了长长一声叹息,却是抬头直视杜士仪问道:“果然好墨,不过,这一方石砚确也是妙物,否则以此墨之坚,恐怕寻常陶砚瓷砚难以承受……一句话,若是让你把这一套十块墨全数割爱,想必你必然不肯,可让我一观总应能够吧?还有,只要你将这块墨和这方石砚一并让给我,让我给你写多少幅字都行!”

    见杜士仪沉吟不语,张旭顿时有些急了:“成不成你给一句话,否则我可知道你住在哪儿,必然天天上门!”

    这无疑是有些耍无赖了,然而,王维虽则莞尔,却也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学一学张旭,和杜士仪软磨硬泡一番,争取淘澄一套自用。他正轻轻摩挲着下巴,就只听杜士仪开口笑道:“张公要看那一套墨容易得很,跟我回一趟崔宅就行了。至于石砚,我不瞒张公,王十三郎也是知道的,其实是来自广东端溪。那个石工不远万里到了东都,本想替自己的端砚找到知音伯乐,没想到竟是无人问津,若不是心灰意冷之下遇到了我,他险些就低价把东西出手黯然回去了。我对他说,好砚需得好墨方才显得出来,果然刚刚张公也如此想。”

    “原来如此。千里马常有,可伯乐不常有!”张旭微微点了点头,随即就立刻抢着说道,“好好,不说闲话,我与你回崔宅去看那一套墨,你且等着!”

    眼见张旭风风火火冲出了书斋,王维方才轻咳了一声,似笑非笑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你这一招请君入瓮,用得实在绝妙,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不说那些不尽不实的话,你市价让给我一套墨砚,回头我也帮你宣扬其名!”

    “你王十三郎既然要,说什么买字,那墨工可是你荐给我的,送你一套也是应该!”杜士仪笑着挑了挑眉,“再说,今天你糊纸抻纸也辛苦了!”

    王维闻言也不客气,顿时大笑了起来。两人才等了不一会儿,就只见头发脸上都有些湿漉漉的张旭很不像样子地披了一件外袍,手中却还抱着一个硕大的皮囊快步进屋。他不由分说把手中皮囊往杜士仪手中一塞,随即没好气地说道:“这是从前有人从西域远道而来求字的时候,送我的一具琵琶,说是什么逻沙檀所制。我对于音律只懂得听,可不懂得弹奏,这东西今天索xìng抵给你得了,省得放在我家里积灰!”

    “逻沙檀,怎么可能是逻沙檀!”

    这次是王维不由分说就从杜士仪手中抢过了那皮囊,解开之后取出那琵琶,他如获珍宝似的小心翼翼捧在手中,左看右看了老半天,时而眉头紧皱,时而喃喃自语,最后一把塞回了杜士仪手中:“杜十九,回去好好保养保养,否则如此宝物真的给糟蹋了!”

    “谁让人明珠暗投,偏偏把它送给我?我只会听人弹一曲,可弹不来给人听!你们懂音律,那就拿去好好使用吧!”张旭丝毫不以为意地耸了耸肩,随即便不耐烦地催促道,“怎样,可以走了吧?再不走可是要天黑了!”

第一百零三章美酒赠狂客,泼墨...

    张旭的人和他的草书一样名声赫赫,从出张宅家门的一刻,一路上他就始终是别人目光的焦点,待到出了温柔坊的时候,武侯也好门卒也罢,都把杜士仪和王维二人当成了极其稀罕的宝贝一般端详打量,怎么都想不明白他们怎么能请动xìng子最最古怪的张旭。待到一行人一路沿街而行到了永丰坊外的崔宅乌头门,杜士仪还来不及上前解说,那门丁就一下子认出了人来。

    “竟然是张公!”见张旭丝毫不理会自己便自顾自地骑驴昂首直入,又眼见其他几人紧随其后,直到落在最后的杜士仪冲着自己微微颔首的时候,那门丁原是在当初张旭为全真观题壁的时候见过他,此刻忍不住纳闷地喃喃自语道,“莫非是家中郎主请了张公来给太夫人誊写祭文?不会啊,祭天的祭文要工整,又不需狂草……再说张公一写字就必然发酒疯,好端端的祭文兴许都要被写砸了……不行,我得去禀报一声!”

    他想着便撒腿往里头跑,待到了那座恢弘的正门,却只见张旭一行人已经被迎了进去。他只得气喘吁吁地对正门处一个管事禀明了此事,那管事却是没好气地斥道:“张公是跟着杜郎君回来品墨的,不是来见诸位郎主的。再说了,哪有居丧见客的道理?瞎cāo心,把你自个的门看好!”

    嘴里说得轻松,但那管事轰跑了门丁之外,却也不敢怠慢,慌忙一层层往里通报。不过一小会功夫,崔家上下该知道张旭莅临的人就都知道了。崔谔之正在妻子赵国夫人李氏那儿小坐,闻听此言便若有所思地捋着下颌那几缕长须,随即轻叹道:“如何,谁都知道张旭张伯高是最难见最难请的人,杜十九郎却轻轻巧巧把人邀了回来。阿娘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他配得上真真。”

    李夫人想起脾气说变就变的崔九娘,一时苦笑道:“可真真只当是她阿姊看中了杜十九郎,回头要知道许婚的人是她,不知道她怎么闹腾!”

    “闹腾什么,小事上头可以纵着她,大事上头却由不得她胡闹。再说……”崔谔之深深叹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黯然,“她阿姊所托非人,却又倔强不肯再嫁,与其再把女儿许给那种看似光鲜实则腐臭不可闻的人家,还不如杜十九郎这等知根知底的!十一郎那样傲气的人,绝不会交错了友人。”

    “希望如此。”李夫人见崔谔之说着说着,突然又犯了恶心,一时慌忙让婢女取了漱盂上来,等到崔谔之一阵翻江倒海似的将此前用过的昼食全都吐了个干干净净,她不禁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忧切,屏退了婢女便扶着崔谔之低声说道,“六郎,还是再请人来诊诊脉吧。自从阿娘故世之后,你居草庐守丧,人越发憔悴,总不能一直这么下去。”

    “没事,我心里有数。”崔谔之喝了一口温水,压住喉咙口那又一阵反胃的冲动,这才沉声说道,“总不能阿娘丧期未满,我这个当儿子的就一直招大夫来家里,让人笑话……来人!”

    扬声叫了人进来,他就不容置疑地吩咐道:“杜十九郎那院中此时有客人,这会儿快到午时了,把昼食送过去。不必忌讳荤腥,丰盛一些。对了,再把此前新得的那一瓮荥阳土窟chūn送去。”

    尽管崔泰之方才是长兄,但他那一家大多数时候都住在长安,在这六房合居的东都永丰里崔宅,话事的人从前是赵国夫人李氏,但自从李氏身体不好,崔五娘又被接了回来,就一直都是崔五娘这个大归的女儿主持一切。当崔谔之的吩咐传到她的耳中,一身麻衣坐在蒲草垫子上,专心致志替太夫人杜德抄着经文的她忍不住停了停笔,随即才颔首点头道:“知道了,就按照阿爷的话去办。”

    见那禀报的婢女答应一声,脚下却没动,崔五娘不禁抬起了头来。却见那婢女脑袋垂得低低的,期期艾艾地说道:“十一郎君……还有九娘子闻讯,都过去了……”

    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

    崔五娘恼火地正要脱手丢笔,可想起为祖母抄的这一卷经文正是接下来做法事是要焚烧的,连忙定了定神,放下笔双掌合十默默念诵了一遍经文,这才抬起了头来。知道崔俭玄兴许是去凑热闹的,崔九娘却正和她闹别扭,兴许会又语出惊人闯出什么祸来,她自然再也无法定心抄经文,站起身之后正要吩咐备素服,她突然又缓缓坐了下来。

    那两个将来一个要娶,一个要嫁,她可管不了他们一辈子!

    杜士仪那小院中,张旭眼见得杜士仪请杨综万将那一方方形式各异的端溪石砚展示在自己面前,他一一过目赏玩,又摩挲着那一套十方草堂十志图的松烟墨,恨不得就这么抢回家去。然而,纵使他嗜酒如命,好书善书,连带着对这些文房四宝也深为喜爱,却也知道心里那想法是不现实的。因而,在赏鉴了这些墨砚之后,他便干脆地抬头说道:“杜十九

    郎,你直接说吧,除了刚刚那把琵琶抵给你,你还要什么才肯出让那一方端砚和墨锭?”

    见张旭开门见山,杜士仪正要答话,可侧头一瞥,门上映着的影子仿佛有些诡异,他不觉心中一动。他随口说了一句此事好说,脚下却悄悄挪移到了门前,猛然间拉开门时,却只见门前挤着两张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又好气又好笑的他也懒得去辨别谁是谁,瞪了他们两人一眼便随手把门重重一关,这才转身看着面露诧异的张旭说道:“王十三郎此前告诉我,张工说所赠那把逻沙檀琵琶价值连城,论理这一套石砚和松烟墨远远不值……”

    “你不用啰嗦,价值连城那是对你,对我来说不过是没钱时换酒喝的东西而已!一句话,你还有什么条件!”

    “张公既这么说,那我厚颜求张公墨宝。绝不求多,只求两幅字。”

    杜士仪既然这么好说话,张旭的脸上立时霁和了下来。从当初为常熟尉开始,他常有墨宝被人如获至宝地弄回去珍藏,但其中真正用心写得却不多,更不愿意让人当成是敛财手段,别人登门来求时随手写了送出去应付差事的更不算在内。因而,他当即想也不想地点头承诺道:“写什么?”

    “一则是……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张公稍待片刻,我这就写出来。”

    这两句与其说是咏砚,还不如说是颂人,从小就浸yín于石工技艺的杨综万不禁喜形于sè,再想起那些艰辛的rì子和万里跋涉在东都受人冷遇,他一个大男人竟是连眼睛都红了。而对于张旭来说,这区区一首诗自然丝毫不费功夫,等到杜士仪写好送到面前,他一看之后,微微一颔首便又问道:“另一幅呢?”

    “端溪石砚,王屋松烟。”

    张旭闻弦歌知雅意,哪里还不明白杜士仪的意思,当即哈哈大笑道:“这却容易,上酒来,我立时便提笔!”

    杜士仪正想委婉表示崔家正在守丧之际,却不料刚刚被他关上的门突然被人推开了。却只见崔俭玄板着脸进了门来,身后一个婢女手捧食案,上头菜肴尽备,另一个婢女则是捧着一个青瓷酒瓮。而此前和崔俭玄同样装束的崔九娘,则是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崔俭玄由得婢女把食案在张旭身前一放,见其二话不说大吃大嚼,他方才气急败坏地看着杜士仪道:“不识好人心,要不是我在外头替你守着,早不知道九娘闹腾出什么来,你居然还把我挡在外头!”他一面说一面扫了一眼王维,随随便便拱了拱手道,“这位可是王十三郎?我听杜十九提过你好几次了,听说你jīng通音律,文采出众?”

    不等王维谦逊上两句,崔俭玄便加重了语气道:“你和杜十九在一块可小心些,他鬼主意多得很,一个不小心就把你坑了!”

    今天已经被坑了!

    王维一时苦笑连连,见杜士仪浑然没事人似的,仿佛对崔俭玄这揶揄充耳不闻,他只能随口嗯着应付了过去,耳朵却竖了起来,饶有兴趣听着崔俭玄在那低声数落杜士仪往昔撺掇他做下的那些好事。而张旭只顾自己风卷残云一般填饱肚子,不消一会儿就打着饱嗝抓起了地上那个青瓷酒瓮,只喝了一口,他便眼睛大亮,旋即反客为主地高声叫道:“喂,让我写字,就备文房四宝,然后抻纸来!”

    知道王维之前在张宅被张旭折腾得够呛,这会儿崔俭玄又送上门来,杜士仪自然而然便把这位崔十一郎给拉下了水抻纸。果然,张旭也不知道是兴致上来,还是故意使然,此前说好的两幅字一蹴而就之后,他一面大口喝酒,一面竟是兴致大发地又连写了十几幅字,这才高高兴兴地捧着自己那“润笔之资”回去了。而面对那几幅犹如天书的字,崔俭玄直接两眼一抹黑,而王维和杜士仪合力把其中一幅上头的字给认全了,却是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两人再细细辨认其他,一幅幅都是前人诗赋,那草书jīng绝,让人叹为观止,这时候,抻纸抻得手酸软的崔俭玄方才发狠似的对婢女说道:“把这些都收起来,异rì一幅幅给我高价卖出去,我和杜十九rì后成婚下聘礼的钱就都有了!”

    杜士仪懒得和这家伙继续磨嘴皮子,趁其忙活收字纸之际,他就取了一旁那把逻沙檀的琵琶,悄悄朝王维打了个手势,悄无声息出了屋子。待到从院子进了一间廊房,外头又送了昼食,两人吃完参详了好一会儿那一曲《楚汉》曲谱,王维便开口说道:“今次来,除了为这曲谱,我也是来向杜十九郎你辞别的。我和十五郎不rì就要赴京兆府长安,所以……”

    一听这话,杜士仪不禁脱口而出道:“居然这么巧?我也正好近rì要携十三娘一块回长安,不知王兄行程如何?”

第一百零四章临行殷切嘱,意恐...

    王维在三月初三禊赏rì这接连几天都要去各家赴约,定下的是三月初八启程。无独有偶,杜士仪接下来几rì也有各种推不开的各家邀约,两人遂约好了届时一块启程。然而,就在杜士仪三rì之内连赴午宴晚宴总共五场,这一rì午后申时,他一身酒气回到崔宅,脚步虚浮浑身无力之际,却在院门前看到了翘首以盼的杜十三娘。

    “阿兄!”

    杜十三娘疾步上前来,替田陌搀扶住了杜士仪的胳膊,又颔首示意他退下,这才低声说道:“阿兄,安国寺那儿岳娘子请寺中一位明光师傅送来消息,说是……说是……”

    见杜士仪猛然身子一僵站住了,她方才把心一横,把那最难吐出的一截话说了出来:“圣人征召公孙大家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演剑舞!”

    大明宫麟德殿……那是整个大明宫中最大的宫殿之一,历来是宫廷赐宴以及宴请番邦使臣的地方,宏伟轩敞自不必说。身为一心投身于剑舞,甚至在人前矢言不嫁的公孙大娘来说,再也没有比那更大的舞台了!然而,这一场剑舞之后,那个绝世而**的女子,还能以自己的力量走出深宫吗?

    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杜士仪便沉声问道:“岳娘子就只让人带了这么一句话?你是怎么说的?”

    “岳娘子捎带来的就这么一句话。我带话说,请公孙大家一路保重。”杜十三娘说了后一句,有些不安地瞅了兄长一眼,见其含笑点了点头,她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补充道,“但那位明光师傅还让我转告阿兄,说你前次见过的那个小沙弥,前几rì就平安离开洛阳去嵩山少林寺了,还让我把这个转交给阿兄,说是那小和尚送给阿兄的。”

    接过杜十三娘递上来的东西,杜士仪低头一看,却只见是一串乌木佛珠,入手润滑,光泽幽深,显然是有些年头的旧物了。知道十有**是那小和尚罗盈自己所用的东西,他愣了片刻,不禁莞尔一笑,随即便信手套在了左手手腕上。他这一古怪的举动顿时引来了杜十三娘的惊讶询问。

    “阿兄从前不是从来不信佛吗?”

    “那是从前的事情了。”杜士仪笑着耸了耸肩,等到踢掉脚上的鞋子,拖着沉重的脚步进了屋子,他一屁股坐倒在那坐榻上,发呆了片刻就开口对杜十三娘说道,“你莫非忘了,阿爷阿娘托梦,冥君送福,我才能神乎其神地重现生机?佛家亦有转世之说,不可不信,当然也不可全信。十三娘,这些年不是让你独守草屋,就是让你寄居别家,今后阿兄一定会让你过上舒心的rì子,给你挑一个最好的夫婿!”

    这前头的话杜十三娘只觉得字字句句都有道理,可临到最后一句,她忍不住双颊微红,随即似笑非笑地嗔道:“阿兄还是先顾好自己吧!今天我过来时,九娘子又扮成崔十一郎的样子过来了,还煞有介事地向别人探问你的事。我瞧着她怎么都不像是单单为了五娘子,兴许……”

    “打住打住!”杜士仪看着笑得狡黠的杜十三娘,忍不住摇头叹道,“真是世风rì下人心不古,没想到连你都学会了打趣我这阿兄,哎,看来女大不中留,否则怎么会揣测得出人家九娘子是什么心思?”

    “阿兄!”杜十三娘那原本微微红晕的脸上顿时刷的就红了,她气鼓鼓地嚷嚷了一声,等到杜士仪哈哈大笑,她方才没好气地扭过头去坐了,直到身后又传来了一个和煦的声音,“总而言之,这种事情你不用瞎cāo心,三月初八我们就动身了。她即便再能耐,平时出家门容易,要出洛阳跟上咱们却绝不可能。至于崔家是否有那等意思,暂时不用杞人忧天!倒是……”

    想起公孙大娘应该也是这几rì启程,杜士仪忍不住很想到安国寺再去见一见那个一舞剑器动八方的奇女子。然而,先不说人如今是否还留在安国寺,就是那已经得了天子召见的消息传开之后,公孙大娘的身上势必汇聚比从前更多的目光,他又何必去给她惹麻烦?如今的他,还是力有未逮!

    尽管岳五娘只是给杜士仪送了口信,但那么大的事情,东都上下消息灵通的各家权门贵第,一时知晓了天子召公孙大娘去长安大明宫麟德殿献舞的消息。对于此前只是在民间享有盛名的公孙大娘而言,这无疑是古今少有的殊荣,可暗地里扼腕叹息的人也不在少数。尤其是崔九娘想到从前公孙大娘教自己那几手剑术时所表露出来的心意,更是替其不忿。因而,得知安国寺给杜士仪送信之后,杜士仪竟是没事人似的什么反应都没有,她不禁更是鄙薄。

    杜士仪之前为了恩师卢鸿就那般焦心,甚至不惜躬身求她帮忙,可他前几rì帮着公孙大娘救场,分明也情分匪浅,公孙大娘被召入宫廷,他却袖手不管,这样的男人怎么靠得住!阿姊若真的看中这种人,如今也肯定会明白了过来,她可以高枕无忧了!

    这一晚上,崔家九娘子崔真真稳稳当当睡了一个好觉,而崔家五娘子崔虹却陪着母亲同枕而眠。因身体本就虚弱,草庐守孝的古礼,赵国夫人李氏实在难以坚持,却劝不住同样身体尚弱却硬是要在草庐中苦守的崔谔之,只能对着女儿倒苦水。说到忧心处,她不禁泪湿衣襟,一只手紧紧抓住了长女的手。

    “五娘,你说说,你阿爷是不是太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了?倘若你祖母在天有灵,知道他这么哀毁过度,必然也要心疼的!她一直最心疼你阿爷这个小儿子,可你阿爷虽用功劳给她带来了齐国太夫人的诰命,却多年不能在她身边尽孝,她也不知道多盼着他能在身边团聚,谁知道……”李氏说着说着便泣不成声,老半晌才在崔五娘的声声劝慰下止

    住了抽泣,随即低声说道,“对了,真真和我提过,这次杜十九郎回长安的时候,不妨让……”

    直到启程之rì,原本预备直接出长夏门大街和王维兄弟一行会合的杜士仪方才得到了一个令人意料的消息——崔家竟是塞了一个麻烦给他!

    准确地说,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两个麻烦。人称崔二十五郎的崔小胖子甫一见他就是一副不合作不搭理的态度,而崔十七娘则是腼腆害羞得躲在弟弟那一团肉球后头,这种情景总让他觉得满心郁闷。可赵国夫人李氏临行前亲自托付他把他们带去京城,其母舅王家的人会前来接,他只能无可奈何地答应了。而临出李夫人寝堂,扶着李夫人相送的崔九娘面上那得意的笑容,让他不得不觉着是这小丫头给自己使的绊子。而崔谔之因为仍在草庐服孝,近rì身体不适没有再见他,只让人捎带了一句话,道是祝他一路顺风,科场得意。

    而崔五娘则是和崔俭玄一块将他送到了崔家门口,这才让身后婢女捧了一个包袱上来:“杜十九郎,京兆府试从七月到九月不等,进士科往往在正月到二月之间,一为夏末初秋,一为寒冬,一热一冷,这里头是一袭丝袍和轻裘,那丝袍最是透气,暑气不侵,那轻裘则是最御寒的,穿在身上不显笨重。包袱中还有特制的于手足冻伤皆有奇效的防冻油,还有防暑的丹药。至于考具,你到了长安,不妨让人给你定制一套。至于手套,再轻薄也会影响书写,你的字极好,倘若因此而写字滞涩便可惜了,切记不要使用……”

    这些叮咛犹如石下清泉一般流入耳中,即便此前对这位崔家五娘子亦是有几分戒心防备的杜士仪,也不禁心中感动,待其嘱咐完便长揖谢过。然而,这一番话之后,崔五娘却突然屏退了身后婢女,词锋一转道:“另外,你对十一郎提到过的那位王大将军之子……”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面如土sè,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命人去打探的事情竟然给阿姊知道了。就是杜士仪,也忍不住斜睨了不省心的崔俭玄一眼。

    崔五娘却仿佛没看见两人那明显有异的脸sè,沉下脸道:“王大将军此人,别人兴许不熟悉,但当初阿爷从圣人平韦庶人之乱,和他有过共事,却是最清楚的。他首鼠两端过一次,但后一次太平公主之乱,却是他居功至伟,所以圣人才会如此信任。而他这几年监牧管苑,公正严明,圣人以为能,就比如宋相国能谏圣人放楚国公姜皎闲职,对王大将军却无只言片语,就说明这个能字,便是他这样的宰相也不得不首肯承认的。”

    对于朝中这些端倪动向,杜士仪远在山野,纵使因为崔家之故,能够得到不少消息,可远不如崔五娘这样了解得透彻。而崔俭玄虽不是第一次听阿姊说起这些,可仍旧难免生出一个难以抑制的念头来。

    阿姊若是男儿,该有多好?

    崔五娘稍稍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只是,公正严明那是对外的,对自己人却是难能做到。王大将军本有元妻郭氏封虢国夫人,然则圣人格外宠爱,又另赐妻宗室李氏,亦封国夫人。一宅双主妇,王守贞乃是前头虢国夫人长子,王大将军原本颇为器重,可后头那位夫人连生二子,颇得宠爱,虽虢国夫人为人贤惠宽和,但难免总有龃龉。如今公孙大家既然奉诏前往长安,倒也暂时不虞他再打主意。至于王大将军的旧友和部属,跋扈的就更多了。他为人护短,所以朝中大多数官员对于他麾下犯事的人,多数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另外,平康坊崔宅空着也是空着,你若愿意就去住,若是觉得不便,也不用勉强,毕竟樊川杜曲却也清净……”

    崔俭玄一直憋到崔五娘嘱咐完了所有的话,含笑行礼道别,他方才上前一把拉着杜士仪的袖子把人拽到一边,低声说道:“阿姊就连对我都不曾这么用心过,这次居然吩咐了这许多!杜十九,我可不像阿姊预备了那么多好东西给你,看到那匹马没有,我送给你的,回头你好好驯一驯,长安每年到解试和科举的时候,鲜衣怒马招摇过市,马不好你去公卿府邸行卷都没人理你!鞍辔都是我给你挑的,保管到了哪儿都是第一等货sè!”

    “放心,你这份情我记住了。”杜士仪还在琢磨着崔五娘的那些好意告诫,此刻回过神来,遂笑着点点头道,“我让吴九前去王屋山,再收几个手艺好的墨工,你从你身边挑几个妥当人给他。虽则墨窑的秘密保持不了太久,但能多一时,将来好一时。等到长安那边打出名声,我留给你的那些存货,你可让人徐徐出货,不明白不妨去求教五娘子。”

    “那还用说?”崔俭玄轻轻哼了一声,可一想到张旭那其余十几张墨宝杜士仪都留给他了,届时要宣传容易得很,他不禁生出了一股跃跃yù试的感觉,“你放心,我会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好歹有张颠那么多张狂草坐镇呢!你自己路上小心些,千万可别一个不留神从马上摔下来!”

    知道崔俭玄眼下出门不便,不能送自己出城,可面对这诅咒一般的临别关切之语,他着实有些哭笑不得。待到出了崔家前头的乌头门,沿着长夏门大街往南缓缓出城,他忍不住再次望了一眼道路两侧那郁郁葱葱的树木以及宽敞的街道,心神一时有些恍惚。两入洛阳之后,他终于要回长安了,那个记忆之中异常深刻,但于他自己来说却是第一次造访的地方!

    随着长夏门越来越近,前方道路仿佛有些拥堵,崔家一从者请示过杜士仪之后,二话不说打马往前探路,不多时就回转了来。

    “是公孙大家今rì启程赴长安,一时进出城的人全都挤着围观,这才堵塞了路!”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02/ 第一时间欣赏盛唐风月最新章节! 作者:府天所写的《盛唐风月》为转载作品,盛唐风月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盛唐风月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盛唐风月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盛唐风月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盛唐风月介绍:
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 开元四年,大唐帝国如日中天,京兆长安恰是当时世界最繁华的都市,没有之一。姚崇、宋璟、李白、王维、张旭、吴道子、颜真卿、公孙大娘、裴旻、郭子仪……当此一时,盛唐的天空群星璀璨。 生逢盛世,作为一介江郎才尽泯然众人矣的神童,杜士仪担心的不是天下大势,而是如何在这第二次人生中活得更精彩。盛唐风月,有的是雄风傲骨盛唐风月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盛唐风月,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盛唐风月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