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六章 羽翼渐丰,天子好玄
一座刚刚复置半年的云州城,一场酣畅淋漓的大捷,除却杜士仪和王忠嗣之外,李隆基对于其他人也慷慨得很——天子很大方地把本应归国库所有的战利品都依照杜士仪和王忠嗣所请,留给了云州犒赏三军,杜士仪所请全城庆功宴的事也一口允准——横竖又不是李隆基这天子掏钱。再加上,云州城至今口不过六千,远远还不到担心杜士仪有什么异心的时候。
此外,南霁云以坚城苦战功第一;出少击多,上阵;杀获十之四,上获。既有守城之功,又有破敌之功,统共加在一块竟是策勋八转,封了上轻车都尉的勋官。一个正四品的勋官放在国初,兴许是足以光宗耀祖了,但在如今头等勋官上柱国之子白首都未必能够求得一官的情形下,却还不及云中守捉副将一职。同样,侯希逸和罗盈因随王忠嗣出战,同以上阵策勋五转,获勋骑都尉,同为云中守捉副将。而罗盈从前任过麟州镇将,此次如今为副将看似降级,但将来最高可募兵七千七百人的云中守捉,放眼整个河东,竟是比代州岚州和蔚州横野军更加兵多将广,自然更胜过麟州。
杜士仪领云州宣抚使,云中守捉使。罗盈还算是有前资在身,后头两位全都是无资的白身人,此等恩赏算得上是很优厚了。至于云州城的其他属官,乃至于固安公主,便只有犒赏,而无其他,实质意义就不那么大了。
即便如此,在久战过后迎来钦使,云州城上下仍然一时喜气洋洋,都督府就差没有张灯结彩了。摆宴留了王缙这位钦使同席痛饮,杜士仪方才得知,这位自己妹夫的妹夫在去年年底才授任集贤殿正字之后,因为天子前往集贤殿的次数多,一来二去对了眼缘,得知是此前从草泽自举科中脱颖而出,竟也不计较其兄是当年自己远远贬斥出去的王维王摩诘,直接把人拔擢为监察御史。这样快的蹿升速度,就连杜士仪也瞠目结舌。
而王缙和王忠嗣全都是祖籍太原祁县,即便本家多年前就不在太原了,可同姓再加上同乡,王缙素来长袖善舞,再通过杜士仪,自然三言两语就和王忠嗣套上了近乎,这也让杜士仪暗自叹息。都是名达公卿进而科场题名的,王缙这八面玲珑可比他兄长王维强多了。
一番饮宴过后,杜士仪见王翰满座劝酒,罗盈也好,第一次见识这种场合的侯希逸和南霁云也罢,全都被灌了个半死,就连王忠嗣也没能幸免,他不禁莞尔。趁着王翰还没注意到自己,他冲着王缙使了个眼色,于是,一位云州主官,一位朝廷钦使,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情况下,悄悄逃席而去。
两个人到后院空旷处一站,王缙便笑道:“杜长史还真的是英明神武啊小小一个最初口不足两千的云州,你只经营了半年,人口便陡增四千,而且还把暗自觊觎的突厥和奚人全都给打得丢盔弃甲,这消息传到长安的时候,最初引得政事堂好一番吵架。杜暹指责你冒功,李元把你赶了走后却又转性子了,这次是拼命给你这前下属说好话,源老翁不消说就是帮你的,再加上燕国公张说都在御前帮你说了公道话,杜暹这胸闷就别提了。陛下心情好,若不是你资历不够,这个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就能直接变成云州都督了。”
杜士仪哂然一笑道:“听你这么一说,我倒是能活灵活现想象出政事堂得了战报后是怎么个瞠目结舌法。”
“那是当然,谁让你和王忠嗣这战报实在是太过神奇,让人几乎难以相信。话说回来,真瞧不出云州一个月前是下过雪的”王缙惊叹了一声,随即便正色道,“当然,也不是没有风声指斥过你瞒报军情云云,但连户部尚书王竣这次也难得为你说了句公道话,这朔州蔚州都抽调不出兵马,再说谁都知道云州复置是有风险的,要是一有风吹草动,你就急急忙忙四处去求援,整个河东道震动不说,而且非有能者所为听说之前放出风声指摘你不是的,是王毛仲,可被王竣这一挤兑就无话可说了。”
“是王大将军?不能吧?就算是他说的,难道还会真的在酒后四处冲人鄙薄我这年轻浅薄的云州长史?”
见杜士仪露出了极其夸张的惊讶表情,王缙哪里不知道他是故意的,当即笑了起来:“我都说了是听说。不过嘛,既然人人都说是王大将军,那就必定是王大将军,他就是委屈也没处说理。难道他还能四处对别人说,我对云州杜长史打胜仗一点意见都没有,是别人诬赖我的?”
“哈哈哈哈”杜士仪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这促狭的手段,是崔十一还是十三娘的主意?”
“你的妹妹妹夫都有份。”王缙轻描淡写地承认了,随即又加了一句话,“不过,听说朱坡京兆公也掺和了一脚。总之,王大将军这黑锅背定了,因为风声就是从北门禁军里头传出来的。”
这种栽赃手段如今就连妹妹妹夫都用得炉火纯青了,杜士仪不得不感慨,在官场这个大染缸中,要学坏容易得很。不过,心情很好的他自然只会暗赞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的借力打力,此刻却想到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情上:“对了,二位贵主和司马宗主如今逗留云州……”
“这就是我来之前,圣人特意嘱咐的另一件事了。”说到这个,王缙面色古怪地看着杜士仪,久久才叹了一口气,“阿兄如今看似忘却旧情,在老家寄情山水,日子仿佛过得不错,可他和我嫂子却一直未有子女傍身,究竟过得如何,就连我这个当弟弟的都不知道。而玉真贵主虽说在京城还是继续文会诗社,可同样再也没有入幕之宾,她这回又连金仙贵主都一块拉着到了云州,在圣人看来,自然是为了散心更多些。和她们相比,圣人更关心的是司马宗主这场
杜士仪听王缙提到王维近况,心里也不禁有些感伤,然而,当听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他不禁目瞪口呆:“什么叫做司马宗主这场雪?莫非圣人以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大雪,是司马宗主挥挥袖子召来的不成?”
尽管王缙没有回答,但杜士仪只看他的表情就知道,李隆基还真的这么认为了。也难怪如此,大唐既然把道教奉为国教,甚至连唐太宗李世民那样的皇帝到老都也想过炼丹长生,故而对道士道法的推崇自然非同一般。此前便有从高宗武后中宗睿宗到当今天子李隆基期间,一直圣宠不衰的叶法善,此君便是以道法通神出名,但好歹还一直劝着天子不要服丹,而司马承祯则是以坐忘法出名的,从来没展现过道法,没想到这次因为云州大捷,这就被天子惦记上了
而自从云州大捷过后,杜士仪是看出来了,司马承祯和那两位金枝玉叶,着实是出来游山玩水散心来了。尽管云州说不上是如何山清水秀的地方,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身份,也没人一天到晚趋奉个不停,三人甚至还在得知钦使要来之后,昨日带着玉奴,由固安公主陪着去了白登山,说是于脆去小住了两天,全然不嫌弃天气寒冷,兴致勃勃可见一斑,当然,躲着钦使的目的也很明显。所以,他不禁谨慎地问道:“那圣人难不成是想召司马宗主回去?”
“是,二位贵主不回去也就罢了,但圣人却想请司马宗主回去,请教道法
司马宗主我对不起你,你这观云之术被当今天子曲解为呼风唤雨了
杜士仪默默对司马承祯说了声抱歉,可转瞬之间,他便想到了一个很不错的主意,当即用推心置腹的口气问道:“夏卿啊,你觉得司马宗主会老实跟着你回去吗?”
王缙单独找杜士仪,就是觉得这趟差事不好办,此刻杜士仪这一反问,他登时面色不善:“那你让我回去如何交待?”
“交待是不难的,我可以告诉你一桩真正神异的事,相比从来都说自己毫无神妙玄奇之术的司马宗主,那位才是真正的活神仙。”
“哦?是谁?可别拿什么妖道充数,我可不想回去之后背个蛊惑君王的罪名。”
若不是此刻院子里黑漆漆的,杜士仪脸上那犹如哄小孩子的表情一定会让王缙嗤之以鼻,可对方看不见,他自然可以卖弄自己对某些志怪小说的倒背如流:“怎会是妖道。便是之前高宗皇帝和天后都曾经请过却没请到的一位人物,隐居于襄阳中条山的张果。”
“嗯?”王缙登时愣住了,想了想便狐疑地说道,“此人我却也听说过,只不过,他真的还活着?”
“昔人传其乘一白驴,日行千万里,修则叠之,置巾箱中,其厚如纸。乘则以水喷之,如故。初邢州西北三十里许有山,翁常游玩,见内有溜射之水出,又见有云梦山下左右居民苦水,翁一指,顾井泉益涌,一方永赖,因名井曰指圣,。”
杜士仪毫不迟疑地掣出了自己曾经熟背于心的这一段张果老生平,见王缙微微扬眉便复诵如故,他少不得再次挑选了几个相同的故事,见王缙果然一听便记住了,他就循循善诱地说道:“所以,你只要随便掰个理由,陛下自会转念去寻这张果。司马宗主难得出门散会心,还带着两位贵主,总不至于就此一去不回吧?”
“他若是一去不回,你却也要担责。”王缙无可奈何,只能接受了这么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紧跟着便追问道,“那场雪究竟怎么回事?”
“是司马宗主隐居山中多年,观云有些心得,故而能看透雨雪,不是真的能呼风唤雨”杜士仪见素来信佛的王缙竟也有些怀疑,他便没好气地说道,“你爱信不信”
“我自然信,相比佛祖玄奇,真会道法的,多数都是妖道。”一大家子笃信佛教的王缙耸了耸肩,最终轻声说道,“你安安心心当你的云州之主,京师之中越发风云变幻了。如若不是我资历还浅,恨不得也避开远远的。对了,听说你家娘子已经有喜在身?恭喜恭喜,我都忘了告诉你,你家十三娘正好也已经有妊在身,我那内兄高兴得不得了,还让我捎话让你努力些”
自己的师兄兼妹夫是什么德性,杜士仪最清楚不过了,此刻置之一笑,却也为妹妹感到高兴,但随即便问起了最关键的另一件事。
“如今云州都督府属官仍是未满,你既是从长安来,可有什么风声?”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七章 戮力同心
送走了王缙这位钦使和王忠嗣,当初来自北门禁军的百名禁卒却留下了。杜士仪依照之前的打算,下令八月十五这一天,云州城内大酯一日。中秋这个说法固然从周礼便有,但一直到唐朝才成为相对固定的节日,但别说和上元节相比,就是和端午重阳这样的节日都无法相提并论。
因而,杜士仪借着中秋,却也把这年头还完全没有问世的月饼给一并推出了。满城上下男女老少每人一个,馅料从枣泥豆沙芝麻绿豆莲子各色不等,自是在酒肉之外让小孩子们格外高兴了一回。
这一日,让他高兴的还有另外一件事,便是岳五娘的平安回来。当听说这位艺高人胆大的公孙大娘高足,果然跑到突厥牙帐,去冒充了一回突厥王女阿史那莫儿,还真的说动了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将三部的贸然来袭归为不遵王令咎由自取,他固然惊叹她的胆大,但也同时明白,突厥已经不复往日锋锐了。
而这对于新生的云州来说,自然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大喜事
在这样的全城喜庆过后,八月十六日,杜士仪便在云州都督府正式升堂,以云州长史兼云州宣抚使的名义,召见了自己的所有下属。
和之前初到云州时的简略相比,如今他放眼左右,却也是文武济济一堂。左手边王翰这位云州司马以下,郭荃为录事参军,七曹参军已经有王泠然、崔颢、王芳烈三人,余下四曹虽然是他们各自兼着,但吏缺已经都补齐了,都督府内的属官吏员和卫士加在一块,已经超过了上百人。至于右手边,尽管没了王忠嗣,但罗盈卸下兵曹参军为云中守捉副将,品级相同,但论资历都还不及他的侯希逸和南霁云也是腰杆挺得笔直,身上也多了一分上过战场的人独有的锐气。
“如今,咱们云州才算是真正上了正轨。”
杜士仪用这样一句话作为开场白,随即笑眯眯地说道:“突厥那边已经不用再担心了,至于奚人,我大唐问罪,处和部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此消彼长,李鲁苏已经不足为惧趁着这一仗奠定的基础,我已经请王夏卿替我带去了奏疏,奏请在云州和突厥正式互市。同时,大力招揽流民和逃户屯田。”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复又看着郭荃说道:“从当初宇文户部主持括田括户之后,五年的给复已经到了,登籍的逃户只怕又会进入一个逃亡的**。郭参军,你先不要急,我并无指斥宇文户部和你的意思,但是,宇文户部如今虽则复户部侍郎,但更多的心思还是不得不放在疏通河道以及救灾上,除非他立时回户部主持,否则这乱象是不可避免的。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我如今既然主持云州,便当先以云州为重。”
这是其他人都赞同的。郭荃虽痛心于从前的心血就要毁于一旦,可也知道宇文融自己都没有动作,他如今是云州录事参军,而不再是宇文融的属官,再去管登籍的逃户会不会因为优惠措施期满而又再次逃亡,那就是越权了。所以,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最终起身肃容拱手道:“长史放心,我当以云州为重。
杜士仪欣然点头,随即又看向了王芳烈。后者立时站起身道:“和突厥三部以及奚人处和部兵马这一战,俘虏将近千人,已经打散了分成十人一队,在云州城外从事垦荒、修堤岸、造水渠等等重活。因为生怕他们彼此串联,对云州城不利,所以在城外设置统一安居点,并晓谕他们,只要每日完成一定的量,那么五年之后便可脱籍为平民。当然,我知道他们对农田水利大多生疏得很,所以在白登山以西设置了牧场,表现良好者,让他们负责养马以及牛羊,供给云州肉食。”
让游牧民族去种田,并不是人人都愿意,但让他们去放牧牛羊马匹,这就是老本行了。
所以,王芳烈所呈报的这一措置让杜士仪很满意。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如今云州设云中守捉,兵员可达两千五百人,可军多民少,供给就吃力,而且倚靠外部输入,对于云州发展不利。这些俘虏固然是奴隶,但也不要一味苛待,须知把人凌虐致死,远不如让他们在云州繁衍生息所能带来的利益大。但是,逃亡也不能一味姑息,逃亡一次,捕拿之后鞭二十,十人连坐。逃亡两次,捕拿之后逃亡者即刻处死,其他连坐者降一等,十年不得脱籍。”
考虑到一次逃亡就杀显得太过于严苛,也容易被人弹劾为草菅人命,因此杜士仪定下了两次逃亡便处死的严令后,王泠然出于士大夫向来的宽仁之心,皱了皱眉后便说道:“也不可有罚无赏。不如和官员考功似的,这些人也每月考评功绩,如若杰出,可以恩赦,奖赏从迁入城中居,到奖励土地牛羊之类的都可以。”
崔颢却似笑非笑的加了一句:“对,不如这样,每十人为一队,可以在这十人中设一队正,奖励告发,重罚逃亡,这样就成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一整个外族俘虏管理办法很快新鲜出台,仍然担任记室的陈宝儿在一旁奋笔疾书,心里自然叹为观止。而等到从俘虏、秋粮入库、过冬准备、互市时间、缉私署和云中守捉军队之间彼此分开,一直商量了将近一个时辰。最终,杜士仪方才说出了先前王缙透露的另一个消息。
“现如今,罗盈改为云中守捉副将。小崔是云州户曹参军,仲清为云州功曹参军,王芳烈为云州法曹参军,剩下的还有兵曹、仓曹、田曹、士曹各一人,录事两人,参军事三人,文学一人,医学博士一人。朝中已经有定论,既然云州已经稳住了,这些属官自然是一个也不能少。而我既然如今尚兼云州宣抚使,各位之中多学富五车之辈,应当知道,这宣抚使自贞观年间开始,大多便是高官兼任,只管云州一地的宣抚使,实在是太过蹊跷,而像我这样的资历兼宣抚使,从前也是没有的。只怕朝中很有些人没想到云州能够轻易便达到如今的规模,朝议之后,会给我添一个副使也未必可知。”
见众人无不露出了惊诧和凛然的表情,杜士仪便站起身道:“云州不到半年便能有如今的收获,靠的是上上下下戮力同心。我只希望,无论来人是谁,大家只要如同从前一般即可。天底下,没有越不过去的坎我们既然能够屡败强敌,还用得着惧怕其他?接下来我已经决定了,除却屯田和互市之外,全力疏通御河,保御河水季能开航运。一旦御河疏通,每年水季便可由桑于河直达幽州,再由运河到江南”
此话一出,众人登时齐齐露出了振奋的表情。要知道,云州从前作为下都督府却始终只是边陲贫瘠之地,就是因为孤零零地顶在河东道的最北面,倘若能够如同杜士仪设想这般,南可至北都太原府,东可至幽州,然后可到江南,可以说,云州的地位将立时水涨船高
彼此关系亲厚归关系亲厚,但在杜士仪表态之后,所有人全都齐齐站起身来,深深弯腰行礼道:“我等必与长史同心协力”
等到人各自散去,杜士仪方才疲惫地舒了一口气,却是招手让陈宝儿过来,接了他手中的记录。和从前完全靠记性相比,如今的陈宝儿在速记和归纳方面已经大有长进,他一目十行看了记录之后,便欣然点了点头,又若有所思的看着陈宝儿:“宝儿,云州上下两次论功行赏,人人各安其职,你却因为只是我的记室,以至于文不成武不就。如今我再问你一句,若打算下科场,我当于明年云州州试时,取你拔解,上京应试。”
陈宝儿没想到恩师骤然又提到了此节,一时愣住了。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来,坚定地摇了摇脑袋道:“弟子能有今天,全都是杜师提携栽培,否则此生不过是一个乡野小子而已。科场虽好,但我一无出身,二无名声,而才艺也是平平,和人同场较技,不过是自取其辱。弟子不在乎功名利禄,只要能为杜师分忧就行了。哪怕此生都为杜师记室,我也心甘情愿。”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哪怕杜士仪从前就深深明白自己这弟子是什么性情的人,这会儿也唯有嗟叹。然而,他不得不承认,哪怕是他的弟子,陈宝儿应明经科兴许还有七八成把握,进士科却一成都没有,除非陈宝儿肯花十年功夫游学两京扬名。至于题名之后的吏部选官,只要看看如王泠然崔颢这些素来有才名的,仕途都走得磕磕绊绊,就知道这官途有多难。
可是,他固然习惯了有这样一个可以信赖的人在身边拾遗补缺,却也不愿意真的这么一直耽误首徒的前程,这些天更考虑了不少,便示意小家伙坐下来说话。
“既如此,就索性不耽误你了。你可以如同王芳烈那样,由处士直接出仕。我如今既为云州宣抚使,虽然将来到底会不会派个副使来还是个未知数,但辟署一个判官却并无问题。这不同于你之前的记室之职,也算是入仕的第一步。但从处士辟署为官,而且提拔你的又是我这个当师长的,你将来的仕途恐会有些坎坷。”
听到这里,陈宝儿不假思索地说:“一切单凭恩师做主”
面对这样一个首徒,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既如此,那你就当是我这个云州宣抚使辟署的第一个判官吧”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八章 不愿拜相愿封疆
白登山上,山寨犹在,然而,王培义最终还是在那场云州大捷后下了山,带着其他两个儿子和这四十年来和他风雨同舟的部属搬入了云州城中。而作为回报,杜士仪在王芳烈之外,将其二子都简拔入了云中守捉的军中,许诺来日为他们谋取前程。
至于那座空下来的山寨,他也没有由其闲置,而是选取了五十名健卒在山上值守,其中白登山旧人和云州军各占一半。可让他没想到的是,大老远到了云州的金仙玉真二位公主和司马承祯仿佛都极爱山居岁月,大多数日子都盘桓在此。
反而玉奴小小年纪,不惯山上寒冷寂寞,再加上知道王容身怀六甲,她便呆在了都督府中陪着。这一日,她小大人似的牵着王容散步回来,见其在软榻上坐下,她便仰着头问道:“师娘,到时候你会生儿子,还是女儿?”
“这是天注定的事,哪里那么容易诊出来?”王容哑然失笑,揽了玉奴在怀中后,便轻声问道,“你想要个小师弟,还是小师妹?”
听到师娘竟然用这样亲昵的口气问自己,玉奴登时心花怒放:“我想要弟弟我有阿兄阿姊,还有妹妹,唯独没有弟弟师娘,生个小师弟好不好,我一定会当一个最好的阿姊,天天给他讲故事,天天陪着他安寝,不会让他做噩梦的”
这话把王容一下子逗乐了。而从外头进来的杜士仪听见这童言稚语,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哎呀呀,是儿子或是女儿都不知道,却先有个阿姊抢先要担责了玉奴,你到云州这么久,师傅也一直没空考较你的琵琶,这会儿难得有功夫,你好好拣你最拿手的,给师傅师娘弹一曲听听。”
“好”一听是要弹琵琶,玉奴登时连连点头,一骨碌起身便奔去后头抱了琵琶来。见她所持的还是自己当年送的那一把,相比她长高的身量,已经显得有些小了,杜士仪心中一动,看向王容时,却见她也在看着自己,他就知道妻子恐怕也在同样的念头。因此,当小丫头低头专心致志地调弦时,他就开口说道,“楚汉就算了,那曲子太激烈,你师娘如今正有妊在身,还是选舒缓些的文曲。”
“我知道啦。”
玉奴略一思忖,右手便娴熟地一拨琴弦。耳听得那依稀熟悉的曲调,杜士仪忍不住低头轻轻扳着手指,这才意识到自从到云州上任,他就再没有摸过琵琶了,倘若一直如此下去,手生自不必说,而且他这个当师长的恐怕再也教不了玉奴琵琶。尤其是当听到玉奴将那一段春江花月夜的**演绎得让人悠然神往时,他更是不由得连连点头,曲终之际更是抚掌笑道:“好,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音律之道,果也是有天才的”
“师娘,师傅夸我,不是在安慰我吧?”
见玉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自己,王容便笑着说道:“你师傅是心虚呢,他这会儿心里肯定在想,再这么下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你这弟子超过去了
“幼娘,你好歹给我这师长留个面子好不好也别把实话直接说出来”
玉奴见杜士仪叹气摇头,这才意识到他们是在说真的,顿时高兴得欢呼了一声。然而,放下琵琶复又回到王容身边坐下时,她却忍不住小心翼翼地说道:“师傅,无上真师父和无上道师伯,还有祖师到白登山上住已经好几天啦,我想去看看他们。师傅如果有功夫,和我一块去好不好?”
杜士仪本也有些放心不下到了白登山就乐不思蜀的那三位,闻听此言后便想也不想地点头道:“之前王夏卿来,他们也没露面,我之后也没空登山探望。这几日既然空了下来,明日我就带你去。”
王容自知身体不好再跋涉登山,故而连忙提醒道:“天气渐冷,还是请师尊他们都回云州城来。”
次日一大清早,杜士仪便带着玉奴和六七十护卫出了云州城。白登山就在云州左近,他本不想如此兴师动众,但如今用众人的话来说,他身系云州安危,更不用说已经是快要当父亲的人了,决计轻忽不得,只能接受了如此前呼后拥的排场。等上了白登山上的山寨,踏入昔日王培义所居的木屋,他见司马承祯正在亲自烹茶,一旁两位布衣荆钗的金枝玉叶望之洗尽铅华,却别显绰约风姿,他不禁愣住了。
“宗主和二位观主还真是好雅兴”
“山中无岁月,我是隐居惯了的,反而觉得这里清净怡人,至于无上真和无上道,她们却是觉得这山中气息养人,坐忘之法比往日在帝京更加管用,故而方才留恋不舍。”司马承祯笑着抬手请杜士仪坐下,等到一步步繁复的工序后,一一斟了几小杯茶,他方才说道,“来,尝一尝我这松子茶。”
杜士仪低头品评,果然品尝出了其中一缕松子的清香,不禁点头赞叹。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各自品茗之后,前者便出言问道:“听说这次朝中派来的钦使是王夏卿,犒赏云州上下之余,可有提到我们?”
“二位观主也就罢了,陛下想来是体恤你们难得出来,但夏卿本来是要催司马宗主回京的,所为不是别的,就是为了云州那场雪。”
闻听此说,司马承祯先是一愣,随即就恍然大悟。饶是他一大把年纪,这会儿仍然不禁老没正经地笑得直打跌:“我明白了,圣人必然以为我有呼风唤雨之能,这才能够让雪封云州哈哈哈,要是我真有此通天彻地之能,何需坐忘之法,恐怕早就破空飞去了”
尽管司马承祯笑的是自己的兄长,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却不以为忤,反而同时笑开了。金仙公主究竟正经些,笑了不一会儿就突然若有所思地问道:“阿兄的脾性我是知道的,若是信以为真,恐怕真的不容我们在外逗留太久。而且王夏卿可不是王摩诘,仕途之心更热几分,你是拿什么理由把他搪塞回去的?”
“嗯,我翻出了襄阳中条山那位张果道人的神异故事,想来王夏卿那等高才,回朝之后一定会如实禀告圣人的。”
杜士仪有意加重了如实两个字的语气,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哪有听不明白的,全都对这围魏救赵之计啧啧称奇。而同为道门中人,司马承祯对于襄阳中条山的张果老自然不陌生,闻言登时莞尔:“你这还真是找对了人。若论神异,我是拍马都及不上张果,若陛下有了此人,我就逍遥多了。此人一手法术巅峰造极,就是老道也叹为观止,更不要说圣人了。不过,不知道到时候被派去请他的究竟是谁,那张果游戏人间,最爱消遣人了。”
反正不可能是我好歹也是传言中八仙之中的张果老,应付当今天子绰绰有余了
说笑过后,玉真公主少不得问了云州城上下所得的赏赐,听到杜士仪竟是领云州宣抚使之衔的时候,她先是好不讶异,随即便抚掌大笑:“好,好我本来还想你他日回朝之后谋一个郎官,如今看来,你他日回京,不如一鼓作气拿下中书舍人,日后出将拜相便指日可待了”
“承观主吉言,出将我之所愿,入相就敬谢不敏了。”杜士仪第一次明确地说出了自己对于将来的设想,这一次,却是始终好奇地竖着耳朵听他们说话的玉奴忍不住开了口。
“师傅为什么不想当宰相,人人都想当呢”
“就是因为人人都想当,师傅才不想当。要当宰相,一般情况下,肯定是有人罢相才能顶上去。而一旦当了宰相,便想当一言九鼎的宰相,这又要把别人拉下来。至于就算真的侥幸登顶,下头虎视眈眈盯着你出错,甚至栽赃给你让你出错的人就更多了。”
杜士仪自然不止是对玉奴解释,也是说给在场的其他三人听:“所以,拜相怎比得上身为封疆大吏,可以少一点掣肘地施政治军来得舒心惬意?清正廉明如宋开府,想要禁恶钱的初衷是好的,却仍是难敌错综复杂的局势我自忖,没有宋开府毫不在乎得罪人的魄力”
“杜君礼果然坦诚。”司马承祯对于杜士仪这番话却是持赞成态度。在云州城呆的那几日,他悄然走访,便知道杜士仪短时间内便赢得了民心,取得了政绩,相比在两京和人勾心斗角,成就感自然是完全不同的。
而金仙公主虽然支持杜士仪暂时出京避开风头,却没想到杜士仪竟是更愿意一直在外为官,哪怕日后官品高了之后,也宁可出将也不愿意为相。想着想着,她便声音低沉地问道:“那你可想过,即便是区区云州,你也不可能一力主之?你既为宣抚使,恐怕还会有一个副使?”
杜士仪笑眯眯地答道:“和一个人斗智斗勇,总比和一堆人斗智斗勇来得简单些。”
此时此刻,远在数千里之外的长安城兴庆宫,李隆基的面前,赫然正罗列着政事堂各位宰相举荐上来的几个人选。他思忖良久,最终在其中一个人名上用朱笔重重划了一道。包括他在内,朝中上下都没想到云州竟然能在短短时间内就稳固了,因而赏功之余,少不得也有人存着摘桃子的心思。不过,杜士仪既然有这样的能耐,他并不吝于给予宣抚使之位。而且,他日蔚州和朔州倘若能和云州就此连成一片,一时共荣,便是最理想不过了。
想到这里,他似笑非笑地说道:“年纪轻轻独掌大权,自也容易招人忌讳,添个老成的人难免唠叨,就添这一个好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九章 副使何人
一晃便又是月余,在之前那场纷纷扬扬不期而至的大雪之后,云州又迎来了第二场雪。
云州大捷之后,陆陆续续投奔来的逃户以及流民又有千余口人,这也轻轻松松弥补了此前一战的缺口,云中守捉的军卒额度也是须臾就补齐到了三千。眼下天气已经寒冷了起来,杜士仪体恤百姓,原本修堤岸河渠的室外活计也已经停了下来,但军中操练却丝毫没有任何马虎。用他的话来说,那是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罗盈和侯希逸南霁云也都极其赞同。
此前处和部兵马骤然偷袭,牛皮关上的守军几乎全军覆没,这也是整场云州之战中,除却守城一役之外,伤亡最惨重的一战。因此如今侯希逸率军驻守牛皮关,而罗盈和南霁云则是驻守云州。后者毕竟实在太年少,尽管因军功得了军职,但军务全都是向前辈们学着打理,而每两日都会花半天到都督府来向陈宝儿学经史,自己研读兵法,日子过得异常充实。
这一日,南霁云照例到都督府来时,却还没到书斋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实在是没天理了,这奚王李鲁苏竟敢用不知情三个字搪塞如此要命的大事?要说他这个奚王也就是个摆设,于脆出动幽州军将他灭了,重新选个人上台,也好过他一天到晚就想着在后头捅刀子”
这分明是云州司马王翰的声音。而紧跟着便是有人发话驳斥:“子羽兄这话就偏激了。奚人直接把此前伏诛的郁罗于家人全数斩首示众,奉上首级请罪,还诚惶诚恐说都是此人自作主张,那么和自作主张的突厥三部一样,朝廷就不好太过追究他们。毕竟,如今朝廷的攻势重点在河西陇右,不想和突厥以及奚人多做计较。再说,契丹可突于虎视眈眈,如若真的动了奚人,岂不是被他捡了现成便宜?”这是王泠然的声音。
“那可突于更不是好东西,之前还占了营州,冒充马贼对固安公主不利,此事还没和他们算账呢”
听到最后一个愤愤不平的声音仿佛是崔颢,南霁云便知道,今天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书斋中分明是在议事,而不是只有陈宝儿一个人。然而,门前守着的人已经看见他禀报了进去,不一会儿,里头就传来了杜士仪的吩咐声:“可是霁云来了?快进来吧”
南霁云连忙答应一声进了屋子,果是一迈过门槛就发现屋子里济济一堂,赫然云州都督府的属官一个不少。他连忙一一打了招呼,众人都敬服他当初在云州守城一战中死战不退,最终一举逆转破敌的壮举,自是都把他当成自己人,向来豪爽的王翰甚至还热络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因笑道:“我本来还想给你好好做一首诗,传颂一下你这功绩,谁知道给君礼占了先不过,你如今都是云中守捉副使了,也该让君礼给你再起个表字。”
见其他人纷纷附和,南霁云正要谦逊,杜士仪便笑着说道:“子羽兄既然提醒,我就记下了。不过,朝廷怎么问罪奚人或是突厥,这和我们无于,横竖我们该做的已经做了。倒是子羽兄你东拉西扯一大堆,别忘了你刚刚风风火火地进来,可是说有天大的消息,怎么又不说了?”
“哎,你们看我这记性”王翰一拍脑袋,这才正色说道,“你们难道忘了云州都督府这一大堆空缺?我刚刚接到燕国公的信,说是空缺的四曹参军,还有录事、参军事,这都已经定下了,甚至连此前制书上所说的云中县,也在遴选官员。但这些选了谁都不打紧,最重要的是,陛下择定了云州宣抚副使。
“是谁?”这一次,杜士仪还没开口追问,崔颢就忍不住替他问了出来。其他人虽没他那般心急,但关切之色却是溢于言表。
“君礼这个云州长史兼宣抚使,昔日在京也只是右补阙,如今要派宣抚副使,自然不可能在品级高过他的人里头挑。政事堂杜相国举荐了左拾遗苗含液,陛下已经准了。”
作为当年张嘉贞的四俊之一,苗延嗣在张嘉贞罢相之后便遭了牵连,一度被贬姚州刺史,这是整个蜀中最西南的地方,正临西南蛮夷,可以说最艰苦也是最艰险的地方便莫过于那儿,直到现在还没能调回来。然而,他两个儿子的仕途却并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和杜士仪同科同年的苗含液稳稳当当的两任官之后,去年初迁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也听人提过,没想到好端端的却被人弄到了自己这儿来当副手。
饶是他事先想过这宣抚副使的人选恐怕会有些麻烦,但此时此刻还是小小吃了一惊:“竟然是苗含液?”
崔颢立时便哧笑了起来:“哎哟,我还以为是谁呢,感情是张河东当初最看重的那位年轻才俊他兄长还是咱们杜长史主持万年县试的头名呢,结果京兆府试居然闹出了泄题,他一下子就掉到了后头,这省试也只是平平地进士题名。至于这位苗六郎,他在华州得了解头,就把状头当成囊中之物了,结果省试关试接二连三败下阵来,这会儿居然还愿意到云州来继续和杜长史别苗头?他倒是不服输得很哪”
“杜相国举荐,他还能说不?”杜士仪须臾就平复了心情,无所谓地摆摆手道,“提早知道就行了。子羽兄这次消息甚快。”
“燕公曾经因为当年益州长史范公的嘱托,对苗含液颇为照应。更何况,河东侯还有些旧交在朝,对苗家兄弟倒是不错。燕公此次还说,河东侯很可能会因为旧日香火情,派人指点,甚至于派人帮他。”
说到张说和张嘉贞之间的恩怨,王翰就有些无可奈何。两个都对他有知遇之恩,偏生两个人竟是死对头如今二张都已经罢相,可张嘉贞固然还领着一个工部尚书的名头,却只能窝在定州一隅之地,而张说即便险些因为一场牢狱之灾连命都丢了,现在却还好整以暇地在集贤殿修书。偏偏这种时候,张说还不忘给张嘉贞上眼药所以,他提了一句,就于脆闭嘴不再继续议论了,心想这两位真是罢相了还不忘斗个不停,这次的事,分明是杜暹撺掇的
“船到桥头自然直,突厥和奚那样的强敌都打跑了,何必担心苗家那位郎君?”
当一场小小的非正式议事结束,杜士仪把书斋让给了南霁云,让他继续跟着陈宝儿读书,自己便去了后头看王容,绝口不提苗含液即将走马上任的事。在他心里,对于那个昔日纸上谈兵傲气满满,后来却还透出几分明事理的青年,他并没有太多的恶感。就是其兄长苗含泽,也是根基扎实文章上乘的人。
说起来,上党苗氏单单开元五年到八年便是三个进士,着实不负望族之名
当苗含液和其他一应到云州都督府上任的属官千里迢迢进入云州境内时,已经是十月末的事了。云州和长安的天气并没有太大差别,可从繁华富庶的帝都来到这里,尤其是出了朔州之后,沿路除却一定路程一个的驿站和旅舍,再没有其他人烟,那种荒凉感自然让人很有些心情憋屈的感觉。即便云州是下都督府,各曹参军和属官都比寻常州要高上一级半级,可这天晚上在一处驿站投宿的时候,仍然有人不禁趁着酒醉大吐苦水。
“我进士及第后,辛辛苦苦在长安城守选三年,原以为赤尉未必能有希望,在京畿道都畿道的那些县谋一县尉还是稳稳当当的,谁知道转眼就被打发到了这样偏远的地方来”
“老兄是前进士,只等了三年,可我明经及第已经等了整整五年了早知道如此,我还不如等足了七年换一个好地方的缺”
“都别抱怨了,听说这次是政事堂诸位相国奉了圣命,一定要给云州都督府补齐了人,正好凭空多出来这么多官缺,不把咱们这些没权没势的补上,莫非还要让那些名门著姓的官家子弟去云州么?杜长史当初就是左迁,如今这位苗副使亦然,他们都如此,我们还有什么好说的?”
一个进士几个明经如此哀叹,而那两个好容易在流外熬满了资历,却只得到云州来任录事的难兄难弟面面相觑了一会儿,则是连哭的心思都有了。
中书省主书,门下省录事,这两个留给流外吏员出身官员的好缺弄不到,可何至于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当一个录事?
一番唉声叹气的同时,苗含液想了想,最终还是没有去阻止他们。他自从开元八年入仕之后,就一直在京官任上,从未任过外职,哪怕父亲外放之后亦是如此。在父亲捎信时,他就知道,父亲竟是用某种交换条件让张说照拂他们,好在张说做得不露痕迹,哪怕罢相之后,也没有人来为难他。可朝中没人不好做官,他好容易进了门下省为左拾遗,谁知道杜暹就给了他一个没法抉择的任务。
父亲左迁姚州刺史后,兄长的仕途比他还要艰难,他怎么能为自己不顾兄长?更何况,杜暹也并不是要让他对杜士仪如何,只要他将云州情形事无巨细上书禀报朝廷,仅此而已。
他们这一科的同年中,韦礼为成都令,如今于得有声有色,张简业已升任雅州录事参军,虽为外官却都有相当的政绩,更不要说短短八年便已经第六任官的杜士仪。相形之下,他这八年中着实乏善可陈。可是,他此来云州,难道真的要做一个单单事事上书的挂名副使?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章 下马威
不管心中是否甘心情愿,苗含液一行人还是来到了云州城下。
三个月之前那场激战的痕迹,现如今已经大多数都看不见了。由于抢收了秋粮,杜士仪便组织空闲下来的民众青壮,再次加固加高了云州的四面城墙,而城门也同样经过了进一步修缮。而最最醒目的,却是那些悬于城头,在凛冽的寒风中显得分外可怖的一个个骷髅头。
尽管现如今不少城中处决犯人之后,往往都会悬首旗杆以儆效尤。可在迎来徙居百姓的南门一口气挂了这么一排密密麻麻首级的景象,仍然分外骇人。今日前来上任的属官之中,二十五六岁身形瘦削的宋乃望便结结巴巴地说道:“这……杜长史就不怕人弹劾他滥杀么?云州城怎么会处决这么多人?”
此话一出,原本在检查过所公验的一个士卒抬头看了一眼,旋即便笑了起来。
“处决?云州都督府的一应政令,从上至下就没人敢阳奉阴违的,至于犯下杀头大罪的更是一个都没有,哪来那么多人可供处决?这是年初那批胆敢劫杀贵主的马贼,除了杜长史在那一夜诱杀的,其余首恶也在后来一一处决。这就觉得吓人了,想当初云州大捷之后,为了警告那些打云州主意的外夷,还有马贼之流,杜长史命将斩杀的贼人首级筑成京观摆设在四门,那才叫一个吓人呢足足上千颗脑袋,刚刚徙居到云州来的那些百姓无不是大气不敢吭一声现如今才刚刚挪到牛皮关去,运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吓得不敢动弹。”这士卒一开口便是夸大其词,面上洋洋得意。
京观
统兵大将往往会用这一招来震慑敌人,但此举也往往会引来朝中御史弹劾,谁都没有想到,杜士仪一个三头及第的书生,竟然也会用这样狠辣的招数,甚至不在乎有损令名。只不过,这会儿竟然被区区城门守卒取笑,其他人自然都不愿意露出胆怯的心思。而那士卒在查验完了过所之后,知道这是来自长安到都督府上任的属官们,口气便客气了许多。
“各位官人既是来都督府上任的,我让人带路就是。不过,今天杜长史到白登山去了,王司马未必在都督府,其他各曹参军应该总有人留守,不虞无人
得知杜士仪今日竟然正好不在,苗含液心头竟是隐隐有些失望。众人之中以他为主,当下他微微颔首,其他人便跟着那领路的士卒进城。走在大街上,见四周欢声笑语不断,显然是腊月年关将近,云州景况渐好,百姓甚是安居乐业,原本还在暗自猜测云州究竟是怎样一个破败情形的人顿时暗自松了一口气。等到进了都督府所在的里坊,外头的喧嚣声音便仿佛潮水一般散去,纵有行人车马也无不屏气息声,以至于苗含液等人也不知不觉放缓了马速,压低了声
这种沉肃,曾经上过金殿,进过三省六部的他们自然能够体会到,这种威压感本应该只有那些积威已久的官府才有,可云州都督府复置不到一年,竟然也能让人畏服如此,对于未来的上司,不少人心里都已经有了判断。因为云州偏远,苗含液并没有带妻室上任,其余人也多半只有婢妾随行,再加上还有人是从别的任上转调过来,并不和他们一路,即便如此,他们这一行六七十人,十余辆马车,行进在这街道上仍然显得分外扎眼。
“去市易司,请往东北隅;去缉私署,西北隅;去公主府的,在西南面,大都督府则是在东南面。”
十字街路口站着的一个差役一见苗含液等人面生,当即便出言指点了一句。直到引路的士卒上前和他说话,他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到都督府上任的官人们。早先都督府就已经满城张贴告示知会过了,没想到路上走了这么好些天。杜长史之前还说,年关将近,都督府忙不过来呢,这总算是有人手了”
一个区区差役都能对他们的到来品头论足,众人都不知道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等到了都督府门前之后,见门前卫士分成两排按刀而立,一个个人在寒风中仿佛钉子似的一动不动,一股肃杀之气迎面而来,这些头前还轻视过云州是新置之地的人就更加小心翼翼了起来,哪怕卫士待他们不卑不亢,而且先遣人通报了进去,也没有人敢出言打岔。好在没等多久,内中一个少年便匆匆出来。
“杜长史早上就去了白登山,王司马则是去了北城巡视新修的箭楼,各位参军暂时脱不开身,便由我来迎一迎各位。”陈宝儿扫了众人一眼,见他们都用端详审视的目光盯着自己,他便坦然拱了拱手道,“我年少不才,杜长史辟为宣抚司判官,兼都督府记室。得知朝中已经选定了都督府的属官之后,杜长史就已经命人腾出了一应屋舍,各位先行安顿,等杜长史回来再拜见不迟。”
陈宝儿说着便唤来了随从,谈笑间于脆利落地便把众人的住处指认了出去。一回头见众人脚下未动,他的目光便落在了苗含液身上,想了想就含笑问道:“敢问这位可是前来云州任宣抚副使的上党苗六郎?”
“正是。”苗含液因记室之名,陡然想起了这看似才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是何人,当即问道,“可是杜长史高足陈小郎君?”
“是,见过苗副使。”陈宝儿不敢怠慢,再次躬身行礼,随即笑道,“杜长史吩咐过,苗副使一行来了之后,便让我带苗副使一行在都督府和云州城四处转转。还请苗副使先行到院子中安顿,我一会儿就来拜访。”
这一路上,苗含液虽然自伤仕途不顺,但和这些刚刚入仕,甚至于不少在流外蹉跎多年,到手的第一个官缺却远在这云州的人相比,却已经算得上少年得志了。所以,他和其他人的交流并不算很多,只有进士及第的兵曹参军宋乃望,以及田曹参军张再水,和他还算略有些话说。此刻随着都督府的从人们分头领人去安顿,张再水便对苗含液低声说道:“杜长史看似周到,可咱们这些人不来,都督府也一样井井有条,未必就缺了咱们不可。”
宋乃望之前在城门口露了怯,心里就更加不舒服了:“咱们虽则没带家眷,从人也不多,但这都督府才多大,都安顿在这儿,那该有多逼仄?”
苗含液知道两人都是进士及第后经过漫长的守选方才谋到了这第一任官,要是其他的下都督府,这第一任就是各曹参军,算得上是高就了,可云州复置不久,整个云州也就只这一座云中县,百姓还没有军卒多,身为一年才几十个的金贵进士,自然心里有些不平衡。可是,他想到当初杜士仪受命前来云州上任的时候,马贼肆虐,外族虎视眈眈,而云州城口不足两千,田只有数千亩,可人家从正当红的中书省右补阙到这里来就任,却甘之如饴,便不太想和他们搭话。
“杜长史应该自有道理,别光顾着说话,先安顿好了再说。”
见苗含液说着就带了自己的从者和行李随人去了,宋乃望和张再水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兴阑珊。苗含液身为杜士仪的副手,都没计较什么,他们还能怎样?等到了各自的住处,发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自己带来的人堪堪容纳得下,而且家具用具都预备好了,他们纵有怨气也稍稍平息了些。等到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外头传话说陈记室有请,众人自是复又来到了都督府的正堂前。
此次来就任的是四曹参军,并一位录事一位参军事,剩下的属官尚未到任,陈宝儿却是带着他们先看了长史集议的正堂,然后却径直到各曹吏房转了一圈。发现吏员都已经配齐了,众人自是面色各异,而陈宝儿敏锐地看出了他们的心思,索性便解释道:“先前朝中委任了前头几位参军的时候,因城中人口渐多,政务繁忙,杜长史就已经吩咐把各曹吏缺补齐,由几位参军每人多领一曹,这就算是暂时度过了难关。如今既有各位前来,都督府方才是真正上了正轨。”
“是啊是啊,如今终于有了帮手,我们也能透一口气了”随着这个大大咧咧的声音,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正是崔颢。他用挑衅的目光瞅了苗含液一眼,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云州从一穷二白起家,现如今已经度过了最难过的关卡,要说各位来上任正是碰上了好时候。否则碰见围城那当口,那才叫欲哭无泪呢……哎哟,这位不是苗六郎么?你也调任云州了?真巧啊”
这厮是故意的
崔颢在两京亦是名声赫赫,然而这名声不是好名声,而是风流薄幸的恶名声。所以,他这一番缠枪夹棒的话固然说得苗含液面色不悦,其他人更是脸上挂不住。而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又没有自报家门,宋乃望当即发作道:“苗六郎是云州宣抚司副使,我乃是云州都督府新任兵曹参军宋乃望,开元十三年进士,你是何人?”
“小崔,别老是出口不饶人”此刻出言喝止打算反唇相讥的崔颢,稳步上前的正是王泠然。他随眼一瞟面色各异的众人,这才含笑说道,“在下云州功曹参军王泠然,开元五年进士,见过各位同僚。小崔是云州户曹参军,开元十一年进士。”
开元五年和十一年的进士这应该算是前辈吧?
相比崔颢的出言不逊,王泠然这一句话顿时把其他人一下子噎住了。而紧随其后,又有一个约摸四十面相豪爽的中年人大步而来。
“这是咱们云州城的属官都到齐了?小崔和仲清既然都报了家门,那便轮到我了。我是云州司马王翰王子羽,景云二年进士。”
这时候,方才有人陡然记起,云州这些属官之中,除却杜士仪征辟过一位处士,其他都是至少进士登科,甚至还登过制科的风流人物?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一章 当头一棒
王翰,景云二年进士,开元九年制科极言直谏科再次登科。
郭荃,开元三年进士。
王泠然,开元五年进士。
崔颢,开元十年进士。
加上杜士仪自己三头及第,小小一个刚刚复置的云州,竟是在眼下这些新属官上任之前,就有五人乃是进士登科。当然不可否认的是,在外人看来,他们都是在朝中不得志,于是被左迁的典型。而随着苗含液等人的到来,再加上宋乃望张再水,进士的行列立时被扩充到了八人。这样一个空前绝后的豪华阵容,就是在那些大州也颇为罕见,就不要说云州这种边陲之地了。
所以,杜士仪还没回来,早一步回来的王翰便会同其他人,给了这帮心不甘情不愿到云州上任的新属官们一个下马威。苗含液见宋乃望和张再水一路上自矜进士金贵,瞧不起明经的两人,更瞧不起那些流外吏员出身的同僚,眼下却被王翰崔颢和王泠然等人噎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他虽觉得他们尚未弄清楚状况便自取其辱,却还不得不为他们打圆场。
“我们尚未抵达,都督府中的屋舍便都已经安排好了,实在是多谢各位周到。”
“这是杜长史吩咐的,一来如今云中县廨尚未完工,县廨从县令以下都还没个影子,什么事都要都督府来出面,倘若住在别处,有什么事传信不方便。”郭荃不比崔颢攻击性强大,终究圆滑一些,此刻便担当起了解说的责任,“只不过都督府尚未完全完工,所以要委屈各位暂时住得逼仄一些。等到市易司和缉私署完全落成,吏舍就会全部迁过去,届时就算各位的家眷过来,也能住得宽敞了。”
这话说得很委婉,宋乃望心气稍平,然而,张再水瞟了一眼陈宝儿,想到刚刚苗含液叫破了其人身份是杜士仪的弟子,而且看年纪不过十五六,杜士仪竟然征辟其为判官,和他们这些正经科场出身的同列,他不禁生出了深深的不忿,一时忘了刚刚才被人狠狠打击过,竟是又反唇相讥了一句。
“这位陈小郎君听说是杜长史的弟子,瞧年纪尚不到弱冠,如此也可以征辟为判官,杜长史未免有些儿戏了吧?”
他一面说,一面去看王翰等人,暗想这些人也和自己一样,千辛万苦方才进士及第,如今却要和一乡野小儿同列,必然是敢怒不敢言,自己一句话必然能引来众人共鸣。然而,陈宝儿的表情变化他还没看清楚,他自己却立刻成了众矢之的。
“季珍是年不到弱冠,可他自从到了云州之后,整理文书,宣告政令,围城之日更是不辞辛苦,挨家挨户劝告出青壮,预备守城所需的沙袋,安抚民心,功不可没。张参军乍一到云州,寸功未立,却好意思自恃科场之能傲视于他,不嫌丢了我等身为进士金榜题名的脸”
说这话的不是崔颢也不是王翰,而是当年最最傲气,曾经在玉真公主别馆的饮宴上挑衅杜士仪的王泠然
见张再水登时脸上挂不下来,他却也不理会其人,冷冷地说道:“我从前年少轻狂时,也自以为做得好诗文,有些被人赞颂的名声,就有什么了不得,可入仕之后方才知道,些许文名在自荐时都未必能让人看得上,更不要说治理一地季珍有过目不忘之能,可他小小年纪最让人敬服的,却是肯踏踏实实做事做人”
陈宝儿往日和王泠然交道固然打了不少,可总觉得对方淡淡的话很少,却没想到今日第一个为自己说话的竟然是他,一时心中又是感动又是惶恐。可不等他开口,素来练达的郭荃竟也出言说道:“不错,若非杜长史不肯,我倒觉得,就是辟署季珍为一曹参军也尽可使得”
崔颢眨了眨眼睛,仿佛没反应过来自己竟是连续被两个人抢了先,好一会儿才嘿然笑道:“仲清兄和郭兄说得好季珍虽年少,却比那些夸夸其谈的家伙可靠多了谁要是敢欺负他,我崔颢第一个不答应”
作为原本云州都督府在杜士仪之下的第一人,王翰最后做了陈词总结:“各位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之际,还请不要大放厥词评判云州人事。要知道,这云州都督府从无到有,可都是别人的一番心血各位既没有见识过马贼肆虐,也没见识过粮荒之危,更没有见识过兵马围城。云州城便是区区一个童子,在最危难的时候都曾经帮大人去装过沙土,更不要说鞍前马后勤勤恳恳的季珍好了,还有的事情要做,别在这儿多耽误了,走走。”
陈宝儿原本还惦记着杜士仪交托给自己的职责,可被王翰和崔颢一人抓了一只手,竟是无可奈何地被拖走了。至于王泠然和郭荃,也无心陪着有个二愣子的这些新同僚说话,一时间,众人竟是被于晾在了那儿。尤其是挑起了这一场事端的张再水,那脸色比最初吃瘪的宋乃望还要更难看。
好半晌,张再水才憋出了几个字来:“欺人……欺人太甚,这官我当不下去了,大不了我辞官回长安”
话音刚落,苗含液便淡淡地说道:“当年杜长史任成都令的时候,曾有县尉王铭刁难未果后挂冠而去,此后回京候选却杳无音信。如果张兄想要仿效那位王少府,敬请自便。我初到云州,还想四处看看,就不奉陪了。”
张再水见苗含液略一拱手便拂袖而去,面色一时更加难看。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一路上和他还算谈得来的宋乃望也立刻溜之大吉,更不要说他此前根本瞧不上的其他几个人了。须臾,他就被孤零零地撂在了那儿,进进出出的吏员们也都对他避若蛇蝎。那一刻,他赫然进退两难,欲哭无泪。
等杜士仪从白登山上把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和司马承祯接到了固安公主的公主府,然后回到都督府的时候,便得知了今日新到任的那些人吃了个下马威的事,不禁又好气又好笑。他到云州上任,调来了郭荃,王翰和崔颢送上了门,而王泠然是此前就跟固安公主到云州的,有这些品行能力都不错的属官,他压根就没指望吏部还能再给自己派些能力出众的帮手来。毕竟,好事不可能他一个人占全了,候选官员的素质本来就是良莠不齐的。
所以,崔颢添油加醋说是苗含液指使人和陈宝儿过不去,他压根没往心里去,换了一身便服进了书斋后,便命陈宝儿去请了苗含液来。甫一见面,看着这个曾经在省试、关试、制科上都交手过的老对手,他便笑了笑说:“苗六郎,久违了。”
多少恩怨情仇,都仿佛融入了这“久违了”三字。苗含液想起自己当初曲江论战时自以为是的意气风发,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很快回过神来,举手深深一揖道:“拜见杜长史。”
“你我故交,不必多礼。”杜士仪可还清清楚楚记得自己当初受命跟着河南尹王怡到长安断那桩谋逆大案,结果因王怡铁了心要穷究,他让韦礼说动苗含液,假传苗延嗣口信,暂时缓住了王怡的往事。那次要不是苗含液识大体同意了,恐怕还有得麻烦。所以,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将苗含液搀扶了起来,因笑道,“此次能得苗六郎拾遗补缺,我何其有幸。”
“我从未出外为官,见识浅薄,来云州本只是受命一一禀报,何来拾遗补缺之能。”苗含液索性当着明人不说暗话,直接把自己这个副使的职责给挑明了。见杜士仪面色如常,他把心一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此前那位王户曹曾经说过,空有满腹经纶,根本治理不好一地,我惭愧得很,亦是只有纸上谈兵之能。只希望杜长史看在我们同年登科的份上,如有我力所能及的事,尽管吩咐。我不想蹉跎此行,浪费了大好机会”
这话若能让苗延嗣那老狐狸听听就好了
杜士仪暗自腹诽,却很高兴苗含液摆出的态度。脑筋一转,他便直言不讳地说道:“你既然如此说,那我与你看一物。”
见杜士仪从架子上取下来一卷地图,随即到案上摊开,苗含液不禁好奇地站起身去打量,却发现是一卷详尽的云州地理图,除却邻近各州之外,而且还囊括了河北道的幽州和河东道太原,其中,几条河道上赫然画了重重的红线。
“想来你进入云州之后也发现了,陆路尽管已经设了旅舍以及驿站,但仍然荒凉。如今云州兵多民少,供给吃力,我本有心上书,请在兵多民少的边地,行开中之法,即请商人输粮,以此来用优惠价抵扣茶引,但此事牵连重大,还得等我再细细思量而定。可若只是单单云州,倘若能够疏通御河,使其直通桑于河,到幽州的水路就能贯通,如此云州互市所得可以到幽州乃至于江南,而江南的粮食也可以源源不绝到云州。这才是云州真正的命脉”
苗含液细细查看,最终抬起了头:“杜长史的意思是……”
“苗氏发源自潞州上党,本河东望族,可愿襄助此事否?”杜士仪见苗含液露出了踌躇之色,他就爽朗地笑道,“你不用急,如今入冬,也不适合经营此事,就算你不愿意惊动家里,也可以自己掺和一脚。”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二章 再得贵子,筹谋外任
开元十六年的年末,整个长安城都沉浸在一片盛世祥和的气氛之中。尽管河陇战事一度在王君鼍身死之后引来了各种各样的恐慌,但随着萧嵩上任,吐蕃损兵折将,丢盔弃甲,甚至丢了好几个最最要紧的重镇。而因为这样的赫赫战功,萧嵩最终一举荣登兵部尚书宝座,回朝拜相,成为了出将入相的又一人,而王忠嗣则是从云州一回来,就被天子派去了河陇。
至于突厥也在九十九泉定居的三部贸然攻打云州的事情上表现了最大的诚意,毗伽可汗不但再次派遣梅禄啜到长安来谢罪朝贡,而且派人晓谕各部,不得收留三部余孽,并将自己俘获的三部族民解送长安,而李隆基自是大度,吩咐把人安置于河西一带。
而领兵出征广东的杨思勖也同样是大获全胜。他在一路追击陈行范等人时,数仗斩首达到了整整六万,筑起的京观让蛮夷无不噤若寒蝉。再加上他生剥人面皮,甚至用刀剥去俘虏头皮等等毒辣手段,更是让他的名声在岭南可止小儿夜啼。就连临时调拨到他手下的将校,在其面前奏事时也是凛凛然不敢抬头,以至于杨思勖凯旋回朝之际,屡有御史弹劾,可他坐拥天子宠信,自是不伤分毫。
而这种纷杂的朝廷事务,崔俭玄只是当成耳边风似的听过就算了。腊月里的他,最最关心的不是别的,而是妻子何时生产,每日里到官廨点卯也都是心不在焉。他尽管秩位不高,但马球赛一年一度,天子又常常会兴之所至带着皇族亲贵子弟亲自下场和优胜者对战,所以这个位子炙手可热。可他和窦锷姜度交好,后两者都是颇得天子之心的亲贵,再加上他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并不傻,想要撼动他这位置的人不少,可几乎没一个好下场。
这天他照旧捱到了中午便匆忙从官廨出来,可却在门外和王缙撞了个正着,一时奇道:“你这御史台的大忙人跑来这里于什么?”
“还不是因为内兄你。”崔俭玄虽然男生女相,性子又粗疏,可最喜欢别人把他当成兄长,王缙知道他这脾气,因而也乐得多敬称两声让他高兴高兴。这会儿一声内兄出口,他就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得到消息,说是内兄你要升官了。”
“我?”崔俭玄有些纳闷地指着自己的鼻子,确定王缙不是在开玩笑,他方才狐疑地说道,“我那职官本就是好听而已,外人都叫一声马球参军,再说又没多少功劳苦劳,升到哪儿去?要是碰到个严苛上司,我还不如继续领着这职司清闲呢”
“自然是有缘故的。”王缙充分吸取了兄长当年只注重名声,而对于官场人际以及消息网络完全不重视的教训丨这几年结交的人比杜士仪还要广阔,在宫中也颇下了些功夫,此刻便压低了声音道,“因为寿王对马球赛的事颇有兴致。”
“这是什么意思?”崔俭玄本能地问了一句,随即就恍然大悟,一时忿然道,“他堂堂一个皇子,竟然想来摘桃子?”
王缙见崔俭玄气得一张俊脸发白,连忙将其拉到了一边。见四下无人,他便低声说道:“马球赛所得的钱财他倒无所谓,但其中涌出的俊杰之才,他却不可能看不见。不但是他,太子殿下其实也有些意动,但因为陛下盯得太紧,故而只能忍着。都到了这份上,你升官之后功成身退,总比继续被人觊觎的好
“真该死”崔俭玄一时极其恼火,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涩声说道,“横竖当初我出头挑这件事,也是因为杜十九的话,他既然去了云州,想要招揽谁就能招揽谁,这马球赛谁看中我撂挑子就是了”
王缙敏锐地听出了其中的言下之意。这么说来,崔俭玄一直管着这日进斗金而且又是一条仕进捷径的马球赛,竟然是因为杜士仪的建议,而且听起来,仿佛还为杜士仪招揽人才提供了方便?可这些年马球赛上那些最出色的,无论官家子弟还是平民,都被招揽进了军中啊虽然想不明白,但他自然不会傻到继续追问,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你想得明白就好,我就生怕到时候万一消息突然,你一时想不开。”
“哼,我又不像你这官迷”崔俭玄没好气地反讽了一句,突然抬起手来拍了拍王缙的肩膀,“我回去看十三娘了。你小子也努力些,杜十九都总算要有后了,你才一个儿子,得好好抓紧要是你敢对九娘不好,看我不揍你一顿
见崔俭玄说完话风风火火地就上马走了,王缙不禁哑然失笑。他一直想不明白,杜士仪这么个心思缜密的人,怎么偏偏和大大咧咧的崔俭玄处得最好,甚至还把唯一的妹妹许配给了他。如今他算是想明白了,心思简单也有简单的好处,因为只要认准的东西就不会改变念头,最是值得信赖
这些天崔俭玄每日都回来得早,当他匆匆到了平康坊崔宅的时候,门上门卒只来得及叫了一声十一郎,就只见其下马后一阵风似的从身边疾步过去,不消一会儿就没影了,那门卒到了嘴边的话竟是来不及说,只能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十一郎也太心急了,我还想告诉他,稳婆已经来了……”
不过,崔俭玄还是很快就得知了妻子发动,稳婆已经赶到了的消息。尽管这些天他早就准备着此事,杜十三娘也已经是第三胎了,可他仍是忍不住心头忧切,习惯性的拔腿就往产房跑,结果在院子大门口被门神似的等在那儿的崔五娘给堵了个正着。
“阿姊……”
“阿娘已经在里头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等着,别添乱”崔五娘故意板了一张脸,见崔俭玄踮脚往里头张望,她连忙吩咐婢女都上来堵着,这才无可奈何地说道,“都说了没事,十三娘又不是第一回,阿娘先后生了咱们,对这种事也最有经验,你给我老老实实在外头等着。”
“阿姊”崔俭玄恨不得打躬作揖求崔五娘放自己进去,可好话说了一箩筐,崔五娘和婢女们就是不让路,他几乎着急得想要找梯子翻墙。可就在这时候,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声响亮的婴啼,他先是为之一愣,紧跟着,他窥见崔五娘主仆几个仿佛也为之失神,立刻瞅准空子窜了进去。快到产房门口时,他险些和抱着一个襁褓出来的母亲撞了个正着。
“啊……阿娘”
“这么大人了,还这么冒失”赵国夫人李氏见崔俭玄急不可耐地探头过来要看襁褓中的孩子,便索性将其递了过去,等到再次当了父亲的崔俭玄喜滋滋地把孩子抱了过去,她方才说道,“这回又是个儿子,而且生得顺顺当当,几乎没让十三娘吃什么苦头。这次杜十九郎估摸着很快要当阿爷了,你这名字就自己起吧,哪有老是把给孩子起名的大事让给舅舅的?”
“这个……阿娘说的是。”崔俭玄想想杜士仪在云州主政一方,这不多时也要当父亲了,只得点了点头,可随即就皱着眉头苦恼了起来。经史之类的东西,考过明经他就扔了好些,现如今固然还记得清楚一些要紧的,可要从中找美好的字眼给孩子起名,这就有些头疼了,少不得要回书斋翻几本书……不,是翻一堆书。他自己给儿子起的名字,总得比杜士仪取得更好才行
膝下已经有两男一女的杜十三娘,在崔家媳妇当中的日子,可以算是最好过的。因此,当丈夫甚至不管不顾她在坐蓐,硬是抱着儿子进来看她的时候,她固然无奈,心中也满溢着柔情。接过自己的第二个儿子好好端详了一会儿,她见崔俭玄踌躇着仿佛有话要说,便笑着让婢女们先下去,这才问道:“又有什么话非得现在说?”
“十三娘,今天我遇见夏卿,他对我说了一件事。”将王缙的话原原本本转告了杜十三娘,崔俭玄就懊丧地说道,“要是杜十九在长安,是他管着这件事,必定不会任由别人这么算计他”
“就算是阿兄,在马球赛的事情上,也不见得比你做得更好。”杜十三娘抬手摩挲着崔俭玄的面颊,柔声说道,“阿兄如果知道有人觊觎这个,一定也会让你放手的。就和你对夏卿说的那样,阿兄如今独当一面,要招揽什么人才没有?倒是你,一直让你这个最爱自由的呆在京城,太憋屈了。十一郎,如今是别人想让你放手,如果你有想去的地方,大可提早放出风声。”
“我当然想去云州”崔俭玄想也不想嚷嚷了一声,随即就唉声叹气道,“不过想也知道不可能,杜十九把王六他们都拐带去了,要真是我这个妹夫也去,别人肯定会揪住不放……不过,至少我们可以离杜十九近一些,这样你有空也可以去看看他”
他素来是说什么就做的人,把孩子复又塞回杜十三娘手中,竟是一阵风似的出去了,好一会儿方才气喘吁吁地又闯了进来,却是在妻子面前摊开了地图。他在上头指指点点好一会儿,这才抬起头说道:“要不,去朔州,抑或是蔚州?那里紧挨着云州,最方便不过了”
第十卷一遇风云便化龙完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三章 太真之谋
开元十七年的上元节,云州城中张灯结彩,恰是好一个火树银花不夜天
自从多年前就定居云州的老一辈逃户们尽管早已经登籍,但固安公主是讲究实效更高于讲究面子的人,她迁居云州之后,每年上元节并未大费周章搞什么庆祝活动。可杜士仪就不一样了,他在去年花费巨大力气让云州真正安定了下来,再加上手头结余不少,索性就在去岁年底,到太原府去请来了最好的花灯艺人。一时间,这满城花灯让不少从穷乡僻壤迁居而来的百姓们大饱眼福。
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在云州度过了她们平生第一个不在两京的除夕和正旦,上元佳节这一天,她们换上男装在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的相陪下,漫步于云州城的时候,彼此之间都有些恋恋不舍。然而,她们毕竟是大唐公主,金枝玉叶,固然因为入道为女冠,不比其他贵主那般受拘束,可终究不是能够抛下朝廷一直在这边陲之地逗留的。这种旁人尽皆不知身份,由得她们轻松自在的日子,过久了便让人乐不思蜀。
玉真公主见阿姊金仙公主兴致不高,便有意打趣道:“杜十九郎,你这算不算是粉饰太平?”
“一年到头百姓辛苦,只有上元节方才能够放开夜禁尽情欢乐,这好日子倘若不能让人尽兴,我这州官岂不是失职?”杜士仪心中一动,猛然想起了一个熟知的故事,就一本正经地说道,“即便算是粉饰太平,也比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来得好。”
金仙公主虽在白登山上陪着司马承祯住了许久,但也在都督府内陪了有孕的徒儿王容好些日子,如今一想起此去便一定看不到爱徒当母亲那一天,她自是心绪不佳。可此刻被杜士仪这夸张的语气吸引了,她不禁好奇地问道:“此话何意?”
“前些天我偶尔看一本前人笔记,上头说了隋时一桩往事。”杜士仪轻轻松松把宋时的故事栽到了隋朝人身上,绘声绘色地说道,“隋时某州有一个州官,名唤田登。因为他名字中有一个登字,自讳其名,但凡冒犯他名讳者,必然会遭到责打。于是一州百姓无可奈何,只能将灯称作是火。这一日上元节放灯,照例应该是许四乡百姓入州城观灯,可发榜文时,吏人因为担心触怒州官的禁忌,又大概是想要嘲讽一番这田登,于是便在城内各处张贴榜文,道是本州依例放火三日。于是,自然满城传开了这句话,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此话一出,玉真公主就扑哧笑了起来,一旁同游的司马承祯也莞尔笑道:“如此父母官,实在是不得民心”
“所以阿弟此次命人请来花灯匠人在云州城内张灯结彩,看似花费不菲,却也让全城百姓为之欢欣鼓舞。”固安公主笑着插话,随即才有些遗憾地说道,“只可惜幼娘如今已经月份重了,又是头胎,生怕坐车颠簸有碍,只能闷在都督府不出来,也幸好玉奴那孩子乖巧,竟肯留下来陪她。”
听到固安公主如此说,杜士仪眼中闪过一道精芒,等到陪着众人再次前行之后,他突然轻声说道:“二位观主,我有个不情之请。我和幼娘都很喜欢玉奴,本想留她在云州长住,可想想云州偏远,你们亦是她的师长,而且她还有亲人在两京,故而只能打消了这个主意。但两京之内倾轧太多,她又年纪太小,不似当年幼娘那般心智早熟,能够应付得了诸多暗算。所以,带她回京后,能否让她随司马宗主,在王屋山仙台观长住?”
本来玉真公主一听说杜士仪要留下玉奴,立时秀眉一挑,可听着听着,她就明白了杜士仪所指为何。一想到当初王毛仲曾经派夫人到自己的地头来提亲,她看了金仙公主一眼,最终点了点头道:“此事便依你,只要师尊答应,我和阿姊自无不可。”
“太真天真烂漫,我也喜欢她得很。”司马承祯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欣然答应了下来,“只不过山居寂寞,她不要觉得憋闷才好。”
“等她长成嫁人,我就不用那么担心了。”杜士仪暗想李隆基父夺子媳,那是因为常常能看见儿媳,可若是玉奴嫁为臣妻,天子见不到,又哪里去夺人?于是,见三个相关人等都答应了,他便在心里打定主意回去后便好好规劝告诫一下玉奴,接下来的观灯自也是走马观花,全没在意,把这太原城内能工巧匠打造出来的璀璨灯会都给丢在了脑后。
都督府中的官吏也都轮流放假得了前去赏灯的机会,因而,杜士仪把固安公主等人送回公主府,自己回到都督府寝堂时,见玉奴犹如小猫似的蜷缩在王容怀中,他不禁吃了一惊:“她死活嚷嚷着要留下来陪你,如今这却是睡着了
“她还小呢,熬不得夜,你也不看看,这会儿已经快子时了。”王容嗔了一句,随即轻抚着玉奴那犹如黑缎子一般的秀发,轻声说道,“她一直嘟囔着想要一个弟弟,闹得我原本无所谓男女,现在也更想要一个儿子了。”
“没事,就算这一胎是个女儿,以后你还能再生,届时她总会有个弟弟的。”杜士仪说着便上前紧挨着妻子坐了下来,将之前对玉真公主他们说的话转告了王容,果见其亦是赞同点头,他就苦笑道,“当年在成都戏言收下她时,我原本只是一时起意,却没想到真的能结下这般缘分。她小小年纪便是美人胚子,而且又擅长音律,倘若所托非人,而且还因我而起,那我就该后悔一辈子了。”
“我是托了师尊和玉真观主的福,这才得以和你永结同心。如今她又走上了我的老路。”
王容也觉得除却玉奴没有心上人,历史竟然惊人的相似。就在她轻轻摩挲着那光洁的脸颊时,却只听早已睡着了的玉奴迷迷糊糊说起了话。
“师傅,不要丢下我……好黑……师娘……弟弟……”说着说着,玉奴仿佛是被什么魇着了似的,竟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了王容的袖子,“阿娘,阿娘
玉奴生下来没多久,她的母亲就去世了,小丫头甚至对生母没有什么印象,这是杜士仪和王容都知道的。此刻已经是准母亲的王容一时怜意打起,紧紧将玉奴搂在了怀中,听到她那含含糊糊的呢喃最终化为了均匀的呼吸声,她才抬起头看着杜士仪道:“就依你所言,与其让那些别有用心之辈算计了,还不如跟着玉真观主先行修道,至少可得自由”
杜士仪不忍玉奴这般伏着睡,很快就叫了人来,把睡得正酣的小丫头挪到了软榻上去,随即方才扶着王容进了里屋。算了算月份,至少还有三个月才能生产,他听过胎动之后便有些不想离去。王容知道丈夫自从自己怀孕之后忍得辛苦,可她这是第一胎,而且怀孕之初多方奔走,胎象不算好,故而再想留他下来,也实在怕到时候按捺不住,只好轻轻推了他一把。
“出去吧,你要是实在忍不住,阿姊不是还送了好些人来吗?”
“那到时候你能忍得住后院再多几个美姬?”
杜士仪打趣了一句,见妻子果然立刻丢了个白眼过来,他微微一笑便转身出了门。等他快到了这些天来歇宿的书斋时,就只见两人正好往这边来,打头的是面色微微酡红的王翰,显然这酒是喝了不少,而他身侧的竟然不是崔颢,而是苗含液。
“你们两个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王翰洒脱地笑道:“小崔老毛病又犯了,在酒肆被胡姬迷住,老郭和仲清怕他出什么岔子,就索性留下来陪他。我这一路回来正好碰到苗六郎意兴阑珊,就拉着他回来了。正好他得了一个消息,正好长夜漫漫,咱们一块参详参详
过了正月,云中县廨落成,又有从县令县丞主簿县尉等等官员从长安前来上任,而此前那些都督府属官也都在杜士仪的恩威并济下敛了傲气。尤其是苗含液,更以迥异于当年狂傲的扎实作风,很快和大多数人都相处得不错——当然,崔颢除外。此时此刻,等到杜士仪请他们进了书斋,又掩上门亲自烹茶,王翰便冲着苗含液努了努嘴道:“苗六郎,有话直说吧。”
苗含液定了定神,这才轻声说道:“我此来云州,是杜相国向陛下举荐的。我今天收到定州河东侯送来的信,说是萧相**功赫赫,去岁年末拜相之后,李相国和杜相国对其都必然深有忌惮。只不过那二位在政事堂多年未有多少政绩,别说一直窝里斗,就算联起手来也未必及得上萧相国的圣眷,极可能会一块落马。河东侯还说……”
因为张嘉贞对自己的父亲苗延嗣一直器重非常,爱屋及乌对自己这个晚辈也视之为嫡亲子侄,故而信上的口气很是露骨,所以苗含液竟是再次斟酌之后,这才低声说道:“河东侯还说,宇文户部在魏州汴州主持救灾颇有成效,圣人一直忧虑国库不足,只怕也会一举简拔其拜相。此消彼长,届时源翁在政事堂多年,却大多数时候没有太大建树,萧相国强势,宇文融亦强势,倘若圣人还看中了其他人,此次源翁未必还能继续留下。”
张嘉贞对苗含液说这些于什么?休说张嘉贞已然不可能再拜相,苗含液也不过是区区云州宣抚副使,朝中风云又与其何于?
杜士仪有些讶异地挑了挑眉,可侧头打算征求一下王翰的意见时,那异常惫懒的家伙竟是已经歪着脑袋睡着了于是,他懒得多猜,索性直言问道:“河东侯究竟是什么意思?”
“河东侯说,让我离杜长史远些。”苗含液想到自己到任以来,并不是当一个闲着没事的副使,而是有机会真正面对民计民生,当下直言不讳地说道,“河东侯不看好宇文户部,认为他根基太过浅薄,却偏偏四处树敌为人所忌。杜长史与其有些交情,倘若城门失火,极有可能会殃及池鱼。”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四章 突厥求互市
想当初宇文融对张说穷追猛打的时候,杜士仪就曾经写信告诫,结果还闹得两人之间很不愉快。即便因为宇文融左迁,于是记起了他的劝告,两人关系进而和缓,可杜士仪绝不会认为宇文融因此就性子大变,成了一个肯接纳人言的人。尤其宇文融自以为大刀阔斧地救灾加上疏通河道抢修堤岸大见成效,功绩斐然,对于进入政事堂正踌躇满志的时候,他再去泼冷水,那便不是提醒告诫,而是去结仇了。
所以,苗含液婉转透露的关于张嘉贞的那些话,他嘱咐其到此为止,却是连郭荃都没透露——他这个昔日同僚如今的下属甚为耿直,如若真的去给宇文融写信,不惹怒对方才怪。于是,为了杜绝这种可能的影响,他有意让苗含液去招纳来自上党的逃户流民疏通运河,而让郭荃呆在都督府里作为录事参军总揽各曹事宜。只在私底下,他送玉真公主一行回长安的时候,悄悄提及了此事
“你放心吧,宇文融好便罢,若是阿兄用他而他自己坐不稳位子,那也是他自己的事,想要用此事动摇你却休想”玉真公主把话说得掷地有声,低头一瞧玉奴泫然欲涕,显然不想就这么离开云州,她便微微弯下腰安慰道,“玉奴,别伤心了,下次再来云州便能抱上弟弟了,到时候我再带你来”
“嗯。”玉奴使劲擦了擦眼睛,这才仰起头说道,“师傅和师娘保重。”
今天不同以往,王容在确定腹中胎儿尚好的情形下,便坐了牛车出城相送。她此刻正拉着金仙公主的手依依话别,听到玉奴这话,连忙松开手去紧紧拥了她在怀中,一字一句地说道:“哪怕你无上真师尊抽不开身,你师傅日后一定会再派人去接你的。玉奴,一路要保重,千万别老是哭鼻子。”
玉奴使劲点了点头,最后方才来到了陈宝儿跟前。见自己这位师兄有些不好意思地从怀中掏出一把木质的小刀送了给她,她喜滋滋地接过之后,展颜一笑道,“师兄也一定要保重,别太劳累了自己。下次我到云州的时候,一定要学会骑马,到时候师兄带我出城踏青吧”
“好,到时候我一定带你去看山花”
等到这一行人在护卫的簇拥下上了马车,渐渐消失在了视线中,杜士仪侧头一看王容和陈宝儿全都是眼圈红红的,固安公主虽面色如常,但面上分明还有些黯然,他便打岔道:“大家都回去吧,等到下次司马宗主他们来时,一定要让他们看到一个不一样的云州”
有人回了长安城,但数日之后,也有人在一行禁卒的护卫下,不远千里从长安来到了云州,却是杜士仪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突厥使臣梅禄啜。
甫一照面,梅禄啜便用比之前开元十五年入觐的时候娴熟多了的汉语开口说道:“杜长史,我们又见面了我本来以为杜长史只是文名卓著,没想到用兵也同样果敢。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三部兵马对于突厥牙帐来说,微不足道,但对于那时候刚刚建立的云州,却是颇为强大的敌人。可杜长史不但打退了猪狗不如的奚人,还把三部打得溃不成军,实在是让我钦佩万分。”
梅禄啜一开口就滔滔不绝,显出了非同一般的热络,杜士仪便微微笑道:“那是云州城上下戮力同心,并不是我一人之功。”
尽管一开口还说了几个成语,但对于杜士仪用的戮力同心四个字,梅禄啜就有些似懂非懂了。但他早早屏退了通译,这会儿就略过此节,含笑说道:“杜长史太谦逊了。不过,阿史那公主可在?阿史那公主在牙帐的风采,让无数突厥勇士为之折腰。知道她是杜长史的人,也不知道多少人遗憾呢”
阿史那公主……还是我的人?
杜士仪险些没露出破绽。岳五娘在突厥牙帐中究竟于了什么说了什么,他知道的只是她愿意告诉自己的那部分。自从相识开始,这位公孙大娘的高足便是我行我素的性子,他没办法也不可能将其当成理所当然的下属对待。所以,他只知道岳五娘软硬兼施说动了毗伽可汗接受三部败于云州的事实,也知道她还在路上收服了一股马贼,余下的就两眼一抹黑了。此时此刻,从梅禄啜口中证实这个胆大妄为的丫头竟然真的继续冒充突厥王女招摇撞骗,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
“阿史那莫儿已经嫁给了我的部将。”杜士仪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继续将错就错,毕竟,日后突厥入云州互市,仍然有可能碰到岳五娘。于是,他不得不继续把这个谎言编得圆一些,“阿史那莫儿当年流落中原,幸好遇到了赫赫有名的剑舞名家公孙大娘,因而拜于门下学艺,一手剑舞便师承于公孙大家,战阵上固然不论,但一对一,却连她那艺出少林寺的夫婿都不能及。”
梅禄啜是继暾欲谷之后,突厥第二个对汉学以及大唐情形非常感兴趣的人。少林寺的名声他依稀听说,仿佛是襄助过当年的大唐皇帝夺下江山。至于公孙大娘他也曾经耳闻,是唐朝宫廷中一个非常有名的剑舞名家,却没想到本以为不过宫廷饮宴上表演性质的剑舞,真正用于厮杀上竟然也有非凡效果。心中一动的他故作好奇地问道:“我听说军中剑舞,定州北平军裴将军堪称第一,不知道阿史那公主的师傅,若和裴将军一较短长,胜负如何?”
“裴将军剑势,更适合战场冲杀,至于阿史那公主的师傅公孙大家,其剑势则胜在小巧腾挪,若真的要说胜负,那我就很难评判了。”杜士仪绝口不提裴昙的剑术和公孙大娘的剑术在很久以前其实是一脉,避重就轻地说道,“既然已经为唐人,所以公主两个字,还请贵使从今往后就不要提了。”
杜士仪既然摆明了不想让自己见阿史那莫儿,虽然心中遗憾,但梅禄啜却没忘了从长安前来的正事,复又言归正传道:“其实,我这次从长安来,原本是奉了我突厥毗伽可汗之命,到长安谢罪朝觐,另外便是为了阿史那……氏此前所言的开云州互市之事。”
梅禄啜硬生生憋回了公主两个字,见杜士仪神色如常,果然早已经知道了,尽管大唐天子已经命人宣示了允准此事,但他少不得还是开始探问云州互市和西受降城有何不同。这一来一回的拉锯战,转瞬间便耗费了大量时光,最终得到了自己想要答复的梅禄啜便露出了欣然笑容。然而,完成了毗伽可汗交托的任务,他却没有就此罢休,而是笑吟吟地问道:“西受降城互市,茶叶和绢帛换的是我突厥马,而杜长史要的却是良马,甚至为此不惜高价,实在是意味深长啊。”
见杜士仪哂然一笑,他不等其回答,便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地说道:“我突厥之所以能复国,虽有时势之力,却也是因为兵强马壮。如今可汗以及各部酋长贪图贩马所得,每岁都挑选马匹互市,而杜长史这一招高价求良马,无疑更会让他们趋之若鹜。届时良马对驽马,杜长史便更能够占据上风,我所言可是?”
尽管今天只是第二次和此人打交道,但梅禄啜的直言不讳,却让杜士仪看到了另一丝灵光。他假作听不懂似的敷衍了对方的探问,等到派人将其引到商馆安置之后,便立刻命人去请了岳五娘来。甫一照面,他也不寒暄,直截了当地问道:“岳娘子此前去突厥牙帐,可曾听说过这梅禄啜的什么传言?”
“梅禄啜?”岳五娘攒眉思量了好一会儿,随即便笑着说道,“我还以为是谁呢他是如今毗伽可汗最信赖的臣子之一,而且还是那位可汗的便宜岳父。他有一女儿极其貌美,毗伽可汗迎娶为妃,地位仅次已故国师暾欲谷的女儿,也就是生下两个儿子的突厥王后之下。而且,我到突厥牙帐的时候,这位小王妃刚刚生下了一个健康的儿子,毗伽可汗视若珍宝。可是,毗伽可汗从前已经有不少儿子,其中伊然和登利是嫡子,年纪也长,汗位怎么也不可能落到那位小王子身上。”
“原来如此。”
杜士仪立刻明白,突厥也正陷入了权力之争。如今的后东突厥是在高宗武后年间再次崛起的,若不是武后自毁长城,裴行俭死后,先后杀了他提拔起来程务挺、王方翼和黑齿常之数位大将,东突厥根本不可能重新统治大唐北方这块广阔的土地。骨咄禄死后其弟默啜因为势力大,硬生生从如今的毗伽可汗手中把汗位抢了过去,而等到默啜一死,毗伽可汗又和弟弟阙特勤联手,重新抢回了汗位。现如今毗伽可汗还在,看来又有人虎视眈眈汗位归属了。
所以,他想了一想后,便对岳五娘轻声说道:“这梅禄啜对你的突厥王女身份深信不疑,今天一开口就要见你,却被我婉拒了。这两日我会让人带他在云州四处看看,你找准机会和他偶遇一下。一来打探消息,二来,看看他是否另有求于我。”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五章 另置别县
要说制造偶遇,没人比岳五娘更加娴熟的了。她在突厥牙帐尽管盘桓了不少时间,也借着比武夺得了莫大的声名,但毕竟不可能打探到太多的情况。反倒是这次她借着在利人市上和梅禄啜的“偶遇”,突厥牙帐之中的各种势力分布情形尽入耳中。云州都督府上下这才对突厥的情形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毗伽可汗和其弟突利设阙特勤,是位于整个突厥最高顶点的君王以及一人之上万人之上的第二人。然而,阙特勤这些年身体欠佳,毗伽可汗亦是无心再开疆拓土,所以整个突厥的侵略性降低了很多,也同样使得如同梅禄啜这样的新兴权臣涌现出来不少。而已故默啜可汗的另两个儿子,当年其兄匐俱丢了汗位被杀,他们如今却在父亲旧部众的支持下日益壮大,麾下兵强马壮,仅次于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兄弟。
“所以,梅禄啜虽得毗伽可汗宠信,号为权臣,但麾下能用的却只有区区数千兵马,远远及不上其他人。而且,瞧不起他的人占了大多数,他在突厥拉不到盟友,便打算从大唐入手,希望到时候他那位主君如有万一,他能够通过南结大唐,来确定他外孙的地位。”
听到岳五娘说出梅禄啜这等打算,杜士仪不禁嗤笑了起来:“梅禄啜也不是三岁小孩了。如突厥和奚族契丹等等,全都是强者为尊。别说大唐绝对不会出兵去帮人争夺皇位,就算我大唐敢出兵,他难道就敢接纳?不怕突厥各部酋长对其群起而攻之?”
“所以,他并没有对陛下提出这种不切实际的要求,而是通过我对你提出了暗示。”岳五娘满不在乎地盘膝趺坐,见杜士仪面色微动,她就似笑非笑地说道,“他的意思很明确,看好你将来会成为权臣,抑或是独掌一方。不管是哪一种,你都能给他提供很大的帮助,而他也同样会给予你回报。否则,单单是你提出的良马之事,突厥就未必会买账,可有他居中转圜,你就不用担心这个了。要知道,云州守捉的定额是,兵员七千七百人,马两千匹,可我们现在有多少?”
复置至今不到一年的云州,兵员三千,马一千两百匹,这还是因为此前剿灭马贼,击溃突厥三部,以及奚人处和部那支兵马的所得。马匹之中质素优良的留作战马,其他的都已经变卖了,除此之外,那些战死的马肉也通过加工,成为了腊月以及正月,云州军民饭桌上的佳肴。至于互市得来的马匹,那是商人所得,总不能去扣下来。所以,按照录事参军郭荃的话来说,云州如今处处都要花钱,浪费一点一滴都要遭天谴的
“好吧,他要什么,在我的职权之内,我会给他行一下方便。”
尽管杜士仪这个云州宣抚使如今真正能管的也就是云中县这一县之地,可想想未来,他还是决定在梅禄啜身上下一丁点的注。嘱咐岳五娘接下来在此人离开云州之前盯紧了他,事无巨细都记下来,回头大家一起商量,他就暂且把此事丢在了脑后。因为,从出了正月开始,云州就进入了人口迁入的高峰期。尽管城内的里坊经历了再一次的修缮,划定了每处屋宅的分界线,可也架不住携家带口徙居的百姓。
十天之内,六百余口。这样的进展让王泠然这个户曹参军大为咂舌,让田曹参军宋乃望为之惊叹,也让下头的属吏们忙得不可开交。尤其是在云中县廨的属官尚未到任的情况下,所有的压力都压在了云州都督府身上,最高兴的反而是正打算开工疏通御河的苗含液,因为播种农忙在即,如今这些人口的涌入,无疑给云州带来了大量可用的青壮人口。
苗含液在之前杜士仪明示之后,考虑再三,甚至来不及等父亲苗延嗣的回复,直接命人回潞州上党去见乡中苗氏一族的族老。由于他到云州上任之前,族兄苗晋卿就特意见过他,对他剖析利害,让他与其和杜士仪过不去,还不如好好在外任上磨练磨练。为此,苗晋卿还捎了一封给潞州族人的亲笔信。
于是年前两封信一块送回乡,眼见苗氏两个年轻才俊表了态,苗氏一族的长辈们眼见杜士仪自从到云州上任后便有声有色,而且疏通御河便意味着云州多了一条水上商路。于是,苗氏一族同样在苗延嗣还没表态之前,就鲜明表达了他们的态度。
放潞州在籍逃户前往云州
潞州作为当年李隆基在寒微时曾经呆过的地方之一,富庶自不必说,向来也是逃户扎堆的狭乡,本来人均土地就很少,不少逃户都是与人帮佣或是当佃户为生。如今宽限期五年早已经过了,朝廷从年初开始重征租庸调,这里早已掀起了一股再度逃亡的热潮。所以,苗氏一族只是在里头稍稍使了点劲,人流便都涌向了传言中兵强马壮,治政公平的云州。而作为回报,杜士仪毫无异议地把利人市最后剩下的十间铺子整个儿划拨给了苗氏以及潞州商人。
整一个二月,云州经历了持续不断的人口涌入,这其中,大部分来自潞州,但也有不少来自朔州代州岚州等地。尽管云州城是在北魏平城的基础上营建的,能够容纳众多人口,但杜士仪不得不提早把在云州另置别县提上日程。
这一天在都督府正堂召集属官之后,他就站起身在背后那张云州地图上,于云州云中县以南约摸百里的一处画了一个圈。
“我的打算是,在朔州马邑到云州的这条官道上,于此处别设一县,因名怀仁。”
此话一出,满堂皆静,最后,还是和杜士仪一度是同僚,又年纪最长的录事参军郭荃开口说道:“如今云州口接近八千,尚未到城内就容不下的地步。更何况,云州左近田地尚未完全授出,与其另置一县,还不如在云州附近形如群星拱月一般设村镇,如此开销也可以少些。”
郭荃一开口便是提钱,其他人尽管有的暗自偷笑,但大多数都深以为然。这时候,杜士仪却摇了摇头道:“云州城外安置的大多数是俘虏,以及奚族交易来的奴隶。因其是否信赖尚不能确定,故而才让他们散居城外,若是让徙居百姓也如此杂居,日后他们是否会心怀不满,这是其一。其二,倘若再有战事,要将这些人收拢到城中以助守,这同样是一件劳民伤财的事。其三,马邑到云州这一路上,除却之前设置的官驿和客舍,别无城镇,这很不便,而且,难免会有人对云州的地理位置抱有疑虑,不愿远道而来安居。如此,别设怀仁县,便可让他们徙居路程缩短,而且更可以⊥这条商道更加繁荣。”
撇开钱粮开销等等问题,其他人看着杜士仪仿佛是随手圈出来的这个怀仁县,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有利于整个云州。可是,一想到别设一县牵连到很多实质性问题,如王泠然就有些头大了。他想了想便直言不讳地说道:“建城不易且不说,这新县由谁去治理?”
环视众人一眼,发现人人都如王泠然一般大为烦恼,杜士仪便笑吟吟地说道:“云中县的属官,不是已经定下来了,听说正往云州上任?如今云中县可以由云州都督府暂时兼管,让这些人去怀仁县就任,岂不是正好?”
让朝廷分派给云中县的属官,去甚至还没个准数的怀仁县上任?亏你杜长史还真是想得出来
从上至下,每一个人心里都萦绕着同一个念头。可是,见杜士仪笃定自在的样子,谁都不会怀疑杜士仪敢不敢这么做,或者于脆在和他们商量之前,已经上书长安提请此事了。尤其是宋乃望张再水这两个还一度自矜进士尊贵的,此时此刻忍不住替那些还未到云州来上任的家伙默哀。
云中县好歹已经有个样子了,可怀仁县…那里现如今可还是一片荒野
长安兴庆宫大同殿,李隆基正在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手中那把逻沙檀琵琶,突然兴之所至拨弦演奏了起来。他年少就喜爱音律,此时此刻或拨或揉或扫,一曲清平乐演奏得让人悠然神往,曲终之际,侍立一旁的高力士立刻叫了一声好:“大家善羯鼓,未料这琵琶竟也是造诣精湛。”
“许久不弹,手早已生了,你也不必逗朕开心。不过,不愧是千金难买的宝物,若是配上司马道兄的道曲,那就更完美了。”李隆基欣然放下了琵琶,突然侧头问道,“对了,去襄阳中条山访求那张果的人出发了没有?”
“已经出发了。”高力士在心里暗自腹诽杜士仪胆大包天,竟敢把天子的注意力四两拨千斤地转向襄阳。不过,他和杜士仪好歹也算是有些交情,这会儿便含笑说道,“说起来,近日之内,司马宗主和二位贵主也该返回长安了。
“他们倒是还知道回来。”李隆基没好气地冷哼一声,但终究还是问了一句,“杜君礼近日可还有奏折吗?他竟是不厌其烦,三日一折五日一奏,就连那些京官也不如他勤快不过,见他陈述,云州境况便仿佛跃然纸上,让朕一目了然。”
那是因为陛下你愿意看他的奏疏,否则若是换成别人,你早就不耐烦了
高力士心里这么想,嘴上自不会如此说,当下就小心翼翼地说道:“奴婢去过尚书省,听说,杜长史又上了一道让吏部惊愕不已的奏折。因为徙居云州的百姓实在是太多,他恐云中县到时候不堪重负,所以奏请在马邑到云中县的官道上另设一县,名曰怀仁,以便接纳徙居的百姓。还说……如果官员暂时调派不出,不如让原本要到云中县上任的那些官员,先到怀仁上任。”
“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李隆基顿时给气乐了。然而,吩咐高力士去尚书省取来杜士仪的奏折,又找来地图细细看过之后,心中一斟酌,竟越看越觉得杜士仪这建议着实是妙极,立时便拍案决定了下来,“云州既要和突厥以及奚族互市,只得一县,确实不足以自给自足,便依他所言,设怀仁县。那些到云中县上任的人应该还未到云州吧?直接改任怀仁,让吏部改一改告身任命,六百里加急给他们送过去。”
竟然就这么准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六章 无地之县,一穷二白
相比荆楚岭南,河东道太原府以北的朔州岚州代州等州,无论本身是属于哪一等的州,在官员选派方面,都可以算得上是京畿道都畿道之外,第三等的选择。当然,这并不包括刚刚复置一年的云州。即便这一年之中,云州出尽了风头,天子屡次褒奖,仍然掩盖不了云州军多于民,废置多年的事实。
有出身的官员不比那些逐利的商人,他们既然没有和杜士仪同甘共苦一起草创基业的情分,如今过去不过是当牛做马地被人使唤,自不会奢望很快升官显达。于是,和之前那些到云州都督府上任的属官一样,被选为云中令的韩不为自从知道这个任命开始便郁郁寡欢。他这个一把手尚且如此,下头从县丞主簿到两个县尉,那就更加闷闷不乐了。他们并不是任满直接从任所调来这里,而是因为在京候选已经颇有一段时间,所以没办法拒绝这好不容易才等来的官缺。
到了马邑,眼看就要进入云州地界,一众路上本就磨磨蹭蹭的人更加不想前行了。韩不为只提了一句路上辛苦,休整两日,其他人便连声附和。这下子,韩不为令从人在酒肆买酒,连着醉了整整两天,等到这一日日上中天要启程的时候,仍然有些宿醉的他被随从扶着上了马,却只听有后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众人纷纷回头看时,这才发现是一骑人风驰电掣地过来,到近前一骨碌滚鞍下马道:“敢问各位可是云中令韩明府一行?”
“是我,什么事?”韩不为和工部侍郎韩休同为昌黎韩氏,乃是同族,但祖上有些恩怨,因而并不亲近,以至于他四十有五,却大多数时候都在守选。可出于世家子弟的傲气,他说话时,不知不觉就带出了几分盛气凌人。
那信使松了一口大气,恭恭敬敬行礼之后,便解下背上包袱,取出一个封了口的竹筒,双手呈上道,“某尚书省吏部信使,奉命给各位送来新的告身。
新的告身?
韩不为先是一惊,随即立时流露出了喜色,暗想莫非是朝中有什么变动,自己不用再去云州看人脸色了?不但是他,其他几人面面相觑,竟也是生出了同样的念头。韩不为再也顾不得什么面子,也不让随从经手,亲自策马上前弯腰接过了那竹筒,划开封泥拧开盖子,就拿出了里头的一卷告身。然而,只看了第一张属于自己的,他就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云州怀仁县?这是什么地方?”
不但他没听说过,其他人也全都没听说过,一时面面相觑。而那信使来之前还得过尚书省吏部侍郎齐潮的吩咐,故而连忙解释道:“因云州杜长史上书,请于云州云中县之外,于马邑至云中县的官道上,别置怀仁县,陛下欣然允准。因吏部选授未必来得及,故而改授韩明府怀仁县令,其余诸位亦是改授怀仁县。”
此话一出,登时一片死寂。千里迢迢跑到只区区数千人的云中县去上任,上头还要压着都督府这座大山也就算了,现如今改授从前根本就没有的怀仁?那怀仁现在有几个百姓,有屋舍没有都还是未知数就因为杜士仪一通上书,天子和尚书吏部居然就同意了他这样瞎胡闹的条陈?
韩不为只觉得心里又是憋火又是羞恼,再加上这两天借酒消愁,实在是喝得有点高了,他只觉得脑袋一下子炸了开来,突然眼睛一白,竟是就这么倒栽葱似的从马背上摔了下来。所幸那信使眼疾手快,一个箭步窜上去相扶,这才避免了这位新任县令头破血流的下场。即便如此,韩不为仍然两眼紧闭昏死了过去。面对这出人意料的一幕,其他人也是好一阵手忙脚乱,等到把人重新安置在了驿站的客房中,又请来医者诊治之后,竟得出了一个让其他人措手不及的结论。
“韩明府……恐怕是因为情绪波动太烈,于是气血上冲,这应该是……小中风。”那医者小心翼翼地说了这么个结论,随即就借口开方子躲开了去,余下其他人你眼看我眼,那信使更是欲哭无泪。他这六百里加急一路追来,已经疲累欲死,怎么会遇到这种见鬼的情况?
好在韩不为的一个从者还算是老成持重,打躬作揖地请其他人暂且前去休息,又将那信使也安排在了驿站之中,自己则是亲自守在了主人身旁。直到施针服药,折腾了一天一夜之后,第二天大半夜之际,韩不为终于悠悠醒转了过来。见那从者面露惊喜就要去叫人,他立时艰难地迸出了一句话来。
“别惊动人”
“阿郎是不是有吩咐?”
说是小中风,但所幸医治及时,韩不为平日里也保养得宜,此刻他缓过神来示意从者靠近些,这才恼恨地说道:“那杜十九好生会折腾人,竟要把我等打发去一新置之县我这一病,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口授,找个人执笔,然后送到长安去,我宁可乞骸骨回乡,也绝不在此人之下为官”
“可阿郎若是就此乞骸骨,将来再要起复,恐怕就……”
“此一时彼一时,三五年之后,谁知道会怎个光景?”韩不为冷笑了一声,继而咳嗽连连。等到从者又是送茶又是垫高枕头,他平复了心绪之后,便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在长安启程时就听说,杜十九那妹夫也要外放了。那崔十一不过一世家子弟,出仕多年亦只是一个马球参军,如今却要升迁美职,凭什么?你设法找人放出一点风声,那怀仁县新置之地,屋舍城墙皆无,就连辖下的百姓都不知道在哪,杜十九既然一直任人唯亲,怎不知道便宜了他这妹夫?
“啊”那从者一下子呆若木鸡,久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既准杜长史的上书,说明他宠眷正好,倘若真的散布这等言论,会不会殃及阿郎?”
“你以为那杜十九就没有仇人?横竖我就是绝了仕途之心,也决不让他好过”
韩不为这小中风来得正是时候,但眼看他渐渐苏醒,却说腿脚不能动弹,罗县丞和其他三个属官纵然心中鄙薄,但却谁都不好继续延迟启程的日子。只是,在集合自家人,从马邑启程前往那还不知道在哪的怀仁时,几个人全都异常窝火。主人们如此,仆从们就更不要说了。四人当中,两人流外,两人明经,家境都只是中等,仆从加在一块也只有十人,好在还有向导,这天堪堪赶在天黑之前抵达了去年刚修建好的一处云州官驿。
见官驿旁边甚至还有客舍,如今暂时为首的罗县丞顿时奇道:“这里为何还要修建客舍?”
前来迎客的一个驿卒笑着答道:“罗少府,这是杜长史为了让迁往云州的百姓能够在路上有落脚的地方,因而在马邑前往云中县的路上,每隔六十里到八十里左右,就有一座这样的客舍,现如今这客舍中也住了三四十人呢。”
罗县丞固然觉得意外,其他几个原本心中惆然不乐的属官亦然。可是,等到他们好奇地到客舍中一看一问,发现果是徙居云州的百姓,甚至还有人说,再前行一天就能抵达怀仁县,不用多走一两天的路去云中县安居,而且一到哪里立刻就发口粮和种子田地,等回到驿站时,罗县丞便索性把自己那三个同僚都叫了来,四个人围坐一堂商量对策。
“这韩明府显然是借病撂挑子了,我想问问,你们打算如何?”
“装病的招数都让韩明府用去了,我们能怎么办?他身为主官可以来这一套,我十二年流外铨选熬满,好容易才得了云中尉……不,如今该说是怀仁尉一职,哪里还能有什么奢求?大不了,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这是冯县尉的态度。
“熬一天是一天吧,总比去西南应付那些蛮夷好。那杜十九手段毒辣,昔日对付成都尉王铭,可就是让他一辈子都别再想当官了”这是张主簿的态度
至于最后一位赵县尉,他却嘿然笑道:“有一个消息好教各位得知,前两日我一个从者不合听了韩明府的壁角,结果得了一个消息。韩明府不忿,所以准备让人回京散布消息,说是杜长史任人唯亲,打算激了朝中,把他那妹夫调过来。各位应该听过那位马球参军崔十一郎的事吧?倘若杜长史真的舍得让嫡亲妹夫怀仁县来吃苦,咱们随着又何妨?要知道,当初跟着杜长史到云州的都是些不得志的,现如今一个个都授任官职,要是真能有利前程,我们何不学学前辈?”
这话让其他人都大吃一惊。可仔细权衡权衡,他们不得不承认,消极怠工亦或是背后使绊子,他们还没那能耐,既如此,静观其变才是最恰当的。
然而,哪怕从上到下每一个人对于怀仁县的光景已经有了最坏的猜测,当后一日傍晚,他们终于在向导的指引下,抵达了宿处,也是今后的任所时,看清楚扼守官道正中的关卡,以及大兴土木的众多屋舍时,仍然是心情沉重。
无城之县也就罢了…可整座怀仁县最像样的屋舍,大约就是旁边那驿站和客舍了这还真是一穷二白的典型啊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七章 弄巧成拙
正如崔俭玄说的那样,为了给幼子起个好名字,他就差没把九经给翻烂了,最终方才定下了一个自以为不错的名字——朋。然而,对家里人一说,杜十三娘还好,正好回来探望母亲的崔九娘却把他怄了个半死,硬是说他就是想着狐朋狗友,所以连儿子名字都会瞎取一气,朋字哪有鹏字威风?最后,还是崔五娘帮了他一把,这才让他辛辛苦苦起的名字没有白费。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父亲了,在外头大多数时候都能端着沉稳的样子,但一回到家里,崔俭玄立刻没了正形。这天傍晚,高高兴兴的他从外头回来,径直兴冲冲地来到了妻子的寝室,见两子一女全都在杜十三娘身边笑闹着,他猛地弯下腰一手一个把崔琳和崔朗齐齐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子把两个尖叫的小家伙放下,这才又去看了看襁褓中呼呼大睡的幼子崔朋,有些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这小子怎么老是这么懒,成天见他几乎都在睡觉,比他阿兄阿姊懒多了
“孩子还小呢。”
杜十三娘知道丈夫的脾气,亲自起身给他脱去了外袍,又为他换上了家居便服。可还不等她开口问外头的情形,她就只见崔俭玄突然伸出手来,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柔荑,因笑道:“十三娘,我可有一个最好的好消息告诉你这马球参军我终于不用再当了我已经得了准信,这几日就会转任太原府。唉,我还想着能去朔州或是蔚州,也好距离杜十九近一些,可结果别人觉着我拱手让出大权,过意不去,竟硬是给我择了太原府的阳曲令。”
一外放便是一个县令,这还只是崔俭玄仕途上的第二任官,杜十三娘也大为讶异。想当初杜士仪自万年尉而左拾遗,还在丽正书院中修过书,这也不过放为成都令,即便阳曲不及成都富庶,但却是在太原府下辖,亦是紧要之地,足可见别人对崔俭玄主动让位的酬谢重得很。见崔俭玄高兴之外仍有些懊恼,她见屋子中没有外人,便笑着在丈夫的面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不要紧,太原到云州就已经不远了。你能为了我和阿兄,不惜外放,我已经很高兴了。幸好阿娘宽容……”
“阿娘一直说我得出去历练历练,哪里会拦着我外放。”崔俭玄被妻子那一吻闹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就揽着人坐下了,眼神之中满是对此次离京的憧憬和向往,“两京虽好,可遍地都是达官显贵,说话不能好好说,做事更是处处掣肘,我早就腻歪了。还是杜十九聪明,三两下就躲出去独当一面了,你看看他去年一年折腾出多少事来,多风光?你那嫂子才嫁给他几天,一下子就封了县君你都给我生了三个孩子,我可不能输给杜十九”
见丈夫竟是被激起了好胜心,杜十三娘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可更多的却是欣慰。赵国公爵位早就由崔俭玄的长兄崔承训丨袭了,但入仕之后却谈不上多顺畅,这也是大多数勋臣子弟的通病了。大唐从开国以来,每朝封的国公都有几十个,子子孙孙袭爵下来,怕不早就二三百了。崔承训丨还算是人品能力都不错的,在朝中也只能混迹在太常寺这种地方,而崔俭玄不可能再和长兄去争崔氏的资源了。
“既然如此,这几天我就悄悄把行装打点一下吧。”
对于崔俭玄的调任,崔家上下心照不宣,赵国夫人心里不舍,嘴上却说得异常硬气,只嘱咐杜十三娘随去任上好好看着崔俭玄。崔五娘则是在崔氏家奴部曲之中仔细遴选,挑选了二十多个稳妥可靠的。然而,就在上上下下预备停当之际,这天午后,身为崔家女婿的王缙便陡然造访,见到赵国夫人后直截了当地吐露了自己刚刚得到的消息。
“之前去云州云中县上任的那个县令韩不为,在马邑接到调任怀仁的吏部公文之后,不巧从马上跌下发了小中风,难以上任,所以派人快马到长安城告病。结果一石激起千层浪,因为杜君礼之前上书言建怀仁县,陛下不和政事堂商议便独断专行,再加上朝中颇有不服他的,这下子竟是非议极多,而且……
尽管杜士仪没有成为崔家的女婿,但赵国夫人对其当年仗义极为感念,再加上很喜爱杜十三娘这个媳妇,所以一听到杜士仪又成了众矢之的,她登时急了:“而且什么?夏卿,你有话就直说,不要吞吞吐吐说半截,要让我们急死不成?”
“而且,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人就把事情牵扯到了内兄的身上。”王缙见赵国夫人和崔五娘同时变了脸色,他少不得细细解释道,“内兄明经及第,一任参军之后,调外任就立时骤迁阳曲令,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心里自然是羡慕嫉妒恨。”
他习惯性地用上了杜士仪很喜欢用的一个旧词,随即哂然一笑道:“还有人把杜君礼在云州都督府中任用官员的情形都翻了旧账,道是他任人唯亲。既是如此,要复置怀仁县,于嘛不调自己的妹夫去?难道就因为怀仁一穷二白,没有一丁点根基,于是就舍不得自己的妹夫?”
“这简直是血口喷人”赵国夫人素来多病,脾气很温和,此时终于忍不住震怒了起来,“十一郎调任阳曲令的事,是这些天才定下的,而且他多年操持为朝廷遴选出了不少人才,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别人看上了他的位子,他让出来,又不是他自己看中了阳曲令如此都要牵强附会,败坏杜十九郎和十一郎的名声,实在是欺人太甚,以为我崔氏就好欺负不成”
岳母骤然大发雷霆的样子,王缙也是第一次看到,此刻连忙想要开口安慰。可这时候,竟是杜十三娘抢在了前头:“阿娘先别生气。想来是那位云中县令不忿转为怀仁县令,所以借着告病的由头,想要一泄心头之忿。如今说什么做什么,反而会被人以为是我们心虚。身正不怕影子斜,当年夫君得了参军之职,也是陛下的任用,而现如今去位,也是因为任期届满。选官是吏部的事,如今吏部齐侍郎是陛下很器重信赖的人,倘若没有得到圣命,岂会随意决定阳曲令人选?”
“十三娘说得对。阿娘先不要着急,我们不如先静观其变。”崔五娘也附和着安慰了母亲,见赵国夫人果然渐渐平复了过来,她唤来婢女先把母亲扶去了后堂休息,这才对王缙问道,“夏卿可知道,这消息骤然爆发,是否有什么征兆迹象?”
“阿姊果然明察秋毫。”王缙露出了一丝笑容,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些议论都是突然传遍了大街小巷,几乎就在那位韩明府告病折子送到尚书吏部的一瞬间。”
“就是阿娘那句话,真当咱们崔家是好捏的软柿子不成?”杜十三娘柳眉倒竖,没了刚刚在赵国夫人面前的温婉,“别人暂且不说,那韩不为我非要给他个好看不可敢诋毁阿兄和夫君,他就等着瞧吧”
在满城风雨之中,武惠妃自然从高力士口中得到了这么个消息,一时又惊又怒。须知崔俭玄让出了那个位子,她早早授意李林甫选定了人,从而在那些应选参加马球赛的人当中挑选人才栽培,翌日可以为寿王李清的臂膀。所以,对崔俭玄的知情识趣,她很满意,至于李林甫如何走通吏部门路,为其谋了阳曲令,那她就不得而知了。现如今事情骤然爆发,也就是说李隆基兴许会洞察到其中隐情,她如何不恼?
正没地方出气的时候,她就只见李隆基阴着脸进了殿来,一惊之下慌忙笑脸相迎。想方设法笑意奉承了天子稍露欢颜,她就让人送了春日最时鲜的樱桃浆上来,双手将小巧的琉璃盏送到了李隆基跟前。
“爱妃可听说了外间的一桩奇闻?”
“陛下是说新任怀仁令告病的事?”武惠妃索性直截了当把这条导火索拿了出来说,见李隆基微微颔首,她就笑道,“妾只是觉得那怀仁令还真是病得是时候,刚得了吏部的加急告身,立时就发了小中风,说不定是因为怀仁无城无民,心里不痛快吧?自己不痛快,就要别人也不痛快,想来他对于折腾他折腾得不轻的云州杜长史存下了怨气,于是便把崔家十一郎给牵扯了进来。说起来崔十一郎还真是不走运,他又没招谁惹谁,却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武惠妃直言不讳,李隆基面色稍霁,饮了一口樱桃浆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爱妃此言有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只是朕当初选杜君礼为云州长史时,云州亦只得一座稍稍修缮的废城,两千军民,一千匹帛,独当一面的他甚至都没处去求助。现如今怀仁县虽也是要平地起新城,但杜君礼既然敢对朕提出来,又请派官员,自然会拨款拨人拨兵马,难道还会把县令和几个属官于晾在那儿?两相对比,这韩不为实在是太令人失望了”
天子既然已经一锤定音将此事定性,武惠妃如释重负,当即小心谨慎地顺着话头附和了两句。可让她没想到的是,李隆基突然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云州新置之地,既然有人说杜君礼任人唯亲,朕不妨就成全了他。崔家那小子就不要去阳曲了,直接去怀仁把担子挑起来。朕倒要看看,他们郎舅俩是否都有担当”
此话一出,一旁的高力士虽有些愕然,但知道天子金口玉言,崔俭玄恐怕真的要去云州了。可想到杜十三娘托付,为崔俭玄正名倒不用操心,但务必要韩不为好看,他又想到这次事情的幕后名堂,他便微笑道:“大家圣明。只是,那原怀仁令韩不为,还有这些议论……”
“韩不为此人,挑肥拣瘦,毫无担待,知会吏部,永不叙用父亲如此,儿子恐怕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不许州官将其贡入科场。”一句话把韩不为从今往后打入了冷宫,李隆基顿了一顿,这才若无其事地说道,“至于议论,言官谏官暂且不论,力士你去查一查这些动静的来源。”
“是,奴婢遵命。”高力士甚至连余光都没有去瞥武惠妃一眼,恭恭敬敬答应一声退了出去。他很清楚,这次又是一个绝好的良机。
即便每次都是一丝一丝的疑忌,但总有一天可以⊥天子那一堵信赖的堤岸彻底溃决。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八章 杜氏云州
得知原本要被调派到云中县任职的那些官员,在马邑得到新任命之后,县令韩不为竟然小中风不能赴任,杜士仪也并没有太当一回事。
他在去年到云州上任的时候,就打定主意,一定不能让云州只得云中一县,一定要在朔州到云州的官道上再设一县,作为物资人员的转运点,以及日后万一真有大战时可以彼此呼应的另一要镇。所以,他才上书提请把这些新上任的官员调给了真正一穷二白的怀仁县,而后又在城内动员了商户,以及去年的那些俘虏,然后交给了南霁云统管,又把王泠然也调过去怀仁帮忙。这么一来,云州都督府的人手吃紧不说,资金自然更紧张,郭荃就差没有耳提面命让他少花钱了。
韩不为不于,总还有其他人。可就在这节骨眼上,来自长安城的崔家信使给杜士仪带来了一个他始料未及的消息。
“你是说,崔十一郎和十三娘要到咱们云州来?而且崔十一郎还是就任怀仁令?”王容满脸的不可置信,直到见杜士仪点了点头,她方才惊呼道,“圣人怎么会答应的要知道,之前你指名调了郭荃,又带着正好赋闲的王子羽和小崔到云州来,再加上王泠然是本来就跟着阿姊在云州好几年的,草创云州的时候任人唯亲,陛下嘉赏你的功绩,自然不会说什么,可现在又怎会……”
“其中内情,你看了就明白了。”
王容接过杜士仪递来的信,见那大大咧咧的口气,分明是崔俭玄特有的,她不禁莞尔,可看着看着就渐渐沉下了脸。等到明白了这般始末,她也不由得心头怒起:“那韩不为好大的胆子此等人真是鼠目寸光,杜郎你若真的是要难为他们,直接弄到云州放在眼皮子底下磋磨,难道他还能抗上?他要是早先就不愿意来云州,拼着推掉这一任辞了就是了,抑或者这次在马邑借病请辞,何必再牵连别人活该从此之后永不叙用,甚至为此牵连子嗣”
“你说得没错,怀仁新建,如果经营得好,招纳人口屯田,只会比云州更加便利,而且对于从前不得志的人来说,正是最好的展现才于的机会。韩不为撂挑子,我还在想继任者千万不要选个更加指望不上的人,谁知道竟然是崔十一不过也好,我不怕被人说什么任人唯亲,区区一州之地,前后两县,再怎么也比不上那些拥兵巨万的节度使惹人疑忌,放开手就是”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王容自不会扫兴。然而,等到杜士仪离开,她心里毕竟嘀咕,便立刻让白姜去请来了固安公主。当她对固安公主将长安城那场变故和盘托出之后,固安公主却没有多少讶异,想了想便笑了起来。
“圣人如今尚在盛年,所以,对于年轻气盛,却又有真才实学的,自然会乐得其一展所长。更何况,如今的云州总共才不过两县之地,怀仁甚至还一穷二白,整个云州兵马也才三千,周边更紧挨着驻军数万的太原府和幽州,哪里会怀疑什么?不过,阿弟毕竟升迁太速,入仕不到九年就已经六任官了,难免会有人疑忌,这次招人诋毁也是如此。我给你出个馊主意,听不听只在你自己,当年房相国惧内的名声人尽皆知,固然因为太宗陛下把醋假作是鸩酒赐下的缘故,可何尝也不是房相国以惧内示人的缘故?”
王容轻轻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一丝红晕:“你是说……”
“就是让你悍妒”固安公主笑眯眯地明示了一句,随即循循善诱地说道,“你是陛下赐婚的,我也不是挑你的刺,无论门第家世,你本是及不上阿弟的,但正因为如此,你死死拦着他不许沾花惹草,甚至连别人送来的美姬,甚至做主分送给其他人,不就很容易被人诟病了?哎,悍妒本是女人天性,总不用我教你吧?”
见王容若有所思,显然是听进去了,固安公主方才继续说道:“管仲自污,虽有人笑话他是不思规劝齐桓公治理好内院,但身为重臣者,能力卓绝,人品无暇,这才是最容易招人忌的。阿弟眼下单单一个惧内的毛病就已经足够了,但倘若他异日出将入相,只怕这还不够。
昔日姚宋二相,姚相国贪财,而且对于碍着路的人毫不手软,陛下容下了,只在最后他实在太过分的时候将其罢相;宋相国则是崖岸高峻,但他人品无暇,人缘却很不好,少有相处好的同僚,所以陛下也一样容下了;燕国公在容人之量上,还要略胜过姚相国,人品才具有过之而无不及,却反而险些遭人算计连命都丢了,究其原委,身在高位渐渐失却了自省之心是其一,可何尝不是因为他身为文坛领袖,一呼百应的名声太大了?”
这边厢王容在和固安公主评点朝中那一位位相国,那边厢杜士仪到了都督府正堂召集了上下属官,正式宣布了崔俭玄将作为怀仁令前来云州上任的消息。此话一出,王翰崔颢郭荃王芳烈这些和他亲近的还好,宋乃望张再水这些人便是惊骇万分了。
云州已经几乎是杜士仪自己人的天下了,这新置的怀仁县报上去获批就算了,甚至把原本拨给云中县的官员转调怀仁县也同样算了,可竟然在前任县令在马邑发病撂挑子之后,朝中转瞬就派了杜士仪的妹夫来接任?这是要把云州变成杜家天下吗?
杜士仪只是为了通报,又不是为了和他们商量,等到众人散去之后,他就把王翰几个请到了自己的书斋说话。甫一落座,他便笑着说道:“原本我请建怀仁,是打算稳扎稳打,慢慢推进的。但既然是韩不为撂挑子,结果换了崔十一过来,我就可以放开手了。老郭,都督府账面上还有多少结余?”
本来掌管户曹的是崔颢,但崔颢对于账面上的东西素来不甚了然,再加上郭荃曾经担任过管理户曹的万年尉,又曾是以财计著称的宇文融的心腹,所以让他掌管云州的钱袋子,上下无人不服。此刻杜士仪一问,郭荃也不去翻什么账本,泰然自若地说道:“总共是一千二百三十二万钱,零头就不算了。”
听着似乎很不少,但换算成贯,这个数字就很不起眼了。尤其是在当年安乐公主一条裙子就价值一亿的对比下,这个数字简直是微乎其微。然而,对比如今云州城不断大兴土木的巨大开销,账面上还能有结余,这已经足够众人对郭荃的理财本事刮目相看。
杜士仪想了一想,又问道:“不算怀仁,够用多久?”
“云州因为陛下的特许,五年之内不征租庸调,同时也意味着,没有收入。去年能够有这样的结余,一来是因为剿灭马贼,赚了一笔,打压粮商,赚了一笔,打赢了突厥三部和奚人兵马的突袭,再次赚了一笔。再加上利人市那些铺面的所得,如果不是这些进项,只怕云州都督府就要喝西北风了。”郭荃毫不客气地说。
王芳烈在众人之中资历最浅,却不但蒙杜士仪一手提拔,其祖父也是因为杜士仪上书建言而得了追赠,所以,他见其他人一筹莫展,便忍不住低声问道:“自从利人市开张以来,进驻的商家络绎不绝,卖出去的铺面一直都是云州最大的进项之一。如今若是吃紧,何不再开另外一个集市?”
“利人市更多的是针对外族,而云州百姓才这么一丁点,有多大的需求?就是利人市,你看看大多数时候也是门可罗雀,倘若不是每隔十天半个月,就往往从奚族有人过来采买各种东西,这利人市就根本维持不下去。”说到这里,郭荃便若有所思地说道,“倒是我手头的各商户保证金,还积存有整整三千万钱,这笔钱一直都没有动过,如果真的是急需,不如……”
“不行,保证金不能动。”杜士仪几乎想都不想便摆了摆手,斩钉截铁地说道,“若是动了,日后有些事情就说不清楚。对了,云州城如今百商云集,柜坊以及寄附铺等等应该也有吧?这些不同于那些茶行绸缎庄等等,一定要加强监管。”
他说着便看到郭荃随手递了一本簿册上来,惊讶于这位准备齐全,他随手翻了几页,竟是突然发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望岳寄附铺。他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初大师兄卢望之说过,这是整个卢氏草堂的产业,只没想到不声不响就已经开到云州城来了。
于是,放下这本簿册之后,他就沉声说道:“怀仁县暂时不用先忙着筑城墙,先以坊为单位,筑起坊墙,让徙居百姓在内安居,然后逐步推开,最后再筑起城墙。如此,可以避免城池大小难以容纳百姓之忧。”
而对于那巨大的开销,杜士仪想了一想,最终做出了决定:“云州城中,我原本留出了距离都督府和利人市最近的四个坊一直没有划拨出去。拍卖其中两个坊的土地吧,商户们需要有地方积存货物,至少先把如今资金紧张的一关撑过去再说。老郭,你和芳烈留一留,我有话对你们说。”
等到王翰和崔颢这两个最不在乎小节的起身离去,杜士仪便让陈宝儿从书架上拿下来一本水经注,见郭荃拿了在手中疑惑不解,他就沉声说道:“水经注中有漯水一篇,言说,、发火山东溪,东北流出山。山有石炭,火之,热同樵炭也,。而又有言说平城火井,‘山上有火井,南北六七十步,广减尺许,源深不见底,炎势上升,常若微雷发响,。这所谓石炭,比我们伐木烧炭的效率要高数倍不止,无论是打铁还是烧瓷,全都更胜一筹。芳烈,你和你父亲在云州住了四十年,这火井也好石炭也好,应该比其他人了然,记住,我只要露天可采的。老郭,此事你襄助芳烈一二,核算成本的事,没有人能比你更在行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九十九章 走马上任
在别人眼中,崔俭玄本来好好的太原府阳曲令没当成,反而因为外间传闻故,天子金口玉言将其调任云州,怕不得气昏过去,可崔俭玄自己却高兴得一蹦三尺高。就连崔家人,在外表现得义愤填膺,自家里说起此事的时候,却都松了一口气。就连赵国夫人私底下都对崔五娘说,崔俭玄那脾气要是碰到别的上司,很有可能是容不下的,可换成内兄杜士仪就不一样了。
于是,因为杜十三娘早早收拾好了行装,吏部的告身一到,一行人就启程了。幼子崔朋实在是太小,兼且赵国夫人也牵挂,夫妇俩只能忍痛把年纪太过幼小的他留给了赵国夫人这个祖母看护,只带了崔琳和崔朗姊弟俩前往云州。照崔俭玄的意思,本还想过了潼关绕道去嵩山拜见卢鸿,结果却在潼关被卢望之拦了个正着。这位大师兄对初出茅庐第一次为外官的崔俭玄耳提面命,最终又悄悄嘱咐了杜十三娘几句,这才赶了一行人启程。
“卢师说了,不用你们记挂,他在嵩山悬练峰草堂好得很。只要弟子们能够有所成就,他就再高兴不过了。”
话是这么说,崔俭玄难免遗憾,一直到了太原府都始终闷闷不乐。如今已经四月了,即便北地也是一片绿意盎然的春天景象。他和晋阳令李橙无甚交情,自然不会在太原府多做停留,只宿了一个晚上就再度出发。可一大清早启程的时候,投宿的旅舍外却有人前来送上了程仪,说是晋阳令李公所赠。崔俭玄原本还有些怕麻烦不想去拜访,可禁不住杜十三娘念叨,他只能带着妻子前往拜访。
崔俭玄自是李橙接待,而杜十三娘则去见李橙夫人阴氏。寒暄攀谈之后,她就从阴氏处得知,王容当初过境太原府时,曾经请李橙去游说太原尹李量,放逃户流民北上,而现如今因为免租的优惠期满,再度逃亡的风潮越来越厉害,而云州作为免租之地,自然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在籍逃户。对于这一点,无论晋阳令李橙,还是太原尹李量,都是既无奈又懊恼。
知道这恐怕是李橙借阴氏之口告诉自己,然后让自己再转告兄长的,王容少不得委婉表示了自己一定会把话带到。而阴氏见杜十三娘如此态度,自也心中高兴,殷勤招待了对方之后,又着力挽留,让其次日再启程。等到晚间夫妇俩回到旅舍的时候,杜十三娘见崔俭玄喝得半醉,忍不住大为奇怪。
要知道,早上去晋阳县廨拜客的时候,崔俭玄可还是老大不情愿,怎会在李橙那儿喝了这许多?
“李橙人不错”崔俭玄乐呵呵地吐出了一句话,继而在杜十三娘的反复催问下,这才又补充了两句话,“他说了杜十九很多好话,还说云州能有今天,多亏得人。这次那韩不为撂挑子不于反而是好事,与其有那么一个阳奉阴违的下属,还不如我这个妹夫去好好帮他一把”
敢情就是因为人家说好听的,你就觉得人不错
仿佛是看出了杜十三娘的想法,崔俭玄一把抓住了妻子的袖子,又认认真真地说道:“我今天一时兴起,给李橙诵了王昌龄的一首诗,道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李橙听得当即舞剑和乐唱了一曲,小王那首诗是新作的,别人又不知道,倘使不是心有所感,决计不会有那样的情感外露。他因为是燕国公的外甥女婿,又是宇文户部的心腹,一直被人说是因人成事,心里其实憋屈得很……”
听崔俭玄颠来倒去都在说着李橙的事,杜十三娘少不得哄了他两句,亲自服侍他洗漱之后把人弄上床躺下,她便想起了卢望之的嘱咐。如今云州看似一片大好,但就因为太过引人瞩目,反而很容易树敌。兄长一直都是锋芒毕露的性子,而当地方官,太低调了就容易被人遗忘,她如今既然和崔俭玄一起去怀仁,又应该怎么帮兄长的忙?太原府这边都懊恼于逃户流向云州的事,那么人口更少的朔州代州岚州等地呢?
果然,从太原北上,过境忻州代州朔州时,当地州县就再也没有什么反应了。而杜十三娘让心腹打探下来,听得从去岁开始,各州就有不少人口逃亡,其中往云州徙居的占了十之**,她越发有些担忧。于是,当进入云州境内,亲眼目睹了那些官驿旁边的旅舍都几乎住满了人口时,对于这种大势所趋,她想起阴氏的话,心头更加沉甸甸的。
得知这一行人中有新任怀仁令,官驿的驿丞自是殷勤相待,次日一早还特意挑选了几个老马识途的驿卒带路,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就看到了荒野之上那所谓的怀仁县——放眼看去只能瞧见一座座依稀可见的夯土围墙,余下的什么都看不分明。当一个驿卒自告奋勇先去通报之后没多久,就只见七八个人迎了出来。为首的那人杜十三娘依稀认识,记得是从前见过的,在记忆里搜寻了一阵子,这才一下子反应了过来。
那是当初在玉真公主别院饮宴上和阿兄斗过气的名士王泠然如今王泠然仿佛是……云州功曹参军?
“之前听杜长史说的时候,我还有些不可置信,没想到崔明府来得这么快”王泠然比那些从云中县调任怀仁县的官员还到得早,从规划到安置徙居人口,忙了个半死,等冯县尉等人上任之后方才好些。见崔俭玄有些狐疑地看着自己,他这才想起还没做自我介绍,因笑道,“我是云州功曹参军王泠然。”
“啊,你就是当初救下了固安公主的王仲清”崔俭玄为人喜怒全都放在脸上,这会儿立刻咧嘴一笑,“你是杜十……杜长史的属官,又不是我的属官,这又不是在堂上,叫什么崔明府那么见外,直呼崔十一就行了我和十三娘这一路走得不慢,所以来得比你们预料中早,人口也多。看怀仁县如今这样子,屋舍应该不够吧?实在不成挤一挤也行,我来之前就预料到了这一点,连搭建营帐的油毡都预备好了”
尽管王泠然并不是隶属于怀仁县,但罗县丞等人一到就只见这位云州功曹参军总揽全局,本着小心无大错的原则,他们就把其当成了真正主官似的,凡事照着吩咐做。等到得知朝中真的派了崔俭玄来怀仁担任县令,几个人私底下碰头时,还很有些幸灾乐祸。
清河崔氏子弟,赵国公之子,这是落地就坐享富贵荣华的顶尖世家公子,即便是杜士仪的嫡亲妹夫,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上任,而且面对的还是一个一穷二白的烂摊子,指不定到时候郎舅俩怎么打架呢
所以,现如今的场面让他们全都看傻了眼,未来的顶头大上司风姿俊美是一桩,对王泠然亲近热络是一桩,而丝毫不在意这简陋到几乎窘迫的处境,则更是让他们意外之极。还是王泠然咳嗽了一声,几个如同呆头鹅一般的人方才回过神来。
“何至于此。”王泠然是听过崔俭玄不好打交道那名声的,当即于笑道,“尽管如今初步落成的,不过四个里坊,而且其中屋舍都只是刚刚开始建造,但县廨却是最早就开始动工的,屋宅是比不上两京那些官廨,可容纳崔贤弟你这些人绝对不成问题。本来杜长史是打算让你和尊夫人先去云州一聚,然后再商讨怀仁县规划事宜的,但眼看迁入百姓实在是不少,崔贤弟身为县令,上任便是黎民百姓的主心骨,所以就不耽搁了。”
“嗯,那就等忙过这一段再说”
崔俭玄在两京闲得简直发慌了,这会儿恨不得兴冲冲地捋起袖管好好干一场。接下来他气派十足地见过了自己的属官,等跟着王泠然进了一处坊门,抵达了那座灰扑扑毫无装饰的县廨,他把从人都丢给了杜十三娘去调派,自己就直接叫上了罗县丞等人,找了间空屋子去了解怀仁县的情形了。面对崔俭玄这样高昂的劲头,王泠然非但不恼,反而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杜十三娘带了婢女向自己走了过来。
“王功曹近日可会上云州否?”
“相比云州,怀仁县这边百废待兴,我只怕还会再待一阵子,到时候崔户曹会过来接替我。毕竟,怀仁县的账面上一文钱都没有,若没有云州鼎力支持,什么事都做不了。不过,倘若夫人要送信到云州,可以借用我的信使,一定稳妥可靠。”
和王泠然这样聪明的人打交道,无疑是令人愉快的,杜十三娘连忙谢了一声,笑说自己有一封家书要送给兄长。等到他辞过王泠然回房,一旁的竹影有些疑惑地探问道:“娘子,为何不挑自家人去?”
杜十三娘笑着摇了摇头:“怀仁的情形你也看见了,崔郎多一个帮手,就能多做一点事,更何况,我要写的信并不仅仅是家书。阿兄在云州恐怕也未必就清闲,王功曹代我送的信,阿兄说不定能够及早看到,不用再兜几个圈子……对了,也不知道阿嫂什么时候临盆,我这个做小姑的还能去帮上一把。”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章 弄璋之喜
如果可以,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借着视察的借口到自己请建的怀仁县来,迎接一下自己的妹夫兼下属崔俭玄,这是完全可行的。然而,就在他打算出发之前,发生了一桩让他着实意想不到的事,尽管月份还差半个月,但王容竟然有了临盆之兆
他千辛万苦才抱得美人归,王容这一胎又来得意外而惊险,他怎么敢在那种时候离开云州?
此时此刻已经是半夜了,可站在院子里的他一丝一毫睡意都没有。从下午王容就在稳婆的陪护下进了产房,可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动静。尽管并没有什么撕心裂肺的呻吟和叫唤,只有偶尔传来的稳婆低语声,可越是这样,他越是心里没底。一想到这年头生孩子便是女人的鬼门关,他又是庆幸王容如今已经二十出头了,不是十五六身子尚未长开的时候,又是暗悔自己怎么就没记得几本妇科的医书呢?
“阿弟,阿弟”
直到一只手都搭在肩膀上了,杜士仪这才回过神。转头见是固安公主,他愣了一愣便苦笑道:“阿姊也还没睡啊。”
“幼娘就在里头待产,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固安公主叹了一口气,随即低声说道,“你不会怪我不愿意进去陪着她吧?”
听到固安公主这么一说,杜士仪先是一愣,随即摇了摇头:“阿姊当年的遭遇,我是亲眼见到的,怎还会勉强阿姊再去经历一番这样的痛苦?”
“没错,身为女人,亲手堕下自己的骨肉,亲手扼杀了那个还没来得及看上这世界一眼的孩子,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不配再为人母了。”
固安公主痴痴地看着产房,眼睛里渐渐流露出了水光:“当初和蕃的时候,我对未来的夫婿虽然没有什么太大的希望,但总希望不会太糟糕,可到了奚王牙帐,我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和蕃和蕃,本就是大唐舍弃一个宗室女,换来边境的暂时太平,抑或者说,给奚人一个恩宠。所以,李大酯有多少女人,我并不在乎,可他明面上端着奚王的架子,背地里却想凭着大唐女婿的名义要这个要那个,甚至给我下药,我却不愿意束手待毙”
固安公主咬牙切齿地捏紧了拳头,一字一句地说:“所以,我一个一个地把奴隶挑到身边充当护卫,不辞辛苦地习武骑马,又想方设法了解刺探奚人各部的情形,皇天不负苦心人,那李大酯率兵和营州兵马一起和契丹人交战时大败,我离开了奚王牙帐,却没想到这么多年没有开花结果,却偏偏在路上发现了征兆。服下那碗药的时候,我只觉得浑身上下无处不疼,可最疼的还是心。哪怕我后来不得不再嫁李鲁苏,都没有像那时候那般心灰欲死。”
“阿姊,都是过去的事了,你不要再想。等幼娘这孩子平安出生,我让他认你做于娘可好?”杜士仪只听固安公主此刻的语气,就知道她的情绪正在大幅度波动,倘若没有劝慰,恐怕会更加失控,于是适时岔开了话题。果然,听得他此言,固安公主顿时愣住了。
“阿弟……你是说……是说真的?”
“那当然”尽管杜士仪还牵挂着产房中的妻子,但此时此刻的口气极其郑重,“无论是儿是女,我都希望能教导他学得阿姊的胸怀和武艺”
“也只有你,能够因为当初那情分,便一直帮我到现在。”固安公主只觉得胸口满溢都是喜悦和欣慰,一下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来,“既如此,我就算再发怵,也要到产房中去看看幼娘是怎么个情形,你且在这里等着”
眼见固安公主竟是径直就冲着产房去了,张耀本待拔腿去追,随即陡然醒悟了过来,连忙对杜士仪屈膝一礼,轻声说道:“杜长史,真的是多谢你了。贵主近来总有些郁郁寡欢患得患失的,若没有你这句话,恐怕就要憋闷出毛病来”
“日后若是还有这样的情形,记得及早知会我一声”杜士仪见张耀点头答应后,立时去追上固安公主进了产房,刚刚安慰别人时还驾轻就熟的他立时又陷入了焦躁和不安中。
这都已经多久了,妻子承受了多少痛苦,怎会迟迟还没有动静?那个该死的小家伙就不知道少折腾些他阿娘?
偏偏就在他最心烦意乱的时候,产房那边的动静渐渐大了。王容压抑不住的呻吟,固安公主的劝解,稳婆的唤声,急促的脚步声……寂静的晚上,这些动静全都呈几何级数放大,让他听在耳中更加心神不宁。就在他几乎忍不住,想要破一破那该死的规矩,进产房去一探究竟的时候,他身后突然又传来了一个风风火火的声音:“刚得到消息,咱们新任怀仁县令到任了”
崔颢兴冲冲地进来,这才发现杜士仪面色发黑。他一整个白天都被郭荃拎到利人市去清帐,回来之后得知杜士仪还没睡就立时赶了过来,甚至来不知道发生了怎么回事。一见顶头上司这光景,他就讶异地叫道:“怎么,难不成是又遇见了什么糟心事?是朝中有人给咱们云州使绊子,还是突厥或奚人那里出什么幺蛾子?这些家伙怎么就这么不长记性”
“别说了,是你嫂子临盆了”
杜士仪这一句话砸得崔颢目瞪口呆,他看看不远处那亮着灯火的产房,又看看杜士仪,忍不住挠了挠头小声说道:“女人生孩子本来就有的是折腾,你守在这里也没用啊男子汉大丈夫,何患无妻?”
尽管崔颢这嘀咕的声音不大,但杜士仪却听得清清楚楚。他陡然转头,犀利的目光在崔颢脸上一扫,继而就冷冷问道:“你还好意思说?据我所知,你家娘子近来常常独守空房?”
崔颢登时不乐意了:“怎么,这点小事,莫非她还敢到外头告状?”
“你家娘子不善与人交际,自不会多口舌,可你若是以为我都不知道,那就太小看我了。”自从发现崔颢那美艳妻子仿佛有些难言之隐,王容就时不时邀人过来坐,却发现对方屡屡谢绝,起初还以为是她脾气使然,可打探下来的结果,却让王容气恼得很。此刻趁着崔颢刚刚说怪话,杜士仪少不得就发作了起来。
“娶妻当娶贤,但是,既然你只凭美色娶妻,而且已经娶回来了,就不能当成婢妾一般对待你家娘子固然只是小户人家出身,不是名门著姓,但对你也称得上百依百顺,唯恐违逆了你的意思,你却又嫌弃她一味顺从如木头似的,你自己说说,云州上下这么多人,有谁像你这般,常常夤夜流连那些酒肆?
崔颢当年被王缙不喜,就是因为他放纵浮艳的性子,后来因其仗义为王维奔走,王缙方才渐渐打消了起头的偏见,杜士仪也因此与其走得近了。然而,崔颢乃是父母老来得子,最是娇宠不过的,哪里被人这样指着鼻子教训丨过?此刻挂不下脸的他只觉得心下极其憋火,忍不住顶了一句。
“娶妻是我自己的家事,不劳杜长史你过问”
“你以为我愿意过问你的家事?”自从去年底得知了崔颢这些家事之后,杜士仪多了一个心眼,有意命人去打听崔颢进士守选期满后第一任官期间的事,此时自是更加面露严霜,“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因为看中女子貌美,娶了其过门,可尚未任满就将其休弃,而后回到东都又娶了现在的娘子为继室,却又没多久再次故态复萌你也不想想,你在第一任官的任上就是目下无尘,又有现成把柄落在了同僚眼中,怎会没有人透露出去?你以为你最初吏部集选一无所成,是偶然?”
崔颢顿时愕然,好半晌才讷讷说道:“你竟然连这些都……”
“我想打听的事,没有打听不到的”杜士仪**地打断了崔颢的话,这才疾言厉色地说道,“我是把你当成友人,当成左膀右臂,这才提醒你的,你若是听不进去,我日后自不会再说夫妻之间的事我不想多说,人生在世,一时冲动在所难免,但若是坏了品行口碑,到时候千夫所指的时候,方才是无可救药更何况,因子及父母,你有没有想过会让人如何指摘你的亲长?你随我到云州鞍前马后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但在有些人眼中却不啻是眼中钉肉中刺,王子羽王仲清老郭他们,都是找不出什么可以⊥人指摘的,可若是你成了众矢之的呢?不早了,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想”
说完这话,杜士仪便撂下了崔颢,打定主意也不顾什么规矩了,径直走到了产房门前。然而,他刚刚伸手打算去推门,门内就突然传来了一个响亮的婴啼。那一瞬间,他的双手完完全全僵在了那儿,脑海中竟是一片空白。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面前那两扇大门猛然被人打开了。
张耀没料想杜士仪已经等在了门口,呆了一呆便喜上眉梢地让在一旁,露出身后用颤抖的手抱着手中孩子的固安公主。
“阿弟,恭喜你,弄璋之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