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一章 千里来投
尽管突厥毗伽可汗即位之初曾经打得铁勒诸部落花流水,然而,在充分认识到大唐政局稳定,兵马充足的情况下,尽管其后又破了王竣出兵之谋,突厥终究没有掀起更大的攻势。而随着国师暾欲谷在数年前过世,弟弟阙特勤又身体渐衰,即位时雄心勃勃的毗伽可汗,如今也已经如同爪子渐渐迟钝了的猛虎似的,收起了昔日那雄踞北方的霸主之姿。
也正因为如此,云州的复置对于他来说,并没有太大的触动。反倒是下头那些突厥贵族对于大汗的懈怠颇有微词。然而,默啜可汗的威名已经是过去时了,想当初默啜被铁勒诸部为唐先驱伏杀之后,其嫡系子嗣未能即位,就被阙特勤拥立了毗伽可汗,如今明眼人当然不会嚷嚷什么先大汗破了云州的荣光云云。可对于如今云州城内百商云集的景况,不少人颇为眼热,尤其是在金河和九十九泉等邻近云州之地游牧的部族,眼见得奚族商队频繁进入云州,心动自是难以避免。
从李鲁苏所在的奚王牙帐到云州路途遥远,然而,从吉哈默所在的度稽部到云州,却只要从北面绕过妫州和蔚州即可,相对距离较近。所以,这也是当初杜士仪为固安公主筹划后路时,选择云州这座被破已久的废城之缘由。
连月以来,王忠嗣练兵,罗盈南霁云负责商队往来护送,王芳烈负责缉私,云州互市的进展颇为顺利。垦荒屯田亦是进展颇速,毕竟,在荒废多年休耕之后,云州南部的平原正是一片好耕地,再加上官府免费租借的耕牛,使得上上下下一片热火朝天。
而与此同时,吉哈默投桃报李,也送来了杜士仪所需的良马百匹以及奴隶八百。尽管只有三成是青壮,四成是孩童,还有三成则是老人和妇人,但已经足够杜士仪开始安排屯田了。这几年奚族和契丹时有战事,奚族各部之间也是小冲突不断,再加上当初和大唐几次交手掳掠的民众,并由此繁衍生息的人口,吉哈默见能够换来自己需要的东西,于脆把自己麾下梳理了一遍,把这些或是唐人,或是有唐人血统,以及无法成为战士的奴隶一股脑儿都送了过来。
由于在异族他乡呆了多年,重回大唐的奴隶们大多都是麻木更多于兴奋。然而,当一个安顿他们的少年用熟练的奚语和汉语解说了安置政令之际,一双双在残酷的生存压力下,眼睛早已没了光彩的男女老少这种,不少都抬起了头。当听到对方开始了第二遍解说的时候,更是有人喜极而泣。
“云州杜长史令,由奚地重归大唐云州者,因我云州都督府于奚人赎买身价而来,暂没为官户。然念尔等当年为奚人掳掠,因按户编等。三口以上之户,若能垦荒二百亩,脱免官户,给良民户籍,官借耕牛一头,或愿回原籍与家人团聚者,官给过所及粮米。两口之户,若能垦荒一百五十亩……”
陈宝儿本就记性绝佳,数月之内,那一口奚语竟已经是流利得很。此时此刻,他见下头不少人露出了动心的表情,再次耐心朗声解说到单口户之后,他瞅见人群前列,赫然是一个年纪和自己当年相仿,却比当年的他更加骨瘦如柴的少年正呆呆地看着自己,而在他身后,赫然是十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少年,蓬头垢面,竟看不出究竟是男是女。当发现那些年纪大些儿的奴隶失声痛哭,而这些人却依旧一脸木然,他想了想就跳下高台,径直来到了那衣衫褴褛的少年面前。
“你们可有家人?”
那领头的少年听到陈宝儿用汉语说了一遍,继而又用奚语说了一遍,眼睛稍微动了动,看了一眼陈宝儿那整洁的衣着,这才摇了摇头,却依旧没有开口
“我们的阿爷阿娘都死了。”
他的身后传来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陈宝儿循声望去,见说话的是一个更加瘦弱的少年,但听那音色,依稀是个女孩子。面对陈宝儿的目光,她有些紧张地往后退了一步,随即仍是用奚语说道:“我们生在奚地,长在奚地,不会说大唐的话。”
“那你们的爷娘呢?都是奚人吗?”
“我的阿娘是唐人。”瘦弱的女童再次摇了摇头,见同伴们亦是差不多的表情,她方才带着哭腔说道,“我的阿娘是莫贺弗的女奴,我只跟着她学过一丁点唐人的话,但阿娘死了,我就再也没有说过,现在已经忘于净了。我不会种地,但我会给牛羊挤奶,还会收割牧草”
兴许是被这个女童带动,其他人渐渐也说出了自己擅长的事。从洗刷马匹,到放牧牛羊,再到汲水、洗濯衣物、晾晒毛皮……这些在奚地长大的少年们,全都不懂得任何农活。而看着他们那瘦弱的个头体型,陈宝儿想着那些锄头和犁耙的尺寸,心中不禁暗自苦笑。
和那些有父母的孩童不一样,这些孩子若也按照之前的政令来安置,只怕是不行的最最重要的是,这些少年基本上语言不通,云州通悉奚语的人虽有,可这些人才都要用在刀刃上,不可能时时刻刻放在这些孩子身边。
“陈记室,陈记室”
陈宝儿正在思索回去之后如何对老师提及此事,听到这连声呼唤,他立时扭过头去,却只见匆匆过来的是一个都督府的令史。来人深深一躬身,这才用殷勤的语气说道:“杜长史问,这一批送来的奴隶中,可有孤儿?若是有,其余人等安排在城外,剩下的孤儿则另行安置。”
“杜师真是设想周到”陈宝儿登时喜形于色,“我也是刚刚才知道,这十几个都是长在奚地,只会说奚语,语言不通,兼且年纪幼小不懂得种地的,我正觉得为难呢。既然如此,带着他们回城吧”
尽管向吉哈默买人,但杜士仪的本意不在于交易,而在于传递一个讯息。大唐的各处边关,每次打仗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被掳掠,这些人失陷在异族手中沦为奴隶,大多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既然他能够有办法把人弄回来,想来那些过得猪狗不如的奴隶们便会另外生出想头。而对于那些奚族部落和贵族来说,留着不安分于活的人,还不如转卖了给他合算。更何况,这也是充实云州人口的一个方式。
然而,为了防止奚人在其中掺沙子,他也不会把人轻易安置到云州城内,在城外设置的几个安置点,便是为这些人准备的。可那些孤儿却不能就这么随便扔在安置点,让他们和成年的壮丁一样,通过辛勤的垦荒来摆脱官户的身份
所以,当见到陈宝儿,听其一口气解说清楚了这些孤儿的情形时,杜士仪便笑着反问道:“听你的口气,对他们颇为怜悯,如果是你,你打算如何安置他们?”
陈宝儿沉吟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想,至少应该先让他们语言相通。”
“谁来教?”见陈宝儿跃跃欲试,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也好为人师。先教些简单的,足够他们日常交流就够了,剩下的,可以让他们在日常之中去学。他们既然会做各种杂事,把他们作为官户,配属给云州城的商户和各家大户。你如果希望,也可以挑两个在身边作为随从杂役,至于工钱,日后可按照他们的表现给,到时候从我给你的俸禄里头扣。有多少能力,就要承担多少职责,然后得到相应的报酬,不要忘了我一直教给你的这一条。”
见得到了杜士仪的认可,陈宝儿不禁为之大喜:“是,杜师,弟子明白了
尽管那些孤儿几乎都是些年幼少年,但杜士仪还是吩咐赤毕跟着陈宝儿去筛选了一遍,这才把人安置到了各处。其中,吴九之前在云州开的那家吴记米行,当做诱饵打了一回酱油就消失了,吴九也回了长安继续做他的事,而吴天启却如愿进了都督府。
这天,他被杜士仪派去跟着陈宝儿忙前忙后张罗了整整一天,方才把人暂时安置下了。而与他们年纪差不多的他还多了另外一个艰巨的任务,那就是当一回奶爸,看护这些来自奚地的少年奴隶。尽管他对此暗自哀嚎,可听说陈宝儿还要解决他们的语言问题,他立刻就心理平衡了。
尽管他读过书认过字,不至于是睁眼瞎,可要像陈宝儿那样引经据典出口成章,那就不成了杜士仪这个心爱的首徒都吃得起这苦头,他算什么?
小半个月的语言强化训练之后,陈宝儿方才带着吴天启,把稍微能和人交流的这些少年们,分送到了各处人家。其中大多数都是寄养在寻常民户,让人教授他们种田抑或其他技艺,顺带做些杂活,但他自己也依照杜士仪的话挑了一男一女在身边,就是最初那寡言少语的少年,以及那瘦弱的女童。
两人的奚语名字都是贱名,他便仿照当初杜士仪给他起的名字,给两人以唐为姓,少年为唐振,少女为唐岫。而带着这样两个随从奔走安置那些来自奚族的奴隶,他自然而然便赢来了那些昔日奴隶们的敬重。
就在这样一批人刚刚安置好不多久,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终于抵达了云州城下。千里走单骑的侯希逸满面尘土,搭着凉棚眺望着这座大兴土木的城池,面上流露出了深深的憧憬。
他甚至来不及等到兵部的公文,就先来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二章 战云密布
尽管杜士仪自己不在意,但云州都督府作为云州的门面,在固安公主以及王翰等人的一再坚持下,这里从最初的破败到现在的恢弘大气,只用了区区不到半年时间。云州都督府所在的里坊内,住的全都是经过严格筛选的人,而都督府的夯土围墙高达近两丈,周围不得有高过其围墙的建筑,而不论是怎样高大的人,站在外头想要眺望里头的情景,却是难如登天。
而云州城内几大新鲜出炉的官署,如今也都位于云州都督府内,其一是缉私署,其二是市易司,其三是云州守捉署。正因为这多个官署齐聚于此,每日里进进出出的人络绎不绝,再加上不少到云州来寻找商机的商人都想拜见这位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云州长史,故而都督府门前的十字街可谓是车水马龙,不得不需要专门的人负责维持交通秩序。即便如此,塞车仍然是家常便饭。
短短半年,云州城的居人眼看就要逼近六千大关,而白天聚集到都督府所在里坊求见办事的人,从主人加上随从,至少一二百
此时此刻,侯希逸好不容易拨马从拥挤的车马中来到都督府门前,不禁抬头望着那牌匾上苍劲有力的大字出神。八年了,从他初见当初还是新科状头的杜士仪到现在,已经整整八年了。这八年他一事无成,在渝关守捉无可奈何地浪费着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激情,而杜士仪无论在朝还是外放,都是名声赫赫,现如今更已经主宰一方。这次到云州,三日除马贼,不到两月打压下了粮价,他从河北一路而来,也曾遇到过不少拖儿带口想到这云州来找一份活路的家庭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跳下马来走上前去。门前训练有素的卫士正欲拦住人盘问,突然只听到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你是……侯希逸?好小子,岳娘子才刚回来,你倒是来得快”
侯希逸不料想还没通名就已经被人认了出来。可是,当他看清楚那个爽朗笑着迎上前来的大汉,也不由得生出了难以抑制的惊喜。
“赤毕大叔”
“二十一郎之前下江南的时候,还曾经问过你的近况,所以郎主到了云州之后,就打算邀你过来。”
赤毕上下打量了一番侯希逸,见当日稚嫩的少年已经显出了几分深沉,但此刻的雀跃掩去了面上的沧桑,让他想起了从前那个因太过跳脱而挨了王竣一顿军棍的倒霉小子来。他抢过侯希逸手中的缰绳,若无其事地丢给旁边那好奇的卫士,竟是径直就把侯希逸拉进了都督府。在两人身后,那些削尖脑袋想要进这儿的人们不少发出了惊叹声,更多的人则在琢磨这年纪轻轻的人究竟是谁
尽管这还是第一次来云州,第一次踏入这座都督府,可跟着赤毕一路入内,眼见进进出出的吏员身着白衫,更下头的差役杂役则是皂衫,黑白分明整整齐齐,侯希逸忍不住有几分紧张。当发现自己仿佛越来越深入大都督府的内部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赤毕大叔,你这是带我去哪儿?杜长史不在前头视事么?”
“前头是缉私署、市易司还有守捉署所在之地,郎主大多数时候都在后头书斋接见人。你别看门外有那么多人候着,大多数就是来多少回也见不着郎主的面。这会儿郎主应该是在和王将军罗将军商量军务,还有南八那小子在旁听,这是你的老本行了,去见郎主正好。”
此话一出,侯希逸登时更加吃了一惊:“我初来乍到两眼一抹黑,怎好去搅扰杜长史的集议?”
“这是郎主早就吩咐下来的,你一来就带去见他,你就不要推三阻四了
赤毕不由分说地拽着侯希逸,等到了一处廊房,他见门口守着的除了两个部曲,还有陈宝儿身边那两个跟屁虫,他不禁意味深长地盯着两人审视了片刻。果然,那婢女装束的女童唐岫吓得低下了头,身子微微打颤,而那少年唐振则是咬紧牙关,竭力把身体挺得笔直。见到这幅情景,赤毕便含笑放开了侯希逸,因笑道:“那两人你应该还记得,是昔日就扈从郎主的旧人。这两个本是奚奴,虽有唐人血统,如今跟着郎主的弟子陈小郎君,只会奚语不通汉语。”
侯希逸自己便有一半的高丽血统,此刻听说这一双少男少女是奚奴,他倒是并没有生出多少歧视,反而很和气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书斋内传来了一个声音:“是谁在外头?”
随着书斋大门被一个自己很陌生的少年打开,侯希逸便看到了三个人先后出来。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身穿绯袍的年轻人,尽管这种颜色的官袍大多数时候都会穿在四十往上的中年官员身上,但这会儿杜士仪穿在身上,却透着一股和年龄绝不相称的气势。而在他右手边的年轻人约摸年轻两三岁,可虎背熊腰面容方正,他只与其对视了一眼,便感受到一股凌人的压迫感。至于另一边那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青年,他先是觉得有几分面熟,但随即便想了起来。
这不是当年杜士仪身边的那个小和尚?
可眼下不容他再从容整理记忆了,他连忙上前行礼道:“侯希逸见过杜长史”
“希逸?”杜士仪眼睛一亮,随即哈哈大笑,继而双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你好快的脚程,岳娘子也不过昨日刚到,没想到你竟是紧随其后好,我正愁守捉署还缺一个副使,你先给我署理几天”
听到这话,王忠嗣不禁诧异地打量起了侯希逸。他面上谦和,心气极高,等闲庸才都不放在眼里,若不是杜士仪初到云州便说服白登山,而后一个圈套将马贼一网打尽,而后又赋予了他治军练兵的大权,甚至漂漂亮亮打赢了那场粮价之战,他根本不会对杜士仪心服口服。因此,如今杜士仪说是云州守捉使,其实他才是守捉署真正的掌权者,对于这个刚刚一来就要成为自己副手的青年,他不禁又好奇又疑惑。
尽管杜士仪在信上推心置腹,侯希逸二话不说就赶来了云州,可对于自己的未来,他仍然是有几分惶惑的。此时此刻,和杜士仪使人如沐春风的言语,那种放开的信任更让他铭感五内。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挣脱了对方的双手,退后一步深深下拜道:“希逸何德何能,竞得杜长史如此信赖希逸初至云州一无所知,愿为杜长史马前卒”
“谁都是从一无所知到似懂非懂,再到游刃有余的”
杜士仪再次伸手把侯希逸搀扶了起来,这才对王忠嗣说道:“王将军,多亏了你这一连数月风雨无阻的操练,云州军马方才有如今的战力,然则,以你之能在云州掌兵,实在是委屈了,圣人必然不会让你在云州呆太久。希逸是我当年北地观风时因缘巧合结识的,他曾为张丞相赏识,从平卢调入幽州,却为户部王尚书不喜,所以当初在奚王牙帐力拒三部之后,裴将军便替他请功,让他回了平卢。云州既然只设守捉,则兵贵精而不贵多,所以我思来想去,得知他在渝关虚耗日子,便起意邀了他来。别的不说,希逸精通奚语、突厥语、高丽语、龟兹语多种语言,武艺也颇为不错,在武官中很难得了。”
拜托李林甫去解决调动是一回事,但他需要侯希逸和罗盈接王忠嗣的班,需要王忠嗣好好把这支军队交接过来,则是另一回事。所以,他宁可对王忠嗣推心置腹一些,也好过让人心怀芥蒂。果然,他这一番坦陈,王忠嗣的脸上立时露出了笑容。
“如此人才,怪不得杜长史见猎心喜。不过,杜长史未雨绸缪也是应该的,我怕是真的在云州呆不了几天了,我接到京中的信,陛下大概属意于我去河西。”
大唐如今最大的敌人是吐蕃,而不是渐渐进入了战略收缩期的突厥,再加上王忠嗣本就是河陇起家,杜士仪当然相信这番话。他正要开口,就只见外头一个从者疾步小跑了过来,快到近前时行礼禀报道:“王法曹回来了,说是有紧急军情通禀”
“快请他进来。”杜士仪立时把所有杂事暂且丢在了脑后,沉声说道,“王将军罗将军再留一会儿,希逸,你也随我进书斋说话”
侯希逸本待谦逊,可看到赤毕对自己连连使眼色,他最终一咬牙跟了进去。待到了屋中,他见杜士仪居中而坐,王忠嗣罗盈坐了右边的第一位和第二位,起头那开门的少年则是侍立在杜士仪身侧,他正在犹豫时,刚刚另一个自己不认得的少年却是搬了坐具于罗盈下手,恭敬地请他坐,他微微一愣,谢过之后就上前坐下了。
很快,他就看到书斋大门再次打开,紧跟着进来的赫然是一个满面精悍之气的中年大汉。对方旁若无人地行礼参见后,就沉声说道:“杜长史,白登山送来消息,道是邻近云州,位于九十九泉附近游牧的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打算近日劫掠云州。”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三章 备战请缨
“什么?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王忠嗣这一怒之下,之前那谦和的外衣立刻完全撕去,取而代之的是燃着熊熊怒火的凌厉。饶是侯希逸之前已经听杜士仪介绍过这位王将军掌管云州军马,地位颇高,可仍旧被王忠嗣这霸气外露的一面给震得吃惊不小。
一下子难以按捺露出真火,王忠嗣随即这才意识到这是在杜士仪面前。知道自己是孟浪了,他连忙告罪一声复又坐下,这时候,杜士仪仿佛丝毫没察觉到刚刚那一幕,面色凝重地向王芳烈问道:“消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可经过证实?三部可动员军马多少,突厥牙帐是否知情?”
“消息是阿爷的人从奚王牙帐,以及那三部之中打探得来的。”说到这一点,王芳烈不禁有些自豪,“我们居于白登山这么多年,和突厥也好,奚族也好,本来就有些往来。阿爷说,要打败这些夷狄,就得先弄清楚他们的弱点,他们的格局,所以各部之中,颇有些与我们交好的人。据说,这次是奚王李鲁苏散布出去的消息,说是奚族那些来往云州贸易的商队交易巨大,如今云州城遍地金山银海,所以方才让突厥人为之动了心。三部军马总共不会超过三千,突厥牙帐不知情,因为毗伽可汗如今已经没了雄心壮志,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
杜士仪不禁冷笑道:“上次那拨马贼,是可突于派的人,意图栽赃李鲁苏,如今看来,这位奚王是根本就不用栽赃,因为他一直没安好心”
“云州兵马如今满打满算,绝不会超过一千五百人。”罗盈忍不住插了一句话,随即眉头紧紧皱了起来,“而且,这三部军马是想劫掠云州,还是商队,这其中的分别可就不一样了。而且,他们兵犯云州,无论胜败,突厥牙帐必然会有所反应。”
当初那个憨厚的小和尚,如今看上去依旧一如往常,可真正商量起军务来,却犹如脱胎换骨一般,杜士仪想起罗盈曾经在张说麾下立下赫赫战功,不禁暗自点头。这时候,王忠嗣方才再次接口道:“只要是他们先出兵,那就不用担心什么后果。吐蕃杀了王君鼍,萧大帅便用反间计诱使他们的赞普杀了悉诺逻,如今河西形势一片大好,如果突厥想要伸手,便得掂量掂量朝廷的反应
“王将军说得没错,只要站住理,那就不用担心突厥的反应。”说到这里,杜士仪突然若有所思地侧头看着陈宝儿道,“宝儿,今年垦荒加上从前的旧有耕地,在云州城北的有多少?”
作为记室,陈宝儿充分发挥了自己博闻强记的特点,此刻只是略一思索便自信地答道:“云州城内的田地,总共九百四十七亩。云州城北已经开垦播种,秋日便能收割的地,应该是两千零二十六亩。云州城南因为地势更好,水源地更近,故而开垦播种了六千二百三十五亩地。此外,分配出去但还没有耕种的,超过一万亩。这些都是邻近云州的,因为徙居的百姓们都担心夷狄来犯,故而不愿意要离城太远的土地。”
云州城现在的大多数百姓都住在城里,辐射云州城的村镇至今还没有一个,只有那些用来安置奚族奴隶的安置点。这很不利于春耕秋收,但杜士仪也知道短时间强求不得,所以安排了公共马车。此刻,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继而便站起身道:“刚刚王将军说的理由,如今还要加上一条。近日就是田地收割的日子,倘若不能在抢收前赢下,亦或是把战事拖到秋收之后,今年云州城吸纳逃户流民,垦荒播种秋收的大好局面便要毁于一旦辛辛苦苦忙活了这大半年,倘若真的耽误了,明年粮食便仍要倚靠外部输入,那时候此前再多功夫也都是白费各位想来,谁也不愿意半途而废吧?”
此话一出,王忠嗣登时离座而起,斩钉截铁地说道:“就依杜长史,我立刻想办法王法曹,罗兵曹,还有你,侯希逸,立时随我回守捉署”
罗盈已经习惯了王忠嗣的令行禁止,侯希逸却没想到自己也被点了名,因见杜士仪毫不犹豫点头,他便立时起身行礼答应。这时候,杜士仪又看着南霁云道:“八郎,你也去旁听学一学。”
南霁云年纪最轻,资历最浅,本来就心里痒痒,听到杜士仪如此说,他登时高兴得不得了,连声答应后,便跟着王忠嗣四人去了。他们这一走,刚刚还济济一堂的书斋中便只剩下了杜士仪和陈宝儿师徒两个。杜士仪缓缓坐下,见陈宝儿仿佛欲言又止想说些什么,他便鼓励道:“有话就直说,对我还有什么藏着掖着?”
“杜师,真的能够不耽误秋收吗?”
陈宝儿一句话问到了点子上,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这就要看王将军拟定的应对之策了。事在人为,尽管困难,但未必就做不到。”
“可是”陈宝儿犹豫了一下,最终低声问道,“可杜师为什么不让王将军就在这儿商量策略,而是让他们回守捉署去商议,反正都是在云州都督府内不是么?再说,杜师身上兼的本来就是云州守捉使。”
“如果是罗盈和侯希逸,我必定会留他们在这里商量出一个对策来,但王忠嗣不一样。他在云州虽然没有实际上的名义,甚至都不如罗盈和王芳烈已经拜官,可他是陛下的假子。而且,他心高气傲,之前练兵的时候肯和士卒同食同寝,可一有过错却决不轻饶,这样的人自然需要一场硬仗来证明自己,所以,这次的突厥进攻,他可谓是求之不得。而我甫一到云州,做的种种已经很显眼了,不再需要和他争战功。”
“杜师就这么相信王将军?”陈宝儿并不是怀疑王忠嗣,他只是难以置信,王忠嗣只是养在深宫长大的贵公子,杜士仪就不怕他纸上谈兵?
“嗯,我相信他。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嘴上这么说,杜士仪脑海中却想的却并非如此。横竖还有经历过实战的罗盈,在渝关守捉应对过数次契丹袭扰的侯希逸,有了这左膀右臂,日后的名将种子王忠嗣倘若还不能打胜,那么就真的是天数已尽了再者,不论如何,那份计划还会递交上来给他审核认可的当然,与此同时,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做
王芳烈前来禀报的这个紧急军情,除了几个在场者之外,连带王翰崔颢等不在的人都暂不知情,但杜士仪却并没有瞒着固安公主和王容。当两女得知突厥人谋划着侵袭的那一刻,固安公主脱口叱喝了一声好胆,而王容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不太懂得突厥自上而下是怎样的形式。但发生这样的事,是不是代表那位毗伽可汗的统率力变弱了,竟然有人敢背着他如此胡作非为?”
固安公主顿时惊咦了一声:“幼娘说得对,毗伽可汗固然老迈不比当年勇,阙特勤也老了,可他们不应耳昏眼花到如此地步不是还有人提出过让我再嫁毗伽可汗吗?正在一心想要求娶大唐公主的突厥可汗,被人蒙骗发生了这样袭扰大唐的事,岂不是在他的脸上狠狠甩了一巴掌?”
杜士仪之前倒忘了站在毗伽可汗的立场想一想,可此刻被王容这一提醒,他不禁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来。即便是李鲁苏散布的消息让人生出贪念,但倘若不是有更深一层的缘由,那些小部落应不至于这样铤而走险才对。于是,他沉吟再三正要开口,耳畔突然传来了一个大大咧咧的声音。
“这有什么好想的,直接捅到那位毗伽可汗面前不就行了?”
听见这句突兀的话,杜士仪扭头一看,就只见岳五娘不知何时出现在屋子里。固安公主顿时又好气又好笑地指着人说道:“刚刚好一副惫懒样子,硬是要借我的地方呼呼大睡,这会儿又来精神了五娘啊五娘,你这性子什么时候安生得下来相夫教子?”
“罗盈如今神气了,哪里用得着我帮他?再说,这么多年了都没能有个一男半女,急也没用”岳五娘满不在乎地挨着王容坐下,却是抬起头道,“杜十九郎,如何,我去一趟突厥牙帐?”
王容想起岳五娘甫一到云州就没歇过,一会儿定州,一会儿渝关守捉,如今竟是变本加厉要去突厥牙帐,她不禁瞠目结舌,好容易才挤出一句话道:“这太危险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岳五娘笑着露出了雪白的小银牙,还故意磨了磨,这才说道,“再说,要避免突厥的过激反应,总得有个脚程快的人去跑一趟。”
杜士仪也着实不想让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公孙大娘高足去继续犯险,少不得拿理由搪塞:“你可别忘了,你当初可是还在同罗部扮过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万一这些年铁勒同罗部有人投靠突厥牙帐,到时候认出你怎么办?”
“阿史那氏一族的人那么多,他们自己都没准认不过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岳五娘却仿佛吃了称砣铁了心,不但如此,她甚至因为杜士仪的话而眼睛一亮,“你不说我倒是忘了,阿史那氏的突厥王女,这身份可真不错”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四章 不速之客
岳五娘向来是我行我素的性子,杜士仪和固安公主王容谁都劝不住,就连罗盈也在她面前败下阵来。于是,众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单骑飘然而去。然而,妻子撇下自己走人,罗盈却突然发起狠来。如今他的麾下已经增至了三百余人,这些还算得上精锐的士卒被他操练得死去活来,可看着主将亦是每日完成同等强度的训练,他们也只好硬生生憋着忍着,而刚刚抵达云州的侯希逸则是被王忠嗣带在身边作为副手,耳濡目染之中,竟是收获很不小。
毕竟,侯希逸出身寻常,父祖不显,相较于几代将门,父亲更是名震河陇的王忠嗣,差距可谓天壤之别。兵法、军略、大局……一层层自己从未发觉过的迷雾拨开,他登时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世界,一时对即将到来的这场大战非但没有畏缩,反而更加盼望了起来。至于南霁云,从未真正混过军伍,经历过战阵的他更多的时候都如同跟班似的追随在前两者身边,要说受惠最大的,却是非他莫属。
而王芳烈说得信誓旦旦,杜士仪很清楚王培义虽还没下白登山,可却不至于在这种事上危言耸听,因此自也一手推动提早秋收。尽管很有可能来犯的三部在兵力上占据了绝对优势,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兼且破坏王忠嗣的战略安排,他并没有让都督府贴出榜文号令百姓尽早秋收,而是授意陈宝儿,通过米行粮店放出高价籴米的消息,一时间引得云州城内的农人们无不提早开始了收割。就在从南到北一片忙碌的时候,一行看似寻常的商队抵达了云州城下。
凭着长安京兆府开出来的过所,这一行四五十人很顺利地进入了城中。连月以来各式各样的商人纷涌而至,全都想在这个除了中受降城之外的互市之地,兼且城内各式工程拔地而起,谁都想多分一杯羹,因此,一行人中有三四辆马车的并不鲜见。而拉车的那几匹骏马在连日辛劳下,已经显得灰扑扑的,和周遭的护卫随从一样无精打采,这也使得路人更少了几分关注。然而,就是这看似和寻常商队毫无二致的人,却径直前往了云州都督府,然后毫无意外地被堵在了大街上。
“长安城中都没见过这等景象,怎么会有这么多人?”
马车中的一个俊俏青年打起车帘看了一眼,一时惊叹了一声。也不知道是他这声音太大,还是因为这条街上本就车水马龙摩肩接踵,一旁就有人笑着答话道:“还不是因为市易司和缉私署都在这儿市易司管的是什么样的商家能够进驻利人市,而缉私署那边查扣的东西要拿回来,一样得费老大的功夫。再加上总有人想求见杜长史,这条路当然就有这么多人听说,云州都督府还说,杜长史戏称这场面叫做塞车。”
“是堵车,连传话都传错了”
“胡说八道,我分明听说杜长史说那叫塞车”
听到外头的人竟是因为堵车还是塞车这完全没有分别的两个词而争执了起来,车内的青年登时瞠目结舌。很快,他就醒悟到这会儿不是惊讶的时候。他对身侧的从者使了个眼色,后者立时到了车门前,对车夫低低嘱咐了两句。很快,随着车夫传话,马车旁的随从中间,就有人下了马来,只身挤出一条路到了都督府门前,对一个卫士拱了拱手道:“有劳这位大兄通报一声,敝主从长安来,和杜长史有故。”
这种借口每日里门上卫士怕不能听到十几二十次,然而,因为赤毕的严令,他虽不耐烦却也不敢造次,当下陪笑道:“敢问是何故人?不是我敷衍,杜长史日理万机,若说不出一个子丑寅卯,我通报进去非得被臭骂一顿不可。”
“敬请呈给杜长史身边亲近人,一看便知。”
见来人双手呈上了一块打磨光滑的毛竹名刺,那卫士方才收起了怠慢之心,接过东西转身拔腿就往里走,却是直接找到了赤毕。而当赤毕接过名刺时,他颠来倒去看了一遍,见除却一个拜字外,别的什么都没有,一时大为疑惑,可等到发现竹节的底部刻着一个不起眼的玉字时,他方才眼神凝重了下来。
杜士仪今日应邀去查阅王忠嗣在白登山附近的操练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固安公主和王容则是微服去了利人市,打算看看这挑如今正欣欣向荣的云州命脉可会存在什么问题。手上这名刺若只是他会错了意却还好,可要真的是他猜测的那位到来,这可怎么好?
“赤郎?赤郎?若只是人故弄玄虚,我这就把他们赶走”
“慢着”见那卫士说着就要走,赤毕连忙喝住了他,将名刺往腰带上一插,沉声说道,“待我先去见了人再说。”
然而,等到赤毕先招来一个从者,吩咐其转告刘墨立刻预备房间,这才跟着那卫士匆匆到了都督府大门。一看清楚那个投递名刺的随从,他的脸色立刻僵住了。那人见赤毕认出了自己,少不得笑着拱了拱手道:“实在是因为大都督府门前街道堵塞得厉害,只有我勉强挤了过来。二位娘子和太真小娘子,还有司马先生都在后头。”
那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来云州,而且竟然还带了司马承祯和玉奴
赤毕忍不住暗自叫苦,然而,此刻最重要的却是立刻把人迎了进来安置。于是,他几乎想都不想地回头对那卫士吩咐道:“立时召集府卫”
刚刚那卫士眼见得来人只对赤毕说了一句话,这位杜士仪身边的府卫大头子立刻勃然色变,甚至吩咐召集府卫,他哪里敢违逆,当即再次反身进去传令。随着全副武装骁勇善战的精锐府卫杀气腾腾地出了都督府,原本显得很有些嘈杂的大街立时安静了下来。
扫了一眼那些噤若寒蝉的人,赤毕想起杜士仪之前戏言,紧急军情走后门,这前门再容这些闲杂人等堵上一个月,也好衬托一下云州的人气,随后就把市易司和缉私署迁到邻近的里坊,然后开始正式整顿云州城内行车行人的秩序,他不禁在心中苦笑。看今天这阵仗,幸好是没挤出什么事,杜士仪的那番计划看来是要提前了
“都督府接到密报,有巨盗潜入云州,妄图横行不法。尔等各自归家,都督府今日戒严,搜捕巨盗”
闻听此言,众人顿时一片哗然。可见识了杜士仪的铁腕,纵使暗自腹诽,人们也不敢不信,更不敢明着抱怨,只能不情不愿地在府卫调拨指挥下,往东西两面渐渐退去。很快,刚刚还被前后堵得不能动弹的玉真公主那一行车队,总算也终于脱困了。在驱赶了周围的人之后,只留下可靠的人驻守在都督府门前大街上,赤毕到了第一辆马车前头,却看也不看马车中的人,只用淡然的口气吩咐道:“杜长史今日出城去了,贵主和夫人亦不在都督府,各位远道而来,请先入都督府休息。”
马车左右随从中虽有人露出不满的表情,但知道主人和杜士仪关系非比寻常,谁都不敢多言。须臾,三辆马车便缓行到了都督府门前停下。随着一行人簇拥着当中的四人进了里头,紧随其后的赤毕大步上了台阶后,便突然一个转身吩咐道:“按照我刚刚的吩咐,全城戒严,搜捕可疑人等。不登籍者,形迹可疑者,全数先拿下勘问。”
“喏”
随着一拨拨府卫鱼贯出去,赤毕轻轻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身快步入内。当进了仪门,发现那几个让人无比头疼的客人正闲庭信步地指指点点说说笑笑,他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旋即摆摆手屏退了其他人,上前深深行礼道:“拜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适才人前不得不虚词遮掩,有失礼数,还请恕罪。”
“我们不请自来,你是杜十九郎最得力的心腹,小心一些也是应当的。”金仙公主一身极其简朴的胡服,微微颔首后就笑道,“这还是我第一次走得比北都太原府更远。你也不必太担心,此事圣人是知情的,至于司马宗主,此来是散散心,我们不会停留太久。”
这不是停留久不久的问题,而是现如今的云州很可能立时三刻就会燃起战
尽管因为杜士仪的信任而知道这很少有人得知的紧急军情,但赤毕实在不好就这么对这些风尘仆仆的尊贵客人吐露实话,只好唯唯诺诺答应了一句。等到刘墨出来,看到这么一行客人同样傻了眼的时候,他想了想便开口说道:“都督府虽经营建,但仓促之间,能待客的房间怕是难以立刻整理出来。还请各位到夫人的寝堂暂行歇息,我这就让人去准备酒饭。”
等到进了云州都督府内王容那布置简洁的寝堂坐下之后,见赤毕匆匆离去,伺候的婢女也一时未来,司马承祯便若有所思地说道:“看来,我们似乎来的不是时候。”
此话一出,玉奴登时委屈得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司马祖师,难道师傅不愿意见到我们?”
“小笨蛋,师尊是说,你师傅现如今大概正要面对什么困局,所以咱们来给他添麻烦了”玉真公主无奈地摇了摇头,见玉奴恍然大悟,旋即又担心了起来,她便冲着金仙公主疑惑地问道,“阿姊,我们过太原府的时候,不是听说云州一片欣欣向荣之态么,怎会有麻烦?”
“我又不是宰相,我怎么知道。”金仙公主苦笑着一摊手,面上亦是流露出了狐疑,“突厥如今甚是安分,奚族亦是频频往来互市,契丹还隔着老远,云州会有什么样的麻烦?”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云州都督府记室陈季珍,求见二位贵主,司马宗主”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五章 大敌当前
记室一职由东汉开始,一直延续了数百年,一直到唐初,都督府仍然有记室参军一职,随后在武德年间废除。即便如此,那些地方官上任之后,在身边掌管文书的幕僚,往往仍然会冠以记室之名,甚至有的官员用聪慧识字的婢女掌管机要文书,上下人等则尊称一声内记室。而像杜士仪这样,精心培养的首徒当成记室来使唤的,不能说后无来者,可前头还真没几个古人。
一来师徒名分乃是君臣父子之外的又一大伦,有学问有才能者不会轻易收弟子,而门第高的也不会轻易拜师,更不消说在求学之外,为师长掌管机要文书了。如陈宝儿这等出身乡野,别说上溯三五代,就是十几代之内都找不到一个做官的祖先,这种比寒素更寒微的出身,等闲难以觅得良师。所以,别说杜士仪在让他掌管文书之外,近来还差遣得他满云州城跑,整日里几乎没喘口气的功夫,可他一点都不以为苦。
此时此刻,进了寝堂的他恭敬地向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行过礼后,正要开口说些什么,突然就只听得耳畔传来了一个清亮的声音。
“师兄怎么瘦了这么多?”玉奴只有陈宝儿这一个师兄,对他素来亲近,脱口问了一声后,见陈宝儿有些尴尬,她不禁低声嘀咕道,“之前还听无上真师尊说,云州粮价腾贵,难道是师兄也不能吃饱肚子?”
“太真”玉真公主一时又好气又好笑,只能喝住了小丫头的胡思乱想,这才和颜悦色地向陈宝儿问道,“可是初到云州,你家杜师日理万机,连带你也忙得不可开交?”
“恩师是日理万机,我只是瞎忙活。”陈宝儿赶紧谦逊了一句,这才整理了一下心情。从赤毕那儿乍闻这几位莅临云州时,他确实又是惊愕又是担心,此刻知道守在外头的是玉真公主的贴身侍婢霍清,以及司马承祯的从者司马黑云,不虞外人听见,他便实话实说道,“恩师去看王将军的操练了,固安贵主则是和师娘一块去利人市了,至于各位参军,连日以来也忙得不可开交,故而各位莅临也没能好好迎接款待。实在是因为……云州城近日之内很可能会又有一场战事”
这个答案尽管在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的猜测范围之内,但入城之后眼见得四处大兴土木,百姓神采飞扬的样子,再加上他们都是对时势颇为了然的人,总觉得不太可能。此时此刻,玉真公主的第一反应不是别的,而是脱口而出问道:“莫非杜十九郎又要行险?”
“这我就不知道了。”陈宝儿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这次不是杜师定计,他把应战的事全数交给了王将军。”
王将军?王忠嗣?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交换了一个眼色,想起从前曾经在禁宫之内也见过的那个少年,两人都有些纳闷。杜士仪就那么信得过王忠嗣?
几位贵客莅临的消息,赤毕并没有贸贸然去知会杜士仪,因而,后者直到回了都督府后,方才闻讯愕然直奔寝堂。一进屋子,他就看到王容正笑吟吟地揽着玉奴,固安公主则是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同榻而坐,至于司马承祯,则是拉着陈宝儿在一边不知道说些什么。
倏忽之间,所有人都抬起了头,玉真公主竟是第一个嗔怒道:“杜十九,实话告诉我们,真的要打仗么?”
“虽然我欢迎二位观主和司马宗主随时到云州赏玩,但这次,各位这不速之客还真是来得不是时候。”
杜士仪见固安公主和王容也用关切的目光看着自己,他方才轻轻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王忠嗣已经趁夜带着兵马出发了,他带走的是千余人的云州军马精锐,因为此前探马得报,突厥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三部,已经集结起来兵向云州了。王忠嗣定下的是设伏围杀,侯希逸和罗盈都跟随而去,白登山中王家人也会派出精锐子弟兵,约摸会有一千二百人。如今云州城中所剩的,除却百姓大约四千人,便是阿姊所有的近半护卫四百人,以及府卫百人。”
“突厥人前次还上表卑辞求娶我大唐公主,现如今竟然会这么大胆子?”金仙公主终于意识到此刻的云州城内防卫空虚,一时不禁又惊又怒,“他们是真的以为大唐在河陇抽不出手,不会对他们如何?”
“目下看来,也有可能只是三部首领受人挑唆,利欲熏心。”杜士仪不等玉真公主发问,就接下来回答了她没有问出口的另一个疑惑,“和云州相邻的朔州是有大同军,蔚州是有横野军,但当初我和张丞相分别去安抚同罗部和拔曳固部的时候,就知道这些铁勒人中有不少都想着去投突厥,与其调动这些军马,让铁勒人生出不必要的心思来,还不如设法自行解决。毕竟,在此之前只是有这么一个迹象,我禀报上去也为时过早。万一被人斥之为危言耸听,那却大没意思。”
“君礼说得不是没有道理。”司马承祯活了大半辈子,是在场第一个摆脱了惊愕情绪的人。他若有所思地捋着几缕长须,突然开口问道,“城外设伏,御敌于国门之外,这确实是一条好计。可我进城时看过云州城的城墙,北面和东面西面已然颇具高度,唯有南面似乎还不曾修整完成。”
“确实如此。”杜士仪坦然点头承认,“这是因为之前陛下曾有吩咐,先内而外,否则一旦大修城墙,未免会让突厥人生出异动。所以,御使民夫修建城墙的同时,城内各处亦是百废待兴,因南面是向着朔州,故而城墙的修建放在最后。原本我是打算在入冬之前修葺完成,却没有想到这次袭扰会来得这么快。”
“我一介世外之人,不懂这些军务政略,但我想说,你既然觉得那突厥三部受人挑唆,那么,倘若他们只是明面上的军马,而另外还有一支军马兵锋直指云州则如何?”司马承祯见在座众人一时尽皆为之色变,他就一摊手笑道,“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想来云州尽管复置不过大半年,但城墙城门好歹修葺过了,突厥善于野战,攻城应该总不会那么快。”
这话除了懵懵懂懂的玉奴,就连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样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都不相信。倘若夷狄不懂得如何攻城,那吐蕃如何攻破瓜州,之前骨咄禄势大的时候,怎么会搅得河东河北不宁,一连破城众多,那么多刺史甚至都督为之死难?就连契丹,也曾经挟大胜之势拔下营州,把大唐的安东都护府当成了自家后花园。
杜士仪在同意王忠嗣的设伏提议的时候,并没有忽略过其中风险。但是,他在云州重建的事情上花费了巨大精力,明知道不可能得到邻州的兵马援助,便只能选择行险一搏。此时此刻琢磨着司马承祯的话,他突然沉声问道:“牛皮关那边,这些天可有消息?”
“没有。”每天负责整理各种文书的陈宝儿很确定地摇了摇头,“每日行文通报都是老三样,并无特异之处。”
牛皮关还在白登山以东。在成功收服了白登山上的数百人之后,杜士仪便在云州东面的青坡道这条古道上重设牛皮关,从云州少之又少的兵力中挤出了百人戍守在那儿,每日通报是否有军情。然而,因为西面是蔚州,牛皮关一直都平安无事,戍守的将士们也颇为轻松,他也就自然而然忽略了这一头。
“如若牛皮关有失,那么……来犯的人极有可能便来自于奚族”
见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自己,曾经两度作为饶乐郡王妃的固安公主登时紧紧蹙起了眉头。相较于大唐,奚人不是弱了一星半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野心。否则,当初李大酯李鲁苏兄弟何至于和幽州军大战连场,一时轻敌的幽州都督孙俭期甚至于脆失陷敌阵。她仔仔细细回忆了一番奚族各部在饶乐都督府中的位置,最终沉下了脸:“阿会氏大多群居于奚王牙帐周边,而向来与阿会氏亲近的处和部则是和吉哈默所在的部落一样,距离云州近一些。自从阿弟你任云州长史,奚族商团不断,甚至连零星的突厥人和契丹人都曾经出现过,但处和部确实不曾出现过。倘若真的奚人也要来插一脚,那么,处和部可能性最大。”
“杜师,就要入夜了,四面城门已经关闭。”
听到陈宝儿如此说,杜士仪盯着宵禁钟和闭门鼓,最终轻轻吸了一口气:“城中留一百府卫巡查,其余上四面城墙巡查。宝儿,你去见各坊里正,立时给我每坊召集四十青壮紧急预备。”
尽管未必是今夜,但有备无患他既然已经决定即日起关闭城门,那就不虞城内混入探子递出消息去
然而,他正要往外走,身后突然又传来了司马承祯的声音:“君礼,虽说初至云州便逢战云密布,但我这老道清修打坐了一辈子,这会儿也想跟着去看看这座北魏都城,容我登城墙一观如何?”
杜士仪闻言一愣,正要劝这位上清宗主打消这样的危险念头,下一刻,他就发现司马承祯的脸上没有半点戏谑,反而有一种说不出的郑重,思来想去,他最终点了点头道:“好,只不过夜黑风高,还请宗主小心。”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六章 死战之动员
相比当年赫连勃勃的统万城,云州的四面城墙原本不逊多让。即便这里一度被废弃了四十余年,但当初云州还在大唐手中时,修补的就是北魏建都时的夯土城墙,坚实的基础让杜士仪少用了很多功夫。再加上云州位于北方,雨水本来就比江南稀少,北面城墙上最底下的那些北魏旧城垣,纵使大力士用锥子也不过能扎出浅浅的小洞,更不要说是其他破坏手段了。
然而,当年北魏迁都洛阳之后,为了断绝鲜卑贵族的北归心愿,孝文帝曾经一度下令重建故都平城的南城墙,将其面积进行了缩减。尽管此事并未完全完工,但历来云州御敌都是旨在北面,唐初打刘武周之后,一度又再次将云州南墙毁却,可以说,整座云州,最新的也就是此处了。
对于城墙来说,最新并不意味着最牢固,就好比此刻司马承祯跟着杜士仪巡视了四面城墙,最终来到南墙时,眉头也不禁紧蹙了起来。他善于相面却很少对人卖弄,更不要说卖弄推休咎这种神乎其神的手段了。然而,杜士仪却注意到了他一再看天色的举动,最终忍不住问道:“司马宗主是在观天象?”
“月落星沉,岂是人力能够计算的,更何况我又不是当年那位赫赫有名,写下《乙巳占》的李太史。那次你成婚之日,正逢彗星犯紫微,陛下急着召见我,结果我又没本事抢太史令的职责,还不是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圆?”司马承祯不以为意地一笑,见杜士仪先是愕然,旋即恍然大悟,想是明白了那日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固安公主都被绊住的缘由,他这才笑道,“我在山间隐居了几十年,不擅星相,但对于观云,却有些经验。我在天台山的时候,还记录了一本观云录。”
都说老马识途,很多经验丰富的农人牧人,常常能够分辨各种云的变化对天气造成的影响。然而,会和司马承祯这样详细记录,而且还著书分析的,大约就是凤毛麟角了。所以,杜士仪立刻警醒了起来,忙开口问道:“那宗主如今可是观云有所得?”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反客为主,大半夜的,硬是搅扰你带着我这老朽四处奔走?”司马承祯见杜士仪恍然大悟,他想了一想,最终开口说道,“你们商量出的战略大计究竟是怎么个安排,我这方外之人不想知道。但从白日抵达云州,到此刻我所见的云而言,恐怕一日之内,这天气便会骤变。至少有五成可能,一日后就会下雪。”
下雪?这个时候下雪?在这个云州城上下军民在高价籴米的情况下,发疯似的刚刚几乎秋收完毕的时候下雪?这怎么可能
如果不是因为司马承祯绝非信口开河的人,杜士仪绝对不会相信。但是,六月飞雪绝非只有窦娥冤,更何况七月,尽管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一遇,但绝不是碰不上的。五成可能下雪的几率对于眼下的云州城来说,绝对是不容忽略的于是,他转身凝视着司马承祯,再次问道:“宗主,你的意思是不是,即使不下雪,这天气也会一瞬间天寒地冻?让人措手不及?”
“骤寒的可能,应有七成。眼下这会儿,风向就已经变了。”
风向的变化,根本没有留心白天刮什么风的杜士仪根本没有察觉到,但是,他既然把用兵交给了王忠嗣这样的专家,那此刻,他就决定相信司马承祯的观云之术。可是,一想到天气骤寒也会给云州军马带来非同小可的后果,当从此刻尚还平静的城头下来,他立时把司马承祯送回了都督府,旋即招来了最信得过的赤毕,命其火速前往知会王忠嗣。想到他有意把之前和契丹交易的毛皮囤了许多在白登山上,他少不得又让人去通知王培义预备支援王忠嗣,最后方才差遣人前往太原府报信。
毕竟,如今的并州大都督府尽管变成了北都太原府,可还是凌驾于整个河东道各个州县之上眼下不会再有人怀疑他是危言耸听了。至于太原尹以及太原府的属官们是否知道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过境,眼下又是个什么反应,他就顾不上了
他记得很清楚,当初汉高祖刘邦被困白登山的时候,便是连日雨雪不断,以至于最终陈平之计固然使得匈奴退兵,可汉军依旧损失惨重。只希望王忠嗣能够把他的提醒听进去,及时用上白登山中囤积的那些毛皮御寒。
因而,等到一个人回到都督府和衣而眠,一整个晚上只对付了两个时辰的觉之后,他在迷迷糊糊醒过来之后,竟是睡眼惺忪地披着衣服趿拉着鞋子来到了窗前,只是那么推开窗户一小会儿,他便敏锐地感觉到那股扑面而来的寒意。确实降温了,尽管还不算太冷,但越发佐证了司马承祯的推断。
在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打一场云州保卫战么?
等到回身整理了一下身上衣裳,又套上了那绯色的官袍,杜士仪便沉声吩咐道:“来人”
随着一个人影推门进来行礼,杜士仪不禁愣了一愣:“霁云?怎是你?”
和他给陈宝儿起了学名,却依旧习惯性地昵称其为宝儿不同,自从正式给南八起了学名南霁云,杜士仪便一直都用霁云二字呼之。此刻,南霁云低头捧上了茶盘,随即低声说道:“赤毕大叔出城公于,其他人也各有各的职责,只有我闲着没事于,既为近卫,自当随侍杜长史。”
尽管这话乍一听仿佛没什么问题,可细细辨别,杜士仪却听出了一股不甘心之意。他也不说话,只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少年,直到南霁云面上涨得通红,他方才淡淡地问道:“怎么,是觉得我不放你去随军出战,所以心中不服?”
“霁云不敢”南霁云一下子抬起了头,咬了咬牙说道,“是霁云武艺不精,军略不通,再者又从未经历战阵……”
“不,战阵你已经经历过了。那一天晚上的夜战,你生擒贼首,功劳不小,之所以未曾酬功,因为斩杀马贼之首,算不上什么大功勋。但是”杜士仪打断了他的话,回转身到主位上坐下,这才问道,“你就没想过,如今的云州城还有多少人?”
“这”南霁云先是一愣,随即一下子脸色就变了,“长史的意思是说
“云州如今几乎就是空城,而且,当初的诱敌之计是不可能再用了,毕竟,如今云州城居人已经有四千,腾不出从前那么大的地方来一场关门打狗最重要的是,云州城内所剩下的军马,比之前那一夜更少此前以多打少,尚且死伤不少,更不要说眼下除却突厥三部,更有可能还有兵马来犯。如果到了那时候,四面城墙,王将军罗将军侯将军全都不在,你以为云州城内,除却贵主与我,还有何人能在矢石之中可独当一面?”
南霁云只觉得胸中一股血气直冲脑际,竟是疾步上前,脱口而出道:“我
“很好,有志气”杜士仪见其立时露出了振奋的表情,不禁莞尔,“好了,从今日开始全城戒严,随我登城墙”
司马承祯尽管并不是能掐会算,但他猜测的除却突厥三部的另一拨敌人,在这一日云州大白天照旧四门紧闭后,终于在晌午时分现身。尽管毗伽可汗曾经在和大唐使臣的交谈中,轻蔑地视奚人契丹为奴狗,但三族之中交战之外,投奔吞并也很不少,所以此刻看着那一支逾两三千人服色乱糟糟的军马,杜士仪一时半会难以分辨出究竟是哪一族的人。
当其中打头一名骑手一箭射上墙头,尽管只是试探性地一箭,但那横贯二百步的一箭,杜士仪身边的南霁云立时为之色变。准头暂且不说,但他如今尚未有如此臂力他虽有名师,却所学时间太短,而且家中贫穷,身量还是这几个月在云州方才蹿高长壮……可是,即便有这样的自知之明,看着那一箭而来的威力,他仍然生出了难以抑制的跃跃欲试。这便是战场,这便是守家卫国的战场
而这种变化,杜士仪自是看在眼里。眼下的南霁云毕竟还不是张巡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大将,还不是那个因贺兰进明拒绝出兵援助,怒起离城回身怒射佛塔,半支箭深没塔身,箭法几乎可堪称为无敌的睢阳名将,可终究那股豪气已然扎根于心中
目睹那铺天盖地的箭雨往城墙倾泻了下来,避入箭楼的杜士仪见投石机已经开始运作,便对左右厉声喝道:“各位身后便是云州,便是你们的妻儿老小
守则生,退则死只要守住半日,王将军便会回师,届时便可让敌人首尾难顾”
此刻随他左右的,原本就是固安公主精挑细选出来最忠心耿耿的狼卫,以及他的随从护卫中跟从最久者。那齐刷刷的轰然应诺在铺天盖地凌厉的箭镞破空声中,立时传入了在城墙上惶然难安的士卒们耳中。
尽管云州城复置至今不过大半年,但有圣意在,杜士仪却早早划定了整整两个里坊作为工坊,招募到的所有工匠都群居其中。他给予了这些工匠最好的待遇,但却暂时限制了这些人的自由。因此,床弩他还来不及立时三刻大规模生产,但投石车他却早早预备好了整整二十架,石弹也预备了一定的数量。今晨开始的组装并没有耗费太多时光,但在抛射的箭雨之中发射投石,已经足以让从未真正经历过战阵的士卒们产生了深深的恐慌。
城内大部军马都已经出城了,他们只得区区数百人,真的能够守住云州吗
就在这时候,一个个箭楼中传来了接力一般的吼声。
“杜长史令各位身后便是云州,便是你们的妻儿老小,进则生,退则死
只要守住半日,援兵就来了”
在这一个接一个,在战场上依旧难以掩下的吼声中,想到杜士仪在此前颁下的犒赏令,随着一个个老兵冒着箭雨来回巡查号令,城头的士卒们终于渐渐镇定了下来。
没错,城外还有之前王忠嗣拉出去操练的千余兵马,只消回师,便能让这支突然来攻云州的军马首尾难顾
云州城中,从昨天的赤毕在玉真公主等人抵达都督府时下令全城戒严搜捕巨盗开始,再到坊间里正召集青壮预备,百姓们便已经察觉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尽管云州和其他州县一样都有宵禁,可杜士仪治下固然有杀伐果断的一面,但大多数时候都异常亲民,端午节的时候,都督府甚至还曾经在门前如同佛门施舍一般派送小粽子,让不少人都欢喜了一把。此次陡然之间出现的紧张气氛,顿时如同沉重的阴云压在人们心头。
于是,那城外的箭镞破空声和喊杀声,在印证了人们隐忧的同时,也让不少狂躁的人再也受不了了。和都督府所在的坊相邻的里坊中,一个粗壮的大汉在连续急促的敲门声中,开门看到满面惶然的里正时,便禁不住反身对屋里一位老者破口大骂道:“什么分地,什么官给屋宅,我就知道天底下不会有这么好的事安安心心在朔州当咱们的佃农有什么不好,就算苦些,也不会丢了性命什么故土难离,朔州才是我们的家乡,回来云州就是找死”
听到这话,里正身后奉命召集青壮以备城防的陈宝儿顿时心里很不好受。尤其是见那大汉竟是气性发作上来,一把上去把那老汉揪了出来,又是好一阵诅咒喝骂,甚至还要对老者动手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那大汉的右手,厉声喝道:“住手”
“怎么,云州都要守不住了,现如今你还有功夫管我的家事?”陈宝儿几乎可算得上是王忠嗣之外,云州都督府中曝光率最高的人了,可此刻人人尊称一声陈记室或是陈小郎君的他,却反而惹来了那大汉更轻蔑的目光,更刻毒的讽刺,“乳臭小儿,有功夫管闲事,还不如回都督府猫着发抖”
然而,他本以为一下子就能甩开陈宝儿的手,可运足了力气,那只看似瘦弱的手却依旧紧紧箍着自己的手腕。恼羞成怒的他正要还击,却只觉得肩膀传来一股大力,待要反抗之际,腹部又是一阵剧痛,竟是径直被倒摔在了地上,跌了个七荤八素。这时候,他才发现四周围还有好些青壮,人人的脸上都写着惶惧不安。
“谁说云州守不住?”陈宝儿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尖利,“杜长史亲自上了防御最为薄弱的云州南城,贵主亲临北城督战,其余两面城墙,云州都督府的几位参军都已经赶过去坐镇了只不过是区区一两千虏寇,攻不进云州如今召集你们,不是为了让你们去送死,军伍中人既是享受募兵的军饷,家中更享受各种免租庸调的优惠,自然会奋战到最后一人,你们只是负责预备沙袋倘若虏寇入城,结局会如何?杜夫人一介女流,尚且在城中安抚人心,这时候只会怨天尤人,你还是不是男儿”
这连番话说得那躺在地上的汉子哑口无言,而刚刚被他激烈的言辞说得作声不得的老汉,突然使劲顿了顿拐杖,一时老泪纵横,竟是带着哭腔说道:“当人佃户是有命在,可没有兵灾却有水灾旱灾,更有**,你扪心自问,你几个弟弟是怎么死的,你家媳妇是怎么死的?初到云州分房分地的时候,你是怎么高兴的,你是怎么说的,现如今却来说这种丧气话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你要是不愿意充役,我这把老骨头替你去”
四周的青壮听着这对父子的话,又想想陈宝儿的话,眼见得那至少六十出头的老者忿然一丢拐杖便要加入自己的行列,也不知道是谁脱口嚷嚷了一声:“万一云州城破,大家谁都讨不了好,这时候还说什么怪话之前那股马贼如此凶悍,还不是被杜长史用计剿灭了?当兵的能拼,我们也能”
随着一个两个三个的附和,原本不情不愿被征召起来的青壮终于迸发出了血气和决心。而犹如陈宝儿跟屁虫似的唐振和唐岫看到陈宝儿目送里正急急忙忙带着这些人离开,唐振不禁小声用很不纯熟的汉语问道:“小郎君,真的能守住吗?”
陈宝儿看也不看地上那个呆若木鸡的汉子一眼,用尽全力迸出了一个字:“能”
见上下一时精神大振,他就立时吩咐道:“城墙上的将士们浴血奋战,还请各家老弱妇孺开灶准备吃食,并预备随时接应伤员”
都督府中,固安公主亲临北城墙督战,王容亲自前往城中安抚百姓,而王翰崔颢郭荃亦是各有各的职责,唯一留在都督府的,就只有重伤初愈,杜士仪下了死命令一定要留在府里的王泠然了。尽管王泠然和玉真公主也颇为相熟,可此刻着实不知道怎么和这些无意间要经历一场最大惊险的金枝玉叶们相处,只能借着巡查都督府的借口躲开了。因此,听着那依稀传来的喊杀声,玉真公主不由得紧紧搂住了玉奴。
“无上真师尊,师傅不会有事吧?”
听到玉奴这一问,玉真公主不禁苦笑了一声,但最终还是打起精神道:“你师傅福大命大,碰到多少险境也轻轻躲过,不会没事的师尊,你说是不是
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连带玉奴都用期冀的目光看着自己,司马承祯不禁摇头叹道:“杜十九郎确实不是早夭之相,你们就放心吧。”
嘴上这么说,他心里却不由得轻轻念诵着老子的道德经。可是,在真正金戈铁马的战场上,面相也好命理也好,并不是一切的主宰。只希望他没有看错
金仙公主终究年长些,见玉真公主满面忧切,玉奴则是呆呆的,她便有意活络气氛道:“元元可还记得,当初阿兄和姑母携手夺宫的时候?那一次,我们等在阿爷的王府中,心里都怕极了。那时候,喊杀似乎更大,府中上下的气氛更沉闷。那时候,我曾经对你说,倘若失败,别说阿爷姑母和阿兄,我们俩也再没有未来了。”
“阿姊”玉真公主不由得眼睛一红,见金仙公主含笑对自己点了点头,她方才深吸一口气打起了精神,“没错,那样的大风大浪我们也见过,如今算得了什么霍清,你去告诉王泠然,倘若城中还需要人弹压安抚,我就和阿姊一块去既然来了,总不能就当个吃闲饭的”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然而,夷狄之兵远自夏商周,就陷没过中原的城池,更不要说如今攻城云梯早已用得纯熟的现在。既然早已料准了云州最大的不足就是缺乏训练有素的兵卒,这一支骤然来临的军马在两轮箭羽过后立时攻城。果然,城头上除却投石车和滚油,就只有稀稀拉拉软弱无力的射箭回击,这更是坚定了城下领兵主将郁罗于的信念。
天黑之前,云州必下到那时候,哪怕那些突厥人打赢还是打输,他们都是最终的胜利者
因此,他一挥长刀,几乎是扯开喉咙用突厥语大吼道:“攻入云州城后,大掠所得,各归本人所有”
历来草原各部征战,下头的兵卒纵使劫掠到了好东西,也都会最终落到了上头王公贵族的腰包。因此,此话一出,早已听闻云州富庶流油的士卒们登时被刺激得嗷嗷直叫,一个接一个的人前赴后继地沿着云梯往云州城直扑了上去。尤其是最为低矮的南面城墙上,更是密密麻麻整整架着一二十架云梯,尽管不时有云梯被推落,不时有人从高高的云梯上跌落,但下头更多的人依旧红了眼睛似的一心往上爬。
随着第一个人跃上城墙,下头的军马顿时发出了大声欢呼。可就是这一刹那间,那人还来不及为自己成为第一个登上云州城墙的人而高兴,就只见胸前寒光一闪,紧跟着,城下的人便清清楚楚看见,一截枪尖从他后背显露了出来。随着那枪尖倏然缩了回去,那个刚刚还被众多人认为是幸运儿的家伙,便径直从高高的城墙上摔落了下来,犹如一块重重的石头狠狠砸在了地上。
几乎与此同时,其余几架云梯上,也有人跟着跃上了城头,可随着一根灵活得犹如灵蛇的枪杆子前后一架,立足未稳的他们竟是被硬生生逼落云梯,而逼退他们的少年挟着这先后两击之威,大声喝道:“全都打起精神来,死战不退”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七章 守城之战
死战不退
南霁云在大声嚷嚷了这四个字时,只是凭着一腔血气之勇,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杀戮。
前一次袭杀马贼时,他在黑灯瞎火之中第一次开张就是遇到那身为马贼首领的髭须大汉,结果本能地留了人活口,其后战局大定,他也就没了施展的机会。如今在这形同血肉杀场的城头上,尽管他用行动激励了士气,却禁不住敌军源源不断地死命爬上城墙,一时城头已是鏖战处处。手舞长枪的他已经完全忘记了什么招式,什么章法,竟是真正领悟了杜士仪传给他那一卷《阴符枪谱》上的一字真义。
不管是谁,不管多么凶悍,不管全身浴血的南霁云已然多么疲累,竭尽全力御使那长杆大枪的缘由只有一个,那便是把敌人一枪扎死他忘记了自己的枪尖曾经扎透过多少人体,也忘记了自己在答应杜士仪死守南墙时,曾经承诺过什么话,他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不能退后半步。然而,当他奋起余力,最终又是一枪扎透了面前敌人的右胁,将人猛然顶在城头最终掀落了下去的时候,他终于发现自己已然陷入重围。
他已经分不清面上是血还是汗,只是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然而,目光所及之处,城头处处苦战,几乎没有人能够腾出手来援。而在他根本察觉不到时光流逝的苦战中,他的腿脚已然疲软,他的手腕已然无力,然而,那股从胸口一直往上涌的血气却始终没有低落过。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用左手一把扯下一截袍角,的倏然右手一翻,被血染红的枪尖再次穿透了一个趁势杀来的敌人,在城头上再次留下了一具倒伏的尸体。
见他依旧如此悍勇,还剩五六个人的包围圈中,登时人人为之色变。
然而,一枪震慑群敌的南霁云却并没有用刚刚撕下的袍角来包扎伤口,而是一点一点牢牢地将他缠在了持枪的右手上,最后更是飞快地将布带缠在了枪杆上,竟将人和枪裹成了一个整体。想起自己那位甚至没有留下大名的枪法师傅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低吼道:“枪在人在……杀”
尽管周围的人大多不懂得汉语,但南霁云的这一姿态他们却看得明白。死在这凶悍少年枪下的人少说也有十余,谁都想拿命去搏富贵,可谁也不想把命送在这里。因此,见南霁云不进反退,随着那个杀字,分明人多势众的他们竟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便是这微妙的一步,南霁云却只觉得气机牵引,整个人平添五分战意,竟是一抖手腕,整个人如同电射一般朝对方冲了上去。那一刻,已然受伤不浅的他完全撇开了什么伤痛,什么战局,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投入了这有去无回的凌厉一枪中,眼神中流露出了难以名状的狂热。
身后刀锋及背的时候,他的枪头已经穿透了重重倒影,准确无误地一击贯穿一人,紧跟着枪尾弹地,枪尖灵活地回身攻左,在对手愕然之色乍然浮现上脸的一刻,枪尖已然再次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透胸而出。几乎是一刹那间,他一个缩身避过了身后一刀,又借着枪尾抵地的强大弹力骤然凌空后翻,在一举突破了前方阻截,后方追杀的同时,挥枪一横一截,险之又险地挡住了身侧攻势,继而一挺手腕又是猛然一扎。
随着第三具人体颓然倒地,加上此前被杀的一人,刚刚将南霁云围住的七人已经只剩下了三人。他们已经忘了刚刚主将的许诺,彼此对视一眼后,竟是亡魂大冒地连连疾退,仿佛面前那浑身是血的少年不再是敌人,而是煞星似的。直到看见拄枪而立的南霁云摇摇欲坠之际,他们方才复又生出了侥幸之心。
可是,随着其中一个按捺不住贪功之心的人持刀揉身而上,继而只听一声沙哑的叱喝后,就被那同样满是鲜血的长枪死死钉在了地上,另两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心头惶惧,竟是大嚷一声直接往自家云梯扑去,赫然打算逃遁,可此举却硬生生逼退了云梯上急着攻城的人。
这一乱,两架云梯登时再也架不住了,竟是在下头人焦急恐惧的叫嚷声中,从高高的城墙上径直后坠,在重重的声响声中,于地上砸出了老高的烟尘。而刚刚在两架云梯上的**个人尽管有的还能抽搐,但大多数人已然不活了。
尽管城头激战的这一幕,城下看不分明,但两架云梯的损失却是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的,尤其是发觉城墙上为之精神大振欢呼不止的时候,今次奉命领兵的郁罗于禁不住眯缝起了眼睛。就在他伸手摸向了腰间大弓的时候,就只听有人大叫了一声。
“起风了”
为了掩护攻城,郁罗于最初下令用了几轮抛射压制城头兵卒,但此后便渐渐发现效果不佳。此刻听到这一声起风了,抬头一看,发现稀稀落落的箭支被大风吹得毫无准头,甚至有的还斜斜落向了本阵,显然还有误伤的危险,他的脸色渐渐阴沉了下来。此时此刻,他突然看向身边的近卫问道:“北东西三面如何?”
“北东西三墙太高,云梯不够长,难以登城”
“哼,云州城内只有区区数百人,竟然难以成功”
郁罗于心头大怒,冷哼一声后再看渐渐昏暗下来的天色,却不禁有些踌躇。他没有想到云州城竟然会突然关闭四面城门,但自忖所带的兵马异常充足,更不相信云州之前派出去的区区上千兵马能够真的将突厥三部联军吃掉,他最终做出了决断:“先行退兵,扎营,明早一鼓作气,拿下云州城给我看住云州四面,不许放出一人一马”
随着一度攻上城头的兵马渐渐退下,攻城云梯一架架撤了下来,劫后余生的云州南面城墙登时呈现出了一片惨乱场面。尽管这里足足有两百余人,其中更有五十狼卫,但在那一次次惨烈的攻城和守城的拉锯战中,地上散乱着众多尸体,而活着的人也几乎全都是遍体鳞伤,此时此刻只能疲惫地瘫软在地上。当一个个青壮鼓足勇气登上城头,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时,胆小的人惊呼出声,甚至还有人被这尸山血海的一幕吓得坐倒在地,呕吐连连的更是不在少数。
刚刚几乎耗尽了精气神的南霁云见有人上来摇晃着自己,几乎本能地想要攻击,但手腕已然又沉又累。等睁大眼睛看清楚身边那仿佛是友军打扮的人,他方才蠕动嘴唇问了一声:“敌人……退兵了?”
“暂时退了,暂时退了,多亏了南将军”
听到这话,南霁云咧嘴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随后才努力地纠正道:“我……不是将军,我只是……杜长史的近卫”
“但刚刚杜长史匆匆赶去西城的时候,大伙都听到杜长史将此地城防交给了你”那说话的士卒同样是脸上一道长长的刀疤,一瘸一拐异常凄惨,但此刻却笑得格外灿烂,“南将军真是好样的,死在你枪下的至少有十几个”
南霁云见又有人上来手忙脚乱地给自己敷药裹伤,他不禁想起了叔叔南胜。南胜如今是固安公主的近卫,也不知道固安公主那边如何了。
想来,那位贵主也绝不会呆在公主府中,一定会和杜长史那样站在前头。南墙战事那样激烈,幸好他硬是讨下军令状独揽了这里的防务,没有让杜士仪虚耗在此。他还曾经为不能跟着王忠嗣他们出征而遗憾,可幸好他没跟着去,否则今日这一战若是错过了,若是云州失陷了,那他就是今后再百战百胜,也挽回不了
而当杜士仪重新登上南面城墙时,闻到风中那股浓重的血腥,看到四处死尸处处的时候,他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此前西城那边接报竟是使用了投石机,甚至一度损毁了城中民宅,在南霁云的主动请缨镇守下,他不得不赶往坐镇,谁知道南城就在那接下来的两个时辰中,经历了一场最可怕的血雨腥风洗礼。当他来到了南霁云的跟前时,却只见这年方十七的少年抱着枪杆子,周身裹伤的白绫布上处处都是殷红,歪着脑袋好似是睡着了。
那一刻,他不禁默然伫立了好一会儿,最终解下了身上那一袭黑红色的大氅,上前去轻轻盖在了少年的身上。等到回过身时,他脸上又恢复了起初的冷毅表情,沉声吩咐道:“等到天黑之后,于城墙上加筑沙袋另外,立时三刻发放御冬棉衣”
云州都督府寝堂之中,当满是焦急不安的玉真公主听到外间禀报,道是城外敌寇已然暂且罢兵的时候,她一时长长舒了一口气,竟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金仙公主则稍稍镇定些,见玉奴竟是歪在玉真公主膝头睡着了,她便微微笑道:“总算是过了第一关。”
相比这两位金枝玉叶,司马承祯却不禁走到窗前看着天上那黑沉沉的乌云,心中默默念叨了一声。
他观云数十载,只有这一次是不容有失,只希望一切都能如他所料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八章 雪封云州
半日鏖战,来犯之敌究竟是何处之人,上上下下只听到那些人口中嚷嚷的仿佛是突厥语,但并不能十分确定。单单南墙就经历了一场非同小可的血战,二百余名士卒死难过半,剩下不足百人也是人人身披重创。而来犯之敌在城头丢下的尸体,竟是超过了两百。相形之下,北东西三面城墙上的情形就要好得多,因为城高,又并非主攻的方向,能够登上城头的寥寥无几,加在一起的死伤也不到一百人,而收拢的敌人尸体也不过几十人。
而此刻倒伏城墙上的尸体已经根据敌我分辨了出来,隶属于云州的死难士卒自然是被运到城中早已特意辟出来的停尸之所暂时存放,等来日打完仗再行厚葬。至于那些敌人的尸体,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处理就简单粗暴多了。杜士仪下令将所有尸首割去首级后都丢出城外,旋即将所有首级悬挂于南面城墙之上。加上此前那些城门上悬着的已然风于的马贼首级,竟是显得这一面城墙犹如鬼门关似的阴森可怖。
然而,大晚上的却没有人顾得上这些。尽管寒风越来越大,但按照杜士仪的吩咐,一个个装满了沙土的袋子被一层层摞到了城墙上,每摞一层,泼上一次水。冰寒的井水被青壮们从底下接力一般地送上城头,眼看着他们本以为是用来洗刷城头血迹的井水却倒在了城头的沙土袋子上,每一个人的心里都写满了疑惑。可起初的惊吓劲已经都过去了,甚至有人把肚子里的存货都已经吐了个一于二净,这会儿一面传递着一桶桶的水,有人甚至忍不住拢了拢身上衣裳
“先停一停杜长史有令,都换上棉衣”
众人刚刚一轮一轮接力,忙得满头大汗,此刻一停下来立时觉得寒风刺骨。因而,当看到一行人背着大包裹上来分发衣裳,有的人忙不迭地往身上裹,也有人好奇地抖开瞧看,甚至还有人大惊小怪地嚷嚷道:“这衣裳摸上去好厚实,是丝绵?”
“那丝绵一两都是天价,哪里是那么容易得的?是江南运上来的木棉,杜长史英明,早早在都督府库房中囤积了好些,这会儿就用上了。”分发棉衣的一个汉子笑着解说了一句,可紧跟着,他就觉得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掉在了脸上,疑惑地伸手一摸,他便立刻抬头看向了天上。这一看,他立时失声惊呼道,“下雪了”
同时发现下雪了的,还有北墙和西墙东墙上值守的士卒和青壮们。尽管不比南墙低矮,但杜士仪还是吩咐立时用沙袋筑高泼水,同样忙活得不可开交的他们也是刚刚又感激又疑惑地穿上了杜士仪命人发下来的棉衣,随即就发现天上开始飘起了雪花。为了提防城外的暗箭,城头上都只点着很少的火炬,那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在人们还未察觉的时候就已经下得很不小了。此刻,在凛冽的寒风中打着旋儿落下,竟是让白日里的血肉杀场平添了几分柔美。
“下雪了,真的下雪了”
一直关注着天气,始终没有就寝的司马承祯几乎是满城中第一个发现飘雪的人。他竟是忍不住连笑了三声,这才对催着他就寝的司马黑云说道:“天降瑞雪,雪封云州,那些打云州主意的人,怕得要崩掉好几颗牙了”
司马黑云不懂得那许多大道理,但向来最是敬服主人的睿智,闻言自是好不欣喜,但随即便苦口婆心地说道:“先生,都已经快子夜了,既然已经下雪,你就赶紧休息吧”
“睡觉,当然睡觉这一场瑞雪来得是时候,我总算能睡个安安稳稳的觉了”
面对这一场大雪的降临,杜士仪也长长舒了一口气。既然已经为城头上值守和忙碌的士卒和青壮们送上了棉衣,他便立刻下了严令,吩咐不得耽误沙袋筑高城墙的进程,自己更是亲自裹紧大氅四面巡视。等到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了都督府时,他便只见固安公主迎了上来。
下午那一场大战,尽管固安公主所在并非战况最激烈的地方,但这位昔日和蕃公主仍是显然为流矢射中,再加上数月前的那场劫杀,她此刻的脸色微微泛白,但仍然掩不住那欣悦的笑容。
“幸好司马宗主来了,否则若这么一场雪不期而至,那帮虏寇固然不好过,只怕云州城上下也不会好过也幸好幼娘早早就从江南调拨来了大批木棉所制冬衣,否则单单是那些毛皮,要供城中上下保暖却还力有未逮。只希望王忠嗣那边也能应付过去。”
“嗯,只希望他能随机应变。”
杜士仪知道,此刻不是担心王忠嗣和罗盈侯希逸那边的时候,深深吸了一口气后,他便对固安公主说道:“阿姊也忙活了一天,先去休息吧。”
“没事,我已经把二位观主劝了去休息,有玉奴陪着她们,再加上这场大雪落下,她们也不那么担惊受怕了。幼娘也才刚刚回来,正在和王子羽和崔颢对账,你去见见她?”
若是平时,经历了这样一场变故下来,杜士仪自然恨不得第一时间去见妻子,但此刻他却知道还不是时候。摇了摇头后,他就沉声说道:“经此一场大雪,敌军恐怕也正为之军心大乱,即便不退兵,明日攻城也难有今日的威势。可城中上下因为这场仗来得突然,恐怕反而会有些骚乱,还请阿姊带着狼卫弹压。南墙上的兵马此前损伤惨重,南霁云也身披重创,立时三刻就要补充兵员。天公作美,但若人心不齐,这一关仍然不是轻易能过去的幼娘那儿,阿姊替我多多看顾。至于城头,单单筑高还不够,为防狗急跳墙,我还会加上其他的东西,够那些攻城的家伙喝一壶了。”
“也好”
固安公主点了点头,见杜士仪召集了随从,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她不禁抬头看了看天上那越来越密的大雪,脸上露出了笑容。平生第一次,她生出了感谢苍天的冲动,甚至虔诚地双掌合十喃喃自语。
而对于郁罗于来说,这一场不期而至的大雪可以说是让他一时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如今还只是七月,别说云州,就是饶乐都督府,初雪往往也要等到九月末甚至更晚。所以,他此行带足了粮草,可却无论如何都没料到会遭遇这样的恶劣天气。因此,在下头部属紧急禀报上来,而后部将们又齐集一堂,甚至有人说出了退兵两个字时,他立时露出了森然怒容。
“退兵?这大雪纷飞,把我们的退路也一并给封了,此刻退兵,你是想要我们就此冻死?只要攻进云州,想怎么御寒便怎么御寒,我们没有准备,他们难道就会有准备?传令下去,令所有人躲到马匹下头御寒,明日一早,把带着的那些羊全都宰了,喝过羊肉汤暖和了身体立时攻城”
要是就这么回去,死者加上伤者四五百不说,而且还兴许会在归途遇到云州兵马,与其如此,还不如赌一赌
就是这一念之差,郁罗于在后半夜翻来覆去只睡了浅浅的一觉,最终还是在外头一阵嚷嚷声中一骨碌翻身起床。脑袋有些发胀的他没能听清楚外头叫嚷的究竟是什么,但他还是立刻穿戴整齐出了毡毯搭出来的临时营帐。可是,当他看清楚那座昨天下午还印象深刻的云州城时,也忍不住为之瞠目结舌。
一夜大雪,云州城墙若只是单单一片白色,那也就算了,可为何云州在化成一座冰城的同时,南墙竟是凭空高了将近两丈不止?而且,那些冻在其中狰狞可怖的首级,赫然正是此前他那些攻上城墙却最终丧命的部属
“吐屯,还要继续攻城?”
见左右部属竟是面如土色,郁罗于自己也是心中又恨又恼。恨的是昨天就应该一鼓作气拿下云州,那么即便遇上这场大雪也不会有多少影响;恼的是军心已乱,自己昨天晚上说了那样的狠话,依旧有人想要撤兵回去。想到此次若是空手而归的后果,他不禁咬牙切齿地喝道:“攻城如若不想死,就给我杀上去云州城内已经不剩多少兵马了,这城墙只是看着高耸,他们不可能在昨夜那种雪夜完成那样的工程你们全都睁大眼睛瞧瞧,城头上还有几个人?”
站在城头箭楼上,见城下的军马磨磨蹭蹭地开始了攻城前的准备,杜士仪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昨天的攻城之战中,云州的损失很不小,而彻夜忙碌加筑城墙的功夫也很不小,倘若敌人就此撤退,战果也就只不过如此了,但若是这些军马就此来攻……那么,便还有扩大战果的机会
他当即对左右吩咐道:“传令,擂鼓”
城头上依旧不见多少守军,亦不见射箭迎击,然而,那沉闷的战鼓声在寒风中一阵阵袭来,禁不住让扛着云梯上来的虏寇们心里憋得难受。于是,当一个瑟瑟发抖心不在焉扛着云梯的家伙冷不丁摔了个狗啃泥时,其他人在分神的同时,就只听噼里啪啦,摔倒在地的人竟呈现出直线上升之势。总算等到有人终于注意到是地上湿滑结冰,这等非战斗性减员却已经让他们狼狈不堪。
而即便是克服了重重险阻,当云梯终于架在了城墙上之际,一个个人眼见得那昨日还能架在垛口之下一点儿的云梯,现如今却还距离城头足足有一丈许的距离,终于谁也没有了往上爬的**。
这样攻城,要拿多少人命去填?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七十九章 城头冰场
相比昨日下午攻城时的气势如虹,尽管只是相隔了区区一个晚上,但郁罗于麾下的军马不说已经士气尽失,但出工不出力的态势也已经很是明显了。在发现云梯不够高之后,恼火的郁罗于又吩咐将云梯收回来,将两架并作一架再行攻城,可如此一来,就意味着能够登上云梯的人骤然减少了一半。而且此刻天上依旧还在下着纷飞大雪,即便人人都有羊皮袄子,在这种骤寒的天气中却完全禁不得冻。最让人难受的是,云州城头上静悄悄一片,仿佛一座死城。
昨夜按照杜士仪的吩咐,各面城墙不间断加筑沙袋再加上泼水,城墙下的积雪早已被冻成了结结实实的冰块,起初好些攻城的士卒在冰上摔了个狗啃泥吃了大亏,不得不死命将冰打碎凿开,然后再架设云梯,甚至为了云梯的牢固,郁罗于不得不加派人在下头死死扶着。即便如此,当第一拨士卒登上南墙时,依旧是一个时辰之后的事了。
头一个人跃上云州城头,见四周围一片空空荡荡,半个人影都瞧不见,一时高兴得连声嚷嚷,可下一刻,乐极生悲的一幕就发生了。
只听咚的一声,他就犹如一块又沉又重的石头似的重重翻倒在地,甚至整个人一下子溜出去了老远,最终一头撞在了不远处的城墙上。然而,本该只是七荤八素的一场经历,可此人却是惨叫一声,继而再没了声息。面对这诡异的情形,其余登上城墙的人还来不及想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脚下便同时打滑,尽管有人眼疾手快往城墙上支撑,但更多的人却根本止不住脚下那滑得犹如冰场的感觉,有的摔了个四仰八叉,有的如同刚刚那倒霉家伙似的一下子溜出去老远。然而,几乎相同的是,这些不幸摔倒或是撞到不知道哪儿的人,全都会发出犹如被人劈刺时的哀嚎,大多数就此爬不起来。
城头上这一幕尽管并没有多少人能够看清楚,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但一夜降雪,云州城化为了一座高耸的冰城,这却是所有人都亲眼看见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胆小的大声嚷嚷,再也不愿意往上头去送死,一时间这种情绪也感染了其余云梯上的人。至于刚刚跃上城头的敌军,在猝不及防之下死伤惨重,而余下来的幸运儿们当看清楚了这座仿佛全然不设防的城墙之后,不禁欲哭无泪。
城墙各处都结了冰,无数散碎的利刃闪着尖锐的锋芒,而冻得结结实实的地上,也能够看见无数朝上的利刃,可以想见,摔一跤亦或者撞一下会带来怎样的后果。铁蒺藜这种东西在战场上并不是没有用过,但谁都没有想到,杜士仪竟然会把这种东西用在城头,而且利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将其冻得结结实实挪动不得,而且,看样子这还不是那种需得考较做工的铁蒺藜,而是不知道哪座铁匠铺中废掉的各式残片。
如今被刻意冻成大冰场的城头已经成为了处处陷阱的地狱
直到这时候,城头箭楼上的杜士仪方才笑了。让人一夜堆沙袋筑城,又在城头上铺了沙子埋下各种尖锐打铁废渣,然后破了无数的水将其冻成冰场,这些功夫总算没白费。他看了一眼左右自己从云州城士卒以及百姓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最擅长箭术的人,沉声说道:“现在就看你们的本事了,活靶子这么多,给我好好瞅准了,宁可放过,不发空箭”
每个人都分到了五个箭囊,五十支箭,听到杜士仪如此吩咐,尽管不少人心下狐疑,甚至暗自担心难道是府库军备不足,箭支不够,但也不敢出言询问。这片城头通向台阶的路已经同样被高高的沙袋完全封堵住了。也就是说,跃上城头的这些人完全成为了被困在牢笼中的囚犯,居高临下的他们只需要瞄准即可。
尽管在大风和飘飞的雪花中,瞄准并不是太容易的事,但对付大多数都是伤员的敌人,无疑极其轻松愉快。神箭手们几乎是在射完两个箭囊之后,城头便再无能够站着的人,唯有一两个警醒的拼死逃下了城去。
当郁罗于得知那高得不像话的云州城头后面,竟然是这样一片景象时,即便是雪封云州时,尚且能够保持镇定的他终于为之色变。然而,当得知箭楼上居高临下的箭手与其说是狙击,还不如说是捡便宜,他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这么说来,昨日下午云州城守军果然是死伤惨重,所以杜士仪方才不惜采用这种手段来作为防卫。而且,只看箭楼上的那些箭手竟然连组织云梯上的人登城都做不到,而是事后方才出手,足可见不是训练有素的人太少,就是箭支不够用,总而言之,他仍然有机会
“吐屯,还要继续压上?刚刚北东西三面也损失很不小,那三面的情形和南墙如出一辙,天气和地利对他们来说影响太大了,而且……”此刻出言劝谏的是跟了郁罗于多年的心腹。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低声说道,“军中已经有些传言了,说是这场大雪来得突然,而且唐军的准备太充分了,就仿佛是他们早就料到会下这么一场大雪似的”
“他们又不是神仙,怎能料到会有风雪”嘴上如此说,可想到城头那些明显就只有冰天雪地的时候方才能施展开的手段,郁罗于已经有些相信了。可是,一想到云州城根本没有多少兵员,而且连箭支都不足,倘若放过这样到了嘴边的肥肉,那就要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而且在这种天气回饶乐都督府,还不知道路上是否会遇到别的麻烦,他不禁把心一横道,“传令下去,再有人敢胡言乱语祸乱军心,立时杀了休整一下,然后立时再次攻城”
看到城下果然在乱糟糟的收拢军马之后,并没有退却,显然在酝酿第二场攻势,杜士仪不禁大为庆幸。不管此次来犯的是另一拨突厥人,还是奚人或是契丹人,这个固执的领军主将实在是太可爱了。趁着这难得的间隙,箭手们也都在活络筋骨抵御寒冷,可是,在这样骤寒的天气里,即使他们有棉袄御寒,尚且免不了身上冰冷,更不要说那些根本衣物不足的敌人们了。于是,当敌军重整攻势,一个箭手对准云梯上的一个敌人,一箭将其射落之后,他突然敏锐地认识到了一点。
“杜长史,这些虏寇的行动大不如之前灵敏,似乎有些僵硬”
“这样的大冷天被人下令攻城,死多活少,谁愿意送死?”尽管如此,杜士仪看着城头那些四散的尸体,立刻又嘱咐道,“城头上尸体渐多,只怕光靠冰场滑溜,已经难以阻止他们,尤其是那位主将已经是红了眼睛,只怕打着用死人堆出一条路也要攻入云州的主意。给我传令投石车,反击”
刚刚一直雪藏未曾动用的投石车,在杜士仪一声令下,再次发出了呼啸的石弹。由于投石车的数量并不算十分充足,昨日发挥的作用很有限,可在这种本身就极其恶劣的天气中,投石车却发挥了更超寻常的作用。尤其是杜士仪早先储备在军器坊中那些刻意打磨成滚圆,昨日完全没有使用过的石弹,更是在踩踏得渐渐坚硬的雪地里放大了杀伤力。四处乱滚的石弹不但纵横睥睨,而且还惊乱了马匹,一时间就只见军阵之中好一阵人仰马翻,引来了箭楼上的阵阵笑声。
此时此刻,郁罗于已然被继而连三的损失激起了真火,他几乎是猛然抽出了身上佩刀,厉声喝道:“若我攻入云州,定然血洗全城,鸡犬不留”
他这咆哮声依稀传入了箭楼,杜士仪听懂了这番突厥语,当即吩咐身边一个特意挑出来的大嗓门高声喝道:“天降瑞雪,天佑大唐”
随着这声音,四面城墙上应和的声音此起彼伏,一时竟是将郁罗于这赌咒发誓似的嚎叫给压了下去。正当他恼羞成怒,打算亲自率军攻城的时候,后队猛然间起了阵阵骚乱,紧跟着,便是一骑人飞马疾驰了上来。
“吐屯,吐屯,不好了,不好了”那部将见郁罗于一时间眼神如同喷火一般,连气都顾不得喘一口便大声说道,“北城那边来报,北面有军马驰来,看样子至少上千”
“军马?”郁罗于瞳孔猛地一收缩,忍不住喃喃自语道,“莫非突厥三部的兵马已然到了?”
拼死拼活,却有可能为他人作嫁衣裳,郁罗于自然咽不下这口气。然而,想到自己受挫云州城下,倘若那些突厥兵马突破了云州军的拦截终于抵达,必定损失也不小。那么,说不定他们彼此还有联合的可能想到这里,他立时高高举手下令道:“南撤五十步,立时打探北面军马是何情形”
而在高高的南城箭楼上,杜士仪看不到北面是否有军马,但他却看到了城下敌军的骚乱。尽管看不到旗号,尽管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打扮,但他本能地知道,那极有可能是他一直等待的人到了。几乎一瞬间,他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传令城门伏兵,届时听到击鼓为号,立时出城迎击”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章 凌厉反击
云州城南门门洞之下,此时此刻正聚集了一支二百余人的伏兵。尽管人数相对于城外的敌军只有区区十分之一,但这些人中,不少都经历过昨日下午的严酷一战,其余的则是固安公主的心腹狼卫,跟着她从奚王牙帐一路迁到这里安居。其中尽管有不少都是奚人,但身为奴隶的他们,原本是奚族之中卑贱如蝼蚁的人,如今却能享受最好的待遇,挺直身躯站在人前,自然是把一腔忠心都献给了自己的女主人。
而此时此刻,身列其中的,还有南霁云。昨日在城头一场激战,他受伤不浅,可被送回都督府后,听到今天便是扭转战局的一战,他便一力请缨出击,最终磨得杜士仪不得不同意。此时此刻,他身上披着一袭杜士仪送给他的雪羽披风,失血不少的脸上显得有些苍白,可精气神却在一晚上的休养之后,显得更加充足。见陈宝儿满脸担心地递了参片过来,他就摇了摇头低声说道:“陈小弟,真的不用了。”
两个少年年纪相仿,都是杜士仪取的学名,南霁云又由陈宝儿教授识字读书,在都督府里的宿处也是陈宝儿那间房,数月下来,两人早已如同兄弟一般
见南霁云异常固执,陈宝儿就板起脸道:“杜师虽说答应了你随军出击,可你身上的伤不是玩笑,昨天大夫还让你多多休养不要动弹,以免崩裂了伤口呢这补益元气的参片含着总有好处,再说,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今天这些人当中,因为也有受伤却不得不上战阵的,杜师每人都分发了三片参片用作提振精神之用,你可别给我逞强”
南霁云被陈宝儿那眼睛瞪得一时没法,只能取来参片含入嘴中。为了这一场逆袭,杜士仪不惜血本,这切片的老参乃是上了年头的货色,此刻入口生津,也不知道是心理作用,还是本就是蕴含元气非凡,南霁云立时觉得精神又有些许提振。见陈宝儿仍是满面担忧,他握紧了手边那杆长枪,笑着说道:“没事的,你不要担心,都督府现在人手紧缺,连夫人都已经出面在城中安抚百姓,你这个记室也去帮忙吧。”
话音刚落,就只听不远处一阵小小的骚动,紧跟着,刚刚还四散休息的人都已经站起身来,有的收拾马匹,有的查看武器。知道情势恐怕就要发生突变,南霁云连忙抬头望去,就只见一个杜士仪身边的从者快步行来,一路走一路低声对左右那些伏兵嘱咐着什么,到了他面前时,那从者的脸色更亲切了一些,亮出杜士仪的铜牌令箭后,就拱了拱手说道:“南小兄,杜长史有命,等城上擂鼓为号,出城击敌”
“遵令”
知道一门之隔,就是那些来犯云州的敌人,南霁云的声音自然压得极低。眼见得对方传令完毕后快步离去,他便拍了拍陈宝儿的肩膀说道:“快走吧,这儿就要出击了”
“南哥,一定要活着回来”陈宝儿深深吸了一口气,见南霁云重重点了点头,他便转身快步离去。眼见得本来还在和那些固安公主身边出身奚人的狼卫说话的唐振和唐岫都连忙迎了上来,他带着两人远离了这一支伏兵,最终方才不甘心地吐出了一口气。
他的武艺太差了,两手剑术甚至连在杜士仪手下招架十招都做不到,就算参加此次突袭,也必然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究其根本,是因为他的根基太浅薄,积累太少,以至于更多的时间都不得不花在别人早已熟读的九经上,根本腾不出太多功夫来学习武艺。他本能地忽略了自己每日要处理的众多杂务,忍不住用拳头砸向了身旁的夯土围墙,咚的一声,惊得两个小随从全都为之大惊
“小郎君”
唐岫如今已经没了当初的畏缩。她深知自己能够从一介奚奴到如今跟了这样一个好主人有多难得,慌忙上前查看主人的右手,见只是微微泛红,这才松了一口气。而唐振则是在皱了皱眉后,笨拙地劝了一句:“小郎君若是觉得不能和他们一块冲杀在前,心里难受,那就更应该做好自己的事。”
见自己反倒要唐振和唐岫来劝解,陈宝儿一愣之下面上微红,随即就点了点头道:“你们说得没错,走,回都督府,肯定还有需要我们去做的事”
我们,而不是我,这微妙的差别让唐振和唐岫全都心中一暖,连忙跟着陈宝儿上了马回去。当他们驰出不多远的时候,便只听南城箭楼之上传来了沉闷的鼓声。尽管明知道自己担心也没用,陈宝儿仍然是第一时间勒住了马回头眺望,继而在心里默默祷祝了一声。
南霁云,你一定要活着回来还有其他好汉子,也都要活着回来
当郁罗于得知留下攻击北城的兵马被那一支突然莅临的奇兵杀了个七零八落时,立刻为之色变。而奚人本来就不是以军纪著称的,得知后队被袭,一时间上下大乱,本来还在云梯上磨蹭的兵卒们也是手忙脚乱,甚至还有人进退失据最终摔落下来的。
他这次带来的两千余兵马为了掩藏行踪,一路快而隐秘,云梯还能拆成几段携带,但如同攻城锤之类的重物就决计不可能了。所以,从昨日下午鏖战到现在,他们根本没有对云州城那些坚实的城门下过多少工夫。于是,他咬牙切齿喝了一声撤退,眼见得充当步卒攻城的骑兵们纷纷准备翻身上马,陡然之间云州城南门打开,一拨骑兵犹如疾刺一般冲杀了过来,他顿时脑袋一片空白。
然而,郁罗于好歹立刻醒悟了过来,当即大声喝令迎击。可是,还不等他以攻入云州城鼓动军心的时候,就只听敌军之中一声仿佛晴天霹雳一般的暴喝,紧跟着,手持长枪的一骑人便突然排众而出,马速陡然增加了一成,竟是一马当先冲入了刚刚从攻城云梯上退下来的人中。
只一个照面,南霁云便一枪挑落了两人。眼见得面前的敌人有的四散奔逃,有的勉强还击,他或扎或挑或横架或竖格,整个人的精气神都集中在前方那一面黑旗上。尽管这些敌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打出旗号,不过一面黑旗号令上下,但就他跟着王忠嗣这几个月学习下来,深知斩将夺旗方才是打落一军士气的关键。因而,他几乎下意识地夹紧马腹,借着长枪突击那一往无前的气势,不断调整方向往那黑旗之处突进而去。
由于他突然窜至最前列,即便是受命率领伏兵的狼卫副将虎牙也吓了一跳。然而,发现南霁云枪尖所指,赫然是敌军帅旗,他当机立断,一声号令紧随其后。他是如假包换的奚人,却只是奴隶出身,一身武艺是在奚王牙帐中从底层一点一点锤炼出来的,有他和另外一位狼卫护持住了南霁云的左右双翼,尽管南霁云心无旁骛勇往直前,但竟是势如破竹。从第一枪接敌,到如今眼看距离帅旗不过数十步,竟仿佛只有几个呼吸那么快。
而郁罗于从惊怒之间发现云州城中那些仿佛一只手就能碾死的小虫子竟然还敢出城迎击,到发觉这小小一支奇兵竟然所向披靡,也不过短短一眨眼的时间。知道这是因为军心已乱,他只来得及立时收拢左右最为信赖的亲卫布置迎击。
然而,气势一物本就是此消彼长,南霁云这一支伏兵养精蓄锐已久,从城门冲杀出来,手下几乎无一合之敌,而郁罗于所部因为一夜大雪再加上攻城受挫,腹背受敌,气势已经弱了何止半截,这甫一交战,郁罗于就只见自己赖以成名的那支精兵在对方冲阵之下,几乎是如同冰雪消融一般垮塌了下来。
战阵之中的南霁云却只觉得越杀越兴奋,越杀越畅快,往日练枪时觉得滞涩不名之处,此时此刻在厮杀中却一点一点都明晰了起来。他整个人越来越专注,眸子越来越明亮,尤其是当那黑色的帅旗近在眼前,仿佛触手可得的时候,他手中长枪陡然前冲,将迎面一个满脸不可思议的敌人一枪扎透,最终一放一甩,那原本个头很不小的人体竟是朝着旗杆处飞了过去,巨大的冲力直接将那桦木所制的粗大旗杆冲得往后一折。紧跟着,众目睽睽之下,那旗杆竟是轰然断折。
一时间,南霁云仿佛再也听不到一丝一毫的声音,耳边的所有杂音都仿佛潮水一般退得于于净净。握紧长枪的他将枪尾往后一拉,竟是在地上借力一顿,枪尖如同神龙摆尾一般往前一扫,而身下骏马亦是仿佛如臂使指一般骤然前跃,竟是一口气突破了前头最后几个阻截的敌人。当看到那身披黑色大氅,光凭服色就和寻常兵卒大不相同的七尺大汉时,精气神已经完全臻至巅峰的他大喝一声,人马枪一时如一,朝着这个最后的目标电射而去。
此时此刻,紧随其后的虎牙和其他狼卫都是又惊又喜。尽管最初也懊恼过这少年的胆大妄为,可现如今,他们更欣喜于今天这丰硕的战果。
几乎是毫不迟疑的,虎牙鼓起双颊利啸了一声,麾下和他配合多年默契十分的狼卫们同时发出了尖锐的呼哨,气势陡增一倍不止,竟是堪堪敌住了四周围醒悟过来拼命反扑的敌军。而就在虎牙一口气斩杀了三人,打算去帮上南霁云一把时,就只听耳边传来了一声欢喜的大喝,他循声望去,却只见那少年郎的枪尖上,那身穿黑色大氅的主将赫然被高高挑了起来。而就在此刻,不远处亦是传来了犹如炸雷一般的齐喝。
“万胜”
等候多时的云州军主力,终于回来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一章 大局已定
漫天飞舞的雪花已然变得稀稀落落,曾经狞恶的敌人却已经不复威势。望着那高高的黑旗轰然倒塌,望着那身披黑色大氅的主将被那白袍小将高高挑落,最终重重落于尘埃,望着那打着云州旗号的兵马从背后直插敌阵,将仅剩的敌军分割成小块小块蚕食殆尽,杜士仪忍不住握紧拳头挥了挥。
“大局已定”
正是大局已定。
王忠嗣亲自操练出来的云州军马尽管还算不上什么百战精兵,可是,在昨日傍晚风雪之中的一场伏击,他们利用埋伏和天气,直接将突厥三部联军给杀了个措手不及,今日悄然回师之际,挟着那大胜的势头,对上郁罗于这一支受挫深重的兵马,本来就是胜面更大。更不要说南霁云的这一支伏兵骤然突袭搅乱了敌军阵脚,他们何止是如虎添翼,最终四面扫荡战场的时候,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而这种让将士们宣泄战胜喜悦的时候,王忠嗣自然不会宣扬什么穷寇莫追。他直接将兵马一分为二,交给了昨日率领左右翼建下大功的罗盈和侯希逸,自己则是只带了几名亲随进入了云州城。他并没有第一时间去见杜士仪,而是悄悄登上了南墙,当看到犹如血肉牢笼的城头景象,以及那些阴损的布置时,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气,一时竟是有些牙疼。
即便司马承祯说了可能天降大雪,可能够针对天气做出这些部署,最终还使其一一奏效的杜士仪,还真是善于随机应变而且,这一手实在是太狠毒了
“郎君,郎君?”
听到左右亲随的呼唤,王忠嗣才意识到自己出神了。他几乎立时收起了胡思乱想的心绪,沉声说道:“回都督府禀报这一战的战况吧”
王忠嗣留下别人扫荡战场,自己先行回城的消息,早在发现战局已定的第一时间就回到都督府收拾残局的杜士仪暂时还不知道。王翰崔颢郭荃王芳烈王泠然等人,都是近乎一晚上不眠不休地全城安抚,抽取青壮预备不时之需的同时,也要做好打几天硬仗的准备。可现如今骤然得知战事结束了,尽管一晚上的功夫大多数都做了无用功,可顶着熊猫眼匆匆回来的他们全都是兴高采烈。尤其性情欢脱的崔颢更是哈哈大笑道:“这样的胜仗,于脆就下令全城大酯三天,喝个痛快”
“你就知道喝”王翰笑骂了一句,但脸上也大为意动。他和杜士仪是生死之交,当下就涎着脸说道,“不过,小崔这提议真是好主意,全城百姓提心吊胆了这么久,不能大酯三天,一天也好啊”
“你们两个啊,一丘之貉”郭荃年纪最大,资历最老,指着王翰和崔颢两个人,一时尽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恼火,“这满城数千口,需要多少酒,多少肉?这一天一夜的守城,死伤多少,抚恤多少,要用多少开销,你们就不能替杜长史省俭一点儿?”
然而,郭荃的这番捂紧钱袋子的论调,却连王泠然都大不以为然:“庆功宴当然是一定要开的,而且这次全城大半青壮都忙活了许久,就是每家犒赏酒肉也是应该的放心,亏不了,这回王将军先打了一场胜仗,紧跟着城下又打了一场胜仗,缴获的战利品甚至都足够献俘长安了,虽说不能像上次剿灭马贼似的,全都扣下来完善城防,但想来圣人也一定会体恤咱们云州城这次一番苦战,不会在乎这点战利品良驹倒在其次,要知道咱们这回的俘虏少说也有几百吧?”
王泠然当初也是赫赫有名进士及第的名士,可跟着固安公主在云州呆了这好几年,如今又成了云州都督府的正式官员,竟也沾染了几分商人的论调。此刻这市侩似的算计这些,顿时让一旁的王芳烈瞠目结舌。他是真正的从处士一步登天,情知从王翰崔颢王泠然郭荃这些同僚们,每一个都是这年头最最金贵的进士及第,名扬两京的名士,可越是相处,那种高山仰止的感觉越是崩塌,眼下他简直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了。
而偏偏作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这一主官的杜士仪,竟还从善如流地连连点头道:“没错,这样的大捷,云州城上下男女老少尽皆有功,是该好好开一场全城的庆功宴。谁说没有钱,这次的战利品用来抚恤庆功,完善城防绰绰有余圣人面前我会请王将军一并代奏”
话音刚落,外头便传来了王忠嗣的声音:“什么事要我一并代奏?”
显然,王忠嗣只听到了最后半截话。而他进门之际,杜士仪已经站起身来迎了上去。见其风尘仆仆满身血污,他丝毫没觉得腌膜,直接伸手抱住了他的臂膀,继而大笑道:“咱们云州大捷的功臣回来了王将军,留下你权掌云州军马,是我有生以来最英明的决定,没有之一”
王忠嗣本还想肃容解说一下此番进展,见杜士仪竟是表现得这般亲近和欣悦,而其他人也围上来热情地恭维庆祝,从小在深宫长大,习惯了人与人之间务必保持一段距离的他只觉得心头又是感动,又是温暖。
直到杜士仪很强势地把其他人都赶回了座位,执意拉了他前去同坐,他谦逊再三,不得不随其在主位坐下了。等到听众人七嘴八舌说完刚刚商量的庆功宴之事,听得昨日一下午的守城之战,昨日一晚上的加筑城墙,在城头上捣鼓那些名堂,他在惊叹之后,便爽朗地笑了。
“云州以孤城数千之众,力拒两拨军马来袭,军民上下齐心协力,这战利品谁也不好意思下手分润太原尹李量李公又不是那等贪图别人功劳的,其他人谁想染指,也得过了我这一关就拿出来厚赏抚恤,大大庆功,这本就是云州上下军民应得的”
“好一句应得的,就冲这一句,王将军,我就得好好敬你一杯”崔颢使劲一拍大腿,大声说道,“大家都记着,庆功宴上,好好灌他这个大功臣”
“忘不了,不灌得他酩酊大醉,我就枉称并州酒豪”王翰不怀好意地盯着王忠嗣,龇牙一笑。
闹过之后,众人少不得重新开始梳理战果。尽管王忠嗣在云州境内伏击来犯的突厥三部联军近三千人大获全胜,云州又在郁罗于所部的攻势之下安然无恙,然而,盘点这场战事,谁都觉得侥幸之处颇多,每一个环节若是出了问题,都极有可能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后怕之余,郭荃便苦笑道:“要说咱们的运气还真是顶尖的,否则,单单两位贵主身在云州,倘若出了半点闪失,咱们这些人就齐齐以死谢罪吧”
“都过去了,郭参军你就别给咱们泼凉水了。”王芳烈是最晚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在云州的人,这会儿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话说回来,即便有司马宗主提早推断出了这场大雪,倘若白登山中没有存下足够的御寒毛皮,倘若杜长史的从人没有追上王将军,这次战局恐怕就要改写了。”
“最大的变数,还是这一场雪。”王泠然同样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随即心悦诚服地说道,“司马宗主真乃活神仙也”
“没错没错,真是神乎其神的手段”
“一定要在云州城内为司马宗主造一座道观,塑其金身参拜才是。”
然而,此时此刻已经要被人当成活神仙顶礼膜拜的上清宗主司马承祯,却是喷嚏不断。尽管他身体康健,可是连日赶路,晚上熬夜观云,再加上天气骤寒,竟是不幸感染了风寒,他无奈地自己给自己开了方子之后,见便宜弟子玉真公主带着徒孙玉奴一本正经要侍疾,他登时哭笑不得。
“别忙活了,两剂药喝下去发汗便好还好这次没有马失前蹄,否则不但辜负杜十九郎的信任,还要连累你们”
“师尊哪里话,若不是师尊道法通天,阿兄也不会允我拜入门下。”战云驱散,云州大捷,阴差阳错赶上这一场大变的玉真公主自然高兴得无以复加。养尊处优的她破天荒露出了小儿女的娇态,竟是微嗔道,“不过,师尊这观云之术不许藏私,需得全数教授给我才行到时候我传了玉奴,玉奴再传了弟子,如此一代一代,师尊绝学也就不至于失传了”
扑哧——
这次连金仙公主都不禁笑开了。就在这时候,外间先是轻轻的叩门声,紧跟着,却是固安公主和王容联袂而来。两人均是几乎一夜未眠,这会儿眼睛固然熬红了,但都是精神奕奕,王容更是疾步来到金仙公主面前盈盈下拜道:“师尊受惊了”
“受什么惊,虏寇须又不曾攻入城中来”金仙公主摇了摇头,有些心疼地看着心爱的弟子说道,“你也不要太过奔忙,须知你如今嫁了人,当好贤内助固然要紧,可也要着紧子嗣才行。他杜十九郎若是要把你当成下属使唤,我可不乐意”
“师尊”王容不好意思地叫了一声,却见司马承祯向自己招手,她见其卧床,连忙快步上前。可正要关切地问病情是否要紧时,她却不防司马承祯突然出手扣住了自己的右手腕,顿时错愕难当。
司马承祯一手捋着胡子,一本正经地说道:“嗯,无上道说的很是,且让我先给你看看脉,瞧瞧是否需要好好调理,尽快给杜十九郎添个子嗣”
话音刚落,他脸上的表情便瞬间凝固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二章 庆功之喜
昨日鏖战半日,今天一鼓作气斩将夺旗,尽管还想打起精神扫荡战场,可敌军主将授首,其余部属大多数四散奔逃的时候,南霁云却已经一丝一毫的力气都没了,甚至在马背上摇摇欲坠。好在虎牙等人发现了他的虚弱,虎牙笑着招手叫来了自己的几个心腹,借口要派人去向杜士仪禀报军情,吩咐他们先把南霁云护送回都督府去。
尽管这次云州守城一战的首功,毫无疑问是给南霁云得去了,可虎牙这等出身寒微奴隶的人并没有多少芥蒂,反而暗自佩服这少年的坚韧。目送着这一行人离开,他便咧了咧嘴笑道:“刚刚那一字凿穿还真是凶悍绝伦,好厉害的枪法”
然而,回去的路上,面对护送他的狼卫口口声声称赞的好枪法,南霁云却有些迷迷糊糊的。之前他从枪法到马术几乎全都是超水平发挥,可如今回想那会儿都是怎么突击的,他的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尤其一枪挑起人砸翻了敌军帅旗,一枪扎死敌军主将,他完全都回忆不起任何细节。而且,从腰背臀腿到手腕肩膀的一阵阵酸痛,更是让这个之前负伤时都连哼都没哼一声的少年轻轻呻吟了起来。
等到虚弱的他终于捱到了都督府门前,却和正出门的陈宝儿撞了个正着。一别甚至不到一个时辰,可陈宝儿瞧见满身血污被人搀扶下来的南霁云,一时吓了一大跳,赶紧上前帮手,听明白众人七嘴八舌解说了南霁云斩将夺旗的大功时,他登时喜形于色,直接架着南霁云的胳膊道:“杜师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南哥,快跟我进去报捷”
陈宝儿是杜士仪的首徒,南霁云是杜士仪最赏识的近卫,两人自然是长驱直入无人阻拦。等到了议事厅,陈宝儿让人通报了一声,可下一刻,他却只见门帘一动,竟是杜士仪打头第一个迎了出来。他这位素来持重的恩师三两步下了台阶,竟是笑着按住了南霁云的臂膀。
“果然魏州好男儿,独当一面,斩将夺旗,少年出英豪有道是,敢笑荆轲非好汉,好呼南八是男儿”杜士仪这一高兴,竟是直接搬出了当年那句刻骨铭心的评价。此话一出,他身后众人登时齐齐大讶。
以杜士仪如今的地位名声,又挟云州大捷之威,此言必然会立时三刻传扬开去尽管荆轲不过一草莽刺客,但既然暴秦之名早已为史书给敲定了,荆轲这义士好汉之名至少是谁也不能不承认的,而如今南霁云不到弱冠便以斩将夺旗得了如此评价,必然会很快名扬天下
南霁云本已是疲惫无力,面对杜士仪的激赏,他只觉得浑身滚烫,却只是张开嘴勉强说了一句万不敢当之后,紧跟着便瘫软了下来。
而王忠嗣见陈宝儿手忙脚乱,杜士仪亲自诊脉之后,道是疲惫脱力,让人将其抬下去好生诊治调养,他听得王翰和崔颢二人如同文人写传奇似的一搭一档,将南霁云昨日在城头大发神威斩杀十余人,一夜休养却又锐意加入出城突击的伏兵之后,他不禁对这年纪轻轻却悍勇绝伦的少年刮目相看。
可他一动招揽之心,见杜士仪满面欣慰,想起正是杜士仪将其简拔为近卫,对其既有知遇之恩,更有托以腹心之德,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主意。
杜士仪对他亦是推心置腹,大见诚意,他能够从连一丁点根基都没有,到权掌云州军,这次又得了一场大胜,还惦记着挖人墙角就很不厚道了。
就在众人心情轻松谈天说地之际,眼尖的王翰突然瞥见一个婢女匆匆而来,顿时打趣道:“莫非是咱们的杜长史一心顾着外头忘了夫人,于是夫人派人来请了?”
杜士仪听得此言,发现匆匆而来的是白姜,他知道王容绝非不顾轻重的人,一愣之下也顾不得王翰调侃,不等人到近前就扬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郎主”白姜很想把话说清楚,但这一路一溜小跑太仓促,她不得不按着胸口喘了一口气,这才喜气洋洋地说,“司马宗主给娘子切脉,说是娘子有喜了”
有喜了?这是什么意思?
向来自负敏锐的杜士仪竟是愣了一愣,这才意识到这几个字代表什么,竟是呆若木鸡。他周遭这些既是朋友又是部属的家伙,在片刻的沉寂之后就立时爆发出了一阵欢呼。有的道喜,有的讨喜钱,有的嚷嚷着洗三满月该如何大操大办,有的大呼双喜临门……而丧妻的王翰和王泠然这两个称得上单身汉的,则是对视一眼,前者笑着耸了耸肩,后者则是有些神伤。妻子留在长安的王忠嗣见杜士仪匆匆转身拱拱手,告罪离去,禁不住也生出了一丝思乡之情。
云州虽好,可这样一场胜仗过后,他大概不会再留多久了……而归去长安之后,他真的立时就会有再掌军权的机会?男子汉大丈夫,一旦经历了金戈铁马,品尝了令行禁止的滋味,那便如同毒药一般让人无法自拔。
而杜士仪自然不会知道,其他人因为他家宅中的这一喜讯,竟是引申出了无穷遐思。他几乎是一路疾步来到了寝堂前,冲进去之后便发现满屋子都是人。除却金仙公主玉真公主和司马承祯以及玉奴,就连固安公主和张耀也已经到了,此外,崔颢那位美艳的妻子也在场,此刻看着王容的眼神中满是艳羡。
可是,杜士仪几乎毫不迟疑地冲到王容面前,一贯稳定的声线竟是不知不觉有些颤抖:“幼娘,是真的?”
“怎么,信不过我的脉息不成”司马承祯故作恼火地挑了挑眉,傲然说道,“虽说我比不过孙太冲那般医国圣手,可好歹也是修习医术多年”
“司马宗主见谅,我是……我是一时欢喜得狠了,生怕白高兴一场”杜士仪赶紧转身对司马承祯一揖,一回头见王容仍是呆呆没做声,他不禁有些担心,伸出手在其眼前晃了又晃,这才紧张地问道,“幼娘,是有哪儿不舒服?
“你是欢喜得狠了,她是欢喜得傻了”
玉真公主代替王容说了一句,随即便哑然失笑道:“刚刚她后怕得不成样子云州复置没多久,你忙她也忙,这次又是战事来得突然,她根本没顾得上自己。要不是司马宗主因为阿姊戏言替她把脉,恐怕一时半会还不会发觉,有什么万一她就该后悔死了阿姊那话真是一点没错,你可不能把你这娘子当下属使唤”
“杜郎没有过错,是我一时失察”
王容终于平复了激荡的心情,开口为杜士仪说了一句话。可见人人都笑眯眯地看着自己,她就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不是真正嗔着杜士仪,立时低下了头去。月事不准她是知道的,可从长安出发一路男装骑马到云州,随即又几乎马不停蹄和固安公主前去魏州见宇文融,安排了粮食的事,除此之外,市集也好,互市也好,再加上江南木棉的调拨,棉衣的裁制,如此等等她都耗费了巨大精力,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期待已久的小生命已经不知不觉在自己的身体里孕育了起来。
她和杜士仪订下鸳盟之后,曾经生怕会不小心种花结果,所以一直不敢过分亲近,在江南偷尝禁果之后,也一直小心翼翼提防。可等到真正成婚,各种各样的事情接踵而来,即便盼望孩子,却反而顾不上了,幸好到了云州后便少有骑马,否则……不过,这莫非便是老天爷对他们漫长情路的补偿?
“好了好了,你们夫妻好好团聚说话,咱们就不碍事了”
一把年纪的司马承祯带头提倡回避,其他人自然不会煞风景,即便金仙公主这半个岳母亦然。即便玉奴很有心留下问问师娘会生儿子还是女儿,最终还是被玉真公主给拖走了。等到屋子里只剩下了自己夫妻两个,杜士仪方才在妻子的贵妃榻旁边跪坐了下来。
“真的如同做梦一般……大胜之后又迎来了这样的喜讯,咱们的这个孩子注定生来便是福星”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些天操劳如此,竟然这孩子还安安稳稳……”王容的心里满是后怕,一时握紧了杜士仪的手道,“倘若他有什么闪失,我真不知道有何面目见你”
“小傻瓜,都已经说孩子安然无恙了,还想这么多于什么”杜士仪笑眯眯地把脑袋贴在王容的小腹,转瞬间想起胎动还早,他便懊恼地复又抬起了头,但眼睛却闪闪发亮,“不过得及早开始想想孩子的名字了,至少得男女各想上十七八个备用才行”
十七八个
王容一时愕然,想起杜士仪当初在崔俭玄杜十三娘得子女时,起名都是一蹴而就,她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为人父亲的人,是不是都会这般欣喜若狂,但又同时患得患失?
她一面想,一面满心柔情地注视着自己的小腹。不论是儿子还是女儿,正如杜士仪所说,都是一个让父母省心的好孩子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三章 突厥牙帐,云州特使
突厥牙帐位于嗌昆水,也就是后来的鄂尔浑河上游。这一流域素来是游牧民族偏好的地方,早年匈奴王庭便是设在据此以东不到千里的地方,也就是后世的乌兰巴托。而如今的突厥牙帐,在历史上不过数十年后便会成为回鹘牙帐,此后数百年,蒙古帝国的哈拉和林也就在这些旧都之上拔地而起。原因很简单,只因为这片地方水源丰沛,水草丰美,最是游牧民族钟爱之所。
而从云州不远数千里长途跋涉到了突厥牙帐,岳五娘整整用了二十天。这二十天她并不是全然都用来赶路,而是软硬兼施收服了路上一支约摸十余人的马贼。她生得貌美,又艺高人胆大,那些从牧民变成马贼的汉子在她五花八门让人眼花缭乱的手段下,最终如同驯肝卩的猫儿似的随其左右奔走,甚至对她自称的王族旁支阿史那莫儿这一身份也深信不疑。因而,随着一行人日益接近王庭,九十九泉附近那三部图谋云州之事也被岳五娘散布了出去。
因此,当消息传入毗伽可汗和阙特勤耳中的时候,兄弟两个全都是大吃一惊。如今不是默啜刚死,突厥被大唐和铁勒联军逼得进退失据,群龙无首的时候了,但也同样不是毗伽可汗刚即位时野心勃勃,想要重新恢复往日突厥荣光的时候了。国师暾欲谷已经过世,昔日那些精兵强将,如今都已经老去,正如同毗伽可汗和阙特勤这一对兄弟二人,也已经不复从前的雄心壮志,前者在美酒和女人身上的流连时间,更是远多于征战和射猎。
所以,这才有毗伽可汗的一再求娶大唐公主。无论究竟是宗室的女儿,抑或于脆只是宗室女的女儿,都不要紧,反正大唐一定会封其为公主然后再嫁过来。他贵为突厥可汗,并不看重区区嫁妆,正如同他之前对大唐使节提到的,他堂堂突厥可汗丢不起那个人
吐蕃赞普娶了大唐公主,奚王娶了公主,而契丹王也同样娶了大唐公主,可只有他再三求娶大唐公主,大唐天子却一直都不曾首肯。他也知道,这是因为突厥这几十年来就没断过和唐廷的征战,可吐蕃也还不是一样?凭什么别人都能娶到的女人,他却娶不到?吐蕃也好,奚和契丹也好,对突厥都如同土鸡瓦狗一般
也正因为之前有风声说,大唐天子已经在考虑挑选一个宗室女嫁给他,所以,在听闻了那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竟然图谋云州之后,毗伽可汗立时招来了阙特勤。作为突利设,也就是左贤王,如今已经四十有七的阙特勤比起其兄来,没有那么魁梧,整个人反而有几分瘦削,兄弟俩唯一最相似的便是黑亮有神的眼睛,这也被不少部下敬称为鹰隼之眼。
“阿阙,倘若真有此事,你怎么看?”
兄弟俩硬生生从默啜的子嗣手中把可汗之位夺了过来,自然一直戮力同心。见兄长分明露出了焦躁的表情,阙特勤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九十九泉毕竟距离牙帐太遥远了,那些部落的首领妄自尊大,贪得无厌,打这样的主意也不足为奇。我听说云州年初方才复置,兵员不过两千,口不过六千,却因为和奚部以及契丹互市,尤其是茶叶的交易量相当大,故而也许真的有巨大的财富。如果早得知,牙帐只要派出亲卫警告,就能打消他们的念头,但现在的话,恐怕是来不及了。”
“那些喂不饱的狼崽子”毗伽可汗只觉得心疼肝疼哪都疼。当年在暾欲谷的利害分析下,他早已绝了和大唐一较高低的心思,如今只想迎娶一个大唐公主,舒舒服服度晚年,谁知道竟然会有部属捅出这样一个篓子。想到这里,他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突然压低了声音道,“既然如此,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对大唐开战可好?要知道,他们在西面被吐蕃死死拖住,这要是真的能够……嘿嘿,当年颉利可汗没有做到的事,兴许我就能做到了”
阙特勤一时愕然,他用意味难明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嫡亲兄长,心情却极其复杂。眼看着当年英明雄武的兄长渐渐变得沉迷于声色犬马,他不是没有其他想法的,然而,铁勒九姓的不少部族尽管仍然臣服于牙帐之下,可终究都是虎视眈眈的狼,再说他也不想向敬爱的兄长举起屠刀。
所以,他只能在深深吸了一口气后,摇了摇头道:“兄长,如果在陇右河西节度使王君鼍刚死的时候出兵,那么,有吐蕃人牵制大唐军马,兴许我们还能有些收获,但现在不行。”
见毗伽可汗大皱眉头,他便着重强调道:“因为悉诺逻死了,吐蕃的优势已经丧失殆尽如今大唐的朔方节度使以及河西节度使,都不是等闲之辈”
毗伽可汗也就是一时意动,被阙特勤这么一劝,他便知道自己想当然了。然而,三部若是真的破了云州大肆劫掠,大唐一定会兴师问罪。所以,他登时有些恼火地问道:“那难道我要给那三个部落的蠢货背黑锅?和我一丁点关系都没有的事,凭什么要我堂堂可汗承担”
因为你身为王,便得承担这样的责任……说来说去,这些年牙帐对边境靠近大唐那些部落的统御力,似乎越来越低了
然而这些话阙特勤从前会直截了当地对毗伽可汗说,现在却决计不会了。他们已经不是驰骋在草原上的手足兄弟,而是突厥可汗以及左贤王。所以,他在微微一笑后,便突然话锋一转道:“兄长是否觉得奇怪,九十九泉距离牙帐数千里之遥,倘若图谋云州,也必然是极其隐秘的消息,现如今却会四处传得沸沸扬扬?”
毗伽可汗登时霍然站起身,面上又惊又怒:“莫非是有人故意造谣?想要我派出牙帐亲卫,踏平那三个部落?”
这一次,面对毗伽可汗陡然之间的过激反应,阙特勤是真的无语了。他也懒得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就命人去打探过,得知有人收服了一股马贼,又为牙帐西南面的铁勒契部找回了一群失窃的牛羊,被奉为上宾,当他们离开契部之后,这个消息就突然疯传了起来。而最为特异的是,这些原本餐风露宿的马贼应该是不会轻易臣服于人的,可现如今却在区区一个女子的手下俯首帖耳。而且,如今人已经到了突厥牙帐。”
“一个女子?”毗伽可汗登时来了兴致,“阿阙你可打探清楚了,是个什么样的女子?”
知道兄长的老毛病又犯了,阙特勤便避重就轻地说道:“一个自称阿史那氏,能够飞剑直取野狼首级的女子,若是卧榻之侧有这样的女子,恐怕谁都会睡不着的。”
毗伽可汗固然年老而好美色,但喜爱的还是那些美貌柔顺的女人,可不想枕边人探手就可取性命。于是,他立时若无其事地改口说道:“阿阙既然打探得这般仔细,应该不会就到此为止,轻轻放过此女吧?”
“没错,我来见兄长之前,已经去派人把这一行人带到牙帐来。究竟事情如何,很快就会有个结果。”
然而,尽管阙特勤已经觉得自己派出去的是最精锐的护卫,可是,当那个传言中美艳绝伦却身手非凡的女子踏入牙帐时,他仍然吃了一惊。对于女色只是平平的他尚且觉得惊艳,就不要说眼睛大亮的毗伽可汗了。倘若不是阙特勤此前的形容实在是太过于危险,他恨不得今天晚上立时把人留在帐中。
好在阙特勤还是抢在兄长前头开了口:“你便是那自称我阿史那氏,四处散布流言蛊惑人心的女子?”
“这位想来便是突利设了?”岳五娘刚刚让那些藐视自己的护卫狠狠吃了一番苦头,此刻虽见四周护卫个个按着腰刀凶神恶煞,她却怡然不惧。看到阙特勤微微颔首,她便笑着说道,“第一,我不是自称阿史那氏,我本就是流落中原的突厥族裔,有金狼骨雕为证。”
岳五娘淡然自若地从脖子上解下一件骨雕,见毗伽可汗和阙特勤同时为之一怔,后者更是快步上前抢在手中翻来覆去端详好一阵子,这才面色复杂地还了给她,她将其收入怀中之后,这才继续说道:“第二,我也不曾散布流言蛊惑人心。如若可汗和突利设不信,可以立时派人去九十九泉打探,想来等到牙帐亲卫赶到那里时,战局早已尘埃落定了。”
岳五娘用金狼骨雕证明了身份,随即又坦然让牙帐亲卫前去查证,毗伽可汗登时再也忍不住心头怒火,一时用突厥语破口大骂。尽管阿史那氏从来便不是所有人都一条心,可岳五娘只身前来相见,说话又坦然无惧,他已经信了八
而阙特勤却突然开口问道:“你既是我突厥王族之后,为何这些年从来不曾复归牙帐?还有,你此次是从何处而来,缘何要散布三部图谋云州的消息?
面对这样的疑问,岳五娘从容不迫地说道:“那当然是因为,我是云州杜长史的特使”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四章 双赢之约
云州长史的特使?
大唐州县多如牛毛,不论是毗伽可汗,还是阙特勤,都不可能记住那些浩若烟海的名字和官职。云州复置是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但也许会惊动奚族和契丹,远在数千里之外的突厥牙帐却反应平淡。至于云州长史是谁,他们就更加不太关注了。事实上,除却暾欲谷这样注重大唐朝廷格局,甚至连张嘉贞和王竣之间有矛盾都能了若指掌的,整个突厥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大多数自命不凡的突厥贵族们,能记得大唐的宰相是谁就了不得了。
毗伽可汗和阙特勤之所以关注到这个地方,还是因为突厥牙帐中突然疯传的九十九泉三部图谋劫掠云州,阙特勤更是有意召来专司负责边境事务的人了解了一番。
此时此刻,阙特勤眉头一挑道:“云州杜长史?我记得前时我突厥派出使节梅禄啜前往长安时,曾有一位杜补阙和鸿胪寺官员一同接待。梅禄啜回来时提及,那是多年前大唐那位三头及第,名声赫赫的杜十九郎。不知道新任云州杜长史,和那位杜补阙有什么关系?”
杜十九,没想到堂堂突厥左贤王也知道你的名字呢
岳五娘在心中暗自腹诽,但面上却岿然不动地说道:“云州杜长史,正是此前的长安杜补阙。”
东突厥和西突厥王族都是阿史那氏,并不是没有人真心实意投诚过大唐,比如那位大名鼎鼎的阿史那社尔。岳五娘身为女子,依附于男子就更加不令人奇怪了。因此,阙特勤见兄长使眼色,分明是让自己接着问,他就嗤笑一声道:“原来如此。你既是为那位杜长史来作说客,莫非是希望牙帐派人阻止不成
“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岳五娘云淡风轻地自己否认了这个可能,见阙特勤只是微微动容,而恰恰相反,那位毗伽可汗却反而大为讶异,她便气定神闲地说道:“别说牙帐距离九十九泉那三部足有数千里之遥,就算瞬息可至,战况却也同样是瞬息万变,杜长史可不会指望远水来止近渴。再者,杜长史深知可汗此前甚至拒绝了吐蕃赞普的联手之意,与大唐的结好之心至诚,那三部的图谋必然只是出于私心。所以,杜长史派我千里迢迢来见可汗,只想说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阙特勤话一出口,就发现兄长几乎和自己同时问出了这三个字。尽管已经意识到自己兄弟二人竟是被区区女子牵着鼻子走,但此时此刻,他不得不暂时忍下这一口气。
“杜长史说,可汗乃是突厥之主,那些部族不遵王令,擅启战端,便是对可汗不敬。倘若败北,也是他们应得的下场”
此话一出,毗伽可汗和阙特勤的脸色便同时变了。毗伽可汗想都不想便冷笑道:“这位云州长史也未免太自以为是了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虽然不是什么顶尖的大部落,但三部兵马合在一块,三五千的精兵却也不在话下,我听说云州复置到现在也不过半年,他有多少兵马,竟有这样的把握?”
“杜长史有什么把握,我也不知道呢。”岳五娘很坦然地将手一摊,笑吟吟地说,“不过,杜长史这人,素来善于营造奇迹,定然不会空口说白话。可汗倘若不信,自然可以立时三刻命人前去打探。只希望倘若云州传来大捷时,可汗能够明察秋毫。要知道,我行前杜长史还说过,大唐天子对于可汗的友好一直都有颇高的评价,倘若为了区区三部的愚蠢挑衅而坏了西受降城的互市,那就得不偿失了。”
西受降城的互市那是去年梅禄啜作为使臣进贡之后,和大唐谈下来的。作为没有和吐蕃沆瀣一气联手为战的酬劳,大唐天子很大方地愿意接受突厥的马匹互市,而突厥由此不但处理了用不着的马匹,还收获了大批绢帛以及茶叶,这些东西可比那三个微不足道的小部落重要得多
毗伽可汗正要开口,阙特勤便淡淡地吩咐道:“可汗自然是明察秋毫之人。只不过,在尚未弄清楚云州战况之前,还要委屈你在突厥牙帐住上几天。来人,请这位云州特使前去营帐安歇”
等到自己那些护卫进来,如同押送似的把岳五娘请走,阙特勤一转身便立刻快步来到毗伽可汗跟前,低声说道:“兄长,此事不能耽搁,需得立刻前去打听。”
“好”嘴上如此答应,毗伽可汗却根本不相信,一个刚刚重新建立不久的云州,真的能够挡住三部军马。
然而,带着双马日夜不停来回赶路的信使却在十日之后送来了云州一战的战报。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这三部的联军,绕过单于都护府直击云州,的却在半路为风雪所阻,而后又在夤夜之前遭了埋伏,竟是几乎全军覆没。而三部老幼为之大恐,四散奔逃后,大多数被邻近部族吞并了。不但如此,除却这三部联军,还有一支来历不清,多达两千余人的奇兵突袭云州,却恰逢雪封云州,最终在云州军伏兵回援之下,在城内城外军马的夹击下为之溃败。
“还真的是一场大捷”
毗伽可汗见阙特勤眉头紧锁,便心烦意乱地搂紧了身上的皮袄,悻悻说道:“闻听那云州长史不过二十出头,未曾想竟有这等本事”
阙特勤终于消化了这一战果给自己带来的巨大震惊,抬头问道:“兄长可有决定了?”
“他赢都赢了,难不成我还真的为了那三个不知好歹的部落去讨公道?”毗伽可汗狐疑地看了弟弟一眼,随即摇了摇头道,“我打算派人通告突厥全境,就说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贪得无厌,贸然出击,自寻死路,然后派个使臣去一趟长安,想来那位杜长史既然派出特使来见我,又说了那样的话,总不会没事惹事,硬要诬赖我突厥。”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阙特勤想起毗伽可汗刚即位的时候,倘若是那时候的兄长,一定会不分青红皂白立时勃然大怒,挥师要为自己的子民讨个公道。尽管那样只是一心想要恢复突厥荣光的兄长很莽撞很冲动,但如今没了锐气的兄长,他看着却更加心灰。
“兄长就不问那一支突袭云州的奇兵么?听说云州那边传了些风声出来,郁射部、艺失部、卑决部之所以会生出贪念,打算劫掠云州,其实就是因为被人花言巧语说动了,结果,人家一边利用他们的兵马,一边却打算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曾想被云州一口气全都吃了下来。尽管具体的情形打探不出来,但据那探子从三部的老弱那边打探到一些风声,游说三部首领的人,不是契丹人,就是奚人”
“我就知道是那些猪狗不如的贱种”
毗伽可汗大骂了一声,随即嘿然笑了起来,“不过,那贪婪的三部也好,背后捅刀子的奚人和契丹人也好,这次都得了教训丨让他们去承受唐人的怒火好了。让之前那女子来见我,她之前说得那样信誓旦旦,看来很得云州那位杜长史的信赖。没想到啊,阿史那社尔效忠的好歹是大唐天子,可竟然还有阿史那之女会效忠于区区一个云州长史阿阙,你说我在奏折上提这么一笔,那位杜长史打了胜仗,会不会反而被同僚疑忌?”
这个主意阙特勤很赞成。敌国少一个栋梁,突厥就少一个敌人。事实上,大唐的河西节度使萧嵩甫一上任,对付吐蕃最凌厉的一招,不就是用一招无中生有的反间计,让吐蕃可汗杀了悉诺逻,自毁长城?
然而,好好的盘算,却在他们召见了岳五娘,很爽快地对其直说了云州战况后发生了逆转。岳五娘一听云州大捷的内情,一时喜形于色,紧跟着便英姿飒爽地向毗伽可汗拱手行礼道:“可汗,行前杜长史就曾经吩咐过我,倘若此战得胜,他必然会上书陛下,允突厥于云州互市。如今江南到幽州的水路已经疏浚,从江南运来的茶叶从幽州转送云州,却是比西川更近,品质亦是优良。
还有这种好事?
毗伽可汗一下子喜形于色。大唐对于互市一直都是有控制的,因为用于交换战马的绢帛需要耗费巨大的财富,倘若不是他之前正好解了大唐燃眉之急,西受降城的互市都未必能开。而唐人中间如今盛行的饮茶风也从奚和契丹传到了突厥,至少就他个人而言,香浓可口的奶茶对他的肠胃帮助很大,至少他很少再有没胃口的时候。而这种好东西,自然是多多益善
“既如此,那我就静候杜长史佳音了耽误这么多天,你立时便启程吧
在突厥牙帐这些天,岳五娘虽说连睡觉帐外都守着有人,但她却不以为苦,这些天下来反而一连单挑胜了很多突厥勇士,一时牙帐上下很多人都知道了阿史那莫儿这个名字。此刻闻听可以回去了,她心中大喜,含笑一拱手后就立时告辞了。等到召集了才跟了自己大半个月的属下们启程离开,她从怀中拿出那金狼骨雕,心里轻蔑地嗤笑了一声。
从那些马贼战利品中翻找出来的这小玩意儿,还真是管用
而阙特勤阴着脸出了兄长的大帐,会齐了自己的部属,打算离开牙帐回自己的营地时,心中却是沉甸甸的高兴不起来。
区区一个杜士仪自然无足轻重,可是,他的兄长实在是太让他失望了甚至就连此次派往长安的使臣,也是想都不想就用了那梅禄啜,此人从崛起到现在不过数年,甚至胜过那些鞍前马后的元老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八十五章 云州宣抚使
一夜大雪,雪封云州,而后云州军上下里应外合,从伏击到守城,再到最后的反击和围杀,一场漂漂亮亮的胜仗固然让被骤然战云笼罩下的云州百姓们为之舒了一口气,但死伤亦是让人触目惊心。战后杜士仪便和王忠嗣联名上书,又在大雪化去之后逐步清理战场,安抚百姓,准备等朝廷旨意来了之后便全城庆祝。而围困云州意图破城劫掠的郁罗于所部因为死伤惨重,被俘者亦是不少,很快便被逼问出了来历。
正是出自奚族处和部的兵马。
奚族处和部因窥伺云州财帛人口,故而动了贪念挑唆突厥三部入寇,自己又跟在后头想要捡现成便宜。至于在云州城中派遣的奸细,自然也有数人,所以才能正好抓紧了时机来攻。而且,郁罗于固然死了,其副将却于脆利落地吐露出,正是因为奚王李鲁苏的撺掇,所以处和部俟斤方才派出了素来有勇将之名的嫡亲外甥率军前来,谁知道人马溃散,那位勇将死不瞑目的首级也正高高悬挂于云州城墙之上。
但这些都是上奏朝廷后,天子和朝廷大佬们要去忙活烦心的事了,杜士仪还有的是自己的事要做。在修缮城墙,安抚军民之外,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在云州城外的御河河畔,在下葬一众死难将士的同时举行公祭。一州之长祭祀河渎山岳倒是有过,但在太平盛世,祭祀死难将士的场合却极其罕见。眼看着杜士仪行礼致祭之后,将一爵酒洒在地上,就连第一次带兵便险些因为漏算而铸成大错的王忠嗣也是面色郑重。
在云州建守捉后,杜士仪前后募兵八百人左右,这也是天子在复置云州之初定下的额度,可再加上之前固安公主招募的,云州军足有将近两千之数。可即便如此,在面对众多兵马之际仍然险些应付不下来。相邻的朔州和蔚州虽有大同军和横野军,但铁勒拔曳固部和同罗部与突厥眉来眼去不是一天两天了,那两州纵有其他兵马,又怎可能轻易出击来援?
所以说,骤然复置的云州如今赫然顶在了最前面,云州守捉恐怕还要增加募兵才行
祭典上,杜士仪亲自写了一篇洋洋洒洒数百字的祭文,又勒石为记,颂扬了此次的一场大胜。虽说军中上下不少人仍然在心伤袍泽的死伤,但此次是大胜而不是大败,死伤者抚恤丰厚,活着立功的人亦是肯定少不了赏赐,所以,当杜士仪扬臂朗声说了一句,“卫我云州,扬我军威”时,只听得千余军卒齐声附和,竟是营造出了山呼海啸一般的声势来。
“死难者若为家中独子者,日后家属均由云州都督府每岁拨粮赡养,若膝下留有未长成之孩童,不分男女,一律官养。此次所获战利品,我已经上书陛下,拨出一部分,设立云州军属堂,教导军中忠烈之后,以告慰三军烈士在天之灵”
大唐立国之初,武风一度极其兴盛,而且战功的犒赏也是实打实的,从赐田到赐官赐勋,靠着战功封妻荫子,这便是府兵制真正的根基所在。然而如今去开国已经太久了,因为天下已经几乎没有田地可以赏赐军功,拿钱帛犒赏的话,没几次就要掏空国库,勋官更是已经成了烂大街的货色,所以,朝中大佬们大多对于开边之功抱着极其谨慎的态度。而此次收获的战利品已经足够抚恤和犒赏了,更重要的是家人子女无有后顾之忧,一时上下自是再次齐声欢呼。
至于这些安抚的措施,自不是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一套。杜士仪和王忠嗣商定之后,在上奏的时候就已经提了,如今钦使未来,两人就都得到了消息,索性就在今日这祭典上放出来安抚人心。前后几场大战,战死的足足有将近三百人,这些人中,大多数人是没有能力扶棺回乡的,所以都选择了就地下葬。而杜士仪直接选择了云州城西北距离御河不远的一座小山头,大手一挥题了英烈公墓,将其与民间坟冢区分了开来。如此一来,自然是让接下来的募兵之举更加顺利。
谁不想在公正明允,待下慷慨的主官底下谋生拼命?
而等到祭典过后,王忠嗣和杜士仪一同回城的时候,他却借口有话要说,和杜士仪双双落在最后。
“杜长史,经此一役,短时间之内,应该再无宵小敢打云州的主意,而云州虽为下都督府,却只设守捉,而不设军镇,募兵太多,恐怕会招来闲话。”这些都是王忠嗣在大捷之后就已经想到的话了,此刻说出来自然一气呵成,“况且,此次我们固然是因为消息不够确切,只是防备,而没有打草惊蛇地知会邻州,甚至也是堪堪赶在消息确凿之前禀报了太原府,可终究难免众口铄金。这些天应募为军的民壮已经多达千人,再这么扩充下去,云州军恐怕就超额太多了。”
“王将军好意提醒,我很明白。”
和王忠嗣打交道多了,杜士仪哪里不知道,这位名将格局已成,缺的只是磨练和资历,但也同样意味着,王忠嗣如今的城府还不算太深,就算有,也在自己的推心置腹之下消解了大半。所以,他很高兴王忠嗣悄悄提点了自己这么一句,点了点头后便笑着解释道:“百姓投军固然热烈,但我也不会照单全收,需得一一遴选。毕竟,经此一役,王将军威名必然名扬天下,圣人欣慰之余,恐怕是真的不会再留下你了。而你不在,收拢这许多新兵,操练就是大工夫。我上哪去找第二个王将军?”
“杜长史谬赞我了。不过,确实是兵贵精而不贵多”王忠嗣被杜士仪称赞得心中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大气。他毕竟是因为到了云州方才一鸣惊人的,当然不希望和自己搭档得不错的杜士仪因为急于求成而遭了什么变故。于是一路上两人说说笑笑,待到了都督府门口时,却只见赤毕已经焦急地等候在了那儿。
“郎主,王将军”赤毕快步迎上前来,拱了拱手说道,“太原府命人紧急传信,钦使已经过境太原,正往云州来。”
云州复置不过大半年,就陡然之间迎来了这样一场不小的战事,竟然最终神乎其神地以大捷告终,这样的结果上奏朝廷,纵使政事堂的宰相们并不是一条心,但最起码一定是要赏的。而天子耳边,王忠嗣本就有上奏密折的权力,杜士仪和高力士勾勾搭搭已经不是第一天了,还愁没人在李隆基面前说好话?于是,当远道而来的钦使风尘仆仆地赶到云州时,一见来人赫然是王缙,杜士仪便为之喜形于色。
虽然说出来绕口令了些,但这可是他妹夫的妹夫不过,也不知道是人来得太急,还是别人有心给他一个惊喜,他却不知道来的是这位。
故人相逢,却暂时还不是话衷肠的时候。作为此次的钦使,王缙自然带来了此次云州大捷的恩赏。云州都督府早已因为太原府的行文而做好了准备,只是迎来的既然是最相熟的亲朋,王翰崔颢等人自也人人高兴。而作为杜士仪来说,耐着性子磨完了一套繁文缛节,当听完这一整道长长的制书时,他自然为之大喜。
“周建司马,以申九法;汉用丞相,兼抚四夷。伐畔柔服,於是乎在。云中古郡,实曰新邦,四夷窥伺,百废待兴,不可不仰主官威谋。云州长史杜士仪,学综九流,才苞七德,武称敌国,文乃时宗。忧边之诚,所怀必尽。奉上之道,知无不为。今力克强敌,保云州不失,诚可嘉也。宜加朝散大夫,领云州宣抚使,封蓝田县开国子,其云中守捉,足额七千七百人,先于云州募兵三千人,置云中县,以备边防。”
自从大唐开国以来,除却都督刺史之外,边州也往往会置宣抚使,由刺史兼任,也就是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实例了。但是,边州多了,挂宣抚使的刺史甚至都督又有几人?如今杜士仪有了这样一个云州宣抚使之职,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募兵,辟署幕府,更何况扩充的兵员为足额七千七百人,如今先募三千,不但之前王忠嗣的忧虑不再是问题,由此一来,云州招纳流民的步伐还可以再加快一些。
至于那个爵位,大唐的国公可不如大明的国公只有寥寥几个那么金贵,满朝甚至邑号相同的国公都会存在,所以区区一个子爵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计。文散官亦是同理,要知道,当初王忠嗣养在宫中的时候才区区十岁,天子就已经赏了个五品的文散官了。当然,这也算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要知道他入仕至今将近八年,但文散官阶不随着职官,基本上没怎么挪动过,这一次却因为一场大捷而水涨船高,如今赫然职官、爵位、散官齐头并进迈入五品了。
而在他之外,王忠嗣的赏赐就要含糊多了。大概天子也念及自己这假子跟到云州来并没有什么名义,只是用华茂的词采褒奖了好一通,最终却只是给了个上护军的勋官,祁县开国子的爵位,余下就是召其回京。尽管这是杜士仪和王忠嗣彼此都心照不宣的事了,杜士仪还是惋惜到了极点。
这样一个名将种子要是还能留几个月有多好?至少可以把资历经验军略不足的侯希逸罗盈南霁云全都给他带出来都怪那些贪得无厌的突厥人和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