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一章 吾儿广元,采煤供幽州
初为人父的喜悦,对杜士仪来说,竟然还胜过当年状头及第名扬天下的时刻。接过那个软乎乎的襁褓,看着里头那个脸上皱巴巴的婴儿,他简直有一种不敢相信的感觉。他忍不住伸出食指,戳了戳孩子的脸颊,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孩子睁开眼睛呆呆地看着自己,旋即哇地一声大哭了起来。他被这哭声吓得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讪讪地将孩子交给了赶紧伸手来抱的固安公主。
等到孩子哭声渐歇,他突然想到了一个极其重要的问题,赶紧开口问道:“对了,幼娘这次是未足月而生产,这孩子可要紧么?”
“分量是稍稍轻了一些,但所幸如今这天气已经开始热了,早产的月份也还好,总比冬天好养活。至于幼娘,我才问过稳婆,恐怕是她昨日静极思动,在外头多走了几步,这才以至于孩子早产了小半个月。”固安公主笑着解释了一句,正想要再说什么,却只见杜士仪直接从身旁掠过,竟是径直冲进产房去看妻子了。见他如此性急,她哑然失笑的同时,心中却也不无赞许。
多少男人都是重子嗣多过重妻子,她这阿弟却是不一样
在阵痛中度过了昨日下午和晚上,一直等到过了子时方才生下了这个儿子,王容早已疲惫得一动都不想动。可刚刚在发动之前最最痛苦的那段时间,她却听到杜士仪在外头训丨斥崔颢的声音,尽管明知道不该分心,但她还是忍不住分神去听,到最后又是感动又是欣慰,反而奋起余力将孩子顺顺利利生了下来。此时此刻,当这满屋子血腥气远未散去的时候,杜士仪不嫌腌膜就这么进来在身旁坐下,满头大汗的她不禁用虚弱地嗔怒了一声。
“快出去,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别那么不守规矩”
“我这辈子就没多少次守过规矩。”杜士仪用帕子给王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珠,一侧头见张耀已经又把孩子抱了回来,他少不得接过来笑着抱给了妻子瞧看,“你看看,这小家伙是像你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只这头上的毛发实在太稀疏了,哭声倒是挺大的。”
“这眉眼像你多一些。”王容想起孩子刚生下来时并没有第一时间啼哭,而是在众人的惊骇和紧张之中无意识地睁开眼睛四处瞧了一会儿。明明她是听说过,刚落地的孩子根本看不见,可那会儿对上孩子的眼睛,她还是有一种呼吸摒止的感觉。直到稳婆在孩子的屁股上不轻不重打了一巴掌,方才想起了那响亮的婴啼。此时此刻,她很想去亲亲这个来之不易的儿子,但微微抬了抬手,最终还是放了下来。
被王容这么一说,杜士仪又看向固安公主和张耀,听到她们全都异口同声说和自己像得很,这年头没有玻璃,只有铜镜和水盆,无法将自己容貌看得分明的他当然相信,一时更是心花怒放。可等到乳母上来诚惶诚恐地接过了孩子,他方才猛地想到,因为这孩子落地比预想之中更早,他起头就没选定名字,这会儿就更加犯愁了。于是,他仔细嘱咐了王容一切要当心,自己则快步往外行去,嘴里还不忘喃喃自语。
“小一辈当中似乎是排行二十五?要不是我晚婚晚育,怎也不至于让他轮到这样一个不好听的排行,还是回头写信问问长安老叔公,是不是还有其他人赶在他前头……咳,我也糊涂了,回头问十三娘就好……倒是这名字,实在是愁杀人”
治理一地面对强敌都从来不曾发愁的杜士仪,竟然会为了儿子的名字而愁眉苦脸,其他人眼看着他消失在门外,就连稳婆也忍不住暗地掩口偷笑。固安公主就更不用说了,她喜不自胜地坐下来对王容说,杜士仪承诺了她当孩子的于娘,王容自不会反对,两人说说笑笑好一阵子,王容突然就想起刚刚崔颢在外头嚷嚷的话:“对了阿姊,听说十三娘已经到怀仁了?”
“似乎是到了。”固安公主先是一愣,旋即便笑吟吟地说道,“这还真是巧,你刚刚得子,她就到了。这样,我瞒着阿弟派人去接了她来,给他一个惊喜,你们姑嫂好好叙一叙别情。”
王容本待反对,可见固安公主说着就立时起身出去了,张耀紧随其后,想到这位贵主素来雷厉风行的性子,她最终还是打消了把人叫住的念头。长安虽好是故乡,可父亲和兄长都是男子,嫂子们虽是女人,却和她完全不能交心,反而是因为杜士仪,她平白多了固安公主和杜十三娘这一双姊妹,更不要说还有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这两位疼爱她的长辈,玉奴这个成日里师娘二字不离口的乖巧孩子。现如今,她更是多了一个骨肉相连的儿子
老天对她何其优厚
京兆杜氏,虽则是按五服之内的所有同族来叙排行,但因为各房有各房不同的取名章法,因而起名字的时候,却也不用考虑别家从的是何字。如今不同汉时,单名双名均无不可,杜士仪身边那字纸篓里,也不知道丢了多少划了无数墨线的字纸。此时此刻,耳听得阵阵鸡鸣,显见得天都快亮了,他无可奈何丢下笔起身,负手走到窗前时,不禁心中一动。
他和王容,初见于上元节,而这又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不如便曰元?文才武略固然重要,可这些是否出类拔萃却要看天赋,真正不可或缺的却是他之前对固安公主提过的——心胸。
于是,当他复又回到书案之后时,铺平白麻纸,提笔蘸墨后写下的,却是他在之前无数个日夜苦苦琢磨,如今终于豁然贯通后为儿子起的名字——广元
杜长史喜得贵子这个消息须臾便从都督府中传到了云州城里,自是各方来贺。然而,杜士仪在打起精神见了些前来道喜的人,午后睡了一个多时辰补眠之后,这才得知,昨日和崔俭玄杜十三娘夫妇抵达怀仁的消息一同来的,还有王泠然替杜十三娘捎带的一封信。因为崔颢得信之后被他给训丨懵了,再加上王容临盆的消息很突然,根本没来得及拿出信来。所以他竟是直到傍晚方才拿到了这封信。他原以为是妹妹缜密,写信来说些已经安顿好了的话,可看完之后就陷入了沉思。
宇文融昔日括户登籍的人口,如今因为政令优惠期满而大量逃亡,这固然是不可避免的,可云州因为新建而得利,邻近各州却因为流失人口而苦恼,长此以往,此消彼长,纵使再正人君子也会生出怨尤来。正如同李橙让妻子通过杜十三娘暗示他的一般,他恐怕要找些好办法弥补一下。
轻轻的叩门声后,陈宝儿进了书斋,拱手施礼道:“杜师,我刚刚从外头进来时,见是王法曹风尘仆仆回来了,但他先去见了郭参军”
听到王芳烈回来了,杜士仪想起之前托付其去寻找石炭,也就是天然裸露的煤矿资源,他不禁眼睛一亮。然而,王芳烈去见郭荃,而不是先来见他,恐怕是还有什么其他缘故。因而,微微点了点头后,他就把要往京城写的几封信交给了陈宝儿,口授了大意让其自己斟酌语句之后,他就出了书斋前去郭荃的直房。
录事参军总判各曹,也是整个都督府最重要的职位之一,所以,当初李隆基别的属官暂时不置,录事参军却例外。尽管杜士仪带了不少帮手来,但他很庆幸能够挖到资历经验无一或缺的郭荃。倘若不是这么一位足够总揽各曹的能手,如今的云州也不可能这般政令通达。于是,在郭荃的直房门外一站,他就听到了里头王芳烈和郭荃的交谈声。
“平城火井,我从小就见过,可那时候父亲也好,白登山的其他人也好,都说是天罚,所以我一直不太敢接近,可这次按照杜长史的话去挖了一些出来,我这才发现,竟然是和柴炭并无太大不同。郭参军想想,无需采薪,无需烧炭,冬日采暖,冶炼箭矢,烧制陶瓷,这些就都可以便利地完成,可以节省多少劳力?”
“所以我才要亲自去。你说容易开采,但首先,既然时不时就会自己烧起来,开采的时候会否造成人员损伤,会否动摇人心?这是其一。其二,成本和盈利,如果真的比采薪烧炭优越,这自然是好的。但问题在于,按照杜长史的计划,云州也就是云中县的人口,要先控制在八千,这八千口人春夏秋需要多少石炭,而冬日又需要多少?多开采出来的,该怎么办?这些东西既然容易自燃,应该不是能够随便安放的……”
听着郭荃一句一句问得王芳烈哑口无言,杜士仪不禁笑了起来,随即就迈过门槛进了屋子:“老郭确实仔细,这些都是不得不考虑的事。不过,我却有一个主意,疏通了御河之后,江淮的粮食以及出产,我们这里交易的毛皮和药材,可以通过御河加上桑于河,然后从幽州的永济渠转运,但粮食贱,占船多,毛皮和药材等物贵重,占船少,如此不少船就要空载回去,太浪费。你们觉得,倘若让这些船运煤……就是石炭去幽州呢?要知道,幽蓟之地,可不是废置多年的云州”
杜士仪还有一句话卡着没说,无论是幽州,还是整个河北道,从军器监到瓷窑众多的人口,用炭量极大,也许这种办法,可以北结幽州,缓解一下人口流入云州对河北道州县带来的压力。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二章 双姝使幽州
在如今只有四个坊,总计人口尚不到六百的怀仁县呆了两日,杜十三娘便得知嫂子为兄长生下了一个儿子的消息。因此,固安公主既是派了人来接,她在和崔俭玄商量之后,便立刻带着一双儿女赶往了云州。她这还是第一次离开两京走这么远,前时怀仁县那一穷二白的景象固然让人心头沉甸甸的,但一到云州,城外城墙高耸,威武肃重,城内车水马龙繁荣昌盛的景象之后,她又是讶异又是自豪。
这便是他的兄长一手打造的云州
马车行在大街上,因见路上除了人来人往,最多的就是马车,杜十三娘忍不住心中疑窦。两京马价不菲,就算云州乃是边塞,又和奚人以及突厥互市,可马匹应该更多的用作战马,怎会有这许多的马车?因为今次是张耀亲自来接的她,她少不得便把这个问题问了出来。
“原来娘子是好奇这个,其实说起来也简单得很。”张耀早已由固安公主放良,但主仆情深,她根本无心离开主人去别处生活,再加上掌管着固安公主身边最精锐的一支狼卫,她的见识绝不逊于玉真公主身边的霍清。此时整理了一下头绪,她就娓娓而谈了起来。
“历来城池之中的居人,官员、士子、商贾、百工,虽有农人,但决计不是主流,因为农人要耕耘方便,大多数会在分给自己的土地旁边建宅居住。可如今的云州,农人几乎都是居住在城内的。”见杜十三娘心有所悟,张耀就继续解释道,“这是因为云州城为默啜所破之后,一度废置了四十年,徙居的百姓固然是冲着云州分地,官给种子,又借给耕牛,这一条一条的优惠措施,此前的战事也无往不利,但毕竟谁都担心定居云州城外,倘若遇到兵灾会连命都保不住。”
杜十三娘已经隐隐明白了张耀的言外之意:“所以,云州最初唯有一县,也就是云中县,在云中县之外,甚至没有什么村镇?这种马车,恐怕就是阿兄特意设置,给农人进出方便的?可是,这些马匹的耗费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云州都督府其他人就没有一点异议?”
“怎么会没有,郭参军一直埋怨杜长史就知道花钱,哪怕象征性地收个一文钱也好贴补贴补,结果给杜长史顶回去了。杜长史说,一文钱对于官员来说固然无所谓,但对于生活辛苦的农人来说,每日节省一文钱,一年就是三百六十文,再添些就够买一口猪了。而对于云州来说,不能用作战马的驽马,即便货卖也不值多少钱,索性用作公共马车,那么,在云州暂时不建村镇的情况下,农人们就可以多很多便利。那些马车固然没有咱们的马车舒适,里头也要塞上更多的人,可终究比两条腿强。不过杜长史还是吩咐过,千万不可超载,否则出了事故一定追究到底”
这一个个新名词说得杜十三娘心情激荡。她一直都觉得,兄长是最能于最善良最聪明的人,而现实也证明了这一点。能够在那样薄弱的根基上把云州打造成如今这幅光景,除了自己听到的,阿兄必然还在其他上头动了无数脑筋
云州都督府后院书斋中,杜士仪照例把自己最信得过的这些人召集了起来,商量王芳烈找到的露天石炭开采事宜。对于这种新鲜的资源,一个个人传看着那黑不溜秋的东西,固然博览群书的如王翰也曾看到过相应记载,但真正看到实物又是另一回事,而崔颢显然还没从杜士仪义正词严的训丨斥之后回过神来,端详了一会儿就心不在焉地交给了一旁的罗盈,结果罗盈还没来得及看个仔细就被岳五娘劈手夺了过去。
“这石炭是好东西,要知道,伐木为薪,烧薪为炭,这两个工序才能完成的事,现如今却只需要一步就行了,你们还有什么可犹豫的?”
岳五娘这话一出,郭荃登时无可奈何。这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岳娘子算是整个云州集团中最难以捉摸的,固安公主是为了避嫌,等闲不参与议事,王容则更不想背上妇人于政的名声,唯有岳五娘不畏人言,想来就来。
此时此刻,他少不得端出了自己对王芳烈说过的理由,可还没等他紧跟着把杜士仪的意见说出来,下一刻,岳五娘便眉头一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云州人口用不了这许多,但幽州难道不需要?上次我去定州见裴将军的时候,他还提过,定州重镇,薪炭用量极大,北平军附近的树都快被砍伐光了他甚至说,前几年河北大水,便是因为各州采薪太多。”
在如今这种年代说什么森林保护水土流失,这种太过超前的思维一定会被人当成是疯子傻子,所以杜士仪压根没打算拿出这种论调。可裴昙一个武者竟然会这么看,他不禁心中暗自啧啧称奇,然而,更惊叹的还有岳五娘这转动极快的思维。
于是,他当即笑道:“岳娘子所言,也就是我想说的。苗六郎之前对我说了,御河不日就能通航,但因为这条水路泥沙量不少,再加上每年很可能要断流数月,如今这几个月一定要抓紧。石炭之事,最便利的就是水路运输,所以幽州自然是最稳妥的选择。但此事说小不小,得有人去一趟幽州才行。”
州官县官等闲都不能越过治所前往别地,倘若王容不是在坐蓐,而且刚刚得了一子,杜士仪自然信得过妻子的能力和手腕。固安公主的身份太过敏感,如今也不是云州缺粮之际,不好随便再满世界乱跑。至于其他人……
他正在思量,外头突然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杜长史,崔明府的夫人到了。”
崔明府的夫人……杜士仪竟是先愣了一下,随即方才反应了过来——竟是妹妹杜十三娘到了云州?怎么来的?谁去接的?
其他人也正在各自或纳闷或惊诧,一直满头速记的陈宝儿抬起了脑袋,却是轻声说道:“我听说,贵主把张娘子派出去了,兴许是贵主去接的人。杜师刚刚不是说得有人去一趟幽州么?杜娘子和岳娘子一块去一趟如何?”
此话一出,原本就跃跃欲试的岳五娘登时眼睛一亮,郭荃更是哈哈大笑道:“没错,我们一个都没法脱身,但女人就不同了。杜娘子心细,岳娘子艺高人胆大,这相辅相成,岂不是最好的搭配?不过,得先征求崔明府的同意才行,这一去可不是三两日就能回来的。”
而王翰则是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如果没记错,杜长史的叔父,去年吏部集选仿佛有所收获,任所正是从前呆过的幽州。”
“好好好,我家十三娘才刚到,你们就全都惦记上了”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可心里却有所意动。妻子不能外出,但杜十三娘身为他的妹妹,又是怀仁令崔俭玄的夫人,这一重身份应该是够格了。当然,他此时此刻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吩咐了一声先散了,就匆匆出了门。
而其他人正打算离开时,岳五娘一个箭步来到了陈宝儿跟前,笑吟吟地说道:“宝儿好样的,这样的好事就得先想到你岳姨,回头我觅几本绝版古书送给你”
陈宝儿见岳五娘摆着长辈的架子就要来摸自己的脑袋,赶紧往旁边躲开,讪讪地说道:“我只是随口说说,还得杜师答应才行。”
“他没人使唤,我不去,他放心让他的宝贝妹妹一个人去河北那种民风彪悍的地方?”岳五娘信心十足地轻哼一声,扭头见罗盈以手扶额悄悄要溜,她脚下横移两步,挡在了他身前,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怎么,罗郎你也不想让我去?”
这罗郎两个字,罗盈自从抱得美人归之后就没听到过几次,这会儿听到这个甜得发腻的称呼,他本能打了个寒噤。眼睛再瞥向侯希逸,希望这位帮自己打个圆场好脱身的时候,他却瞳孔猛地一缩,那没义气的家伙竟是溜得最快的一个不但侯希逸,王翰郭荃崔颢,每个人都走得飞快,王翰甚至还回身对他打了个自求多福的手势。这下子,无可奈何的他只能讪讪地说:“我不是担心路途上有什么危险么?”
“什么危险?再危险能有我去突厥牙帐时危险?”
那次我不是根本拦不住你么?
在妻子的瞪视之下,有理说不清的小和尚异常郁闷,浑然没注意陈宝儿也蹑手蹑脚从后门溜了。
而杜士仪匆匆赶到后院时,正好和刚刚从王容坐蓐的产房中看了嫂子和侄儿的杜十三娘撞了个正着。尽管兄妹俩也就是阔别一年多,但看到杜十三娘那日渐丰润甜美的五官,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当年那个执拗到认死理的小丫头。他快步走上前去,直接如同旧日一般将其拥在怀里,好一阵子松开后方才欣然笑道:“十三娘,这次得你和崔十一一块帮我排忧解难了。”
尽管那忘情相拥不合礼数,但杜十三娘只觉得是应该的。听到兄长这见面的第一句话,她几乎想都不想便坦然应承道:“那是自然崔郎自从知道要到云州来便喜不自胜,我也是一样阿兄,我们终于能帮上你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三章 宇文拜相
对于小侄儿,已经有三个孩子的杜十三娘自是数不尽的喜欢。倘若不是因为她那早出生几个月的孩子也是儿子,怕不得趁着这机会直接把儿女婚事都一块定下来,但打定主意异日一定要让两个同龄表兄弟更加亲近一些。至于杜士仪此后提出的前往幽州一事,她在微微蹙了蹙眉之后,便轻声说出了一个消
“叔父闲置了这么久,去年年末的时候,终于得了个不错的机会。幽州长史赵含章因为看过旧文卷,又听说此前任过幽州都督的王竣就曾赏识过叔父,所以就花了点力气帮忙,叔父如今改任渔阳县丞。”
渔阳县?
出仕那么多年,又是京兆杜氏子弟,磕磕绊绊到现在只任了一个渔阳县丞,杜孚的仕途自然可算是荆棘遍地了。但倘若不是前年年末自己成婚的时候,杜孚奔前走后很是有些苦劳,杜士仪也不会抹平了昔日旧事,请人婉转在吏部侍郎齐潮面前说了几句好话。想到如今的杜孚应该不会再对杜十三娘冷漠到一丝照应都没有,他对于妹妹此行也稍微放心了些。
“渔阳直属幽州,而且旁边就是静塞军,看起来,赵长史对叔父倒是颇为看重。”杜士仪想了想,最终轻声说道,“既然要去,你不妨就顺路去渔阳县拜访一下叔父。石炭的交易,我希望能够成为云州和幽州的长久交易。据我所知,比起柴炭,石炭冶炼兵器会更胜一筹,想来设在幽州的军器监对于这个也会感兴趣的。另外,你也替我捎带一个消息,云州会于近日开始,渐渐收拢徙居民户优惠政令的力度,从授田到免租庸调逐步开始全面收拢。”
听到这话,杜十三娘立刻明白了过来:“阿兄是因为晋阳令李明府让我捎带的话,所以……”
“嗯。”杜士仪轻轻点了点头,“云州涌入的人口,大多数是来自于逃户和流民。去年涌入的那些,是各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走的那些不在籍的人口,但今年就不一样了。各地在籍人口的逃亡数量日日渐增多,也就是说,宇文融之前检括逃户的效果几乎已经渐渐退散,而且正在回复到从前那种状态。故而逃亡的趋势可以说是波涛汹涌。作为主官,即便可以想办法欺上瞒下,可人户逃亡,也就意味着税赋要摊派到留下的百姓身上,这样饮鸩止渴很可能出乱子。所以,云州不宜再继续大张旗鼓挖人墙脚了。”
“可阿兄才刚刚复置怀仁县,那里的人口不过数百,要是不再收容逃户,这怀仁县岂不是白白荒废?崔郎这个县令不是成了虚有其名?”
“哦,你是为阿兄我担忧呢,还是为崔十一那小子担忧?”
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立刻嗔怒了起来,他就淡淡地说道:“表态而已,至少这个态度能够让人不那么恨我。但是,正如同我会用向幽州输入石炭,来缓解河北道那边的敌意,那么,我也会再想想办法,缓解一下河东道,尤其是太原以北这各州刺史对我的不满。至于人口,只要云州看似政令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哪怕优惠政令稍减,总会有人迁徙过来。要知道,如今天下有闲田的地方,已经很少了,而像云州这样曾经作为北魏都城,周围有不少膏腴无主之地的州,更是绝无仅有”
尽管杜十三娘是自己的妹妹,但毕竟是崔俭玄的妻子,杜士仪还是吩咐信使紧急跑了一趟怀仁,在带来崔俭玄虽同意却埋怨了好一通的口信后,杜十三娘便在一行随从的护卫下,和岳五娘一同启程去了幽州。而她一走,杜士仪在清点了云州户籍的资料,确定复置不过一年多的云州,已经拥有了人口近万之后,便果断召集都督府属官之后,将徙居优惠政令做了相当的改动。
授田百亩改成了五十亩,免租庸调五年改成了三年,但没有取消的还有官给丁口的口粮、种子、农具、耕牛等等。而新近徙居云州的人口,一律安置在怀仁县,云州暂停登籍。
就在他思量着如何与或人口流失严重,或只有过境人口而无登籍人口的几个邻州和缓一下关系的当口,一条大消息经由官方渠道飞速送到了云州都督府
魏州刺史兼户部侍郎,充河北道宣抚使,检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沟渠堤堰决九河使宇文融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
当杜士仪告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郭荃简直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在宇文融麾下鞍前马后奔波数年,对这位提拔任用自己的老上司是感恩戴德敬服备至,一直觉得宇文融被贬斥是成了牺牲品,所以最最高兴的就是他了。他甚至振奋地握紧了拳头道:“有了宇文相国在朝,云州的日子应该更加好过了。”
“未必。”尽管很不想打击郭荃,但出于打预防针的考虑,杜士仪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你怎么不瞧一瞧,这次政事堂大换血是怎么个结果?”
郭荃为之一愣,随即才有些讪讪地说道:“源翁虽然罢侍中,只为尚书左丞相,不继续在政事堂了,但他为相这么多年,陛下兴许只是体恤他年老体衰
“谁说我是给源相国抱不平?九年的宰相,自开元以来何尝有过?如今体面退下,源相国只会如释重负,至于我就更加没什么意见了。你且看看,加中书令的萧相国,在河陇曾经立下赫赫战功,听说本就是个颇具攻击性的人。和宇文兄恐怕难以相谐。这也就算了,最最重要的是,这次拜相的还有兵部侍郎裴光庭。”
“闻喜公之子?”郭荃为京官多年,对朝廷人事还是有些了解的,“相比宇文相国和萧相国,裴相国的资历人望,似乎稍有不如。”
“你错了,萧嵩乃是萧踽之孙,裴光庭是裴行俭之子,父祖都是高官,和一度因为家里长辈被贬而仕途蹉跎的宇文兄相比,他们的根基要强大得多。”杜士仪也懒得一口一个敬称了,直截了当地揭开了这一层幕布,最后却又在心里感慨。
就算是昔日盟友李林甫,这次也未必会和宇文融一条心。幸好他早早躲出了长安,避开了这么一场政治风暴
九年宰相,最终全身而退,源乾曜对于这个结果,可以说是满意到十分了。尤其当宇文融这个新任黄门侍郎客客气气到他的私宅探望时,他更是流露出了闲适自如的心态。作为曾经被源乾曜举荐的人才,如今又成了门下省实质上的掌权者,宇文融少不得向源乾曜请教,可谁知道源乾曜一路顾左右而言他,没有一句实诚话。久而久之,宇文融不禁有些不耐烦,最终便有些生硬地拜辞离去。
他这一走,原本陪侍在侧的侄孙源光乘不禁不解地问道:“叔祖为何对宇文相国语出敷衍?”
“宇文融来拜访我,是因为我一是他的荐主,二是门下省从前的长官,三是前辈,所谓请教也只是客气,而非真心,我犯得着对这位新科宰相说不好听的话?”源乾曜斜睨了一眼源光乘,似笑非笑地说道,“我记得哥奴从前和宇文融好得仿佛能穿一条裤子,可这次宇文融拜相,他的反应倒似乎平淡得很哪。据我所知,他往裴光庭家里去的次数,比造访宇文融家里的次数要多得多。
李林甫和裴光庭之妻武氏有一腿,这么隐秘的事,哪怕连与其交好的源光乘也不知情。可是,李林甫和裴光庭交情不错的事,他却是知道的。所以,对于叔祖父点穿了他这是为李林甫,或者说为裴光庭来打探,他就有些坐立不安,又逗留片刻便赶紧匆匆告辞。虽则有些狼狈,但最重要的一点,他还是打探出来了。
那就是源乾曜对宇文融并没有太深的香火情分,也就是说,宇文融不会接过源乾曜这些年经营的人脉
而先后打发走了宇文融和源光乘,源乾曜从玉枕边取出了昨日刚到的一封信,聚精会神又看了一遍,嘴角边方才露出了一丝笑容。宇文融是他举荐的,但此后大刀阔斧做出了政绩也得罪了人,和他的牵扯很少,谈不上帮他,抑或者是害他,但杜士仪就不一样了。无论在门下省他之下当左拾遗,还是出外为成都令,又或者调到御史台,还有中书省李元麾下,杜士仪和他素来是很亲近的。逢年过节送礼也不是别人逢迎巴结或是敷衍的那一套,每次东西都送到了他的心坎上。
就如同这一次,杜士仪知道他有阴虚体弱,心悸失眠,故而送的是来自鞍羯的雪蛤油
而杜士仪在信上,竟是还用晚辈特有的耍赖语气,请他千万帮忙留心一下王毛仲,别又让人在背后捅了他的刀子。
“这个小子,官做得越来越大,脾气倒还是老样子。这些年和他硬顶的人多了,有几个好下场的?还真是逢凶化吉的福将。”源乾曜自言自语了一句,最终把信拢入了袖中,却是又低声喃喃自语道,“至于王大将军,这次不用你操心了,已经有人瞅准了机会拉其下马”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四章 口蜜腹剑
兴庆宫,南薰殿。
相传南薰乃是虞舜所作的《南风》歌。其中,那句‘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更一直被人作为虞舜体恤百姓的典范。所以,兴庆宫中的殿阁楼观,都是李隆基亲自所拟,这座位于兴庆宫之东,瀛洲门以内的大殿,便起名为南薰殿,可平日里更多的是李隆基用来打坐论道参禅,比如司马承祯便出入过很多次。但今日身处此间的,却不是那些佛道之人,而是吏部侍郎齐潮。
偌大的地方只有君臣两人,所以,李隆基那犹如针刺一般的目光全无遮挡,都由自己一个人承受了,说实话齐潮的心里不是不发怵的。可拉弓没有回头箭,他只能硬着头皮使劲镇定心神坐在那里,等待着天子最终的判断。
“朕自从藩邸开始,王毛仲就随侍在身边,他固然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但在朕面前素来恭顺,所以朕一直容忍他到现在。”李隆基字斟句酌地说着,想到刚刚齐潮在自己面前直接撕开了北门禁军犹如铁盘一块的现状,自是觉得触目惊心。因见齐潮低头口称陛下英明,他便淡淡地说道,“只不过,从前固然也有人说过王毛仲的不是,却不曾有人如你这般危言耸听。”
“臣乃是一片公心,绝不敢欺瞒陛下。”
“朕知道你是大公无私。”口中这么说,李隆基对于齐潮的意图,自然不会不清楚。要知道,张说之后他提拔的那几位宰相,李元曾经是户部侍郎,裴光庭曾经是兵部侍郎,在尚书省六部的排名中,还在吏部之下,齐潮这个吏部侍郎生出这种念想也尚属正常。如宋憬韩休这样生性峭直的,也曾经劝谏过他不要太过偏爱王毛仲,可谁也不如齐潮这样把一个严峻的事实直接放在他面
见齐潮再次深深拜下,李隆基便轻声说道:“此事朕知道了,待细细思量后再作措置。”
“是,但王大将军为陛下近臣多年,禁宫之内恐有眼线,君不密则失臣,还请陛下为臣隐匿风声。”
“朕明白,你退下吧。”
等到齐潮退出了南薰殿,他长舒一口大气,这才看向了亲自守在大殿之外的高力士。交换了一个不易为人察觉的眼神之后,他没有和高力士交谈半句话,径直下了台阶离开。而高力士看着齐潮远去的背影,唇角流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
齐潮和他私底下的交情相当不错,此次没有从李隆基暂时已经放下的云州粮价风波入手,而是再次揪着王毛仲在北门禁军当中交接党羽为名,这就足够让早已生出疑忌之心的天子多多思量了,这把火只要能够烧得好,他忍了王毛仲那么久,总算可以出头了
萧嵩和宇文融拜相,这早在几个月甚至一年前,就已经露出了征兆,但裴光庭拜相,却可以说是天子令人出乎意料的一步棋了。就连裴光庭自己,也有被大馅饼砸中的感觉。然而,身为裴行俭之子的他继承了其父的喜怒不形于色,别人看不出来他在心里有多么狂喜。然而,在这几年和他颇为交好的李林甫面前,他就不会遮掩得那样严严实实了,尤其是李林甫说出了一连串不重样的恭维话之后。
“相国如今拜相,可谓是众望所归,闻喜公在天有灵,也一定会觉得后继有人。”用这样一句话作为最后总结之后,李林甫觑了觑裴光庭的脸色,见这位往日不苟言笑的同僚虽只是稍稍动了动嘴角,但显见心情很好,甚至连他隐去裴兄而只称相国也没有谦逊,他就知道,果然正如自己所料,裴光庭面上谦逊,但心底里却是个极其傲气的人。于是接下来,他就抛出了自己预备已久的一个包袱。
“听说,近来吏部侍郎齐潮,常常出入兴庆宫伴驾。”
尚书省六部之间,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等级序列。从前的尚书左右仆射,也就是现在的尚书左右丞相,是第一序列;六部尚书,是第二序列;吏部侍郎和尚书左丞,是第三序列,而剩余的五部侍郎以及尚书右丞,则是第四序列。这四大序列中,由下而上曰迁,由上而下曰转。而六部之间的细微差别,则是按照工、礼、刑、户、兵、吏来排列,吏部毫无疑问是六部之首。
所以,裴光庭从开元十三年封禅泰山之后出任兵部侍郎,相比开元十四年从尚书右丞任上迁吏部侍郎的齐潮相比,资历上看似差不多,但往日在六部之中,还要逊色齐潮几分。然而,吏部侍郎有两人,吏部另一位侍郎苏晋也是赫赫有名的才子,如此算来,独掌兵部武选事的他方才显得更加从容一些。一想到萧嵩乃是军功拜相,而宇文融则是因救灾和财计出众,他不但看上去最碌碌无为的,而且还有齐潮这样虎视眈眈的人窥伺其后,他不禁有些微微色变。
“齐侍郎一直圣眷颇佳,在外风评也很不错,觊觎相位也在情有可原。”李林甫不动声色又加了一句,见裴光庭果然更加面露阴霾,他便故作失口地说道,“只不过,听说他近来常常让人打听北门禁军的事,这倒是有些奇了。他是吏部侍郎,又不是兵部侍郎。”
有了李林甫这番明示暗示,裴光庭在事后自然少不得让人去盯了盯齐潮的行踪,结果却让他大吃一惊。
看似道貌岸然的齐潮,竟然和中官高力士很有关系当年自己的母亲库狄氏就常常出入宫中,深受武后宠信,他很清楚这样的剑走偏锋会有怎样的奇效。倘若可以,他恨不得立时三刻让人散布齐潮和高力士勾结的消息,但理智却告诉他此法不可行。再联想到李林甫透露的齐潮在盯着北门禁军,他本打算给王毛仲透个消息,可这一晚上禁不住妻子武氏媚眼如丝地打探,他最终和盘托
“唉,我才拜相几天,就有人这般不甘心地盯上了我,实在是可恨”一口气说完,裴光庭忍不住苦叹了一声。
“原来裴郎是为了这事担心。”半老徐娘的武氏侧卧着勾住了丈夫的脖颈,轻声说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你怕透露给王毛仲,回头若是圣人真的厌弃了他,他再供出你来,反而让你失却圣心,可如果你不是做得那么明显,不就行了?你要知道,王毛仲在朝嚣张跋扈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对他看不顺眼的人不是一个两个,只是碍于圣人的心意,所以除却宋憬韩休这样不怕死的,别人不敢惹他。但只要流露出一点口风,说是圣人对王毛仲不满……”
裴光庭一下子愣住了,随即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样就会有人为了邀名甚至于升迁,破釜沉舟上奏王毛仲的诸多不法?可如果这样,和齐潮未必能扯上关系。”
“裴郎怎么这般粗疏”武氏整个人往前头挤了挤,又贴近了裴光庭几分,声音一时更加低沉了下来,“倘若那个有心邀宠的不是别人,而是齐潮的至交呢?”
“果真妙计”裴光庭一时精神大振。他哈哈大笑了一声,紧紧将妻子揽在了怀里,“贤妻真真好妙计”
武氏如同小猫似的蜷缩在裴光庭怀中,心里却笑得更欢了。李林甫这一计,还真的是算无遗策。只要把齐潮拿下,哪怕现如今暂时得不到吏部侍郎一职,但李林甫在裴光庭这里透露消息的情分,裴光庭是一定会记住的,日后总会第一个想到他。
“哥奴啊哥奴,我这次可是帮了你大忙”
而裴光庭则是得意地挑了挑眉。如果能够把齐潮换下去,那么到时候,想办法让宋憬再上一步,吏部尚书的位子他就可以兼过来。如此一来,在中书省不得不低萧嵩一头的他,就可以在别的地方扳回一局。
两日之后的傍晚,当高力士习惯性地总览了一下送到御前的奏疏时,他猛然间瞳孔一缩,从中拿出那一份一下子就吸引了自己眼球的之后,他一目十行一扫,一颗心就完全沉了下去。这奏疏辞采华茂引经据典,可所言不是别的,赫然是参奏王毛仲的,列出的罪名之中,多数都是他和齐潮密议,在御前参奏的那几条。尤其是看到最终的署名时,他忍不住把齐潮骂了个狗血淋头
麻察……那麻察是个什么货色?连大理丞都当不好的家伙,齐潮竟然敢对这种人透露御前最隐秘的消息,是不是疯了?
然而,事情已出,瞒是绝对瞒不住了,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李隆基在之后阅览奏折时看到了这样一份东西,接下来雷霆大怒,继而更是直接把齐潮召来,劈头盖脸痛斥了一顿。而在此之后则是把王毛仲召入了宫中,好一番劝慰安抚
仅仅是次日,因为在出城为麻察践行,多喝了几杯再加上自鸣得意,于是泄露了禁中之语的齐潮便因交构将相,离间君臣,丢了吏部侍郎之位,一路直贬高州良德丞,麻察亦是贬浔洲皇化尉,一对难兄难弟离京之日却几乎断交,可无论如何,他们不得不到岭南去数上三五年星星了。
煮熟的鸭子飞了,高力士只能暗自埋怨齐潮交友不慎,识人不明,却压根没想到斜里查出来搅和了他这如意算盘的,竟是看似与之丝毫没有关系的李林甫。当齐潮灰溜溜离开京城的这一日,李林甫再次和武氏私会,面对其媚眼如丝的表功,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这次真的是多亏了你齐潮不在,吏部侍郎之位我今年未必拿得到手,但明年后年一定会拿到手”
“话说回来,哥奴你当初和宇文融那样亲近,这次他拜相,你怎的一丝热络也无?”
听到武氏探问这个,李林甫微微一皱眉头,随即便若无其事的说道:“当年我一直任闲职,如果不是宇文融推一把,没有御史中丞之职作为过渡,怕是我如今还在蹉跎时光。只不过,他这人实在是太过冒进,倘若他如杜十九郎一般知道进退,我还能和他共谋,但现在,他竟想要和萧嵩裴兄一一掰腕子,我哪敢去趟他的浑水?你没见张说都摁着李橙不让其调回来?”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五章 虚位以待俊杰才
举荐宋憬为尚书右丞相,举荐裴耀卿为户部侍郎。
在这两位一等一的高官之外,宇文融在拜相之后,一口气举荐的人才还有韦济、宋儋、王冰、宋希玉、宋询、崔希逸……林林总总加在一起,竟有三四
当杜士仪面对长安送来的这长长一摞名单时,也不禁为之失神。他当初和宇文融为盟友的时候,曾经说过想让宋憬复起,尽管这尚书右丞相之职更多的只是尊荣,谈不上复相抑或重用,但宇文融至少是做了。而不拘一格从地方官和低品官中简拔人才的态度,也同样让他惊叹于其这种大刀阔斧。
郭荃之前只是一味惊喜,但如今看朝中风云变幻,又见宇文融步子迈得这么大,他也不禁有些忧心了起来。可云州远在边陲,长安但凡有信送过来,都至少是相隔十天了,再加上云州的内部事务千头万绪,他身为录事参军总判诸曹,更是最脱不开身的一个,也只能有限地关注一下长安的信息而已。反而杜士仪身为长史,更多的是担当规划和决策,具体的执行因为属官已经健全,倒不用和从前一样事必躬亲,反而空了许多,有功夫时时刻刻盯着长安城的政局变化。
这一天,他在接到太原府晋阳令李橙的亲笔信之后,想了想便把郭荃请到了书斋。他才说了一句是李橙的信,郭荃就犹如炸毛的猫似的,一下子紧张得无以复加:“怎么,是宇文相国出事了?”
“郭兄,你别这么反应过度好不好?是李橙代太原尹李公,和我商量粮食的事。”见郭荃这才稍稍平复了下来,杜士仪这才郑重地说道,“去年河东道各州虽然没有遇到什么大灾,但雨水稍多,年成不好,这是在秋收前就已经预估出来的。而且,河东道还要解送关中河洛粮食,府库就有些空了。所以,我看他信上的意思,想让云州帮上一把。”
“嗯?”郭荃纳闷地接过了李橙的信,反反复复看了两遍,他就明白了过来,“晋阳并不缺粮,但朔州岚州代州等地,却不那么充裕了。也就是说,太原尹李公,希望我们把江淮转运上来的粮食,转运这几州,以便于平抑粮价,免得在秋冬发生恐慌?”
“没错,此前我就考虑过,如何因为徙居云州的人口给相邻州县带来的压力表示一些善意,如今既然李橙代表太原尹李公给了我这样一个明示,便按照他的意思去做。但这是商人层面上,在公事层面上,我打算也派一个人去一趟太原府,但一时半会没个头绪,老郭你可有举荐?”
“这个嘛……”郭荃歪着头思量了好一阵子,最终嘿然笑道,“说出来你别不乐意。太原尹李公据说是最赏识少年成才的神童,你派别人去,不如把季珍派过去。只要他能够在李公面前好好表现一番,再加上云州答应了转运粮食,你还担心会有什么变故?”
“季珍?”杜士仪没想到郭荃会提出这么一个人选,侧头去看陈宝儿时,他就见自己这弟子同样是惊愕莫名,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连忙站起身来。不等其诚惶诚恐地解说什么,他就摆了摆手,和颜悦色地问道,“宝儿可敢替为师去一趟太原府,谒见太原尹李公吗?”
陈宝儿本想谦辞,可杜士仪这么问了,他便意识到,如今的云州因为没有云中县廨,一切事务都是云州都督府处理,而且王泠然还在怀仁那边协调怀仁县设立的一应事宜,其他人根本抽不出身来,而且也不好没有上命就轻易离开云州,只有他能够担此职责。尽管对于自己去拜见太原尹这种一等一的高官还有些惶恐,但他沉吟再三,最终深深躬身道:“弟子虽驽钝,但愿意尽力而为。不过,还请杜师面授机宜。”
“好,那就定下,便是你了”
杜士仪一言决定了此事,却又三言两语将其暂时差遣开去,随即方才对郭荃说道:“老郭,陛下复置云州,以我为长史,你为录事参军,固然是考虑到云州新置,生怕突厥有所反弹,而今云州已定,对我等论功行赏,封我五品散官,赏以爵位,已经足够,但这个云州宣抚使,你可曾品出其他滋味来?”
在当初的封赏时过境迁已经快一年之后突然又提到这一茬,郭荃不禁有些意外:“莫非陛下还有深意?”
“自贞观到如今,哪有只管辖一地的宣抚使?我这几个月常常夤夜沉思,最后觉得,陛下在设宣抚使的时候,是否有意无意地在考虑,将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河东道支度营田使,以及北都留守也就是太原尹,合而为一,即河东节度使,掌军、政、财计诸项大权?或者未必是陛下,而是有别人如此建言?”
杜士仪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振奋地想,那该是他奋斗的目标之一吧?只不过,如果真的如他设想这般,没有十年八年的积累,他是不要奢望那个位子了。如今的李隆基可还没老糊涂,他的年岁实在是小得有些过分了。
“这个……”郭荃一时大为讶异,然而,仔仔细细考虑这个问题,他却觉得不是没有可能的。尽管不如朔方和河西陇右地理位置险要,但河东道也是直面突厥,尤其太原以北各州,在从前曾经多次面对过突厥的侵袭,故而景云二年方才以北都长史领和戎、大武等军州节度,而后更是以天兵军节度大使代替。所以,他不无谨慎地问道,“虽说杜长史深得陛下信赖,但若真的要建河东节度使之前,先以杜长史为云州宣抚使,这又算什么意思?”
“此事我也还琢磨不透。”
杜士仪暗叹自己又不是李隆基肚子里的蛔虫,又怎么知道这位极通御人之术的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但是他可以肯定,如果自己能够把云州的根基打严实,异日如果建河东节度,那么,云中守捉的地位就会异常重要。但他支开陈宝儿对郭荃说这个,并不是要让其展开无限遐思,此刻咳嗽了一声便沉声说道:“云州根基浅薄,今年的县试和州试,我已经授意于近日展开,但凡报考略通文墨之人,我都打算留在宣抚司帐下听命。”
见郭荃还有些莫名,杜士仪便加重了语气说道:“云州比不上江南巴蜀这些文华之地,和两京的人才云集更加没法比。要等云州有足以金榜题名考中进士明经的人自己渐渐成长涌现出来,十年八年也未必能够。我在蜀中捡到了季珍,已经是万中无一的运气,不敢奢望还能够有第二次。既然如此,我便择资质尚可者,放在你们各位身边加以耳濡目染。和宇文相国不同,我就算曾经出蜀走遍大半个江南,没有征辟之权,也只能望人才而兴叹,现如今有了征辟之权,放眼望去却少有可用之人,却只能硬着头皮自己栽培了。老天爷要是能掉下十个八个季珍给我,那该有多好?”
书斋外头,重又回来的陈宝儿听到里头这谈话,脸上不由得僵住了。他一直都在努力地学习,努力地做事,但从来没有想到恩师竟然会给予自己那么高的评价。一时间,他只觉得心情激荡到鼻子酸涩,眼睛里竟有些模糊。
“既如此,白登山王氏一族毕竟也是官宦之后,你既然提拔了王芳烈,为何不用王氏一族的其他人?”
“你以为我不想?”杜士仪叹息一声,不无苦涩地说道,“王培义在山中也想着栽培儿子,但书卷有限,精力有限,再加上有些东西需要资质,他的儿子包括王芳烈在内就没一个出类拔萃的。王芳烈还是胜在虽粗糙但却刚烈的脾气,再加上机缘好,这才能够以白身处士释褐为云州法曹参军,可王家其他人我要征辟,就不够公允了。不过,王培义已经通过王芳烈,提出把他两个孙子,也就是王芳烈的一个儿子和一个侄子派过来,说是在我左右行走,学些东西,我答应了。”
听到这里,陈宝儿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该继续听壁角,平复了一下情绪就叩了叩门,等到进屋之后,便仿若没事人似的继续到自己那张小书案后坐下,专心致志地继续自己的案牍工作。等到杜士仪和郭荃说完话,他见杜士仪招手,便上得前去,把孺慕和尊敬藏在心里,认认真真地听完了杜士仪对他南下太原的嘱咐。
而等到这偌大的书斋中再次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杜士仪方才搜肠刮肚地开始回忆自己认识或结交过的人,头两个跃上心头的便是李白和王维。可想到自己赶鸭子上架的人中,已经有王翰和崔颢这一等一的才子,王泠然亦是才华横溢,而越是才子就越是傲气不容易相处,而且在政务上头未必就比寻常人有多少优势,他最后还是绝了这个打算。
还是先自己栽培吧
要说还是宇文融方便,当初借着括田括户的名义,宇文融从全天下挖到了多少善于财计的人才,怪不得现在能够左一个右一个地举荐他那会儿遍访江南是为了茶引司的事,总不能如同查账似的去盘点各州县的官员吧?而且,以他的小小职权,未必就能叫人看得上。能够搂到如今这么些人,他已经该烧高香了。倘若宇文融能分几个人给他杜士仪就好了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即逝。复又坐下的杜士仪心里清楚得很,云州这小小的山神庙,实在是不比宇文融那掌管天下财计的户部,就算人肯来,他有什么位子够格虚位以待?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六章 云州集
尽管杜士仪已经做好了人口已经直逼一万的云州找不到几个人才的准备,可是,将进士明经明法等科,以及算科等杂科分成两大类目进行的云中县试,结果仍然给了他当头一棒。这一日,看着那些于巴巴的策论,狗屁不通的经史,他唯有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就如同他对郭荃所说的,能从乡野之地捡到陈宝儿这块璞玉,他已经很够运气了,那还是因为蜀中成都原本就是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所,识文断字的人相较云州总要多一些。而现在放眼整个云州,目不识丁的占了绝大多数。而这年头的士子们都是怀着出将入相的傲气和决心游历两京,只为搏名达公卿,鲜少有人会到云州这种偏僻之地来。因此,他随手把那些卷子扔在案头,继而摇了摇头。
“选不出来,就不要解送到长安去丢人现眼了。老郭,即日起,先设云中县学,招收年岁在十岁……不,七岁以下的童子应学。”见郭荃瞠目结舌,仿佛想要解说,这县学并不是用来启蒙的,杜士仪就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不必说了,如今云州这景况,指望家中长辈有能耐教导晚辈,亦或者师徒相传的私学,简直是痴心妄想。既如此,就让官府来承担起这个责任。这个年纪能够识字写字的,不消说,自然收进来。其次便是,让考官口诵一首诗,倘若他能够立时背诵,那就同样收进来,之所以选童子,要的就是资质。但凡能够入学的,官给口粮住宿。”
这等教育大计,或为豪富之家,或为官宦之家出身的王翰等人很难感同身受,但云州这种人才凋零的景象,他们也同样是心存忧虑的,所以对于杜士仪这个花费不算太大,但意义却不凡的提议,他们都没有反对。可让他们完全没想到的是,接下来杜士仪张口又是第二个提议。
“各位自从随我到云州,虽然政务繁忙,但身为才子,不应该完全荒废了文牍才是。三天之内,把你们的诗稿文稿全都整理给我。”
这话说得王翰有些摸不着头脑:“君礼要这些东西于什么?”
“政绩固然要紧,但我们云州本来就有一个傲视河东其余各州的地方,那就是才高八斗的才子远比他们多”
杜士仪见一张张脸上或是露出得色,或是稍有矜持,或是攒眉苦思他的弦外之音,他也不卖关子,直截了当地解释道:“文苑之事,本就是各州长官竭力推崇的。如今既然治下没什么英杰,就只能拿着我云州都督府的属官来卖弄卖弄了。自我以下,再加上刚调来的宋兵曹和张田曹,整个云州一共有七个进士,出一本云州集之类的诗集,应该不成问题吧?不论王六你,还是小崔,抑或仲清,都是一手好诗赋,如今远在云州,杰作束之高阁,坊间无人传唱,岂不是可惜?”
这下就连素来板正的郭荃都笑了起来:“这真是好主意,兴许能够激得心高气傲却怀才不遇的人到云州来。只不过,开销不小啊。”
“此事我自会让长安千宝阁去办,如此风雅之举,兴许会一时洛阳纸贵,就不用有什么铜臭之忧了。”
是文人就没有不想出名的,哪怕王翰一大把年纪也同样如此。于是,他立时抚掌大笑道:“好好,我回去立时整理整理。说来自从到了云州,远看塞外大漠,又经历连场大战,我这诗可是写了很不少,随便挑挑也至少有十首八首好的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杜十九也好,小崔也好,仲清也好,可别让我独占鳌头”
王翰如此自鸣得意,崔颢却默然不语,反而今天战战兢兢第一次与会的宋乃望和张再水同时大喜过望。他们这才明白今日为何唯独他们两个新到云州的参军被点名出席,原来是因为杜士仪有这样的考量。不管杜士仪之前对他们如何冷待,可现如今这样的好机会,能够和这些名声赫赫的才子相提并论,不愁一任期满便要给闲置丢到一边去。于是,两人几乎恨不得把从前所作却没给人瞧过的诗稿也都去翻找了来。
一时人纷纷散去,唯有崔颢端坐不动。杜士仪知道自从之前王容分娩,自己狠狠教训丨了崔颢一顿后,他就一直躲着自己,因而也没有出言捅破。因为陈宝儿去了太原府,每次集议之后的节略都是他自己亲自记下,会后总结誊录,这会儿便上前去关上了门,随即方才转身说道:“怎么,有话对我说?”
“杜长史是不是一直都觉得我为人轻薄浮艳?”
“不是我一直这么觉得,是你大多数时候都用这轻浮无行的一面示人”杜士仪毫不客气地揭破了这一点,见崔颢面色难看,他便回身到主位坐下,淡淡地说道,“你若是打算从今往后不在乎仕途如何,只想着放浪形骸,休妻如同换衣服,那我也不再管你。你在云州任上,纵有指摘,我都会帮你挡了,但以后如何,我就没有办法了。你放纵欢场我管不着,但妻子是你自己娶回来的,若如同衣服一般毫不尊重,还不如想买多少婢妾就买多少婢妾,何必作践别人”
这话和他当初的训丨斥一样说得很重,可崔颢脸色越发苍白,却没有反唇相讥驳斥什么。好一会儿,他才低声说道:“要是我一定要休弃现在的妻子呢?
“那是你的家务,我即便是你的上官,也是你的友人,也无权置喙。但轻薄无行这四个字,恐怕会在你连休二妻之后,跟着你一辈子”
等到崔颢面色阴沉地拱了拱手后离去,杜士仪也无法确定这家伙到底是决定了没有,心下一时很无奈。王泠然和王翰如今都是单身,都有婢女随侍,而前者的私生活更是极其谨慎,至于郭荃则是和老妻同甘共苦了二十多年的。要说放眼他相识相交的那么多人,就没有一个和崔颢这样奇葩的男人——在这个姬妾婢女可以随便上手的年代,谁会把娶妻当儿戏,娶一个休一个来来回回折腾?
他正这般思量,外间突然传来了一阵很有节制的叩门声:“杜长史,吴天启奉命来见。”
“进来吧。”
见外间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进屋,杜士仪知道他便是吴九的幼子。和表面上看起来的浑身消息一点就动一样,吴天启自从进入都督府之后,素来很是机灵,再加上因为吴九的香火情,他也不吝多提挈其一番。这会儿端详了一下吴天启,他便颔首吩咐道:“近日我需要你回长安一趟,替我把一些诗稿文稿带给你阿爷。书信我就不让你带了,你给我捎一个口信给他,让他不吝用最好的纸张,最完善的宣传手段,把云州集给我推出去。若能洛阳纸贵,我不会忘了他的功劳。”
吴天启本来还因为立时就要赶回长安去而懊丧,可听到自己回去不是光为了送信,而是有更重要的任务,他立时提起了十分精神。当杜士仪具体开始吩咐种种细节的时候,他仔细倾听,甚至唯恐记错,还不时乍着胆子打断再追问,及至最后复述了一遍后,见杜士仪满意地点了点头,他本待退出去,可到了门边便小心翼翼地停下了,却是赔笑问道:“杜长史,刚刚我听王司马他们说,云州不日就要设云中县学?如果那样,我……我这样的……日后能不能收进去?”
杜士仪先是一愣,待见吴天启满脸期冀,他便笑了起来:“你年纪大了,和那些蒙童混在一块,不好看。若是真想扎扎实实读些书,等霁云从怀仁回来,他跟着宝儿读书的时候,你在旁边跟着就是了。”
他随口这一答应,吴天启却是欣喜若狂。读过书认得字的他自然不会想去和蒙童混在一块,可没杜士仪的允准,他更加不敢去赖在陈宝儿身边要求什么——尽管年纪不大,但陈宝儿已经被征辟为宣抚司的判官了。所以,他千恩万谢退出书斋之后,立刻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小小欢呼。
幽州都督府中,杜十三娘正在和幽州长史赵含章的夫人吴氏叙话。
同为长史,幽州作为大都督府,长史判都督事的职衔,自然远远胜过杜士仪。而且,杜十三娘进入河北境内便得知,赵含章如今只是知节度事,挂着的是使职,而不是名正言顺的节度使,可即便如此,赵含章仍然是名副其实的河北王。故而,她对于年纪阅历都比自己长好几倍的吴夫人自然敬重十分。
杜十三娘今天刚刚抵达幽州便马不停蹄地到都督府投帖拜会,而吴夫人也是第一时间出面接待的她,这种进展自然让她颇为振奋。然而,自己刚刚送上的杜士仪亲笔信被吴夫人差人送给赵含章已经好一会儿了,却一直没有消息,她不禁又有些忐忑。在这种不安中,她小心翼翼地和吴夫人说着话,眼睛耳朵却一直分神留心着外头的动静。就在她心情已经极为急切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间传来了一个雄浑的声音。
“杜长史真是有心人,为我解了燃眉之急”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七章 长安急召
幽州长史赵含章这一年五十有三。尽管乃是士人官宦之家出身,但他年少便弓马娴熟,武艺出众,如今身为幽州长史判都督事,更是凸显自己作为武者的一面,竟常常身着武将服饰巡视军中。此刻他推门进来时,也是一身戎装。吴夫人见状连忙上前亲自解下了丈夫身上的大氅,见杜十三娘行礼不迭,她便笑道:“杜娘子莫要笑话,赵郎不拘小节,大约是刚从外头回来就到我这寝堂来了,却是待客不恭了。”
不论真假,但赵含章亲自来了,这便表明了态度,因而,杜十三娘少不得笑道:“赵长史这英武雄壮之姿,实在是叫人好生敬仰。妾身年少晚辈,能够得以拜见赵长史已经是得天之幸,岂有待客不恭之说?”
赵含章微微一笑,随即便头也不回地说道:“若虚,这么巧你家侄女来了,你就不要回避了,一块进来说话吧。”
杜十三娘此来本就受命见一见叔父杜孚,闻听此言不禁心底讶异。尽管叔父杜孚去岁年底终于结束了漫长的仕途休眠期,重新启用,赵含章也出力不少,但身为渔阳县丞,这会儿竟然在幽州都督府,足以证明赵含章恐怕常常召见于他。否则,她的行踪在之前一直都很谨慎,赵含章即便是幽州长史,也不至于会注意她一介妇人。于是,在杜孚从门外进来之后,她自然执礼甚恭,待到赵含章落座主位,复又请她坐下之后,她待杜孚落座之后方才坐了。
“幽州苦寒,每年入冬,柴炭消耗不计其数,即便采薪烧炭者众多,有时候仍然不够用,若是云州能供石炭,不但幽州军器监,就是都督府和上下军民,都会受惠不小。我实在是没想到,本以为杜长史疏通云州御河,是为了江淮粮食北上运至云州,却没想到他不声不响竟然想到了这石炭上。不愧是初到云州便稳定了局面,而后又挫败突厥和奚人进袭的杜长史,果真名不虚传,自古英雄出少年啊”
赵含章仿佛心情极好,对杜士仪赞口不绝。杜十三娘固然替兄长谦逊了几句,但也同时敏锐地感觉到,赵含章为人甚是自负,言语间那种居高临下,视杜士仪为后生晚辈的感觉尤其明显。尽管兄长确实在年纪资历官位上都和对方难以相提并论,但她仍是暗自有些思量。
知道云州的那些属官不能擅自离开云州境内,所以赵含章对杜十三娘一个女流,也并没有太多的客套。几句夸奖作为寒暄之后,他就单刀直入地进入正题道:“请杜娘子回去之后告知杜长史,如今柴炭价在三文,冬日则时而四文,这些来自云州的石炭,便以每斤两文钱之价,由幽州都督府统一购取。在桑于河断流之前,请先送一百万斤。至于云州所需的北上粮船,我自然会大开方便之门。”
既然赵含章说得这样直接,杜十三娘也没有敷衍,当即答应了下来。接下来,赵含章似乎再没有就此事继续深谈的意思,反而向杜十三娘追问了好些去年奚人处和部袭扰的细节,奈何杜十三娘还是今年才刚到云州的,有些道听途说,有些也不太清楚,因此坐了片刻,赵含章的兴致就不大了,最终离座而起
“都督府还有些事务要处理,我就不多陪杜娘子了。若虚在幽州也另有宅邸,你们叔侄俩不妨回家慢慢叙话。若虚,你也不用急着赶回渔阳去,明日再启程不迟。”
杜孚连忙恭恭敬敬地谢道:“是,多谢赵长史”
杜孚的私宅还是他当年在幽州都督府任录事的时候置办的,当初回京时一度打算将其卖掉,但考虑再三只是赁了出去,结果,他果然因为对幽州的熟悉而遇到了慧眼识珠的赵含章,在赵含章上任之后便因其举荐重回幽州任职。尽管眼下他大多数时候都定居在渔阳,但这座私宅反而没有再赁出去,打理得也更加精心了。这会儿虚手请了杜十三娘进门,他便矜持地笑道:“十一郎初到怀仁上任,一切还习惯?怀仁毕竟新置,条件差也在所难免,苦了他了。”
因为当年对兄长留下的一双侄儿侄女太过疏淡冷漠,杜孚后来仕途又不顺,对杜士仪也好,对杜十三娘也好,总有些补偿似的殷勤。尤其是对出身名门,父亲又爵封赵国公的崔俭玄这个侄女婿,他就更加客气了。所以,察觉到杜孚这微妙的态度变化,杜十三娘便微微笑道:“有劳叔父记挂,崔郎一切都好。他本就不是畏惧艰险的人,自然更不会怕苦。倒是叔父如今深得赵长史赏识,想来在渔阳任官很是顺遂?”
“都是托了赵长史的福。”杜孚一直都想找机会说说自己在渔阳的事,既然杜十三娘问起,他就笑吟吟地说道,“渔阳县令范明府年初病倒,赵长史体恤他年纪大了,所以命我暂时摄渔阳令事,知判营田。前时赵长史考较我军略,颇为推许,言道若静塞军司马出缺,一定会上奏举荐于我。”
赵含章竟然这样器重杜孚
杜十三娘虽是女流,却深知渔阳县在整个幽州具有怎样要紧的地位。朝中一直都有幽州太大,应该分幽州,尤其是以渔阳为州治,再增加一州的提议。而静塞军便位于渔阳县之内,驻扎的官兵整整有一万六千人,马匹也有五百。即便多为步兵,渔阳令和静塞军司马这两个职位有多重要,都是显而易见的怪不得杜孚会睨视崔俭玄这样一个新置的怀仁令。单单一个渔阳,就有将近一万口人。恐怕现如今,管着区区万许人的云州长史杜士仪,他都未必放在眼里
自幼失怙,和兄长相依为命,杜十三娘自会察言观色,发现杜孚一面说一面留心自己的表情,她便含笑不动声色地又恭维了其一番。她在崔家虽不是宗妇,但诸多人事应酬却也不少,这些面上功夫却也不逊色于杜孚。一番来来回回的试探根底之后,竟是杜孚比她还早沉不住气。
“十三娘,你和十九郎虽说如今都已经成家立业了,但你们是我的侄儿侄女,有些话虽不好听,我还是想提醒几句。做事不要太心急,更不要贪图什么功劳。十九郎这些年常常被人拿来和宇文相国相提并论,别以为这一定就是好事。别看宇文相国已经拜相,可要说根基,他还是太浅了,偏偏在朝中还想着一言九鼎。更何况,此前他把燕国公才摁下去几天,就两败俱伤被赶出了京城。前车之鉴还不知道反省,这一回刚刚入政事堂就想着算计人……”
接下来杜孚啰啰嗦嗦说了些什么,杜十三娘都已经没心思去听了。倘若不是还要维持着面上恭敬却还带着几分不耐烦,以便于让杜孚心安的假象,她恨不得立时转身离开。好在嘴脸更加令人厌烦的婶母韦氏并不在,因此她耐着性子又敷衍了杜孚半个时辰,将兄长喜得贵子,以及云州种种能说的都对其稍稍解说了一二之后,最终便借口放心不下家中一对儿女要及早启程为由,婉言谢绝了杜孚的挽留,告辞了出来。
一到外头马车上坐定,她就狠狠攥紧了拳头,而随着马车逐渐前行,她突然出声唤道:“赤毕”
此次杜十三娘到幽州来,杜士仪为了保护她的安全,不但在都督府精挑细选出了三十名精锐府卫,还把身边最得力的赤毕派给了她。而闻听这一声唤,赤毕立时意识到,杜孚和杜十三娘的谈话恐怕有什么问题。他当机立断地吩咐停车,而后把车夫赶了去一旁骑马,自己亲自坐在了车辕上驾车。果然,在这一番小小的改变之后,很快,他的耳畔便传来了杜十三娘的吩咐声。
“你速回云州知会兄长,恐怕是长安宇文相国有什么不妥当。阿兄昔日举荐过他的事曾经一度闹得沸沸扬扬,千万别因此有什么牵连。”
从云州过来时,为了确保不会遇到危险,赤毕护送杜十三娘,走的是从云州南下到朔州,而后经代州蔚州而入河北直至幽州这条路。然而,赤毕此刻领命送口信,为了行程方便不被人注意,走的便是开元八年杜士仪北地观风的那条旧路,从妫州蔚州直入云州。这一路只有不到九百里路,他日夜兼程,只用了两天两夜,到云州都督府前时,竟已经熬红了眼睛,整个人风尘仆仆。
“郎主可在都督府?”
见赤毕这么紧赶慢赶地回来,门前卫士中为首的那个连忙开口说道:“赤郎来晚了一步,朝中刚刚有信使来,说是陛下对契丹和奚人动向至为关切,再加上云州的情景陛下也关心得很,故而令杜长史入京述职。杜长史一日前刚刚启程。”
这么说,要是他走蔚州灵丘那条道,反而可能在朔州直接追上杜士仪?这真是欲速而不达了
赤毕心中懊恼,深深吸了一口气便沉声说道:“给我换匹快马,我要立时去追郎主”
“这……”那卫士原本是对赤毕言听计从的,可这会儿却不得不苦着脸直言相告道,“备马容易得很,但这一回陛下似乎急切得很,令杜长史驰驿回京述职。赤郎就算不眠不休地赶,恐怕至少也要三天甚至五天才能追上杜长史。
竟然是驰驿回朝述职?
赤毕只觉得整件事说不出的蹊跷。尽管疲累欲死,但他须臾便把心一横道:“废话少说,快去备马,我先去见夫人”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八章 河东节度
朝中信使来得突然,杜士仪只来得及对上上下下布置好政务以及军务,就急匆匆地带着随从启程。即便知道这一路上理应不会出什么乱子,但他还是在固安公主和王容的强力要求下,从公主府的狼卫以及自己的亲信中挑选了十余人作为护卫。
尽管还不至于日夜不停地赶路,但每日驰驿两百四十里,这样的强度仍然非同小可,他的两股很快就磨破了皮。可既然察觉到势头诡异,他自不会因此延误行程,上药之后又用绢帛扎紧,不数日便抵达了晋州临汾。
然而,这天一大早打算上马启程的时候,他却只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转头一看,就只见一骑人风驰电掣而来,到距离自己不远处下马时,竟是有些身形踉跄。认出那是赤毕,他想起对方被自己派去护卫妹妹杜十三娘,心头不禁大吃一惊,连忙松开缰绳迎上前去。
“杜娘子差遣我回云州给郎主报喜,道是赵长史已经答应了石炭之事,但一开口就要一百万斤,我到云州方才知道郎主启程,就不假思索追了上来,请郎主示下。”赤毕知道自己这紧赶慢赶地追上来,很难隐匿行踪,便索性把理由说得冠冕堂皇。趁着那边厢朝廷信使离得远,他又压低了声音迅疾无伦地说道,“杜孚那边露出口风,长安宇文相国恐怕有变,还请郎主此行千万多加小
在这次突如其来的朝中来信使召他回朝任职之前,杜士仪就接到了朝中好几位亲长的信——源乾曜隐晦地提到了齐潮的被贬,宋憬光明正大地说宇文融举荐自己为尚书右丞相,但他对于将来吏部所托何人有些担忧,而杜思温的信则明朗多了,齐潮被贬的始末完完全全展现在了他的面前,尽管不太明白那位圣眷不错的吏部侍郎缘何会那么不谨慎,可王毛仲躲过一劫却让他很有些郁闷叹息。而杜思温说到宇文融得意忘形,这更是让他暗自警惕。
他隐约记得宇文融拜相的时间很短,但具体短到多少却记不清了,毕竟,他对那些经史杂学的了解和认识,远比对这些纷乱繁杂的人事要多。
此刻听到赤毕这么说,他心中自是更加警觉,而赤毕则趁势说道:“杜娘子还让我捎话说,事情办完就不回云州了,她惦记崔明府和两个孩子,待先回怀仁和他们会合。”
“好,我都知道了,一百万斤石炭的事尽可答应,你就先回云州吧。”
杜士仪口中这么说,可又耳听得赤毕暗示,此行从云州还带来了一些从人,会让他们随着杜士仪回长安,而自己也会等这些人一起会合前往长安,他便轻轻点了点头。等到目送其上马回程,杜士仪回转身到了自己的坐骑旁边,若无其事地对信使说道:“有劳久等了,启程吧。”
“杜长史果真是云州砥柱,听这位信使口气,竟仿佛是从幽州疾赶过来的
“见笑见笑。其实也是原本拨到云州的云中县官员都调到怀仁了,兼且事涉河运大事,其他人不敢自专,少不得来请示一声。”
那信使嘿然一笑,也没多问,当即便示意启程。等到一行人入了潼关,进入京畿道境界,官道更加宽阔平整,行进速度更快。当杜士仪重登灞桥,远远就能看到长安城的时候,阔别这座帝京已经快一年半的杜士仪却没多少重归故土的兴奋,有的只是难以名状的隐忧。须臾从明德门入城,由长安城最宽阔的南北向主于道朱雀大街一路往北,他本待先到尚书省吏部报备,却不想那信使带他到了朱雀门之后,竟是望其门而不入,带着他又沿春明大街往东,赫然是往兴庆宫而去。
他沉住气没发问,却有一个狼卫忍不住了,皱眉问道:“这是往哪儿去?
“陛下如今都在兴庆宫临朝起居,而且我启程之前就得了令,杜长史一到长安便立时引至兴庆宫,别的就都不知道了。”
对方如此守口如瓶,杜士仪打手势止住问话的人,一声不响地随之往兴庆宫而去。待到了兴庆宫的金明门,此人向门前卫士通报过后,不过须臾,立刻就有内侍迎了出来。两厢一照面,杜士仪认出来人是李静忠,心底那些狐疑讶异就疏解了一些。果然,等到对方示意他留下随从后在前头引路,没走多远,他就听到前头飘来了一个低低的声音。
“杜长史,陛下突然召见,是因为奚人的事。饶乐都督府东光公主差遣人送上了十万火急的密报,说是李鲁苏因为去年将处和部偷袭云州兵马坚称为马贼,一时阿会氏和处和部的族老对他失望得很,这些族老与契丹可突于那边来往极其频繁。因为奚人如今常常到云州互市,所以陛下方才紧急召见。”
李静忠说着顿了一顿,继而又头也不回地问道:“但此事论理并非一定要杜长史来京,是因为陛下垂询宰臣的时候,宇文相国建议召见杜长史,萧相国和裴相国也附议,最终方才有了杜长史这述职。”
这还真是……意料不到的麻烦
杜士仪和萧嵩裴光庭只曾经见过几面,别说香火情分,甚至根本就不熟悉,宇文融建议召见他,说不定是打算投桃报李,向他偿还之前举荐,以及王容慨然解囊资助的情分,但萧嵩和裴光庭附议于什么?有了这事先提醒,当他来到龙池岸边,见湖上已经停着一只二层画舫时,他略一迟疑就上了船,一路登上二楼之后,就只见李隆基一身便服背对着他站在栏杆前。
“臣拜见陛下”
李隆基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摆摆手让内侍们退下,自己回到居中宝座盘膝趺坐,这才颔首说道:“杜卿平身,坐下说话。”
这是极其平易近人的态度。可是,既知今次回京之由有些蹊跷,杜士仪自然打起精神面对。果然,李隆基一开始只是询问云州的情形,对于新置的怀仁县仿佛也关切得很,但话锋一转便说到了东光公主的急报。
杜士仪早有准备,少不得谨慎地表示,除却阿会氏和处和部,其余三部对于互市的积极性都相当高,而且每次的商团领队都表示了对大唐的忠诚和顺服,当他最后直截了当地说,去岁那一场云州围城之战,是李鲁苏支使,推脱到处和部头上乃是为了逃避责任,所以在奚族内部失却人心不难理解,此话尚未说完,他就看见李隆基对自己摆了摆手。
“朕也知道李鲁苏狼子野心,但此人野心与实力不相匹配,再加上朕需要他作为奚王约束所部,也就只能姑且相信他所言,是一拨被驱逐出部族的家伙沦为马贼,对云州起了不轨之心。”李隆基面色凝重,眼中更是流露出了犀利的锋芒,“朕有意改太原以北诸军节度、河东道支度营田使兼北都留守为河东节度使,但本待徐徐准备,可不料想有此变故。依你之见,在太原之外,倘若河东道太原以北余下各州要置一节度副使,何处为宜?”
置河东节度的事杜士仪本就猜过,但此刻李隆基拿来咨询自己这个云州长史,杜士仪就不得不重视了。他想了一想,最终抬起头道:“陛下垂询,臣不敢不直言。奚人内部不稳,犯我大唐边界的可能性不大,更大的可能是,就和当年奚族散布围牙帐时那般,李鲁苏既不得人心,阿会氏和处和部的兵马,恐怕会有打算去投突厥。至于是否置河东节度副使,臣只是云州长史,目光哪里及得上陛下和各位相国长远,不敢多加评议。”
“嗯?朕许你直言。”
见李隆基的目光一如之前那般锋锐扎人,杜士仪便欠了欠身道:“恕臣直言,臣以为,置节度使统管数州军政,或许能够令行禁止反应迅捷。然而,节度使却也不免有弊端,河陇直面吐蕃也就算了,朔方直面突厥也就罢了,但河东和幽州如今战事极少,设节度使独揽军权,分所应当,然则若军、政、财计,皆入一人之手,绝非好事。至于节度副使,代州雁门为河东北面门户,节度副使设于代州,更能服众。”
设不设是天子的事,反正他如今不够格,还不如站在公允的立场上劝谏两句,横竖这是他一直给人的观感
杜士仪如此坦然直谏,李隆基不禁有些意外,但想到杜士仪素来如此风格,他很快就释然了。于是,他欣然笑道:“用你杜君礼独当一面,朕果然没看错人。罢了,你一路疾赶,恐怕也已经劳累,且先回私宅暂歇。你不用忙着回去,朕来日恐还有要务吩咐你。”
天子既如此说,杜士仪便起身告退。可还不等他出大殿,就只见一个内侍匆匆进来行礼道:“陛下,信安郡王求见”
对于这位战功赫赫的宗室老将,杜士仪耳闻已久,但只见过,从未有过交谈,此刻见李隆基点点头,他在出来下了画舫之后,果然看见岸边已经等候着一个人。只见那人五十开外,鬓发霜白,但身躯却雄壮挺拔,当目光移过来的时候,竟是如同利箭一般刺人。认出那便是信安郡王李炜,他上岸后少不得施礼见过,可让他意外的是,李炜态度冷淡也就罢了,眼神中竟隐隐透出了几分敌意。
他应该从来不曾招惹过这位李大将军吧?
刚刚进宫时乃是李静忠引路,这会儿出去的时候已近傍晚,依旧是他这位老相识走在前头。尽管杜士仪很想就李炜的态度问个究竟,但还是竭力忍住了。毕竟,武惠妃的示好他可以接受,可平白无故欠她一个人情就很不妙了。一直等到出兴庆宫和一众护卫会合之后,他方才开口吩咐道:“去玉真观和金仙观投帖,告诉二位贵主我回京的消息,就说我来日再去拜会。另外,朱坡老叔公家,源丞相、宋丞相家,还有崔家、姜家、窦家,都去送一下帖子。”
无论这次回京述职,还是天子召见,抑或是信安王李炜流露出的态度,全都透着诡异,他还是小心为妙
然而,怕什么偏偏来什么,他才刚刚到自己私宅所在的宣阳坊外,就被人堵了个正着。
来人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笑吟吟地说道:“知道杜长史今日回京,我家宇文相国略备薄酒,请杜长史前往小酌。”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零九章 许君给事中
这次回京本就不在杜士仪计划之中,再加上察觉到那种诡谲的风起云涌气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深居简出少和人有什么瓜葛,尤其是宇文融。然而,偏偏宇文融派出了人守株待兔,他总不能生硬地拒绝,最终只能无可奈何地赴约。然而,来人带他前去的,并不是宇文融的宅邸,而是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联手办赏春宴时,借用的王元宝家别院,后来王容借花献佛,将别院直接作价卖给了金仙公主,这也是她日后拜入金仙公主门下的因缘之一。
而宇文融是如何借到的这个雅静地方,杜士仪不得而知。可他很清楚,自己和金仙公主的关系人尽皆知,今夜赴约落在别人眼中,还不知道会编排成什么。宴无好宴倒还不至于,可宇文融拜相三个月以来的雷厉风行,着实让他为其捏了一把汗。此时在提着灯笼的从者引领下登上了小丘,杜士仪就远远看见了那座围上了厚厚锦帷的凉亭。等到近前,他就发现,这山风之中本该冷得冻人的地方,此刻却透出了一股浓浓暖意。
“宇文相国,久违了。”
自从当年在成都令任上见过身为廉察使巡狩天下的宇文融,尽管常通书信,杜士仪和宇文融竟是再也没有见过面。他回京从殿中侍御史转任右补阙的时候,宇文融已经出为魏州刺史;而宇文融拜相之际,他则是官任云州长史。如今再次见面,他赫然发现,时间已经悄然过去了五年,当年意气风发的宇文融,如今鬓发已经苍苍,但不变的却是那种意气风发和神采飞扬。
“什么宇文相国,杜贤弟难不成是嫌弃我不成?”宇文融冲从者摆了摆手,亲自站起身上前把杜士仪拉进了凉亭,等到用挂钩将锦帷完全闭合,他强行把杜士仪按着坐下,这才满脸诚恳地说道,“从前是我不识好人心,险些误解了你,后来方才明白,什么叫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杜贤弟,如今我终于得以东山再起,蒙陛下信赖执掌拜黄门侍郎,同平章事,执掌门下省,自然希望与志同道合之人共享富贵,共谋大局”
还不等杜士仪开口说些什么,他亲自给杜士仪斟满了一杯,随即推心置腹地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如今说是拜相,而且一再举荐了不少人,可真正与我同心的却凤毛麟角。我举荐的人中固然有真才实学能力出众的,可也有为了平衡物议的。何至于如此?很简单,因为我此前左迁,如李橙郭荃这样我看重的心腹肱股,结果全都遭了牵连。倘若我一朝拜相就把他们调回来,别人必然难以口服心服,可你就不一样了”
宇文融的表情一下子变得激昂而又振奋:“你只带着寥寥数人前去云州,却先剿马贼,再定粮价,而后粉碎了突厥和奚人的劫掠野心,一时将曾经废置四十年有余的云州经营得欣欣向荣此等功劳,就连张说都不能熟视无睹,更何况是其他人?杜贤弟,如今陛下召你回来商议奚和契丹的军略,只要我再推上一把,你就能更上一步门下省给事中之位,你应当知道是何等要紧”
如果说中书省在中书令和中书侍郎之外,最显赫的就是中书舍人,那么在门下省,除却侍中和黄门侍郎,位置最紧要的就是给事中。较之左拾遗和左补阙,给事中可以说已经进入了高官范畴了,尽管未必一定是拜相的必经之路,可当过一任给事中,出为刺史也都是京畿道都畿道河东道河北道的紧要大郡,日后入为侍郎尚书的不计其数。因而,宇文融见杜士仪一下子沉默了下来,以为他还在犹豫,索性自饮了一杯以示毫无欺瞒。
“杜贤弟。外官入朝,鲜有同品迁授,但你不同,你虽为云州长史,但其实却执掌一州,所以,正五品的给事中、中书舍人、御史中丞,都不是不能设法的。可御史台出来的,不免被人视为法吏。中书省是萧嵩和裴光庭的天下,你愿意去当钉子,我还不情愿呢唯有这门下省,源丞相执掌多年,如今又是我为首,绝不会亏待了你云州新置,就算出类拔萃如你,三年五载之内也不可能让其如并代那般光景,还不如趁着功勋回朝”
今天从一落座到现在,宇文融就是这么一副态度,杜士仪算是终于明白自己今次被召入京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宇文融觉得这是对他的重用和信赖,可却不知道,他自知自己的斤两,在还未积累起足够的资历和人脉之前,他对于朝中这些争斗是有心有多远躲多远
所以,他借着低头喝酒遮掩眼神中的无奈,随即方才抬头说道:“那宇文兄想必对将来已经有计划了?”
“我早在从魏州前往汴州主持救灾以及河道诸事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妥当了。”宇文融直接从袖子里拿出一卷东西送到了杜士仪面前,“这是我冥思苦想许久,方才最终定稿的定户口疏,六月时上奏,陛下甚为嘉赏。如今户部正在拟定度支奏抄,审核的正是门下省,有你我联手,此前再次风行的逃户之风必然能够一举扭转,到了那时候,杜贤弟何愁将来?中书省萧嵩会打仗,但治国却平平,裴光庭更不用说了,靠着父荫的庸碌之辈而已天下有能者,除我之外,贤弟居首”
杜士仪险些没有一口酒呛出来,一时又好气又好笑。
他怎么就觉得宇文融这话,这么像三国演义青梅煮酒论英雄时,曹操那句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那会儿刘备被曹操吓得筷子都掉了,而他也好不到哪儿去。至少他有自知之明,他固然勤勉,踏实,懂得些创新,但从来就不敢小觑天下英雄更何况治大国如烹小鲜,他连云州一地殚精竭虑也不过刚刚使其渐入正轨,更何谈这大唐?
当然,最重要的原因是,宇文融此时此刻的踌躇满志,让他觉得很不牢靠。从开元九年至今,由区区的九品富平县主簿到如今正三品的黄门侍郎,宇文融用短短八年走完了哪怕姚崇宋憬这样升迁最速的宰相也需要二十年的官路,根基不稳已经摆在那里,竟然还大喇喇地瞧不起人?
于是,他沉默片刻,便突然开口问道:“宇文兄觉得萧相国裴相国庸碌,但天下怎可能真的全无英杰。燕公和广平郡公如何?”
说这话的时候,杜士仪觉得自己和三国演义中东拉西扯一个个拿人敷衍的刘备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张说老了,连王子羽这样曾经信赖备至的才子都保不住,还要靠你,他还能有什么作为?至于广平郡公……我可是履行了当年对你的承诺,只可惜广平郡公太直了,刚则易折,他孤得没几个友人,儿子们又不争气,想要再度拜相是不可能了,陛下总得考虑别人的反弹。”
宇文融话音刚落,杜士仪便连珠炮似的问道:“桂州刺史张子寿如何?”
“张子寿?”宇文融对于曾经张说信赖备至的中书舍人张九龄,自然不会陌生,嗤笑一声便冷冷说道,“一文采出众的儒生耳善恶忠奸都未必分得清,更何况治国大政?杜贤弟不会因为他亦是人称文品俊秀,所以就对其另眼看待吧?”
杜士仪只想随便找几个人来搪塞一下宇文融,听到其对张九龄亦是不屑一顾,他冷不丁想到了今日见过的信安郡王李炜,遂微微笑道:“那信安王呢?
一提到这么一个人,宇文融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来。然而很快,他便竭力若无其事地说道:“不过是一区区武夫耳。若非宗室,何至于有他扬名之日?好了好了,既是杜贤弟不肯以英雄自居,那我也不勉强。来,为了我们在长安重逢,满饮此杯”
杜士仪自然不会拒绝这杯劝酒,可心中更清楚的是,宇文融确实和李炜有什么恩怨在。然而,宇文融不想说出来的事,就算他设法将其灌醉了也是白搭。于是到最后,他索性把自己给灌了个半醉,继而就昏昏沉沉伏倒食案假作酣睡了过去。果然,在推了推他后不见动静,宇文融便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年纪轻轻,比鬼还精要不是我一再承你的情,何至于这样放低身段?杜君礼啊杜君礼,你千万别让我失望这给事中之位,多少人求之不得”
可我又没对你求
装醉的杜士仪在腹中没好气地埋怨了一声,等到宇文融差人把他送了回房,他方才不得不仔细思量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回云州,现在绕不过去的第一道坎是宇文融,至于第二道看不见摸不着的,那就得靠他自己去判断了。可是,他实在没办法看好宇文融,不论是隐约记得此人结局不妙,还是因为宇文融这自始至终改不掉的急躁和树敌。至少他就想不明白了,好端端信安王李炜一个在外头带兵的节度大将,究竟碍着宇文融什么事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章 醉不糊涂吴道子
妻子儿子不在,大清早从宇文融邀约他的那座别院回到空空荡荡的宣阳坊私宅,杜士仪这才想起忘了送信给岳父王元宝,等派人走后,他方才觉得偌大的地方空空荡荡,孤寂寥落。
他今日刚刚回京,妹妹妹夫都在云州,亲朋好友大多都在外任官,京城中唯有王缙等寥寥几个友人,此刻恐怕这些人还未必知道他回来了,再加上天子都让他回家暂歇,他也就径直进了书斋。大约是因为时时打扫,内中陈设还洁净,下人在他平素用来小憩的软榻上换了新的枕被,沐浴过后赶紧填了填肚子的他就睡下了。这一路疾赶的疲劳加上面君时的小心翼翼,再加上昨夜和宇文融一番扯皮,他本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几乎须臾便睡着了。
这一觉一直睡到他隐约听到有人连声轻唤,这才睁开了眼睛。隐约觉察到室内光线的变化,睡眼惺忪的他不禁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郎主,已经晚上亥时了。”一旁的吴天启见杜士仪盯着自己的面孔看了好一会儿,连忙解释道,“因为跟着郎主回来的人都一路劳累,我阿爷说别人未必可靠,便指派了我前来服侍郎主。”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最顶用的人手都被他带到云州去了,吴九也是在去岁解决了粮价风波后才返回了长安,一面负责千宝阁那边的诸多文化产业,一面负责打理樊川杜曲老宅和这宣阳坊私宅的内务。知道吴天启还是之前奉自己之命,拿着一大堆诗稿文稿回京刊印的,他就点了点头道:“很好,我留京期间,身边的事就都交给你了。我睡着的这些时间,可有人拜访或是送回书?”
“有,源丞相和宋丞相家里都送了回文,说是请郎主有空就去家中。玉真观和金仙观也都送了回书来,二位观主和太真娘子都去王屋山阳台观从司马宗主静修了。王御史和王校书都曾经来过,我本待叫醒郎主,但他们都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事,郎主一路紧赶慢赶回来,肯定累坏了,所以不让我惊动。永安坊王公说,郎主回来是公务,缓缓再去拜访也不要紧。”
王御史指的是王缙,王校书指的是王昌龄,杜士仪自然不会分辨错误。既然知道两人来找自己却没惊动他就走了,那么,至少在他们的层面上,并不知道太多的消息,或者说即便知道些风声,也觉得并不算太要紧。然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不在京,他这个因公事而回长安的总不好径直找去王屋山,倒是源乾曜和宋憬那里,可以改日去拜会。至于岳父王元宝,他还是等身上这麻烦清一清再去找人的好。
因此,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这下子却睡意全无。然而,此时已经宵禁,宣阳坊是出不去了,坊内却也没有什么他相熟的亲长宅邸,于是想了又想,他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宣阳坊内,你可知道有什么出名的酒肆?”
杜士仪从前在长安时,也很少夜里去这种消遣的地方,而吴天启还是第一次在这帝京随侍其左右,哪里知道这些,此时只觉得心中窃喜,眼珠子骨碌一转便满脸兴奋地说道:“西南隅的敬域寺旁,有一家胡姬酒肆,里头的龟兹胡姬跳得一手好胡旋。”
睡得口于舌燥的杜士仪正在喝茶,险些被吴天启这暧昧的口气给呛得一口茶喷出来。有心给这小子一点脸色看,可他最终还是若无其事地说道:“敬域寺?我记得吴道玄似乎曾经为敬域寺画过壁画……”
他本待用这种语气岔过这话题,谁想吴天启却又自作聪明地接上话茬道:“郎主应是记差了,敬域寺是曾经请过道玄先生画壁画,可道玄先生好酒,又好拖延,那是有名的,所以这壁画足足拖了两年都没画成。这些天来,道玄先生还被僧人强自挽留住在寺中精舍,只不过我听说他常常夤夜出来在旁边那胡姬酒肆中买醉寻欢,兴许郎主这会儿去还能遇上他。”
好嘛,这小子就是死活想要他去那声色之所转一圈是不是?
本来杜士仪是没兴趣去看什么龟兹舞姬的胡旋舞,但听到吴道子常常光顾,他想起之前吴道子霸道地独占了漆烟墨的一年使用权,可后来确实因其使用之故,使得漆烟墨再次一炮走红,他也想了解一下这位画圣的近况。于是,换了一身便袍的他只带了吴天启一个,悄悄从后门出来。待到那胡姬酒肆时,果见里头人头攒动,每一张桌子几乎都坐满了酒客,而台上那胡姬急旋不停,果真一手好胡旋。
在众多酒客中一扫,他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一个人大大咧咧独占了一桌的吴道玄,当即带着吴天启往那边过去。当他在吴道玄对面坐下的时候,耳畔立时传来了四周围不少人的议论声。
“又有人要打那吴道玄的主意”
“啧啧,不知道这吴狂会有什么出格举动上一次那小子可是被一壶酒浇了个透心凉。”
“被酒泼还是好的,之前还有个家伙被淋了一脸的墨,啧啧,真不知道回去该怎么洗”
四周围这些幸灾乐祸的话语传入耳中,杜士仪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也同时警觉了起来。他可不想吴道子酒喝多了对自己使出这一招,略一思忖便对吴天启打了个手势,等到其凑近过来,他附耳低低问了一句,得到了吴天启的回答之后,他便含笑对吴道子说道:“吴先生,我有一款新墨请你试用,不知可有意否?”
这个开场白让四周围等着看热闹的人都吃了一惊。果然,刚刚还醉醺醺坐得东倒西歪的吴道子一下子坐直了身子,他努力汇聚眼神对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立时露出了又惊又喜的眼神:“是……是你真有……真有好墨?这……这还用说,立刻拿来”
他这话越说越顺溜,杜士仪不禁莞尔,上前挨着人坐下,直接抢过了吴道玄的酒壶,示意伙计送来一个空酒盅,自己斟满了后一饮而尽,这才笑着说道:“我还会骗你?不过要送来也该是明天了,这会儿大半夜的,难不成还让人犯夜去取?好久不见,吴先生近况可好?”
“好……好个屁”吴道子没好气地啐了一口,见旁边有人殷勤地递来一碗东西,他不明就里一饮而尽,紧跟着立时气恼地沉下了脸,“谁要喝这劳什子醒酒汤”
然而,那酸汤酸得他眉头都皱起来了,酒意也醒了大半。斜眼看清楚身边坐着的果然是杜士仪,他往左右看了一眼,发现一个个酒客都张头探脑地关注着他们,他突然冷哼道:“被你这一搅和,酒都喝不成了既然来了,你就别想走,陪我回敬域寺继续喝,走走”
眼见得吴道子随手在桌子上撒了一把钱,旋即生拉硬拽地把杜士仪拖走了,见惯了他这做派的伙计也不以为忤,而其他人虽好奇吴道子这熟人是谁,可终究不舍得放下手头好酒,台上热舞,也是都没挪窝。
而出了胡姬酒肆沿着十字街走了一箭之地,吴道子放开了拉着杜士仪的袖子,四周张望了一眼就低声说道:“杜长史你真是好雅兴啊,刚回京就到这酒肆里厮混?你知不知道,出大事了,信安王李炜昨天下午去见陛下,陛下带着他回了南薰殿。他狠狠告了宇文融一状”
前头的调侃杜士仪置之一笑,但听到后一句,他猛然间心中一跳,立时冲着吴天启打了个手势。而原本还在懊恼今天这伴当没当好的吴天启立刻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忙如同游弋的哨兵似的在四周围东张西望,生怕有人路过,或是路旁藏着个乞儿,把这要命的话偷听了去。
“如此大事,吴先生怎会知情?”
“是我昨天应命在南薰殿画佛像,结果喝了一坛御酒醉得睡了过去。隐隐约约听到陛下进来大发雷霆,说是宇文融好大的胆子,竟敢构陷朕的肱股大将”吴道子见杜士仪那脸色已经阴沉得无以复加,他便压低了声音说道,“后来陛下便出去了,我有意又合眼睡了一阵子方才收工回来。当然,这话我可没对任何人提过,你是第一个。想来你因为宇文融的话方才被召回来,此事你总是关心的。”
杜士仪忍不住苦笑了起来。人人都以为吴道子画艺出众,却从来不理会国事,再加上好酒如命,在御前都曾经放浪形骸,故而大多数人都不避他,也不知道被他听去了多少秘辛。而他能够从其人口中提早得到这样的关键消息,当年那漆烟墨居功至伟。否则,吴道子可没那么好说话
“吴先生,大恩不言谢……”杜士仪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吴道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便直截了当地说道,“那新制的麝香月,专供吴先生用一年
“这还差不多”吴道子立时眉开眼笑,看一眼左右,又压低了声音说道,“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千万别去提醒宇文融。此事陛下必定让人留意着,若有风吹草动反而会牵连到你。总而言之,他是他,你是你,别给人可趁之机
在最初的一瞬间,杜士仪是打过让人通知宇文融的念头,然而吴道子还没提醒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悟了过来。宇文融若是听劝的人,他用得着现在才提醒?事已至此,他能做的只有善后,为拜相之后踌躇满志以至于得意忘形的宇文融善后,同时也为自己善后。
既然是被吴道子拖了出来,哪怕为了圆刚刚在酒肆中的话,他也不得不陪着其回敬域寺,盘桓了一个多时辰,这才回到了私宅。一进书斋,他就看着吴天启说道:“今日之事,不许透露半个字,哪怕对你阿爷也是。”
“是是是,我省得。”吴天启本来一颗心只提到了嗓子眼,脑海中转的全都是灭口之类不好的念头,此刻方才真正落地,自是把脑袋点得如同小鸡啄米似的。
见吴天启已经吓住了,杜士仪轻轻用手指叩击着案头,脑筋飞速转动了起来。
大事当前,他到底该怎么做,才不失稳妥?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一章 亲疏之别
出为外官,方知不用踏着月色上朝的好处。然而,这一晚上,回到家里的杜士仪着实没办法睡觉睡到自然醒,辗转反侧到了天明方才迷迷糊糊睡着。这一眯瞪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当他最终被人摇醒,看清楚面前那张熟悉的脸时,他那点睡意立刻褪去得于于净净。
而来人显然也没有寒暄客套的功夫,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低声说道:“今日早朝,陛下对宇文相国颇多痛斥,直指他用人失察。”
杜士仪盯着王缙那张凝重的脸,仿佛是刚知道这消息一般呆愣无言,随即皱眉问道:“陛下对宇文相国素来信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就因为信赖,所以宇文相国拜相这三个多月来,每举荐一个人,陛下就准一个。宋丞相姑且不提,大至裴耀卿这样的高官,下至**品的微末小官,一个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纷纷跻身朝堂,这是因为什么?”
王缙毕竟以白身混迹于公卿之中数载,入仕之后又一直都在中枢厮混,看得自然和这些年在外时间更长的杜士仪同样明白:“是因为国用不足,所以陛下看重的是他的财计之能,只要他推荐的人能够有利于充实国库,陛下自然不拘一格地使用,哪怕那位宇文相国稍有私心也并不在乎。”
开元以来,李隆基用人的容忍度向来不低,或者说有私心的臣下才能放心使用,更好掌控。所以,王缙的这种解释,杜士仪心里也是赞同的。所以,结合昨天晚上吴道子透露的消息,还有王缙的这番话,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这一次,宇文相国是触碰了陛下的逆鳞?”
“陛下能够容忍党争,能够容忍算计,但信安郡王刚刚大捷归来,陛下才加官进爵表示恩赏,结果宇文相国竟然授意御史李寅罗织罪名对其加以弹劾据我所知,是信安郡王前日进宫时就造膝密陈了此事,所以昨天傍晚宇文相国指使的李寅一上奏,这构陷大将的罪名就算是坐实了。今天早上陛下这痛斥,尽管没有直截了当把这事揭开来,但你只看我一个小小的御史台监察御史都知道了这事,足可见有人故意在满城传得沸沸扬扬了”
杜士仪本来还想,王缙怎么会知道这许多内情,待听到最后一句话,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这简直是不给宇文融半点机会啊
从开元以来那一位位宰相,无论是最会阴人的姚崇,刚正的宋憬,刚愎的张嘉贞,文采风流的张说,急躁的杜暹和绵柔的李元,再加上源乾曜卢怀慎苏等等这些甘于从属地位不太出头的宰相,哪个人没有排除过异己?可哪个人会像宇文融这样刚刚登上相位就亟不可待,最要命的是竟然还提早泄露了风声
“你之前为了离京放外任,纵容了别人放消息说是你举荐的宇文融,虽说陛下一定会以为是有人给你使绊子,但架不住别人会把你和宇文融归为同类。”冷眼旁观了这么多年,王缙已经深知兄长王维当年那一跟斗跌得不冤,苦笑一声便摇摇头道,“我官卑职小,别人顾忌着我和崔家还有你的关联,有些隐秘消息我未必打探的到,但御史台那儿我一定会想想办法。这次你孤身进京,千万小心。”
昨日进京,今天变故便当头而来,杜士仪送走王缙,思前想后,最终便索性吩咐人备马出门,却是径直先去了源乾曜的家里。他在门前通名之后,立刻就有家仆恭恭敬敬地在前头领路,径直把他带到了曾经来过的书斋。乍一见面,他就发现,源乾曜看上去仿佛发福了些,头发尽管依旧花白,可人精神却很健旺,见着他便笑吟吟地说道:“原来是奠定云州根基的杜长史来了”
“丞相就不要寒碜我了,刚到京城便是风云变幻,我只觉眼花缭乱,故而特意来请教丞相”
“你倒是老实”源乾曜哑然失笑,随即就漫不经心地说道,“我自从罢了侍中之后,不用日日临朝,也不用天天杵在政事堂,可以说是清闲无比。既然你回来了,朱坡京兆公想来也惦记得很。这样,咱们去朱坡散散心。你不用慌,陛下昨日才召见你,断然不会今日又召见,到时候就说我硬拉你去的,别人还能挑什么刺?走,现在就走,别拖延”
源乾曜既然这么说,杜士仪无法推拒,再加上他如今呆在长安也于事无补,最终便同意了。然而,源乾曜这不动则已,一动自然源家上下鸡飞狗跳,从备车到召集随从,最后出门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的事了。杜士仪扶着人上牛车时,就只见几骑人疾驰而来,头前一人来不及勒停便已经开始下马,最后下地时甚至还没刹住前冲了几步。
“叔祖这是突然要出门?”源光乘又是惊疑又是纳闷地问了一句,随即仿佛才看到杜士仪似的,慌忙热情洋溢地拱了拱手道,“原来是杜长史,我才知道你回了长安,未料想竟是先来探望叔父”
“君礼夺下解头是在京兆府,后来又在门下省任左拾遗多时,我是他的荐主加上老上司,他来先看我有什么不对?”源乾曜仿佛很懊恼于源光乘这句话,见把侄孙问得哑口无言,他方才轻哼道,“所以,要论和君礼亲近,广平郡公也不及我。明日就是九九重阳,君礼,我们先去宋家,拉上广平郡公一道去朱坡,那里可是长安地界数一数二的登高胜地”
源光乘不料想源乾曜非但没理会自己,还要拉着杜士仪去找宋憬,登时瞠目结舌,竟眼睁睁看着源乾曜拽了杜士仪上车。宋憬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和叔祖父的关系谈不上多亲近,因而他将信将疑地远远跟着到了宋家,见源乾曜和杜士仪入内,不多时竟然真的把那位刚正到很难打交道的广平郡公宋憬给一块邀了出来上车,他不禁完全呆住了,第一次感到,李林甫拜托的事情,他恐怕是做不到了。毕竟,源乾曜和宋憬都是免常朝的元老了。
这两老一小三个人,看来是真的要去朱坡,至于是否为的是登高,鬼才知道
从早朝之后突然刮起来的这一阵阴风,可以说是横扫了朝中的各大官署。如今在任的三位宰相中,萧嵩为中书令,裴光庭为中书侍郎,这两位一正一副掌管中书省,而宇文融则为黄门侍郎,竟是一手握着门下省。眼下的情势已经很分明了,倘若宇文融真的坐不稳相位,那裴光庭转任门下,两人也就相安无事了
然而,人人都视之为地位不稳的宇文融,这会儿却仍是不甘心。
他正踌躇满志打算大展拳脚开始施行自己的为政之道,他怎么能在这时候栽跟斗?
“相国,相国”别人能够躲着宇文融,但作为被他提拔上来在门下省任令史的几个属吏却都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这会儿,其中一人快步从外头进来,随即便在宇文融耳边低声说道,“刚刚得到消息,说是源宋二位丞相,和云州杜长史一块出城去了,据说是前往朱坡登高。”
登什么高……等等,明天是重阳?
宇文融这才反应过来,喉头一时满是苦涩。他对于自己的能力才具素来是自信满满的,左迁之后再次入朝拜相便是明证,可是,他尽管先后得上司源乾曜孟温礼嘉赏举荐,可一直没有能够建立起多么深厚的关系来。而杜士仪不但有杜思温这样时时刻刻提点的同宗亲长,有刚正的宋憬提点,就连源乾曜也对其更加亲厚。好半晌,他终于使劲咬了咬舌尖,那刺痛立刻让他恍然回神。
“不必去管其他人,你去见刑部崔尚书,就说我晚间想见见他。”
刑部崔尚书,就是之前复为御史大夫之职,而后又迁刑部尚书的崔隐甫,曾经和李林甫一样,是宇文融的铁杆盟友,当初在御史台的三驾马车之首。然而,让宇文融沮丧的是,那令史去而复返,带来的却只有崔隐甫的一个口信。
崔隐甫要值守刑部,今晚不回去。
这无疑是委婉的拒绝之意。即便当年曾经同进同退,但已经吃了一个大亏,崔隐甫怎会没学上几分乖?而同为刑部侍郎的李林甫,倒是没等宇文融派人去说什么,就主动命人过来,却是透露了一个让宇文融又惊又怒却又徒呼奈何的消息。
是萧嵩提早知道了宇文融想要打压李炜,更觉得那是要借此对自己不利,故而唆使信安郡王李炜先下手为强,坐实了他的构陷大将
萧嵩……那个曾经当过中书舍人,却半点文采都称不上的萧嵩?他竟然被这么个腹内空空如同武夫的家伙给算计了他哪里是冲着萧嵩去的,是因为得到消息,因为李炜功勋彪炳,天子兴许会拜其为相。中书省已经一正一副两个位子都有人了,即便中书令和中书侍郎额定可以各有两人,但天子未必会这么做,反倒是门下省侍中正是空缺。他一人独掌门下省滋味正好,哪里肯分权给人,尤其又是李炜这样一个武夫占去了顶头高位?
可就是这样的一击,竟然使得他自己危若累卵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二章 老骥慧眼,托以俊杰
朱坡山第,面对三个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杜思温自不会失了待客之道。可他在三个人中间仔仔细细看了看,最终就一口断定是源乾曜拉人到他这儿来的。源乾曜当然直言不讳地承认,他也就笑着尽地主之谊款待,等到酒饭之后回到书斋,把从者们都屏退了下去,他方才问起了京城这一番变故。
宋憬对宇文融倒没有什么偏见,只是惋惜他竟然走错一步诬陷信安王李炜;源乾曜却顾左右而言他,含含糊糊口气暧昧;而杜士仪则是直言不讳地问了一句。
“老叔公对此次的事情怎么看?”
“若是让老夫说,最高兴的是张说,但得益最大的,不是萧嵩,也不是信安王李炜,而是裴光庭”
杜思温一言既出,见源乾曜不动声色,宋憬眉头微皱,而杜士仪只是微微讶异,旋即就沉吟了起来,他知道在场的就没有一个是蠢笨的人,故而点到为止。亲自烹茶待客人手一盏后,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几时回去
此话一出,宋憬竟是附和道:“长安如今不是善地,云州又离不开你,你确实早走为妙。”
“你之前抽身而退去云州的那一招就很妙,这次也早些走吧。”源乾曜竟是用这种方式明明白白地表示,他很清楚杜士仪当初借着别人宣扬他举荐宇文融的事,脱身而去云州的内情。
三人这种简直可媲美逐客的语气在杜士仪听来,却是满含关切。他轻轻咳嗽了一声,尴尬地说道:“三位以为我不想走么?这一趟京师之行其实我根本就不想来陛下垂询之事,并不是我一个云州长史能够处断得了的,而今又发生了这样的变故,我自然也恨不得即日起行。可是,不说我没有旨意不能立时就走,于公于私,宇文融那里,我也总该去见上一面。毕竟当初我和他虽一度交恶,可也不是没有携手互助过。”
“你说的是云州粮价的那件事吧?”杜思温见杜士仪点了点头,他略一思忖,便淡淡地说道,“陛下只给了云州一千匹帛,在那样一穷二白的地方,听说你从修建城墙到重修里坊再到招人屯田,给耕牛给种子,只怕再多的得利,也都一股脑儿复又投进云州去了,所以别人自然无话可说。但宇文融和你不同,他先是弄来一笔本钱和你玩了一手差不多的打压粮价,但赚得盆满钵满的是他私人,而不是官府。”
这事情就连源乾曜和宋憬都是第一次听说,两个在尚书左右丞相职位上养老的朝廷大佬齐刷刷瞪着杜思温,可杜思温却仿佛毫无察觉似的淡定一摊手道:“这种事情我就算知道了,总不成还四下里宣扬。京兆杜氏子弟众多,有人在汴州为官,所以知道些内情。”
杜士仪却已经唯有叹息了。宇文融很缺钱吗?论理不应该,以其财计之能,不论做些什么,谋一个富裕都不在话下,何必要落下这样的话柄?还是说,宇文融认为本钱是自己借到的,利润自然也该归自己所有,但这种牵涉到官场商场的大事,真要中饱私囊,应景就是绝大的把柄
杜思温见宋憬面色不好,源乾曜则是苦笑一声,他便看着杜士仪问道:“十九郎,你还要见他否?”
“虽然如果真是如此,再加上李寅参信安王反被人占得先机一事,宇文融此次恐怕在劫难逃。可公归公,私归私,等回长安城之后,我还是要再去见他一面。”杜士仪昨天晚上一夜反侧做出了这个决定,如今尽管一个个坏消息接踵而来,但他最终还是难改初衷,“当年我能为姜皎仗义执言,如今即便宇文融是罪有应得,可就此割袍断义,我着实做不到,辜负老叔公一片心意了。”
“我只是让你赶紧回去,又没让你不去见他,辜负我什么心意?”杜思温顿时笑开了,很自在地呷了一口热茶,眯着眼睛说道,“难道你非得绝情绝义,我这个长辈才快活?你想去见他就去见吧,不过有一点,别是今天。源丞相宋丞相都不是什么大忙人,今天就在我这简陋山第住一晚上吧,你们都在,十九郎也就不好意思走了,可怜我一把年纪了,他又在外任,也不知道他哪天回来我就入土了。”
这分明应该可怜巴巴的话让杜思温说出来,却把源乾曜给气乐了。就连一贯不苟言笑的宋憬,也被一口茶水呛得咳嗽了起来。
“你这还是简陋的山第?樊川多豪宅甲第,你这地方怎么说也是数一数二的”源乾曜笑骂道。
而宋憬的语气就要平淡多了,可里头的词锋却一如他为人那般锐利:“京兆公未免妄自菲薄了。只凭你这心性,长命百岁是一定的。”
三个人全都当过京兆尹,在某些事情上也更有共同语言,深知有些事情是禁绝不得的。所以,即便是宋憬对宇文融构陷大将私下牟利的行径颇为不齿,但他也不会以自己的观感,去勉强杜士仪割袍断义。
于是,宋憬和源乾曜既然肯留下,杜士仪也只能放开长安城中那些风风雨雨,安心留宿在了杜思温这山第。和长安城中人来客往,喧嚣繁杂不同,这里有的只是宁静。在那些鸣虫的伴奏声中,哪怕是年老体弱睡眠不似从前的源乾曜宋憬,也睡了个好觉,睡眠不足的杜士仪就更不用说了,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是晌午时分。
“杜长史,京兆公和二位丞相等不及,相携去登高了,说是等你醒了就说一声。”
杜士仪暗道一声惭愧,等到一旁的吴天启上来服侍他更衣洗漱,他草草用了几口实在是太迟的早饭,立刻匆匆出了屋子。山间那清新的空气让他整个人精神一振,可还不等他让吴天启打听杜思温和源乾曜宋憬是去哪里登高,就只见外间一个从者匆匆而来,到他面前便深深行礼道:“杜长史,长安来人,重阳节圣人颁赐大臣,来颁赐的钦使已经在山第之外了。”
端午重阳等佳节,天子颁赐左右侧近和元老重臣本是常有的,杜士仪情知去找杜思温恐怕来不及,点点头便打算亲自去迎接。可等到他快步来到外头,一见到那位负手而立四处端详,满脸饶有兴致的雄武老者时,他就不禁愣了一愣,旋即疾步迎上前去:“杨大将军”
杨思勖那被无数人称作是穷凶极恶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却让左右更加噤若寒蝉。他冲着杜士仪点了点头,主动解释道:“知道源丞相和宋丞相全都在京兆公这山第,所以那两份我就一块捎带来了茱萸香囊之类的之外,还有墨两梃,砚台两方,此外便是陛下请司马先生注的道德经两部,都是好携带的东西。”
正事说完,杨思勖也不在乎还有没有其他人,旁若无人地说道:“京师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也听说了,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长史是杜长史,你初到云州便能立下彪炳战功,比那些光说不于的人强多了,更不要说某些身为武将却根本不会打仗的人陛下耳聪目明,断然不会被人蒙蔽,更何况云州根基未稳,岂有把你一直留在长安的道理?要我说来,若不是因为今日重阳节要体现恤老,陛下定然会对你有所抚慰。”
杨思勖能够说这些,即便他在外头的名声足以止小儿夜啼,杜士仪仍然感念此言。因而,他笑着谢过之后,诚邀杨思勖一块登高去见那三位元老,却不想杨思勖摇了摇头:“我这还要去王屋山见二位贵主。不过我这杀心深重的人,阳台观是不便上去了,只能在山下让别人上去,所以启程耽误不得。虽希望二位贵主还能和你见一面,但我更希望你及早回云州去,别在这是非之地多停留。告辞”
这位杨大将军说走就走,利落豪爽,杜士仪将人送走之后,吩咐人将杜思温三人的赐物分开存放,自己则问明了他们的登高之所后,带着吴天启匆匆往山上赶。等到终于沿着崎岖的山路到了顶点,找到了那一群三个说笑正酣的老者,刚刚一路赶得太急的他竟是已经汗流浃背了。
“终于来啦?”杜思温点了点头,笑眯眯地说道,“圣人颁赐的事就不用说了,人到山第外头就有人火烧火燎来报信。不过,既然是杨思勖,说明陛下即便嫌恶了宇文融,对你却还一如寻常。十九郎,我和源翁广平公今日登高畅谈,一时都感慨不已。我们的日子已经有限了,今后你恐怕还会有各种险阻,到了那时候,只希望你还能保持如今这份重情重义的软心肠。广平兄,那边还有些山花未败,我们一块去看看?”
宋憬仿佛没察觉到杜思温是留下地方给源乾曜,欣然一点头就随着杜思温往另一边去了。
这时候,源乾曜方才看了杜士仪一眼,眼见得他身后不远处跟着的那个年轻从者知情识趣地往后退了十几步,他方才轻声说道:“君礼,源氏世代名门,我诸子之中,既有京官,也有外州刺史,陛下甚至还许诺过让我一子尚公主,光乘这个侄孙官位也不低,但要指望他们出类拔萃,我早就知道是不可能的。我在朝这么些年,举荐的人很不少,但也有些才具颇高,位却低微的人,我纵为宰相也没办法一一任用。你将来若有飞黄腾达之日,提携他们一二吧。”
听到源乾曜口中淡然自若地吐出了一个又一个名字,杜士仪先是不可置信,但随即便再也顾不上这些了,连忙提起精神仔仔细细地记着这些名字。他很清楚,源乾曜举荐的人中固然有不少高官,但和那些资历人望雄厚的人相比,这些寒微之辈于他而言,方才是最大的财富。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三章 冥顽不灵
一天一夜,宇文融都是在深深的懊悔和彷徨中度过的。
尽管天子并未第一时间罢相,但他在门下省原本是说一不二,可自从前一日早朝之后,那些拾遗补阙的态度就为之大改,更不要说往日从中书省过来时不得不对他恭恭敬敬的那几个中书舍人了。每一个人的脸上仿佛都流露着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人拿某种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因此,当次日一大早,他再次按照老时间踏着满天星斗去兴庆宫预备早朝的时候,就只见等候上朝的官员们默默让出了一条通路,尽管也有人上前打招呼,但对比更多窃窃私语的,他怎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笑话?
随着早朝时间的临近,宇文融好容易方才打起精神来。照例从兴庆门入兴庆宫,随着常朝的进程,他渐渐摆脱了那些患得患失,可是,中书省的几桩要务过后,他身为如今门下省的最高长官,正要出列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他身后有人低低提醒了一声,却原来是素来和他不睦的门下省给事中徐澄。
“宇文相国,一大早中书省有制书到了门下,回头请相国过目之后批可。
就是这么一失神,宇文融已经被尚书省六部抢去了话头。而别人都知道宇文融恐怕还没从昨天的打击中回过神,各种暧昧的目光自然少不了。而当宇文融带着说不出是什么的心情,看到中书省转来的制书时,他本以为自己应该惊怒,可不知道为什么,心底唯有深深的失落。
“门下:事君之节,在於匪躬,为臣则忠,期於无隐。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宇文融,幸藉艺能,俾承推择。往以封辑田户,漕运边储,用其筹谋,颇有宏益。三迁宪府,再入礼闱,仍仗以谟,委其密勿。虽十旬八拜,一日九迁,方此超腾,彼未为速。庶违尔弼,朕则伫於昌言;谋而不臧,近颇彰於公论。交游非谨,举荐或亏,将何以论道三台,具瞻百辟?宜辍中枢之位,在外藩之寄。可汝州刺史。”
这一通文采斐然的制书,自然是出自中书省某个中书舍人知制诰之手,而如今送到门下,给事中和拾遗补阙那儿,料想是绝不会违背圣意的,他这个门下省的长官竟然要自己核准自己的罢相制书,简直是当头一棒。既然徐澄都已经知道,足可见应该有不少人已经提前知道了,可从昨日到今早,竟然就没有一个人对他言语一声就和他当初在户部侍郎任上突然栽跟斗外放魏州刺史一样,这次一样是疾风骤雨。
最让人心寒的是,李隆基完全没有给他面圣陈情的机会,甚至连他此前那精心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定户口疏,现如今还只是刚刚开始执行,连给他收拾善后的时间都没有
天子心意已决,哪怕宇文融心底苦涩难挡,此时能够做的也唯有用重若千钧的手写下了自己的签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失魂落魄地离开门下省回到家里的。他只记得自己举荐的众多人中,新任户部尚书裴耀卿还至少还派人悄悄来见,安慰过他两句,别的就只有寥寥数人表达过惋惜,但更多的……就如同他当日举荐他们时,这些人仿佛全然以为应该,现如今他罢相贬官,那些人也全然不放在心上,仿佛他们连点头之交都没有。
他不是君子,所以做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他并不是一定要有人为自己抗争一二,可哪怕一句话一个眼神也好。便因为他宇文融因财计而为天子赏识,言利之臣四个字就一直跟随到现在,连自己举荐的人都对他心怀不齿
“相国。”
因为宇文融拜相之后,最爱听的就是这两个字,因而一个从者进了书斋时,本能地用了旧日称呼。直到他见宇文融倏然抬头,眼神中尽显凌厉,这才吓得一个哆嗦,慌忙双膝一软跪倒在地,战战兢兢地说道:“相国,是云州杜长史来了”
杜士仪?不是说和宋憬源乾曜去了朱坡山第见杜思温吗?既然那天他许以给事中之位时,杜士仪就多有推搪,昨夜又刻意留宿朱坡杜思温的山第,却又为何在今天别人都避他如蛇蝎的时候径直来见他?
自己结交过的人不少,自己举荐过的人也很不少,但宇文融总觉得杜士仪犹如雾一般令人捉摸不透。有时候会谨慎小心到和胆小没什么区别,有时候却冲动刚直到无所畏惧,可事后再想想,杜士仪竟然经常是对的。想到自己为相不过百日便遭罢相,自开元以来,没有比他更加短命的宰相了,他最终苦笑着点了点头。
“请杜长史到书斋来吧。”
“宇文兄。”
听到这熟悉的旧称,宇文融心中一酸,随即强笑道:“今时今地,杜贤弟还来看我,就不怕落在朝中宰臣执政眼中,觉得你实在是太不识相么?”
“反正我的性子历来得罪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杜士仪想到昨夜杜思温揭出的那一条,当下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想请问宇文兄,当初幼娘借了你一千万钱,你把河北道粮价整个打压下去之后,所得应该不菲。虽则这是那些奸商罪有应得,但毕竟是用公器方才令他们损失惨重,敢问宇文兄,这笔钱用在了何处?”
宇文融没想到杜士仪并不是劝慰安慰,而是一开口问了另一个令他猝不及防的问题,登时面色大变。足足好一会儿,他才声音艰涩地问道:“怎么,是外头又在传什么风声?难道是看到我朝不保夕,于是别人打算翻旧账,给我罗织一条条罪名,让我永世不得翻身?”
“只是我听说而已。但以宇文兄的聪明,应该知道,我都能知道,更何况别的有心人……”
杜士仪一句话还没说完,宇文融就陡然间低喝一声道:“不用说了开元以来,只有被罢的宰相,可没听说过陛下罢了谁之后,还穷追猛打追问陈年旧事的?我知道你是好意,可这件事我不想再提汝州好歹也在都畿道,总比我当年远贬魏州强更何况,陛下一直所虑者,国用不足,除了我,还有谁能够为陛下分忧?杜贤弟倘若不希望别人把你和我相提并论,便请回吧。”
见宇文融摆明了不想提此事,杜士仪也不想继续找没趣,叹了口气便告辞离去。而他这一走,宇文融那张强硬的脸就犹如冰雪一般消融了,取而代之的是难以名状的苦涩。
他是赚了一大笔,可他这些年能够荣等高位,宇文一族出力颇多,他投桃报李,无论是宗祠也好,祭田也好,甚至资助族中孤贫,其他林林种种,都需要投入。而最最重要的是,他有两个儿子,却没一个成器的,他有心留下一些家业给他们,那些钱财本应该是他应得的
更何况,就如他对杜士仪所说,开元以来罢相者,至少也能得个刺史之位颐养天年,就连张说那样曾经险些让天子动了杀心的,还不是最终得脱大难,他对国有功,若别人穷追猛打,难道不会犯了天子的忌讳?
离开宇文融的宅邸回到自己在宣阳坊的私宅书斋,杜士仪还在想着宇文融那强硬的态度。到了这个份上,他怎么还会不知道宇文融这笔钱的窟窿是绝对填不回去了,故而方才死命打断了他的追问。什么开元以来罢相者多数能荣养终身,这只是惯例,而不是定例怪不得杜思温那么笃定地放任他去见宇文融,原来人家早已看准了宇文融不听人劝,也或许是罢相之后心存怨尤根本不想听
竭力平心静气之后,杜士仪便把源乾曜昨日告诉自己的那些人写在了纸上,审视过后却又将其烧了。
这是源乾曜为相九年的积累,而最大的妙处不在于名单,而在于这些根本就不是源乾曜举荐提拔过的人,没有打上过任何党派的烙印,所以只要他能够任用,就能够把人转化成自己的人。源乾曜和那么多宰相搭过班子却始终屹立不倒,就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朋党势力,可他却没有这个顾虑,他只是小小的一个云州长史,在宋憬源乾曜年纪都已经大了,而杜思温更是早已致仕的情况下,他需要的是自己成为大树只可惜,这些人天南海北,而且不到十人。
须臾又是两日,当得知宇文融在朝中某些人的催逼下,不得不立刻前往汝州上任的情况下,因为自己离京之事至今尚未有音信,杜士仪反复琢磨着杜思温那句,渔翁得利的人是裴光庭,便令人给裴宁的兄长裴宽送去了一封亲笔信。曾作为萧嵩左膀右臂随其在河陇立下汗马功劳的裴宽,在得信之后自是有些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候,他身边传来了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怎么,是谁的信让你这么心烦意乱?难道是三郎?”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四章 斩草除根之猛药
裴宽的妻子韦氏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到嵩山悬练峰时,让一大堆师弟们为之心动向往的美艳少妇了。然而,年近四旬的她若不细看,仍然风韵犹存。此刻,她在裴宽身边一站,目光往那封信一扫,神情就凝重了下来。
“是云州杜长史?”见裴宽没有说话,韦氏沉默良久,最终轻声说道,“裴郎,宇文融是宇文融,杜长史是杜长史,不说他是三郎甚为亲近的同门师弟,是我族弟韦礼的同年,单单凭公义来说,他若是所求正当,你也应该帮上他一把。”
“可你要知道,信安王仿佛对所有和宇文融关系密切的人都深恶痛绝,而萧相国如今正奉旨安抚他……”
见裴宽抬起头看着自己,韦氏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到丈夫要的恐怕根本不是回答,她便笑吟吟地反问道:“裴郎不是有主意了,还问我一个妇人?”
“信安王固然是险些受了委屈,但倒了一个宇文融,他就应该见好就收了,想来若是还牵连到别人身上,陛下会怎么看?更何况,信安王看似是得脱一劫,安知陛下就没有在心中埋下芥蒂?而且,他之所得,财帛官爵等身外之物而已,真要说实惠,裴相国得益最大所以,与其说是杜长史被于晾在了那儿,还不如说,陛下兴许是通过此举,看看别人究竟是不是由此排除异己”
自言自语地说到这儿,裴宽便一推书案站起身道:“凭着杜君礼的这个理由,我要说服萧相国却也不难。只不过,他还真是胆子大,竟敢如此揣测圣意
这通话裴宽只是感慨杜士仪大胆而缜密,竟敢这样大胆地把怀疑的矛头直接指向某个特定的人,但当他前去见了萧嵩时,却将其转化成了自己的想法。如此一番痛陈利害之后,果然,身为中书令的萧嵩毫不以为这是空穴来风。他从前在朝廷众多官员之中挑选了裴宽作为自己的判官带到河陇委以重任,拜相之后又对裴宽大加提拔,自是将其视为腹心。
“长宽,这么多人都说宇文融是因为陷害信安王这才得咎罢相,甚至于还有说那是得罪了我的,可我实在是冤枉宇文融功劳再大,能够和我定下河陇乱局的军功相提并论?信安王曾经和我并肩对战吐蕃,我和他也有些私谊,倘若他也能因军功而入朝拜相,我自然乐见其成,但要知道大唐建国以来,有王爵封号的宗室拜相,这种先例可没有过所以,宇文融一时昏头,结果为人所算,那个人不是别人,定是裴光庭无疑”
萧嵩也同意杜士仪那种说法,裴宽登时舒了一口气,等到在萧嵩家中又盘桓了一阵告辞离开,他回到自己家时,已经是接近宵禁时分了。打发了一个心腹明日去给杜士仪送信,他这一晚上总算睡了个好觉。
然而,萧嵩知道自己这回背了黑锅,但却没有贸然做出任何举动。朝中的暗流仍然在继续,门下省继续诡异的无长官状态,中书省却依旧有两位宰相,朝会上那种令人匪夷所思的格局几乎让所有人都觉得浑身上下不舒服,可却没有人有能力打破这种僵硬的局面。
至于杜士仪,身为云州长史而又被召回来商议契丹和奚族事务的他仍旧滞留京城,然而,他在把自己所了解的事情总结上疏之后,仿佛再也没了别的事情做,竟是整日里派信使来回云州,遥控指挥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一应事务
一转眼,他在长安竟已经是逗留了十余日。悄悄潜回长安的赤毕带着好一批精于的角色小心翼翼打听各方讯息。终于,他从赤毕处辗转得到了宫中透出的一个微妙讯息。
因为宇文融骤然罢相,户部的度支奏抄几乎陷入了全面瘫痪状态。须知大唐的每年度支奏抄都是一个极其庞大的工作量,累计用纸便往往会超过五十万张,甚至需要劳烦其他部门一同帮忙誊抄整理,然后由门下省进行审议。再加上这一年需要重新审核此前登籍的客户户等,以便重新制定租庸调的标准,因而任务自然更加繁重。
裴耀卿虽颇有财计之能,可问题在于,他这些年当了三任刺史,刚刚回朝初掌户部时日极短,上上下下都习惯了宇文融的工作方式,哪有那么快如臂使指,一时焦头烂额。而天子更是在第一时间体会到了宇文融不在,户部捉襟见肘的境地,因此在言语之间,已经对宰臣和左右侧近流露出后悔之意了。
“郎主,既是圣人后悔,这是不是意味着,不说宇文融不日就会被召回,可总应该短时间之内把你放回云州去?云州乃是百废待兴之地,好容易有了如今的局面,若是就此出什么问题,郎主之前一番苦心岂不是付诸东流?”赤毕说到这里,已经是怒形于色,“这些家伙争权夺利便罢,却非要牵连到别人
“云州对我来说是寄托了众多心血,不可丢失的地方,但对于朝中王侯将相而言,却不过是区区不甚要紧的边陲之地,就连圣人,恐怕也最关心的是朝中制衡。”杜士仪对李隆基看得很透,也从来没对这位天子抱有多少不合时宜的期待。因此面对这么一个赤毕满心以为的“好消息”,他却只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如果宇文融真的东山再起,那别人的苦心孤诣,就最终化成了一腔泡影。所以,只怕有人会立时拿出雷霆万钧的手段来。你没见宇文一族连日的狼狈,那都是别人纵容默许,甚至亲自支使的,务要让宇文融众叛亲离。门下省那个位子空了这么久,裴光庭本来就不能忍,更何况还要容忍宇文融再次回朝和自己平起平坐?我等了这么久,看来也得破釜沉舟来上一记狠招了。”
“郎主是说要冒险?”赤毕见杜士仪面色如同凝霜一般,心里不禁直发苦。若非朝中大臣只顾倾轧,根本不在乎云州那些好容易安居乐业百姓的死活,杜士仪又何必下那样的猛药?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沉声说道,“郎主敬请吩咐,我一定会尽心竭力。”
“云州的事情你不必担心,我离开之前,该托付的都已经托付出去了,想来那边大家齐心协力,绝对不会出问题。这几日往云州的信使停一停,免得反而被人抓到了把柄。至于这一剂猛药,也确实只有你悄悄出面,方才能够不让外人察觉。”
整个九月,宇文融罢相的事都是长安头号新闻。然而进入十月,一封奏疏飞入尚书省,首告宇文融在汴州期间,利用修堤防固河坝疏通河道救灾的职务之便,贪赃纳贿无所不用其极。消息不胫而走,上上下下一片哗然的同时,很快又有不少人跟着交相弹劾,甚至连宇文融当初任廉察使,以及主持括田括户时的种种贪赃枉法之举全都被再次深挖了出来。这多达几十份的弹章,几乎是全覆盖无死角,让人叹为观止。
在这种力度的攻击势头下,李隆基很快便一时失望得无以复加。而天子一旦失却了对宇文融的最后一点信赖,与此相伴的自然是凌厉十分的处分。
仅仅是一天之后,宇文融便从汝州刺史贬昭州平乐尉。昭州平乐乃是岭北之地,素来连派县令都很少有人愿意,更不要说区区县尉。据各方从汝州的眼线那里得到的消息,都说身在汝州的宇文融得到制书的第一时间便晕倒不省人事,等醒过来之后便仿佛认命似的,立时开始预备行装。
可就在这时候,一个行踪隐秘的不速之客造访宇文融,带来了另一个让他心情更坏的消息。
“是么?长安城那些正人君子,竟是连我的家里都不放过宅子收回去也就收回去了,本就是御赐之物,可那些田亩并非都是我贪赃纳贿而来的,也有我这些年辛辛苦苦的积蓄我家小何辜,他们竟然想要其遭受倾家荡产之苦,难道他们就一定要催逼他们陪着我远去岭外才肯罢休?”宇文融犹如困兽一般死死盯着面前的男子,见对方不为所动,足足许久,他方才神情呆滞地坐了下来,牵动嘴角露出了一丝苦笑。
“杜君礼又算准了一次,我又算错了一次,可这次,我怕是没有什么东山再起的机会了。他现在自身难保,若是再让我的妻儿家小徙居云州受他庇护,不怕别人不放过他?”
“郎主出此下策,自然已经做好了准备破釜沉舟。”赤毕深深一躬,随即不卑不亢地说道,“郎主说,事到如今,还请宇文使君早作决断。京师已经容不下尊夫人和各位郎君娘子,而且宇文一族上下因为宇文使君而伤筋动骨,甚至连祭田都一度遭了清查,又没有多少杰出之辈在朝,记得昔日恩德的少,愤恨眼下屈辱的多”
“杜君礼肯帮忙,我求之不得,只是如此我就欠他更多情分了。早知道…
宇文融的话一下子断了。早知道如何?早知道杜士仪句句赤诚,他就应该及早亡羊补牢?晚了,他最宝贵的三四十年,都在为了谋取官职而蹉跎,等到一朝获得任用自然是无所不用其极,他是穷怕了,也同样是吃够了官职卑微的苦所以他为国逐利的同时,自己也没少因此中饱私囊,可这些事他不是第一个做的,也不是最后一个做的,根本没想到会就此被人穷追猛打
当他颤抖着把自己的亲笔信装入竹筒,当着赤毕的面命一心腹快马回京送给自己的妻儿时,他已经泪流满面,甚至连赤毕什么时候悄然离去都不知道。
他曾经呼风唤雨这许多年,现如今竟是沦落到要靠别人庇护妻儿
数日之后的一天清晨,天还没蒙蒙亮,杜士仪位于宣阳坊的私宅门口,就只见一辆牛车和几骑人停下,两个骑马的青年从牛车上扶下了一个妇人和一个年幼少女,踉踉跄跄来到了台阶下头。她几乎看也不看四周行人,毫不犹豫地叩响了那硕大的铜环。等到大门开了一条缝,有人睡眼惺忪地探出脑袋来,她立时大叫了一声。
“请杜长史容妾身母子等徙居云州”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六百一十五章 请云州过所
杜士仪这一支,固然京兆杜氏名门望族,其实已经寒微至极了。他的高祖杜君赐虽追赠怀州刺史,但几代下来官越当越小,叔父杜孚如今仕途有所起色,可他父亲因为死得早,根本就没有出仕。而到他三头及第,八年六任,去年又因定云州的军功获封蓝田县开国子,封妻荫子,追赠父母,算得上是光宗耀祖了。然而,他此番应召回长安,却正好碰到了宇文融罢相贬斥的大事,因为人尽皆知的那一层关联,他的私宅一时竟是门庭冷落,少有人来。
因此,这突如其来的一拨人造访,又那等嚷嚷,自是引来了路上行人纷纷驻足。也不知道是谁认出那是宇文融的家眷,嚷嚷了一嗓子,围观者一时更多,甚至还有好事的拔腿跑到距此不远的万年县廨报信。不过一会儿功夫,在这大清早的辰光,杜家门前便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所有人都在翘首等着门内杜家人的反应。很快,大门就被仆人拉开了来。问清楚来者的身份之后,得知是宇文融的夫人和二子一女,那仆人慌忙打了个招呼,拔腿就往里头跑去。
“杜长史真的会收容这些人不成?”
“说不好……啧啧,说起来之前还是得尊称一声相国的人,现如今却沦落到这种下场,这官场上的光鲜还真是靠不住的”
“要我说,杜长史这次被召回京却于晾了这么久,就该知道厉害才是,袖手旁观才是明哲保身之道。”
“真要是那样,别人又该说他见死不救了哎,要说杜长史还真不容易,年纪轻轻独当一面,还禁不住人算计”
自从开始应试科场以来,杜士仪就一直注重经营名声,始终巧妙地让自己成为长安百姓议论的话题之一。所以如今面对这么一桩送到门口的麻烦,围观者当中有的看热闹,有的幸灾乐祸,但同情叹息感慨的人却是大多数。当有人看到原本拉开一条缝的杜家大门陡然大开,一个年轻人快步出来时,立刻大声嚷嚷道:“是杜长史”
杜士仪一出来就看到了面前的人。他曾经也常常来往于宇文融的宅邸,对宇文融的夫人并不陌生。宇文融母家京兆韦氏,自己也娶了韦氏女为妻,夫妻俩从最初的寒微一路相携走到现在,即便宇文融内宠不少,夫妻情分却也深重。此时此刻,他见韦氏形容憔悴,双颊显然凹陷了下去,情知宇文融罢相之后,其妻的日子很不好过,当即上前施礼道:“嫂夫人,家里人不懂事,让你在门前久候了。里头说话吧。”
尽管韦氏不知道宇文融为何在信上那样执意地要求,但丈夫到了这个地步,韦氏各支各有各的盘算,竟是难以施救,她已经对母家失望到了极点。因此,就算丈夫的要求在两个儿子看来简直匪夷所思,但她还是来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摇了摇头,旋即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只有一句话,请杜长史看在当日和我家相公曾经有过同僚情分,容我等母子徙往云州定居”
杜士仪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围观的人,哪里不知道无数人都在等候自己的回复。即便就是他自己炮制了这一次的事件,但他还是不得不出言提醒道:“云州初置,百废待兴,远远比不上两京富饶安定,动辄有兵灾之威。嫂夫人真的要儿女到那里去受苦?”
“留在长安也不过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还不如远走云州,求一个清净”韦氏斩钉截铁地答了一句,继而就眼神炯炯地盯着杜士仪问道,“杜长史若是不愿,那我就带着儿女,亲自到京兆府去请过所”
围观的人群哪里还看不出韦氏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时更加喧哗嘈杂。倒是一旁的宇文融长子和次子见状大为担忧,一个连忙在母亲耳边低声提醒说话和软些,一个则是对杜士仪作揖道:“杜长史,家母一意孤行,硬是要带我等徙往云州,若有冒犯的地方,还请杜长史宽宥一二……”
杜士仪突然摇手阻止了宇文融的长子宇文涛的赔情:“我和宇文兄昔日旧交,他如今固然罢相远贬,但嫂夫人既然上门如此相求,我也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如此,请二郎搀扶嫂夫人到我家中先休息片刻,我这就亲自带大郎去京兆府办理过所。”
韦氏本来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此刻见杜士仪竟然以这样的态度答应了,她登时喜出望外。当杜士仪叫来家中下人,陪她和次子长女进屋安顿,而自己则是带着长子宇文涛径直出门时,她眼看大门关上,那些窥视的目光全都挡在了门外,这些天来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的她忍不住长长舒了一口气。
“阿郎这些年相交了那么多人,举荐了那么多人,总算有一个可以托付的
事发突然,如此消息还来不及第一时间传到京兆府廨,杜士仪就已经带着宇文涛来了。得知是来办理这么一件事,京兆府户曹参军方捷只觉得汗滴滚滚而下,推辞也不是,办理更不是,好容易方才找到一个借口暂时脱身,拔腿就直接到后头寻京兆尹桓臣范。
京兆尹这样的高官,历来天子择人都是极其谨慎的,如今在任的桓臣范乃是武后末年诛除张昌宗张易之兄弟的功臣桓彦范的弟弟。桓彦范当年被韦后陷害诛杀,桓臣范也一度先贬辰府司马,再流建州,但随着韦后被杀,睿宗和李隆基父子先后登基,他这样的前朝被冤臣子自然也得到了昭雪,今年年初方才从左金吾将军迁京兆尹。如今已经五十有七的他看多了人事沉浮,性格里更多了几分豁达和悠然。
“就这么一点事?”
见顶头大上司还在饶有兴致地插花,方捷简直要哭了:“桓翁,此事我实在是难以自专。要是让别人知道……”
“让别人知道什么?知道你这个户曹参军因为云州杜长史之请,于是给宇文融的家眷办理了前往云州的过所?”桓臣范没好气地丢下了手中那一支出自温室的花朵,掷地有声地说道,“谁规定去贬所就一定要带上家眷的?宇文融既然已经奉命就任去了,他的家眷自然想去哪就去哪他们要去云州,杜长史又首肯,当然就由得他们去别人要是回头敢找你的麻烦,就让他们来找我
桓臣范平日鲜少会流露出这般不容置疑极有担当的模样,方捷顿时愣住了,但须臾就醒悟了过来,慌忙行礼说道:“是,我明白了,多谢桓翁提醒,我这就去”
在户曹厅里等候了好一会儿,杜士仪老神在在,宇文涛却面露忧色。终于,他实在是忍不住了,遂到杜士仪身侧低声问道:“杜长史,真的不要紧么?阿爷远贬昭州,阿娘身体不好不能随行也就罢了,但我身为人子,应当随行照应的。如今却弃阿爷于不顾前往云州,若是别人说起来……”
“人言重要,还是你的家人重要?”杜士仪头也不抬地问了一句,发现身旁的人立刻哑然了,他便淡淡地说道,“你之前说的只是常理。倘若你的父亲只是因为常理被贬,你身为人子自然应该随行照应,但如今显然不是。他自知前途叵测,所以才给你们指点了另外一条路,这是身为一家之长对妻子儿女的体恤,你身为他的长子,应该明白他的苦心才是”
宇文涛才学能力尽皆平平,但事父母却至孝,闻听此言登时心中一紧,禁不住又问道:“可阿爷也已经年近五旬,若是有什么万一……”
“岭南山高路远,你的忧虑我明白,到时候,我会与你母亲好好商量。”
杜士仪才暂时打消了宇文涛的忧虑,就只见方捷快步进来,先头脸上的犹豫和彷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热情洋溢的笑脸。
“杜长史,宇文郎君,实在是让二位久等了。这前往云州的过所,我这就给你们开具”
眼见得方捷笔走龙蛇须臾便书就了过所,盖上了印章后,又亲自带着自己和宇文涛前往录事参军处办结,最终奉上了那一份可直行云州畅通无阻的过所,杜士仪含笑谢过之后,便带着宇文涛信步出了京兆府廨。到了门口他打算上马的时候,一旁的宇文涛轻声问道:“杜长史,我们不用去拜访京兆尹桓公么
“不用,我带你来是为了公事,而且我和桓公并无私谊,贸然拜访反而显得唐突。你不用担心是否施礼,桓公长者,既然先头那位方户曹显然是去请示了他,而后又痛痛快快给你办了过所,显然是经过桓公首肯的,这就够了。如果要感谢,不妨放在心里,用不着非得当面拜谢。”
等到杜士仪带着宇文涛回到了自己家,在会客的偏厅中见到了韦氏及其一双子女的时候,他便含笑拱手道:“有劳嫂夫人久等了,幸不辱命。”
韦氏闻言顿时眼睛大亮。想起之前来不及随同丈夫前去汝州,而后丈夫被贬昭州,却又坚持不让自己和儿女随行,继而更是把他们托付给了杜士仪,让他们远走云州,她只觉得眼睛好一阵酸涩。站起身的她挣脱了儿女的搀扶,突然就这么跪了下来。杜士仪慌忙上前想要搀扶,却见这年纪几乎可以做自己母亲的妇人摇了摇头,竟硬是郑重其事拜了一拜。
“杜长史深情厚谊,妾身和子女铭记在心妾身不敢妄言报答,只希望不会牵累杜长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