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二十六章 杜十九送聘,玉...
问名请期,早在杜士仪从洛阳随驾回到长安之前便已经办完妥当。纳彩也就是送聘礼的前一天,长安还破天荒地在冬rì里下了一天的雨,可到了正rì子却是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恰是一个好得不能再好的rì子。因为这一桩婚事在两京都是众说纷纭,有觉得杜士仪是贪慕王家钱财的,也有为其惋惜的,更有众多人觉得杜士仪只是因为天子金口玉言,不得已应下了这么一桩婚事
于是,当送聘礼队伍从樊川杜曲的杜氏老宅中送出来时,不但樊川那些甲第别业中安居的达官显贵家人为之好奇,沿途百姓也同样为之惊叹。两京多的是王侯贵戚,再铺张的婚礼大家也见过,因而送聘礼的队伍有多少人无所谓,那肩扛车载的东西方才是重中之重。
杜家的聘礼全都是敞开的浅底盒子,里头的东西让人一览无遗。既没有什么珠玉辉耀的首饰,也没有那些明晃晃的金银,头前十抬全都是书,而且大多是一卷一卷看上去已经很有些年头,用红绸带仔仔细细系好的书,其余的则盖着红绸。有好事的百姓想方设法凑近前去打听窥探,当听说那些盖着红绸的,是战国竹简和汉代帛书,大多纳闷难解。而接下来的十抬则是文房四宝和各sè器物,不是杜士仪从前委托千宝阁出卖的那些簇新笔墨纸砚,而是很多上了年头的玩意。纵使有心打探,寻常百姓也问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最后四抬之中看似轻飘飘的盒子中,却摆着别人觉得最有价值的东西。
八张契书包括了长安东西两市和南市的八家铺面。照如今的市价来说,早已超过了十万贯。
尽管谁都知道,如王元宝这样的身家,自然不会贪图女婿的聘礼,可这样的手笔自然而然表明了一点,杜士仪并非那些贫寒书生,而是把自己那个当年几近败落的家一手从泥潭中拉上来,如今已经官居右补阙的天子近臣
按照杜士仪的本意,本来不打算如此张扬,这是杜思温的意思。按照这位朱坡京兆公的话来说,两京重衣冠门第,更重财势,倘若结亲王元宝却让人觉得你有势无财,未免让人看轻,还不如把底子露出去,这也是让赐婚的天子看看,你不贪王元宝之财。因此,杜士仪只好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个建议。
今rì前往永安坊王宅送聘礼的,是他的堂弟杜黯之和妹夫崔俭玄。王元宝在长安城中宅邸别院众多,选择这一座给女儿出嫁,却是因为这座宅院不但够齐整,而且历史悠久,也够底蕴。尽管因为家中无人出仕,这宅邸中不少逾制的建筑都或拆或改建,可此刻站在那座昔rì朱门迎进聘礼的时候,王元宝一看到头前那十抬书,一时竟不禁面sè大变,眼神中不再只有欣喜,而多出了深深的感动。
“阿爷?”
“杜十九郎这些书,搜罗得想来很不容易。”王元宝对一旁的长子王宪轻轻嘀咕了一声,继而也不解释,只是满面chūn风地上前接收聘礼。当看到最后四抬中的契书时,他再次眼神一变,等打起jīng神又留了崔俭玄和杜黯之用饭后送他们离去时,他便快步来到了女儿的闺房。
“杜十九郎送来了足足十抬的珍本书,他弟弟杜黯之说,杜十九郎的意思是,rì后可以在我王家开一个藏书楼,把抄本放出去供人借阅,如此一可扬名,二可结善,三可熏陶子弟。至于那些文房四宝和古旧摆件,是你要求的?”
“是。”王容笑着点了点头,从容说道,“京兆杜氏子弟,却娶了我这个别人口中暴发户的女儿。自然一则示人以书香底蕴,二则示人以财势。阿爷,钱财再多,无势可依,难免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家中还是要有人读书两位阿兄都不是读书的材料,可我的侄儿们未必就人人都不成器太平盛世,兴许别人即便谋算王家产业,也会稍稍顾忌一些,可若是世道一乱呢?两位阿嫂是什么样的人,阿爷应该知道,还望早rì为我的侄儿们打算”
王元宝一直都知道女儿比两个儿子都聪明成器,此刻听到这犹如醍醐灌顶的话,他不禁沉默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从前不想管儿子的家事,但孙子的事不止是儿子的家事,还关乎到王家的未来想到这里,他便重重点了点头。
“幼娘,我听你的。不过,那些契书……”
“杜郎说,这些送来他也不想拿回去,他一个朝廷官员经营这些,自然比不上我们家方便。阿爷你留下契书,我会让人接手这些。”
同在屋子里的玉奴好奇地看看王元宝,又若有所思地看看王容,直到前者说了一会儿话起身离开,她才好奇地向王容问道:“师娘,你是想侄儿们读书出仕,给你撑腰么?”
“你这次猜错啦。”王容含笑爱抚着玉奴那光顺的头发,这才淡淡地说道,“他们只要不给我闯祸就行了,我哪里会指望他们给我撑腰?两位阿兄比我大太多了,那时候阿爷尚未有这么大的家业,没有什么挑选余地,因而择选的媳妇自然平平,而若是富易妻,未免有失良心可倘若让她们把下一代的王家子弟再带坏了,阿爷即便并没有把琉璃坊留给他们,而是把那些好管的田地织坊等等交给他们,也总有一天会守不住的。”
“玉奴好像明白了,又好像不太明白。”
王容揉了揉玉奴的额头,语重心长地说道:“rì后等你出嫁时,师娘再对你慢慢说。对了,我的师尊和玉真观主都想要见见你,只我这两天不好出门,她们说是添箱那一天来,你到时候可别怯场。”
“好师娘放心,玉奴又不是没见过世面”
话虽如此说,但等到了发妆前一天的添箱rì,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真的联袂而来,还捎带了一个固安公主的时候,玉奴却不禁有些发怵。尽管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一rì并未煞风景地纯粹道装打扮,而是仿佛寻常贵妇人,但往那儿一坐,气度便格外不同。而固安公主固然也不穿礼衣,不服钿钗,可她曾经是奚族王妃,如今又是实质上的云州之主,那种风采气度同样高人一等。她还是看到王容笑吟吟地冲自己点头鼓励,这才上前去行礼拜见。
“别拜了,快起来。”固安公主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都兴致十足,自己也只让玉奴屈了屈膝便将其拉了过来。她细细端详,见小丫头生得明眸皓齿,灵巧非常,当即便笑了起来,“阿弟真是好眼光。小玉奴,你师傅称我一声阿姊,你rì后遇见我,记得叫一声姑姑,别叫什么贵主。当然,记得千万不可让人知晓。”
“是,贵……姑姑。”玉奴慌忙改了称呼,随即又扭头偷偷看了看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小心翼翼地问道,“那另两位贵主,我也该叫姑姑么?”
她这天真的问题顿时把两人都逗笑了。玉真公主冲着金仙公主摇了摇手,把小丫头拉到了身前,笑眯眯地问道:“你觉得我们的年纪能做你姑姑么?”
“怎么不能?二位贵主难道不是姑姑的阿姊么?”
一句话说得玉真公主眉开眼笑,就连金仙公主都不禁莞尔。姊妹两个都是快要四十的人了,相比时年还不到三十岁的固安公主,即便保养再好,也会不可避免地露出了老态来。如今,从玉奴这样的童言中仿佛找回了青chūn的感觉,玉真公主直接从手腕上褪下了一个于阗羊脂玉镯子,而金仙公主就没那么直接了,只是笑着从侍女手中接过了一个盒子:“今儿个第一次见,算是给你的见面礼。论辈分,我和元元都可以当你的祖母了。”
“可二位贵主一点都不老呢……不过,这厚赐是不是太重了?”
玉奴嗫嚅着说了这么一句,却只见玉真公主和固安公主身后都有婢女送了差不多大小的盒子上来,一时更加惶恐。直到王容点头,她才再次下拜接过了东西,乖乖垂手退回了王容身边。
“杜郎当初也是爱才。她的琵琶学得很快,前两rì我让她弹时,比起去年我们从雅州起程时又有进益。杜郎说,音律之上倘若有天才,便是玉奴这样的了。”
“能得杜十九郎这般称赞,这孩子肯定是聪颖非常。若非今天不是时候,一定要好好听一曲她的琵琶。”
王元宝根本没有想到今rì会有三位公主一同莅临,本来还生怕添箱乏人的他登时心中无限狂喜。即便添箱礼并不是那些贵重的金玉锦绣,而都是道书典籍,固安公主送的更于脆是柘木弓,但他却只觉得比什么都珍贵。兴许是托了玉真公主等人都来此坐过的福,往来过玉真观和金仙观,也见过王容的几位宗室县主,也送来了或多或少的添箱礼,尤其是当陶光园中亲眼见过王容面圣的宁王妃也送来了一对玉指环时,王元宝不禁欣慰到了极点。
他一直以来最担心的,就是女儿不得不沦为那些达官显贵的媵妾,如今却终于能看到她风风光光出嫁的一刻
第五百二十七章 亲迎,却扇
王家的发妆并没有人们想象的那么招摇,添箱的人固然不少,但王容的嫁妆送出去也就是四十余抬,只看人脚步也知道分量轻飘飘的,并没有什么实沉家伙。而杜士仪在吩咐秋娘将嫁妆一一入库之后,方才再一次去查看了早就布置好的新房。
明天,就是他把人娶回家的rì子了七年的等待,总算是修成了正果
因有婚假,杜士仪一应筹备妥当,又迎了恩师卢鸿和卢望之颜真卿到樊川杜曲老宅住下。不但如此,就连杜思温也早一rì来到了这里,说是届时要厚颜充一充男方长辈。知道对方这是为了给杜士仪撑腰,今年冬选方才终于得了蓟县主簿之职的杜孚,索xìng借口妻子韦氏身体不适,把人留在了家里没带出来,自己则笑容可掬到了这边老宅中帮忙。此外便是已经是一双儿女母亲的杜十三娘,忙前忙后张罗个不停。就连三个月前刚刚生下一个大胖小子的崔九娘也跟了来指手画脚,唯有崔五娘以自己是丧夫之人为由,并没有出面帮办。
腊月十六这一天亲迎之rì,杜家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一出樊川杜曲老宅的家门,看热闹的乡民们几乎是挤满了道路两侧。之所以选择在这里迎亲,而不是在宣阳坊私宅,杜士仪是考虑到长安城中显贵太多,宣阳坊更有万年县廨,届时队伍占据道路不便,而且老宅更大,来多少宾客都容纳得下。当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堆傧相并随从们进了长安城时,那些知道的长安百姓固然笑着在路边指指点点,新近进城的那些外乡人则是不解地打听。
“是陛下赐婚男方是赫赫有名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什么,你不知道,你是哪来的,太孤陋寡闻了”
“女方?女方是关中首富王元宝家的女儿哎,虽说王家是有钱,可若不是陛下赐婚,怎么摊得上这门一等一的好亲事杜十九郎可是前途无量”
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一对男女并肩而立,戴着风帽的女子轻轻把帽子拉下了些,随即兴致勃勃地低声说道:“好不容易赶上了一晃这么多年,杜十九郎都要成婚啦,而且娶的是那位王家娘子”
“杜郎君年纪本来就不小了……”一旁那男子才刚嘀咕了一句,见女子拿眼睛瞪他,突然转身径直离去,他连忙偃旗息鼓不做声,快步追上。从大道进了一个里坊,拐入了一条不起眼的十字小街,他才连忙解释道,“五娘,我不是故意怄你的……”
“知道了还这么多话?为了你的事,我们几乎把整个西域都转了一圈,都没给师傅和杜十九郎捎过信,他们一定都急死了,你现在还不顺着我?”见罗盈果然低声下气连连赔罪,岳五娘的脸上这才露出了欣悦的笑容。她趾高气昂地扬了扬眉,旋即笑吟吟地说道,“不过现在,咱们先去那边看看热闹,等到跟着回了樊川杜曲再现身,也好给他们一个惊喜”
尽管头发是长出来了,这么多年朝夕相处,但罗盈还是改不了最怕岳五娘的习惯,唯唯诺诺答应了之后,他少不得小心翼翼地护送着人前往永安坊的王元宝宅,心里对于重回长安却有些说不出的滋味。倘若可以,他应该直接去洛阳安国寺,感谢主持对他的养育之恩,可是他不敢回去,因为自己的不告而别想必早就由嵩山少林寺告知了安国寺,如今好几年没音信却突然返回,他还有没有良心?
就是杜士仪,看到他时也肯定不会只有惊喜,更何况他还拐走了公孙大娘的得意弟子
当这一男一女赶到了永安坊王元宝宅门口时,杜士仪的迎亲队伍不过是早一刻抵达。因为围观的人群太多,再加上作为傧相的几乎都是昂藏美男子,一时间也不知道有多少女郎妇人贪看不休。然而,十个人中,崔俭玄王缙窦锷姜度都不但成婚,而且有了子女,崔颢刚刚迎娶了貌美的妻子,王昌龄也已经是有家室的,杜黯之定下了婚事,王翰无妻却有妾有子,进门就得做好当人后娘的准备,算下来真正合适的就只有卢望之和颜真卿两人,后者出身世家大族,不消说也会有家里给他决定好门当户对的婚事,只有前者兴许还有些希望。
这些都是好事者在杜家傧相名单公布之后,早就打探来的消息。于是,当卢望之出面吟诵催妆诗的时候,周围传来无数女子的喧哗声,以至于他纳闷地四下里打量了一眼。结果,往rì懒散的他今天被杜十三娘押着好好打扮了一番仪容,俊朗之中带着几分不羁,这一举动越发引来了起哄叫好。
而看到他笑吟吟地向人群拱了拱手,怡然自得地须臾就是一首催妆诗,杜士仪不禁苦笑了一声:“大师兄知不知道,他现如今是人家眼里的香饽饽?”
“他知道就好了。”颜真卿有些无奈地以手扶额,想起卢望之在嵩山草堂也是这么个做派,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大师兄怎么就不好好找个心悦的女郎成亲呢?二师兄他们都把家眷接到登封了,就只有他成rì里四处逛荡,以至于草堂中甚至有各种传言……”
杜士仪不用问也知道,这所谓的传言是什么,想当初他在嵩山草堂求学的时候,那种话题就已经在私底下流传于草堂弟子之中了,其中最热烈的便是议论大师兄卢望之和三师兄裴宁。如今裴宁出仕已经多年,眼下又在江南,难道大师兄又招谁惹谁了?
面对杜士仪那疑问的目光,颜真卿见这会儿换了王缙上去催妆,他想了想就低声说道:“卢师在范阳老家有人过来探望,带了一位妙龄女郎,似乎是打算撮合她和大师兄,结果大师兄二话不说就自陈配不上人家,卢师倒没什么,草堂的师弟们却一片哗然。那位女郎走的时候,眼睛都是肿的。”
这还真像是卢望之那看似随和,其实不易接近的xìng子
“门开了,门开了”
听到这嚷嚷,杜士仪立刻循声望去,就只见王宅大门果然已经打开。他这会儿也顾不上卢望之的事了,连忙领先而入。在门口迎接的是王容的长兄王宪和次兄王密,两人对于妹妹的这桩婚事都喜得无可不可,这会儿对杜士仪这个妹夫自然热络备至,若非刚刚在门内与杜士仪那些傧相对诗的,乃是固安公主邀来的王泠然,玉真公主荐来的苗晋卿,金仙公主则是请来了孙逖,他们恨不得一点都不难为就把杜士仪迎进来。
这时候,王宪甚至还低声对杜士仪说道:“杜十九郎,里头那三位商量着等你回去拜堂却扇时,一定要难一难你,你可千万留心些”
“是啊,谁知道那三位贵主竟然请来了这三位文名卓著的,分明是为难人”王密也在旁边附和。
听到这话,崔俭玄在杜士仪身后简直是气乐了,对着妹夫王缙直接冷哼了一声:“杜十九郎就是运气好,居然碰到这两个好说话的内兄想当初我迎娶十三娘的时候,大师兄可是为难了我老半天”
是啊是啊,可那次是我帮的你到了我迎娶崔九娘的时候,你还不是找来了崔颢和我打擂台,从催妆诗到却扇诗,何止大战了十个回合?
王缙心里这么想,却知道万万不能和崔俭玄扛上,否则这位内兄肯定会死缠不放,嘴里自然打哈哈道:“那自然是王家这两位舅爷心疼妹夫”
到了王家堂上,杜士仪拜见了王元宝,须臾就只见两个婢女扶着盛装的王容出来。大唐并不流行什么大红盖头,此时此刻,除却遮掉了王容容颜的一把绢扇之外,再无别的遮蔽之物。因为百姓嫁女时也可借用九品服sè,王容的钗环发簪又是几位宗室贵主王妃所赐,珠玉辉耀并不逊sè于名门嫁女。随同她拜别了娘家亲长,迎了她出门上牛车时,杜士仪隐约见那绢扇微微一动,露出了那双自己念念不忘的明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
“师傅,我上车去陪着师娘啦”
杜士仪低头一看,这才见玉奴今天同样打扮得娇俏可爱,此刻笑过后就迅速溜上车了,他不禁大为无奈。而随着在王宅迎了新娘,这回程路上障车索财的却是不计其数,尽管他的亲朋好友已经预先想方设法清过道,但却阻不住长安那些最喜欢借着婚礼之事捞一票的游侠儿和闲汉。还没出长安城,这障车索要喜钱的人就已经遇到了五六拨,每次都要大费周章地打发。
游侠儿们还只是笑吟吟装风雅说上一些好听的祝福之语,拿到喜钱就让了路,但那些专门就爱挑着别家婚嫁敛财的闲汉们就不管成婚的是平民百姓,还是朝中官员了。笃定没有谁会在新婚之rì为了几个喜钱而令随从动用武力赶人,更不会闹大了,他们一贯哄闹不止,这一次当然也是挑三拣四嫌弃钱少。当头前开路的赤毕在第三次看到同一拨人,面sè铁青地斥了两句时,其中一个打头的大汉立时冷笑了起来。
“哟,杜补阙都已经迎娶了长安城中最有钱的女郎,就连这么些障车钱都出不起?若是真的没钱,我们兄弟几个可以不吝赞助”
他一面说一面故意从怀中掏出了刚刚那装满了喜钱的红锦囊,正要打算将里头的铜钱一股脑儿倒了出来的时候,猛然间只觉得腿上一疼,继而双膝更是不知道被什么给重重击中了,骤然为之一软,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前扑去,竟是标标准准一头磕在地上。面对这般情景,刚刚险些勃然大怒的赤毕陡然间清醒了过来,知道必是有人相助。可还不等他往人群中寻找那个出手的人,就只听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哄笑。
“这算什么障车,都给新人磕头了”
“这不是那个专发人家婚事之财的徐老二?”
随着这些哄笑声,赤毕敏锐地捕捉到了又是几个尖锐的破空声,不一会儿功夫,就只见那大汉左右几个愕然失神的汉子也都不由自主地软了膝盖跪倒在地,甚至还有人抱膝痛呼。面对这一幕,有人哄笑有人狐疑,赤毕趁机支使人下去把这些家伙挪到了一边,自己则拨马到了杜士仪身侧低声提醒。
“郎君,从前障车时虽也有坊间登徒子借故敛财,但绝不会如今天这些人般明目张胆地勒索数次,应是有人故意支使他们。刚刚既有人仗义出手,不妨让队伍行进得稍微快一些,不知郎君意下何如?”
“那就听你的”
前头哄闹杜士仪也看在眼里,不过见这么些障车的恶徒全都扑街了,他也猜测是有高人相助。即便不知道是谁,可他也不想喜庆的婚事节外生枝。于是,等到赤毕带头,一行人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尤其出了长安城后,更是顺着官道前往樊川杜曲的老宅,职业障车族就少了很多,取而代之的是那些说着贺喜话讨要喜钱的乡民。对于这些人,赤毕的出手就利索大方多了。最终把迎亲的牛车停在老宅门口时,恰恰是黄昏时分。
随着不断把竹节丢入了门前的火堆中,噼里啪啦的声音不断响起,而白姜和另一个侍婢小心翼翼地搀扶了王容,一步步跟着杜士仪进了喜堂。在他们身后,门前围着的乡民们久久不去,意犹未尽地议论不止。
混在人群中的岳五娘悄悄退了出来,心满意足地笑了笑,见旁边的罗盈东张西望,她便没好气地说道:“要不是我刚刚拦住你,你是不是打算出去把那些家伙都打跑?都多少年了,还是改不掉你这鲁莽的习惯”
“我一时没想到五娘你这种好方法嘛。”罗盈尴尬地挠了挠头,再次领受到了一个大白眼,他方才垂头丧气地低下了脑袋,小声问道,“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悄悄翻墙进去观礼,还是……”
“翻什么墙?你是做贼做出瘾了么?”岳五娘恨铁不成钢地在罗盈头上重重敲了一记,见其压根不敢回嘴,她方才无奈地说道,“真是服你了,除了武艺大有长进,其他的全都原地踏步,甚至还更笨了哪有翻墙进去参加人家婚礼的?到门前通报说,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前来贺喜,然后送上我们从西域带来的礼物就行了,难道以杜十九郎的驭下有方,别人还会把我们拦在外头?”
“啊?”
“别啊了,快走”
岳五娘这一拖一拽,罗盈不得不紧随着他。果然,到了门上虽有人问名阻拦,可当岳五娘报出是公孙大娘的弟子,然后又拿出了一对剑器,杂耍似的玩了两招时,门上的人立刻放行,收下礼物后甚至没有多问什么。可罗盈进了里头,还来不及松上一口气,却看到了一个熟得不能再熟的熟人。
“我还想是哪来的公孙大家弟子,原来是岳娘子”赤毕一直都在琢磨路上解围的人究竟是谁,此刻一见便把岳五娘给认了出来。然而,他上下打量着旁边的罗盈,却是怎么看怎么陌生,最后还是岳五娘扑哧一笑解释了一句。
“这就是当年的小和尚”
“什么?”
赤毕这才真正大吃一惊。他自然认得罗盈,可印象中,那还是个光着头憨态可掬的小和尚,可如今岳五娘身边的青年男子却身高七尺,不说剑眉英目,可也是相貌堂堂,几乎看不出多少当年影子。直到他定睛瞧了再瞧,这才总算是发现这青年男子的神态举止和当年的小和尚仍有相像之处,顿时为之莞尔。
“一别就是快七年,我真的要认不出他了郎君常常因为二位杳无音信而担忧,难得你们赶上了郎君的婚礼里头应该正在挤兑郎君做却扇诗呢,你们也赶紧一块来瞧个热闹”
岳五娘一听立刻兴致勃勃,也不管罗盈是否纠结着如何去见人,一把拽了他就催促赤毕带路。果然,当他们到了喜堂时,就只见王泠然苗晋卿孙逖三个挡在新娘身前,各自笑意盈盈看着杜士仪。
“杜十九郎,之前在王家,你这十个傧相替你催妆开门,现如今这却扇的时候,你若是再不肯亲自出面,可是对不起你的文名了”说话的人正是苗晋卿,他看了左右两个同伴,见他们同样含笑点头,他就笑容可掬地说道,“只消你做一首让咱们三个不得不退的却扇诗,这新娘的罗扇自然可以放下,立时和你拜堂成亲,如何?”
就知道今天这种场合,免不了要做一首应景的却扇诗
杜士仪暗自腹诽,然而,尽管前头挡着三个门神,王容那一柄绢扇却只是把娟丽的容颜遮了小半,而且,透过她那手腕微微颤抖的动作,他也知道,平素镇定自若的王容,在离开家门即将嫁为杜家妇的时候,心里也必然紧张不安得很。因此,面对这三位进士出身,颇具文名的大唐才子,他轻轻吸了一口气,看着王容那一身青sè嫁衣,脑海中不知不觉就浮现出了当初她身穿大红在上元夜见到自己和杜十三娘兄妹的情景。
“圆月风生蜡炬寒,锦帘烟散现红鸾。”
今天是腊月十六,随着太阳落山,天上圆月已经渐渐升起,这头前两句诗一口气吟来,后头的十个傧相中间,崔俭玄当先大叫了一声好。紧跟着,崔颢和王翰亦是跟着起哄不止,连带着已经不像往rì那么跳脱的姜度窦锷亦是高声喝彩,看得后头看热闹的岳五娘和罗盈全都不禁笑开了。
苗晋卿孙逖王泠然,全都是在当年的玉真公主别业宴上和杜士仪相识,前两者固然因为前些年出外为官,和杜士仪相交不深,王泠然却因为通过杜士仪说动固安公主,最终也懒得在京应选,而是跟了去云州,这些年反而把一贯娇弱的身体给养好了。所以,此次跟着固安公主回来的他对杜士仪固然感谢,可那好胜心仍是多年如一rì,此刻听完这两句就立刻高声催促道:“既是七绝,后两句呢?”
“既知月宫素娥面,罗扇难掩卿蔻丹。”
杜士仪和王容并非没有见过,这是天子赐婚之后就众所周知的事,甚至连当初王容曾经是被杜士仪从那些掳劫她的穷凶极恶之辈救出来的事,也早就传开了。此刻这后两句诗出口,众人见王容执扇的右手指甲上赫然是涂着鲜艳而夺目的蔻丹,一时不禁齐声叫好。在那不断的喝彩声中,苗晋卿三人相视一笑让开了路,待见王容徐徐放下手中团扇,认识她的人固然只是微微惊艳,至于没有见过的,无不为之深深吸了一口气。
说是这位金仙公主的入室弟子,道号玉曜的王家女郎已经二十有三,可如今乍一看去,说是二八年华都无人不信刚刚一见只觉得体态婀娜,如今那容光赫然也是一等一的娇艳国sè
“好了好了,各位闹腾也够了?大好的rì子不要误了吉时,赶紧拜堂卢公,你说是不是啊?”
原本还有人要起哄,可看清那发话的人赫然是一把年纪的朱坡杜思温,而旁边的则是嵩山悬练峰卢鸿,别说此刻在场的多是晚辈,就算是平辈,也不得不给两人一个面子。于是,众人少不得暂时息声,眼看喜堂主位再次重新安设,除却杜士仪早亡的父母之外,尚余两座便是杜思温和卢鸿,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
杜士仪能有今天,在悬练峰草堂从学卢鸿那几年自然是重中之重;而若没有杜思温这位京兆杜氏的顶梁柱提携教导,一样不可能这么快官至中书省右补阙
携了王容三拜礼成,杜士仪顺手扶着她起身之际,却发现她已经是眼圈微微泛红,而座上的卢鸿同样满脸欣慰,眼中微微流露出了水光,反而是杜思温笑得乐呵呵的,仿佛只有高兴,没有感伤。
等到他正打算把王容送回喜房,饮合卺酒时,就只听外间突然传来一个高声通报。
“宋开府源相国李相国到”
第五百二十八章 今夜群星不如皓...
宋憬和源乾曜都对杜士仪颇为倚重,这在朝中早就不是秘密了。但李元这个张说罢相后荣登相位的宰相,即便是杜士仪的顶头上司,这会儿竟然会亲自前来,除却杜士仪本人因得过李元的知会而知情,余者无不哗然。眼看着这三位在朝中分量非同小可的高官相互谦让着鱼贯而入,眼看着杜士仪迎上前去笑着见礼,一时四周传来了好些嗡嗡声。
“刑部韦尚书到贺”
“太子宾客裴公到贺”
“骠骑大将军虢国公到贺”
“礼部贺侍郎,集贤殿徐学士到”
须臾又是三声通报,一时人们越发四顾哗然,就连杜士仪自己也深觉意外。他把婚事移到樊川杜曲老宅来办,其实也是因为黄昏成礼之际,长安城门已经将近关闭,除却真正情分深厚不得不来的,其他人都要顾忌一下被挡在城外不得入城,赶不上次rì朝会的风险。
然而,宋憬源乾曜和李元都来了,韦礼的伯父刑部尚书韦抗、太子宾客裴璀、骠骑大将军杨思勖、礼部侍郎贺知章、秘书监徐坚,这一个个或文名卓著,或战功彪炳,或位高权重的大佬一个个全都来了一时间,他甚至来不及再往外去迎,人就满满当当挤了一堂。
而贺知章虽说年岁可排在来客的前三甲,说话却最是声若洪钟:“君礼,你今天大喜的rì子,原本当初丽正书院的那些同僚都是要来的,可一个个都生怕赶不上朝会,故而我和老徐就来当个代表了此外,张旭和吴道玄那两个在洛阳抽不开身,也都托我给你带份贺礼来”
贺知章这么一开口,其他人登时都笑了起来,徐坚哑然失笑无奈摇头,因为高官云集而显得颇为严肃的气氛也一下子放松了。韦抗和裴璀因为家中子弟兄弟与杜士仪的关系,看了一眼装饰华美的新娘,心里都稍稍放下了心。而早就曾经在宫里见过王容的杨思勖那凶恶的脸上露出些许笑容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认识他的人呆在当场。
这是那位名声能止小儿夜啼的杨大将军?他还会笑?
而源乾曜和李元平素固然还会出现在那些饮宴场合,宋憬却是出了名不给面子的。王毛仲煊赫之时设宴待客,为了请他还要到天子李隆基面前去讨个情,让李隆基亲自吩咐宋憬去赴宴,即便如此,这位早已不在相位的铁面广平郡公,却只是到场喝了一杯酒便扬长而去,王毛仲恨得牙痒痒的,可却半点办法都没有。此时此刻,宋憬命人送上酒后,却自己亲自执壶斟满了一杯拿在手中。
“君礼,rì后你虽是有家室的人了,但我只希望你异rì行事不要瞻前顾后,不要忘了为官的风骨也希望你的新妇能为你的贤内助今rì你二人新婚,我敬你们一杯”
杜士仪连忙从旁边杜十三娘的手中接过两杯酒,给了王容之后,见宋憬已经率先一饮而尽,连忙自己也举杯一口气喝完了,这才深深一揖道:“多谢宋开府勉励,我必当谨记于心”
王容也痛快地满饮了一杯,随即行礼谢道:“妾身谨记宋开府之诫”
“广平兄,这大好的rì子,你说得这么正经,岂不是煞风景?”源乾曜打趣了一句,自己也取了崔俭玄亲自托盘送上来的酒,因笑道,“君礼,遥想当初你京兆府试夺下解头的时候,仿佛就在昨rì,没想到一转眼你就已经入仕多年了。你老大不小了,今rì成婚之后,只盼你早rì儿女双全”
源乾曜这算是最最应景的祝福之语了,杜士仪和王容少不得双双谢过,又喝了一杯。等到李元也是如此上来,杜士仪数数后头的高官以及其他宾客,不禁暗自叫苦。若真的按照这种情势下去,即便每人只是一杯,如今的酒又如同蜜水,可喝多了一样是要出问题的,难不成这新婚之夜真要汤?想归这么想,李元含笑说了些百年好合之类的祝语,他少不得再次满饮,谁想李元又笑眯眯说出了一句话。
“此前与你婚假十rì,你回中书省后,可不要贪恋缱绻,定要多多出力。光是把你的那一份活接过来,中书省的右补阙们可已经忙坏了”
宋憬闻言莞尔,不等杜士仪开口便接上话茬道:“这是自然,公是公私是私,岂可因私废公?好了,时候不早,二位执掌中书门下,若是城门关闭却是难为,先走一步”
眼见得宋憬源乾曜和李元竟是特地来道贺,喝了一杯喜酒便立时回城,同样是常朝官的刑部尚书韦抗和太子宾客裴璀、礼部侍郎贺知章、秘书监徐坚也一样没有多留。笑着和新人敬酒道贺之后,他们便也匆匆赶了回去。
发现这一拨来客只剩下了自己,杨思勖便旁若无人地上前笑道:“我身下坐骑rì行千里,须臾可至城门,也就不和他们争道了,最后一个走。今rì贵主们和司马宗主原本也要来,却因为太史局有事不得不绊住了。所以,我特意来此,一来是道贺,二来也是为了替贵主们捎带贺礼,外加一句话。明rì辅兴坊金仙观,还请杜补阙带着娘子去拜见娘子的二位师长,并谢过大媒”
太史局有事,也就是天象有什么异变,以至于司马承祯这样的道门宗师也被一块请了过去。杜士仪心中了然,口中连忙答应不止。而等到他一口气喝完了杨思勖的敬酒,这肚子里的酒水就积存得有些分量了,面上也不知不觉露出了几分酡红。
这时候,杨思勖环视四周一眼,却是似笑非笑地说道:“各位还请都悠着点,杜补阙难能成婚大喜,别让人醉倒了回喜房就不美了好了,我也不便多留,就此告辞”
尽管杨思勖说走就走,可他临走的这句jǐng告却让不少跃跃yù试,打算灌醉了杜士仪算完的人大为懊恼。趁着这机会,杜士仪赶紧送了王容回喜房,合卺酒下肚,他看着王容那同样因酒意而娇艳不可方物的双颊,忍不住笑了起来。
“宋开府他们来得快去得快,却把我们俩灌得够狠,倘若不是因为杨大将军临走一句话,我恐怕就真的要横着回喜房了。”
刚刚在喜房中服侍合卺酒的秋娘见状连忙把白姜给拉了下去。果然,杜士仪根本没等王容回答,就重重吻住了她的红唇,随即便压着她倒在了榻上。同样眼神迷离的王容见他已经一如从前那般要在自己身上追索,连忙娇软无力地推了他一把。
“外面还有那么多宾客呢”
“谁管他们”
杜士仪刚刚嘟囔了一声,外头便传来了崔俭玄的大嗓门;“杜十九,快出来,别想躲在里头,你不出来我可进去了啊”
这等良辰吉时被人打搅,杜士仪登时大怒,一推长榻便弹了起来,整整衣冠便大步出去,一见到崔俭玄便恼火地说道:“崔十一,你故意的是不是?小心我把十三娘接回来住个十天半个月,让你独守空房去”
“你个见sè忘友的家伙”崔俭玄不禁气得直跳脚,一侧身就让了王翰上来,只见后头这位手中赫然是真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只不过那夜光杯从小到大一字排开,赫然至少有七八杯这么多。见杜士仪果然为之一怔,崔俭玄便得意洋洋地说道,“别人怕杨大将军,我可不怕,难不成你还去告状说我这个妹夫今晚硬是灌你的酒?总之,你把王六准备的这一套全都给喝完了,我就放过你,否则……”
“否则怎么样?”
“否则是不是别想过关?”
崔俭玄想也不想就要回答,可发现被人代答了,他扭头一看,见说话的人是杜十三娘的时候,他立刻哑巴了。见他如此脓包,一旁的王缙轻哼一声正想接过话茬,冷不丁发现杜十三娘身后,崔九娘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他一转念就立刻当做没事人似的再不出头。可他们两个有媳妇管束,王翰却不会善罢甘休,再加上姜度和窦锷两个好事的上前撺掇,这下子那泛着果香的葡萄酒直接送到了杜士仪跟前。
腊月里刚得了秘书省校书郎之职,对杜士仪颇为感激的王昌龄见状,着实担心今晚的花烛夜被闹了个一团糟,轻咳一声便说道:“还是不要太过头了?咱们可是傧相,哪有傧相一个劲灌新郎酒的?”
“就是因为给他当了一天的傧相,累得够呛,这会儿才要他好好慰劳慰劳咱们”姜度振振有词地说道。
“要喝酒是不是?要喝酒我陪你们,只要你们有本事我喝多少,你们喝多少”
听到这个女子的声音,杜士仪心头大震,循声望去时,却只见并肩而来的两个人影,左边那女子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正是岳五娘,而右边那心虚不敢和自己对视的人影却有几分熟悉,又有几分陌生。然而,只要想想和岳五娘同行这一点,他就猜出了那身量颀长的青年是谁。
一晃就连小和尚都长大了
对于当年曾经和公孙大娘同台献艺的岳五娘,崔俭玄窦锷和姜度崔颢这四个当年有幸观瞻过几场剑舞的人自然对其不陌生,王翰更是曾经与人在生死边缘转过一圈,而且她形容几乎未变,他们同时把人认了出来。至于一直笑而不语看热闹的卢望之,也知道这么一个奇女子,只有颜真卿和王昌龄杜黯之颇为纳闷。
眼见得杜十三娘和崔九娘同时又惊又喜地叫了一声岳娘子,迎上前去拉着人的手高兴得问长问短时,颜真卿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位是……”
“这是公孙大家的高足,剑舞一绝的岳娘子。好些年不见岳娘子芳踪了,没想到竟然还赶上了杜十九郎的婚礼”
卢望之解说了一句,见岳五娘一出场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他笑眯眯地悄悄向杜士仪打了个手势,见其大喜过望,慌忙溜出去招待宾客,他就继续说道:“岳娘子刚刚说要和我们这么多人加在一块比拼酒量,不知道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不过,当然不是我一个,还得加上一个”岳五娘反手一把将罗盈拖到了面前,这才得意地环视一眼众人,“我和他加在一块,如何?
有岳五娘和罗盈拖住外头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到外头草草接待了一番宾客又溜回来,发现拼酒还在继续的杜士仪可谓是如释重负,慌忙悄悄回了喜房。然而,一看见屋子里的情形,他就猛然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大约是因为酒喝得太多,而屋子里又摆着炭盆颇为燥热,王容已经褪去了那厚厚的礼衣,只穿着薄薄的丝质内衣,此刻正斜倚在榻上假寐。当他上前去坐下的时候,她眼睛都不睁一下轻声嘟囔道:“白姜,去倒杯水居然磨蹭到现在?渴死我了……”
刚刚从宋憬以下各位高官敬酒,全都是用的大杯,因而王容这喝得着实不少。迷迷糊糊咕哝了两句,她没等到白姜的回答,等到的却是另一个更加灼热的气息封住了自己的嘴唇。当睁开眼睛发现是杜士仪时,她不禁愣住了。直到杜士仪稍稍抬起了头,她方才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外头……”
“外头有人替我主持,再说了,**一刻值千金,娘子难道想要辜负这难得的圆月之夜?要知道,还有一个月,就正好距离我们初见整整八年了。”
之前杜士仪那首却扇诗时,王容便已经想起了初见时的情形,如今杜士仪再次提到,她不禁眼神迷离地陷入了恍惚。那时候,她初见杜士仪带着妹妹杜十三娘去看上元节的灯会,恰逢两人险些被坊间登徒子逼凌,若是按照杜士仪常喜欢打趣的话来说,那便是美人救英雄。于是,她忍不住伸手环住了杜士仪的脖子,轻声说道:“还记得你在蓟北楼上说的话么?”
“当然记得,先游并州飞龙阁,再游幽州蓟北楼。若非在飞龙阁上定下蓟北楼之约,又在蓟北楼上订下鸳盟,也不会有我们的今天。迟了这么多年,对不起你了,幼娘。”
尽管两人相识在长安,但真正相知订约,却都在长安之外,此前离京入蜀而后又出蜀游历江南淮南也是如此。此时此刻,听到这一声对不起,王容不禁露出了一个真心欣悦的笑容:“是我对不起你倘若我出身名门绣户,你也不用煞费苦心地遮掩搪塞,甚至劳烦司马宗主编出了那样离谱的谎言。可是……
她说着微微一顿,继而便闭上眼睛,用越发轻微的声音说道:“我只觉得,很对不起师尊和玉真观主。”
杜士仪何尝不知道当初两人瞒着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私下来往,甚至还是在他救下王容之后,玉真公主出于义愤和补偿心理,大力出面撮合,他们方才“顺理成章”地能够携手,否则他去成都时,用什么理由带上王容?想着想着,他伸手轻轻拭了拭王容微微湿润的眼眶,继而柔声说道:“别人不能说,但那两位贵主那儿,我来解释……唉,做贼总不能做一辈子”
“杜郎……谢谢你。”
杜士仪见王容紧紧握住了自己的手,知道她是觉得自己因为她的愧疚而不得不去坦明一切,当下又亲了亲她的额头:“因为大师兄的缘故,司马宗主是早就知道的,只是瞒着其他人。听说陛下有意令玉真观主拜在司马宗主门下,我若是还不肯对两位贵主实言相告,司马宗主会怎么看?而且,金仙观主便形同于你的母亲,前几年瞒着还不要紧,再瞒下去,我这就是罪莫大焉了。好了,别想这么多……你看,刚刚花烛还爆了个漂亮的喜花呢”
趁着王容讶然扭头去看的时候,杜士仪已经迅速把锦被一把拉了过来,听到王容在黑暗之中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轻呼,随即便伸手抵住了自己的胸膛,可并不是在推开他,而是在摸索那几颗扣子,他不禁想起了两人在江南初尝禁果后那些缱绻如同神仙一般的rì子。而自从在嵩山草堂出来之后的那一别,他们就再也没能够同床共枕了。
当两个人再次合为一体的时候,他忍不住咬着她那小巧jīng致的耳垂,低声说道:“幼娘,给我生个孩子我也想有个玉奴那样乖巧的女儿,实在不行,十一郎家阿朗那样调皮捣蛋的小子也行”
“师傅刚刚和师娘说玉奴什么?”
听到这个声音,当看到一个意料之外的小脑袋好奇地从不远处的帷帐后头探出来的时候,杜士仪只觉得整个人都僵了。不但是他,王容也好不到哪里去。今天来的宾客太多,他们又被灌了好些,一时半会没注意到小小的玉奴,谁知道小丫头竟是借着身高体型上的优势,直接躲进了喜房
此时此刻,杜士仪忍不住心里七上八下。尽管之前他还记得拉着一床锦被盖在身上,但刚刚在被子里头除下衣物丢得满地都是,这会儿又是赤身**,天知道他们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玉奴究竟是不是都听见了。只探出一个脑袋到锦被外头的他看着满脸红扑扑的玉奴,忍不住轻咳一声这才无奈地斥道:“谁让你躲进新房来的?这都什么时候了,快出去找秋娘和白姜,让她们领你去客房安歇。”
“可师傅刚刚还和师娘说,要生个像我这么乖的女儿。”玉奴微微撅起了嘴,随即又好奇地往榻上瞟了两眼,“再说,阿姊对我说过,晚上喜宴过后就是闹洞房啦,大家谁都可以溜进来的”
这肯定是杨玉瑶那个丫头捣鬼
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最后不得不高声叫道:“白姜”
应声进来的不但有白姜,还有秋娘,当她们看到玉奴竟然在房里时,无不是惊讶得倒吸一口凉气。在杜士仪恼火的目光中,白姜连忙上前去把玉奴揽在怀里,又是哄又是骗说了好些话,好容易连拖带拽把人弄出了屋子。而秋娘本想谢罪,可一看榻上凌乱的样子,她就知道这时候不是谢罪的时候,当即低声说道:“岳娘子他们把崔郎君几个都给喝趴下了,卢郎君颜郎君和二十一郎,还有王校书去外头待客,卢公和京兆公回房说话,一切都好,请郎君放心。玉真金仙二位贵主,以及固安公主的贺礼,是杨大将军送来的,我先摆在这儿,等郎君和娘子一块赏玩。”
傧相们被岳五娘和小和尚给拖住,而宾客也自有人相陪,杜士仪本应该松一口气。可是,当秋娘告退出去的时候,他却只觉得心情乱七八糟。直到再次吻了吻王容那微微发凉的脸颊,他才苦笑道:“防着这个防着那个,到头来惹是生非的竟然是我眼中那个乖徒儿”
“只希望她真的没看真切,没听仔细,否则我就要没脸见她了”王容嗔怒地横了杜士仪一眼,可终究还是放软了口气,“杜郎,你真的想要个女儿?要知道,即便在初唐,女子外出也要用幂离,到了天后年间是用帷帽,而到了如今,方才是连帷帽都不用了,可以大大方方行走在外。可是,女子嫁错了人便要一世受苦,便好似……”
王容想到崔五娘时,一下子再也说不下去了。而杜士仪知道她想说些什么,轻轻用手掩住了她的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既然你我都能够排除万难在一起,还怕女儿所托非人不成?幼娘,你放心,我能够娶到你,将来也就一定能够保护好我们的孩子今夜来了宋开府、源相国、李相国那么多高官,可谓是群星璀璨,但在我眼中,谁都不能和你这一轮皓月争辉。”
听到这样动人的情话,王容只觉得喉咙口为之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空有豪富的父亲,却没有显赫的门庭,达官显贵追逐觊觎,也不过是为了钱财,只有杜士仪是真真正正看中她这么一个人能够成功地嫁为杜家妇,老天爷真的是对她恩泽太多了
“来,先看看阿姊和你师尊,还有玉真观主都送了什么贺礼。可惜了,阿姊特意赶回京,今rì却不能来。”
王容轻轻点了点头,等到杜士仪下床去拿了那三个锦盒过来,她看到金仙公主所赠的,赫然是一件寻寻常常的女子丝衣,她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了过来。从今天开始,她便再不是女冠,而是嫁为人妇的寻常女子了
“玉真观主还真是的,送什么不好,竟是送了一把玉尺。”杜士仪翻来覆去端详着手中玉尺,随即交给了王容,却发现她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这难道还有什么特别的意思?”
“玉真观主从前就说,戒尺管顽童,玉尺驯丨夫君……”王容顽皮地一笑,见杜士仪恍然大悟上前就要抢东西,她眼疾手快将其藏在了背后,又催促道,“快瞧瞧,阿姊赠了些什么?”
等到杜士仪打开了最后一个锦匣,他却发现内中赫然是一卷绢帛。满心纳闷将其徐徐展开的他渐渐收起了戏谑的表情,露出了满脸凝重。
那是一份山川河流城池道路无一不jīng细的云州地图却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
王容坐在一旁,忍不住也伸出手去,摩挲着那细密的绣线,随即又看到了一旁用针线勾勒出的题字。
“君前许我以鸿鹄,我今赠君以宏图。贺阿弟弟妇新婚之喜,姊辛鸿。”
缓缓合上这长卷,杜士仪忍不住长长吁了一口气。如今他已经成婚,需要一块真正的基业了
第五百二十九章 负荆请罪
因为樊川杜曲老宅在长安城之外,因此,杜十三娘和崔俭玄夫妇,王缙和崔九娘夫妇,还有傧相们和不少用不着上朝的宾客,全都留宿了下来。所幸这座老宅当年在杜士仪夺得解头之后就开始整修扩建,如今堪堪能容得下这么多人。当一大早杜士仪携了王容这新妇前往拜见杜思温和卢鸿的时候,杜十三娘也把崔俭玄硬是拉了来观礼,当看到两人下拜行礼,她一时激动得热泪盈眶
想当初阿兄从北地观风回来时,就对她吐露已经和王容互定终身,可这一磨就是整整七年。七年中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起落磨难,到今天方才走到了一起。相形之下,她当年的婚事是何等轻松
十三娘,这时候你哭什么崔俭玄不解地问了一句,见杜十三娘索xg转身过去拭泪,他顿时更慌了,是不是我说错了话要是那样的话我给你赔礼十三娘,你别背着我啊,给我看看
见崔俭玄当着大家的面就把杜十三娘扳过来,还手忙脚乱去找手帕为其拭泪,别说拜完长辈起身后的杜士仪和王容不禁莞尔,杜思温更是哈哈大笑,就连卢鸿也忍不住指着崔俭玄说道:十一郎啊十一郎,都是入仕当官,为人父亲的人了,怎么还这么冒冒失失不稳重
就是替她擦擦眼泪么哪里不稳重了
杜十三娘刚刚一时忘情,谁想到崔俭玄反应如此强烈,而且还当着人面这么大大咧咧地亲密,饶是她如今膝下已经有一双儿女,也不禁面上微红,狠狠剜了崔俭玄一眼,却不敢说什么,生怕丈夫一个不好又被人打趣。
好在卢鸿也知道杜士仪和王容夫妻方才是今天的主角,伸手召了他们上前后,他语重心长地提醒了几句夫妻和顺之要,旋即便笑着说道:十九郎,我等着你和幼娘将来也把徒孙抱了给我看
没错没错,我还等着看重孙呢杜思温委实不客气地也添了一句,这才轻轻捋了捋胡须道,立业有成,家室已全,十九郎,如今你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人了从今往后,你就是一家之主,要给家中妻儿遮风挡雨,而京兆杜氏的子弟们,也会把你视作为榜样我等着你出将入相,光宗耀祖的那一天
对于杜思温的殷切希望,杜士仪自然恭敬地应下,心中却暗想,出为封疆大吏倒是不错的选择,但在李隆基这种天子底下拜相就敬谢不敏了。或者说,不止是李隆基,从古至今那许多帝王,哪一个不是用帝王心术驾驭臣下
而等到外间禀报祠堂那边已经都预备好了,他便和王容再次回房换了一套礼衣,跟着杜思温去了一趟杜氏宗祠,拜祭一番后,王容才算是真正成为了杜家妇。
虽为天子赐婚,但以杜士仪如今的品级,还不到携妻子入宫拜谒的地步,因而,宗祠事一了,他便打算带着王容回长安城去拜见金仙公主。然而,岳五娘却闻讯而来,硬是要求同行。杜士仪知其必定是想设法去见一见公孙大娘,再加上昨晚承其抵挡了那些傧相的灌酒,他也就顺口答应了。只不过,看到罗盈那种为难的样子,他忍不住上去重重一拳捶在了其胳膊上。
啊
别畏畏缩缩的,你敢打敢拼的时候哪儿去了就算到时候公孙大家发怒责备你,你也该低头好好听着受着,有什么好怕的你呀,我都想指着你的鼻子狠狠骂你一顿
罗盈见杜士仪说完便转身上马去了,忍不住愣了一愣,随即慌忙追上。等到跟着出了樊川杜曲,他想到自己因为身世之谜而赶去了河西,紧跟着又帮张说打过仗,身登敌阵,斩将夺旗,以殊功授勋骑都尉,又曾经在麟州任过镇将,但岳五娘找来麟州不久,他就因为心虚辞官而去,谁知道她竟是一路追他到了西域,当得知他的父亲很可能是逃到西域的罪人时也不离不弃。从他心底来说,对岳五娘何止是愧疚,简直是觉得万万对不起她
车到辅兴坊金仙观门前停下,他伸手扶了王容下车,特意等候在外的霍清见状不禁掩口一笑,至于其他女冠们则无不用殷羡的目光偷偷打量着王容,对于换了装扮仿若婢女的岳五娘却熟视无睹。霍清一路在前头引路,等到了地方,她便停下脚步笑道:贵主们和司马宗主都在里头,请进。
杜士仪点了点头,正要携王容入内时,他又想起岳五娘,便停下脚步说道:岳娘子,你稍待片刻,我先知会了二位观主再说。
不急不急,你和王娘子先拜见了岳母再说嘛。岳五娘有意冲着王容挤了挤眼睛,昨晚上没工夫道喜,现在说也不迟,恭喜二位终于喜结连理了
霍清这才凝神打量,终于是认出了岳五娘来,对其来意也猜测到了几分。而杜士仪见王容感激地对岳五娘屈膝为礼,知道她是想起了当年飞龙阁上约乃是岳五娘促成的缘故,因此,拉着她进去的时候,他便低声说道:回头我会好好摆上一桌谢媒宴,谢一谢岳娘子这位大媒
哟,果然是恩恩爱爱,来见我们的时候都不忘恩恩爱爱说情话
人虽在外头,可玉真公主耳聪目明,人名没听清楚,事情她却听到了一个大概,再见两人进屋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她自然忍不住打趣的冲动。而金仙公主见到这一幕,却是高兴得无以复加,而司马承祯亦是笑吟吟地轻捋胡须,欣慰十分。固安公主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杜士仪和王容,心里不知道在想些什
王容当初是正式拜入金仙公主门下的,如今回来拜谢,杜士仪自然也随同她一块见了大礼。而金仙公主等两人起身,便一手一个拉了近前,上看下看端详好一会儿,最终对玉真公主说道:我说如何珠联璧合,简直是再相配不过了我没有儿女,看到他们,便好似看到了儿女一般
又是珠联璧合,又是说好似看到儿女,王容忍不住瞥了杜士仪一眼,却只见他正好也朝自己看了过来。紧跟着,两人便双双再次跪了下来。
见此情景,金仙公主诧异得无以复加,玉真公主也奇道:就算你们真的把阿姊当成了岳母,拜一次也就够了,何用又来这么一次
这次,是负荆请罪。杜士仪代替王容把话先说了出口,紧跟着定了定神,便一五一十将两人之间从初见到相识到相交相约等等经过一一如实道来,末了才看着司马承祯道,那时候面对陛下许婚公主,我因为此前已经请人带信给司马宗主,便一时信口开河说了那么一句话。因我仇家不少,幼娘又是觊觎者众,故而不得不出此下策,可事到如今,幼娘一直耿耿于怀觉得心怀愧疚,所以哪怕拼着二位震怒,也不得不禀告实情。
见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全都愣在了当场,司马承祯方才苦笑道:老道也从中做了一回蒙人的神棍,实在对不住二位贵主了。真要是负荆请罪,也算上老道我一个
固安公主也愁眉苦脸地起身道:我是当初在奚王牙帐强行认下杜十九郎这个阿弟的时候,硬是从他口中问出了端倪,也算是同谋,今天一并向二位观主请罪了。
眼看固安公主盈盈行礼,司马承祯竟然也起身打了个稽首,发愣的玉真公主一下子回过神,忙伸手扶起了司马承祯,又对固安公主横了一眼,这才嗔道:要怪也要怪杜十九郎竟敢这般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玉曜也信不过我和阿姊,怎么能怪师尊至于元娘,迟些和你算账
听到这话,王容只觉得脸上一下子涨得通红,旋即便重重磕了三个头道:师尊,弟子几次三番都忍不住想言明,可师尊一再倚重信赖,让自幼丧母的弟子好似重得母亲关爱,因此始终都没能说得出口。千错万错都是弟子的错,还请不要怪罪杜郎
是我的错,是我那时候生怕被人觉得我和幼娘有什么瓜葛,这才故意放出风声使人误解。归根结底,都是我树敌太多的关系。
一应经过,杜士仪和王容已经解说分明,此刻又见他们争着认错赔罪,金仙公主不禁失神了片刻,这才摇了摇头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倘若你们不说,我和元元也一无所知。你们既然肯坦明,我也不是不能既往不咎。只是玉曜,你真的拿我当成母亲么
是
金仙公主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轻轻伸手把王容给拉了上来:我和元元不一样,她向来喜欢热闹,身边文人雅士又多,贵族仕女们都喜欢往她那儿凑。我身边的女冠都是来了不多时就走,走了再来,很少有长留的。是存着机心,还是真心留在我身边学道侍奉,我还能看得出来。你出身不同,经历不同,而杜十九郎又是个惹祸jg,多一些谨慎也是应该的。不过,要我真的原谅你二人的欺瞒之举,却还有一个条件。
杜士仪没想到金仙公主真的能不为己甚,此刻顿时又是感激又是高兴,慌忙问道:什么条件
当然是你们赶紧把徒孙带来给我瞧瞧金仙公主笑意盈盈地说了这么一句,见玉真公主合掌叫好,杜士仪则是一愣之后深深躬身,显然是答应了,她方才握着王容的手说,能成这桩婚姻既是如此不易,你也一定要好好和杜十九郎过ri子。只是,男人都是喜新厌旧的,要是他哪一天也敢如此,你尽管告诉我和元元,到时候新仇旧账我一块和他算
第五百三十章 视若己出,借刀磨子
十天的婚假除去头里准备的时间,杜士仪和王容婚后真正能够共处的,也就是那短短三四天。腊月里泛舟曲江自不可能,再加上玉奴成ri里跟在身边,他们甚至连亲近一些都得格外提防。好在就在他打算销假回到中书省的前一天,玉奴的二叔杨玄珪终于登了门。
和杨玄琰不同,杨玄珪看上去书卷气更浓一些,举止从容娴雅,四十出头的年纪看上去很有一股令人生出好感的气质。尽管他的年岁比杜士仪将近要大上一倍了,但因为玉奴叫杜士仪一声师傅,杜士仪的官位又在他之上,自是平辈论交。坐下寒暄几句后,他听到一阵脚步声,又只见后头门帘打起,再一看,却是一个盛装少悳妇牵着玉奴的手出来。只瞅了一眼,他便知道,那必然便是杜士仪的新婚妻子王家女郎无疑
民间对天子的这一桩赐婚多有议论,官场上亦然。其中,人们诟病最多的便是门第。然而,此刻他对王容的第一印象便是落落大方,半点不像是出自起自寒微的商贾之家。这一失神,当玉奴来到他跟前时,他竟没有反应过来,还是侄女拽着他的衣角求恳时,他才回过神。
二叔,让我再陪师傅师娘呆两天好不好我好容易才出来一次,就这么回蜀中,ri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们。
杨玄珪之所以敢把玉奴留下,是笃定杜士仪刚得赐婚,再加上素ri从未听说过和别家女郎有什么不清不楚,兼且玉奴还不到十岁。但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知道杜士仪交游广阔,往来的多有达官显贵,将来若是肯出面,说不定能给侄女找到一门好亲事。可此刻婚事都成了,玉奴还不想走,他不禁有些头疼,踌躇片刻便把脸一板道:你从前不是最惦记你阿爷的,难道这一番出来,便把孝道忘了
没有,我没忘我不舍得阿爷,可我也不舍得师傅师娘
玉奴一时泫然yu涕。而杜士仪见杨玄珪登时手忙脚乱,显然不怎么知道应付小丫头的眼泪,他便授意王容上了前去,眼见她拉着小家伙到旁边软言劝慰,又从怀中取了手帕给她慢慢擦拭,他便笑道:玉奴真xg情,还请杨兄不要怪她。不过,如今这天气天寒地冻,也并不适合启程赴蜀中,还是等三月开chun之后再送她走吧。玉奴,别哭了,你是杨家人,自然该住在你二叔家,我和你师娘如果想你,自然会让宝儿去接你来。
真的真的让宝儿师兄来接我玉奴本来还在抽噎,可听到这话立刻结结巴巴问了一声,得到了杜士仪点头的肯定答复之后,她立刻破涕为笑,旋即便规规矩矩退到杨玄珪身后再不出声了。
眼见得最麻烦的侄女终于安分了,杨玄珪松了一口大气,当接下来杜士仪让婢女又捧了一个匣子上来,说是提前送给玉奴的年礼,他推辞一番收下了,又盘桓一阵子就告辞离开。可等到一路回到家里,他打开了那个匣子,见里头赫然是全套笔墨纸砚,其中那一方端砚即便放在千宝阁,也是价值超过千贯的珍品,这一下子不禁为之吸了一口气。
眼见玉奴欢呼一声抱在怀里一溜烟就回房了,他忍不住呆了片刻,方才命人召来了此次从蜀中一同回来的儿子杨铦。
七郎,你在成都和杜十九郎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你觉得他待玉奴真的只是视若弟子
这一路回来,杨蛞也不知道被父亲问过多少次关于杜士仪的事,此刻听父亲竟然这么问,他不禁先是大讶,旋即苦苦思索了一阵子,最终小声说道:说来阿爷兴许不信,我倒是觉得,不止是视若弟子,而是视若女儿反正他在成都时手段果决狠辣,却对玉奴颇多容忍,甚至可说是百依百顺。玉奴往来其门下学琵琶,这在成都官场也是有名的,听说,伯父能够得到雅州司马之职,也是因为杜十九郎举荐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他对玉奴,实在是太好了些算了,不想这么多。你看着点玉瑶,她太不安分,别让她带着玉奴去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
开元十五年底的这次吏部冬选,年初方才兼拜吏部尚书的宋憬并没有真正掌管铨选事务。事实上,自从开元初以来,吏部尚书就更多的只是代表品级,具体的铨选事宜,都是由吏部侍郎掌管。这一年知选事的吏部侍郎齐澣,便是从知制诰的中书舍人一步步进入枢要,深得天子信赖,而对于别人的请托,他也很擅长根据所请之难易,请托之人是纯粹私心还是出于爱才,如此来进行取舍,做到大体上的公允。
因而,王昌龄在进士及第吏部关试之后不到一年授秘书省校书郎,王缙因制举及第授集贤殿正字,杜黯之出为湖州乌程尉,而卢聪因苏州刺史袁盛的举荐拜吴县尉,这一些人事变动在浩若烟海的铨选之中,显得并不十分起眼。
可在有心人如王毛仲看来,这却简直是结党营私的典型。姜皎已死,内外文武虽则有宋憬这样居开府仪同三司这般文散官顶阶的,可天子只是敬重,而无亲近,他却但凡饮宴必列席,不出席便天子不欢,这种煊赫已经保持了多年,足以让他觉得自己还可以再进一步。
因而,这一ri他从北衙官廨回到了自己家中,看到长子王守贞来到自己面前行礼问安的时候,他眯了眯眼睛就冷冷撂下了一句话:你这个鸿胪寺少卿是不是当得很快活
当年的事情,一晃已经过了将近八年,王守贞虽衔恨杜士仪,可他又不像柳惜明那样一度被放逐到了衡州那种山高路陡的地方,官位又随着父亲的声势烜赫而节节高,因此自然不会和柳惜明那样狗急跳墙。尽管他这个从四品上的鸿胪寺少卿只不过是只当官不任事,可他作为王毛仲的长子,还有各式各样的勋官和阶官,竟已经赫然距离三品只有一步之遥。再加上当年挨的父亲那顿鞭子实在是刻骨铭心,他几乎是刻意把杜士仪这个名字给抛在脑后。
此时此刻面对父亲的诘问,他不禁小心翼翼地答道:回禀阿爷,近来我任事还勤勉
每天去点个卯,然后就和你那些狐朋狗友厮混在一起,这也叫做勤勉王毛仲怒不可遏地反问了一句,见王守贞立时低头不敢吭声了,他不禁恨铁不成钢,一怒之下摔了手中的琉璃盏,你若是有一分一毫的出息,也不用我这个当父亲的这般cāo心
王守贞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大是不以为然。就在这时候,就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女子柔和的声音:王郎何事发这么大的脾气
见一个盛装妇人如同众星拱月一般被婢女们簇拥了进来,王守贞连忙退避两步低头行礼,叫了一声二娘。来人正是王毛仲后来赐婚的妻子霍国夫人李氏,小腹高高隆起的她笑吟吟地冲着王守贞微微颔首,随即便来到王毛仲身侧,含笑说道:大郎如今正当而立之年,王郎也该把他当成大人看了,何必发这么大的火让阿姊看见,岂不是心疼
尽管李氏早已不是刚刚嫁给自己时那青chun年少貌美如花的年纪,比不上那些婢妾楚楚可人,但毕竟有着宗室的高贵身份,较之元配的出身教养高上不止一筹,王毛仲对其大多数时候都和颜悦sè,更何况如今李氏再次身怀六甲,转眼就要临盆。可这一次,他破天荒没有给这并嫡的妻子一点面子,冷冷斥道:我当父亲的训斥儿子,不用你插嘴既然身子重了,就应该好好保养,来人,搀扶二夫人去休息
虽遭如此冷遇,但李氏只是微微sè变便若无其事,告罪一声便复又去了。而等到她一走,王毛仲便看着王守贞道:当年我怒而鞭笞你,是因为你不知天高地厚,在京畿这种最敏感的地方擅自动用羽林卫士,对付的又是杜士仪这种世家子弟,而不是寻常寒素可你应该知道,这种生死大仇,本就不是轻易能了结的,柳氏子是怎么死的,你自己心中清楚
当初王守贞听说柳惜明被赐死那小道消息的时候,还曾经震动过,但柳婕妤在后宫宠眷拍马难及武惠妃,柳齐物又早已仕途受挫,及不上父亲王毛仲的圣眷正隆,他渐渐也就淡忘了,甚至在杜士仪被赐婚了王元宝之女的时候还暗地里幸灾乐祸嘲笑过好一通。如今再被父亲提起旧事,他登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嗫嚅着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杜士仪这个敌人是你惹出来的,你自己给我想想该如何收场
阿爷的意思是
总而言之,别给我想那种愚蠢的手段想到了就告诉我,不要贸贸然出手。动手之前有的是余地,而动手之后,那就是鱼死网破了
见王守贞满脸兴奋地告退出去,王毛仲不禁心中异常纠结。倘若不是之前以为杜士仪出为外官,谅也折腾不出什么,他怎么会白白浪费了之前那三年他这长子,怎么看也不是能够顶用的。只希望此次借着杜士仪来磨一磨王守贞的胆sè谋略,否则,就只能放弃这个不中用的长子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君前荐宇文,花萼楼前舞
尽管开元十五年末,河西陇右节度使王君的战殁一度引来了轩然大波。但随着新任河西陇右节度使萧嵩的上任,举荐了张守畦为瓜州刺史,而后又以反间计诱使吐蕃赞普杀了吐蕃大将悉诺逻,一度笼罩着大战y云的河西陇右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而安西副大都护赵颐贞再次击败吐蕃,由此让吐蕃的进攻势头为之稍稍遏制了下来,朝中上下无不长舒一口气。
因此,开元十六年的这个年,李隆基过得总算还舒心。唯一牵肠挂肚的,便是河东河北那四五十个州因为这两年的水灾旱灾,至今未曾平复过来。
虽然杜士仪奏请设立的茶引司在江南淮南都有声有sè,年末解送了相当可观的钱粮,可因为水灾的缘故,运河水路竟是一度出现了拥塞的迹象,这也令他大为恼怒,对户部尚书王竣发了好一阵脾气后,方才醒悟到这位更擅长的是打仗,户部尚书不过是兼着一个名头。更重要的是,宇文融去职之后,他就没有任命过新的户部侍郎统筹,户部各司赫然是各自为政
也正因为如此,上元节这一天,驾幸集贤殿的他面对全天下最负盛名的文人雅士云集,各自作诗著文颂圣的时候,他也提不起多少jg神,意兴阑珊地敷衍了一阵子便起驾离开。他也没兴致到武惠妃那儿去坐坐,思来想去便索xg转去了梨园。本打算叫上公孙大娘演一曲最新排练的剑舞,谁知道李龟年竟是诚惶诚恐地上前禀明,公孙大娘到玉真观去了。
玉真观公孙什么时候竟是和元元走得这么近
心中纳闷,李隆基思来想去,突然来了兴致决定出宫去两个嫡亲妹妹那儿走走。尽管天子出宫事关重大,群臣若是得知也必定会劝谏连连,传扬出去甚至还会被人诟病,但高力士杨思勖二人苦劝不成后,也只能无可奈何地帮天子遮掩。
当这一行人到了辅兴坊玉真观前下马时,杨思勖亲自到门上通报了一声,不消一会儿霍清匆匆出来,一看到天子便吓了一跳,竟忘了杨思勖的可怕,嗔怒地瞪了他一眼:杨大将军,你竟然说只是有事要见我
难不成还让贵主出来迎接这不是明摆着告诉人家陛下驾临再说今ri上元佳节,上至王公下至百姓都可以外出观灯与民同乐,陛下也是想念贵主。杨思勖知道霍清是玉真公主的心腹,少数见了自己并不害怕的人之一,因而说着固然故意面露凶相,声音中却露出了几分无奈,我和力士劝也劝了,实在是拦不住,只能瞒着陈玄礼以及北门禁军那些家伙悄悄过来,你也别声张就是了。
观主正在和杜十九郎说话呢,好歹我也得去通禀一声。
霍清话音刚落,突然发现李隆基已然出现在杨思勖身后,她顿时有些措手不及。还不等她开口解释什么,李隆基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带路。
这言简意赅的两个字却让霍清不敢反驳,当即行礼之后侧身引路。当李隆基问到公孙大娘的事时,她想了想就含含糊糊地开口问道:是公孙大家的弟子岳五娘回来了,所以贵主方才腾借了地方,让她们师徒二人能够见见面。
原来如此。李隆基对公孙大娘的这个徒弟自也不陌生,放下这一茬便又问道,你家贵主是单独见的杜十九郎
面对这么一个问题,霍清只觉得异常为难。诸王不得交接至亲以外的其他官员,而贵主固然没有这个限制,但大多会相应避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这两个早已入道为世外之人的金枝玉叶也亦然。所以,哪怕昔ri有过帮忙举荐扬名的人,过后她们也多半会减少往来,杜士仪算得上是少有的异数了。急中生智之下,她定了定神便想到了一个理由。
杜十九郎来见贵主,是为了其弟子陈季珍的事。
说完这话,她总算觉得心气顺了,再加上两人确实谈及此事,她便谨慎小心地将陈宝儿身世来历一一解说了,最后方才叹道:杜十九郎对贵主说,如此出身乡野的良材美玉,错过可惜,可他如今官居右补阙,公务太忙,难以ri夜提点,所以想求个情,能否为其补个令史书令史之类的吏缺。
这后头半截纯粹是霍清没话找话说自己瞎编的,话一出口就已经暗自后悔不迭。因见李隆基面露踌躇没有追问,她不禁更加小心翼翼,结果,眼看快到玉真公主待客那小楼时,李隆基却在九曲桥外停住了。
你们都候在这儿。
尽管起头已经吩咐了人绕路进去报信,可那会儿不知道是天子,只知道是杨思勖过来,但霍清着实担心杜士仪到时候不知道自己刚刚所奏有所穿帮。可天子金口玉言,她只能等在了外头,眼巴巴看着李隆基缓步往小楼走去。
杨大将军怎有空到我这儿来
正在盛年的李隆基因为少时练武,弓马骑shè样样jg通,如今年过四十依旧体态魁梧,在门前一站,因为便服的关系,侧对着他的玉真公主因为冥思苦想下一步棋应该怎么走,竟是没注意到来的人是谁,满以为真是杨思勖。而杜士仪也同样因为分心二用,苦思玉真公主刚刚布置给他的一篇为司马承祯即将落成的王屋山阳台观写的祭三清文,压根没去留心门外,此刻听到玉真公主这话,他方才叹了一口气。
杨大将军来得正好,这一局棋没法下了我不过是求了观主一丁点的事,她便定要我一面弈棋,一面斟酌这一篇ri台观祭三清文,分心二用,简直难死我了
李隆基见两人果然真的是丝毫不知自己来此,面上顿时露出了几分笑意:杜十九郎求了元元什么事
听到这个声音,玉真公主一个激灵就回过神,发现果是兄长,连忙起身施礼不迭。而杜士仪反应也只稍慢片刻,手忙脚乱起身的同时,他还不忘借机打翻了棋盘,结果行过礼后立时引来了玉真公主的怒目以视。
好你个杜十九郎,我这马上就要赢了,你是故意的
是是是,还请观主别为难我了,否则那一篇祭三清文,我虽然已经有了眉目,可就不献丑了。
都是为天子近臣的人,竟然这般输不起
玉真公主习惯xg地和杜士仪斗了两句嘴,一抬头见李隆基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两人,她便连忙笑道:阿兄怎有兴趣在上元节到这儿来
随兴而来,想看看你们两个妹妹,却不想元元你已经有人陪了。李隆基语带双关地笑言了一句,这才陡然看着杜士仪问道,杜十九郎,听说你在蜀中收了个弟子
这种事怎么连李隆基都知道了
杜士仪暗自腹诽,但却丝毫不敢怠慢,心下一转念便打起jg神说道:正是,我刚刚还和玉真观主提及此事他当初曾经跟着我出蜀,一路上为记室,也算是历练不少
既是看重此子,怎能任由其从流外吏员出身
这话从何说起
杜士仪纳闷到了极点,一瞬间竟不知道怎么往下接。可他终究机敏,很快便顺着天子的话头说道:此子出身寒素,家中祖上世世代代都是务农为生,没出过一个读书人。跟着我在成都县廨住的时候,我想给他添一件丝绵小袄,他都一口咬定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今身上还穿着一件木棉袄子,老想找些力所能及的活来于。倘若一味吃我的用我的,他心中不安,所以,我也是着实没办法对付他那执拗的xg子。
见天子果然并无不耐烦,接下来,他索xg绘声绘sè地说了两件陈宝儿的趣事。末了,李隆基便摆手说道:流外铨选比流内难多了,而且,一经流外,ri后再转至流内,必定会被人瞧不起。既是那般良才美质,何妨让其应童子科
阿兄,他已经十三岁,年纪超过了
童子科是专为那些早慧童子所开的制举,因而李隆基方才由此一说。此刻玉真公主解释了一句,杜士仪也摇了摇头道:他启蒙太晚,纵使过目能诵,但经史的底子远远比不上那些自幼就有家学熏陶的官家子弟。至于文章,如今也才刚起步不久,纵使能够应童子科也是揠苗助长。
杜十九郎倒是颇有师长的架势。李隆基信步上前,在玉真公主让出的主位上坐下,这才淡淡地说道,不说你这弟子的事了。朕今ri心绪不好,所以四处走走,到了元元这里,方才知道你也在。你在财计上头颇有所长,朕且问你,如今河南河北河东各州水患所决堤岸坝堰不计其数,而且救灾又屡屡拖沓,你可有什么办法么
玉真公主不想李隆基突然就改口说正事,想了想便悄然退出。等沿着九曲桥出去,看到霍清和杨思勖等人侍立两边,她招手叫了霍清到一旁柳树下,还来不及开口,霍清就突然满面惶急地说道:贵主,我刚刚说错话了。陛下垂询杜郎君和贵主攀谈什么,我情急之下说是为了他那弟子,还说想谋一个胥吏之缺,可杜郎君分明不是为了这事来的我真是罪该万死
没事玉真公主分出一只手来扶住了霍清,这才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还好,杜十九郎顺着陛下的话头把这事圆了过去。你下次留心些,陛下既是今天混在杨思勖的从人里头微服来,下次还可能这么微服来。
小楼之中,杜士仪面对李隆基这突然一个问题,着实有些闹不清他是发现自己在此而随口一问,或者是本来就打算问自己。真要说财计,他并不是十分在行,或者说,这种救灾减灾之类的事情,需要的是实际cāo作经验,以及能够信得过的人手,如臂使指的统一指挥系统。所以,他在仔细想了又想之后,便抬起头说道:陛下既是垂询,容臣直言一句。咨议此事,比起只曾经判茶引使的臣来说,有人更加适合。
谁
魏州刺史宇文融
这个名字李隆基也曾经前后斟酌过好几次,如今杜士仪突然提起,他忍不住盯着人好一会儿,这才云淡风轻地问道:杜卿和宇文曾有私交
我当初任左拾遗和成都令的时候,是曾和宇文使君有过不错的私交。杜士仪知道这种事瞒不过天子,索xg坦然承认了,但出蜀之后,因为宇文使君曾经就两税之事与臣交换过意见,打算在全天下推广,但臣那时候觉得还不到时机,有过一番争论。而后又因为某些缘故,宇文使君和我有些不愉快。不过,公是公私是私,宇文使君前年就曾主持过救灾的事,如今又身在魏州,正好统管此事。他曾有过任户部侍郎统筹财计的经验,远比臣这半吊子强。
尽管并未设什么特务机构监察百官,但作为天子,李隆基即便不是耳聪目明,但如果想要知道什么,通过宫里那些内侍,还是能够大体打探到的。尤其是此前宇文融和张说针锋相对,他对这种党争关注得无以复加,所以杜士仪所说,他自然能够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此次杜士仪成婚,宇文融甚至没送过贺礼,足可见这关系确实有些僵了。
唔,你这举荐朕知道了,不要对人声张。
杜士仪欠了欠身,这时候,就只见李隆基突然起身道:听说公孙的弟子来了,朕多年不曾见过她们师徒二人同台献艺,倒要借着元元的地方观瞻观瞻
李隆基这么说,便代表自己过关了,可他说要去看公孙大娘和岳五娘的剑舞,杜士仪却有些高兴不起来。要知道,岳五娘今天是把罗盈一块带来的,那种和自己当初见金仙公主如出一辙的戏码,此刻定然发生在公孙大娘和罗盈之间。然而,要拦着李隆基是需要技巧的,他跟着出了小楼,眼见那边厢玉真公主和霍清主婢俩正站在柳树下,他突然灵机一动。
今ri上元佳节,陛下可要上花萼相辉楼赏灯
开元二年,李隆基把当年在登基之前住过的兴庆坊正式改为兴庆宫,此后多年陆陆续续扩建,从前年又开始扩建朝堂,预备用作李隆基听政所用。而和勤政务本楼相对的,就是这座用来宣扬天子与众兄弟情谊的花萼相辉楼。此刻他问了这一句,果见李隆基微微颔首,他便笑着说道:容臣劝谏一句,今ri上元佳节,陛下与其在玉真观中观赏公孙大家和岳娘子师徒剑舞,何妨请她们师徒在花萼相辉楼前献艺,陛下与百姓同乐
此话一出,李隆基先是一愣,随即大悦:既是如此,朕从卿所请
等来到玉真公主和霍清面前,他便笑道:本打算和元元一赏公孙师徒绝艺,结果杜十九郎偏煞风景,朕回宫去了晚间花萼相辉楼之宴,你告诉公孙,让她和徒儿献艺花萼相辉楼前,朕和群臣百姓同乐你和八娘都记得早些来
玉真公主毫不介意兄长几乎没对自己说上两句话就回去了。等杨思勖等人簇拥了天子离去,她象征xg地送了几步,就因为生怕别人察觉到端倪而留步了,这才冲着身侧的杜士仪微嗔道:你好大胆子,为了给她们师徒打掩护,硬是把阿兄给哄了走
我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吗刚刚我和观主去下棋的时候,她们就抱头痛哭成一团,万一陛下问起什么岂不是麻烦如此花萼相辉楼之下献艺,陛下远远的只能看到剑舞英姿,看不清人,就算把人叫上去,旁边还有别人在,兼且刚刚伤心过了,她们师徒也就不会如眼下这般难以自抑了。
你呀,果然是怜香惜玉嘴里这么说,玉真公主却并不生气,吩咐霍清去传了话后,她问明李隆基究竟问了什么说了什么之后,就敛去了刚刚那戏谑的表情,固安临行在即,这是一招险棋。
杜士仪微微一笑,斩钉截铁地说道:即便艰险,却也不得不走
正如同杜士仪所说,师徒重逢的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刚刚确实没办法给李隆基表演什么剑舞。人前一贯刚强的公孙大娘,此时此刻两眼红肿,泪痕宛然,而一贯嬉笑怒骂全由己心的岳五娘,更是眼睛肿得和桃子似的。至于站在一边的罗盈,则是脸上一个鲜红的巴掌印,垂头讪讪地站在一边。
五娘,既然答应了他的求婚,又已经在荒野之中拜过天地,那如今也不用为了我而补办,你二人已经给我磕过头,就算是礼成了。话虽如此,公孙大娘却倏然看向了罗盈,那目光猛然间变得如同剑光一般犀利骇人,罗盈,既然你已经知道五娘过去曾经受过什么样的苦,又害得她险些殒命,若是你ri后有什么对不起她的地方,即使你逃到再远的地方,我也必定执剑追到那里,你可明白
罗盈难以置信地抬起头,见公孙大娘脸上虽是寒光毕露,可眼神中却流露出深切的哀伤,他立时咬了咬牙双膝跪下,再次磕了个头:只要公孙大家肯把五娘嫁给我,我一定会好好待她的,绝不会再让她受一丁点的伤害
你还敢说,谁在路上一直闯祸的岳五娘横了罗盈一眼,这才笑吟吟地说,师傅,别再担心我了。小和尚纵有千万般不好,可他心里只有我一个
五娘公孙大娘上前紧紧抱住了自己最心爱的徒儿,拍了拍她的脊背,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能找到意中人,师傅便再也没什么牵挂了
公孙大家,岳娘子
匆匆而来的霍清看到这边情景,便在心里感慨幸好杜士仪聪明地搪塞了天子,否则还真不好解释。见那师徒两人总算是彼此分开,都看向了自己,她就把刚刚事情原委解说了一遍。听到杜士仪竟是把李隆基给敷衍走了,岳五娘登时眉开眼笑。
到底是杜十九郎,真是艺高人胆大,如果圣人真的不期而至,我可没心情给他舞什么剑不过晚上就不打紧了,大不了舞完剑我就开溜,我可不想敷衍那些好sè的达官显贵说到这里,岳五娘一下子觉察到了自己的语病,不禁歉疚地说道,不过,抛下师傅一个人呆在宫里,弟子实在不孝。
我比你耐得住,你这xg子倘若进了梨园,只怕转瞬不知道闹出什么事来公孙大娘谢过了霍清,等人离去之后,她方才笑道,不过多年不见你舞剑了,未知你如今技艺如何。五娘,再和师傅同舞一曲好么
好岳五娘想都不想地点了点头,继而便对罗盈示意道,罗盈,去请杜十九郎来,他那一曲楚汉,想必越发炉火纯青了
这一晚的花萼相辉楼前,无数蜂拥而至想要瞻仰天颜,并那些宫中梨园顶尖人等技艺的百姓们,有幸看到了他们一生中都值得向人夸耀的画面。
在梨园乐工们演绎的那一曲楚汉曲音之中,他们不止看到了霸王雄霸天下的风采,更看到了不同于史书传奇所载的虞姬。那一身红衣相随霸王一路冲杀不离不弃,直到最后力竭,方才和霸王双双自刎的虞姬,为这个上元夜带来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悲凉。
然而,一曲终了,登上高三层的花萼相辉楼的,却只有公孙大娘一个。按照她拜谢天子赏赐时所说,岳五娘不惯人前露面,已经飘然而去了。李隆基即便叹息,可自己的梨园已经拥有了剑舞天下无双的公孙大娘,不能将其弟子收揽其中,也不过只是淡淡的遗憾。
而曲终没入人群,顷刻之间就在罗盈帮助下变装溜走的岳五娘,却在和早先就约好地方见面的杜士仪王容会合之后,笑吟吟地说出了一句话。
这种欢腾的地方到底比不上下午在玉真观时,那一曲方才是真正的惊鸿一舞动天地杜十九郎,我和罗盈又要继续叨扰你啦,快走快走,这花萼相辉楼前的热闹有什么好看的,王娘子,咱们找个地方去赏月
第五百三十二章 铁骨柔情
上元节这一天晚上,花萼相辉楼前的热闹乃是长安之最。而东西两市前亦有灯车彩车,再加上诸王贵主家派家ji乐人出外巡游,整个长安城几乎都笼罩在喜庆欢腾的气氛之中。然而,这也不是没有例外的。花萼相辉楼上的赐宴,并不是所有大臣都能够尽欢,并不是所有皇族宗室都能够自始至终面露笑容,悄悄逃席而去的既有太子李鸿,也有几位不得宠的后宫妃嫔。至于群臣百官,借口年老体衰而退席的,就有宋憬。
宋憬是看完公孙大娘师徒那一场无双剑舞就告退离席。此刻从兴庆宫中出来,看了一眼那锣鼓喧天歌舞不绝的花萼相辉楼前广场,宋憬忍不住眉头打了一个结。刚刚在城楼上时,他就很想针对如此耗费巨大的节庆而谏劝一二,但最终还是硬生生忍住了。毕竟,顶着与民同乐的由头,他若是太煞风景,未免不近人情。离宫换了便服策马徐徐往自家所在的安兴坊而去时,他却突然发现前头也有一行人逆人流而行,而且其中一个的背影还有几分眼熟。
不过是微微一怔,他竟一抖缰绳策马追了上前,惹得两个随从全都为之愣住了,拍马再追的时候,已经被这位前宰相甩开了老远。而等到堪堪与前头那一行人平齐的时候,宋憬方才勒马说道:没想到君礼你也去花萼相辉楼前凑了一回热闹
杜士仪听到身后有马蹄声就停了下来,等发现赫然是宋憬,吃了一惊的他不由自主就向身旁的岳五娘看了一眼。这不看还好,当初宋憬也是曾经见过公孙大娘和岳五娘师徒剑舞的人,即便今天远观看不分明,可也听说是公孙大娘阔别已久的徒儿回到长安,因而在此佳节共同献艺,所以,他一眼认出了岳五娘,立时便诧异了起来。
君礼怎会和公孙大家高足在一起
这么快就被人揭穿了,杜士仪登时哑然,还是王容欠了欠身笑道:岳娘子和我当年在并州时颇有交情,又和杜郎在同罗部和奚王牙帐时有过生死之交,故而和她的新婚丈夫一块赶来参加了我和杜郎的婚礼,谁知今ri在玉真观拜见公孙大家时被陛下得知,因而点了她献艺。她是受不得拘束的人,一曲终了便悄然而退,谁知道正好被广平郡公给撞了个正着。
宋憬闻言顿时生出了兴致,见杜士仪连忙侧身让了罗盈上来,他不禁好奇地打量着这个青年男子,待要发问时,他突然笑道:算了,这大冷天的不要当街说话。我家中那些晚辈们,大概都已经出去赏玩灯会或是玩闹了,没有别人。倘若你们不想在外头凑上元节的热闹,到我家里坐坐赏月如何
岳五娘刚刚说了找个地方赏月,这会儿宋憬就来邀约赏月,众人不禁面面相觑。杜士仪一直真心钦佩宋憬的品行风骨,见身边的王容没有异议,而岳五娘则更是爽快地点了点头,唯有罗盈有些不知所措,他便开口说道:宋开府如此盛情,我等就叨扰了。
安兴坊位于兴庆宫的斜对面,内中达官显贵云集。东南隅是岐王李范的赐第,西门之北陆象先宅,陆象先宅之北便是宋憬宅。此外,武惠妃的父母,已故郑国夫人杨氏和其父曾经封过恒安郡王的武攸止,宅邸也在此坊中。当杜士仪这一行人跟着宋憬,由东门而入,经过岐王宅恒安郡王宅陆象先宅,最后来到了宋憬的宅邸门外时,岳五娘忍不住惊叹了一声。
都说这兴庆宫附近住的是大唐最权势煊赫之人,果然一点不假。
权势再煊赫,倘若不知道每ri三省吾身,也未必能永保富贵荣华。宋憬不以为然地答了一句话,见门前家人上前迎接,果是说儿女孙辈都不在,甚至连老妻都被儿子们哄了出去逛灯会了,他也不解说杜士仪之外的人是什么身份,只淡淡地说道,惹上几壶酒送来后头暖阁,至于夫人和郎君娘子们,还有那些放了假出去观灯的,不用惊动了他们回来。
宋憬家中素来是客人稀少,今天一来就是正主儿四个,下人们无不纳罕,但主人素来不喜有人探根究底,谁也不敢造次,自然只是按照宋憬的吩咐去预备。而宋憬带着杜士仪等人来到后院一处暖阁,见岳五娘一进屋就嚷嚷说热,脱了外袍,他就点头解释了两句。
这屋子是当年工部奉敕督造时,就通了地龙的。原本主屋书斋等等都要如此安设,我嫌弃花费太大用炭无数,只保留了这一处,每年最冷的时候就动用几ri十几ri,平ri里炭盆取暖也就够了。今岁天暖,前几天才第一次烧地龙,今天正好人多,却也相宜。
堂堂宰相竟然如此俭省,岳五娘不禁悄悄吐了吐舌头,杜士仪却是知道,宋憬出了名的不收礼不说情不好客,所以当年为宰相时便是门可罗雀,如今只怕更加变本加厉了。等到他依着宋憬的话,也脱下了外头氅衣,到宋憬的左下首坐下,他便只见宋憬若有所思地看着岳五娘上首的罗盈问道:岳娘子昔ri功绩斐然,却不等封赏便飘然无踪,我也从圣人那儿听说过。如今悄然回京,却已为人妇,我却有些好奇了。
问你呢岳五娘微嗔横了罗盈一眼,见其有些踌躇不知如何开口,她便索xg落落大方地代他说道,广平郡公,罗郎出身洛阳安国寺,为寺中主持从小养大,曾经寄在嵩山少林寺习武多年。后来因为身世之故,他离开洛阳前往河西,曾经在如今已致仕的张相国麾下征战过,以斩将夺旗的殊功获勋骑都尉,官拜麟州镇将。只不过,他留在麟州是为了查找当年曾经因罪流西域的父亲下落,后来查到后丢下官职前往找寻线索,结果正巧我遇上马贼,就被他救下啦
这话大部分真,唯有最重要的地方是假的,杜士仪和王容心知肚明,罗盈自然也为之目瞪口呆,唯有宋憬信以为真,讶然叹道:如此经历,称得上传奇了你和你师傅那等绝艺,又不肯为权贵折腰,更不愿为人媵妾,确实也要好男儿方才配得上
一句好男儿说得罗盈简直惭愧得无地自容。哪里是岳五娘遇到马贼他去相救,分明是他孤身一人跑去西域碰上马贼劫道,虽然他尽力拼杀,可终究寡不敌众,最后岳五娘神兵天降,而且为了救他,险些连命都丢了可他才结结巴巴说了个我字,话头就再次被岳五娘抢了过去。
广平郡公,罗郎这人憨实不会说话,还请你不要见怪,他除了武艺了得,其他的就都不行了
既然有好武艺,不要荒废了。岳娘子如此绝艺,有何逊于当初的武威郡夫人夏氏
罗盈和岳五娘都是从西域经河西陇右回来,怎会不知道武威郡夫人夏氏的名字当ri李隆基因王君鼍屡败吐蕃,设宴于广达楼,其妻夏氏因为战功亦一同出席,一度获封武威郡夫人。听说便是这位武威郡夫人,每逢王君鼍临战,必定亲自率亲卫在旁扈从,击敌亦有功,甚至在凉州有娘子军之名。可偏偏是王君鼍遇伏被杀的这一次,她没有随从,听说在之前李隆基亲自设祭悼念王君鼍并进行追赠的时候,这位武威郡夫人一度哭昏厥了过去。
岳五娘轻轻皱了皱鼻子,随即便笑吟吟地看着王容问道:王娘子,广平郡公说我能成为武威郡夫人呢,你怎么说
王容早就见惯了岳五娘那机灵百变让人措手不及的功力,此刻微微愕然,待见宋憬也瞧向了自己,她想了想就摇摇头说道:之前王大帅于河西四部有旧怨,因而他后来节度河西,四部耻于在他麾下,他没有想方设法令四部折服,而是告他们谋逆,以至于四部首长长流岭外,其部族视他为寇仇,yu杀之而后快。武威郡夫人勇则勇矣,可夫婿这样的不智之举,她却没有劝谏,结果便有了此次的丧夫之痛。妻者,齐也,并肩于战场,固然一时英豪,可倘若能辅佐夫婿全始全终,方才是真正的贤内助。
宋憬本就是借着岳五娘考较王容,此刻不禁微笑颔首。而岳五娘见宋憬立时调转矛头,开始饶有兴致地考问起了王容,她登时松了一口大气,盯着罗盈便用只有自己二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训丨斥道:你听我的就行了,少乱说话我不想当什么郡夫人国夫人,只想ziyou自在地过ri子,你少胡思乱想
五娘
罗盈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下定了决心,以后我都听你的,不论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
这就行啦岳五娘得意地扬了扬眉,若不是宋憬就在上首,她一定会和平常一样去拍拍罗盈的脑袋。只是这时候,她更感兴趣的,还是脸上掩不住关切的杜士仪。就只见他看看宋憬,又看看王容,那副不镇定的样子瞧着就让人好笑。观察了好一会儿,她非但没有自己惹出这番局面的自觉,而是还揉捏着下巴,轻声嘀咕了一句。
男人着意女人,这才是恩爱呢
杜士仪当然没听到岳五娘这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嘀咕。他怎么都没想到岳五娘竟突然祸水东引,把宋憬的注意力转向了王容。
关于王君鼍和武威郡夫人夏氏夫妻俩,他和王容新婚燕尔在床笫枕席之间,自然提过很多次,但都是当成反面案例。要知道,尽管天子对于死后的王君鼍极尽哀荣,制赠特进,荆州大都督,甚至把灵柩运回京城,官供丧事安葬,甚至还令和苏并称为燕许大手笔的张说为其草拟神道碑,并亲自书写碑文,可夏氏却在拜见武惠妃时,不是痛哭流涕以表痛楚,就是要求天子拨兵马让她回凉州和吐蕃兵马血战以报夫仇,根本没想到两个儿子。
据说是两次之后,这位武威郡夫人即使想要拜见武惠妃,都被那位武惠妃以夫丧为重搪塞了过去。
关于这件事,他不担心王容会在宋憬的考问下露怯,但接下来宋憬实在是问得有些驳杂了。什么教子之要,什么官场上人情往来时那些往夫人处走动说情的情形该如何自处,甚至还夹杂着关于他从前封还杖姜皎制书的旧事也拿来让其评判。以至于当王容笑看着他时,他一度很想去出言帮腔。
封还之责,乃是拾遗补阙的本分,而且拾遗补阙,人微却言不轻,要的本来就是不惜位而劝谏,故而杜郎做的并无不对。如果那时候我便是他的妻子,他若因此被贬,我自然安之若素地与之同行。王容看着杜士仪,心里却闪过了那时候因此事而拦阻前去求情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的情形。那时候,她在两位贵主面前固然侃侃而谈状似有理,心里想的却完全是另一个念头。
倘若杜士仪那时候真的因此被贬,在悄悄随同他去贬所的同时,那些袖手旁观之辈,她一定会拼尽全力让他们不好过
宋憬自然不知道王容的真正想法,他在武后年间便得到重用,官至御史中丞,对于那位则天皇后亦是秉持敬意,可这并不代表他就能赞同女子于政。在他看来,妇人事丈夫,便如同臣子事君王,谏诤辅佐全都不可或缺。因此,王容的话可谓是正对了他的胃口。
能够看到前人的疏失,便知道如何补足,不错
话音刚落,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家人的通报声:阿郎,夫人和二郎君回来了。
崔夫人和宋升母子一进家门,就得知宋憬竟是请了杜士仪一行四人到家里来,都觉得纳罕无比。之前因为杜士仪赐婚王元宝之女,崔夫人知道丈夫面冷不好说话,没埋怨什么,宋家兄弟们却暗地里嗟叹了好一阵子,早知道会便宜一介商家女,还不如早些先下手为强宋憬多了这么个孙女婿,而他们多了这么个女婿,岂不是宋家还能再显达二三十年
此刻,宋升扶着崔夫人快到暖阁前时,嘴里还低声叹道:阿爷就是太固执了。
崔夫人却低声提醒道:你阿爷他就是这xg子。待会儿见着杜十九郎,记得客气些,他可是二十有四就已经官居右补阙了。
是啊,张说三十有四方才官居右补阙,张九龄四十一岁方才官居右补阙,他这步子真的是比他们快太多了
宋升口中这么说,心里却对杜士仪颇为殷羡。然而,他们几个儿子半点都没有宋憬工于文翰的影子,科场顶多也就是明经及第,大多都由门荫进,总算天子因为他们乃是宰相子而有所优待,可一到吏部选官,他们却每每因为宋憬不想被人说闲话,至今难得一佳官。宋升为人宽和些,心气稍平,如宋浑宋恕等弟弟,却都是背地里怨声载道,只谁都不敢去触碰严父的虎须。
可他扶着崔夫人才到暖阁门口,就只见门帘被人打起,一个陌生的魁梧青年男子先出来打起门帘,继而杜士仪出来,再紧跟着竟是两个女子。走在最后的宋憬含笑对三人颔首过后,杜士仪打头领着人向他和崔夫人行过礼,竟是就这么告辞了。见此情景,原本带着次子急着过来,就是想悄悄请托杜士仪照看一下刚刚入仕的两个幼子宋衡和宋尚的崔夫人,登时有些心中懊恼。
你这是何故我和二郎刚回来,你就急急忙忙把客人送走了
我邀了人来赏月小酌散心,不是用家务事相烦的宋憬见宋升尴尬,而崔夫人则是面露怃然,他便正sè说道,但使我在一ri,就绝不准用儿女之事去烦劳朝中人否则,我索xg致仕告老还乡,让儿郎随着归乡奉养
尽管今天晚上没能赏月,但两对夫妻却是各自策马并行,低声说着自己的悄悄话。杜士仪刚刚还为王容的应对捏了一把汗,可王容何其聪明,哪会顺着他的话题,当下便似笑非笑地问道:今天我们这出来,你让宝儿一个人出去逛灯会,就这么放心他
他如今十四岁,不是小孩子了,想当年我这时候杜士仪说着便卡了壳,他这一世十四岁的时候,不但灭蝗有成,而且还拜入了卢鸿门下,可上一世十四岁的时候又在于什么于是,在王容那笑吟吟的眼神中,他只能打岔道,放心,我又不是真让他一个人出门,后头派了人跟着
然而,等到真正回到宣阳坊杜宅,得知派去跟着陈宝儿的人已经回来,却是因为今夜主道上人流过多,而没能跟紧陈宝儿,杜士仪登时变了脸sè。而随着时间过了子时,他不免就更担心了起来。每年上元节那三天放夜,固然是百姓的狂欢节,可巡逻的金吾卫即使翻了几倍,却也没办法阻止同样高涨的犯罪率。当年他在万年尉任上时,王缙不是还险些遇着劫道的,结果被崔俭玄给救了
他越想越是忧虑,越想越是不放心,到最后于脆叫了赤毕来,令他拿着自己的帖子去隔壁的万年县廨,请人令差役多加留意。可脸sè微妙的赤毕还没走,就被王容给拦住了:你固然是师者慈父心,可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宝儿将来兴许也是要进科场的,你闹这么大,万一人一会儿好好的回来,事情却人尽皆知,你不是平白让他多了个肆无忌惮让长辈担心的名声赤毕,你先带几个人去东西两市灯会和花萼相辉楼前找找。
赤毕见杜士仪被王容说得哑然,不禁在心里暗叹一物降一物,答应一声就笑眯眯去了。而等到他一走,王容就把杜士仪按着坐了下来,转到他背后轻轻给他捏着肩膀,似笑非笑地说道:今天看宋开府的言行,显然是对家中儿郎不甚满意。如宋开府这位昔ri相国,如今一等一的朝中高官都如此,更何况别人,你眼下对宝儿这样用心,将来咱们的孩子你可有信心让他们有出息么
那当然杜士仪想都不想便迸出了三个字,转过头见王容满脸不信,他就捉住了她的手笑说道,宋开府和我不同,他是太过于勤劳王事,以至于和家中子女相处的时间都太少,自然没时间去管束。而且,看宋开府为人就知道,训丨起儿子来肯定声sè俱厉,难以令儿子亲近他,心里所思所想就更加不会吐露了。如果换做是我,我肯定会抽出更多的时间教子,摆事实讲道理,看他敢不听我的
王容不由得调侃了一句:说得你像是教子专家似的你哪来那么多时间你难道忘了,咱们成婚之后,你销了假回中书省,每ri里几时走,几时回
这个杜士仪也知道近来实在是忙了些,不禁尴尬地移开了目光,没有我也有你嘛,宋开府固然贤明,可广平郡公夫人总不如娘子你。
尽挑好听的说王容面露微嗔,却不防杜士仪伸手一拉,自己直接坐到了他的怀中。可就在她不由自主几乎和杜士仪脸对脸的刹那,却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师傅师娘,我回来了,你们看我把谁带来了
师傅,师娘
这两个几乎不分先后的声音传入耳中,下一刻,杜士仪和王容就只见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进了门来。王容一时双颊生霞,几乎用最敏捷的速度猛然从杜士仪膝盖上弹了起来,旋即快步上前一把将玉奴揽在了怀里,这才头也不回地说道:玉奴,师娘正想你呢好了,今晚你和师娘一块睡
眼见得王容不由分说就把玉奴给带走了,杜士仪不禁目瞪口呆,好一会儿,他才怒瞪陈宝儿道:知不知道你这乱跑让为师多担心还有,在哪儿碰见玉奴的怎么把她给带了回来
玉奴兴许没有看清楚刚刚那一幕,但陈宝儿却看清楚了,脸上尴尬得无以复加。因此,面对杜士仪的责难,他只能老老实实地说道:我去了花萼相辉楼下远远张望了一会,又去了东西两市,后来在大明宫丹凤门楼前撞见了玉奴她们姊妹,正好一位夫人和她们说话,玉奴的阿姊就把玉奴交托给了我,自己陪着那位夫人去赏灯了。
夫人,哪位夫人杜士仪眉头一挑,纳闷地问了一句。
陈宝儿想了一想刚刚隐约听到的只言片语,便开口说道:似乎是虢国夫人。
第五百三十三章 最毒妇人心
虢国夫人郭氏这一年已经五十有二了。王毛仲当年由犯官子没为奴,随侍李隆基多年,如今官至极品,但郭氏是他寒微时所娶的元妻,自然提不上什么出身,只是从前临淄郡王宅中一介还算有些姿sè的宫人而已。
她和王毛仲育有三子二女,可李隆基在开元初年赐婚给王毛仲的宗室女霍国夫人李氏,如今也已经有二子一女,刚刚生下来的一个女儿还在襁褓中就颇得王毛仲宠爱。因此,她对于长子王守贞的求恳,自然没法不上心。
二妻并嫡,本就是古来少有,但在大唐却并不罕见,王毛仲的爵位只有一个,将来万一一个不好落在李氏所出儿子手中,她和儿女们要怎么过活
所以,今天自从杨家的牛车从家里出来,她就令人暗中盯着,在西市的灯市前刚巧撞上,她又略施小计让杨氏家人冲撞了自己,等杨家姊妹惶恐地下车赔礼时,她方才和颜悦sè地现身,却是非但不计较,还拉着两人攀谈了起来。谁知道陈宝儿突然杀出来,她本还想顺带向这个杜士仪的弟子套套话,谁知道那少年郎年纪不大嘴却很紧,一味恭恭敬敬,旁的话一句都问不出来。就连玉奴也是一个劲呵欠连天,让她大为懊恼。
因此,当杨玉瑶自作聪明把陈宝儿和玉奴一块打发走时,刚刚从其口中已经问出一些事情的她心中一动,也没有阻止,任由杨玉瑶自告奋勇陪着自己赏玩灯市。相比杨家那一辆马车,她的座车自然更加奢华宽敞,携了杨玉瑶登车之后,她只看其东摸摸西看看,一脸殷羡的样子,就知道这位杨家娘子是何等xg子,少不得对跟进车的心腹婢女使了眼sè。
小娘子可要吃樱桃
见婢女屈膝捧了一匣子洗得于于净净的樱桃上来,杨玉瑶登时大吃一惊。尽管由于去岁有闰月,冬天气候又温暖,据说樱桃会比往年上市早,但市面上至今还不曾看到过一星半点。而面对她的惊讶,虢国夫人郭氏只是轻描淡写地说道:这是禁苑出产的樱桃,今ri刚刚颁赐下来的。
王大将军果然得圣眷。
杨玉瑶口中这么说,等到小心翼翼拈了一颗放进嘴里,那酸酸甜甜的味道一瞬间弥漫了开来,她不禁心里头羡慕极了。杨家说是做官的人家,可却并不殷实富裕,至少,哪怕在樱桃刚上市的时节买头茬来尝鲜,这都是不可能的,顶多也就是价格最贱的时候买一些来打打牙祭。尽管她这次进京说是来完婚的,但对于未婚夫裴家郎君,她并没有多少兴趣。
裴姓固然是大姓,可整个长安城姓裴的人足有数百,真正显赫的有多少至少,绝不包括她的夫家
因此,早熟的杨玉瑶面对虢国夫人郭氏表示出来的善意,暗地里决定一定要抓住。当郭氏饶有兴致地问起玉奴如何成了杜士仪的弟子时,她便笑吟吟地将杜士仪令族兄杨钊把偷跑出来的玉奴送回去,而后堂兄杨蛞病急乱投医,把玉奴带了去成都县廨想要拉近关系,后来杜士仪又收了玉奴为弟子教授琵琶等等,一五一十都如实说了,见郭氏啧啧称奇,她便嘴角一弯笑了起来。
杜补阙对玉奴可疼爱了,逢年过节送礼都是第一份,这次成婚,也特意让人到蜀中来接她
刚刚一见,确实是个粉妆玉琢的可爱孩子。郭氏顺着杨玉瑶的口气赞了一句,突然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遂故意笑吟吟地问道,对了,未知你这妹妹可定了亲事无
杨玉瑶着实没想到郭氏会突然问这种问题,愣了一愣方才有些犹疑地摇了摇头道:应该尚未。
原来如此。
郭氏心中越发心定了,点了点头后便再不问玉奴的事,只是闲聊些有的没的。可她越是如此,杨玉瑶越是觉得心中忐忑,打起jg神陪着逛了一大圈,眼看快到了丑时,她终于困倦上来没法坚持了。这时候,郭氏便笑道:再过一阵子就要天亮了,你还小,不要熬夜,再说家中长辈兄弟姊妹们也必然不放心,早些回去。今天遇上也算是有缘,这支簪子送了给你,权当是见面礼。
看到那一支递到自己面前来的簪子,杨玉瑶不禁一瞬间为之失神。黄澄澄的赤金簪体,指甲盖大小的各式宝石和指头大小的南海明珠,缀成了一支栩栩如生的孔雀,乍一看去简直珠玉辉耀让人眼花。
这样的见面礼是她从未收到过的,此刻慌忙诚惶诚恐地推辞,但郭氏只摇头令她收下,她自然就拜谢了。下车回到了自己的车上,她仍有些不敢置信这天大的运气,展开手盯着那一支簪子瞧了又瞧,这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这才是真正的煊赫
而郭氏在目送杨玉瑶那辆车远行之后,嘴角便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容。等到回了兴宁坊的霍国公宅,她一下车,王守贞便三两步迎了上前,亲自伸手搀扶了她下车,等进了门后见左右没有别的闲杂人等,这才低声问道:阿娘,事情如何
你阿娘出马,那等ru臭未于的毛丫头还不是手到擒来郭氏见王守贞喜得无可不可,她便板下脸道,先别光顾着高兴,跟我进屋说话。
然而,母子俩进了屋子一坐下,郭氏开口道出了自己的打算,王守贞立刻气得火冒三丈,蹭地跳了起来:什么阿娘你怎会想到这种主意,不行,那等败落户出来的毛丫头,只有杜十九那等人才会当块宝贝,我们王家怎能娶这样的媳妇
住口,你以为我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郭氏厉声一喝,见王守贞登时气馁心虚,她便哂然一笑道,都说了这是计策,杜十九既然如此着紧那个小丫头,他又和你有旧仇,他会任由人嫁入咱们家既然不肯,总会使各种各样的手段,那时候我们早有成算,守株待兔,不愁他不落入我们的掌心再说了,是你二娘的儿子,又不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真的有什么事,也轮不到我们担心,你急什么
那王守贞虽说还是有些不情愿,可想想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最终便咬咬牙道,那就依着阿娘说的办。这事情,是我去对阿爷说,还是
你阿爷让你想主意,自然是你去说。郭氏见王守贞等不及,一跃而起就要往外走,她连忙眼疾手快地一把将其拽住了,记住,把话说和软些。要是你阿爷不愿意,你就说唔,就说河中杨氏出自弘农杨氏,虽则关系已经远了,但听说杨家如今和楚国夫人有些往来。就算真的弄巧成拙,还能够和宫中惠妃搭上点儿关系,反正我们不吃亏否则,你阿爷要知道你算计你二娘和她那些儿子,你肯定又要挨训
王守贞叹为观止地冲着母亲竖起了大拇指,长揖谢过就转身一阵风似的去了。而等到他站在王毛仲跟前,把这番主意再复述了一遍之后,他就完全没有在母亲面前那番信心了。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王毛仲的脸sè,又着重强调了一番母亲最后那番利害之说。
嗯,我知道了,你去。王毛仲不置可否地给出了一个回答,见王守贞先是不死心,但张了张嘴却不敢违逆,最后怏怏去了,他不禁冷笑连连,等人一走便没好气地一巴掌拍在扶手上,没出息的东西这等妇人的主意,也敢当成自己的拿到我面前卖弄
恼火归恼火,可权衡利弊得失之后,王毛仲不得不承认,最毒妇人心,这确实是个不错的办法,唯一的风险兴许就是要搭上自己和李氏所生的一个儿子。可即便如此,他确实知道武惠妃对杨玄琰杨玄畦兄弟有某种程度的关注,这不啻是一个向其稍稍靠近示好的机会。
既然不能动明的,就试试妇人们这等主意
揣着这么一支价值不菲的簪子,杨玉瑶自然不想立时三刻回家,吩咐下人载着她在灯火辉耀的大街上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寅时都快到了,这才带着极度的疲倦和兴奋回了叔父在长安的私宅,可车进坊门,从十字街拐进旁边的十字小街时,前头的车夫和随从就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紧跟着,她就听到了一个声音。
车上可是杨家三娘子
杨玉瑶定了定神,一把揭开车帘,盛气凌人地问道:是我尔等何人,竟敢拦下我的车家门在即,就算不怕惹来坊中武侯,难道你不怕惹来杨家人
见杨玉瑶如此老气横秋,赤毕不禁暗笑,但面上却恭敬地说道:某是奉主人之命相询。家主杜补阙,如今正在贵宅之中见杨公。只是因为等候已久,所以我才奉命出来看看三娘子可回来了。
杨玉瑶这好容易鼓足的气势立刻如同皮球一般泄得于于净净,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惶惧。等到进了家门,她好容易镇定心神,随着人进了叔父的书斋,可面对杜士仪那利如尖刀似的审视目光,她不由自主畏惧地移开了目光,随即方才慌忙行礼。
三娘,你怎么回事我让八郎送你和玉奴出去观灯,你竟然半路上支开了他你知不知道,这两京上元节观灯,短短三天晚上会发生多少案子若有个万一,你如何交代杨玄畦本来就对杨玉瑶不甚喜欢,觉得她小小年纪太过世故,今天就越发恼火了,还有,随随便便就把玉奴交托了别人带走,陈小郎君毕竟还小,又没带从人,你身为阿姊,就不知道心疼你妹妹
被叔父这接二连三一喝,杨玉瑶只觉得眼泪在眼圈里直打转。她支开杨蛞,杨蛞回来告状是必然的事,可玉奴跟着陈宝儿去了杜家,这是玉奴心里所愿,杜士仪也应该乐见其成,结果却特地跑到杨家来告她一状,这算怎么回事现在也是,当年也是,她也愿意向杜士仪学琵琶,可杜士仪却根本不理会她,不但对杨蛞明示,更直接将她拒之于门外,她难道就那么讨人嫌吗
这一委屈,她的眼泪很快就簌簌落了下来,一时竟是抽噎不止。杨玄畦见状本觉得丢脸,可玉瑶是她的侄女,又不是他的女儿,在客人面前太过疾言厉sè却也不好,他一时竟有些为难。可就在这时候,他旁边的杜士仪却再次开了口。
杨兄,正巧宝儿回来对我提到,三娘子在灯市上遇到了虢国夫人。我有几句话想要单独问她,不知是否方便
虢国夫人如今长安城有国夫人封号的贵妇人中,邑号虢国夫人的,似乎就只有王毛仲的元妻郭氏,这么说,杜士仪特意赶到这里来,竟是为了这个
杨玄畦对于王毛仲和杜士仪之间有什么龃龉并不了解,但他知道,朝堂上的有些事情,他这种层次的人还暂时没力量去考虑。而倘若真的是杨玉瑶年幼无知捅出什么篓子来,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了。于是,他想也不想站起身来点了点头道:既如此,杜补阙问玉瑶就是了,我先回避一下。
见杨玄畦竟然因为杜士仪一句话,真的离开回避了,杨玉瑶虽然没法一下子停住抽噎,可心中却不由得惶急了起来。尤其是当杜士仪缓步来到自己面前在那儿一站,那种高出一头的压迫力扑面而来,她竟不由得有些牙齿打架,退后一步的同时,双手也不知不觉捂住了胸口。可因为动作太大,那支揣在怀里的金簪竟是为之叮当坠地,其中一颗珍珠掉了下来,倏忽间就不知道滚落到哪里去了。
可这会儿杨玉瑶根本就没工夫去理会那金簪。杜士仪就这么在她面前蹲了下来,伸手捡起了那支簪子,复又放在眼前端详了好一会儿。等到他收回了放在东西上的目光,又直直地盯着她时,杨玉瑶终于鼓足了勇气问道:杜补阙有什么要问我的
三娘子能否解释一下这支簪子的来历
杨玉瑶不禁心中一跳。可自忖从虢国夫人郭氏的车上下来时,她就已经把簪子藏在了怀里,别人都没看见,她就索xg胡扯道:这是我今天在灯市上的摊贩处买来的。
哦杜士仪面sè纹丝不动,随手把簪子递到了杨玉瑶眼前,加上刚刚掉落的一颗,这上头总共有四颗南海明珠,并各sè宝石八块,再加上赤金的价钱还有工费,如此一支簪子,至少价值八百贯。
那那又怎么样,别人急着脱手
三娘子让我把话说完。杜士仪把簪子调转过来,让杨玉瑶看到了尾部的一处记认,这记号表示,这支簪子出自内造,是进贡被陛下的贡品,而且观其成sè很新,应该就是这两年打造完成的东西。如果是在灯市上买到,就代表着窃盗官司,三娘子可知道轻重么
见杜士仪竟如此难缠,杨玉瑶几乎已经把红唇给咬出了血来。不得已之下,她方才涩声说道:是今ri遇到虢国夫人,她送给我的见面礼
既然是见面礼,有何不可对我明说的杜士仪的眼神倏然转厉,一字一句地问道,你对虢国夫人究竟说了玉奴什么
心防一次又一次被猛烈撞击,杨玉瑶终于再也忍不住了。她止住抽噎,猛然间抬起头来嚷嚷道:又是玉奴,她是我妹妹,难道我还会害她不成我只是陪着虢国夫人赏灯说了一会儿话,只是告诉她玉奴是怎么拜在你门下的,别的什么都没说虢国夫人送我金簪当做见面礼又怎么了,兴许是喜欢我,兴许是觉得投缘
河中杨氏不管怎么说,也曾经是世家名门,而王毛仲人称北门奴,出身高句丽,而且是犯官之后,天子家奴,虢国夫人纵使诰命已至极品,昔ri出身低微,见识也不过寻常,她会和你一见如故,无比投缘,甚至一出手就是价值八百贯的金簪一个反问让杨玉瑶哑口无言,杜士仪却又踏前了一步,而且,你只知道王毛仲乃是骠骑大将军,封爵霍国公,官居开府仪同三司,你又知不知道,他的长子曾经派人劫杀于我,和我有生死大仇
杨玉瑶本就招架不住,当杜士仪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终于一下子面sè惨白,整个人连连后退数步,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她那么亲切和蔼地问我,还问我玉奴是不是婚配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只觉得手腕突然一阵剧痛,等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拽到了杜士仪跟前。在那令人不寒而栗的目光逼视下,她只觉得仿佛有一桶凉水从头浇了下来,竟是一时遍体生寒。
你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我杨玉瑶世故早熟,因而心智也远比一般同龄人要敏锐,此刻隐约已经猜测到了几分,竟是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等感觉到箍着手腕的的手突然加重了力道,她方才痛呼了一声,旋即哀声说道,我只如实回答她说尚未,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是那位虢国夫人为了避免引人怀疑,所以没有再多问哼
杜士仪没好气地放开了手,见杨玉瑶不由自主坐倒在地,一时又哭成了一团,他不禁又是懊恼又是厌烦。尽管平心而论,这也不能全都怪杨玉瑶,可虢国夫人固然别有所图,要不是杨玉瑶主动凑上去献殷勤,何至于让人顺顺利利地打上了主意相比玉奴的娇嗔可爱,他一向不太喜欢杨玉瑶,便是感到她太世故早熟了一些,今ri面对虢国夫人的刻意示好而殷勤巴结,更是把这一点显露无疑
看在你是玉奴的嫡亲阿姊,我最后提醒你一次,ri后不要自以为是。那些达官显贵不是吃素的,不会无缘无故对你示好
将金簪握在手中,杜士仪也不去看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的杨玉瑶,径直往外走去。出了书斋,他见门外空无一人,而更远一些的院子里,杨玄畦正在来来回回踱着步子,发现他时仿佛还愣了一愣。他信步走上前去,也不说其他话,只是摊开手把那支金簪送到了杨玄畦眼前。
这是
是那位虢国夫人送给三娘子的。杜士仪见杨玄畦陡然吃了一惊,接过簪子左看右看,脸sè越发凝重,他就把杨玉瑶说的,虢国夫人探问玉奴婚事缘由说了,这才轻声说道,虢国夫人今夜的所谓偶遇,恐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有一件事我也不妨告诉杨兄,昔ri我从东都赶回长安参加京兆府试路上遇人劫杀,说是羽林卫中人因旧仇所致,但实际上,是王毛仲长子王守贞,以及柳婕妤之侄柳惜明支使所为。
这话比刚刚对杨玉瑶说的更加明了,杨玄畦一下子就明白了,一时心中暗自叫苦。这王毛仲如今风头一时无二,杜士仪兴许能够顶得住,可杨家如何顶得住想到这里,他竟是生出了几分悔意来。可这种感觉只是刚刚冒头,就被杜士仪的另一句话给盖了过去。
如果我所料不差,王家这一两天之内,就会来向杨氏求亲,不知道杨兄如何决断
这个杨玄畦只觉得脑袋都快炸开来了,冥思苦想了许久,最终不得不苦笑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杜补阙教我。
很简单,都交给我,然后
杜士仪对杨玄畦耳语了几句,见其委实犹豫不决,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杨兄若是只看到王氏如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便以为这煊赫是永久的,那便大错特错了。开元至今,官至开府仪同三司的只有四位,其中之二便是姚宋二相,但都是罢相之后方官至开府,此外就是废后王氏的父亲,还有王毛仲。荣宠至此,还不知道收敛低调,反而越发张狂不可一世,你觉得这种富贵荣华真能够长久
杨玄畦不知道王毛仲的荣华富贵能否长久,但见杜士仪口气凌厉,想到自家与其关系匪浅,不但玉奴拜在其门下,而且兄长的官也是因其而来。于是,在反反复复斟酌了良久之后,他不由得叹了一口气:好,就这么办
第五百三十四章 天助我也
当从一个又一个甜美的好梦中醒来的时候,玉奴便发现身边还躺着一个人。尽管年幼的时候,她就不喜欢一个人睡,常常要玉卿或是玉瑶陪在身边,可自打她七岁之后,这种事就很少了。于是,她有些迷迷糊糊地盯着那倩丽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最终小心翼翼爬了起来,用手支撑着,努力伸出脑袋探到人的前头,想要看清楚那张脸。可脑袋伸得太长的她一不留神,整个人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竟是直接跌在了对方的身上。
哎呀
嗯王容被这突如其来的碰撞惊醒,等到发现像一只小猫似的可怜巴巴趴在自己身上的,正是玉奴,她不禁想起了昨天晚上带她入睡的情景。见小丫头急急忙忙挪开,跪坐在榻上难为情地向自己赔不是,她不禁宠溺地捏了捏那挺翘的鼻尖,因笑道:睡醒了
嗯,做了很多好梦呢玉奴打了个呵欠,又伸了个懒腰,这才东看看西看看,满脸的兴趣盎然。紧跟着,她又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嚷道:什么时辰了师傅是不是去上朝啦
这是上元节,你师傅也得了三ri的假,所以,今天不去上朝。快起来,师娘给你梳头
王容拉着玉奴起身,等到秋娘亲自带着白姜进来服侍,她不免问了一句:杜郎眼下在何处
娘子,郎主一直都没回来。秋娘说了这一句,见王容登时大讶,她连忙又解释道,不过郎主让赤毕捎话回来,说是有些事情要办,让娘子和玉奴小娘子不用担心。
杜士仪既然这么说,王容稍稍放心了些,但心底不免牵肠挂肚。至于玉奴就更懵懂了,跟着用了早饭之后,昨晚上实在是睡得太少的她又是呵欠连天,王容索xg吩咐白姜带着她去散一会步就回房继续睡,自己则是打起jg神把千宝阁送来的账簿核对了一遍。正计算着那些开销时,她就只听帘子一阵响动,还以为是白姜,遂头也不抬地问道:可是玉奴已经睡了
她睡了没睡我不知道,我可是为了她的事情,一宿都没合眼。
王容闻言一愣,可一双手已经从背后环住了她。她不由得嗔怪地拍了拍杜士仪交叉在她小腹上的手,可转瞬间就意识到了杜士仪话里头透露的东西,一下子为之大吃一惊:为了她的事莫非是昨晚上她在灯市闯出了什么祸
不是她,是她那自作聪明的姐姐。你不用担心,我已经都安排好了。这几ri先留玉奴住在家里,不过,不许她再霸占你了
王容被杜士仪一句话说得面sè大为不自然。两人成婚固然不过一个月,但多年相处,就和杜士仪所说是老夫老妻了。唯一难以改变的就是她的脸嫩,尤其昨晚被陈宝儿和玉奴这两个晚辈窥破之前的亲热,她更是感到脸上挂不下来,这会儿不禁怨艾地瞪了杜士仪一眼。
玉奴如果留下,那就和我一块睡,你一个人独寝
娘子大人就这么狠心
两个人在屋子里嬉笑戏谑了好一阵子,杜士仪终究还是禁不住王容的连番盘问,把昨天晚上虢国夫人郭氏从杨玉瑶口中诈出来玉奴尚未订婚的事情说了。果然,王容对此亦是大怒,但她冷静地一想,却摇了摇头道:倘若是有心,即便没有玉奴她阿姊,虢国夫人也大可从别处打探得知。
话是如此没错,但倘若杨玉瑶总是这般自以为是,迟早会惹来大麻烦,我只能拉下脸教训丨了她两句,大约她会在心里骂上我好几天
杜士仪一摊手,这才说起了另外一件事:不过,从杨家回来,我去了一趟玉真观,正巧遇上了阿姊。她就要启程回去了,说是来参加我的婚礼,可她不能到场,礼物也只能悄悄地送。唉,这层关系终究见不了光,我们姊弟俩在长安连并肩同行都做不到说起来,倘若没有她,茶叶也不能这么快打入奚族和契丹,这次她走,我却甚至连送行都不能。所以,她既然提出了那样的请求,不论如何,我也一定会尽力做到。
可此事和王毛仲的事正好碰在一起,你真能够两头兼顾
那就一起解决。说来还真是天助我也,我在玉真观中,正巧听到了一个消息
从正月十五到十七这三天,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固然是金吾不禁夜的狂欢时节,对于百官来说则也是正月里的假期之一,但不是所有人都有享受这种节庆闲暇的福气。如李元杜暹这样的宰相,如宋憬这样已经不再是宰相的高官,遇到紧急的军国大事,亦要随时备天子征召。而这一天,在紫宸殿中云集一堂的,不止是李元杜暹宋憬,还有兵部尚书张齐丘,户部尚书王竣,后两者都曾经镇守朔方,算得上是出将入相的典范了。
而他们所要商讨的,正是一件刚刚从岭南传来的消息有当地土僚造反,已经连陷四十余城,而且其中贼首陈行范还已经称帝,大封手下。
尽管相比大唐的北部,甚至西南,岭南一直都是不受重视的地方,但这样大规模的叛乱,仍然可以算得上是震动朝堂的大事。如今的大唐国力雄厚,面对这种不可容忍的叛乱,君臣的意见自然空前一致,然而,对于派谁去,一时却各自有所分歧。
王君鼍固然已经战殁,但新任瓜州都督张守畦,以及在朔方有声有sè的信安王李炜,甚至在河西的萧嵩,在李隆基眼中都是可信之人,更不用说整个北方,有勇武之名的武将多如牛毛,但杜暹的一句杀鸡焉用牛刀,他也异常赞同。想着想着,李隆基心里就冒出了一个最合适的人选。
上次南方叛乱,杨思勖领军势如破竹,此番何妨再让杨思勖前往
他这么想的,口中自然也这么说。然而,对于杨思勖这位崛起于中宗时期的骁勇内侍,文官们在意的却并不是他的骁勇,而是他出自宦官的身份。尤其是王竣和张齐丘这两位起自朔方节镇的昔ri大帅,便异口同声地说,朝中尚有人可用,更何况杨思勖已经功勋彪炳,不若磨练一下其他武将。见宋憬和杜暹李元也都表示赞同,李隆基想了想便站起身来。
既如此,朕再斟酌一下。
屏退了群臣,李隆基却不想在紫宸殿中多留,信步出了这座内朝宫殿。自从兴庆宫扩建完工,他越来越多的时间都会移步那里。毕竟,相较于这座富丽堂皇举世无双,可却留下了祖母武后和父亲睿宗太多痕迹的大明宫,他从小长大的兴庆宫潜邸来得亲切。所以,这会儿他带着高力士杨思勖等内侍由夹道前往兴庆宫,在龙池西北面的沉香亭稍一停留时,他突然头也不回地对杨思勖问了一句话。
杨思勖,岭南逆僚叛乱,你可有对策
这样大的事,杨思勖作为如今内侍中最高品的,哪里会不知情对于打仗的事,他素来自负,想也不想地沉声说道:无需征调北面兵马,只消从桂州和岭北发兵征讨就行了。之所以被那些逆僚连战连捷,也是因为岭南没有得力的将领,所以将熊熊一窝大家,某请缨前往
见杨思勖说着说着就立刻开始来劲了,高力士暗赞一声妙,却见李隆基也面露欣然,他就故意为难地说道:其实,这消息一出,据说王大将军也跃跃yu试。毕竟,他也好些年不曾带兵征战了,只能看着别人沙场建功,耐不住也是正常。
杨思勖事先得了高力士知会,否则只凭这一句话,他非炸了不可。即便如此,他仍是闷闷不乐地说道:他已经是统领北衙禁军的主将了,和我争这种苦差事于什么他若真的想去,那我也不是不能让了他
李隆基听得王毛仲竟然也有意领军,不禁目光一闪,旋即便笑着说道:王毛仲竟然也闲不住了么朕还以为他富贵ri子过得不想挪动了
那是自然,谁不想建功立业,出将入相高力士用最轻描淡写的口吻答了一句,眼角余光瞥见李隆基果然面sè微动,他便继续保持平淡的语调,笑眯眯地说道,要知道,兵部张尚书不是这两年身体有些欠佳,此前还一度提过要致仕
只是短短的两句话,就使得李隆基漫步兴庆宫的兴致为之大减。见天子不再接话茬,意兴阑珊地背手出了沉香亭,杨思勖就对高力士低声说道:你这做戏会不会做得太过了万一大家真的让那北门奴领兵
大兄,我什么时候坑过你高力士知道杨思勖与其说是渴求战功,还不如说是渴求战场厮杀,所以从来都不将其当成是在宫中的对手,而是敬礼备至,此刻便一路走一路低声说道,北门奴趋利避害之心最强,他之前在北边那场仗也是打得乏善可陈,跑到岭南那种瘴气密布穷山恶水的地方去打仗,他怎么肯,他又不是你这般赤胆忠心所以你放心,绝不会弄巧成拙。
不过,杜士仪不愧脑筋好使,竟然能想到这一计当然,如果不是他高力士,也不会把这一计发挥得恰到好处还真的是天助我也
因此,等到杨思勖追上李隆基去了,他随手招来了一个内侍,却是低声说道:找个人去葛福顺那儿透个消息,就说这次岭南叛乱,陛下属意于王大将军
第五百三十五章 会错圣心
正月十七还是放夜的时节,百姓们要趁着这最后一个狂欢夜再欢喜一把,然后开始新一年的辛苦工作,而文武官员们大多数也在享受着这难得的三天连假。所以,当几匹快马风驰电掣一般从十字街那一头驰来,最终在霍国公王毛仲宅前匆匆勒停的时候,门上的人全都吃了一惊。可还没来得及开口旁问,门丁们就都认出了头前那个大氅飒飒的壮汉,连忙退到了一边。
那不是家翁王毛仲的姻亲葛福顺葛大将军吗
常来常往的葛福顺一阵风似的来到了王毛仲起居的屋子,见其还在搂着宠婢清芬一边饮酒一边赏玩歌舞,他就没好气地叫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歌舞你们,全都给我下去,还有你,也给我下去
尽管葛福顺赫然摆出了主人的架势,但无论是那些歌姬舞女,还是在王毛仲怀中的清芬,谁都不敢不听这位亲家大将军的话。歌姬舞女们和乐班一块匆匆退出,就连清芬也从半醉不醒的王毛仲怀中挣脱了出来,告罪一声便悄然而退。见王毛仲醉眼朦胧地看着自己,葛福顺也懒得多话,从一旁找来茶壶,也不管里头是什么时候烹制的茶,直接把那冰冷的一杯灌入了王毛仲的嘴里。
咳,咳咳王毛仲被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而那几乎把肠胃都冻成了一团的感觉更是让一下子清醒了的他异常恼火,坐直了身体就冲着葛福顺骂道,老葛,你是要杀了我不成什么事不能等我醒了酒慢慢说
那就来不及了葛福顺一屁股在王毛仲面前坐下,满脸郑重地说道,岭南土僚叛乱,你知不知道
我当是什么大事,那些南蛮子又不是第一回闹腾了
土僚叛乱不是大事,但谁领军才是大事葛福顺见王毛仲不以为然,便加重了语气,今ri圣人召了宋憬李元杜暹王竣和张齐丘集议,圣人属意杨思勖,但那些大臣似乎不甚满意,所以这事情暂且没定下来。
那老阉奴不是喜欢打仗吗岭南那种地方,让他去就好了王毛仲对杨思勖的所谓战功嗤之以鼻,拿起面前的酒盏就要喝,等发现是冷透的茶水,又不耐烦地放了下来,你至于为了这事情急吼吼地跑来
问题是圣人改了主意,打算让你去
什么
这时候,王毛仲方才大吃一惊。他不可置信地瞪着葛福顺,待确定对方不是在开玩笑,他登时感到心头咯噔了一下。他自夸勇猛,但实则上却并没有太多的胆sè。否则,当初唐隆政变的时候,他也不会在关键时刻掉链子,险些坏了李隆基的大事。好在那次太平公主居功至伟,最终一举功成,他又在事后死力弥补了一阵子,最终李隆基不为己甚宽宥了他,当然,他在后来诛杀太平公主及其党羽的一役中功劳不小,这才有了今ri的荣宠。
对于这些年唯一一次领兵西北的那一役,他至今印象深刻。倘若不是他和张说原本就颇有交情,张说的策应配合相当到位,恐怕那一次也不会有任何收获。那还是北方,有的是jg兵强将,这要是去什么劳什子岭南,瘴气密布语言不通不说,而且兵弱将无,他怎么去打仗
因此,已经有些恼火的他忍不住死命一捶木地板,怒声说道:定然是高力士杨思勖这些阉奴弄鬼
刚刚还嫌我心急,这会儿你自己也急了不是葛福顺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不过,咱们虽然是圣人的亲近心腹,但毕竟不比那些阉人朝夕就在身边,所以,你对他们也不妨客气一些,否则他们要进谗言却容易得很。
一群没了蛋的阉奴,还想翻天不成杨思勖功劳再大,圣人敢进封其为开府仪同三司否不过就是匹夫之勇,连个后人都是过继了别人的,有什么可惧之处王毛仲将杨思勖贬得一文不值,可火气发过了,他就不得不仔细考虑这事情该如何避免。须知一去岭南少则三五个月,多则一年半载,他可不想去那种穷乡僻壤耽误时间,而且,杜士仪这个长子惹出来的仇人如今回朝,天知道他一走开会惹出什么事
这时候,葛福顺却生出了一个主意:不如,你就举荐杨思勖陛下既然最初就属意于他,你这么举荐也算是称了圣心。
不行我就算自己亲自去岭南走一遭,也绝不举荐那老阉奴
王毛仲想也不想就回绝了这个提议,但旋即便心中一动,当即抚掌笑道:老葛,你不用担心,我有主意了这种事,就要yu擒故纵来人,给我备马,我要通名入宫
相比那些要入宫还需要层层通报的高官,连两位夫人都可通籍宫中随意进入的王毛仲要见天子,那就简单多了。虎背熊腰的他大步进入紫宸殿,在天子面前推金山倒玉柱似的大礼参拜之后,就这么匍匐说道:陛下,臣听说岭南逆僚作乱,如今朝中尚未决定何人征讨,臣愿意请缨前往
刚刚集议不成,高力士和杨思勖又透露了那样的消息,李隆基心中原本就颇为疑忌。当年从唐隆政变到诛除太平公主,一直追随着他的那一批人,如今已经不剩几个了。这其中,有太会耍y谋如王琚,他生怕其生出贰心;有他认为不再适合身居高位如刘幽求;也有的如同姜皎那般,因事见罪,他处置之后就后悔了,也有如同张说这般,他一度重用,现如今却又罢了相的。
相形之下,只有王毛仲是从开元初一直安享富贵荣华到现在。王毛仲很善于揣摩上意,而且在牧马上确实有真本事,所以他并不介意让其长长久久得富贵下去,也好成全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但现在看来,此人却渐渐得意忘形,所求渐多了
你的赤胆忠心,朕都知道了李隆基笑容可掬地点了点头,却是亲自伸出手来把王毛仲扶起身,甚至还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只不过,每逢饮宴若不见卿,朕不得欢更何况岭南恶地,朕实在不舍得你跋山涉水前去受苦
李隆基竟然说得如此动情,尽管是做戏,王毛仲依旧感激得五体投地。他几乎想也不想就重重把头往地上一磕,继而声音哽咽地说道:陛下厚恩,臣无以为报休说岭南穷山恶水,就是刀山火海,臣也绝不敢辞
这话放在平ri里说自然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可如今李隆基已经是动了疑心,王毛仲这番表演可谓是撞在了刀口上。然而,李隆基眼中厉芒一闪,却是笑着说道:好,好,朕有忠烈如你随侍,还愁有何事不成不过,岭南之事,杨思勖已经征讨过不止一回,还是让他去吧,你就不用再争了朕如今锐意开边,你还愁没有策马沙场建功立业的机会
王毛仲知道见好就收,此刻自是不会再坚持下去,当下叩头答应了下来。而李隆基接下来又笑拉着他去了梨园,那一番吹拉弹唱之后,他被灌了好几杯,出宫的时候脑袋甚至有些晕乎乎的。但即便如此,他仍旧长长舒了一口气。
总算是不用再担心会被派到岭南去当什么讨伐叛逆的主将了
出宫一路策马回家,王毛仲在门前跳下马背丢下缰绳,径直提着马鞭长驱直入。等到了次妻霍国夫人李氏的房中,他驱赶了仆婢之后,便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五郎如今也已经年纪不小,我有意给他说一门亲事。雅州司马杨玄琰之女甚好,明ri就派人去杨家提亲吧。
霍国夫人李氏闻言几乎差点懵了。她是宗室女,想得自然周全。王毛仲出身毕竟不高,与其去碰名门世家的壁,还不如想得实际一些。而倘若一味在北门禁军的将领当中联姻,只会引起天子的疑忌。所以,最好的选择是在宗室之中挑选身家清白的女儿。
可她怎么都没想到,王毛仲竟然会挑选一个区区雅州司马的女儿
王郎,这是不是见王毛仲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不悦,她连忙改口道,这是不是太仓促了
没什么仓促的。杨家乃是弘农杨氏的分支,也不辱没了五郎,这事情就这么定了。
见王毛仲扔下这句话就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李氏登时紧紧咬住了嘴唇,心里又气又恨。
等到消息传到了虢国夫人郭氏耳中,她不禁开怀大笑,对身边同样笑容满面的长子王守贞道:看到没有,这才是用计自从你二娘进门以来,我就没过上一天安稳ri子,这次终于可以她尝尝,什么叫做夜不安寐的滋味大郎,记住,下次别总是不争气地惹祸,阿娘和你的弟弟们,还都要靠你
阿娘尽管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
母子俩相视一笑,面上全都是数不尽的得意。
第五百三十六章 告御状!
身为一家之主,王毛仲做事自然雷厉风行。然而,次rì一大清早,当他派出去提亲的人来到杨玄畦家,带着几分盛气把此事一说,满心以为对方必然会诚惶诚恐地满口答应,却不想杨玄畦却是另一番为难的表情。
“王大将军垂青,我实在是惶恐之至,只不过,我家侄女玉奴昨rì为杜补阙携去玉真观,傍晚捎来讯息说,蒙贵主抬爱,收录门下学道,赐道号太真,故而这婚嫁之事,我虽为其叔父,却实在是不能做主。”
前去提亲的,乃是右威卫将军王景耀。面对这幅说辞,原本趾高气昂的他不禁瞠目结舌。昨rì傍晚王毛仲请了他过府,言说要向杨家为子提亲的时候,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如今这杨氏一门基本上没什么高官在朝,只有小狗小猫三两只,唯一值得一提的,也就是和弘农杨氏那点瓜葛,但这已经要追溯到五代之上的渊源了。所以他根本没有任何被回绝的准备,尤其还是这样的借口
迟疑片刻,他便皱眉问道:“你那侄女据称年初方才不过十岁,又和什么杜补阙有渊源?等等,杜补阙……莫非是杜十九郎。”
“正是正是。”杨玄畦满脸堆笑地点了点头,又出言补充道,“我那侄女当初在蜀中时,曾经拜在杜补阙门下学琵琶,深得其真传。”
杜士仪的琵琶和王维并称一时瑜亮,这是两京之中早已盛传的,可这些年王维远贬,杜士仪出仕,两人的琵琶也就很少为人听闻了。王景耀又是个如假包换的大老粗,此刻简直纳闷到了极点。可他隐隐约约听葛福顺酒醉时提过,当年左羽林卫中人劫杀杜士仪,仿佛真正缘由是王毛仲的哪个儿子与其有仇,这会儿既是觉得不对,他当即也懒得在杨家多留,二话不说转身而出。
当他匆匆回到北衙禁军治事所在,寻着王毛仲一说此事,他就发现王毛仲遽然sè变。他本就觉得这婚事门不当户不对,此刻便劝说道:“霍国公,这杨家如今也就只剩下个门第值得夸耀了,过几年还不知道什么光景。既是为嫡子求亲,何必理会这种不知好歹的人?更何况那杨氏女入道的不是别的道观,而是那位贵主修道所在,甚至还赐了道号太真,总不成你亲自上玉真观……”
有什么不成?
王毛仲没想到从长子建议,到自己命人提亲,总共也不过两三天的功夫,杨家竟然已经任由杜士仪把人带到玉真观去了。倘若说,之前他同意长子的这个主意,只不过是无可无不可,那此时此刻他就真真正正被撩拨得动了真怒。
他王毛仲对付不了杜士仪这个如今越发根基深厚的天子近臣,难道还拿不下一个小丫头?便是玉真公主,难不成还真的要反对一桩婚事?
想到这里,他眯了眯眼睛,对王景耀今天白跑一趟表示了少许歉意,等到打发走了此人,他便立时命人去请来了元妻虢国夫人郭氏。尽管是夫妻俩,但此时此刻他流露出的煞气之重,仍然让郭氏生出了深深的畏惧,继而强笑道:“王郎吹胡子瞪眼的于什么,难道是妾身做错了什么事?”
“你没有做错事,你只是养错了儿子”生硬地敷衍了一句之后,见郭氏一下子为之sè变,王毛仲便冷冷说道,“大郎给我出的好主意,现如今那杨氏女已经为玉真公主收在门下为弟子,甚至还赐了法号太真。既然是你母子俩筹谋之计,接下来该怎么办,你自己去接手”
郭氏闻言登时为之一惊,可面对王毛仲那不容置疑的语气和眼神,她不敢反对,只好唯唯答应了下来。等到出了屋子,她刚刚那张勉强还维持着镇定的脸立刻变了。她自然听说过杜士仪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相交不错,甚至连婚事都是她们帮着请司马承祯促成的。可现如今杜士仪竟然能把杨氏女推荐给玉真公主收录门下,难不成对方是察觉了什么?要那样她的计策可就不好用了,毕竟被人料敌机先
“夫人,夫人?”
婢女的叫唤一下子把郭氏的神给唤了回来。想起自己已经答应了王毛仲为此事设法,又想想若是成功,不但会手上多一个筹码,而且还能怄得李氏吐血,她想起自己出入宫廷,儿子们甚至一度和皇太子李鸿同游,顿时又多出了几分底气。
玉真公主纵使看似金枝玉叶,可到底又不曾嫁人,她又不是仗势欺凌,而是让玉真公主的得意弟子有个好归宿,难不成那位贵主还会一味不给王毛仲这样的天子宠臣面子?
上元节假期一过,杜士仪复又开始了自己身为中书省右补阙的忙碌rì子。他转调中书省不过数月,但上至中书舍人,下至品级较低的主事,全都看得清清楚楚,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李元对他这个属下重视备至。不但有文书转呈御前的时候,常常令他去送,而且每每将其带在身边行走政事堂。对于这种非同一般的重用提携,其他的拾遗补阙无不是羡慕嫉妒恨,可随之而来的额外工作量却让杜士仪很想叹气。
要知道,大唐的官员们可不讲究什么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讲究的是俸禄优厚,清要悠闲,他现在除了旬假,其他rì子都是天不亮上朝,天快黑了回家,陪伴妻子的时间少之又少,更不要说什么交友了
正月十八这一天,他照例按照李元的吩咐前去紫宸殿送公文,才登上高高的台阶来到了大殿前,他就听到里头传来了一阵阵熟悉的声音。他面露错愕在门前稍稍一站,随即就只见一个人影从里头气咻咻地出来,经过他身侧时仿佛也没往他看上一眼。但旁人兴许来不及留意,杜士仪却看清了玉真公主那掩在衣袖下的手,对他做了一个俏皮的OK手势。
这还是他从前闲来无聊时教给玉真公主的,这会儿没想到竟然能够用上,他只觉好笑得很,但与之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玉真公主可不会是轻易在御前使小xìng子的人,这结结实实的一状,看来告得恰到好处
玉真公主拂袖一去,里头须臾就有一个人追了出来,却是高力士。可这位在宫里说一句顶一句的右监门卫将军,却只是嚷嚷了一声贵主,眼见得玉真公主头也不回,他吩咐左右内侍去追,自己却纹丝不动,而且还侧头瞟了杜士仪一眼。尽管两人不是第一回打交道了,可面对此次一计接着一计的局面,他仍然分外满意,笑吟吟地迎上前道:“杜补阙这是来送中书省的公文?说起来,大家眼下心绪不佳……”
李隆基的心绪为什么不佳,杜士仪作为始作俑者,又怎会不知道?他故作讶异地询问缘由,见外头其他内侍无不竖起耳朵想听个究竟,高力士却三缄其口,只是笑着抬手请他入内。果然,等他到了李隆基面前一行礼,立时便听到了一个恼怒的声音。
“杜君礼,那杨氏女是怎么回事?”
如果可以,杜士仪不希望玉奴进入那些达官显贵的视线,可事与愿违,自从他收了其为弟子学习琵琶,此次又将其接回来参加自己的婚礼,就注定了情势要向另一个方面发展。于是,他愕然抬头之后,便连忙装作有些不解的样子反问道:“陛下所言杨氏女,是指臣的那个女弟子?”
“不是她还有谁刚刚元元还气势汹汹地跑来和朕理论,道是她难得收了一个jīng通琵琶而又蕙质兰心的弟子,结果王毛仲之妻便跑到玉真观求亲,而且言语之间颇有威凌之意”李隆基是一时被玉真公主怄得有些恼火,故而竟是没有察觉到自己隐隐之中并没有为王毛仲辩解,“事情是因你而起,你难道还不给朕一个解释?”
“陛下,臣这实在是冤枉得很。”杜士仪见高力士上前,便顺手把手中那一堆白麻纸的文书全都转交了过去,这才拱了拱手道,“陛下,二位贵主一直都听说过臣在蜀中时收下了一个女弟子教授琵琶,又闻听她人在长安,早就见过她两次。因为臣妻王氏乃是陛下赐婚,如今金仙观主身边失了一得力臂助,常常觉得膝下寂寞,而玉真观主亦是想有一知心人承欢膝下,顺带也能够常常带去陪伴金仙观主。再加上臣那女弟子甚是聪颖,这才动了收徒之念。”
尽管这是和当初王容入道避权贵求亲同样的办法,但这一次杜士仪故技重施,却不止是为了给玉奴暂解一时麻烦,而是为了另外给王毛仲上眼药。说完这番话的他,见李隆基面露斟酌之sè,他便再次长揖行礼。
“陛下因此事质问于臣,臣却不得不谏陛下。王大将军本陛下藩邸旧人,而后又牧马有功,可陛下宠眷恩惠,亦是足可酬其功劳如今王大将军和左领军葛大将军互为婚姻,双双典禁兵,此本就不合适如今其妻又因婚事强求玉真公主,更足可见其刚愎自傲。”
高力士目光倏然一闪,随即又若无其事地低下了头在天子案头将那些公文摆放了整齐,眼角余光却瞥见,李隆基那神情分明是yīn霾重重。即便如此,下一刻,他便只听天子恼火地喝道:“杜君礼,你可知道你在指摘何人?”
貌似震怒,却依旧只叫他的表字,而不是他的名字,足可见他的话李隆基是听进去了
杜士仪当下拱手低头道:“臣自然知道。臣犹记当年京兆府试前夕为左羽林卫卫士劫杀,由此可见北门禁军之中,所谓军纪军令皆取决于上官,而非忠于陛下。臣并不敢因私废公,妄奏大臣”
第五百三十七章 求之不得的中伤
当高力士送了杜士仪从紫宸殿出来时,他往身后以及大殿外侍立的内侍们环视了一眼,撂下了一句不无分量的话。即可找到
今曰之事,谁若是敢泄露出去半个字,自己知道下场
尽管王毛仲素来瞧不起宫中阉奴,但为了避免泄露消息,高力士仍不得不未雨绸缪,见众人无不是噤若寒蝉不敢出声,他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高力士早就入了三品,杜士仪却不过是从七品的右补阙,可此刻他却客客气气地抬手请杜士仪先走。
下了台阶之后,他便笑道:怪不得上次老杨因为杜补阙在成都搅动出来的那场风雨匆匆赶了过去,而后回来就对你赞口不绝,杜补阙果是有胆sè的人王毛仲的状,可是连宋开府都不曾告过
刚刚先有玉真公主告王毛仲元妻虢国夫人郭氏言语不恭,杜士仪再告王毛仲和葛福顺均典禁军,不该婚姻,而后就把自己那桩旧事翻了出来。他很清楚,昔年柳惜明为柳婕妤办事,却不知道轻重,只想着一箭双雕,以至于刺杀他,以及挑拨王皇后和武惠妃针锋相对的两桩事情双双失败,尽管已经时过境迁多年,但以武惠妃的姓子,心里是不会就此忘记的。那时候他分量不够,根基浅薄,纵有怀疑也不能如何,可时过境迁,现在就不一样了
因此,听到高力士这话,他便微微一笑道:若无高将军相助,我也断然不敢破釜沉舟。
这些年,我在内,老杨在外,对大家忠心耿耿,哪里像那北门奴,仗着养马有功便眼睛里容不下人除却和葛福顺互为婚姻之外,北门禁军之中,附于他门下的人还少么高力士一贯笑吟吟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冷sè,转瞬又敛去无踪,不过,北门奴的事,如今只是在陛下心里扎下刺,生根发芽却不是一两天的事,剩下的还是不要艹之过急。
这是自然,即便是生死大仇,艹之过急也是大忌。既然是和高将军共谋,我自然信得过高将军。
惠妃那儿,我会再去说道两句。当初险些背上一个祸国妖孽的罪名,即便时曰已久,她也不会忘记的。
高力士的养父高延福本武三思家奴,因此高力士即便并未因此把武氏子弟当成是自己人,但和武惠妃总有几分亲近。他既然这么说,杜士仪自是欣然谢过。等到回了中书省,他就当做此前紫宸殿那一幕没有发生过似的,照旧安之若素地处置手头事务。果然,不过两曰之后,他便得知天子在饮宴上借着醉意,将邠王李守礼的一个孙女许配给了王毛仲之子王守道,正是此前王毛仲令王景耀前去向杨家求亲的那个儿子。
邠王李守礼在皇族之中是出了名的儿子多女儿多,孙子孙女更是多如牛毛,说是和皇室联姻的恩宠,但这种恩宠远不如当初将李氏赐婚王毛仲,二妻并嫡同封国夫人
数曰后,杜士仪难得旬假,携了王容和陈宝儿到玉真观时,见一身道袍的玉奴又惊又喜地跑上前相迎,他竟第一时间陷入了呆滞,随即才对王容苦笑道:看着她这身道装,我真是不习惯。
还不都是你害的她王容斜睨了杜士仪一眼,这才稍稍弯下腰爱抚着玉奴的垂髫,因笑道,玉奴,在这玉真观中可习惯么
玉奴眉毛一挑,笑吟吟地说道:贵主对我很好
还叫贵主都说了,要叫师傅
说话间,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固安公主联袂现身,后者见杜士仪和王容夫妻连忙见礼不迭,她便笑道:这辈分如今是乱七八糟了。太真叫你们师父师娘,元元又收了她当徒弟,元娘却又让她叫姑姑不过,她的琵琶真是弹得好,若不是杜十九郎你说只断断续续学了不到两年,我简直还以为是有七八年的造诣,元元自从收了这么个弟子,天天脸上都是笑着的,就没见她这么好心情
阿姊你还说风凉话玉曜这个可心的弟子陪了你多久,那时候你也不是天天带笑如今我好容易收了太真,自然也是高兴得很。
见已经一大把年纪的姊妹两人互相斗嘴,玉奴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满脸茫然,固安公主便撂下她们,上前悄声说道:都是一等一的金枝玉叶,斗起嘴来却像是小孩子。不过,十九郎,真不要紧王毛仲既是觉得玉奴是你的软肋,一定不会轻易放过她,而且他吃了这么个哑巴亏,难道还不会反击
他并不知道,这一次中的刀子有多狠,伤口有多深。杜士仪自信地一笑,一字一句地说,这一次的伤口,是在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地方,而且他根本不知道刀子还在伤口上没有拔下来,甚至于他一动弹就会再次流血。所以,他越是反击,我就越是高兴。怕就怕他就此龟缩不出,那我反而要头疼了阿姊,你回去之后,就可以照着之前我们商议的做了,我很快就会来帮你的忙
十九郎若非在大庭广众之下,固安公主很想紧紧握住杜士仪的手,以表心头感激,可此时此刻,她只能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阿姊等着你和幼娘一同来
师傅,师傅,玉奴真的要一直留在玉真观么
进屋之后,当玉奴突然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时,杜士仪先是一愣,心中不禁有些歉然。他招手把玉奴叫到了自己跟前,摩挲着她那细软浓密的头发,这才歉意说道:这次都是师傅对不起你。要不是师傅派人把你从蜀中接到长安,也不至于让别人知道我还有你这么个弟子,更不至于让人打起你的主意。
不不不,这怎么能怪师傅玉奴连忙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似的,复又鼓起勇气说,师傅带我到玉真观之前那天,阿姊眼睛肿肿的,我问她,她却只是摇头,后来被我问得急了,就说对不住我,说了些我不太明白的话师傅,我只知道,你们都对我很好,什么对不起的话不要再说了,玉奴听着心里难受,无上真师父和无上道师伯也都对我很好
口中这么说,但想到要一直呆在玉真观,玉奴不知不觉停住了话头,眼圈微微一红。见此情景,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同时想到自己也这么大时的情景。那会儿还是祖母武后君临天下的时代,她们固然贵为金枝玉叶,但也是飘零如草,战战兢兢,寄人篱下四个字绝不是虚言
玉真公主本是爱屋及乌,又喜欢玉奴的聪慧善音律,此刻就笑道:太真,又不是让你一直留在我这儿。你在玉真观先呆几个月,等到风头过去,我自然会吩咐人带你回蜀中探望你阿爷,但时间不能太长。你和你师娘不一样,要是老不在长安,那可还会有人找你麻烦
嗯,谢谢无上真师父
玉奴区别姓的称呼让玉真公主好一阵胸闷,可无儿无女的她面对玉奴,竟有一种真的多了个女儿的感觉,心里也渐渐明白,金仙公主缘何会对王容那般亲近爱护,这本是天姓。往曰那些来往门下的千金贵女之所以难能激起她的保护yu,是因为她打心眼里就没有把她们当成是需要保护的人,那些出身达官显贵世家大族的女郎们,在成长的同时就学会了斗心计,在识字的同时就知道怎么表现自己,怎么陷害别人,远不如玉奴来得单纯。
幼子赐婚邠王的孙女,霍国夫人李氏长舒一口气,虢国夫人郭氏咬碎了银牙,但对于王毛仲来说,这出乎意料之举却让他着实有些后背出汗。然而,眼见得之后每逢饮宴天子依旧会叫上自己,平素面上丝毫没有带出半点异样来,他方才渐渐平定了下来,却不敢再贸贸然对杜士仪出手,就连妻子和长子那里都下了严正告诫。提心吊胆好几天之后,他便探听到了一个消息杜士仪竟然曾经对天子举荐过出为魏州刺史的宇文融
几乎毫不犹豫的,他立时命人将此消息散布了开去。
尽管去岁年初,李隆基一下子令张说致仕,将崔隐甫免官,把宇文融罢为魏州刺史,但平心而论,他自然知道这三个人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因此,过了正月,他便复张说为集贤殿学士,又罢李朝隐为太常卿,把崔隐甫召还为御史大夫,而后命宇文融检校汴州刺史,充河南北沟渠堤堰决九河使。
在之前各打五十大板之后,又将双方的当事者全都重新启用,李隆基这种玩得炉火纯青的帝王心术不禁让杜士仪叹为观止。
张说的尘封一年再次启用,并没有让朝中高官有太大的反应。经过之前的入狱罢相而后又勒令致仕,这位昔曰意气风发的文坛名宿已经苍老不复当年风光。但是,宇文融就不同了。即便李元纮和杜暹怎样针锋相对,可他们对宇文融的忌惮却是一样的。尤其是出任过户部侍郎的李元纮,对于宇文融这位人称户部计相的同僚印象深刻。如今身为宰相的他不怕杜暹,却极其忌讳宇文融的再度蹿升。
所以,当他得知,杜士仪竟然曾经对天子举荐过宇文融主持救灾事宜的时候,他自然为之遽然sè变。
第五百三十八章 国之支柱
正月过完之后,固安公主的辞京而去,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什么大消息。当年她作为庶女引发的种种口舌,随着时过境迁,早已不是人们津津乐道的话题。然而,不少有心人还是听说,她行前有武惠妃设宴践行,玉真公主金仙公主和宁王妃等宗室贵女陪侍,这等风光又有几个和蕃公主能够享受到
此时此刻,固安公主驻马灞桥,再次深深看了一眼那座生她养她,如今却容不下她的长安城时,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别了,长安再次回来,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贵主。
固安公主侧头看了一眼张耀,见这位心腹婢女面上忧心忡忡,她便淡淡地问道:你是在担心,我为何授意人推波助澜,宣扬是杜十九郎举荐的宇文融
张耀踌躇片刻,这才低声说道:贵主这不啻是背后使暗手相逼,杜郎毕竟对我们有恩而且,您既然知道首先推波助澜的人是那北门奴,为何还要
你以为我会急于求成,不问过杜十九郎的意见就随意行事固安公主示意张耀靠近些,却突然笑吟吟地伸出手,将一枚式样华美的金簪插在了张耀的鬓发上,出了长安,这簪金戴银也就没人管了,这是玉曜送给你的,之前我一直扣在手中怕生口舌。你道是王毛仲如何知道此事,还不是高力士故意透给他,而高力士可不是随便多事的人。此次这一番宣扬是我和玉曜联手推波助澜的。要知道,多少人愿意留在朝中一步步往上挪,却有人不耐烦那争权夺利,宁可出来做点事情
而眼看所有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杜士仪举荐宇文融,这一天高力士随侍李隆基赏玩不ri就要扩建完毕的兴庆宫时,便故意露出了踌躇不决的表情。他跟随李隆基多年,这一微妙变化很快被李隆基察觉,屏退了从人之后,他便皱眉问道:力士有话为何不直说
我也不知道该说不该说。没了外人,高力士在李隆基这个天子面前,说话素来不会那么拘泥。见自己此刻的吞吞吐吐,让李隆基眉头一皱大为不快,他便连忙说道,近来外间有消息说,杜十九郎向大家举荐了宇文融。可我从大家多年,几乎形影不离,并不曾见到如此奏疏,而杜十九郎面圣之时,更从未提起过这件事,不知道这空穴来风从何而来
此话一出,李隆基登时愣住了。当ri在玉真观中他问及河北水灾等事,杜士仪想也不想举荐了宇文融,这应该只有他们君臣两人知晓。如今他用了宇文融,事情突然传得沸沸扬扬,难不成杜士仪是以此举荐向宇文融示好,他ri为自己谋求利益不应该,倘若如此,杜士仪就不应该是私荐,而是公荐了。然而,就在他这个念头刚刚冒出来之后,高力士便又紧跟着说出了一句话。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此缘故,这几ri中书省前来送文书的,似乎换成了另一个右补阙,好几天不见杜十九郎了。
高力士说话做事,向来点到为止,此次亦然。前后两句话说完,他就再也没有继续往下说。然而,李隆基何等样人,已经由此引申了开去。李元对杜士仪的重用,他自然看得出来,而今外头一面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一面又是李元仿佛冷落了杜士仪,这放出消息去的,应该就不是杜士仪了。他在心里回忆了一下自己在玉真观中听闻杜士仪举荐之后,可有对他人提起过,眼睛不知不觉就眯了起来。
力士,朕记得近来,醉过几次
唐人好酒,天子亦然,只是身为一国之君,醉酒也必定是在自己最信任的人面前,这才不虞泄露,抑或是被人知道那醉态。因此,高力士立时点头应道:大家在人前素来有节制,记得一次是惠妃亲自洗手作羹汤,因而陛下为之微醺。另两次是宫中饮宴,一时醉卧楼台,王大将军亲自守护御前。
原来如此。
尽管只是区区四个字,但在高力士看来火候已经足够,自然再也不会画蛇添足。
正月一过,因去岁有闰月之故,天气暖得早,杜士仪深知蜀中又快要进入了一年一度的采茶季,因此固安公主离京数ri之后,他就拟了洋洋洒洒数千言的茶引律。这本是永徽律疏中没有的,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然而,刚刚由御史大夫迁太常卿,看似已经闲置的李朝隐,却以明法科出身,先后出任过大理寺卿和御史大夫的法吏身份,首肯了将茶引从条例变成律例。这种变故,就连杜士仪都没有料到。
他总共只在李朝隐麾下当了一个多月的殿中侍御史,和这位老人也没有什么交情,上书不过是为了完善,焉知竟能够得到这样的支持
茶引司是杜士仪主持成都两税之后,第一件真正做成的事,因而,此番上书,也是为了谋求出长安往云州任职之前,把这么一件事漂漂亮亮做一个总结。知道李朝隐的xg子是公义大于私谊,得到了支持的他并未登门称谢,而是仿佛没有这么一回事似的。与此同时,察觉到了李元对自己的态度冷落极快,以至于中书省的其他人都有所察觉,他面上安之若素,心中却不禁哂然。
李元兴许有清俭之名,兴许有刚正之称,但在相位上碌碌无为,别说和姚崇宋憬张说相去甚远,甚至还比不上张嘉贞就看他用自己,只是为了和杜暹的争斗中占到上风,便可见一斑。区区冷遇而已,他又有什么受不起的
尽管李元因为杜士仪竟然举荐宇文融而心存不待见,杜暹又对杜士仪素来不以为然,但茶引法关乎重大,接连两年的茶引所得颇丰,又是制蕃之道,李隆基对此却重视得很,除了政事堂集议,他还屡屡招来宋憬张说这样已经罢相却还颇得他信任的老臣商量。可让李元杜暹跌破眼镜的是,一向刚正的宋憬固然一直都对杜士仪支持得很,就连和杜士仪常有不对付的张说,在听到杜士仪举荐宇文融的消息之后,却仍旧对茶引法表示了坚定的支持。
再加上一个源乾曜,如今主持户部的王竣,主持兵部的张齐丘,即便李元和杜暹乃是现任相国,不得不别别扭扭地表示了支持。
王竣与张嘉贞张说都不那么对付,当ri在幽州和杜士仪结下的也并非善缘。但他久在朔方,深知为了保证互市而要消耗的绢帛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数字,故而能够用茶叶这种作物代替绢帛,他自然觉得这是长远之计。而张齐丘却是因为固执得连自己都没什么办法的儿子张丰张九郎,在最初勒令本家所用的佃户不准种茶之后,时隔一年,却也几乎全盘放松了禁令。如今,吴县种茶面积已经扩展到了数万亩,比从前何止陡增一倍
茶之一物,迟早会变成另一种国之支柱
宋憬张说,张齐丘和王竣,尽管如今身上都有官职,但都处于荣养的元老状态,因而议事后从宫里出来,杜暹和李元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各自回中书门下,只有源乾曜这个侍中笑吟吟地送了四人一程。到宫门的时候,源乾曜突然一手拉着张说的袖子,低声问道:燕公何时变xg子了
源乾曜和姚崇张嘉贞张说杜暹李元总共五个宰相搭过档,纵使有过小小的角力,但大多数时候他是老好人,纵使张说吃过苦头,对于其却也说不上什么恶感。尤其是这会儿源乾曜脸sè和煦,张说在怔了片刻后,便苦笑了一声。
当初为了宇文融和杜君礼相恶,乃我最大的失算而鄙薄宇文融却又不重视宇文融,方才有我之败至于茶引法,本为安抚番邦的善法,我如若因私废公,岂不是对不起自己秉政的理念
张说第一次是因诛除太平公主的从龙之功拜相,第二次是因为在西北的军功拜相,身为号称燕许大手笔的文坛名宿,他对于军事的敏锐触感不但在源乾曜之上,甚至还在姚崇宋憬这两位名相之上。所以,他对于开边一直不以为然,开边容易治边难,而用茶叶和蕃,比子女玉帛可要合算多了
因此,当他别了源乾曜,回自己的燕国公宅时,面上不禁露出了深深的怅惘。
王翰又不是口风紧的人,他在宫里也有一两个亲近的内侍,又怎会不知道,当初自己落难的时候,王翰四处奔走,还是杜士仪的妹妹妹夫为其指点迷津,这才有高力士的狱中探视,而后君前陈情,他总算是罢相了事,没有xg命之忧如今杜士仪虽官位还低,但根基已成,这茶引善法只要能够推行下去,异ri必定会国之支柱,反对者ri后只会被人觉得是因私害公。只可惜,他这醒悟得有些迟了。
就当茶引法之事闹得沸沸扬扬之际,一则急讯倏然传至了长安。
固安公主在回程入云州境内之后遭遇马贼劫杀,一行人多有死伤,固安公主亦是受了伤,暂时返回马邑休养
第五百三十九章 出镇一方
尽管固安公主已经与李鲁苏离婚,如今身上的封号也不过是朝廷没有收回而遗留下来的,但因为其和蕃之功,兼且为朝廷打通了契丹和奚族的进贡之路,因而这些年倍受优礼。事情一出,不但李隆基大为震怒,一面派太医署的御医快马前往马邑,另一面则是召来文武大臣集议。与此同时,一片哗然的朝中上下,不少人都上书提出了复置云州。
在这些雪片似的上书之中,杜士仪自然也呈上了自己的意见。由于这是近些天来最大的话题,尚书省在整理记录之后,不敢怠慢,立时先送中书省。当遴选过后的奏疏送到李元纮面前时,这位心情不好的中书侍郎兼同平章事随手翻了翻,突然就注意到了其中的一份奏疏。一来是字迹眼熟,二来是他将其挑拣出来看到末尾的署名,立刻挑了挑眉。
是杜君礼
李元纮对杜士仪的不识相是有些懊恼,故而方才让另一个右补阙代替了杜士仪的职责。宇文融野心勃勃而又年富力强,甚至能把资历人望尽皆非同小可的张说给掀下马来,朝中上下谁还能不对其多加提防小心一想到这么一个人一有机会复起回朝,便一定会不遗余力地往政事堂爬,届时说不定倒霉的就是自己,他就只觉得像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
宇文融乃是言利小人,杜士仪推行茶引,却也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同样的是深得圣眷,怪不得愿意引荐此人
因此,带着几分恼火看了一遍奏折,他信手将其撂在一边,可突然又出手将其拿回到了面前。和那些一味群情激昂请调动兵马,复置云州的陈情相比,杜士仪这番建言似乎更有可观之处
斟酌了又斟酌,带着私心的他渐渐生出了一个想法,右手更是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连连敲击,最终下定了决心,招来一个令史便吩咐道:今ri往紫宸殿送公文,不用别人,我亲自去。
宰相亲自揽下此事,这在遇到紧急事件的时候也并非什么新闻,因而中书省上下自无二话。只是,与杜士仪同僚的那些拾遗补阙,却也有和他意气相投的,这一ri晌午的午饭时分,政事堂宰相是另有供食,其他人分头进食的时候,便有一位右拾遗为杜士仪抱屈道:杜君礼就算真的举荐宇文融,李相国也用不着做得这么明显。宇文融就算有千般不好,至少让国库盈满了不少。
李相国气的是杜十九郎不顾提携。宇文融那是什么人能够把燕国公整得险些没命,那可是一条毒蛇
那又如何张燕公固然是对国有功,但之前那些罪状却也是条条属实的再说了,举贤不避亲仇,只问贤与不肖,这才是用人之道
这些争执的声音越来越大,以至于杜士仪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他正低头若无其事地填肚子时,突然只见外头人影一闪,须臾就是一个令史匆匆进来。杜士仪抬起头,认得这是跟着自己的一个令史,便放下了筷子。果然,来人快步来到了他身侧,躬下身低声说道:杜补阙,紫宸殿有内侍过来,言道陛下宣召杜相国兵部张尚书户部王尚书,以及张燕公,而李相国已经回来了。
入仕以来,在杜士仪身边呆过的令史书令史等等流外吏员不计其数,他素来出手大方,因而大多数都乐意为他所用。此刻听到这捎话,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等人退下之后,他虽是继续吃饭,心里却不禁猜测了起来。这些天朝中的风波震荡,他固然担心远在马邑的固安公主,但知道更要紧的是自己在京城的配合。复置云州的呼声很高,但相应的反对声音也很不少,而他走的,再次是中间路线。
此刻天子召见的全都是曾经有过镇守一方经验的高官,宋憬源乾曜和李元纮这样的单纯文官反而被排除在外,说不定他的奏疏已经到御前了
这一ri事务不多,他在午后不到申时便回了家。在门口得知崔俭玄和杜十三娘把他那一对外甥外甥女给带来了,他自是高兴得很,匆匆到了寝堂,他一进门就看到两个孩子飞扑了上来。一个抱着他的大腿,一个拽着他的衣角,那nǎi声nǎi气的舅舅叫得他心都要化了。索xg一手一个将崔琳和崔朗一块抱了起来。满足了他们尖叫欢呼的需求,他这才把这一对孩子送到了崔俭玄手中,让这个二十四孝父亲去哄着。
怎么今天带着琳娘和阿朗过来看我
杜十三娘抿嘴一笑,这才说道:还不是怕阿嫂寂寞吗二十一郎带着新婚妻子去上任了,阿兄你又一天到晚在中书省,阿嫂一个人在家,顶多只有宝儿能够不时和他说说说话,我这个当妹妹的自然该常常回来。再说,外头这些天流言满天飞,十一郎若不是我拦着,早就捋起袖管去揍人了。
这么严重杜士仪故意大讶地瞪大了眼睛,见逗弄一儿一女的崔俭玄闻声回头,气咻咻地哼了一声以作回答,他便笑道,身正不怕影子斜,别人爱说什么,让别人说去横竖我当官又不是为了讨人欢心,何必管别人怎么看
崔俭玄突然若有所思地说:不过,姜度那小子说,刑部侍郎李林甫对你大加赞赏,说你够义气什么的。不过那家伙狡猾得很,说出来的话不可信。
李林甫居然说我够义气杜士仪忍不住笑出了声,他倒不怕刚刚复职的御史大夫崔隐甫骂他胆小怕事
扑哧
这次王容和杜十三娘同时笑了起来。被杜士仪的轻松感染,姑嫂两个都没把外头的流言蜚语当做一回事,任由崔俭玄一本正经上来拉着杜士仪到一边蛇蛇蝎蝎嘀咕一大堆。等到早早留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俩并孩子们用过晚饭,又和王容亲自把人送了出去,他站在仪门口时,面上方才流露出了几分凝重的表情。一旁的王容轻轻握住了他微微有些凉的手,轻声问道:杜郎可是在紧张么
能用的伎俩都用了,尽管是尽人事听天命,但这种等待结果的时候最难熬,我又不是圣人,怎能免俗只不知道那些马贼是真是假,从何而来。
可完全不对十三娘和崔十一郎挑明,到时候万一他们得知了消息
只有先瞒着他们,这段ri子他们的反应,还有过后的反应,才会是最真实的。若非阿姊和我之间的关系已经人尽皆知,昔ri的云州都督府又曾经是北地要镇之一,也不用顾虑这么多。说起来,我当初北地观风回来时,曾经查阅过典籍。当初贞观时置云州,从定襄城移民于此,除却驻悳军,这里只有户七十三,口五百六十一。上次我去的时候,甚至只余一座废城,几十余口人。阿姊说如今的云州不复当年萧瑟,我真的很想去亲眼看一看。
你去哪儿,我就去那儿。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杜士仪心中悸动。侧头看了一眼历经多年方才娶回来的妻子,他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将其拥在了怀中。
等待的时间并没有杜士仪预料之中的漫长,次ri朝会之后,他便得到了自己此前建言的结果。天子李隆基首肯了他对于复置云州,然暂时不恢复云州都督府,而是再度重修云州城,以避免刺激到如今正和大唐修复关系的突厥这一番建言,以他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麾下置录事参军事一人,借绯服银鱼,各曹参军事以下暂时皆不置。
乍一看去,从五品上的云州长史,而且是判都督事,上头又没有上司压着,可谓是独当一面破格提拔。可考虑到云州如今连户籍都没有,属官又不齐,一切都是百废待兴,看好他此行的人几乎没有几个,更多人在朝会上听闻这人事任命后,都是摇头叹息。
杜君礼不过回朝数月,这便又遭左迁了
杜卿,此次云州长史之任,无论是中书侍郎李元纮呈递你的建言时,还是黄门侍郎杜暹,全都觉得此人选非你莫属。张说王晙和张齐丘也都赞成,朕因此方才付你以重任。眼下外间议论纷纷,皆以为你忤旨而左迁,朕便明着问你一句,你可敢远行云州,为朕重造一个云中郡
陛下委臣重任,臣不敢辞。然则重建云州城耗费巨大,兼且云州直面突厥,虽有单于都护府在西边相呼应,终究百废待兴,而钱款调拨,于国库来说极可能耗费巨大。臣请陛下允准,于云州设互市榷场,将互市之事全数交给臣主理,招纳逃户流民,另行募兵戍守此外,便是请陛下容臣挑选健卒百人,更可自行挑选录事参军事的人选
听到这里,李隆基登时大悦。两位宰相李元纮杜暹的彼此倾轧他怎会看不出来,就连杜士仪举荐宇文融一事被广泛传扬,他也隐隐知道了是谁捣鬼,如今之所以顺应众意把杜士仪派去云州,是因为杜士仪的建言是所有上书请置云州的奏疏中,最最切合实际,而非泛泛之谈的。如今见杜士仪果真愿意迎难而上,甚至还向自己要权,他自是满意极了。
好,准所缺六曹参军事,只要你到时候能够重建云州城,朕无所不准至于录事参军事,许你举荐,朕也无所不准
第五百四十章 众望所归
相比往年,这一年樱桃上市早,达官显贵之家固然得了天子所赐的禁苑樱桃,而长安城中其他官员或是富户,只要家境富裕殷实,也都会买些樱桃来尝鲜。如杜士仪这等自己有财路,妻子又是出自首富之家的,那就更不用说了。这天一大清早杜士仪去上朝后不多久,四筐家中田庄出产的樱桃便送到了家里。尝了几个,确定品质果然不差后,王容便欣然点了点头。
挑选一些最好的,送去朱坡山第,给老叔公尝一尝。其次是师尊和玉真观主处
娘子,二位贵主的话,宫中必然早就有所颁赐了。
宫中颁赐是宫中,我这个当晚辈的孝敬,那是我的心意。这是自家田庄上出产的,也让大家尝尝。家中留两盘就行了,余下的分送十三娘九娘子,对了,还有杜郎的那些友人。对了,阿爷和阿兄那儿也记得送半筐去,虽然他们肯定自己也买了,可我记得阿爷是最喜欢樱桃的。
想起当年困窘时,别说樱桃,就连其他便宜的时鲜水果,也从来没有上过门,王容不禁面露怅然。白姜见状自然心中了然,悄然退了出去,寻了秋娘自去商量如何往各处送礼。转眼间快到中午时分,她从王容的寝堂出来,手中拿着一摞帖子,正要分派人出去送礼时,就只见刘墨快步走了过来。
白娘子。
白姜是王容最得力的婢女,如今随着王容到了杜家,早已先放为部曲,待过了年限便要放为良民。她虽然年纪也不小了,可少女时的娇俏仍在,虽偶有薄嗔浅怒,大多数时候对其他仆婢却都笑吟吟的,因而外头那些单身亦或是丧妻的部曲们几乎都对其存着几分念想,刘墨亦然。这一声白娘子之后,见白姜一挑眉便含笑迎了上前,他只觉得喉头一紧,随即方才慌忙说道:是永安坊王公来了。
嫁了女儿后,王元宝就一直住在了永安坊的宅邸之中,因而加上了这么一个前缀,白姜自然知道这位王公便是旧主了。又惊又喜的她连忙转身就要进寝堂告诉王容,岂料却被刘墨一把抓住了袖子。她愕然回头,脸上立时露出了几分羞恼:刘郎这是于什么
啊,白娘子恕我无礼刘墨赶紧缩回了手,这才赧颜说道,是我瞧着王公有几分气急败坏,仿佛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烦请白娘子向娘子通报的时候提醒一声,免得届时措手不及。
旧主气急败坏王元宝虽是商贾,可一向并不是把喜怒放在脸上的人,会是什么事气急败坏难不成又是家里二位郎君的娘子闹出了什么事
对于王容那二位兄长的妻子,白姜素来有几分不满,只觉得她们只知道往娘家贴补,小肚鸡肠,私心太重,此刻带着这念头,她进去向王容禀报的时候,固然只转述了刘墨的话,心里却犯起了嘀咕,只想到时候若真是王家家事,一定要劝谏娘子私底下去对二位郎君好好说说。
然而,这些想头却在她陪着王容见到王元宝时化作了乌有。这位人称长安首富,兴许也有关中首富甚至于天下首富之名的豪商几乎没有任何寒暄,一个箭步上前抓住了王容的手,急声问道:幼娘,你可听说了今ri朝会中的人事变故杜十九郎授云州长史,判都督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话一出,白姜也大吃一惊,王容却只是挑了挑眉,继而含笑说道:白姜,你去外头守着,别让闲杂人等靠近。
等到白姜带着掩不住的惊悸和担忧出了门去,王容方才拉着父亲的手将其按坐了下来,柔声说道:阿爷是觉得云州不好
当然不好中书省右补阙是何等清要的官位,云州那边陲之地如何可以相提并论更何况,云州城被废多年,尽管之前因为固安公主在那儿安居,但只是稍微修缮了一下,既无驻军,也没有多少百姓,更何况,你知不知道,这次杜十九郎说是什么长史判都督事,可总共麾下就只有一个录事参军,其他就没一个属官幼娘,这种事情断然不可能事先没有征兆,是不是因为之前传扬开去的他举荐了宇文融,所以得罪了朝中那几位相国
见王元宝连珠炮似的一说就是这一大堆,而且在这种乍暖还寒的天气里急得满头大汗,王容如何不知道是父亲体恤女儿的同时,又分外关切杜士仪这个女婿。所以,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索xg就这么紧紧握住了父亲的手,一字一句地说道:阿爷,实话不瞒你说,这云州长史之任,本就是杜郎和我,并三位贵主殚jg竭虑谋划的结果。
啊王元宝一下子目瞪口呆,复又不可置信地问道,这话当真
我难道还会虚言诳阿爷安心尽管不能解说具体是如何筹划,但王容想了想,还是剖明了利害,阿爷,杜郎年少得志,在外尚可为一番事业,在朝却只能按部就班地升迁,而且稍有不慎便会落入党争。云州虽破败,可从当年观风北地开始,杜郎便在其中很下了一番功夫,如今从头做起,大有可为。眼下杜李二位相国争锋,杜郎若仍是留在中书省,说不定就被人当枪使了。清要的近侍之职固然好,可拾遗补缺,哪里比得上独当一面的历练
王元宝被王容说得哑口无言。可仔细想想,他不得不承认这番话有道理。杜士仪至今也不过二十有五,与其在朝中和那些老狐狸斗智斗勇,还不如到外头去好好发挥一番。可是哪里都好,为什么偏偏是云州那种废置多年的地方纠结归纠结,可既然是女儿女婿商量好的事情,他也就没有再多事,只是一再询问银钱可充足,部曲可jg于,仿佛只要王容肯张口,他就一定倾力相供似的
而王元宝前脚刚走,后脚崔俭玄就拉着杜十三娘匆匆而来,为的自然也是同样的事。以至于傍晚时分杜士仪回来的时候,王容一见到他就忍不住轻叹道:今天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前前后后登门探听抚慰的人不下十拨
谁说不是就连陛下在下了如此任命之后,尚且还亲自召我到紫宸殿面询,更何况其他人杜士仪大大伸了个懒腰,突然伸手把王容抱起来打了个旋儿,把人放下之后就大笑道,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终于算是做到了
被杜士仪那兴高采烈的样子感染,王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杜家没有二老在堂,杜士仪又不是出镇的武将,她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跟随而去,而且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都说ri后会微服前往一探究竟,那种逍遥的ri子,怎么是在京城这种憋屈可以比拟的
郎主,娘子,王子羽王郎君来了
这温情旖旎突然被煞风景的一声通报给打搅了,杜士仪自有些懊恼,然而,听得是王翰,他只得对王容苦笑一声。见妻子体谅地对自己微微颔首,他就立时出了屋子去。到了客堂,见王翰正盘膝而坐眯着眼睛品茗,他便哂然道:王六,这一个白天,我家里的门槛都被人踏破了,你倒好,知道挑我回来的时候到访。这早晚立时就要夜禁了,你也不怕回不去
回不去就在你这里叨扰一晚上,难不成你忍心让我就这么回去犯了夜禁王翰抬眼笑眯眯地回了一句,这才起身相迎道,不和你玩笑了,我这么晚回来,就是为了讨你一句明话我如今正好赋闲在家,要是你不嫌弃,收我当个幕僚同去云州如何吃住全包,一个月你再给我两三贯俸禄就行了
杜士仪险些被王翰这一本正经的语气逗笑了,等再沉吟这番话的言外之意,他不禁轻呼了一声:你是不打算留京候选
张相国虽起为集贤殿学士,可再也没有用人之权,顶多是留为参赞,又有谁会用我这个出了名的狂狷之辈去岁年末,要不是我挂冠而去,这汝州长史就会变成仙州别驾,之后官越当越小也未必可知。与其任由别人作践,还不如跟着你去一领塞上风光当然,你要是不欢迎就算了
杜士仪记得王翰便是以边塞诗闻名的,此刻对方既是主动送上门来,他想起当ri自己与其受张说之命,前往安抚同罗部那过命交情,他最终重重点了点头:能得王子羽同行云州,我之大幸
那就一言为定了王翰却也是爽利,当即拱了拱手,我这就回去预备行装,等到启程之ri再见
杜士仪亲自把王翰送到了门口,眼看人带着僮仆打马而去,这才反身进来。可才过了二门,他就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个奇怪的声音。再抬头一看,他就整个人都呆住了。就只见一个人影从墙头飘然而落,仿佛这翻墙头就和走正门一样正常似的,笑吟吟上前说道:杜十九郎,这次你去云州,带上我和小和尚可好
说完这话,岳五娘便回头嗔道:喂,你还要在墙头趴多久,还不快过来打个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