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四十一章 此去俟待封疆回
此去云州,山高路远,务必多加小心
这是杜士仪在受命云州长史之任后,拜访了一位位亲朋好友时,大多数人都会嘱咐的一句话。也正因为如此,岳五娘和罗盈自告奋勇和他同去,他自然不会拒绝。而他相熟的好友之中,除了王翰也想去云州看一看,去岁年末的吏部集选中,依旧一事无成的崔颢也来凑了个热闹。而对于杜士仪无可奈何劝说他在谒权贵的时候稍稍收敛些xg子的建议,他的回答更是直截了当。
杜十九郎看我像是那种忍耐得住的xg子所以说,我和王子羽算是臭味相投,你就好歹收容我一下,权当给我一口饭吃。
被气乐的杜士仪也懒得管这家伙了。因他这次赴任要的是快,再说固安公主还在马邑休养,容不得他安排好一切再走,所以,他直接把让王容迟一步出发,在接到任命之后的第三天便启程。为了照应方便,岳五娘也被他留了下来,以便在路上和王容做个伴,和他同行的除了罗盈王翰崔颢和陈宝儿之外,尚有家中的jg壮护卫二十四人,此外便是天子调拨的百名健卒。
因为届时会在云州重聚,更何况京城中还有各种千头万绪的杂事要解决,所以,在他的坚持下,王容就没有送出城。当他出了长安城,一路来到了灞桥边时,却发现这素来作为送行胜地的灞桥边,已经是等着好几拨人。当他看到那个从牛车上下来的老翁时,不禁大吃一惊,慌忙下马快步迎了上前。
老叔公
我年迈体弱,何必亲来相送的话就不要说了。你是来辞行过不假,可你是这十余年来京兆杜氏最有潜质,亦是前途无量的子弟,此番行将前往云州,真正独当一面,我这个行将入土却还担负着杜氏的老人,怎能不来送上你一程杜思温突然伸出枯瘦却有力的手,紧紧抓住了杜士仪的胳膊,十九郎,记住,云州不比蜀中,拿出比你之前在成都更辣的手段,更狠的心肠要知道,那里已经整整四十余年不是大唐的土地了
杜士仪心中大震,重重点了点头后,等到杜思温松开手后,他退后两步深深一揖,目光又望向了不远处另外一辆牛车。车上的人并没有下来,只是一只素手轻轻拨开了窗帘,露出了半边脸。即便如此,他仍是第一时间认出了那个倩影。
竟然是崔五娘
他知道此刻自己不应该上前,但脚下不自觉地往前挪动了一步。可就在这时候,他只听得身后传来了一声嚷嚷:杜十九,你用得着大清早就出城赶路
随着这声音,崔俭玄一马当先冲到了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而等到马蹄卷起的烟尘渐渐散去,继而则是现出了崔俭玄那张气咻咻的脸时,他从这位妹夫的肩膀后头望去,却发现那辆牛车的窗帘已经再次落下,那张素颜湮没无踪。看到崔俭玄身后一匹马缓缓停下,马上那胡服女子赫然是杜十三娘,而她散开前头的大氅时,双鞍前头坐着的人竟是眼圈红红的玉奴。
都已经道过别了,灞桥折柳送行虽是传统,但何必让彼此再添伤感
杜士仪才说了这么一句,就只见崔俭玄气呼呼地上前。可预料之中的抱怨没有再听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险些勒死他的熊抱,而后又是几记形同谋杀的拍打:带别人去也不知道带我去,杜十九,你太过分了,连一个录事参军都不肯给我
最终举荐为云州录事参军的,是杜士仪的老朋友郭荃,因此,这会儿对于崔俭玄的举动,他唯有报以一声苦笑。只是,撂下了同门师兄兼妹夫,他站在牵着玉奴的杜十三娘面前时,心情就复杂多了。他很清楚,杜十三娘没有把一双儿女带来,而是带来玉奴是什么缘由,因此只是上前去按了按已经长高了许多的玉奴的肩膀,嘴角这才弯了弯。
十三娘,看好崔十一这个混小子,别让他惹祸
十一郎虽然莽撞,可比起每每挑起各种事端的阿兄你来说,可是要品行优良多了
话虽如此,可面对哑然的兄长,杜十三娘还是忍不住松开了手,却突然上前一步,犹如儿时一般紧紧箍住了杜士仪的脖子,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在他的耳边低声说道:阿兄,一定要平安回来倘若有机会,我会带着琳娘和阿朗去云州看你和阿嫂的
好,我等着你们
等到杜十三娘眼露水光退回了崔俭玄身边,杜士仪方才来到了玉奴身边,蹲下身掏出手绢擦了擦小丫头那不争气地掉下来的眼泪,这才笑着说道:玉奴,等云州安定了,我就派人来接你。师傅之前可是履行承诺,接你来参加婚礼了,这次还要不要拉钩
尽管竭力克制,可玉奴就是无法控制鼻子和眼睛的酸涩。之前杜士仪到玉真观辞行时,她因为苦呀了喉咙没能说出来的话,这会儿仍然没法说出来。她只是用实际行动来表达了心中所想,默默伸出了自己的小指。等到杜士仪同样伸出小指和她一勾,拇指相对的那一刹那,她突然扑进了杜士仪怀里。
师傅师傅
这柔软的声音让杜士仪心中一颤,但随即又坚定了下来。他抱起了她走到杜十三娘和崔俭玄面前,见崔俭玄无奈认命地伸过手,从他手中接过了小丫头,他方才笑着说道:彼此珍重
眼看杜士仪头也不回地回到了队伍前头,一跃上马,杜十三娘情不自禁地紧紧抓住了崔俭玄的胳膊,呢喃着问道:为什么
夫妻多年,崔俭玄不用问也知道杜十三娘问的是什么,他有些苦恼地想要抓脑袋,可惜却腾不出手来,最后不得不深深叹了一口气:十三娘,杜十九在长安城很难有什么作为,但他去云州就不一样了男子汉大丈夫志在四方,天天和人勾心斗角岂是所愿
正要回身上牛车的杜思温听到崔俭玄这话,忍不住回头看了这个侄孙女婿一眼,随即方才转身低头登车。可一坐定,他的脸上就不可抑制地露出了笑容。即便有清河崔氏那光鲜的门第,可崔俭玄并不是什么出sè到无可挑剔的人,相反缺点却很不少,可就是这样的崔俭玄,却不但是杜士仪最好的朋友,更成了杜士仪的妹婿。这个崔氏子弟兴许不是最聪明的,但却是最好的知己。
赶在城门开启时便立刻出城的人并不多,此刻的灞桥,随着杜士仪一行人的离去,杜思温返回朱坡,崔俭玄和杜十三娘夫妻带着玉奴回长安城,立时便寥落冷清了下来。然而,那辆孤零零的牛车却没有立时就走,一直低垂着的车帘也被高高挑了起来,车中刚刚没有现身的崔五娘把头探出车厢外,望着那只余下马蹄烟尘的那一行远去者,面上露出了深深的怅惘。
这一别,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才能够相见
玉真观中,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的一盘棋正杀到关键时刻,金仙公主拈着黑子的右手却突然停下了。她有些疲惫地放回棋子,用双手中指揉了揉太阳穴,又长长吁了一口气,正要拈起棋子再下的时候,一抬起头却看见了妹妹那关切中夹杂着担忧的脸。那一刻,她微微笑了笑。
没事,杜十九郎为人犀利果断,应不用担心
阿姊,我担心的是你玉真公主也不顾棋盘上自己局面正好,挪到金仙公主身边轻轻扶住了她的肩膀,这才低声说道,这两年你一直身体不好,如若觉得长安城太嘈杂,索xg我陪你一道去师尊的王屋山阳台观休养,如何
不好,我还没身体这么孱弱。金仙公主摇了摇头,这才面带怅然地说道,我只是想到,杜十九郎还能用这样的决心逃离长安,可二郎却只能依旧坐井观天,成ri里战战兢兢小心翼翼度ri。如果丽妃真的知道有今ri,想当初会不会还那么不遗余力地把他推上太子之位
睿宗年间,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姊妹二人入道,正是太平公主权势最烈的时候,而因为入道,并无夫家相助,所以和李隆基一母同胞的她们并未得到多少关注的目光。而在决意诛除太平公主前夕,李隆基把最钟爱的赵丽妃所生的次子,当时还叫李嗣谦的李鸿悄悄送到了金仙公主身边。尽管总共不到一个月,但那个聪慧而有些执拗的孩子,她们姊妹都曾经印象深刻。
可是,那个有心想为爱子留一条后路的慈爱父亲已经消失了,只余下了一个坐在宝座上,帝王心术炉火纯青的帝王;那个小小年纪就知道在后院焚香祷告,宁可折寿也要为父母祈福的孩子也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枯坐在四方院中,必须要时时刻刻隐藏自己,提防明枪暗箭的大唐储君。
金仙公主提起黑子,突然拍落在了棋盘一角,愕然低头的玉真公主在一怔之后便骇然发现,她本以为的大好局面随着阿姊的这倏然落子,再次变得模糊不清了起来。
棋局变幻,莫过如是。金仙公主深深叹了一口气。
第九卷金麟岂是池中物完
第五百四十二章 云州好男儿!
二月末的天气,江南已是小阳chūn,可对于北方来说,放眼看去仍然难见太多苍翠颜sè。只有野地里的草在chūn风中茁壮成长,让一整个寒冬中闷在圈中不得zì yóu的牛羊们大大享了一番口福。此时此刻,蓝天白云下,一群瘦羊正在四散吃草。而就在这些杂草丛中,隐约可见昔年田垄交错阡陌相连的痕迹。
但现在,这里还一片荒芜。
一个放羊的中年牧民漫不经心地赶着羊群,突然一甩鞭子,突然扯开喉咙高声唱起了民歌。嘶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甚至激起了小水洼中饮水的鸟儿。当一行五六十人行至附近的时候,为首的年轻人不禁驻足倾听了起来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于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
骣骢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
百骑俱出如云浮,追者千万骑悠悠。
战始三交失蛇矛,十骑俱荡九骑留。
弃我骣骢窜岩幽,天降大雨追者休,为我外援而悬头。
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阿呼呜呼奈子乎,呜呼阿呼奈子何”
“宝儿,知道这是哪首民歌吗?”
听到师长这一提问,陈宝儿冥思苦想,最终有些赧颜地摇了摇头。尽管他这几年勤学苦读,但基础太差,要看的书太多,更何况,这些带着浓重乐府风格的民歌,现如今虽然有人整理,但更多的都散佚了,这首陈宝儿还真没有听说过。杜士仪见他发窘,便温和地说道:“是《陇上歌》。说的是当年凉王陈安起兵反赵的事。虽则陈安最后兵败被杀,而且因为反复不定而被人诟病,但只听这首乐府,就知道不论他当初起兵是为什么,可终究还有人记得他反抗外敌之功。”
陈宝儿连忙努力记下这些杜士仪兴之所至教授他的东西,突然想起什么,又问道:“杜师说的是五胡十六国时的赵?”
“不错,虽说名曰赵,但和战国时的赵却大不相同。而且,咱们要去的云州故城,并非无名之地,当年北魏都城平城就在这儿,唐初刘武周更是盘踞于此,直到贞观十四年,太宗陛下方才将定襄城移到了这儿,不过永淳元年却因为默啜破城,城中军民悉数迁居于朔州。即便如此,当年这里的居人也是军远多于民。贞观年间厘定户口的时候,这里的户口便只有区区七十余户,五百余人。”
“这么少?”陈宝儿有些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老师奔波近两千里,离开长安城那样繁华富庶的地方,居然就是成为这样偏僻冷清地方的长官?
杜士仪教弟子,尽管王翰和崔颢都知道这民歌的出处,但谁都没有越俎代庖地多嘴。王翰甚至一扬马鞭,带着罗盈径直疾驰到了那放牧中年人的面前,拱了拱手问道:“大兄这陇上歌里,还能听出陇西口音,不是本地人?”
那中年牧人看到这么二三十人,又见王翰身下骏马雄壮,不禁有些jǐng惕,因此对于他的问题也谨慎得很:“阿郎听错了,某只是随便唱唱。”
“我们又不是查逃户,不过随便问问,大兄不用这般紧张”王翰虽家境豪富,为人却爽朗,闻言也不以为忤,回头看了杜士仪等人一眼,他便和颜悦sè地说,“我们是到云州去做买卖的,敢问如今云州城中情形如何?”
闻听此言,那中年牧人的神情方才轻松了一些:“原来你们是去云州城的。贵主遭袭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好在贵主只在马邑歇息了两天便赶回了城中,人心已经安稳下来了。那些马贼简直是胆大妄为,竟敢对贵主下手”
抱怨了两句,他突然若有所思地看着王翰背后那大队人马,面sè陡然一沉。看了一眼身下的驽马,他仿佛有些挣扎,但随即便猛然双脚一缩,竟是从腰中拔出了一柄匕首,向王翰直扑了过去。尽管王翰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面对这样的猝然偷袭,仍有些措手不及,好在他旁边的罗盈多年来也不知道见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大场面,是一等一的jǐng醒人,千钧一发之际纵身上去挡格。那中年牧人固然有些身手,可不多时还是被他擒了下来。
面对这里的变故,原本还在教导陈宝儿的杜士仪登时没了那兴致,立时带人拨马过来。等罗盈按着牧人跪在地上,他见王翰手按胸口心有余悸,便有意笑着活络气氛道:“王六,以后可知道对人说话该小心些了?你得好好谢谢罗盈才是。”
这时候,崔颢也故意故作受惊状:“刚刚可把我给吓死了幸亏跟你去问话的人不是我,否则这会咱们俩肯定一块没命”
“我都差点没命了,你们还在这说风凉话?”王翰气急败坏地骂了一句,但他天xìng豁达,很快就丢开了那恼火,皱眉看着地上的中年牧人质问道:“你是何人,缘何要行刺于我?”
那中年牧人听着这些人说话,虽有些纳闷,但还是恶狠狠地说道:“你们不可能是商人商人不会用珍贵的马匹来驮运东西,也不会有这么多骑着马匹的人是马贼,只有马贼才会有这么多好马,这么多好手”
这话顿时把众人全都给说呆了。尤其是王翰,他有些不甘心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懊恼地问道:“你说马贼?你竟然觉得,我太原王子羽是马贼?”
崔颢刚刚还暗叹王翰莫名其妙就险些被人暗算成功,实在是有够倒霉的,可当听到这理由,他终于难以抑制地大笑了起来,甚至还夸张地伏在马背上拍着自己的大腿。面对这么个没义气的同伴,王翰能做的只是狠狠瞪上这家伙一眼,可杜士仪却敏锐地察觉到,那中年牧人猛然抬起了头,眼神中赫然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的惊诧。
这家伙竟然知道王翰
“是葡萄美酒夜光杯的王子羽?”
这话实在是令刚刚郁闷十分的王翰心生欣悦。而更让他高兴的是,对方立刻惭愧yù死地以头抵地道:“某只看到各位人多,再加上贵主遭袭的事,只以为是马贼去而复返……某甘领行刺之罪,但如今云州用人之际,只希望王郎准我戴罪立功。”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杜士仪再想想之前那字正腔圆的陇上歌,已然断定这绝非寻常牧人。果然,王翰诧异地问了一句,“你怎知道我到云州乃是公干?”,那牧人便爽快地答道:“我听说太原王子羽曾经深受张相国重用,文章诗赋赫赫有名,想来定然是圣人派了王郎来云州抚民。”
边陲之地的区区牧民都知道自己的名字,王翰刚刚那一番虚惊的恼怒已然尽去,一时哈哈大笑。笑过之后,他就一本正经地说:“你虽然知道我,不过却孤陋寡闻了些。张相国早已经罢相啦,我也早就遭了左迁,如今是无官一身轻。奉旨到云州抚民的不是我,是杜十九,我就是跟来凑个热闹的”
“杜十九?是豪取三头的京兆杜陵杜十九郎?”那中年牧人突然感到身后扭着自己胳膊的年轻人松了手,一时又是惊喜又是惶恐,目光最终落在了居中的白衫年轻人身上,突然又连连顿首道,“某实在是万死,不曾细究就动手,险些伤了贵人”
“算啦算啦,既然只是一场虚惊,那就不用再提了。”
王翰揉了揉手腕,大度地把这一场险些让自己丧命的变故揭了过去。对于他的态度,最了解他的杜士仪习以为常,崔颢却不禁啧啧称奇,至于随从的健卒们则是称得上惊异了。若是按照律法,王翰即便辞官,却还是有出身的官人,这行刺官人的罪名可谓非同小可。这么大的事,王翰竟然说放过就放过了?
“既然王六都这么说了,你起来。”杜士仪开口吩咐了一句,见那中年牧人这才爬起身来,他就问道,“你姓甚名谁,原籍何处,如今又居何地?”
“某姓南,名胜,原籍魏州,在陇西呆过好长一阵子,如今就在云州城中住,因种地不成,就还是于起了在陇右时的老营生,牧羊为业。”南胜说着便再次抬眼飞快打量了一眼这一行人。如果说本来他觉得这些人作为商队太过招摇,作为马贼却又只是小股,那么,此时知道这一行竟是朝廷官员,他就觉得很符合观感了。因此,当杜士仪再次问他固安公主近况的时候,他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和那些养在深闺不知民间疾苦的宗室千金相比,固安公主是庶女,本就饱尝人情冷暖,又曾经二嫁奚王,对于民计民生的了解自是远胜寻常官员。她在云州这些年,驭下很有一套,抚民也很有一套,甚至于还会用更合理的价格收购百姓种出的粮食,交换奚族和契丹突厥的马匹,更通过商队的便利,为百姓提供更多的必须商品,其中最珍贵而不可或缺的一样便是盐。
所以,她在受伤于马邑休养两rì返回云州之后,立刻有二十余青壮主动应募在云州城附近放哨,南胜便是其中一个。尽管他所防戍的是朝向朔州的南面,可他依旧没放松jǐng惕,险些就不由分说一刀要了王翰的命。
了解了自己想知道的消息,杜士仪复又问道:“这里距离云州还有多远?
“大约三十余里。”南胜憨然一笑,“其实,若非为了贵主,查探是否还有马贼出没,我原本是不会把羊赶到这么远来放牧的。”
杜士仪只觉得南胜鲁莽归鲁莽,却不失是好男儿,闻言不禁笑了起来:“那你就没想过,先虚与委蛇,而不是那么莽撞地暴起行刺?”
“我虚与委蛇的勾当,我不太擅长。”南胜有些不好意思,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只要我两个时辰之内不回去报信,云州城那边就知道有马贼出没。我家侄儿南八如今应募为贵主扈从,就算我有什么闪失,贵主绝不会亏待了他”
“南八?”杜士仪先是一怔,随即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你这姓氏,可是东西南北之南?”
南胜登时愣了一愣,有些奇怪地点了点头道:“正是正是。”
杜士仪登时若有所思挑了挑眉。想当初儿时看梁羽生那《大唐游侠传》时,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其中评价南霁云的那句话。
敢笑荆轲非好汉,好呼南八是男儿
第五百四十三章 孤身承云州之重
云州,也就是ri后赫赫有名的大同。这座废城早在当初固安公主和李鲁苏离婚,继而退居此地的时候,就由天子发民夫一千,并赐绢一千匹进行过修缮。然而,绢一千匹在赏赐大臣的时候,兴许是一笔不小的财富,可用在修建城池的时候,却只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在云州成为对奚族对契丹乃至于对突厥的茶叶贸易中转中心之后,固安公主手头逐渐宽裕,可为了不引起朝廷疑忌,她能做的只有是把自己的公主府一次次扩建加固,而后把众多徙居此地的逃户包容在其中,并一次又一次招募护卫。
所以,当杜士仪一行人跟着带路的南胜来到了云州城下时,看着那低矮的城头,虽不比自己当年观风北地路过这里时的颓败,但也只是聊胜于无而已。可是,从那一座虚有其表的城门进入了云州城内之后,他便看到了颓败表面之下的生机。里坊并不如长安洛阳的整齐,街道也一点都不平整,可来来去去的人脸上除却忧心忡忡,更有一股激昂之气。尤其是随着他们一路深入,整整遇上了五六拨仔细盘查的人,不少一眼看上去就是出身平民时,他更是清清楚楚明白了这一点。
尽管只是女流,但固安公主将这座云州废城治理得很好,甚至远比那些身为男儿的朝廷命官好
所谓的公主府四周,包裹着高达一丈五左右的夯土围墙,门前有佩刀的卫士巡逻。即便是南胜上前解说了众人的身份,为首的卫士一面命人进去通报,一面还是尽忠职守地查验了过所。可就在他颠来倒去地盯着那一方方鲜红大印时,内中已经有人匆匆冲了出来。
杜郎君,真的是你
尽管杜士仪已经成婚,门户已成,理应不再是被人称作为郎君的年纪了,但张耀一激动,仍不禁用上了旧ri称呼。若不是意识到四周还有别人,她恨不得紧紧抓住杜士仪的手,以此抒发自己激荡的心情。好在她终于是忍住了,一身胡服的她没有裣衽行礼,而是如同男子一般拱了手,这才沉声说道:请杜郎君随我来,贵主正在静养,不能一下子见太多客人,其余各位先在客房休息可好
王翰也好,崔颢也罢,都是官场失意之人,跟着杜士仪到云州一是为了义气帮忙,二也是为了散心解闷,是不是要跟着去见固安公主倒是无所谓。他们两个既然不在乎这个,如陈宝儿和罗盈就更加不会冒失了。因而,进了公主府,他们和随行护卫健卒自有人安排,而张耀则带着杜士仪一路入内。见沿途的戍卫极其森严,杜士仪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立刻低声问道:阿姊难道是真的遇上了劫杀
是。张耀不用抬头也能感觉到,杜士仪陡然之间受到的震动。就连是她,想到那一支支破空而来的箭镞时,仍旧不可抑制地瑟瑟发抖。她苦笑一声,这才用比杜士仪更低的声音说道,原本是安排好的,可谁知道一拨大约六七十人的马贼突然呼啸而来,若不是王泠然王先生千钧一发之际挡了一挡,贵主就不止是轻伤了。结果王先生身受重伤,至今还未脱离危险。
当初杜士仪把仕途失意的王泠然推荐给固安公主同去云州的时候,并没有料到那个傲气的才子竟然真能够在云州这种边陲之地熬得住。可是,王泠然不仅呆了好几年,此前随着固安公主回京之后,甚至宁可给吏部另外交纳免选的钱,也懒得再通过集选做官,又跟着固安公主回到了云州。听到如今便是他救下了固安公主,杜士仪忍不住又是庆幸,又是后怕,但旋即就心情沉重了起来
等我探过阿姊,便去看他。对了,太医署的御医呢
御医得了贵主的重重赏赐,这几ri都在尽心竭力地调治王先生。他擅长外伤,希望能让王先生尽快恢复过来。
得知御医还在,杜士仪心下稍安,等来到那间与其说富丽堂皇,不如说高大坚固的寝堂之前,他见张耀驻足不前,知道固安公主必定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当下收摄心神抬脚入内。当转过那屏风,看到临窗那个身上盖着羊皮毯子,面上流露出难以掩饰苍白之sè的女郎时,他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阿姊
固安公主有些疲惫地睁开了眼睛,轻轻点了点头道:坐。如果不是这次料错,我本该亲自在门口迎你,而不是这般无jg打采的样子在这里等你来。
阿姊的伤情究竟如何
没什么要紧,就是中了一箭流了点血,蹭破了几处皮肉,没有大碍。不说这些婆婆妈妈的话,我问你,你此来,官拜何职
云州长史,判都督事。
陛下倒是大方固安公主嗤笑了一声,随即一撑身下的长榻,坐直了身子,麾下属官几何兵员几何
属官就只有朔州录事参军郭荃一个。但朔州亦是要紧之地,因为四十余年前云州城被破之时,其中居人都转徙朔州,他一时半会还要忙活此事,脱不了身,估计过些ri子才能到。至于兵员更是只有我随行的金吾卫健卒百人,而且究竟是否有人的眼线,却还说不清楚。不过,陛下已经答允了我,给复云州五年,所有到云州的逃户,概不追究前事。此外如何施政如何募兵如何屯田,由我自便。
也就是事情你做,责任也是你来担。可谓是你孤身承云州之重。固安公主一针见血地揭破了这一点,见杜士仪沉默不语,算是默认了,她却也并不气馁,想了想便实话实说道,整个云州,除却那些犯境而放牧的小股突厥牧人之外,大多数人都聚居在这云州城中,加上我的护卫,总计约有将近三百余户,将近两千人。
这个数字听上去仿佛少得可怜,但是,比起贞观年间设云州时的人口,再对比曾经被默啜攻破,所有军民都撤到了朔州的情况下,这也已经很可观了。可比起朔州的两万余人口来说,这又显得极其微不足道。
杜士仪沉吟许久,又开口问道:阿姊,可知道之前那些马贼是什么来路
我当初嫁到奚部的时候就听说过,马贼有两种。固安公主并没有直接回答,见杜士仪伸出手来,把自己身上的羊皮毯子又往上拉了拉,她便回以一个柔和的笑容,但面上很快又露出了女xg少有的刚强和犀利,一种是生计无着被逼无奈,所以只能三五成群结成马贼,靠劫掠为生的。既然是以此讨生活,自然是狡猾得犹如草原上的狼群那般难以对付。而另一种
她顿了一顿,声音中多了几许谁都能听得出来的冷厉:另一种就是各部首领,甚至突厥奚契丹在不方便的时候,派出的以马贼为名的兵马这些人顶着马贼的名声,却来去如风,都是jg锐之中的jg锐,骁勇之中的骁勇,也是真真正正的亡命徒因为这些人很清楚,如果被杀或是被抓了,他们会被当成真正的马贼,死无葬身之地
此话一出,杜士仪就明白了。不管这次劫杀固安公主的是哪一种马贼,都是很难对付的。反倒这拨马贼是唐人的可能xg低,即便占山为王,但相比那些经常闹叛乱的南方之地,河东河北对于大唐来说都是最重视的区域之一,但凡做出行刺公主的事,都得有被连根拔起的准备。所以,他又问了固安公主一些情形,便扶着人躺了下来,因笑道:阿姊先休息,我已经来了,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尽管陛下只给了我一个属官,但我还带了几个帮手来。更何况,云州城内还有敬慕阿姊的百姓,还有效忠阿姊的卫士
好那一切,就交给你了。固安公主从枕下取出一物,却是一把寒光湛然的乌鞘匕首,她郑重其事地交托给了杜士仪,这才又说道,这是我的信物,你可持之号令内外十九郎,你去见王先生的时候,替我谢谢他。就说,等我能下地时,必定亲自前去拜谢
答应了此事,当走到屏风那儿时,杜士仪又回过头来看了长榻上的女郎一眼,却见固安公主闭着眼睛,仿佛是真的入睡了。他悄悄出了门外,见张耀尽忠职守地站在那里,他便开口问道:之前那个牧人南胜带着我们进城,言说其侄儿南八如今正在公主府戍卫
是。张耀点了点头,复又解释道,这次公主招募了二十余青壮到各处哨探,以防有人偷袭云州。因为危险不小,去的人都可以把一个子侄兄弟留在公主府为卫士,贵主答允他们,会让武艺最好的卫士教导他们,给他们将来谋一个前程。这南八我还有些印象,约摸十六七岁,生得高大威猛,骑shè颇为了得,而且善于用枪,说是幼时救下了一个异人得了传授。
杜士仪忍不住追问道:是枪不是槊
张耀不是内宅婢女,因此说得异常肯定:没错,是软杆子的枪,不是硬杆子的马槊。
在心里稍一合计,杜士仪便开口说道:这样,你先带我去见王泠然,然后把阿姊最信得过的属下都召来,我要见他们。然后,把那南八也找来。
尽管张耀已经提及王泠然身受重伤,然而,当杜士仪进入那间满是药香的屋子,看到王泠然那虚弱的样子时,他仍旧心头大震。那个曾经傲气自负屡屡碰壁的青年,眼下却气若游丝地躺在那里,连他来到床榻边上都不曾察觉。他在轻呼了几声却没得到半分反应的情况下,倏然扭头看向了一旁的御医。
王先生受伤颇重,大多数时候都是昏睡不醒,如今也就是靠参汤吊着。那御医见杜士仪眼神倏然转厉,尽管他此来是为了救治固安公主,而非旁人,仍是不由自主地解释道,他身上中了三箭,跌落马背时又骨折了好几处,我已经竭尽全力,可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却不是药石就能管用的
王仲清进士及第,文采斐然,如今尚未展才,将来还有的是他一展宏图的地方,烦请刘御医务必要把他救回来
当杜士仪转身出屋子的时候,长榻上原本躺着毫无动静的王泠然,手指仿佛微微颤动了一下。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四十四章 揽豪俊,阴符枪
杜士仪进云州城的消息并没有封锁,因而,身在公主府的人第一时间得知此事,自是齐齐松了一口大气。尽管云州城多少经过了修缮,又因为固安公主身在此地,给了诸多陆陆续续迁来此地的逃户不少希望,但是,朝廷一直没有派官员来,如今连固安公主都因为马贼劫杀而受伤,所有人的心里都如同压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就连年方十六岁的南八得令后匆匆赶到公主府的议事厅之外时,也免不了带着深深的憧憬和好奇。
见七八个人到了议事厅外,全都是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冠,这才一脸肃然鱼贯入内,他自知身份,只能远远站定,但仍是不由自主伸出脑袋向内张望。议事厅外并未悬着什么竹帘之外遮挡的东西。固安公主为人爽利,最讨厌扭扭捏捏,平日偶有带着亲随护卫在云州城内巡视时,也都高坐马上从不用什么帷帽幂离,故而他对其印象深刻。此刻隔着远远的距离,他看不太清杜士仪的形貌,只觉得一身绯色官衣,气派十足,而声若洪钟的话语传到耳中,也让他振奋不已。
“陛下已经决意复置云州都督府,今以我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先拨以健卒百人。尔等既是贵主亲随,当知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眼下马贼为患,云州不安,贵主既以军法治公主府,如今非常时刻,我自先以军法治云州”杜士仪见下头数人登时哗然,他便平手举起了固安公主的那把乌鞘匕首,见众人立刻鸦雀无声,却也并没有立时开口应诺,原本坐在主位上的他便站了起身来
“当初贵主在奚王牙帐时,李鲁苏率奚族主力远走,牙帐中只余老弱,然三部俟斤突然压境,我应贵主之请,与其联袂赴约,眼见得贵主大弓取叛逆性命,谈笑间,三部俟斤尽皆折服尔等身为部曲,可曾知贵主那是何等飒爽风采?我与贵主曾经同生共死,如今既受天子命为云州长史,又蒙贵主信赖,自会与云州共存亡我再问一次各位,肯助我一臂之力否?”
在场的人中,有当年固安公主从奚王牙帐中带出来的奚族奴隶,也有从最初长安城一直跟着她到奚王牙帐,而后又随侍到了云州的昔日护卫,更有她到了云州城后招揽的落魄豪俊。此刻听到杜士仪追忆往昔,那些经历过三部俟斤围牙帐一役的老人们彼此对视了一眼,终于上前一步单膝跪了下来。
“既是贵主之命,朝廷之任,我等遵从杜长史之命”
三个后来的护卫首领见其他人都俯首领命,犹豫了片刻,最终也上前行礼道:“我等也愿意遵从。”
众人才刚刚应诺下拜,外头便传来了一个冷冽的声音:“贵主有命,若是不从杜长史分派者,杀无赦尔等既然应诺,今后不得阳奉阴违,不得敷衍塞责,不得推诿马虎,否则军法无情”
愕然回头的众人见张耀按剑而立,身后则是十余杀气腾腾的卫士,一时都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固安公主身边的人虽然越来越多,但谁都盖不过张耀这个心腹婢女,而也只有她指挥得动那三十名人称狼卫的精锐卫士。他们或是为固安公主从奴隶提拔上来,或是为固安公主赦免过死罪,或是受过其他恩惠,眼里除了那位贵主,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谁都没想到,刚刚倘若不答应,那就会成为这些人的刀下亡魂
固安公主真的不在乎杜士仪来分权么?
见这些桀骜不驯的!汉子们收摄起了傲气,一时都面露凛然,杜士仪便沉声说道:“先行收拢此前那些哨探,未知敌军动向,不要让他们贸然送死。从即日起,于四面城头布设绊索铃铛,防止有人趁夜越城而入。无我之命,不得擅自出城”
“喏”
随着议事厅中齐声应喏,在堂外远处看着的南八不禁目弛神摇。他出身魏州寻常农家,自幼健壮,和乡间同龄孩子们比斗几乎都是赢面居多,而这些,都是他救下的那个病重老人教授他的呼吸之法,但老人引以为傲的长枪,他却只学了一个皮毛,老人就去世了。当南胜这位昔日杀人避居他乡的远房叔父悄悄回家,说是要去云州投奔固安公主时,他出于好奇和出来闯荡一番的想法,自告奋勇随行,如今终于见到了在家乡不可想象的大场面
眼见得那些以往只能仰视的人一个个退出议事厅,面上仍带着心有余悸的表情,他这才突然想起刚刚是吩咐自己到这里来见人。不知道究竟是谁人要见自己,他心中有几分兴奋,但也有几分不安。直到一个声音传入耳畔,他才立刻回神抬起了头。
“南八何在?”
“在”
南八本能地答了一字,见议事厅前发话的赫然是一身戎装的张耀,想起她刚刚那威风凛凛的样子,即便只是女流,但他却分毫不敢怠慢,大步上前后交手行礼道:“见过张娘子”
“杜长史要见你,进去吧。”张耀上下打量了一番南八,见这少年郎英气勃勃,猜测杜士仪应是路上与其叔父交谈得知了什么,故而要提携其人,倒也并不意外。见南八有些不可置信,她刚刚那冷冰冰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竟是温和地提醒道,“杜长史问什么你就答什么,不要害怕。”
“呃……是”
南八慌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摆脱那震惊和迷糊,响亮答了一句后,便迈过门槛进了议事厅。不止是今天,他多次远远张望过这里,想象过别人站在这里和固安公主商量大事的情形。但眼下换成自己站在下头,上头则是坐着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他不禁心里七上八下。
“你就是南八?”
“是”
“可有学名?”
“回禀杜长史,我家中兄弟众多,父亲出不起供奉请人给我起学名。”
“听说你善于骑射,尤其善于枪法?”
“不敢当杜长史一个善字。骑射八十步之内准头尚可,八十步之外便准头稍差。枪法是幼时师傅教的,但他那时候已经重病,我只学了一个皮毛……”南八说着说着便觉得心虚,声音也不自觉地越来越小,“我本想拜师学武,可家中并无余财,所以我才跟着叔父到云州,想看看能否觅得名师。”
“那么,你是锐意从军?”
“男子汉大丈夫,当然守家卫国,建功立业,马上觅封侯”说到最后,南八嘴里迸出了一句从别人那听来的话,可随即便后悔不迭。他才几斤几两,竟然敢在面前这位名满天下的云州长史面前,吹嘘什么马上觅封侯,这不是让人笑话吗?
“好志气”
南八难以置信地抬起了头,见杜士仪脸上没有讥笑,只有期许,年少的他只觉噌的一下,脸上如同火烧似的,却不是因为惭愧,而是因为激动。他张了张口,讷讷想要说些什么,却只听杜士仪又开口说道:“如今用枪者很少,若你想寻找一位能够指点你枪法的名师,恐怕并不容易。你可识字否?”
问到是否识字,南八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地说道:“只认识……十几个字。”
“从即日起,你便为我之近卫。”见少年郎瞠目结舌,杜士仪便莞尔笑道,“至于识字,我会吩咐我的弟子兼记室陈季珍教导于你。我这里有阴符枪一卷,然是否能融会贯通,却得看你自己的了等你建功立业之时,我会亲自赐你一个学名”
南八本就脸上涨得通红,听到这一连串话,他只觉得整个人都被震懵了。直到肩膀上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耳畔传来一声“还不拜谢”,他方才慌忙倒头就拜道:“谢杜长史,谢杜长史”
见人犹如喝醉了酒似的爬起身,甚至都没注意到身边的张耀,跌跌撞撞出了这议事厅,杜士仪不禁哑然失笑。而张耀见状自也觉得有趣,可她更好奇的是杜士仪答允南八的一卷《阴符枪》:“杜长史,我跟着贵主也听说过不少绝艺之名,怎从没听说过阴符枪?”
你听说过那便是活见鬼了那是明代万历年间王宗岳所著
杜士仪心里如此想,嘴上却打哈哈道:“那是我曾经看过的一卷枪谱,张娘子不信?我可以背几句总诀给你听听,身则高下,手则阴阳,步则左右,眼则八方……”他一口气连诵了六条总诀,见张耀果然被糊弄住了,他不由得在心底叹了一声。
要说这种纸上谈兵的东西,如果没有实践和基础乃至于天分,要想如同武侠小说那些秘籍一般人人皆可练的程度,那是想都不要想了。至于南八究竟有没有这个天赋,阴符枪谱是否能够按图索骥,就只能看南八那师傅给其打的基础如何,然后就得看老天爷的了
把南八的事情暂时丢在脑后,杜士仪便言归正传道:“张娘子,我想问你,放眼这整个云州,就只有城内两千余口,再也没有别的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四十五章 白登山
开元年间,盛世太平,百姓安居乐业,因称开元盛世。这是后世所有史书上对这一时期的总结。
事实上,纵观整个开元,边陲战事不断,内部叛乱不休,而天灾**也从来就没有少过。只不过,和其他时期相比,大多数地方呈现的都是一副盛世景象,大多数百姓都能勉强得一个温饱,这已经是很难得了。然而,在云州这种曾经被朝廷放弃了长达四十年之久的地方,自然就属于例外了。所以,不止是一座云州城中有居民。按照张耀的话,东北的白登山中,就有一座人数达到两三百人的山寨。
只不过,在云州这种地广人稀的地方,所谓山寨,实则不过是聚居着一些背井离乡的百姓。相比云州城中为固安公主招揽的那些人,白登山中这一拨多数都是犯罪逃亡的,抑或是自打云州城破后便迁居于此,中间很有几个身手卓绝之辈。固安公主曾经派人招抚,他们却紧守入山小道闭门不纳,考虑到自己在云州也并未有什么真正的名义,固安公主索性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没有再去派人接触过,可张耀对于这些不识好歹的家伙却深恶痛绝。
“据说这些人中还有当初不满天后暴政,藏身山中的所谓隐士,可如今天后早已作古,贵主以大义相召,他们却拒不从命,此等沽名钓誉之辈着实可恨
当杜士仪带着十余亲随并南八驻马山中小道前,他不禁想起了当初汉时那场著名的白登山之战。那场大战,刘邦率领三十二万汉军追击匈奴,却中了匈奴的诱敌之计,在白登山被匈奴大军围困七天七夜,断水断粮几乎到了绝境,倘若不是陈平献计,说动了阏氏,单于最终罢兵,只怕建国不久的大汉就会面临灭国的危机。而正是白登山之战,使得汉朝在接下来的几十年内不得不休养生息,和亲匈奴。如今昔日的古战场早已不复当年光景,就连凭吊也无从说起
白登山西临御河以及采凉山,两山之间的山坳便是大名鼎鼎的汉白登道的一部分,北魏曾经在此设立关卡,更北面还筑有长城。可以说,和昔日的北魏都城平城,隋时的恒安镇,现在的云州城相比,眼前这座山头中那座依稀可见的木质山寨绝不仅仅是象征性的意义。身处山前,杜士仪目测白登山约摸不到两百丈的高度,心中便有了计较。
这个地方,一定要拿下来
“来者何人?”
随着一声大喝,木门上窜下来一条身形敏捷地大汉。只见他快步上前来,面对这一行坐骑皆雄壮的人,他流露出了深深的警惕之色。这时候,杜士仪右边的赤毕拨马上前,沉声说道:“这是新任云州杜长史”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有些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杜士仪好一会儿,继而便冷笑道:“那又怎样?山高皇帝远,便是云州长史,还能管得着我白登山中不成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尽管杜士仪对这番话并没有多少认同感,但并不妨碍此时此刻他听到赤毕这一声暴喝的时候,露出了微微笑容。
果然,那大汉的气势为之一沮,但很快就恼羞成怒:“朝廷丢了云州的时候,可曾理会过四乡百姓的死活,如今却说要管就来管,哪有这种道理你们如若还不快走,别怪我山中儿郎不客气”
“你说得没错,朝廷是四十余年不曾复置云州,但如今既然起意重建云州城,复置官属,你以为朝廷就会任由这白登山中依旧为尔等盘踞?”杜士仪一面说一面策马上前了一步,不等那大汉开口回答,他便加重了语气说道,“刚刚我这部曲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今日我回去,兴许一时奈何尔等不得,然而明日还会有李长史崔长史卢长史,莫非你们要等到真正被朝廷列名为乱臣贼子,子子孙孙全都是乱臣贼子,这才善罢甘休?”
杜士仪的词锋之利,就连比起那些老一辈的也不逊多让,那大汉尽管识文断字,可常日只和山中那些人,顶多是往来的商队打交道,如何应付得下来?他被杜士仪所言的那种后果说得心头咯噔一下,耳畔又听到了接下来的一句话
“我昨日方至云州履新,今日便前来白登山中招抚尔等。若你不得做主,便带我进山去见能做主的人随行一应护卫部曲,我都可以留在山外,就只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引我如山”
“我岂是无胆之辈”
那大汉一时眉头倒竖,几乎本能地迸出了这么一句话来。可是,真的看见杜士仪一身绯袍排众而出就在眼前,他却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畏缩。固安公主此前招抚并未亲身而至,他把人拒之门外之后,也再没有其他反应,相形之下,面前这年轻人虽然年轻,却自称是什么云州长史,即便不如公主身份尊贵,但到底是朝廷命官他不知道杜士仪出仕多年,又曾经独当一面,那股凌人气势不是等闲人能够匹敌,只觉得不好轻易拒绝,犹豫再三之后,最终一咬牙转身就走。
“你要有胆便随我来只不过,这山路崎岖马匹不能行,你若跟不上我,便怪不得我了”
杜士仪看了一眼左右,见众人虽面露担忧,却都没有开口相劝,他微微一颔首跃下马背,继而便紧跟在了大汉身后。眼看着挡住山路的木门开启,那一前一后两个人影须臾便消失在了视线之中,南八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杜长史这真的不要紧么?若是这山中贼盗生出什么恶意,岂不是……”
“不用担心。”赤毕对年少的南八颇有好感,此刻便笑吟吟地说道,“郎主虽则是胆气卓绝,但也绝不会打没准备的仗。早就有人悄悄潜入白登山中去了。”
刚刚乍入山门,杜士仪便发现了周遭目光虽有敌视,但更多的是好奇和审视。起初现身盘问的大汉仿佛在这些人中很有声望,他随着一路上山,竟是没有一个人上前再次盘问。而正如那大汉所说,这山路确实崎岖不平很是难走,倘若不是他换了一双行动方便的鞋子,本身又体力出众,怕不得早早就被人丢下了老远。那大汉每每走过一段难走的路时,还会回头看上他一眼,发现他依旧紧跟,便会露出懊恼的表情,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对方眼神中也透着意
这一路闷头不说话地登山,足足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他们方才来到了山中营寨。巨木建造的围栏之内,便是一座座依山或是于脆依树而建的木屋,其中走动的既有老弱,也有青壮,见到杜士仪时,大多数人都好奇地停下步子端详。而大汉一直把杜士仪带到了一座看似和别的木屋别无二致的屋子面前,在门前站定说道:“阿爷,外头来了一位云州杜长史,说是要见你”
足足好一会儿,里头方才传来了一声长叹:“多少年没听到过云州长史这个官名了?老朽腿脚不便,杜长史可登门直入与我说话否?”
“自无不可。”
那大汉不料想自家父亲竟然肯直接见杜士仪,诧异地挑了挑眉后,见杜士仪答应了,他想了想便上前开门,但等到杜士仪一进去,他也自个跟了进去,毫不客气地在父亲下首盘膝坐下了。而杜士仪在微微眯起眼睛适应了室内外的光线变化之后,便看到了主位那张矮木榻上坐着的老人。只见其须发几乎一片银白,面上除却刀刻一般的皱纹,还有一条从左到右,几乎横贯整个面部的狰狞伤口,看上去异常可怖。
那老者也同样在细细观察杜士仪,待发现其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面上不禁露出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口气也冷淡了下来:“云州好歹也是下都督府,长史位在从五品上,杜长史还真是年少有为啊”
从对方口气中,杜士仪知道这竟然是一个熟知朝廷官阶的人,当即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年十七而状头登科,进士及第,奉旨观风北地,足迹从太原府一直到幽州,曾经和固安公主在奚王牙帐力拒奚族三部兵马,回朝之后举知合孙吴科第一,因拜万年尉,而后升门下省左拾遗,进丽正书院修书,又出为成都令,先后判成都两税使及茶引司事,又授殿中侍御史,转中书省右补阙,如今出为云州长史,判都督事,借绯服银鱼,老丈还觉得我资历不足否?”
对这种长居山中的老者,资历也是一种震慑
那老者本是因杜士仪的年纪而生出了这云州长史名不副实之叹,可听到杜士仪报出这一连串履历,发觉这已经是杜士仪的第六任官,他面上的轻视之色尽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凝重:“敢问杜长史可是京兆杜陵杜十九郎?”
“正是。”
得到了这肯定的答复,那老者方才露出了振奋欣然之色:“请恕老朽不识风流人物京兆杜陵杜十九郎之名,老朽虽居于白登山中,却也听说过一二。敢问杜长史此来云州,随员几何,兵员几何?”
“兵员不过一百,随员不过录事参军一人,如今还在朔州尚未启程。”不等那老者开口,杜士仪便直截了当地说道,“观之老丈,似是不仅仅识文断字,应是明理识大体的人。今容我再问一句,雪中送炭与锦上添花,孰轻孰重?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四十六章 利害之下的决断
年二十出头愤而隐居白登山,如今已经四十余年,自己垂垂老矣将近七旬,子子孙孙在这白登山中繁衍生息,再加上陆陆续续在此安居乐业的其他人,老者何尝不想就此回归中原?然而,从高宗到武后,再到中宗睿宗,当今天子李隆基,四十余年中,大唐江山经历了一阵又一阵腥风血雨,再加上父亲当年沉冤未雪,如今家乡父老恐怕都早已忘记当年那位曾经独当一面的才俊了,担负着这里几百条性命的他又怎敢轻举妄动?
所以,听说杜士仪此来竟不过属官一人,健卒上百的他,原本再次陷入了深深的失望,可听得杜士仪最后一句话,他不禁心中一动,想了想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老朽年事已高,免不了昏聩,愿闻其详。”
见一旁那中年汉子只是皱眉却不做声,杜士仪却并不回答,而是突然反问道:“我甫一至白登山便通名道姓,而老丈父子却都不曾道出姓氏名讳,这未免有失待客之道。我杜十九不想和藏头露尾之辈剖心置腹”
此话一出,那大汉登时大怒:“谁是藏头露尾之辈?我祖父曾经官居岚州刺史,为国死难,可朝廷非但不抚恤忠良,甚至以我祖父为败军之将,夺其秩位,让我子孙后人尽皆寒心你以为我们是想住在这白登山中?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自己的血海深仇?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没有体会过冬天大雪封山,冷彻心扉的痛苦?哪一个住在这里的人不想回归中原,可天下之大,没有我们容身之处你既然不想剖心置腹,那你走,立时就给我下山去”
“八郎,你给我住口”老者见儿子竟然掀开了自己这一家人的底细,甚至于在杜士仪面前咆哮了起来,他登时嘴角抽搐,突然暴怒大喝了一声。见儿子满脸忿然地站起身来,就这么甩手出了门,他方才脸色复杂地摇头叹道,“杜长史,犬子虽则冲动,但所言却也是老朽多年来的心结所在。”
“永淳元年那一战,我也曾听说过。”杜士仪坐直了身子,诚恳地说道,“那时候骨咄禄势大,自立为可汗,先攻并州,而后杀岚州刺史王德茂,分掠定州,北平刺史霍王元轨将其击退。而后他又率兵攻妫州,围单于都护府,杀司马张行师;攻蔚州,杀刺史李思俭;执丰州都督崔知辩。至于这云州,则是其弟默啜攻破。尽管朝廷诏程务挺程大将军备边,但对战殁的人却恩赏抚恤不一。既然刚刚令郎说岚州刺史便是他的祖父,老丈应是岚州王使君之子,我说得没错吧?”
当年的战事,杜士仪做足了功课,一番话听得老者眼圈渐红。最终,他微微点头道:“没错,我便是岚州刺史王德茂的三子王培义,可怜先父和二位兄长全都在岚州城破之际战殁,可最终却因为家叔在朝为天后不喜,而后罢黜死在路上,以至于父兄战殁却并未得到任何抚恤。我一怒之下,便带着妻儿部曲隐居山间,而后因为朝中动荡,投奔此地的人越来越多,而河北英杰得罪了当地豪户的,也多投来此地,故方才有如今的规模。”
“忠臣烈士之后,如今却困居这汉与匈奴曾经连番剧战的白登山,实在可嗟可叹。”杜士仪嘴里这么说,眼睛却没有放过王培义的神情变化,突然词锋一转道,“王公可知道,我之前在山下与令郎说过什么话?”
见王培义面露犹疑,他将此前乱臣贼子那番话复述了一遍,眼看其神色大变,他方才重若千钧地说道:“我知道,老丈心头放不下当年王使君战殁却不得追封优恤的心结,然如今你想要当今圣人重提旧事,还令尊一个清白,那么,我不妨问一句,令尊诚然战殁忠烈,尔父子二人于国有何微功否?陛下登基以来,确实曾经再次下诏求当年蒙冤的贤良忠烈之后,但是,却也并非任凭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其中那些冒封的宗室就是流的流,贬的贬。令尊战殁之事虽则毫无疑问,但他能得追封,避居白登山多年,即便盗匪之事只是针对那些外族人,可终究于国无益的尔父子,在圣人心中又会得什么评判?”
“这……”王培义二十出头便隐居在这冬日苦寒的白登山,外间消息尽管还会听说过一星半点,但哪里说得上对当今天子有什么了解?当杜士仪说起当初他的恩师卢鸿应召到洛阳面圣时,曾经在御前的一番答问,意识到天子对于避而不仕的人并没有什么好观感,王培义只觉得后背心渐渐有些出汗。
卢鸿尚且因材施教,带出了那么些弟子,可他呢?
他竭尽最后一点镇定,勉强笑道:“杜长史的意思是,陛下对不能为国尽忠的人不以为然,眼下不能为先父上书求抚恤追封?”
“令尊忠臣烈士,我可以上书,然则,若是尔等仍然避居在这白登山,那么,陛下追封之后,其他恩惠恐怕只会惠及令尊原籍的其他晚辈,哪怕支脉已远所谓优抚,圣人优抚的是那些愿意效仿令尊为家国为朝廷出力,而不是独善其身的人”
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站起身来,淡淡地拱了拱手:“于圣人如此,于我也是如此如今云州正在用人之际,倘使不能为我所用,反而还要平添掣肘,那便恕我上书言事之际,将此间情形如实上奏了要知道,虽说云州都督府属官不全,但陛下许我于当地临机辟署,事后按功呈报”
当杜士仪转身出门,眼见得那阳光照在了那一身刺眼的大红官衣上,王培义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当年为刺史时,如此一身大红官服的情景。父亲浴血死在城头,他从死人堆里逃出生天,在白登山这种地方苦苦煎熬,一直到今天,难道真的要把子子孙孙都丢在这种荒僻的地方?四十余年了,整整四十余年了,朝廷甚至都起意要收回云州,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难不成他就一直逃避下去?
“阿爷,那个只会嘴皮子功夫的什么长史终于走了我让人带他下山,下次绝不放他再上山,阿爷你就放心吧”
不多时,之前那中年大汉气咻咻地进了门。他是王培义的长子王芳烈,当初取名字的时候,王培义便是想到英年早逝的父亲,故而取了流芳千古的芳字,忠臣烈士的烈字。至于排行,取的都是族中排行,他何尝不想重归故里?可如今见长子那粗豪犹似山野粗汉的言行举止,王培义终于下定了决心。
“你给我住口”见长子为之大愕,王培义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立时去追上杜长史,言说我王氏满门忠烈,自当为国为云州效犬马之劳。如今杜长史奉旨判云中都督事,我便遣你及山中健儿二十人,随侍左右,牵马执蹬,听候调遣”
“什么,阿爷,你竟然要我听那乳臭小儿的调遣?我不去”
“你若是不去,从今往后,我就没你这个儿子我到时候祭告了你祖父,就将你族谱除名”
王芳烈简直以为父亲是疯了。他怎么都想不通,杜士仪才和父亲交谈了多久,这就能够让最是固执的父亲改变了主意。他一时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头青筋都禁不住爆了出来,最终怒不可遏地说:“阿爷,你这是失心疯了他给了你什么承诺”
“什么承诺?他给了你阿爷我最想要的东西,提请朝廷追封你的祖父,然后优抚王氏子弟你想在这白登山中一辈子,你问过你的兄弟你的子侄们是否愿意?你若是不愿意,叫你的弟弟他们来”
“他竟然答应了这个?”王芳烈心头的怒火猛然之间消解了一多半,但还是有些不相信地说,“他年纪轻轻,若真的有那般本事,怎么会到云州来?”
“无知正因为云州复置关乎重大,方才派他这样年轻却又有实绩的人来。杜十九郎开元八年状头及第,如今不过是开元十六年,短短八年间便已经是第六任官,此等资历便是那些名相也难能企及。宁负白头翁,莫欺少年穷,更何况他是少年得志你转告他,我不但派你等随从,这白登山地势险要,而且距离白登道不远,我愿意合这数百儿郎之力,为云州东部屏障。八郎,我再问一句,你可随从他下山否?”
“我”王芳烈犹豫再三,最终把心一横道,“好,去就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欺世盗名之辈要是他敢虚言诓骗,我立马带人回来阿爷,我先去挑人”
眼见王芳烈风风火火地转身出了门去,王培义方才闭上眼睛长长吐出一口气。正如杜士仪刚刚所说的,骨咄禄兵锋最强大的时候,整个河东河北几乎都陷入了战火。父亲王德茂被杀,单于都护府司马张行师被杀,蔚州刺史李思俭被杀,丰州都督崔知辩被擒……从高宗末年到武后年间,对外战事几乎都是败绩居多,处处狼烟,处处战火,而架不住的是武后对于武将的疑忌之心极盛,从程务挺到黑齿常之,一个接一个被重用,立功,然后被诛,朝中文官亦是朝不保夕。
所以,他信不过朝廷,实在是信不过可现如今云州重归大唐之际,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当杜士仪已经下山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背后传来了连声呼唤。一转头,他就只见起头那大汉带着一行人健步如飞地追了下来,到他面前时摆了摆手吩咐之前那向导先行归山寨,随即就冷淡地拱了拱手道:“某家王芳烈,奉家父之命,带二十健儿护送杜长史回云州,并在帐下听候调遣家父还说,白登山中这数百人,愿为云州屏障”
第五百四十七章 诱敌之计
以利害动之,杜士仪笃定王培义必然会做出合乎逻辑的选择,此刻见王芳烈满脸不情愿地说出这么一番话,他不禁微微一笑。
云州去白登山不远,更何况我自有随从,不用偏劳了。
王芳烈不料想杜士仪竟然得了便宜还卖乖,登时勃然大怒。可还不等他开口一泄心头激愤,杜士仪便又接着说道:若是真的诚心诚意相送,只要有尊驾一人便行了。如何,王郎君可敢和我到云州一行
去就去,不过是区区云州,难道还是龙潭虎穴不成
王芳烈本就好强争胜,此刻立时想都不想地答应了下来。然而,把其他人都打发了回去之后,当到山脚下那座封住了上山路途的大门之际,他举目眺望杜士仪那些远远等候的随从,突然用挑衅的语气问道:杜长史刚刚在家父面前侃侃而谈,甚至语多不逊,难道便以为我白登山无人你就不曾想过,倘使我就此把你留在白登山,那结果会如何
你可以试一试,但那样做的结果只有两个,一是白登山上那座已经存在了四十余年的山寨被连根拔起,二是你们就此流亡异域投靠突厥,亦或是奚族契丹。杜士仪见王芳烈再次气急败坏,拳头甚至捏紧得咔咔作响,他便仿佛没看见似的,又用若无其事的语气说道,更何况,你真以为你能够把我留在白登山
王芳烈正要反唇相讥,可就在这时候,他只觉得背后一凉,紧跟着眼睛就看见一道寒光横在了自己的面前。他不可思议地微微转动了一下脑袋,发现自己身侧赫然是一个身材魁梧的灰衣年轻人,此刻面对自己的目光,那持刀架在他肩膀上的手甚至丝毫没有任何颤动,他不禁为之大震。这时候,眼见得山门那边的守卫人等都慌忙迎了上来,他本想呼救,可出于自尊心,还有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缘故,他不禁咬咬牙大喝了一声。
都给我退回去开山门
发现山门徐徐打开,杜士仪对罗盈赞赏地竖起了大拇指,旋即就走在了前头。等到赤毕等人全都迎了上来,而王芳烈则是面sè晦涩,他方才转头对那些想要上来救人,却又心存顾忌的守卫说道:回复王公,之前我说的话,还请他好好考虑。他之公子,我先带回云州,自当视其为座上嘉宾
父亲都已经答应了让他亲自带人护送杜士仪回云州,如今临到山门前,杜士仪还来这么一套,算什么意思
只觉得整个脑袋都是糊涂的王芳烈挣扎再三,由着那个神出鬼没突然拿下他的年轻人押着自己上了一匹双鞍马。他本打算在路上问些什么,可身后那人就仿佛哑巴似的不言不语,让他又是懊恼又是后悔。这种心绪一直持续到进了云州城,眼见得大路两边的百姓全都朝他们这些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其中瞩目的焦点就是自始至终架在他脖子上的那把刀,等进了公主府后,见杜士仪利落地一跃下马,他终于忍不住咆哮了起来。
杜长史,你究竟想要怎样
罗盈,揪着他,我们去见贵主
王芳烈恼羞成怒,哪肯轻易就范,可谁曾想罗盈对着他的脑后就是一下,他一时头晕眼花,对方却轻轻松松提着他的领子把他拽下了马来。狼狈不堪的他直到被人硬生生拖进了后院的一间屋子,方才再次回过神来,厉声喝道:杜长史,你把我阿爷一片好心当成了驴肝肺不成我阿爷已经愿意和云州共进退,你来这一套,不怕我阿爷寒了心我还有两个弟弟,就算你拿着我为人质,我阿爷也不会对你言听计从,你到底想干什么
令尊深明大义,我着实钦佩。只可惜,他这决断来得太晚了一些。见王芳烈气咻咻地要说话,杜士仪示意罗盈松开手,这才笑吟吟地说道,我的意思是,我前去白登山,本就不是要他第一时间易帜服从云州都督府的号令,而是希望他配合我的诱敌之计。白登山也好,云州城也罢,全都是人员混杂,难以保证消息不会泄露,他不是在我和他面谈时痛下决心,而是其后再派你相从。为了演一场好戏给别人看看,我也只能委屈一下王公子了。
王芳烈虽然xg子暴躁,可也不是傻瓜,此时此刻细细品味杜士仪的言外之音,他隐约明白了什么。用手捂着生疼的后颈,又恶狠狠地瞪了罗盈一眼,他这才皱着眉头问道:你是想让别人以为,你去白登山招抚失败,然后用计擒了我回云州,以此来要挟我阿爷杜长史,你怎么就能确定我阿爷不会信以为真,要是那样,岂不是弄巧成拙
你阿爷是一等一的聪明人,应该不至于如此。更何况,我如今新到云州,与其放着一股人员不清来历不明的马贼在云州境内流窜,只能冒点风险了说到这里,杜士仪便看着罗盈说道,也好向王公子介绍一下,这是我一个好友,学艺自嵩山少林寺,曾从张燕公平河西,屡立功勋的原麟州镇将罗盈,他的妻子,便是剑舞天下无双的公孙大家高足。你虽是一门忠烈,家学渊源,不过有心算无心败在他手中,也没什么好遗憾的。你安心在公主府住两ri,很快就会有消息的。
罗盈有些不好意思地对王芳烈拱了拱手表示歉意,见这中年大个子满脸被气疯了的表情,他赶紧跟在杜士仪背后溜之大吉。到了门外,他见赤毕已经等在了那里,等他们一出来就如同一尊门神似的上前守着,他想起杜士仪刚刚介绍时说自己是友人,心里又是激动,又有些不安。
杜长史,这样真的不要紧么因为你之前说过,按你指令动手,但不要说话,这位王公子会不会怀恨在心
他如何去想我管不着,要紧的是他父亲。我当然不会寄希望于别人心领神会,罗盈,待会儿还要辛苦你跑一趟白登山送信,不过千万多加小心。
杜士仪对罗盈笑了笑,转身往外走。可走了几步发现没人跟上来,他不禁有些诧异地回过了头,却只见罗盈犹豫了好一会儿,这才快走两步追上了他,却是面露赧颜地问道:杜长史,你真的当我是朋友么我之前不辞而别,又几年没半点音信,甚至还拐走了岳娘子
见其说着说着就耷拉下了脑袋,满脸的惭愧,杜士仪忍不住又想起了当年那个可爱的光头小和尚。只不过,如今罗盈比自己还高小半个头,人亦是魁梧壮健,头发亦是浓密黑亮,再想摸头,也找不到昔ri感觉了。于是,他便只能退而求其次,在那结实的胳膊上狠狠来了一拳,见其仿佛根本没感觉到似的,他只能叹了一口气说道:当初从同罗部到奚王牙帐,我们不是同舟共济了两回除非你不把我当成朋友,否则废话少说对了,以后不要叫什么杜长史,你比我小,叫阿兄,抑或者是叫十九兄,走了,跟我去书斋
喉头梗着千言万语,但看着杜士仪那背影,罗盈最终只迸出了一个字:是
白登山半山腰的山寨之中,当王培义接过去而复返的罗盈呈递上来的杜士仪亲笔信,确认竹筒上的封泥和印章完好无损,并无被人拆看的痕迹之后,他方才将其拆开,取出那一卷纸后细细看了好几遍,确定自己完全没有领会错其中的意思,他在暗地舒了一口气的同时,立刻换了一副疾言厉sè的表情。
好,好我待杜长史如上宾,甚至派长子护送下山,没想到他便是用如此诡谲伎俩对付我的诚意从今往后,云州是云州,白登山是白登山,再也没有任何干系我便当没有那长子,他不用费心想着如何拿人挟制于我了来人,送客,看在两国交兵不斩来使的份上,我今ri不为难你,但若是你ri后再出现在白登山,杀无赦
等到那个信使被人像看押犯人似的送了下山去,王培义方才吩咐人叫来了自己的另两个儿子,又让心腹在外头看守。见他们全都是满脸的义愤填膺,仿佛只要自己说一句话,就会立刻冲去云州城把王芳烈给救出来,他暗叹杜士仪分明比他这三个儿子都年轻,却偏偏能够想出如此计策来。斟酌片刻,他就索xg把杜士仪的信给了两人看,见两人传看之后,一个惊呼,一个瞠目结舌,他方才冷笑了一声。
都好好学学,何谓诱敌之计立刻在山寨中放出消息去,就说三天之后,我要夜袭云州,救回你们的兄长如若此战如这位杜长史所想,我们总算有一份进身之礼送上,今后也就名正言顺了
无论是云州城,还是白登山中,新任云州长史直接把白登山中那位王氏少主给裹挟了回来的事,一时被传得沸沸扬扬。这天傍晚,当几路探子匆匆回来,将如此消息呈报给了自家首领的时候,因为已经从白登山山寨中得知了三ri后夜袭的消息,那髭须大汉登时哈哈大笑。
都说这杜十九何等厉害,我看是读书读傻了也罢也罢,趁着白登山中那伙家伙倾巢而出的机会,我们跟着趁乱杀进云州城,烧了那座公主府,给那杜十九一个下马威如今大唐西线还有吐蕃人虎视眈眈,朔方那边的突厥人也绝非好捏的软柿子,他们不可能把太多人力物力投入这云州区区边陲之地这一仗所得,你们全都可以自己收进腰包。此次全部人马尽皆进发,届时一击则去,留下证物,这一回李鲁苏就是不想背黑锅也不行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覆灭
午夜时分,云州城已经陷入了一片寂静。自打新任云州长史杜士仪上任以来,采取的是比平ri更加严厉的宵禁政策,这时分站在城头上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满城除却一处仿佛是豪宅的建筑之外,再无半点灯火。城头上,轮值的兵卒们虽是来回巡视着,但几个人都打着呵欠无jg打采。在城外的城墙下方,甚至能听到上头隐隐传来的说话声,显然是在议论新到任的杜士仪。
这位杜长史还真是胆大,竟然把白登山那位少主给硬绑了来。
什么胆大,他这简直是胡闹白登山中那些人岂是好惹的这些家伙曾经深入突厥腹地劫过一拨马贼,据说人杀光了货劫光了,没留下半点痕迹,这样的杀神岂是能惹的
少在背后说闲话。贵主相信他,他又是朝廷委任的命官,我们还能怎么着听命行事,只希望白登山那边不要狗急跳墙就好
当这些议论声渐渐轻下来后不多久,几架轻巧的云梯寂静无声地搭上了城头,很快,十余个敏捷的人影翻上了城墙,随着上头几个微不可闻的呻吟惨叫和重物坠地声,须臾四面又陷入了一片寂静。不多时,更多人影悄然跃上了城墙,荸荸地消失在了夜sè之中,很快,城门赫然洞开。而大约盏茶功夫,城内就传来了阵阵喊杀声和兵刃交击声,当又过了一刻钟之后,尾随其后的又一拨近两百余人悄然闯入了云州城时,就只见不远处火光熊熊,分明已经战事正酣。
白登山的人果然是攻入云州来救人了髭须大汉喜上眉梢,一摆手便沉声吩咐道,跟上这些人,中原人有一句话叫做浑水摸鱼,今天我们就把这云州城搅一个天翻地覆
夜sè中的马贼们并没有高声应答,但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兴奋难以自抑的表情。云州修缮未久,城墙不高,城内里坊也不甚整齐,他们又有内应打探清楚了地形,可终究在城中骑战不便,夜战更难,再加上今夜不在于杀敌多少,而在于趁乱劫掠,嫁祸于人,马贼们的坐骑都留在了城外由专人看守,甚至马嘴都上了衔条,就是为了保持安静。
此刻,一行人在漆黑的大街上飞快地朝着公主府进发,耳听得喊杀声越来越近,四处有不少屋子仿佛已经透出了被烧着的火光,领头的髭须大汉自是越来越兴奋,就当他捏紧了手中的钢刀,幻想着届时两军混战,他这一支奇兵从天而降的一幕时,漆黑的街道上突然一下子骤放光明,四周围也不知道亮起了多少火炬,旋即便是无数破空疾响。眼见一阵箭雨倾泻而下,髭须大汉的笑容几乎顷刻间僵在脸上。
他几乎本能地伏地打滚,随即将一把刀在身前舞得水泼不进,可如他这种反应迅疾的人终究只是半数,再加上一下子从暗到明的变化,以及心理上的猝不及防,这一轮箭雨过后,地上留下的尸体固然只有五六具,可身上中箭受伤的人却很不少。而此时此刻,不远处赫然又传来了一个声音。
第二轮,放
不行,若是这样下去,会被死死压制在这小巷中,翻墙,分头走
髭须大汉此话一出,自己就根本不顾手下,直接翻过一旁的墙头,闯入了旁边的民宅。然而,和他想象中可以由此闯入屋子,再由他路逃窜不同,院子中已经有三个健卒严阵以待,一见他落地便围杀了上来。面对这种局面,髭须大汉哪里不知道自己当了这么多年马贼,这次是被人耍得团团转,几乎恨得牙痒痒的。他本是骁勇之辈,此刻狠下心来,便破釜沉舟杀上了前,可就在他砍翻其中一人,凶神恶煞地冲着另两人扑了上去的时候,他却只见两人从各自为战变成了彼此配合,嘴里含着的竹哨也发出了尖锐的声音。
莫非是在呼叫援兵
髭须大汉再不敢恋战,逼退两人便往屋子退去,可让他又惊又怒的是,那屋子的门窗竟然被人用木条钉死,他猛踹猛砍也不见半点松动,只能无奈反身再去翻跃一旁的矮墙,可他才刚刚一蹬上了墙头,便只见一个长条黑影当头落下。千钧一发之际,他猛然提刀挡格,可那一棍凌空下击的力道实在太大,他虎口巨震的同时,整个人也为之跌落地面。尽管他只是一触地便一滚逃开,但那凌厉的棍风仍是让他好一阵战栗,回过神时便发现,除了那个持棍的年轻人,刚刚自己砍翻的那健卒和剩余两人竟是都不见了。
一对一的局面让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可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错得实在离谱。尽管只是一根齐眉棍,但那青年使得出神入化,不但他纵横东北少人能敌的刀法处处受克制,而且随着战局的逐渐拉长,他因为忧心退路,竟是越来越捉襟见肘。当外间传来了阵阵欢呼呐喊,分明表示战局已定时,他终于痛下决心,拼着右臂上被那齐眉棍扫了重重一下,几乎仿佛连骨头都裂了,却成功争取到了一个撤退的机会。
然而,就在他翻越一处墙头悄然落地的时候,却发现不远处已经有众多兵卒蜂拥而至。就这么一失神间,他只见面前一点锋芒从下头猛然弹起,直直地扎入了他的右胁。惨呼一声的他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紧跟着左腿亦是传来了一阵剧痛,一时忍不住单膝跪地。当那一点锋芒倏然收起,看见身侧不远y影处那持枪而立的人赫然是一个年方十六七岁的少年郎时,他终于禁不住这一晚上的连番打击,脑袋一歪昏死了过去。
罗盈从墙头落下的时候,发现这里的战斗已经结束,刚刚那个自己费尽力气方才打伤了的髭须大汉已经浑身是血地躺在了地上,他不禁诧异地看了一眼那持枪而立的少年,记起这便是杜士仪刚到云州的那一天,从固安公主那儿要来放在身边的近卫南八。不等他开口,南八便持枪拱了拱手。
多亏罗将军把他打怕了,我这才能够趁势偷袭拿下了他。
这家伙太滑溜,我没能留下他,这是南小弟的功劳。
罗盈哪里会和人抢功,连忙摆了摆手。两人还在这里客气个没完,不远处的健卒中间,却有人高声叫道:杜长史有命,若有活口,一律押解到公主府
听到活口两个字,相互谦让的两个人方才回过神,罗盈先行上去查看那髭须大汉的伤势,见其流血过多,已经陷入了半昏迷,这些年也不知道经历过多少生死厮杀的他连忙撕下了对方的衣裳,做了简单的包扎,又上了些金创药做紧急止血,而后将人手脚捆了个结实,这才二话不说地把人扛在了肩上。一旁的南八看着这一幕,简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忙持枪跟在了后头。等他们俩一前一后终于来到了公主府门前时,却只见这里点开了一排火炬,照shè得四下无比亮堂。
此时此刻,赤毕jg神奕奕地上前禀报道:白登山中人出城包抄,这些马贼留在城外接应的人无一漏网。白登山命人呈报,所得马匹二百余匹,均是良驹
之所以人才百余人,马却超过两百余匹,便是因为这些马贼习惯于跑路,人人都是两匹马的标准配备。而且相比拉车和运货的驽马,这些良马都是相当不错的品种,一匹马五十贯不在话下。也就是说,单单这两百多匹马,卖掉所得便超过万贯
杜士仪心里很清楚,王培义不是不能昧下这一笔额外的收入,之所以如实报上来,不过是为了示好。因此,他点了点头,再次问了今夜死伤,当得知如此布置周密的埋伏,仍然死了八人,伤了二三十人之后,他不禁轻轻吸了一口
所得一半马匹拨给白登山的人。另外,今夜死者每人抚恤三万钱贯,兄弟子侄选一人为云州都督府近卫。伤者每人抚恤一万钱,官给治伤,伤愈之后,可入都督府效力。即ri起,云州都督府募兵,愿效力军前者,其家人终身免租役今夜奋力杀敌者,以斩首记功,其余各赏一万钱贯
挟今夜大胜之势宣布了这么一件事,而且赏格丰厚,平ri里是想都不敢想的,一时下头被临时调集来的一百五十余人自然欢呼雷动。因此,当杜士仪吩咐打扫战场,安抚全城,人人应诺没有丝毫违逆。当杜士仪回转身进了公主府,进了固安公主寝堂之后,面对这位阿姊喜悦的目光,他便笑着说道:终于报了阿姊被人劫杀的一箭之仇所幸此次还拿有活口,能够细细审问幕后主使
你的诱敌之计奏效,初来云州这第一把火烧得人人服气,那就行了,至于是不是拿到主使,那不重要。固安公主示意杜士仪坐下,这才问道,刚刚张耀进来说了你的重赏令,你初到云州,非赏罚分明,不能服众,这固然没错。可你如此措置,只会让人人都锐意从军,可这样一来,城中军民失衡,ri后粮食从何供给等到迁徙的人大肆涌入,粮食可就吃紧,今年就算赶得上播种,秋收却难。
阿姊的担心我知道。如今聚于云州的这些人,多数有足够的自保之力,这些健勇用来补充兵员最是合适,至于粮食之事,一年之内,怕还是要靠外部输入。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四十九章 禁卒闹事,神龙现身
一夜的厮杀,当寻常百姓大清早打开门,看见街道上残存的一处处血迹时,无不心惊肉跳。然而,沿街敲锣打鼓,高声嚷嚷着昨夜来犯马贼已然全歼的声音,却让人们刚刚提起的心复又放了下来。尽管有人不相信,可云州四处城门上方悬挂着一个个狰狞可怖的人头,有心人东西南北转了一圈数下来,竟是整整八十联想到此前据说固安公主遭袭之际,传言道是马贼只有约摸百余人,城中上下顿时陷入了一片欢腾。
不过,有人高兴,也有人不高兴。这其中,跟着杜士仪从京城过来的北门禁军中精选出来的健卒,便是最最恼火的。自打进了云州城,履新的杜士仪就仿佛把他们忘记了似的,只让人安排了他们的食宿,再也没有见过他们一次。就连昨晚这么大的事情,他们在事先竟是一丁点都不知道。四个王毛仲悄悄安排在其中的钉子彼此碰头一合计,全都是一筹莫展,最后便有人突然轻咦了一
“对了,你们有没有发觉,咱们这次的人当中,大多都是葛大将军挑选出来的,而陈大将军那里出了十几二十个人,其中有几个人自成体系,从路上一直到现在,都从来不和咱们搭话,而且看上去也面生得很。”
这人起了个头,其他三人也都觉得有些纳闷。攒眉苦思了一会,其中那个容长脸的便若有所思地说道:“那会儿我偷偷瞧了一眼,有一个很少和人照面,但看着极其年轻,我恍惚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真要是贵人,怎会到云州这种地方来?再说了,圣人防着宗室们和防贼似的,绝不会是宗室中人。不过,陈大将军为人谨慎,说不定这几个人另有目的,总之,凡事避着他们一些,免得回头给王大将军惹上麻烦。”
背地里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要是在京城还得提防隔墙有耳,但在云州这种天高皇帝远的地方,众人就全无心理负担了,当即一阵哄笑,很快就略过了这一茬。然而,王毛仲吩咐的任务倘若完不成,他们全都没法回去交差,因此头碰头地一合计,四个人终于商量出了一个办法。
他们可不是寻常阿猫阿狗,乃是北门禁军,天子近卫跟着杜士仪跑到云州来,这就已经够委屈了,关键时刻还被人撂在一边,眼看人家又是重赏又是建功,他们却连口汤头都喝不着,想来忍无可忍的人应该多得很于脆煽动了人齐齐去闹事,这样一来,杜士仪可就没办法继续于晾着他们了
说做就做,四人分头去自己认识或是相熟的人那儿舌粲莲花地一说,很快便引来了相当的共鸣。最后,整整一百名健卒竟是到齐了八十余人。这一大堆人往公主府门前一站,旌旗招展甲胄鲜亮,自然而然显得气势汹汹。这时候,起头去游说发动的四个人已经隐藏在了幕后,而出面的正是有正八品司戈的官衔,名义上是这百人之首的窦德武。
尽管出自窦氏,但三代之内没出过什么显宦,自己以勋官子弟入仕,如今四十出头也不过是正八品上的司戈,窦德武本没有多少雄心,此来云州也是打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主意。可是,杜士仪这样明显冷落他们的做法,让他的心里也大为不满,眼见着属下们也都忍不下去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当他死板着一张脸把求见杜士仪的话对门上说了出去之后,他心里就隐隐之间有些后悔了。
那杜十九可不是好惹的,入仕这许多年拉下马的对手且不说,此次一条诱敌之计一晚上就杀了那么多马贼,如今悬首城门的脑袋尚未风于,他这带头一闹,会不会被成为杀鸡儆猴的那个人?
可再后悔,他到这时节也只能硬挺着。好在他只等候了不多久,里头竟然不是召见,而是一身大红官服的杜士仪亲自出来。面对这情形,他心下稍安,行了个军礼后便沉声说道:“杜长史,我等应命扈从来到云州,也已经好几天了,可杜长史只命人安排我等食宿,却绝口不提其他安置,甚至于都不曾再见过我等一面。昨夜马贼夜袭,我等也并未受命出击,莫非杜长史是信不过我们不成?”
窦德武到底是老油子,一开口就直接扣上了一个信不过的大帽子,立时激起了后头众人的共鸣,一时喧哗不止。而杜士仪并没有急着开口,眼见窦德武转身举手示意肃静,可却好一会儿都没能弹压下这些人,他心里就有了数目。等到人群终于安静了下来,他方才开了口。
“之前固安公主遭袭,我担心云州境内不宁,这才请陛下拨了你们这一百人给我。可各位既然是北门禁军,职责是天子戍卫,而非我的护卫,我自然不好轻易调拨,故而到了云州城之后,便请贵主派人安排了你们的食宿。这不是信不信得过的问题,而是你们对云州城内的情形不熟悉,对于云州城外的地形也不熟悉,与其作为先锋,还是作为后备更合适。如今马贼既然已经全数被歼,贵主说了,她的护卫已经绰绰有余,所以,我在报捷时已经请命,各位不日就可回归长安了。”
此话一出,上下顿时一片哗然。平心而论,对于要前往离开长安足有将近两千里的云州,大多数人都是心里不乐意,但君命难违,他们只能从命。可是,昨晚上就那么一场仗,杜士仪那出手大方的战功加打赏的双重犒劳实在是打动了他们。天子禁卫的名头不过是好听,平日里逢年过节有些犒赏,但要往上爬却难如登天。于是,也不知道谁嚷嚷了一声,抗议声此起彼伏。
见此情景,之前还密商过的四个人自然在人群中煽风点火。谁知道顷刻之间,刚刚和颜悦色仿佛很好说话的杜士仪,突然就沉下了脸。
“陛下既是令尔等扈从我来云州,我如今所言便是军令。军令如山,尔等是想要哗变不成?”
这重若千钧的一句话让人群为之暂时息声,就连同样心中不高兴的窦德武,见街道两侧已然被全副武装的兵卒给封堵了,也不禁闭上了嘴。就在这时候,鸦雀无声的人群中突然又传来了一声愤愤的叫嚷。
“杜长史这是厚此薄彼,瞧不起咱们北门禁军”
“喧哗者出列”
杜士仪早就预料到,倘若自己让李隆基派健卒扈从,那这些人当中必然会被人掺沙子,尤其是对北门禁军极有影响力的王毛仲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此时此刻,他重重喝了一声后,见人群中传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却没人站出来承认,他便冷笑道,“北门禁军曾经随陛下平乱,立下过汗马功劳,此威名天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今却掺入了几粒四处串联闹事的老鼠屎,以为我不知道不成?我杜十九眼睛里,从来揉不得沙子”
杜士仪一下子把话说到了这份上,刚刚自以为聪明四下煽风点火的四个人登时面色大变。几乎是顷刻之间,刚刚见众人被杜士仪气势压住,情急之下嚷嚷了一声,想要激起群情的其中一人突然觉得自己的肩膀被人死死扣住,不多时就被生拖硬拽出了人群。
“杜长史,便是此人在煽风点火”
行前杜士仪拜托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请她们俩帮忙去请陈玄礼帮忙,明着在北门禁军当中挑选了一二十个靠得住的,暗着又把另几个精于的人混入了葛福顺所拣选的人中。此时此刻见那被拖出人群的人先是面如死灰,随即还死硬地大声抗辩,他便环视一眼人群,不慌不忙地说道:“此人是否冤枉,你们应该各自心里有数。我更知道,今天你们云集公主府前,并不单单是此人煽风点火,还有其余数人”
窦德武此刻已经隐隐明白,自己是被人当枪使了,一时建功立业的心思化作乌有,对于煽风点火的人反而是恨得牙痒痒的。就在一众北门禁军惊疑不定之际,人群中突然传来了一个威势十足的声音:“来人,把那几个前后游说,挑唆人闹事的卑劣之徒拿下”
随着这声音,很快有五六个人被拖出了人群。其中三个和刚刚那第一个暴露的同伴对视了一眼,同时惊骇莫名,而另外两人则是更加惊惶。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去质疑刚刚那说话的人,拥挤的人群突然被分开了一条道,紧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排众而出。
只见其身材雄阔,面相方正,顾盼之间威仪十足。这青年到了杜士仪面前,客气地拱了拱手道:“在下王忠嗣,听闻云州有警,特意请得圣命,和杜长史同行至云州。没想到随行健卒中竟有如此宵小作祟,光天化日之下四处串联,馋毁杜长史及贵主,实在是罪无可恕”
杜士仪今天本打算借着这些北门禁军立威,借口把这些极有可能被掺了沙子的家伙赶回长安,拔出其中的钉子,没想到会陡然发生这样的变故。王忠嗣这个名字对于他来说,着实是如雷贯耳了。盛唐名将如云,其中,王忠嗣提拔了哥舒翰,张守畦提拔了安禄山,以至于后两者远远比前两者出名。只不过现如今的王忠嗣,还只是因为他是当今天子李隆基的假子而为少数人所知,所以他在一愣过后,便坦然一笑还礼。
“原来是王郎君。串联馋毁,我并不在意,但这些人竟然想要煽动北门禁军于云州城内闹事,我就忍无可忍了既然王郎君请得圣命到云州,这些健卒是走是留,煽动闹事者该如何处置,便劳请王郎君定夺吧。”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五十章 托君以军权
一夜之间心腹大患尽除,别说固安公主本来就是皮肉伤,唯有精神有些不济,就是再重的伤势,她都觉得自己能够立刻下地。此时此刻,高高兴兴在后院扶着张耀散了好一会儿步的她,乍听闻刚刚发生在公主府门外的事,舒展开来的眉头立时为之紧锁。想了又想,她便吩咐张耀道:“你悄悄去见阿弟,让他有空立刻来见我。”
“那贵主……”
“好些天没见阳光了,也要出来透口气。放心,难不成还会有刺客混入这公主府对我不利?”
等到张耀应命而去,固安公主缓缓前行几步,一只手便不由自主支在了一旁的柳树上。对于王忠嗣这个名字,她初次听说,还是当初奉旨和蕃奚族之前方才听说的。在此之前,她只是一介卑微的庶女,对于外界的情形一无所知,但在王皇后宫中见到那个和皇太子同时入见的童子时,他却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她后来才知道,王忠嗣之父王海宾为统兵大将,那时对战吐蕃,其率领一路兵马,却因为几场战果颇丰的胜仗遭到同僚嫉恨,在其被困之后不去援救,任由其战死沙场。当今天子得知之后大为悲恸,不但封赠极厚,更是把时名王训的!其子接到禁宫中,充作假子一般抚养,赐名为忠嗣。她还记得,就是唯一见过王忠嗣的那一次,天子问其关于东北的军略,那一个小小童子竟然说得头头是道,言说奚族不足为惧,契丹方才是心腹大患。
不论是否出自师长的教导,小小年纪在天子面前就能不怯场,可见心性不同反响
“阿姊”
当固安公主听到这称呼时,方才从对久远记忆的沉思中回过神来。见杜士仪面色轻松,她终究忍不住担心,连声问道:“那王忠嗣怎会混在你的随员之中?他可有道名来意,身上可会有陛下的密旨?还有,这一百名健卒之中,有多少是他的人?”
“阿姊,你这一下子问得太多了,我怎么答得上来?”杜士仪于脆上前去扶着固安公主,走了几步到一处石墩上坐下,这才笑着说道,“他若是不表露身份,阿姊也好,我也罢,都不会知道还有这样一个非同小可的人物混在随员之中,所以,他既然主动站了出来,反而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至于其他人中有多少愿意听他分派,阿姊也不用担心,要知道,阿姊有护卫千人,而且在这云州城内一呼百应,即便他是陛下假子,也高不过阿姊的威望。”
“可是,万一他有陛下密旨……”
“陛下派了他随行,虽不在你我意料之内,可这不是坏事,反而是好事。”杜士仪很没有风仪地直接斜倚在了石凳旁边柳树上,似笑非笑地说道,“就比如今天那些北门禁军闹事,我就直接丢给他去处置了。而且,我听说这王忠嗣擅长军略,只是一直没有机会真正上战场,既然陛下这次把人派到了我这里,那么,咱们不妨就大胆地让他多磨练磨练。他是自己不肯早现身,否则昨晚上这么大的事情,我是一定会让他一展所长的。”
固安公主简直是哭笑不得:“你呀,就是改不了这胆大包天的习性不知道他来意如何,圣心何在,竟然就敢支使他?”
“有何不敢?送上门来的璞玉,不打磨一番,让他给我出出力,我岂不是亏了?”杜士仪用市侩的语气笑眯眯地说了一句,果见固安公主无奈摇头,他就避重就轻地说道,“总而言之,阿姊你只管安心养伤,我管政务军略,王子羽和小崔正在忙着整理云州城内各项条理和卷宗文书,至于后勤之类的事,自有后头的幼娘一路打点。”
“好好,那我就看你们珠联璧合了。”
尽管固安公主对王忠嗣的到来大为警惕,可杜士仪既然已经打定主意,她最终还是没有试图动摇他的想法,只是在杜士仪离开之后,招来张耀,命其悄悄派人盯紧王忠嗣的行踪。不多时,她便得知王忠嗣竟是命人将那六个煽风点火者斩首示众。午后,那六个血淋淋的脑袋,就已经和昨夜剿灭的马贼挂在了一块。
“年纪轻轻便如此狠辣,此子绝非善茬盯紧了,不能有半点马虎”
而同样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杜士仪却不禁哈哈大笑。不论王忠嗣这是不是做给他看的,本性是跋扈也好,内敛也罢,这样一个深得圣眷,而且又军略不凡的人,绝不可能一直呆在云州这种百废待兴的地方很久。所以,他与其藏着掖着提防这么一位李隆基的假子,还不如大大方方让其想看什么看什么。所以,他很快便吩咐了陈宝儿去送帖子,邀王忠嗣晚间酉时过来赴宴。
约了酉时,王忠嗣在酉时还差一刻的时候就到了。这一次相见,他只着了便袍,见杜士仪也是一身青衫示人,他不禁露出了笑容,在见礼之后便诚恳地说道:“杜长史,在下虽奉圣命,却只是奉命若有变故,则接管这百名健卒,并无实职。之前在下不曾事先通报,而在这些北门禁军咆哮喧哗之时,又来不及第一时间阻止,自知多有措置失当之处,还请杜长史宽宥。”
见王忠嗣说着竟是离座而起,仿佛要谢罪的样子,杜士仪连忙笑着伸手将他搀扶住了:“王郎君不必如此。你可是年方九岁便授朝散大夫,位在从五品下,论官阶可在我之上。更何况,令尊王大将军当年在陇上极具威名,倘使他在,定然不会有此前吐蕃兵犯河西陇右,以至于节度败死之局只是没想到,我年少时敬慕的王大将军之子,竟然和我同行到了云州。若是我早早得知,在路上定当早与你浮一大白不过,到如今再喝也不晚。贵主闻听你来,特意找出了珍藏已久的葡萄美酒夜光杯,就看你的酒量了”
通过赞颂别人的父亲,以此来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这是古今通用的法门,屡试不爽。王忠嗣如今又年轻,听到杜士仪口口声声说敬慕自己的亡父,他那棱角分明的脸立时更柔和了下来。及至入席,见一旁斟酒的,便是早先给自己送名帖,言说是杜士仪弟子的那个少年,他少不得投桃报李,称赞了陈宝儿两句,接过满斟了酒的夜光杯之后,他就站起了身来。
“杜长史新官上任不过数日,便将这一股马贼剿灭,此等胆色军略,实在是令人佩服。为了此次大胜,我先敬一杯”
“哪里是我的的胆色军略,是白登山豪杰忠烈义气,云州城将士用命而已。”杜士仪笑着满饮一杯后,却不想王忠嗣抢过了陈宝儿手中的酒壶,又再次给他斟满了。
“这第二杯,是我向杜长史赔罪。”
杜士仪本待推辞,可见王忠嗣那固执的样子,他想了想索性再次一饮而尽。可放下夜光杯,他却撩起袖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了王忠嗣手中那酒壶,旋即反过来为其斟满了,这才自斟了一杯,因笑道:“王郎君连敬我两杯,我这个云州长史也得稍尽地主之谊。你替我安抚了那些健卒,消弭了一场骚动,这一杯我自然是应该敬你的。”
两杯下肚,这会儿也熟稔了一些,王忠嗣便爽快地喝了。可见杜士仪竟上来又斟,他不禁想要伸手接过自己来,谁知道却被杜士仪用手拦住。
“王郎君,我只想问你一句,你在云州还会停留多久?”
“这个……”王忠嗣顿时有些犹豫,可见杜士仪目光清澈,自己若是虚言诓骗,只怕会毁了这好不容易才建立起来的一丁点信任,他最终实话实说道,“不得圣谕,我恐怕还得在云州城内再停留一段时间。”
“如此甚好”杜士仪登时笑了,提起酒壶给王忠嗣斟满了之后,见其满脸不解,他就笑着说道,“王郎君到云州这几天,应该看见了这里的情形吧?说是百废待兴也不为过贵主固然曾经募过护卫,如今更允诺可将其交给我随意调拨,但这些人中,真正出自军中的少之又少。而我身边的人当中,罗盈出自麟州镇将,后来因为寻父而挂冠离去,如今又投奔了我,也唯有他出自军中。所以,我急需人整合兵马,操练战阵,王郎君乃是将门虎子,军略出众,不知肯为我分忧否?”
王忠嗣此次奉命前来云州,固然是因为李隆基情知杜士仪和固安公主颇有关联,又对于荒废四十余年的云州很不放心,但从他自己的心里来说,一直长在深宫的他很希望能够游历北地,真正见识一下战阵。然而,昨夜的那场战事他已经错过了,可现如今杜士仪突然委以重任,他登时有一种后背心发热的感
他才二十出头,身上只有一个殿中监的尚辇奉御之职,从未真正上过战阵,杜士仪竟是不问他的来意,直截了当给了他独当一面的机会
“杜长史就不怕我是纸上谈兵?”
“万事开头难,我这个人,素来相信自己的眼光”
见杜士仪执杯相敬,王忠嗣只觉得胸膛中油然而生一股豪气,当即举杯一饮而尽,继而就将其重重撂在了桌子上:“好,我必不负杜长史所托”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五十一章 钱粮人口,不可或缺
王容比杜士仪晚五日出发,这并不只是因为杜士仪的任命来得太过紧急,家中一应事务都需要立时了结,而是因为按照杜士仪的计划,她原本就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把家务和田庄等等事情都暂时处理停当,又请了杜十三娘照拂,安抚了满心以为杜士仪是左迁的父兄,辞别了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王容几乎把杜家上下能抽调的人手全都抽调完了,只让自己在娘家时用过的几个心腹留守长安城,就在岳五娘和随从们的护送下启程出发。
她知道前头的杜士仪为了尽快赶往云州,路上脚程一定会很快,再加上此行并未带那些沉重的书籍器物,她便索性改作男装打扮骑马赶路。这一路上,出了长安之后,她便通过从前往云州做茶叶生意而设立的一应商行,把云州复置,不日将行分田之事广泛散布了出去。当一行人终于到了太原府的时候,她便命人到晋阳县廨投帖,求见晋阳令李橙的夫人阴氏。
作为张说的外甥女婿,又是宇文融的心腹,在这两人齐齐落马之际,李橙自然也保不住之前度支员外郎之位,左迁晋阳令。尽管太原升格为北都之后,晋阳和长安万年洛阳等京县一样,也同样升格为赤县,但相比西京东都多年帝京的底蕴,晋阳毕竟远不能及。李橙左迁晋阳令这一年多来,理政治事公允,在百姓中间颇有好评。当接到王容的投帖之后,他想了一想,最终便允妻子阴氏出面,在家中设宴款待王容。
父亲阴行真已经去世,而舅父张说虽则起复,但已经再不可能登上相位,而丈夫既是舅父的外甥女婿,又是舅父的死敌宇文融的心腹,这些年阴氏夹在当中异常难做,脾气也从初嫁时的小小刁蛮,到如今的绵里藏针。尽管对天子于杜士仪的赐婚很有些纳闷,可她在待客之际却半点都没有表露出来。寒暄过后,说了些妇道人家之间的小小闲话,她见王容身后不远处的自家婢女使眼色,便知道了丈夫的意思,想了想便开门见山地问了一句。
“杜长史赴云州时路过太原府,不过是数日之前的事,王娘子却转眼就到了,这路上脚程实在颇快啊。”
“我是一路男装骑马过来的。”
阴氏闻言登时大吃一惊。要知道,大唐贵女固然常常外出骑马,可马前有昆仑奴牵马执蹬,身后是随从婢女前呼后拥,就算兴之所至策马疾驰,也只是一小会儿,决计不会抛头露面地骑马赶路。只从这话中,她就觉察到了王容和自己的不同,压下那惊诧的神情后,便婉言规劝道:“王娘子还真是巾帼不下英豪,太原府到长安一千四百里,连日赶路何等辛苦。更何况如今云州局势应该尚未稳定下来,马贼既敢向固安公主一行人动手,你这贸贸然过去,若是有事可怎么好?”
她这番话推心置腹,本来极其诚恳,可话音刚落,她就发现起头使眼色的那婢女脸色异常古怪。知道丈夫别有心意,自己恐怕说错了话,早已过了而立之年的她并不慌张,而是又娓娓改口道:“若是王娘子等不得,我这里有当年随扈过舅父的精锐护卫,你不妨带上他们赶路吧。”
初次见面,阴氏便能如此慷慨,王容心里对张说的这位外甥女也有了大略的认识。她含笑欠了欠身,点了点头道:“多谢夫人厚谊。我只通些许防身之术,随行的人自然是越多越好。只不过,相比于我一人,如今最重要的却是云州城的存粮以及粮道。杜郎行前已经有了剿灭马贼的腹案,但他却对我说,剿贼容易,治云州难。此前贵主安居云州,随行护卫再加上陆陆续续招纳的民众,约摸两千人,但随着复置云州,募兵屯田并举,必然会引来更多人,钱的事容易解决,反而是粮食上的事不好解决。所以,杜郎因朔州录事参军郭郎来信提及,嘱我路过太原府时,一定要来拜访李明府。”
听到居然涉及到粮食的供应,阴氏就有些为难了。可瞥了那一眼微微点头的婢女,她立时笑道:“杜长史对王娘子还真是信赖备至。来人,去请李郎来,这样的大事,可不是我一介妇人能够做主的”
李橙早就在外院徘徊,此刻里头终于出来人请他进去,他不禁长长舒了一口气。然而,即便他再心急,还是在外头来来回回先转悠了两圈,忖度时间差不多了,这才信步进了寝堂。见阴氏陪着一个妙龄少妇起身相迎,他只飞快打量了人一眼便在心中赞叹了一声。
都说王元宝之女年岁不小,并非杜士仪良配,可如今看来,此女风仪高华,丽质天生,竟是连当年在长安千金之中一直都是翘楚的妻子都被比下去了。
李橙这晋阳令如今也是正五品上,比杜士仪那从五品上的云州长史还要高上两级,但一座城中,上头有太原府,他这个晋阳令能做得很有限,而杜士仪这个云州长史即便只是光杆司令,可在一幅完全空白的地图上描绘,谁也不知道会做出怎样的政绩来。比如就在今天,来自云州的八百里军情加急就已经送到了太原城中。
此刻他和王容见礼之后落座,便笑着说道:“王娘子今天来得实在巧,云州那儿刚刚给太原府送来了一个好消息,那股曾经劫杀过固安公主,使得贵主都受了伤的马贼,已然全歼,并拿到了活口十七人,其中甚至包括了这一支马贼的首领杜长史果然是好凌厉手段,令人敬服”
阴氏在一旁亲自烹茶待客,闻听此言手一抖,险些把满勺的茶叶都给倒在了地上。她好容易镇定了一下心绪,这才明白为什么丈夫急着要来见王容,心下又是感慨,又是佩服。她可不认为杜士仪会随便杀民冒功,现如今云州城多少双眼睛盯着,固安公主又在城中,既然报说大捷,那便一定是大捷别看杜士仪还带着什么百名健卒,那些桀骜不驯的jd丨禁军可未必会听一个文官的,这一场胜仗还真是为杜士仪入主云州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真的全歼了那些马贼?”尽管王容早在进了太原城之后,就已经从自己的渠道得知了这样一个消息,这才会踩着时间点到李橙这儿拜访,但此刻她还是露出了又惊又喜的表情。念了一声无量寿佛,她便对李橙笑道,“多谢李明府告知了这么一个好消息。马贼尽去,接下来便是我刚刚对尊夫人所说的粮食之事了。不瞒李明府说,此前杜郎行前曾经奏明陛下,往契丹、奚族和突厥的茶叶生意,将会在云州设立互市市集,征收税款,三五年之内,应该并不缺钱
李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消息,闻言很快就品味出,王容话语中那三五年之内的含义。诚然,随着茶叶的种植得到了深入推广,如今从西南淮南到江南,种茶户都大大增加,而做茶叶生意的商户也大大增加。而作为茶叶贸易的大户,如突厥契丹和奚族这样的外族人不能轻易到大唐市镇进行交易,那么,除了此前划归为互市区域的西受降城之外,云州便成为了又一个互市区域。而作为这种区域,粮食自然是重中之重。
他正要答话,王容又郑重其事地说道:“此外便是人口,云州复置,之前迁徙到朔州的民众,大多数已经扎根于新家,愿意回云州的恐怕并不多,所以杜郎一定会招募流民逃户屯田。所以,只怕不日之内,杜郎就会行文太原府及邻近各州县,请放迁徙的民众北上。”
李橙登时明白,王容此来不止是为了事先打个招呼,也是为了今后杜士仪派人来交涉时,不至于推诿。他考虑再三,想到杜士仪举荐了宇文融,而张说也已经复出,仿佛对于杜士仪的敌意不复从前,再加上云州之地刚刚恢复,确实需要支持,他考虑再三,最终颔首道:“粮食之事非同小可。这样,这捷报既然刚刚传来,我先到太原府向太原尹李量李公禀报一下此事。王娘子如果方便的话,不妨今夜留宿在这儿,让我家娘子尽一尽地主之谊。”
既然今日前来,最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王容自然笑吟吟地答应了。而李橙再三相邀,她最终答应了今夜就留宿在晋阳县廨。而李橙前脚刚走,阴氏便唤婢女去把一双儿女带来。刚刚她只不过是把王容当成了客人,可如今这番举动,自然是将其当成了亲朋一般。而王容见李橙一双儿女,儿子大约是七八岁,女儿却只三岁,粉妆玉琢,她喜欢得不得了,揽在怀中问了好些话,最终送了一人一方于阗玉佩作为见面礼。
她如此细致,阴氏自然待她更加亲切,等用了晚饭还不见李橙回来,她生怕王容等急了,派心腹婢女去客舍安顿王容的随行人等,又亲自安排客房。到了月上树梢时分,李橙终于回转了来,一见到王容便含笑拱手道:“李公说了,只要现钱交易,云州到邻近各州买米,当敞开供应至于人口,他会尽快行文各州,但凡过所公验是往云州,而户籍又不在本州县的,立时允准。”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五十二章 造势
杜士仪初到云州不过三日,便成功以诱敌之计,诱歼了那一股行踪莫测的马贼,消息传到相邻的朔州,正在想方设法和朔州刺史魏林打交道的录事参军郭荃顿时喜出望外。在做好了相应安排之后,他便再次求见魏林。
朔州刺史魏林是睿宗朝名相魏知古之子,尽管魏知古因为姚崇深忌,阴加馋毁,开元初年只当了没多久的中书令便罢为工部尚书,而后郁郁而终,但因为当初魏知古在关键时刻,曾经将太平公主密谋悄悄告知于李隆基,当今天子对于他的五个儿子都优厚得很。这其中,身为季子的魏林便是最有出息的一个,明经及第后一路稳稳当当迁转,如今尚不足四十便已经官居朔州刺史,独当一面,被认为是鹿城魏氏这一辈的中坚。而他的性子,也秉承了和其父一样的方直。
本来他对杜士仪这次只身上任很不以为然,以为是沽名钓誉,更何况杜士仪还在御前指名调了他这里刚刚上任没多久的录事参军事郭荃去帮手。然而,杜士仪从朔州北上云州,不过区区数日的功夫便传来了这等喜讯,而且信使路过朔州的时候,对那一夜的大胜细节并不讳言,所以他不得不相信。此刻见郭荃来见,这些日子以来,原本看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他终于表情有所缓和。
“你要说的话我都知道。朔州从当初武德四年的四千余口到如今的将近两万口人,历经了百多年当初云州居人,在朔州已然安居乐业,若是强下迁徙令,只会逼得百姓背井离乡。你也应该知道,云州纵使有贵主坐镇,尚且有马贼觊觎,更何况现如今云州城高不过两丈,口不到两千,不足以凭恃”
魏林要说的这些,郭荃如何不知道?他想起杜士仪之前路过朔州时对自己的嘱咐,当即诚恳地拱了拱手道:“使君所言正是,杜长史并没有下令强徙的意思,只是说,请使君在朔州所辖各县贴出榜文,愿徙往云州者,人授田百亩,免租庸调十年,若一户之家,有一丁口愿受募为兵者,三十年之内,全家丁口免征租庸调。除此之外,官给耕牛及种子。愿者录名登籍,不愿者绝不勉强
之前魏林每次见郭荃,都是根本连话都不听其说完,就三言两语将其打发出去,这一次郭荃完完整整阐述了杜士仪的政令,他终于不禁大吃一惊。在心里权衡着这些政令,他不得不承认,即便大多数人都会贪恋现如今还算安稳的生活,这朔州也算是宽乡,地广人稀,但靠近朔州和马邑附近的土地,都早已被本地豪强分割殆尽,而寻常百姓为了提防不时越境袭扰的突厥人,根本不敢在离城池太远的地方垦荒,再加上耕牛种子和免租庸调的诱惑,只怕真有不少人会去云州
即便不想自己的地盘上人口减少,但他又不是那等私心极重的人,不可能毫无理由拦阻这样的善政。在想了又想之后,魏林便开口说道:“可以,但公文之上,必须下一个限制。各州在籍民户,不许请过所公验迁徙。唯有当年原籍云州,及不在籍的逃户,可请过所公验,迁至云州。”
郭荃几乎想都不想便满口答应道:“好,多谢魏使君”
当王容和岳五娘一行人抵达了朔州的时候,满城已经尽皆贴出了榜文。看见一处坊墙下围了众多男女老少指指点点议论不休,王容还没开口,岳五娘便笑着说道:“幼娘,你们先去客舍投宿,我去打探打探消息,回头就去找你们
还来不及答应,王容就看见岳五娘一跃飘然下马,三两步就上前挤入了那足足有几十人的人群中。知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王容也打消了把人叫回来的打算,侧头便对刘墨吩咐道:“我们先去客舍,岳娘子最是机敏,一会儿就能找来的。”
杜士仪那一拨随从部曲中,赤毕为首;王容身边这一拨随从部曲中,则是刘墨为首。他闻言自不会违逆,立时调拨了两人去四处坊门武侯处打听最合适的客舍。而等到一行人在客舍住了下来之后,王容依旧命人去朔州刺史署投帖。而岳五娘也已经穿梭在各处公文张贴之处,弄清楚了这朔州城内连日以来闹得沸沸扬扬之事。因而,她轻轻松松找到了王容等人投宿的客栈,与其商量了一阵子,便趁着王容接到刺史署邀约前往拜会郭荃的夫人之际,换上女装带了剑器悄然出门。
她本就是艳光慑人,此刻一身女装背着剑器走在街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人回头一顾。而她旁若无人地找了个路人,问明白这朔州城内最大的酒肆,便是在城北三林坊的一座胡姬酒肆,她便径直找了过去。此刻已经时近傍晚,正是城门将闭,行将宵禁的时节,然而坊门一关,却是另一个小世界,那些通宵营业的酒肆比比皆是。当她步入那家名为兰陵的胡姬酒肆时,见居中一个衣着暴露的胡服艳姬正在跳着胡旋舞,她不禁嘴角一挑,就这么施施然挑了一处空座头坐了下来,趁着一曲终了彩声雷动的时候高叫了一声。
“来一斗清酒”
在这种鱼龙混杂的酒肆,炫耀酒量的人从来不在少数,可女子的声音便极其少见了。因此,岳五娘这一声高喝,一时间也不知道引来了多少好奇的目光,待见那从容自若高声呼酒的竟是一个美艳女郎,立时便有人蠢蠢欲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岳五娘身边的三个坐席就都被人占了。三人年纪不一,但唯一相同的就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精悍之辈。早就喝了不少的他们色迷迷地盯着面前的女郎,其中一个更是在店中伙计上了一斗清酒之后,立时双手举起酒斗,抢先给岳五娘斟满了,而溢出来的酒液在桌子上流得四处都是,他也不嫌腌膜,直接用袖子将其擦于。
“娘子何方人士,竟有这等好酒量?”
“一斗酒算什么好酒量。当初我在高昌时,葡萄美酒一顿下肚两三斗也不在话下”岳五娘信口胡诌,见三人全都不信,她便若无其事地举起酒碗一饮而尽,随即伸手拦住想要抢着为自己斟酒的那三条大汉,只一手就讲那硕大的酒斗直接提了起来,稳稳当当给自己的酒碗注满了,却是不曾溢出一滴来。见她举重若轻地放下酒斗,三人都是识货的,彼此面面相觑的同时,心中全都是一凛。
好功夫,这美艳女郎究竟是何方神圣?
下头小小的试探和交锋,而台上的胡姬已经开始了另一轮的胡旋舞。随着她婀娜多姿地在小小的圆毯上旋出了绚烂的舞姿,一时就酒肆中有人打拍子,有人以箸击碗,也有人大呼小叫,怎一番热闹喧天的景象。当这一曲再次结束,满头大汗满脸潮红的胡姬笑吟吟地下来逐席请赏,到了岳五娘面前的时候,刚刚一口气十几碗酒下肚,却是面不改色的岳五娘却似笑非笑地说道:“你这胡旋舞是跳得不错,可我在龟兹见过更好的”
那胡姬虽不是自由身,但若论胡旋舞,她在朔州也是稳坐第一把交椅,连那些官妓也都自叹不如。因此听到这**裸的挑衅,她登时不乐意了。再加上岳五娘比她更美艳照人,她几乎想都不想地反唇相讥道:“这位娘子说我的舞不好,你自己可能胜我?”
“有何不可?”岳五娘欣然起身,见四周围都发现了这儿的争执,一时众多目光都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便随手取下了背上的双剑,随即嫣然一笑道,“只是这胡旋舞我却不会,便来上一曲剑舞吧”
剑舞在整个北方都是最最流行的,因此听到岳五娘这话,四周登时一片叫好声,那胡姬咬着嘴唇楚楚可怜的样子反而被人忽略了。尤其是岳五娘邻座的那三人,眼见其足尖点地,轻盈灵巧地登上了刚刚胡姬献舞的高台,他们忍不住也随着喝了一声彩。当此之际,就只听岳五娘高声叫道:“乐师,可会裴将军满堂势之曲?”
酒肆中的这些乐师,兴许不会什么宫廷法曲道曲,但这些民间最流行的曲乐却不在话下,几个乐师高声应了,管弦之声立刻大起。随着一道寒光倏然而起,满酒肆的酒客们就只见这位突然到来的神秘女酒客手中双剑好似蛟龙,上下翻飞之中,竟仿佛活的一样能够在酒客们头顶上自由穿梭,时而甚至差之毫厘地从酒客们脸侧臂旁擦过,引来一阵又一阵的惊呼。就连刚刚完全不服气的胡姬,面对这显然胜过自己平生所见剑舞的绝艺,最终也露出了心悦诚服的表情。
一曲终了,见岳五娘收剑下台,甚至连一滴汗都没出,直接到了自己那一桌旁举起酒斗便是一阵豪饮,四周顿时传来了更大的欢呼声。这时候,酒肆东主满脸堆笑地上了前来,殷勤地说道:“这位娘子可愿意驻留我兰陵酒肆么?只要你肯留下,价钱好说……”
“你真出得起价钱?”岳五娘反问了一句,见酒肆东主拍胸脯自信满满,她便笑吟吟地说道,“大明宫都留不得我,若你想留我,除非是天外陨铁所炼剑器,鲛人绡纱所织舞衣,你可觅得到?”
那酒肆东主被这狮子大开口给说得为之面色大变,而旁边却有人耳尖,立刻高声问道:“这位娘子刚刚说的是大明宫?莫非曾在大明宫中献艺?”
“大明宫中,花萼楼前,我都曾经献过艺。”
被岳五娘这豪语说得完全没了脾气,那酒肆东主只能苦着脸长揖道:“在下无状,请教娘子名讳?可是师从公孙大家?”
“不错,我乃岳氏五娘。公孙大家,便是家师。”
岳五娘撂下这话便转身而去。就在四座哗然的时候,刚刚和她同席,甚至还斟了一碗酒的那大汉又起身问道:“那敢问娘子,接下来还要在朔州城中一展绝艺否?”
“今晚不过是兴之所至而已。明日我便要启程赴云州,没这功夫了若要一观剑舞,各位便请到云州吧”
眼见得岳五娘飘然消失在了门外,酒肆中一时沸反盈天。刚刚那剑舞绝艺固然惊人,但更加惊人的是,如此佳人居然要前往云州那等地方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五十三章 慈悲为怀
朔州刺史魏林并没有带夫人来任所,再加上王容既然与其并不熟识,也就只见了录事参军郭荃。从郭夫人口中得知魏林已经松口,放愿意迁徙云州的百姓北上,她自然喜出望外。而郭荃的夫人遥想当年郭荃在万年尉任期届满之时的彷徨,而后迁监察御史的踌躇满志,再想想这回丈夫因宇文融的缘故又左迁朔州,却再也没有当年那沮丧颓唐,她不禁打心眼里感激当年举荐丈夫的杜士仪,少不得又提点了王容几句。
“虽说魏使君的夫人并未随行,家里不过是几个婢妾,但你既然过境,不妨小小送一份薄礼给魏使君的女儿。据说魏使君夫人身体一直不好,因而一直在长安城中住,而长女如今已经十四岁,便相随魏使君在任上,这中馈却是她主持的。她有些世家千金的傲气,但待人接物时的宗旨却是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刚刚王娘子送给我的那一摞两京如今流行的罗帕,挑选四条,另外再加上四色丝线,就足够了。”
“多谢嫂子提点。”
王容从善如流地依从了郭夫人的建议。果然,东西一送过去,她还没离开刺史署,魏林的女儿魏四娘便亲自带着婢女来送回礼,并和郭夫人一块将她送到了刺史署的仪门。等到次日一大清早,她们这一行人启程的时候,刺史署甚至还派出了二十人的护卫。加上之前晋阳令李橙夫人阴氏借的护卫,王容这一行已经浩浩荡荡足有七八十人,几乎可媲美杜士仪之前去云州上任的时候,
而面对这样的阵仗,这几日满城张贴的榜文,再加上昨夜岳五娘那一场剑舞的影响,大清早竟有不少人打算去云州瞧一瞧动向。当王容从刘墨口中听说,城门口请了过所预备前往云州的,竟然有四五十人时,其中有拖家带口的。她看了一眼面露得意的岳五娘,最终便开口说道:“你去传我的话,就说云州毕竟刚刚复置,沿途旅舍客馆皆无,杜郎虽则已经剿灭了那拨马贼,却不知道是否还有贼人肆虐。我会在马邑停留一日,倘若要前往云州的,可随队同行。
此话一出,刘墨登时大吃一惊,连忙劝道:“娘子,如若带上他们,路上行程拖慢不说,而且其中鱼龙混杂,若是有人心怀恶意……”
“我有五娘随身保护,又有你们,李家阴娘子和魏小娘子都借了这些护卫给我,足可自保有余。如今云州初置,也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此事,倘若一面招募百姓前往云州,一面却只管自己安危,不顾他们死活,反而会让杜郎一片苦心付诸东流。不用说了,就这么办”
王容既然已经铁了心,刘墨不得不承认即便有些冒险,但传扬出去这却是大大有利的,因而立时命人去传话。得知杜长史的妻子竟然允许他们同行,那些原本还有些担心前往云州这路途不够安全的百姓们顿时喜出望外,甚至还有人打躬作揖称谢不迭。当这消息传回朔州刺史署的时候,郭荃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声。
杜士仪能有如此洞察入微的贤内助,还真是事半功倍
王容在马邑只停留了一天,陆续从朔州赶来的百姓再加上之前那一批,以及马邑县城内愿意跟着去云州的,便已经超过了百人。她事先就吩咐刘墨和其他随从去采办路上的于粮,并提早吩咐百姓们自行预备食水,等到再次启程进入云州地界之后,果然这将近两百人拖儿带口的队伍行进速度大大降低,以至于阴氏和魏四娘借来的那些护卫都颇有微词。只不过,在王容大手笔的打赏下,他们也就都按捺了下来。在这种几乎形同于蜗牛爬的速度中,一行人路上餐风露宿,从马邑出发抵达云州城已经是十天之后了。
然而,所有人第一时间注意到的,并不是那座夯土所筑,看上去不甚像样的云州城墙,而是城外那一拨正在操练的军马。渐渐偏西的日头之下,就只见约摸千余人正在操练战阵,尽管服色五花八门,兵器也并非制式,但那种震天的喊杀声,以及旗帜变幻队形转换之间的灵动,仍是让不少百姓叹为观止。尤其是那些在马邑见过大同军操练的百姓,甚至在议论纷纷指指点点。
“这云州城军马虽少,但精气神却颇为可观呢。”
“只希望不是个花架子”
正说话间,只听那边军阵中猛然一声厉叱,紧跟着自顾自操练的军马便陡然之间转向,竟是朝着他们围逼了过来。面对这种出人意料的举动,前头的护卫随从还好,后头的百姓却陷入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等到那边军马暂且驻足,单枪匹马一骑人疾驰过来的时候,那股僵硬的紧张感方才稍稍疏解了几分。
“来者何人?”
刘墨立刻排众而出,拱手说道:“我等护送杜长史家眷到云州。”
“杜长史的夫人?”马上小将讶异地挑了挑眉,可看到后头那拖儿带女乱哄哄的百姓们,他又再次疑惑地问道,“早有消息说杜长史家眷不日便到,可怎么会有这许多人?”
“这是从朔州和马邑来,打算徙居云州城的百姓我家娘子说,朔州到云州这一程,没有城池,也没有客舍驿站可供百姓歇息,更何况百姓惧马贼盗匪,她既然护卫充足,不如带上这些愿意徙居的百姓,以免他们在路上遇到变故
听到这番话,南八顿时心悦诚服。而在他身后不远处,同样因为刘墨这声若洪钟的回答而听得清清楚楚的王忠嗣,也不禁暗自点头。既然知道是杜士仪的家眷,他就不好连个面都不露了,当即策马上前越过单骑的南八后,他随眼一扫,竟发现虽有马车,看上去却都斑驳陈旧,不像是女眷所坐的,他便在马上致意道:“在下王忠嗣,奉杜长史之命,暂掌云州兵马,不知杜夫人何在?
“原来是王郎君”王容到了朔州时便得到了杜士仪传书,此刻便骑马上前,果见王忠嗣发现自己这一身打扮,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她也不以为忤,笑了笑就欣然说道,“着实没想到陛下会派了王郎君来云州王郎君武艺超群,军略出众,杜郎能用王郎君,胜过千军万马”
王容和王忠嗣在宫中时见过几次,但一个是金仙公主的徒儿,一个是天子假子,男女有别,身份不同,自然根本谈不上搭话。如今在云州相见,王忠嗣听到王容不说自己恩宠非凡,也赞自己武艺超群军略出众,从小喜好练武读兵书,一直梦想着有朝一日能独当一面的他不禁高兴得很。
“我不过暂充一时,当不得杜夫人称赞。夫人能够带上这许多百姓到云州,方才是慈悲胸怀。时候不早,我也要收军回营,就让南八护送夫人去公主府吧。”
见王忠嗣又招手叫了刚刚那小将过来,吩咐其引路,自己则是拨马回去整顿军马,王容便对刘墨使了个眼色。后者闻弦歌知雅意,立时吩咐人到百姓当中宣扬王忠嗣的身份。果然,当听到刚刚那个相貌堂堂的年轻人竟然是自幼养在宫中的天子假子,如今小小年纪便有五品官衔,本来对于云州之行还有些惴惴不安的百姓们顿时心情激昂。
当今天子派了杜士仪这样名满天下的才俊到云州任长史,又把自己的假子都派到云州来了,这难道不是表示对云州的重视?
得知王容抵达,到城门来相迎的乃是崔颢。他倒是对王容这一路男装骑马丝毫没啰嗦半句,反而痛苦地揉着手腕抱怨道:“嫂子,回头你可千万帮帮我杜长史实在是太会差使人了,我差点忙得连手腕都写断了早知道到云州比我在外头当官还累,我就不来了……可怜王子羽猜拳没猜过我,这才给我抢到了来迎接你的好差事,他就指望我向嫂子你求一个公道了”
王容差点没被崔颢的搞怪给逗得笑岔了气,好容易忍住了,她才微嗔道:“好,等我见到杜郎再帮你求公道。只不过,现在更重要的是这百余百姓如何安置?”
“放心,我们的杜长史全歼了马贼之后就开始预备了,如今城中两个里坊已经收拾出了屋子二十余座,百余间屋子,别说今天就来了这么些人,再来多一倍也能容得下。”说到这里,崔颢便从王容身边走到那些百姓面前,高声说道,“我如今暂代云州都督府户曹参军,各位既然愿意迁徙到云州来,明日起可到公主府去登记户籍。在都督府尚未建好之前,从杜长史以下,都是暂时在公主府治事。”
“登记户籍有什么好处?”
听到人群中有人高声问了一句,崔颢便笑容可掬地说道:“登记户籍当然有好处,第一,每个丁口可分得一百亩地,先到者当然是最靠近云州城的肥田,至于后来者,就只有偏远贫瘠的地了。第二,每家一亩地的宅基地,可以自己从官府赊购材料盖房子。第三,地契房契都由都督府统一颁给,不愁日后有人谋夺。第四,当然就是此前所说的,免租庸调……”
崔颢一口气说出了七八条好处,一时间四周彩声雷动。他就仿佛登台献演的艺人似的,得意洋洋四下一拱手,旋即便重重咳嗽了一声说道:“总而言之,按照杜长史的话,迁居云州,保管你有房有地有媳妇”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五十四章 赐名霁云
崔颢自告奋勇去安置那些徙居来的百姓,南八则是带路引着王容一行人前往公主府。等到了公主府门前,他就只见一个人风风火火地跑了出来,险些和他撞了个满怀。认出是陈宝儿,他登时笑了起来。
“我说宝儿,怎么这么心急火燎的?莫非是被你那恩师逼急了?”
“不是不是……”陈宝儿连忙摆手,见王容笑着下了马,他连忙上前,恭恭敬敬地交手行礼,叫了一声师娘,这才讷讷说道,“杜师原本是该去接师娘的,结果南城突然出了一桩军民斗殴的案子,后来引发成了群殴,所以杜师就亲自去处置了。王子羽王先生正在清查粮备库存,所以只留下了我。我刚刚抄文书抄得忘了时间,这才出来晚了。”
“云州如今百废待兴,怨不得你忙。”王容说着便指了指身后众人说道,“这次我能平安到云州,多亏了晋阳阴娘子,朔州魏娘子相借了不少护卫。他们鞍马劳顿,你先找人安置了他们酒饭休息。至于我,还要先去拜见一下贵主。另外,这位刚刚引路的壮士……”
南八今日迎了王容进城,一路所见所闻都让他叹为观止,此刻听到王容竟然提到了自己,他连忙上前一步。行礼之后他正要说话,就只见王容笑着说道:“劳烦你去见杜郎,就说我一切都好,他不用记挂,想来他身边比我身边如今更需要人。”
“是,我记下了”
行过礼后,南八就立时转身上马离去。等到他一走,陈宝儿没发现岳五娘已经悄悄溜得没影了,一面带路,一面对王容解释道:“这南八的叔父之前在云州城外遇到我们,警惕性大急了,险些一刀要了王先生的性命,后来才知道他以为我们是马贼。他叔父引了我们进云州城,杜师兴之所至见了他这个侄儿,就留在了身边为近卫,不但传了他一卷枪法,还让我教他读书写字。那次马贼夜袭的时候,贼首就是他拿下的,杜师对他信赖备至……”
南八并不知道陈宝儿在背后为他对王容说了一箩筐的好话。他只觉得,这二十多天来发生的事,比他人生前十几年加在一块都要精彩。他被杜士仪点名收为近卫,被传了一卷《阴符枪谱》,陈宝儿每天都会教他读书识字,而后他又在马贼夜袭中一枪擒下贼首,这些时日跟着杜士仪出入,耳濡目染,也不知道跟着学了多少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而和杜士仪一样,他那位年轻的夫人待人也很和气,竟然愿意带着这许多徙居的百姓来到云州,这是何等的宽容慈悲
当他匆匆找到杜士仪时,就只见这里的冲突已经告一段落。然而,斗殴的百姓固然被当众杖责,而动手的士卒也同样被吊起按照军法当众鞭刑,刑杖高起落下,刑鞭凌厉风声,除了那些呻吟和闷哼,其余的杂音竟是一丝一毫都听不见,就连刚刚赶到的他也勒住了身下坐骑,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当行刑结束时,他就听见了杜士仪那虽然低沉,听在耳边却清清楚楚的声音。
“军民斗殴,只是为了一句戏言?未免把律法当成了儿戏从前这云州城内只有公主府临时所定的军法,没有律法,但如今这云州城同样是大唐治下,怎能没有王法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身为佩刀的军中男儿,别以为往昔有点滴功劳,便能欺压百姓至于无事生非的滑胥人等,也都给我听好了,云州城内一切行事,自有永徽律疏判罪,作奸犯科者一律从重论处今日只是薄惩,往后若是还有此等情形,军卒革除军籍,从今往后不再享受任何针对军户的优惠。至于民户,也是同样道理这云州城内,要的是最骁勇的战士,最勤恳的良民,而非只会把力气花在好勇斗狠上的懦夫”
一口气说到这里,杜士仪方才对左右说道:“来人,去医馆叫人,为他们治伤,回都督府”
眼见杜士仪吩咐了人后,转身往自己面前走来,而那些军民家属垂头丧气地上前去搀扶自己的家人,南八只觉得噤若寒蝉,迎上前去后就小心翼翼地把王容入城的情形以及在公主府门前的吩咐说了,果见杜士仪微微勾了勾嘴角,仿佛心情好转了一些。
“那就回去吧”杜士仪来到坐骑前,一手抓住了缰绳后,突然又转头问道,“对了,今日你随王郎君一块练兵,罗盈那边可知道情形如何?”
杜士仪把云州城内大多数人马交给了王忠嗣去操练,但其后也拨给了罗盈整整百人。他知道王忠嗣是大将之才,而考较了罗盈之后,他便知道,小和尚勇则勇矣,但只带着偏师突袭作为奇兵可以,但带领大队军马就暂时力有不逮了。所以,他征求过固安公主的意见之后,决意让罗盈训练一支精悍的小股特种部队。
此时此刻,南八却摇了摇头道:“罗郎君据说是带着人去白登山操练了。
“原来如此。”
杜士仪也不再多问,然而,等一路疾驰回到公主府门前,他带着南八入内时,陈宝儿从里头迎了出来,解说了两句,他在两人跟从下继续往里走,却突然在那座灯火通明的寝堂前停下了脚步。他回头看了一眼南八,含笑说道:“南八,你之前在剿灭马贼时斩首两人,并擒下贼首,我当为你请功。你没有学名,我已经为你拟了一个,雨止曰霁,地气上为云。至于这两个字如何写,且去问宝儿。”
南八登时愣住了。眼看杜士仪进了寝堂,他才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陈宝儿,有些傻呆呆地问道:“刚刚杜长史……给我起了个学名?”
“没错,杜师是给南哥你起了个学名。”
尽管正式交往中彼此之间会称年长者为兄,加上排行以表区分,但亲切地称呼哥弟也并非没有。比如李隆基在饮宴中无拘无束的时候,会称呼宁王李宪为宁哥,薛王李范为薛弟,而陈宝儿和南八一见如故,又从对方身上看到了当年的自己,于是就熟络得叫起了南哥。此时此刻,见南八还在呆滞中难以自拔,他便上前去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臂膀,等其回过神来就笑了笑。
“南哥不用怀疑,是真的想当初我这个乡野童子,也是蒙杜师当众赐了学名,收录门下。你精通武艺,又勤学苦练,杜师自然器重你。”
“不不不,我怎么能和你过目能诵的这神童相比……这不是在做梦吧?”南八狠狠拍了拍自己的脸,又忍不住去掐自己的胳膊,等手臂上传来了一阵剧痛,他方才确信刚刚听到的不是梦中臆想,而是现实,登时欣喜若狂。
“南霁云……南霁云……我终于有名字了”
陈宝儿唯恐南霁云高兴得过了头,惊动了寝堂中的人,赶紧拖起人悄悄退走,但心里也为其感到高兴。一个朗朗上口的名字,对于那些出身名门贵第,甚至是寒门小户的读书人来说都不是难事,可对于他们这样的寻常乡民来说,就着实不是易事了。请不起读书人,又想不着好听的字眼,便只能以排行为名,或是胡乱以马牛等物作为名字,一辈子都低人一等。可现如今,他又多了个同为杜士仪赐名的同伴
而步入寝堂的杜士仪见固安公主拉着王容笑吟吟地榻上说话,根本不理会进来的自己,他也不生气,一句话不说上前反客为主地找了一方坐具坐下,就这么一手支着下颌,饶有兴致地听她们说那些家长里短的话。久而久之,他倒无所谓,固安公主却终于忍不住了。
“你啊你啊,幼娘到了云州城,你还忙着你自己的事,把人丢在一边,也不看看她这一路又是打通粮道,又是设法给你招募百姓到云州城来哪有你这样不体恤娘子的丈夫?”固安公主直接数落了杜士仪一顿,见其一副低头聆听教诲的样子,她顿时不知道如何再继续下去了,只能没好气地说道,“好了,幼娘晚饭也只是随便用了几口,你们赶紧回房,好好叙一叙别情”
话说到这里,外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贵主,杜长史,王仲清王先生醒了”
“真的?”杜士仪霍然站起身来,一时顾不得其他正要往外走,耳朵便突然听到了固安公主一声喝。
“站住”固安公主也已经站起身来,无可奈何地看了杜士仪一眼,她便柔声说道,“王泠然是为了舍身救我这才重伤昏迷不醒多日,理应是我先去看他。你今晚先陪着幼娘,明日再去看他吧。张耀,随我去探望王先生。”
张耀心领神会,打了个手势就悄然跟随固安公主出了寝堂。等到了王泠然养伤的那座僻静的小楼前,她突然心中一动,低声说道:“若非王先生之前舍身相救,还不知道会是怎样的局面。王先生的妻室早就故去了,膝下又不是儿女,如今一个人在云州,实在是孤苦伶仃……”
“耀儿,你这是闲得没事于了是不是?”固安公主没好气地打断了张耀的话,见其低头不再多言,她到了门口打发两个守着的婢女退下,这才头也不回地吩咐道,“你在这儿守着,我进去见他。”
第一卷当时年少青衫薄 第五百五十五章 小别胜新婚
小别胜新婚,尽管掐头去尾,杜士仪和王容从长安分别,到现在重聚,总共也才不到一个月,可并肩出了寝堂之后,杜士仪便不动声色地伸手去牵住了王容的手。后者只是微微一惊本能地甩了甩,见没法挣脱,她就知道杜士仪那一本正经外表下掩藏的一面终于又表露了出来,只能无可奈何地随了他。果然,即便一路上过去,常有婢女让路行礼,可杜士仪自始至终就不曾松开手。以至于她发现别人在行礼的同时悄悄瞥着他们那紧握在一起的两只手时,面上红晕宛然。
“你于嘛非得一路做给别人看?”
当进了屋子之后,王容终于忍不住羞恼。可冲着白姜打了个手势让她呆在门外,杜士仪却自顾自地若无其事关上门,随即才笑眯眯地说道:“夫妻恩爱凭什么不能做给别人看?如此一来,也好让人少打我的主意。阿姊驭下虽则严格,可总难免有人用那种攀高枝的目光打量我。总算你这个名正言顺的娘子来了,我还不炫耀给四下里瞧瞧,给我今后省些麻烦,我岂不是白瞎了知人善任杜君礼的名声?”
“你是说,你这是知人善任?”王容简直是目瞪口呆了,可这一愣神的功夫,她就只觉得一股灼热的气息封住了自己的唇。在那种唇舌交缠的意乱情迷之中,她很快就忘记了耿刚的小小羞恼,甚至连什么时候伸出手来环住了杜士仪的脖子都没发觉。直到她终于再次透过气来,她方才发现,杜士仪并没有挪开脑袋,两人几乎鼻尖擦着鼻尖,就连彼此之间灼热的呼吸都能轻而易举地感觉到。
“想我了吗?”
“不想”
王容才强自嘴硬答了一句,嘴唇便被微微啄了一下,随即便是一个充满笑意的声音:“说谎。”
“是你厚颜”
王容母亲早逝,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又都不曾嫁过人,但后者也曾经体会过闺房之乐,悄悄和她交流过此中奥妙。至于她那两个嫂嫂,也曾自以为是地对她喋喋不休说过些如何抓住男人心的话题。然而,和杜士仪在一起,她仿佛从来都不用担心所谓固宠的事,唯一担心的便是他的一举一动太过露骨。尤其是在云州这样远离两京的地方,他仿佛连人前的那一层面纱都于脆撕下来了。
“夫妻之间本就该裸裎相见,什么厚颜不厚颜?”
杜士仪突然猛然一使力,竟是打横把王容抱了起来。见她最初还要抗争,可见自己低下头去亲吻时便立刻乖乖不动了,他这才笑道:“你总算知道该怎么做了到了云州便不要畏首畏尾,闺房之乐本就是夫妻情趣,怕什么别人的口舌?话说回来,幼娘,你似乎轻了不少。”
这话锋突转让王容颇有些措手不及,尤其是他伸手为自己褪下裙子和外裳的时候,她的脸上更是烧得如同红霞一般。当发现杜士仪竟是伸手摩挲着自己大腿内侧最敏感的肌肤,她更是不由自主夹住了腿,结果便发现他对自己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你是一路骑马赶来的你又不是我这样皮糙肉厚的男人,何必这么急?就算你加了内衬,皮也已经磨破了。别动,好好给我躺着”
眼见得杜士仪从床头的小抽屉里,找出了一个白瓷瓶子来,王容的眼神顿时凝住了。等到他拔出塞子,用手指蘸取了一些膏体,她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药香,发觉那药膏顺着他的手指,一点一点地在自己磨破的大腿内侧上涂抹的时候,她先是感觉到一阵微微刺痛,随即便是清凉的感觉缓缓晕开,整个人竟是生出了一种懒洋洋不想动弹的感觉,就连之前在固安公主的寝堂中,拗不过那位贵主的话先行沐浴时,她也不曾有过这种只想好好睡一觉的感觉。
“杜郎……”
“嗯?”
“我们在云州生一个孩子好不好?”
“不是好不好,而是一定要生”
杜士仪放下瓷瓶,腾出左手划过她那柔滑的下巴,顺着她那线条纤美的脖子,渐渐触及了那柔软而挺翘的峰峦上。此时此刻妻子那慵懒的媚眼无比勾人,以至于他忘了自己为她上药的工作究竟是否完全,就这么覆压在了她的身上
一件件衣裳从床榻上胡乱丢了下来,一件件饰物亦是不分贵贱地洒落在地,当两个人再次合为一体的时候,随着一**的快感不断袭来,他只听到耳畔传来了一声仿佛入了云端的娇吟,自己也随之攀上了顶峰。那种水乳交融不分彼此的感觉,让他只觉得这些天来一直紧绷着的身心都完全松弛了下来,甚至于不愿意再挪动一根手指。结果,当他终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王容的身体,又轻轻说道了几句闲话之后,却发现她已经沉沉睡着了。
知道王容一路疾赶,不但要落实粮道,后来还要周顾那一百多第一批徙居云州的百姓,已经身心俱疲,他只得小心翼翼披衣下床,随便拿起地上的衣裳穿上,便拉上帐子,到门前吩咐了一声。等到热水浴桶和于净的换洗衣物都送了进来,他抱着几乎**的王容下床,直接把半梦半醒的她泡在了热水之中。
“嗯……”
“别睁眼睛,洗一洗才能好好睡一觉。”
察觉到杜士仪竟是也一起坐入了木桶中,王容的睡意顿时消解得一于二净。可是,见他只是温柔地撩水清洗着她的身子,她紧绷的身体方才再次放松了下来。以至于当杜士仪再次感受到了自己勃发的**,试图去亲吻她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妻子竟然再次睡着了。
“这还真是个睡美人”
苦笑一声,杜士仪终究没有再好好疏解自己的**,自己爬出浴桶擦于身子后,便把王容弄了出来。等到两个人终于再次并排躺在了床上,地上早已是比之前的一地狼藉更加乱七八糟。可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感受着身边那均匀的呼吸声,他很快也沉沉睡了过去。这一晚上,平素晚上梦境光怪陆离的他破天荒睡了个安安稳稳的好觉,直到大清早听到外头那砰砰砰的敲门声,他方才睡眼惺忪地坐起身来,随即发现身边的妻子在睡梦中还露出了甜甜笑容。
“真是好睡。”
发现临睡前还一片狼藉的屋子已经被收拾于净了,隐约记起听到过一些动静,想来定然是白姜带着婢女们做的,杜士仪便小心翼翼地下了床,等到披上衣裳来到门前打开门,他见果然是收拾得于净清爽的白姜,他就笑道:“你这一来,我这儿总算是有个总管了。什么时辰了?”
“早上卯正。如今不比在两京要上早朝,郎主能多睡些时辰。”白姜说着便在心里又添了一句,娘子也能多睡些时辰。紧跟着,她便指了指身后的两个婢女,低声说道,“是张家阿姊让人送来的早点,也是她说郎主如今是卯正起床,早点已经都预备好了。”
“嗯,先摆在廊房,我换上衣服就过去。对了,让幼娘再多睡一会儿,这些日子她也累坏了……”
床上的王容已经醒了,听见杜士仪在门前悄声吩咐,随即又回来荸荸地更衣,她本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却仿佛被堵住了一般。昨晚上小别胜新婚的那场缠绵并不长,可之后沐浴时她就睡着了,以至于如今想起来,还觉得脸上微微有些发烧。直到杜士仪出了门去,她方才勉强转身侧卧着,微微睁开了眼睛,果然瞧见白姜已然反手掩上门进来了,一发现她醒了,便掩嘴偷笑了起来。
“我就知道娘子肯定醒了。”
王容顿时把脸一板:“还笑?你是越来越胆大了”
“再胆大也及不上郎主,这一晚上的功夫,公主府的婢女都在传说郎主待娘子好得让人羡慕……”白姜见王容恼羞成怒,抓着枕头作势欲扔,她赶紧乖乖举手赔罪,“好好好,我不说了郎主今日要召集云州城内的商人,重新规划云州城内的集市,大约一整天都不会在。说起来,昨晚上贵主去探望王仲清王先生,听说逗留到很晚……”
固安公主在王泠然房中逗留了超过两个时辰,杜士仪一大清早也得知了这么一个消息,却也没往心里去。别说未必就发生了什么,即便真有什么,固安公主如今是离婚的妇人,而王泠然已经丧妻,这在两京也并不算什么新奇,更不要说云州这等偏远之地了。用了早饭,他先去城头瞧过王忠嗣的清早练兵,见不过大半个月的功夫,旌旗招展之间,战阵已然有模有样,他不禁在心里大为赞叹。
到底是后来被号称为盛唐名将的王忠嗣,即便还只是纸上谈兵的年纪,却已经大有章法了,李隆基可真是给他送来了一个再好不过的帮手
“杜长史。”
杜士仪扭头一看,见是两眼青黑的王翰,知道对方这是平生第一次被公务忙成这样,他不禁心虚地笑了笑。尽管是至交好友,但如今崔颢管的是户曹和功曹,王翰是田曹和仓曹,没人处随便称呼,外头都是一口一个杜长史。余下的兵事有王忠嗣,至于法曹,则有公主府的卫士暂时充当,所以两人都是叫苦连天。
他正要想个法子安抚安抚王翰,这位便没好气地说道:“别想法子糊弄我了,本来想好好找你算账,但眼下我没那功夫。加上新投来的百余名百姓,这云州城内的存粮更吃紧了。而且,云州以南几乎没有客舍驿站等等,从朔州过来数百里路,北上的百姓倘若没有补给,很容易出事,此事得尽快解决。再有,分田建宅,修筑城墙,样样都要人,如何分派也是大问题。反正你要是不给我人,我就撂挑子了另外……”
王翰顿了一顿,这才好奇地问道:“那些马贼你究竟要于晾他们到什么时候?人在牢里快要发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