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章 造势!
安国女道士观中静室,当匆匆赶来的金仙公主见妹妹一身盛装,显然是要就此进宫,她不禁暗自叹气,随即立时快步上前说道:元元,不可鲁莽
阿姊,王郎当初贬济州司户参军,倒是还有罪名,如今杜十九郎不过是为姜皎说了一句公道话,竟然要被贬到岭南那种极恶之地去,你还要我不得鲁莽
玉真公主一时柳眉倒竖,竟是怒不可遏:别说姜皎必然是有人构陷,就算他真的泄露御言,杜十九郎封还制书的话说错了当死则死,应流则流,用得着笞辱大臣,伤了阿兄作为天子的圣明他如今盛怒之际听不见忠言,事后就是后悔都来不及了
听到玉真公主急怒之下,竟是口不择言,直接指摘起了李隆基,金仙公主不禁心中大跳,又是庆幸自己把闲杂人等都留在了外头,又是暗叹外间是霍清看守,不虞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去。然而,她在言辞上本就不是玉真公主的对手,这会儿只能目视之前规劝过自己的王容,期冀她来帮自己拦住玉真公主。
面对金仙公主那目光,王容便强自镇定心神,上前说道:观主,圣人因楚国公的案子迁怒直言劝谏的杜郎君,甚至要把人贬到岭南恶处,消息一旦传开,必然不单单只有观主惊怒。杜郎君从前便是胆sè无双忠直清正的人,朝中上下人尽皆知,他进直言反遭贬斥,朝中大臣即便能够坐视楚国公之事,却必然不会坐视他进言中肯反遭池鱼之殃。观主倘若就此进宫陈情,反而会令他大公之举变成挟私,届时反而更加不利
嗯玉真公主此刻也正在气头上,见劝自己的竟是王容,她不禁冷笑道,莫非就因为你家和他有些不容,此刻便要阻我进言相救
倘若有用,她也恨不得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立时赶入宫求情相救
王容在心里转着这么一个念头,想到杜士仪的封还制书事先没有半点风声,也不知道多少人正处在惊愕之中,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在玉真公主犀利如刀的责问目光中,反而坦然又上前了一步:观主请恕我无礼,此前王郎君因事被贬,观主和尊师一道入宫求恳,结果如何
闻听此言,不但金仙公主花容微变,玉真公主更是一张脸如同白纸一般惨白无神。这时候,王容方才屈膝下拜道:观主和尊师是跳出俗世的人,平ri专心道籍,偶尔相交文人雅士,超然物外不染尘埃,因而陛下深加优礼,可若是一而再再而三因外人之事在御前抗争,陛下看待观主和尊师,便会等同于寻常因为一己之私而闹到御前的金枝玉叶。更何况,杜十九郎往昔有事,必会事先知会甚至于径直求助,而今可有只言片语否
见王容连番话语说得玉真公主渐渐怔忡犹豫,金仙公主一时如释重负,一面赞赏地冲着王容点了点头,一面就势扶着妹妹坐了下来,随即又轻声规劝道:元元,就连高力士都给咱们捎了信,他是阿兄身边形影不离的人,如此不是单单向我们卖好,也是因为看好杜十九郎。
以往阿兄一怒之下喊打喊杀的,也不是没有过事到临头收回成命的例子,就如玉曜说的这话,宋憬对杜十九郎异常看重,焉知不会上书替他辩白源乾曜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门下省的左拾遗这样被张嘉贞摆布还有其他朝中深负清正之名的大臣,这会儿缄默不言,可是要丢人望的
她一口气把自己当初一时无措之际,王容劝解的那些话改头换面说了一遍,见玉真公主果然容sè稍解,她如释重负,又悄悄向王容打了个手势。等人站起身上前在她们姊妹俩面前跪坐了下来,她便和颜悦sè地说道:玉曜,你之前这些话都很有理。可我和元元不入宫去,总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见玉真公主的眼神一凝,显然是从最初的急躁惊怒中回过神来,王容便欠了欠身说道:尊师和观主此时此刻与其做别的,不如大张旗鼓地命人送东西去观德坊杜郎君宅中,替他送别
这不是金仙公主都吃了一惊,失声惊呼了这三个字,她突然若有所思地挑了挑眉,突然咀嚼出了其中滋味,当即笑道,好,好一个以退为进既然是阿兄的旨意,我和元元身为妹妹,又是臣子,自然不好违逆相争。可岭南何等苦地,听闻瘴气密布,蛮人凶横,既如此,我们就多采办些驱邪避瘴的药材,然后再加上那些更适合岭南之地的坚实布匹,丝绢之类一律不要,就是麻葛之类
金仙公主既然都能触类旁通想到这些,玉真公主本就冰雪聪明,只不过关心则乱,历经了王维被贬斥一事,更加敏感的她一下子没有转过弯来,此刻须臾就品出了如此举动的深意。她长长吐出一口气,继而便点点头道:就依照阿姊的话,对了,不如再去挑选几匹健壮的骡子,岭南少有大道,这些驮东西更管用的骡子应该比马强。总而言之,要让人知道,我姊妹二人虽则惋惜,却也只能做这些
见金仙公主见微知著想得周到,玉真公主终于回心转意,王容自然欣然附和,心里却知道这只不过是起头。等到陪着金仙公主从安国女道士观中出来上了牛车,才一坐定,她却只觉自己的手被人牢牢抓住了,抬头看时,她便发现金仙公主心有余悸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亏你亏你,元元这人外柔内刚,我就怕她再忍不住去和阿兄争执阿兄是天子,虽则我和她都是嫡亲妹妹,可情分从来就不是永久的
这些叹息感慨的话,王容固然沉默听着,心却早已飞到了别处。等到牛车回了道德坊的景龙女道士观,她送了金仙公主入内后,借口家中有些事情要处理,带着白姜又出了门。上了自己的牛车,她方才一下子松懈了刚刚始终提着的jg神,面sè也变得有几分苍白。
娘子
睁开眼睛看到白姜满脸的忧心忡忡,她便强笑道:没事,只是之前乍闻惊讯却还得置身事外不动声sè,这会儿没了外人,再装下去我也坚持不住了好了,去洛阳南市的琉璃坊,我要见几个人
娘子白姜却不知道之前王容陪着金仙公主去见玉真公主,究竟定下了什么谋划,犹豫许久方才嗫嚅问道,杜郎君若是真的被贬去岭南,那他之前说的那些话
不会的。王容用自己都有些不相信的斩钉截铁语气迸出了这三个字,旋即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就算是最终真的势不可违,那我等他便是。
白姜一时瞠目结舌,可看到自家娘子面上分明是不容置疑的神sè,她不禁轻轻咬了咬嘴唇:希望杜郎君真的能逢凶化吉
事在人为。若能做的都做了仍旧不能挽回,那便只能求满天神佛保佑他逢凶化吉了。
王容撩开窗帘看了一眼外间人来车往,心里却隐隐冒出了一个念头。杜士仪封还制书,固然有天子措置既不合律法又不近人情的缘故,可应当也有和姜家四郎君姜度颇有交情的缘故,但是否也有眼看着张嘉贞磨刀霍霍,因而先下手为强,进一步挑起事端的缘故
永丰坊崔宅寝堂之中,赵国夫人李氏和崔泰之相对而坐,面sè异常凝重。崔俭玄得了今科河南府明经科解送的名额,而且名次位居前五,这对她来说固然是一个不小的惊喜,可是,相比之前杜士仪因言获罪的消息,这喜讯却显得有些微弱了,甚至连儿子没有第一时间回来报喜,她都顾不上理会。然而,此刻这傍晚时分,崔泰之从尚书省回来之后便径直见她,所提到的事更让她呆若木鸡。
杜十九郎行事太过冲动,此等人固然容易出尽风头,可一旦跌落,却就很难有复起之机。此前张相国曾经令中书舍人苗延嗣邀请他参加右拾遗李元芝家中饮宴,却被他拒绝,这便是殊为不智所幸之前不曾定下婚约,否则九娘岂不是委屈他家妹妹十三娘确实是聪敏能于之人,然则如今之计,她和十一郎的婚事不如暂且延后再定,以免别人借题发挥
沉吟良久,赵国夫人正要开口,却不防厚厚的帘子猛然间被人撞开,竟是满脸怒sè的崔九娘出现在了他们面前。酷似崔俭玄的她此刻脸sè涨得通红,竟是怒不可遏地说道:阿娘,四伯父此说简直是荒谬,这还有什么可想的清河崔氏什么时候要沦落到看别人脸sè决定自家婚事了
我和杜十九郎是他无心,我无意,和委屈不委屈有什么关联至于十三娘,之前既然已经约定了婚姻,即便只是嘴上答应,又岂有延后之理四伯父口口声声张相国,须知他这相国也不是一辈子的相国,贤如姚崇宋憬也有下台的时候,更何况他贤明才于全都不如
你
崔泰之被气得险些吐血,可崔九娘却傲然施礼道:四伯父这大道理侄女不敢领教,就此告退了
崔九娘转身扬长而去,崔泰之见弟妇默不做声,顿时恼将上来,冷冷告辞离去。他一走之后不多久,崔五娘方才进了寝堂,挨着母亲坐下便低声说道:阿娘,虽则事出突然,可四伯父此说决计不可。杜十九郎此人,阿娘应是最知道的,断然不会一时冲动。此次楚国公之事,坊间多有人觉得冤枉,圣人如今是正在盛怒之际,ri后未必不会后悔。
我也是觉得你四伯父之言太过功利。那依你之见,崔家应当如何
既然阿弟已经得了解送,那阿娘应当立时命人前往杜宅,高调把两家婚事定下来。如此万一杜十九郎真要被贬岭南恶处,十三娘也有了归宿而且,以此向人表明我们家的立场,如此一来,那些本是犹豫的清正直臣若是还视若无睹,那他们那清直刚正的名声就全都砸臭水沟吧
第三百三十一章 贬官反为荣
收拾行装准备走人,这原本该是杜士仪如今的最好写照,他回家之后本也是吩咐杜十三娘如此做的。
然而,对于这种灰溜溜离开东都的行径,崔俭玄哪里同意
姜度把马球赛的种种权益和产业都转让给了他,这下子,别他这些ri子和姜度厮混的时间长了,颇觉得这家伙就是和自己一样嘴刻薄一点,做人倒是颇为痛快,就算还惦记着儿时那点小龃龉,可人家一口气把几万贯的投入都托付给了他,他怎能没有一点触动
因而,在杜士仪解释过事情原委之后,知道自己帮不上别的忙,发了狠的他丢开解试告捷的欣喜,立时全身心投入了马球赛的那些正赛中,甚至不顾当初的另一个发起人窦锷躲了清闲,姜度又不在,自己那支队伍竟是相当于不战而退,当次ri其中一场比赛开战之际,他更是死活把杜士仪拖了过观战。
别的忙我帮不上,你也让我不要帮,既然如此,你要走,临走前好好看一场马球赛总可以吧要不是你当初建议,我也不会捣腾这个
家中行装尚在打点,陪同一块衡州上任的人都已经挑好了,甚至又命人和千宝阁刘胶东接洽,把此前赁下的这一处观德坊私宅退赁,此时被崔俭玄拉了来看球,杜士仪实在是有些勉为其难。然而,当看到今ri临场的其中一队人中,赫然有此前他对裴果询问过的那个楚沉,他那无奈劲头顿时少了三分,兴致多了五分。而当看到此人大发神威一上场便连下三筹,敢拦阻的全都人仰马翻的时候,他更是禁不住站了起来。
时隔一天一夜,杜士仪的名声在有心人无心人的各种炒作渲染传扬下,赫然成了东都洛阳的又一个热点,因而他之前进了这马球场的时候,就已经被人认出来了。更何况比赛开始之前,崔俭玄还特意以主办人的架势到高台上了一番话,大意是以今ri之赛为自己友人杜士仪送行,因而他这一站起身,登时引来了无数关注的目光。就连场中挥着鞠杖看同伴们欢呼雀跃的楚沉,此刻也不禁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往杜士仪看来。
四目对视之间,杜士仪只觉得那目光中除却好奇,仿佛还多几分不出道不明的东西,待要细究时,对方却已经与其他人会合,再次满场飞奔打球了。见场上另一队人马仿佛也打出了气xg,渐渐拼死阻拦争夺,场面一时间有些胶着,他不禁轻轻摩挲着下巴,可下一刻,他耳边就传来了赤毕的声
郎君,家中十三娘子命人捎信来,是景龙女道士观金仙公主,安国女道士观玉真公主,命人送来了健骡四匹,驱邪避瘴毒的药材如雄黄等等两箱,并细葛粗麻等等,总共十二匹,以及金铤银铤各二,是给郎君的送行程仪
杜士仪心中最大的担忧就是那两位贵主会入宫向自己求情,此刻听到她们竟是大张旗鼓地赠程仪给自己送行,他不禁眼睛大亮,暗想此主意竟是绝妙想想凭那两位金枝玉叶的脾气,应该不会第一时间想到这种以退为进的做法,倏忽间,他的面前便仿佛浮现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真是深合他心不知道让十三娘拜谢时,能否见到她他这个众矢之的,怕是不可能会见佳人了
知道了,你让人捎信给十三娘,崔十一盛情相邀,我总得这儿结束再回。杜士仪顿了一顿,这才添了一句,让十三娘替我拜谢二位贵主,我如今待罪之身,就不见她们了,免得瓜田李下被人三道四
赤毕欣然而。而等到送信的部曲又回到了观德坊杜宅,却赫然发现门前除了刚刚那二位公主派来的车马,仿佛又多了很多别的人,除却看热闹的,还有很多白衣儒衫的士子。他正纳闷地排开人群往里头挤,却只听前头有人大声道:潞州李十二郎,闻听杜拾遗之名久矣,今ri得知杜拾遗因直言反遭人构陷被贬退岭南,特来此献上送行长赋一篇,敬请杜拾遗收下此赋。
我也有诗敬上。
我有赞一篇
那部曲见人群之中七嘴八舌,看样子竟是为了明年的省试而提前来东都行卷的各方才俊,他登时瞠目结舌。自家郎君这是要被贬了,而且是要岭南恶处,怎的看这架势反而别人趋之若鹜,这时候找自家郎君行卷有用么当他好容易从人群中挤出一条道路进门之际,就只听外间好一阵敲锣打鼓,他回头一看,却见有人客客气气四处拱,请围在大门口的人群让开了一条通路,继而便让后头一行车马进来。对此颇为好奇的围观人群有人张口问了一声,得到的答案却又让四周人群一片喧哗,那议论声让整条街都犹如集市一般。
永丰里清河崔氏为赵国公次子崔十一郎崔俭玄,向杜士仪之妹求亲
杜家十三娘子听孝悌之心感天动地,这才使得当年兄长转危为安重疾尽
崔家十一郎君和杜拾遗听是同门师兄弟,这些天备考一直都住在杜宅这婚事一结,可不是通家之好
杜拾遗如今遭了贬斥,崔家却丝毫不计利害,果然不愧是世家名门,重信义,重情意
当此事连同那些议论都传到了杜十三娘耳中时,她不管平ri里如何大方,此刻也不禁满脸泛红。想到崔俭玄把杜士仪拉出了,这种大事总不成让她这个当事的女子亲自接待,她不禁有些发慌,连忙又对秋娘吩咐道:大媪,快再让人寻阿兄,把事情告诉他十一郎君也是的,这么大的事竟然不提早一声
可这毕竟是自己的终身大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便极其不自然地低声道,告诉阿兄就行了,千万别告诉十一郎君
秋娘虽为杜士仪之事忧心,此刻却不禁笑了起来:娘子放心就是
一场马球赛终于看完时,杜士仪便再次迎来了家中信使。得知崔家竟然在这节骨眼上派人来提亲,他不禁讶异地瞪大了眼睛,转头看了一眼在高台上慷慨激昂激励人心的崔俭玄,他就知道问这家伙必然也是白问,此等大事必然是崔家长辈决定的。在如今情势未明,他不定真有可能往岭南走一遭的情况下,对于十三娘能有归宿,他自然心中又是欣悦又是轻松,想了想便命人召来了崔俭玄随行的一个从者,直接对他吩咐道:对你家十一郎君一声,永丰里崔氏上门为他崔十一向十三娘求亲,我得先回了
啊
那从者瞠目结舌,等看到杜士仪带着人走就走,他方才如梦初醒,可三步并两步跑回到了高台上正在给获胜者发赏钱的崔俭玄身后,他又不好就这么上前直,只能在后头于着急。本待想这些人早点散,却不想胜者那一方领头的彪形大汉却突然拱了拱问道:崔郎君,之前你过,今ri此站,算是给令友杜拾遗送行
嗯崔俭玄愣了一愣,这才点头答道,确是如此。
杜拾遗清正刚直,听是因为直言之故被贬斥岭南见崔俭玄面sè有些y沉地再次点头,楚沉看了一眼自己那些分了赏金的同伴,便把自己中的钱袋递还给了崔俭玄,我一介草莽,对杜拾遗为人处事颇为敬服,无以为敬,这些微末之资,望能转赠杜拾遗作为程仪
此话一出,崔俭玄登时愣住了。见此人身边几个同伴在惊愕过后,一时都神态复杂地看着自己中的沉甸甸钱袋,他又不是迟钝的人,想了想就摇摇头道,这位壮士的心意我领了。可你们一路拼杀到现在,每场比赛都是竭尽全力,受伤和马匹损耗等等,无不要钱,杜十九断然是不会领受这份程仪的。有心就好,何需钱财作为程仪
见大汉沉默不语,其他人亦是松了一口大气,崔俭玄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立时又问道:对了,壮士可是姓楚见对方点头,他便笑了起来,这就对了,杜十九从前也观瞻过你的比赛,一度赞不绝口,还过倘使楚壮士上阵杀敌,必然是真虎将。他ri你有机会建功立业时,别忘了他这番赞语就行了
建功立业
楚沉一时面sè极其复杂,拱了拱行过礼后,他便拿着钱袋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其余四人一愣之下方才慌忙追了上。面对这一幕,崔俭玄舒了一口气,暗自觉得自己解决得不坏,正想待会对杜士仪道道,可他往看台上一瞧,人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这时候,身后一个从者上来挨着他耳边出了一句话,却立时让他再也淡定不下来了。
十一郎君,您赶紧回瞧瞧吧刚刚观德坊杜宅派了人来把杜郎君请了回,是咱们家派人杜家提亲了
什么
崔俭玄昨天回来只顾着不平了,根本还没工夫想自己的终身大事,此刻险些没把眼珠子给瞪出来。可在片刻的瞠目结舌之后,他突然仰天大笑了三声,随即也不管尚未散的观众会如何看他,径直一阵风似的冲下了高台。等到了外头翻身跃上自己那匹坐骑,他几乎想都不想便挥鞭下击,进而风驰电掣往回城的方向驰。那一刻,他虽心花怒放,可更多的是遗憾。
要是杜士仪真的要贬官岭南,这一却不知道多久,他和十三娘成婚之时,岂不是杜士仪就看不到了不行,就算草草cāo持,也得把婚事办了,十三娘必定会同意他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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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 风光提亲事
娶妻当娶五姓女,清河崔氏身为隋唐以来,一直被人奉作为世家望族之中的第一等,女儿一贯是不愁嫁的,倒是男子娶妻总得提防一二,否则一不留神就要被塞一个公主县主,苦不堪言都是轻的
尽管崔泰之反对在如今这风口浪尖上正式定下婚约,但当初杜十三娘在崔宅住过一段时间,赵国夫人体察其言行举止,本就心存喜爱,而太夫人故之前遗愿是修两家之好,此后杜士仪更是在关键时刻赶回东都,把悬崖边上的崔俭玄给拉了回来,因而对于杜十三娘这个兴许能管住儿子的媳妇,她自是千肯万肯。于是,既然崔五娘也赞同早些定下来,她想想崔泰之不情不愿地出面,还不如另求别人,思来想就亲自登门见了黄门侍郎裴璀的夫人。
所以,此时此刻登杜家门来替崔俭玄提亲的,竟是裴璀本人
门下省的第二号人物亲自出面做这种事,杜士仪也不禁大吃一惊,暗自庆幸信使虽没清楚,但他至少还是赶回来了。邀了裴璀正堂入座奉了茶点,他见裴璀饮茶之后饶有兴致地询问此茶出处做法,竟仿佛是平常登门的客人,而不是来提亲的长辈,他不禁心中一动。果然,当他笑裴侍郎倘若喜欢,回时不妨带上一匣子的时候,裴璀便笑着点了点头,入了正题。
从前二十七郎一直对你颇多好评,我却只见过你的策论,耳听为虚,可自从你到门下省任左拾遗之后,我才算是眼见为实了。楚国公姜皎的案子,是非曲直暂且不论,然则杖刑确实大为不妥,张相国身为中书令,这措置着实过分你所谏既然并无不妥之处,圣人盛怒不纳,张相国却就此落井下石,朝廷公论自不会坐视不理所以,你且放宽心,今次你直言,朝中清望之官多数极其赞许,自会秉公而论
清望之官意味着什么那代表朝中三品以上屈指可数的真正高官,这些人方才是金字塔尖的人物
杜士仪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面上立时流露出了深深动容的表情,连忙起身谢过。而裴璀显然不会忘记今天来这里不仅仅是为了公事,更是为了崔杜两家的婚姻大计。于是,他轻轻咳嗽了一声,便含笑道:令妹蕙质兰心,孝悌之心人尽皆知,因而清河崔氏赵国夫人有意聘为子妇,今托老夫前来面见杜十九郎,替子崔十一郎求娶,不知杜十九郎肯应否
这就是正式的提及婚事了。尽管两家早已口头约定,这不过是走个过场,可有裴璀这等身份地位的人登门,哪怕他将来真的贬官,杜十三娘的婚姻也不会被人诟病。因而,杜士仪深深吸了一口气,欣然点头道:舍妹虽好,却也需有赵国夫人这样的长辈方才能慧眼识珠。崔十一郎真诚信义,舍妹托付给他,我也能放心了。
哈哈,如此姻缘天成,甚好甚好裴璀早就知道今ri这一趟必然顺遂,此刻不禁哈哈大笑,倒是杜十九郎,令妹我还从未见过,可否引来一见否
事关自己,当杜士仪从正堂传话让她见裴璀时,杜十三娘不禁大吃一惊。可眼下不是羞涩的时候,想到兄长正处于随时随地便要远赴岭南的不测境地,她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进入正堂之后,见客位上那个五十开外鬓发花白的老者正笑吟吟打量着自己,知道这是裴宁的从祖兄,南门吴裴如今在朝中官职最显赫的人,也是兄长曾经的上司,门下省的第二号人物,她从容上前行过礼后,却没有依对方之言免礼,而是仍旧维持着下拜行礼的架势。
裴侍郎,朝堂大事,本不该妾身一介女流多言。可阿兄直言招祸,要远赴岭南恶处,妾都斗胆请裴侍郎明察阿兄一片公心
十三娘杜士仪这才想到妹妹看着柔弱,实则大胆,此刻连忙喝止了她,但见她咬着嘴唇却并不起身,他顾不得裴璀在场,上前将其一把搀扶了起来,一字一句地道,今ri裴侍郎来,一是为了你的婚事,二也是为了我的事。裴侍郎久负清名,你这些话不必。
裴璀早就从最初的须臾惊愕之中回过了神,此刻不禁笑了起来:我记得当初杜娘子还曾经随玉真公主面圣,为你家阿兄诉过冤屈圣人面前都敢直言护兄,更何况是我面前。你放心,要是真的放任你阿兄被人三言两语构陷了,不我这个黄门侍郎不用当了,源相国也断然不能忍圣人英明,不过是被人一时蒙蔽,但使我等剖明利害,圣人应该会收回成命,你就放吧
亲耳听到裴璀这么,杜十三娘登时松了一口大气,然而,她还来不及两句感激的话语,门外突然就传来了一个咋咋呼呼的声音:裴侍郎,你这话是真的杜十九郎不用岭南那瘴气密布简直能毒死人的地方
随着这话语声闯进来的,正是满头大汗的崔俭玄。他身上满是风尘,这倒不是一路快马加鞭,而是今ri风大尘土飞扬之故。他随用袖子擦了擦脸,根本不在意自己那大花脸有多可笑,而是认认真真看着裴璀道:裴侍郎,我和杜十九情同兄弟,这婚姻之礼上倘若没有他在,那我和十三娘心中都会存下遗憾。倘若他真的要贬斥岭南,这婚事一概从简,我非得赶在他走之前办了不可十三娘,我这话你可同意么
杜十三娘一瞬间睁大了眼睛,和崔俭玄对视了一眼后,她只觉得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崔俭玄如同现在这般善解人意,当即立时点头道:自当如此
裴璀来之前就知道杜士仪兄妹相依为命,感情极好,因而杜十三娘会有这样的心意并不奇怪,可崔俭玄竟然也如此,他不禁心中大为惊讶。想了想自己原本的打算,他便苦笑道:倘若赵国夫人听到这话,不知道要怎样头疼了只是,圣人之命我却无一定把握,你们的话我这就捎回给赵国夫人就是还有,崔十一郎。
见崔俭玄有些莫名地看着自己,裴璀便无奈地摇头叹道:你呀,立时就要交换婚书,行六礼,这节骨眼上,难道你还想继续赖在杜家
啊崔俭玄这才意识到还有如此问题,登时懊恼地捶了捶脑门,那好,我收拾了东西就搬回。
看着扑哧偷笑的妹妹,又扫了一眼嘿然傻笑的崔俭玄,想到他们刚刚不约而同的话,杜士仪只觉得心头又是轻松,又是惘然。等到把这一对已经几乎定下来的准夫妻打发了出,他方才对裴璀苦笑道:我家十三娘xg子执拗,让裴侍郎见笑了。崔十一郎也是一样。敬请裴侍郎转告赵国夫人,该如何办理就如何办理,婚姻大事,办得风风光光才是,哪里要因为顾忌我,就让他们一辈子的终身大事留下遗憾
妹妹和准妹婿想着兄长,而兄长亦是想着他们,裴璀只觉心中百感交集,打了个哈哈就答应了下来。等到又约定聘书等等细节,杜士仪亲自送了他出来,他回到永丰坊崔宅对赵国夫人把所有原话一一告知,却发现这位崔宅主妇并没有露出为难之sè,而是满脸的欣慰。
今ri劳烦裴侍郎了。这桩婚事且做两准备,倘若事情无可挽回,那三ri之内便让十一郎迎娶了杜家娘子,如此安她兄长之心,也可让十一郎和她都不留下遗憾。倘若真能够挽回,那便竭尽我所能好好cāo办,让十一郎风光娶妇,杜十九郎风光嫁妹
夫人快人快语裴璀不禁脱口赞了一句,心中不禁冷不丁冒出了一个念头。
如此体察别人的长辈婆婆,做儿媳的着实福分不浅,怪不得崔俭玄亦是重情重义的人。起来,崔俭玄还有一个幼弟在,他膝下正有一幼女年纪合适,是否于脆也趁机定下来否则他看了一眼侍立在赵国夫人身侧的崔五娘,却是又暗叹了一口气否则如崔五娘这般能于聪慧却所托非人,那简直是天底下让爷娘最后悔的事
于是,裴璀斟酌了一下语句,这才清了清嗓子,笑容可掬地道:清河崔氏家门严谨,据我所知,十一郎还有一个幼弟
且不裴璀因赵国夫人和崔俭玄母子而打起了联姻的主意,杜士仪送走人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家中竟是纷至沓来,又迎来了好几拨客人。也不知道是因为崔杜联姻,还是因为他那封还制书却遭贬斥,韦氏杜氏以及其余那些他打过交道抑或是点头之交的人家,都送来了贺礼和程仪。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开了个好头,这些人家除了送给婚事的贺礼,还送来了各种极其实用的东西,从药油木屐到各式膏药草药,甚至于奴仆和鞍辔等物,应有尽有。
而在外间不少官员们因杜士仪封还制书而遭贬斥之事相互商量各自预备的时候,洛阳宫宣仁门西边的大理寺官署之中,被押了两ri的姜皎好容易得见天ri,面对的却是让他整个人如坠冰窖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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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三章 死生一线间
楚国公姜皎,妄谈休咎,决杖六十,配流钦州。
事出突然,尽管姜皎知道这一次别人以有心算无心,要翻转过来恐怕要大费周章,却怎么都没想到根本连审理都没有便已经定了他的罪。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怒声说道:岂有此理所谓妄谈休咎何等大罪,可有人证物证我要见陛下陈情,岂容尔等编织罪名
那青衣令史却丝毫无惧,反而嘿然笑道:楚国公还以为是平ri出入宫中通行无忌,陛下饮宴无你不欢的时候现如今外头流言蜚语不断,伤了陛下圣明,陛下对此震怒非常,哪里还会肯见你
不可能,陛下怎会不肯见我
想到旧ri初见时的宾主尽欢,此后李隆基登基,一直视他如友,但凡喜怒哀乐全都会对他倾吐,而他更知道如何妙语连珠使君欢心,可如今不过是三两句流言,怎会把事情闹到如今这般地步,一时间,姜皎双目圆瞪,使劲想要挣脱钳制自己的双手,可无论他怎么使劲,两边胳膊一直都被人死死把持着,脚下也无法向前挪动半步。情急之下,他不禁大声嚷嚷道:我蒙此冤屈,朝中上下莫非就无一个明眼人不成
楚国公别冲我嚷嚷,我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令史,这等大事我怎会知晓口中如此说,这青衣令史脚下却向前了两步,旋即压低了声音说道,好教楚国公得知,也不是没人说过公道话。门下省左拾遗杜十九郎,便曾经封还了决杖流你岭外的制书,只可惜陛下正在火头上,不但根本听不进去,反而更因为张相国奏其妄议国事,因而罢其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他昔ri还颇得圣眷,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谁还敢多言不成事到如今,楚国公你就认命吧
姜皎一时间呆若木鸡,当左右架着他出了院子时,他都一无所觉。杜士仪此人他只见过两次,虽觉得此子明智果敢,可与其有交情的只有他那儿子姜度,而且也谈不上什么莫逆之交。可如今他逢此大难,满朝文武这么多人,第一时间站出来为他说话的,竟然是位居谏官的杜士仪
他自幼生于官宦之家,当初一见李隆基便为之折服,哪怕因为过从太密而一度被囚,险些流配岭南恶地,最终在百般设法后方才只是出为润州长史。可正因为那时候历经审讯却不曾吐过和李隆基有涉的半个字,天子方才会对他分外优容,可没想到贵极一时之后,他又再次落到了比当初更加绝望的境地
等他回过神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大理寺,而是仿佛在洛阳宫乾元殿之前。他被人除去外袍,又为之死死按在了刑凳之上,继而则是手足被缚不得ziyou。眼看着一个持常行杖的大汉走到了自己身侧,他还来不及说一句什么,背上便传来了一记仿佛深达骨髓的剧痛。可这一下之后,行杖却仿佛突然停了,他的嘴里却是被人塞进了一个小布卷。
楚国公此次决杖,本应当着文武大臣的面,可陛下格外体恤,免了别人围观。只不过,殿庭行杖,一律杖背。大家都知道楚国公养尊处优,因而手下自会有分寸。都是奉命行事,还请楚国公不要记恨我们这些小人物这东西不是为了让你不呼痛,而是防着你咬了自己的舌头,那时候却不好调治。好了,继续
但凡行杖,若是只有臀腿受刑,即便苦楚,但只要好好养伤,痊愈的可能xg自然大得多,可脊背之处却是筋骨聚集,稍有不慎就会伤及肺腑,当初武后用这一招对付大臣,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打得死去活来,然后死在了决杖之后配流的路上。姜皎从前只听说过此等情形有多残酷,但如今自己亲身体会,他方才知道那些记述根本不足以诠释这杖刑苦痛之万一。
最初几杖下去,他便已经痛得脸sè发白,若非口中咬了东西,咬着舌头几乎是必然的。可等到十几二十杖,他就已经痛得昏了过去,背上那一条条青紫交错的杖痕异常可怖,渐渐的更是破皮见血,那不过小指粗细的常行杖每一次带着凌厉风声下击,几乎都会有血滴四溅。一旁监刑的青衣令史见此情景,却是对那向自己看来的行刑差役摇了摇头,示意不必停止。一时间,即便行刑的人已经昏迷不醒,但杖责依旧一下一下丝毫停顿都没有。
约摸五十几下的时候,姜皎便悠悠醒转了过来。可这一醒却让他陷入了更加难捱的境地,背上已经说不清是麻是痛还是火烧火燎,他只觉得喉咙里头满是一股腥甜的滋味,额头上挂落下来的冷汗已经糊满了眼睛,那最后几下,他都不知道是怎么熬过来的。等到有人解开他的手脚将他重新架着站了起来的时候,他只觉得两条腿虚软无力,浑身便仿佛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冷汗淋漓。
流配之法,想来楚国公未必清楚,我就在此再多啰嗦两句。流配钦州,是六千里外,倘若是骑马,ri行七十里,九十天天之内一定要到配所;倘若是骑驴或者步行,是ri行五十里,百二十天内必须到配所;至于伤重而不得不坐车,是ri行三十里,两百ri之内必须到配所。所以,还请楚国公早作预备启程,否则误了ri子,难免还会有些波折。
说到这里,那青衣令史仿佛想到了什么,又笑容可掬地说道:对了,因圣人震怒,楚国公之弟贬chun州司马,都水使者刘承祖配流雷州,其余还有好几个配流的。路上倘若同行,还能有个伴
说到这里,他见姜皎勃然sè变,最后竟是吐血软倒了下来,他愣了一愣后便将手一挥,见人架着失去了知觉的姜皎离开,他方才轻轻舒了一口气。倘若大理寺还是李朝隐坐镇,今ri此般行刑,那老儿必定会阻止抑或于脆廷诤,可现如今新任大理寺卿是个绵软懦弱的,中书令张嘉贞亲自吩咐下来的事,自然不敢有所违逆抗争。要说姜皎还真的是无用之极,听闻天后年间,颇有几个铁骨铮铮的官员,受刑之时虽几度昏厥复苏,却始终一声不吭
这几年圣人制令杖杀抑或是用杖刑的次数,还真的是越来越多了嘟囔了这一声后,他y恻恻一笑,吩咐把人送回姜家,转身便回去复命了。
当高力士得到姜皎已经决杖,不ri便立时启程前往配流所在钦州的消息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的事情了。惊讶于大理寺那边竟然动作如此之快,他不禁陷入了踌躇。因为这一桩突如其来的风波,李隆基近ri以来气xg很不好,所有妃嫔那儿都不曾去过,大多数时候都闷坐在贞观殿,几乎谁都不见。事到如今,他也不想成心去触霉头,思来想去便决定暂且不去呈报这个消息,可没过多久,尚书省那边就有知情识趣的令史送来了另一个消息。
谢他一声,就说此事我记住了。
打发了一个心腹宦官去传信,这位从武后当权一直屹立不倒的内侍省第一号人物,不禁在宽敞的直房中来来回回踱起了步子。杨思勖去安南平叛,前时战报回来说是战功斐然,不下于王毛仲那两手花架子。可杨思勖建功立业,他在宫里就没有别的够分量的人好支使了。现如今这节骨眼上,岿然不动是可以明哲保身,可问题在于,这时候需要打破僵局的人而且在他看来,此次的这一场风波,固然看上去此消彼长,可事后只要天子醒悟过来,自作聪明的人便会玩火
将军,将军
一个年轻的内侍匆匆进了屋子,见高力士有些恼怒地挑了挑眉,他便慌忙说道:柳婕妤往陛下的贞观殿去了。
柳婕妤第一个坐不住的不是王皇后,不是武惠妃,而是柳婕妤
高力士在最初的诧异过后,立时眉开眼笑了起来,当机立断地说道:去尚书省,请他们立时把今ri奏疏节略送陛下御览你亲自去,对人这般说
对那年轻内侍严密嘱咐了好一通话,高力士这才回座,支撑着脑袋沉吟了起来。虽没有一定的把握,但横竖不是他亲自出马,死活就看天命了
贞观殿中,尽管天子面沉如水,但柳婕妤还是端着得体的笑容,行礼过后便送上了几样jg致的点心,末了才说道:妾身知道陛下如今心绪不佳,可若是为了那些流言蜚语便伤了御体,岂不是令天下臣民全都心怀忧切这几ri皇后殿下也好,惠妃也好,再加上妾身和其他嫔御,人人都生怕陛下气坏了身体。一二无知小人作祟,无伤大雅,还请陛下珍视身体,莫要因为外人之言,错怪了人。
哦你说朕错怪了谁
见李隆基面sè倏然转厉,柳婕妤便不慌不忙地说道:妾身惶恐,只怕陛下因人言错怪了皇后殿下和惠妃。流言起自宫外,陛下却不见嫔御,岂不叫宫中人心惶惶妾身今ri斗胆请见,只请陛下见一见皇后和惠妃,如此后宫上下自然安心。
按照嗣滕王所奏,废后之言起自姜皎,李隆基自然最疑心的便是武惠妃。然而,时隔数ri再细细思量,他却越想越觉得王皇后亦是嫌疑极大,因而索xg谁都不见。此刻柳婕妤如此说,他不禁陷入了踌躇。见自己所言仿佛有效,柳婕妤心中暗喜,这才不动声sè地又添了一句话。
不过,听说今ri清河崔氏与京兆杜氏联姻,听说是黄门侍郎裴璀亲自充当地大媒,外头好大的热闹。
李隆基正因为柳婕妤这若有所指的话而眉头紧皱,外间便传来了一个声音:大家,尚书省送了今ri一应表笺奏疏的节略来。
卿之言朕已皆知,你且退。等到柳婕妤退下,李隆基令外间进来,等展开那长长一卷节略一扫,当头一连数份奏疏的标题就让他一时面露严霜。
谏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封还制书事
第三百三十四章 御前激辩,针尖对麦芒
尽管杜士仪如今已遭贬斥,可裴璀作为大媒,亲自往观德坊杜宅走过一趟提亲,送去的定亲礼物却是丝毫不马虎,原就是赵国夫人李氏在此前口头订约之后,提早为儿子置办下的。而杜士仪早先就打算拿出两万贯来给杜十三娘置办嫁妆,因而尽管这一次看上去有些仓促,但家奴部曲当ri便悉数出动,从前那些早就定好的东西纷纷从南市各大商肆中送了过来,一时间把前头院子里的几间屋子堆得满满当当。
而同在观德坊的官宦人家也好,平民百姓也罢,很快都从杜氏家人口中打探得知杜士仪此次要赶在南下岭南前,把嫡亲妹妹嫁入清河崔氏,因而婚期可说是赶得无以复加。当得知清河崔氏竟对此并不在意,虽有人暗中讥嘲,但更多的人都是感慨于杜士仪爱护妹妹,崔家亦体恤杜氏兄妹之情。
于是,当天行过纳彩和问名,次ri竟立时就是纳吉和纳征之礼。当永丰里崔家按照古礼,送来了大雁和几乎塞满了巷子的聘礼时,围观的人群竟是把附近几条十字街都给堵得严严实实。
然而,在这种热闹喜庆之中,人群却只听得后头好一阵大声喧哗,紧跟着便是一阵扯破喉咙的嚷嚷:让开,快让开陛下宣召
这时候竟然天子宣召宣召的是谁杜十九郎不是已经被贬了吗
尽管人群一下子为之炸了开来,但众人还是纷纷往两旁退避让路,总算是堪堪腾出了一条足够一人通行的路来,让了那一身内侍服sè的宦官和两个随从通过。这一行三人策马小跑到了杜家门口,头前那个宦官便纵身跃下马背,大声说道:陛下宣召,快请杜郎君立时随我等入宫
家中平ri都是杜十三娘主持家务,可现如今她都要出嫁了,杜士仪当然得亲自出面替妹妹cāo持,所幸秋娘和竹影如今都能独当一面,月影虽年纪小些,可也能帮上手,而赤毕等人在前头招呼那些崔家送聘礼的人,他则是亲自接待崔俭玄的长兄崔承训丨两人虽则早就相识,但并没有太多的深交,可今后就是姻亲了,崔承训丨最关切的是杜士仪此次遭贬的事,一来二去还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外间的动静就被人报了上来。
尽管今ri是崔家下聘的大ri子,可崔承训知道,天子宣召比什么都重要,更不要说兴许还关乎杜士仪的前程命运。因而,他立刻站起身来,满脸凝重地说道:杜十九郎,此处的事情有我即可,你立时入宫去吧君前容不得半点失误,你千万小心
那就容我失礼了
这会儿宫中来人,杜士仪心知肚明,不外乎就是因为自己一个遭贬之人的动静实在太大。然而,他也是被这一次的突发事件逼得不得不豁出去赌一赌,否则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因而,他向崔承训丨拱了拱手后就立时出了正堂。他也不忙着先去见那宣见的宦官,而是紧赶着回房换上官服,这才来到了前院。
甫一照面,他便立时认出,此时此刻前来宣召自己入宫面圣的这个宦官,依稀竟有几分面熟。微微一沉吟,他便笑了起来。竟是当ri探花筵时之人
李静忠,原来是你。
见杜士仪还认得出自己,李静忠目光闪烁,却只是微微颔首没有说话,等到杜士仪身边随从牵来了马,他待其上马后,自己也跃上了马背。直到进了洛阳宫,刚刚两个随从都垂手退下,他引着杜士仪一路往宣政殿方向行去,觑着四下人都离得远,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杜郎君,陛下今天心绪很不好,还请你千万小心些。惠妃让奴婢捎话给杜郎君,多谢杜郎君能够为楚国公说一句公道话。
上次这李静忠在探花筵上陪侍自己,就曾经坦陈是武惠妃的人,如今又提醒了这么一句,更代武惠妃致谢,杜士仪顿时暗自苦笑。他如今在朝中还只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原本根本不想卷入后妃之争中。倘若不是蓝田县主之案他恶了王皇后,此次张嘉贞又明显公报私仇,单单姜皎党羽就陷进去多人不说,更是以杖刑上公卿,他还不至于胆大到封还制书的地步。如今武惠妃这空口白话的感激,对他来说并不能解燃眉之急
接下来这一关能否安然度过,便是生死荣辱两重天
心中豁出去的他踏入宣政殿之际,已是把所有顾虑都排遣一空,换上了一张从容镇定的面孔。作为常朝以及朝会之后接见大臣的地方,自然是空旷宽阔,人少时更有一种冷寂寥落的滋味,此时此刻御座上的天子沉着一张脸,左右内侍宦官无不是低垂着头,仿佛连呼吸都摒止了一般,那气氛何止凝肃在这种僵硬得仿佛连空气流动都为之停止的环境中,他不禁感觉到了一股深深的压力。
杜士仪,你很好。李隆基终于开口打破了沉寂,可第一句话便是语带双关,紧跟着又哂然冷笑道,你从门下省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结果官民送行,又是紧赶着嫁妹,看着你这大张旗鼓的架势,恐怕别人还以为你不是贬斥,而是荣升一般
臣不敢欺瞒陛下,臣和崔十一郎是同门师兄弟,交情莫逆,因而去岁他丧服期满后,臣就已经为幼妹十三娘和清河崔氏口头定下了婚姻之约,崔十一郎河南府明经科解送之后,便行完婚。前几ri他得了解送出场回来后,得知臣即将前往衡州上任,崔家知道十三娘只有臣这唯一一个至亲兄长,所以方才打算立时完婚。臣本不想委屈了妹妹,可却拗不过他们,因而所能做的不过倾其所有置办嫁妆而已。毕竟如今一别,不知多久方才能够相见。
李隆基已经让人去打探过,所奏都是崔家聘礼如何丰厚,杜家置办嫁妆如何豪气,再有就是给杜士仪送程仪的里头有多少达官显贵豪门世家,可此时杜士仪的回答也着实中肯。而短短一两ri,上书为杜士仪求情的官员就已经有十数人,他的怒火历经几ri,也已经渐渐平复了许多,当初没想过的那些关节,眼下却已经另有考量。
至于陛下说臣大张旗鼓,犹如荣升,臣不敢苟同,虽贬犹门庭若市,其如公心民意也。臣封还制书,乃是身为谏官的职责。陛下不以臣微末,自万年尉半岁有余便超迁左拾遗,臣铭感五内律者,纲也,此次楚国公之案付中书门下究其状,然未得人证物证诸多实据,便奏其罪断其刑,民间非议本就不少。更何况纵得其罪,其刑亦当依律而行。楚国公昔ri煊赫,今朝得罪,明正典刑方才昭显陛下之明。中书门下不以常刑断罪,而责以非刑,臣身为谏官,自应不当则谏
李隆基尚未说话,原本静悄悄的大殿中,突然传来了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好一个不当则谏然则杜士仪,你扪心自问,就真的并无分毫私心昔ri你能得京兆府解头,楚国公姜家便曾经在县试府试一再打过招呼,姜皎之子姜度更屡次出入你之门庭,安知你不是以私谊废公事
这是张嘉贞的声音真真没想到,今ri李隆基这天子竟不止召见自己,还有一个中书令张嘉贞在,而且堂堂宰相藏着听壁角,君臣二人着实还真是想得出来
窥见李隆基并没有多少表情变化,杜士仪便大胆地往声音来处看去。却只见张嘉贞从大殿上一根廊柱后大步走了过来,随即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越过后深深向天子施礼道:陛下,杜士仪不但妄议国事,而且分明因私废公
能够和宰相当面打擂台,杜士仪何止提起了七分jg神。他也顾不上自己和张嘉贞之前的品级资历无不差着十万八千里,当即朗声说道:昔ri夫子曾赞祁黄羊,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祁黄羊可谓公矣,。举贤如此,断事同样如此,不分亲仇,只论对错臣闻古语云刑不上大夫,何也因士大夫近于君,所以养廉耻。故士可杀不可辱,何况楚国公昔乃近臣张相国为宰相之尊,领旨断事之际却不思律法,不近人情,只求杀一儆百,众所战栗,莫非这便不是因私废公
张嘉贞为宰相之后素来说一不二,哪怕资历年纪全都比他更长的源乾曜尚且不放在眼中,哪里瞧得起杜士仪这初出茅庐的ru臭小儿然而,此刻对方面对他这指斥,不慌不忙,反倒把同样的因私废公四个字砸了回来,他登时气得几乎吐血。
可就在这时候,外间却还偏偏传来了一个通报声:陛下,开府仪同三司宋憬,门下省侍中源乾曜求见。
李隆基见杜士仪竟然敢和张嘉贞公然质辩,还把张嘉贞说得面红耳赤,他不禁挑了挑眉,此刻听到宋憬和源乾曜都来了,他方才淡淡地吩咐道:让他们进来
一听到宋憬和源乾曜竟是来了,杜士仪登时心头大振,面上却露出了讶异的表情。他封还制书之前没见过宋憬,封还制书之后也没有见过宋憬,再加上这位赫赫有名的铁面宰相素来无人敢疑其私至于源乾曜,他可一贯没怎么指望这个老好人果然,当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宋憬和源乾曜入殿后从自己身侧走过,继而来到和张嘉贞平齐的地方站定之后,双双行礼拜见。
当次之际,面sè肃然的宋憬当先开口说道:陛下,臣听闻就在昨ri,楚国公姜皎已经决杖了
第三百三十五章 直谏的艺术
这还真是开门见山,单刀直入
杜士仪从前领教过宋憬这般xg格,可此时此刻见宋憬面君之际依旧如此,他不禁叹为观止。再悄悄打量张嘉贞和源乾曜时,他便发现这两人一个满脸始料不及,一个则是老神在在,一下子分出了某种程度上的高下来。至于御座上的天子,他固然不能在这种时刻直接行注目礼,可他站着的位置就靠后,前头有三位宰相级别的大佬扛着,少不得迅速瞥了一眼,待发现李隆基脸上委实有些不自在,他的心中便有了几分猜测。
见天子并不回答,宋憬却又沉声道:姜皎之罪,中书门下虽已经细究定罪,陛下业已圣裁,然按律严惩也好,按情宽大也罢,既然由门下省过,杜士仪身为左拾遗,上封劝谏属应当。中书令所言妄议国事四个字,有违当年置左右拾遗补阙的意
正如拾遗补阙之名,此等谏官,就是为陛下拾遗补阙。便犹如御史奏事,不因言治罪,是为恤言官;而拾遗补阙封还,不因谏加罪,是为重谏官倘若谏官身为天子近臣,尚且不能议国事,那朝堂百官天下诸官,还有谁能议国事
宋憬的年纪只比张嘉贞年长两岁,却还比源乾曜小一岁,可他是当年武后尚且嘉赏的大臣,早在睿宗之初便以不到五十的年纪官拜宰相,再加上他是出了名的廷诤第一,此刻张嘉贞固然给噎得心头大怒,却不敢立时三刻出来争辩。
而他这犹疑,却是让宋憬气势一时更甚。他长揖之后再次踏上前一步,郑重其事地道:臣从前便曾经因姜皎权宠太甚,谏劝过陛下,请稍加抑损,以免太过,陛下从谏如流,因而一时姜氏富贵安闲。而如今姜皎之案朝野沸沸扬扬,不在措置,而在中书门下领旨断罪不辨公私,陷陛下于情理两难
若有罪,以姜皎之微功,或死或流,官民皆能见陛下公心,王侯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必定罪笞辱,而使官民言谈之间,常涉陛下与姜皎私谊陛下一国之君,大唐天子,国器之重,姜皎既位居秘书监,既非闲人,何来私谊此其一也。
这还只是其一
杜士仪听到宋憬三言两语,已经把整件事情都归在了中书门下,实则是真正主导此事的张嘉贞身上,而对方气得面红脖子粗,却还只能暂时忍着,他心中顿时钦服更甚。他瞥了一眼依旧沉吟不语,眼神却有些不同变化的源乾曜,自然更加专注地打算听宋憬接下来些什么。
其二,姜皎及其弟乃至于有涉此事的官员或流或贬,此固然快刀斩乱麻。可妄言者不止官场,更有民间不明就里的寻常百姓。姜皎妄谈休咎,虽殿堂行杖,可于民间来却又是多了一桩谈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百姓常喜家长里短,若要抚民,但使其恢复原的生活即可。
臣听尚书省今ri刚刚令河南府,将此前于东都一时蔚为流行的马球赛暂时严禁既是前时以陛下观瞻决胜赛为名,令官民趋之若鹜,今陡然严禁,岂不是让人生疑如今不借着这机会,让百姓有其他更津津乐道的事,反而剥夺百姓少有的乐趣,这岂不是因噎废食
马球赛被陡然勒令停办的事,就这么被宋憬一下子揭了出来,杜士仪即便此刻才知情,已经完全佩服得五体投地。而这等小事,李隆基显然并不知情,皱了皱眉后便不悦地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姜四郎窦十郎崔十一郎三个把马球赛办得好好的,朕还听其中多有身杰出之士,缘何突然就停了
陡然之间转到了这么一个话题,就连源乾曜都有些意外。见张嘉贞竟有些狼狈,他便恭恭敬敬地道:回禀陛下,仿佛是尚书省觉得此等三教九流齐聚东都,很容易惹出事情来
朕记得窦十郎对朕过,所有参赛的人若非东都洛阳地人,便有各地官给过所公验,验明无误方才给参赛堪合,临场仍需再验。李隆基一下子就想到了三个主办人之一的姜度如今已经成了犯官之子,面sè陡然之间一沉,心绪不知怎的便为之大坏,竟是冷冷道,朕当ri金口玉言答允了他们,若是这项赛事办得好,ri后决出最终两队之际,朕会亲自临场观一场龙争虎斗。尚书省ri理万机,竟有空管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张嘉贞知道崔泰之也不满意侄儿崔俭玄不务正业,因而方才授意崔泰之让河南府叫停这一项赛事,可谁曾想宋憬吃饱了撑着,竟是连这一条都奏到了御前。
此时此刻,要杜士仪和宋憬没有眉来眼的关系,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信事到如今,他知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能掣出了王守一私底下对他透露的最大的一项砝码。
陛下,尚书省那边,正是臣知会的。臣也是未雨绸缪,因长安那边近来有人奏称,道是陛下不在长安期间,军中小卒固然常有各式sāo乱,且民间闲汉游侠儿亦常常在街头闹事,而如今东都这马球赛人多眼杂,异ri御前决胜之际,万一混入一二宵小,恐有不测之祸
防微杜渐为善意,可民间百姓之中,多有捕风捉影的人,无事都要成有事,更何况如今旨在平息流言之际,何必多此一举
宋憬这一正经的驳斥,听在李隆基耳中自然觉得有道理,而前头那些话刺耳的固然有,总体来,却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于是,他摆了摆示意张嘉贞不必再辩,目光就越过前头三位宰臣,落在了杜士仪身上。
宋卿忠心体国,尤其所谏一二尽皆有理,朕已经尽知。李隆基仔细想了一想,决定还是收回此前的成命,免得背一个迁怒谏官的名头,当即似笑非笑地道,杜士仪从前便依朕之言拜见过你,闻听对你也颇为敬服。眼下你就把他带回,好好训丨诫一下这个愣头青,让他知道何为谏官不是耿着脖子和朕和宰相打擂台,那就是拾遗补阙
杜士仪都已经出为衡州司户参军了,还要了解什么是谏官于嘛
源乾曜心中一面嘀咕,一面长舒一口气,见宋憬长揖领命,而杜士仪也随之行礼,他便笑道:也是陛下从谏如流,容人雅量,方才能容杜十九郎这少年狂妄。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讽刺自己没有容人之量
张嘉贞被气得险些又是一口血吐出来,可眼见得天子微微一摆,杜士仪竟是随宋憬先行退下,他更觉得喉咙口堵得慌。偏偏等到他好容易迅速打点好了进一步解释自己苦心的言辞,御座上的李隆基却淡淡地道:中书省事情多,张卿不能分身太久,先回吧。
完这话,见张嘉贞呆若木鸡,好一阵子方才有些不情愿地告退,李隆基瞥了一眼面露振奋之sè的源乾曜,又漫不经心地道:门下省亦是不可一时无人,源卿也且回理事。等宋憬好好训丨诫了杜士仪那榆木脑袋,就让他立时回门下省当他的左拾遗
他可以不在乎宰相私心太重,只要他们在政略上能够游刃有余,所以他包容了姚崇多年。可如今这对搭档,实在有些不合适
当杜士仪随着宋憬一路一声不吭地出了洛阳宫,等过了天津三桥,随从们牵马过来,他见宋憬就连牵马的小奚奴竟也犹如闷嘴葫芦似的,一直都没机会话的他终于讷讷道:宋开府今ri殿上风采,着实让人心折。
哦,你想学么
宋憬这反问让杜士仪一时招架不住,等发现宋憬径直拨马而行,他愣了一愣连忙追了上。宋憬位于东都的私宅不比其在长安城那座御赐宅邸一般靠近大明宫,而是位于洛阳城南紧挨着南边定鼎门的明教坊。当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杜士仪跟着宋憬来到其书斋时,他还在悄悄留意四处的陈设,就只听得前头人头也不回问了他一句。
你之前封还制书的时候,可想到我会出面
果然不愧是开元名相,真不好招架
宋开府明鉴,只是转过这念头。其实只因为在那道流姜皎于岭外的制书之前,姜四郎姜度曾经把他在马球赛的一应产业和收益都转给了崔十一郎,又捎话令我等无需替楚国公奔走,因而我心中有些踌躇。
倘若制书是死罪抑或流刑也就罢了,可我实在不曾想到竟是杖刑之后再行流配楚国公在当年窦怀贞之乱中毕竟是有功的,更何况若国之大臣皆可笞辱,ri后别人呢张相国身为宰相却如此不体恤同僚,是而我一时义愤
听到杜士仪到这里就暂时停住了,宋憬方才倏然转过身来,盯着杜士仪看了好一会儿,这才露出了一个难得的微笑:听得出来,你倒是了实话。后头你那条理由,正是我适才面圣的理由。至于前头的我就当没听见了。
他着便在主位上坐了下来,抬示意杜士仪在下首坐了,他便淡淡地道:前时罢相之后,我也想了许多。陛下能纳谏,然则如何谏,却至关重要。从前我只知一味用强,如今方才觉得,倘若一味用强,忠直则忠直,若一旦陛下拂袖不听,则前功尽弃。所以,才有今天那些话。
直到此刻,杜士仪方才恍然大悟,心中竟是佩服更甚。罢相至今已经两年有余,宋憬这位赫赫有名的梅花宰相,已经更加炉火纯青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死则死尔!
看着趴在床榻上气若游丝的父亲,饶是姜度从前自诩天不怕地不怕,此刻却也是双眼通红心中悲痛交加。
谁都没想到一切来得这么快,叔父姜晦在贬斥之前,只来得及用了手段,把几个当初趋炎附势如今却避如蛇蝎的人打成阿附父亲的姜氏党羽,甚至连这几个人是否会被贬官去职都没机会看见,更没能和父亲见上一面,便被贬为chun州司马,而且是即刻上路。
chun州远在广东,这一路山高地远,而父亲的贬所更远在广西钦州,远比chun州更属于蛮荒之地。更何况,挨了那样六十杖,已经五十开外的父亲如何撑得下来
叔父姜晦又担心晚辈们留在洛阳遭人暗算,把大多数人悄悄都转移到了叔母的娘家,现如今当初那偌大的楚国公姜宅,如今只剩下了他和尚在病中的母亲,其他婢仆固然大多留着,可整个宅子里的气氛却已经低落得无以复加。倘若不是这两天表兄李林甫除却在官署点卯,其余时刻都在这儿陪着他,他恐怕就是再坚韧的神经也难以坚持下来
四郎
听到这个极其低微的声音,姜度先是一愣,见趴伏在床榻上的父亲竟是终于醒了过来,此刻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慌忙挪上前去,紧紧抓住了父亲的手。这时候,李林甫也连忙在床榻边上坐了,轻声说道:舅舅,四郎在这儿,咱们都在这儿。
姜皎用浑浊的眼睛看了一眼姜度,目光接着却在李林甫身上停留了许久,这才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道:已经几天了
阿爷是昨天被送回来的。姜度用极低的声音答道。
原来如此想到昨ri决杖时那青衣令史有恃无恐说出来的那些话,姜皎竭尽全力把背上那几乎令人窒息的剧痛抛在脑后,一字一句地问道,现在外间情形如何了不要骗我,说实话。
姜度正在犹豫不决之际,李林甫却比姜度更了解这个舅舅的xg格,连忙低声说道:舅舅,小舅舅被贬了chun州司马,刘承祖流配雷州,此外还有好些人遭了池鱼之殃。见姜皎闻言并不动容,即便大汗淋漓,依旧死死盯着自己,他心中一动,又低声说道,倒是此前曾经因封还制书而被贬衡州司户参军的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今ri突然被圣人宣召,而后竟是收回成命,依旧为门下省左拾遗。
听到这一条,姜皎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了一丝湛然神光。他使劲一咬舌尖,这才抵抗住了脑际的那种昏昏沉沉,继而又问道:送我回来时可有说明,几ri之内启程赴钦州
李林甫瞥了一眼姜度,见表弟依旧没有说话,他索xg就继续越俎代庖地解释说:昨ri舅舅被送回来之后,那边的说法是三ri之内便要启程。只不过舅舅如今伤势沉重,倘若可以,不如争取一下宽限吧圣人既然能够回心转意宽宥杜十九郎,总不至于对舅舅一定要赶尽杀绝更何况,如今离事发已经有好几天了,圣上最初震怒,如今仔细斟酌,难道还会琢磨不出来舅舅是被人算计了
圣人唯一不会做的一件事,就是承认自己错了。
姜皎这一句话不但李林甫听清楚了,姜度也同样听清楚了,表兄弟两个彼此对视了一眼了,面上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继而李林甫若有所思地蹙紧了眉头,而姜度则暗自捏紧了拳。
这时候,姜皎方才勉力解释道:陛下宽宥杜十九郎,是因为他是谏臣,职责所在,宽宥了他更能显得虚怀若谷,宽容纳谏。至于我六十杖都已经挨了,这时候突然再宽宥赦免,那就是出尔反尔
舅舅说得没错。李林甫陡然醒悟,面sè一时极其难看,那难道连宽限几天启程上路都不成
不成。姜皎艰难地吐出了这两个字,一旁的姜度见父亲额头上汗珠大颗大颗地滚落了下来,慌忙亲手去拧了毛巾替他擦去。被那冰凉的感觉一刺激,姜皎方才恢复了些许气力和知觉,又声音低沉地吩咐道,就按照期限所定启程,用马车,如此便是ri行三十里
阿爷姜度一时又惊又怒,之前大夫来看过你的伤势,说是有好几杖伤及肺腑,如此强撑着上路,恐怕会
死则死尔,到这个份上,你还指望我能活命
姜皎凄然一笑,面上随即露出了决然之sè:圣人之心有多狠,你们都不知道。否则当年赞襄如刘幽求,怎会说死就死知心如张说,怎会说贬就贬还有那些曾经从旁辅佐进言的人,死了多少,你们兴许都忘了。我不过一闲散之人,却自以为知己,活该有今次劫难记住,启程之后每ri该走多少就走多少,但绝不要多走。不要再找什么没用的大夫,到哪里撑不住了,就立时命人往东都报丧
姜度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面对姜皎那眼神,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而李林甫虽则入仕以来一直都是名义上的官衔,从来不曾经历过实职,可心志却坚毅得多,倒吸一口气后便恍然大悟,当即义无反顾点了点头:舅舅的话我明白了,此事便交给我虽则如今人人避姜家如蛇蝎,但倘若那时候宇融我却有几分把握能够说动,更何况源翁虽不太靠得住,单单报丧他总不至于还推三阻四
听到姜皎和李林甫舅甥竟是把话说得这般裸的,姜度只觉得整个人如堕冰窖。可须臾,他就觉得手上传来了巨大的力道,再看父亲时,他便发现姜皎的脸已经涨得通红:四郎,哥奴比你年长,也比你更明白世事,你ri后凡事多多请教他。此次启程,你与我同行。若到我不测之时,万一陛下真的能够还存着体恤怜悯之心,容你递柩回乡,你切记找几个采好的人,如果能请动杜十九郎最好,为我写一篇墓志铭。不用过多美言,但书过,不言功。记住,一定要如此还有,后宫惠妃处,不要再往来了。
事到临头父亲方才想到最后一条,姜度不禁心中异常黯然,良久方才点了点头。而李林甫听到舅舅让姜度凡事多请教自己,不禁谦逊了两句,但见姜皎显然无心听这些,他方才立刻满口答应照顾舅母和表弟们。等到姜皎再次吩咐了好些话之后,他眼看其仿佛jg疲力竭,正要请其好生养息,却不想姜皎突然低声说道:四郎先出去,我有事要吩咐你表兄。
眼看姜度愕然离开,李林甫方才就势在榻前跪了下来,低声问道:舅舅有何事要吩咐我
哥奴,四郎也好,姜氏其他子弟也好,没有一个及得上你能屈能伸,jg明强于。惠妃经此一击,无论宫里宫外全都损耗巨大,姜家已经不成了,但你却还能给惠妃雪中送炭。记住,不要如我和你舅母当初那般张扬,事情做得隐秘些姜皎张口对李林甫低声嘱咐了几个不为人知的名字,见外甥目露异彩重复了一遍,他方才欣慰地笑道,我是不该走了幸臣的路子,否则也不至于如此。你比舅舅有出息得多,ri后四郎他们,我就托付给你了。
昔ri贵幸时,宫廷之中的宫女名马珍奇但凡姜皎看中之物,李隆基都会毫不吝惜地下赐,就连宫中草木亦是如此。然而如今一朝见罪杖刑流配,当一辆马车十数家人从姜宅徐徐出来,经由城门黯然离开东都之际,却是连送行的人都几乎不得见。熟识相厚的人家大多早一ri便送了程仪,也有少数怕事的人也不见,礼也没有,陪伴在马车之侧的姜度走在官道上,只觉得心中满满当当说不清是愤怒还是失望。
当耳畔传来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时,他也丝毫没有回头,直到他听见有人扯开喉咙嚷嚷了一声:姜四
愕然回头的他看见两匹马几乎并行疾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个从人。随着人趋近到只有一二十步远,他一下子就认出崔俭玄身后的那人是谁,一惊过后也来不及吩咐什么,连忙拨马迎了上去。相见之际,他忍不住苦笑道:别人顶多送了程仪就躲了,你们两个就不怕给家中招祸
怕什么之前马球场都被河南府使人查封叫停,窦十郎直接把一应都转给了我,再加上你这些,如今我是独家经营一人做主,我怕个鸟崔俭玄没好气地冷哼了一声,这才看着同样靠边停下的马车,低声问道,楚国公还好么
大约坚持不到钦州。尽管这话从自己这个做儿子的人口中说出来,难免悲恸黯然,但姜度面对这两个特意来送行的人,还是说了实话,能否支撑到出了河南府境内,都说不准。
那你还
崔俭玄大吃一惊,正要嚷嚷的时候,却被杜士仪一个手势拦住。策马上前一步的杜士仪瞥了一眼那辆装饰简朴的马车,他只需稍稍想象就知道坐在马车上会有多颠簸,再加上五十开外的姜皎经那六十杖之后必然伤情严重,他立时明白姜度所言不虚。想想姜皎此次也没有上书再请宽限抑或其他宽宥,他隐隐之中便猜到了这位楚国公的决断,心中不禁叹了一口气。
楚国公真是一片苦心姜四,此去路上你自己小心些。若有什么事情,尽管送信到观德坊来。只可惜,崔十一和舍妹的婚礼,你是来不了了。
看我这一昏头,竟是忘了你是要成婚的人了唉,连你的傧相都做不成姜度懊恼地拍了拍脑袋,见崔俭玄yu言又止,他便笑道,只不过你比新娘子还漂亮,回头可别让人笑话了我眼下也没什么可送你当贺礼的,这块玉佩你收着
扯下腰间一块玉佩不由分说地塞到崔俭玄手中,他便意味深长地说道:等ri后我回来,再用合适的贺礼换了这块玉佩
第三百三十七章 拼命杜十九郎
才刚因为天子虚怀若谷宽容纳谏,最终留任门下省左拾遗的杜士仪,竟是和崔俭玄师兄弟二人一块去送了获罪流配的姜皎
东都洛阳四面八方的官道原就是往来车马最多,每ri各等进出京城的官员也不少。再加上杜士仪就颇有名气,崔俭玄亦是东都土生土长的,认识的人更多,因而他二人和姜度话别的情景,竟是有不少人认出了看见了。于是,一传十十传百,转眼之间人尽皆知。背地里议论杜士仪胆大包天的人不少,摇头叹息太不知收敛的人也不少,但更不少的,却是怒发冲冠恨不得四处找东西砸以求泄愤的
傍晚时分,当王守一来到张嘉贞位于南市之西思顺坊的私宅时,便是一脸森然怒sè。他径直踏入了张嘉贞的书斋之后,竟是不避书童家仆,声sè俱厉地说道:那ru臭小儿这等狂妄大胆,张相国便打算一直如此放任不理不成
张嘉贞昔ri和王守一颇有交情,因而为相之后自也常常悄悄透露一点消息过去,可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这种要命的节骨眼上,王守一竟然还敢明目张胆地来见自己,甚至当着下人的面指摘杜士
面沉如水的他恼火地斥退了伺候的人,这才冷冷说道:驸马应该知道,我已经奏了他妄议国事。可宋广平公然出来袒护他,圣人又回心转意,我又能如何
王守一面露讥讽,想再刺上张嘉贞两句,可想到如今是唇亡齿寒,他便硬生生忍耐了下来,深深吸了一口气,方才心平气和地说道:张兄,我们俩情分非比寻常,我却也不必和你拐弯抹角。姜皎y附惠妃,谋倾中宫,就是罪有应得,可那杜士仪竟然为他开脱,不是同谋同党,亦是其心可诛再者,昔ri他对蓝田县主穷追猛打,焉不知是因为当初在奚地和固安公主有私情总而言之,此子殊为可恶,而且屡次冒犯张兄,莫非张兄就比我能忍
张嘉贞确实打从一开始就对杜士仪没多少好感,而如今这种观感也比从前更强十倍。因而见王守一已经把话摊开来说,他便索xg直说道:宋广平对其激赏有加,源老头对他亦是颇为看重,更何况过了这一关,他又在门下省,我纵使是宰相,可总不能把手伸到源乾曜的手底下去
那好,此子先放在一边。张兄可还记得,我之前对你提过的事王守一却也不再一味相逼,而是突然话锋一转。见张嘉贞面露疑sè,他方才淡淡地笑道,我此前说长安不稳,就不是信口开河,三五ri之内,长安告变的信使必然会抵达东都洛阳。到时候,你就可以用我此刻之计了
他一改刚刚进来时那大大咧咧,却是走到了张嘉贞身边,声音一时变得无比低沉。等到听他说完,张嘉贞面sè陡然大变,竟是不可思议地盯着王守一问道:此话当真须知这可是捅了天的
此前我做的那事情可有一星半点纰漏不引蛇出洞,哪里能保江山万年。再说了,
见张嘉贞果然不做声了,王守一这才似笑非笑地说道,源老头这个宰相,当年和姚崇共事就是个应声虫,若非姜皎举荐,也没有他的今天。如今没有人一个劲在御前为他说好话了,他还有什么事和你相争至于宋广平,他罢相就是因为得罪的人遍地就是,更是不可能取你而代之。而张说一时半会却也不必担心。只要此事能够和前事彼此呼应,你何愁不能在政事堂一言九鼎
不论外人如何议论筹谋,杜士仪再一次位列常朝时的门下省左拾遗之列,朝会赐食后再次踏入自己那熟悉的直房,面对的便是一张张笑容可掬的脸。不管这些人对自己的归来是真心高兴也好,抑或只是装模作样,他都客客气气再次一一厮见了。而等到午时照例有人用食床送了饭食进来,窦先却异常热络地力邀他同席,吃喝一阵之后就压低了声音说道:原杜贤弟的空缺,早就有人看准了,只可惜这次竹篮打水一场空。
我也以为此番必然要到岭南数星星,不想圣人虚怀若谷,容我重回谏官之列。杜士仪很是谦虚地颂圣,一副对窦先的话听不懂也不在意的样子。
当初杜士仪初为谏官,窦先就代表同僚们想给他一个下马威,结果被他一篇章漂漂亮亮应付了过去,接下来杜士仪又是冲杀在前,此次更是于脆还封还了中书省的制书,自己却安然无恙,攻击力和防御力如何,这已经显而易见了。因而,杜士仪这会儿虽显得谦虚谨慎,窦先却没有就此退缩,接下来又是絮絮叨叨拐弯抹角明示暗示了好些话,言辞间只有一个意思。
看上那个空缺想要设法安插人进来的,是中书省中书舍人苗延嗣换言之,背后便是中书令张嘉贞
不论是否有这么一回事,杜士仪心里都异常明白,这一回他是彻底把张嘉贞得罪到了死处。可张嘉贞对付姜皎的手段雷霆万钧也就罢了,又想连他一块拉下马,他也只能豁出去。更何况,打从当初因固安公主而起的蓝田县主之事开始,他就已经得罪了王皇后,债多不压身,与其瞻前顾后,他也只能先一条路把诤谏直臣扮到黑了
他既是重新复职,下午和晚上的当值自然一时半会还轮不上,源乾曜和裴璀又体恤他如今正是嫁妹的时节,自然更授意给杜士仪减减担子。于是,用过午饭之后不多久,杜士仪便清闲自在地出了洛阳宫,回到了自己的观德坊私宅。才刚在门前下马,他就只见一个家仆迎了上来。
郎君,千宝阁刘胶东早上就来了,娘子留他说了好一阵子的话方才走。
我知道了。
杜士仪的书斋中虽然书卷极多,兼且宽敞明亮,平时多一个人并没有问题,然而杜十三娘大多数时候都顶多从书斋找到自己想看的书带回房中看,哪怕看到崔俭玄毫不客气地霸占书斋,如今崔十一是回家去了走了,她也从来不曾雀占鸠巢。此刻在房中看书的她得知兄长回来了,连忙站起身快步到门前,却险些和正要进来的杜士仪撞了个满怀。
阿兄这么早就回来了
眼下人人看我都是满脸敬畏,想着这个傻大胆怎么就能够平安无事,自然巴不得我少在他们面前晃悠。杜士仪随口开了个玩笑,这才开口问道,千宝阁刘胶东是来重订赁约的还是因为知道你就要出嫁,提早把这个月的钱结算了来
阿兄猜得不离十。毕竟,如今你可是别人眼中的拼命杜十九郎呢。
如今婚期在即,杜十三娘却不害臊了,反而笑吟吟地说道,不过不是重订赁约,而是送上这座宅子的房契和地契,说是此前因为阿兄得益众多,因而馈赠作为我成婚的贺礼。我想着无功不受禄,坚持不肯收,后来便与他商定,索xg这宅子就让阿兄住到圣人回銮长安为止。如此也省下了好几十贯钱。
当初这赁约就是杜士仪不想占人便宜,如今杜十三娘还犹如小财迷似的说省钱,分明就是打趣,杜士仪不禁忍俊不禁。不过无功不受禄这句话深得他心,观德坊因为靠近洛阳宫,说是寸土寸金都不为过,此处的宅院房契连带地契,三五千贯都根打不住,他哪会收刘胶东这样不明不白的钱于是,笑过之后,他便又问道:那他知道我急着准备你的嫁妆,这两个月的钱送来了
嗯,总共近一百五十万钱,也就是一千五百贯,如今广东来的端砚多了,松烟墨也有仿制,因而价钱反而不及从前,漆烟墨又专供吴先生,若非阿兄制出来的杜郎笺还卖得不错,怎么也不会有这许多。
笔墨纸砚,自己如今除了笔,倒还真做的全都是风雅生意
杜士仪心中暗叹,然而一百五十万钱相当于一千五百贯,对于那些地产富足家境豪阔的世家名门兴许不算什么,可对他来说,确实是解了身边现钱流水一般用出去的燃眉之急。毕竟,那一样样从木器漆器到各sè摆设首饰,当初全都是付了定金,如今全都要拿现钱结账。更不要说赤毕还在洛阳城南看中了一片良田,这都是要拿钱去填的。
总算来得及时。
阿兄,你真的不用这般倾其所有杜十三娘忍不住再次劝了一声,见杜士仪面sè微妙,她方才有些脸红地嗫嚅说道,十一郎君说,就算只身嫁过去,他也不在乎。
这家伙,平时倒大大咧咧说不出一句好话,这时候倒是会花言巧语哄我的宝贝妹妹了杜士仪为之气结,但随即就按了按杜十三娘的肩头,又为她整理了一下额前乱发,最终一正经地说道,阿兄答应过阿爷阿娘,要好好照顾你。如今我要把你托付给别人了,当然要给你多准备压箱底的东西,让你多些底气记着,崔十一那小子就是欠管教,你只管拿出在家当管家婆的威严来
他可不介意妹婿是个妻管严
第三百三十八章 亲迎对诗
既然此前赵国夫人代表崔家愿意尽快办完婚事,崔俭玄和杜十三娘也是同样的态度,尽管杜士仪最初只是决定先把婚事正式定下来,可值此多事之秋,他是重新官复原职不假,可也不想再节外生枝。
因而,杜十三娘的嫁妆既然已经全都准备齐全,他也就再次去了一趟永丰坊崔家,只将婚事稍稍推迟到了八月的下一个黄道吉ri。于是,这一桩在外人看来,如今已经不用再那么赶的婚事,竟是让人意外地进展迅速。
发妆这一天,因杜士仪早早把喜帖送去了各户亲朋好友处。于是,从大清早开始,送添箱礼的车马就络绎不绝。尽管此次事出仓促,尚在长安的杜思温年迈体弱,不可能立时三刻接过来,但杜思温之女嗣卫王妃杜氏却派了人来给族侄女添箱,送了四匹蜀锦,一对玉镯。
得知消息时尚在东都的杜氏其他人家看在杜士仪屹立不倒的份上,无论亲厚与否,大多也都随了一份添箱礼。而让杜士仪大为吃惊的是,裴宁这个校书郎人还在长安不曾来,却不知道哪来那么快的耳报神,礼却是托嫂子韦氏送来了。
不苟言笑而又学识渊博的他送的礼物,却也绝不像是送给女子的。一整套的chun秋三传注解本,竟是手抄本,一卷一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书箱中,整整装了四个大箱子。杜士仪心知肚明这比什么金玉珍宝都贵重,几乎可以作为官宦之家的传家宝,心中自然大为过意不去。
只可惜裴宁人不能抽出空来,他又不能推辞,只好赧颜收下。杜十三娘亦是大为惶恐,可当看了裴宁捎给她的信,道是这并非他一人所赠,而是代表嵩山草堂的卢鸿和一众师兄弟,她这才恍然大悟,自然更感激。
这些亲朋之外,开府仪同三司宋憬侍中源乾曜黄门侍郎裴璀,这些自居长辈视杜士仪如后辈子侄的,家中女眷都送了价值各异的添箱礼来。宋家和裴宁一样,送的是书,源家送的是陶砚两方,紫兔毫宣笔两支,裴家则是细葛帐子一顶,铜熏笼一尊。然而,当嫁妆即将出门之前,最后姗姗来迟的却是王容。代表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前来的她带了霍清进门,轻轻巧巧把霍清差遣了去后头探杜十三娘,紧跟着便不禁仔细打量着杜士仪。
杜士仪早就想到今ri王容兴许会来,此刻见秋娘知机地带着婢女仆妇退下,自己亲自守在了外头,他便轻轻舒了一口气道:让你担心了。
既然知道,却连个讯息都没有,若不是我劝住了二位贵主,恐怕她们便如同上一次王十三郎遭贬一样,立时三刻入宫替你求情去了。王容忍不住微微嗔怒,见杜士仪无奈苦笑,她方才轻声说道,我知道必定事出突然,你也是无可奈何方才出此下策,可终究风险太大了。若非楚国公虽则贵幸,可在朝中风评本就尚可,不少人都觉得他冤枉,再加上你占住了理,为你不平的人不在少数,更有宋相国源相国裴侍郎这样的高官,否则也难以挑起声势来。我能做的,也仅仅是让那些读书人跑你这里行卷扬名罢了。
原来险些堆了一屋子的那些墨卷是因此而来。杜士仪顿时哑然失笑,心情一时激荡,遂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她的手,正因为知道你在金仙公主之侧,所以我方才不用顾虑那么多。
怪不得如今人送你绰号,拼命杜十九郎。王容扑哧一笑,见杜士仪仿佛有些讶异,她方才笑吟吟地解释道,人家是说你无论在外在内,全都像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什么要命的事情要命的案子都敢豁出去。好在,但凡遇事便能逢凶化吉,就没有比你运气更好的了
运气原来别人都觉得那是运气。杜士仪耸了耸肩,不以为意地笑道,也罢,让人以为我是因为运气逢凶化吉,那是再好不过了。
是啊,总比胆大心黑杜十九听着好王容眨了眨眼睛打趣了一句,这才欣然说道,二位贵主都很喜欢十三娘,因而所赠添箱礼自然也都丰厚得很。一套越窑青瓷,一套邢窑白瓷,此外便是两匣首饰,十匹蜀锦,十匹亳州轻容,此外便是灯台屏风宫扇等等摆设和器物。
这么多你就不曾谏劝过二位贵主不要这么招摇
杜士仪固然对天子说过倾尽全力嫁妹,可他不至于真的在嫁妆上大肆招摇,如地契房产店铺这种更实际的东西都是薄薄一张纸,捂在箱子里谁都看不见,至于那些金子,分散在樟木箱子中就更加隐蔽了。而见他这般不解的面孔,王容不禁为之莞尔。
二位贵主之前送你的程仪都那般大张旗鼓,如今总不成到你嫁妹反倒小气了。放心,不至于会因此有小蟊贼跑到永丰里崔家打劫
你呀你呀
杜士仪无奈地摇了摇头,心里哪里还不知道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恰是爱屋及乌,再加上杜十三娘蕙质兰心讨人喜欢,这才出手如此慷慨大方。想到这厚礼都已经送到了门口,断然没有再推辞的余地,他心中暗叹这份人情欠得越发大了,口中却问道:话说回来,二位贵主之前送我那些药材布料骡马,现如今还在仓库里头放着,再加上其他人送的,我虽转送了姜四郎不少,可剩下的更多,总不成我一家家去退。现如今你既然来了,不妨帮我想个办法如何
送这些实用的程仪,当初是金仙公主的主意,王容还赞为绝妙,可如今杜士仪终于不用再跨越万水千山到岭南那等苦地恶处去,都存放在家里,ri后回长安需不好处理。
因而,她只是若有所思一想,便似笑非笑地说道:陛下崇玄好道,不如你便用你的名义捐出去吧之前尊师和观主提到最终还是离了长安的司马宗主时,总有些嗟叹,倒是提过在王屋山这等清静之地另造道观以供奉宗主,回头不如你就把这些东西捐给司马宗主当初住过的崇仁坊景龙观。
原来如此,那是我得了司马宗主玉成,好容易和你一赏星光萤火的地方,是该重重布施。
真该让人看看,大家都以为清正刚直的杜郎君,却原来也有这样油嘴滑舌的时候还有,布施虽是古语,如今信佛者ri多,便几乎是佛门信徒专用了,你对道观说什么布施,小心别人给你脸sè看
两人你眼看我眼,最后同时笑了起来。王容毕竟还是未婚女郎,不比杜士仪脸厚心黑,又说笑两句,白了他一眼便说要去看杜十三娘,匆匆出了这正堂去,她这前脚一出门,后脚秋娘便跨过门槛进来。当年哺育过杜氏兄妹二人的她虽则痛失丈夫孩子,如今又有了倚靠,jg气神和从前自然不可同ri无语。她素来是不喜欢多嘴多舌的人,即便知道杜士仪和王容别有隐情,刚刚又听到了一些只言片语,此刻也毫不多问。
郎君,可以发妆了
嗯,发妆吧
幼时父母双亡,唯有一个病怏怏的阿兄,如今却要嫁入清河崔氏,五姓七望之一的顶尖名门,杜十三娘这番经历在知情者看来,简直便形同另一个传奇,当此前定下婚事的消息传出时,也不知道有多少小家碧玉大家闺秀啧啧称羡。因而,发妆这一天围观者无数,到了次ri新郎亲迎那一天,观德坊杜宅门前,也不知道多少人凑热闹。当男方那浩浩荡荡一行人到了杜宅门口,崔俭玄昂首直入到了杜十三娘闺房前,面对笑吟吟堵住了去路的杜宅仆婢,人人起哄说请郎君催妆,他不禁目光闪烁,随即却嘿然笑了起来
不就是催妆诗么王十五郎,这下可看你的了
竟然是王缙
崔俭玄事先也没想到王缙竟然会无声无息地突然到了东都洛阳,而这桩婚事因为要快速cāo办,什么催妆诗之类的风雅勾当,原本都要省略,可如今杜士仪得以留在门下省,这就不能马虎了,因而他竟是不得不紧赶着四处找才子给自己帮忙好在就当他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时,王缙主动找上了门来,就冲着对方是王维的弟弟,他便想都不想立刻拉了人充当傧相。
今宵织女降人间,对镜匀妆计己闲。自有夭桃花菡面,不需脂粉污容颜。
这首催妆诗一出,四周仆婢之中顿时传来了赞叹声叫好声。可就在崔俭玄如释重负,洋洋得意等着人给自己让路迎接新娘子的时候,那些人背后却又传来了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庭院深深锁玲珑,凤鸾和鸣栖梧桐。等闲不识崔郎面,休使蜂蝶入花丛。
一听这声音,再看到排开人群到了最前头的人,原本神采飞扬的崔俭玄登时打了个寒噤,他几乎想都不想便一把扯过王缙的袖子,压低了声音说道:王十五郎,你可打起jg神来,那是我大师兄卢望之,最是深藏不露,没想到他竟然来了,我事先连个消息都没得到
崔俭玄正在那心中打鼓慌忙提醒王缙的时候,杜士仪站在后头,眼见得卢望之抱着双手信心满满堵住了闺阁大门的样子,他不禁哑然失笑。崔俭玄不知怎的竟能请来王缙出马,可他这里也有送上门的帮手
他这位大师兄突然杀到东都,不但带来了卢鸿那一幅天作之合的手卷作为贺礼,而且还亲自上马应付催妆,这真是意外之喜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催妆却扇送新人
王缙就是一时兴起上了东都,待到潼关得知姜皎得咎,杜士仪被贬的消息,吓了一跳,立时紧赶慢赶到了洛阳。可他刚到东都,一切却是峰回路转。姜皎的案子固然没能翻转过来,杜士仪竟是神乎其神地转危为安,这让他心中百感交集。此刻第一次充当傧相的他眼见得四周围观百姓里三层外三层,里头那应付催妆诗的又是崔俭玄口中敬畏有加的大师兄,他不禁打起了全副jg神。
要是在这当口退缩,岂不是丢了阿兄的脸
他只一沉吟,须臾便是又吟出一首诗来:两心他自早相知,一过遮阑故作迟。更转只愁奔月兔,情来不要画娥眉。
听到外间王缙思维敏捷张口就来,杜士仪不禁莞尔。而卢望之对于做官没兴趣,对于诗赋章却是信手拈来,此刻亦是想都不想便赋诗答道:昔年从兄远赴嵩,崔郎桃花相映红。今时花烛喜焰动,问君可得一心同
当年自己病重,杜十三娘一介弱质女流却亲自带着自己到嵩山求医,期间种种艰难自不必说,而和崔俭玄相逢相知,之后又一同拜师求学,在卢望之这随口吟出的一首诗中,杜士仪只觉得当年情景仿佛历历在目。此时此刻,就连崔俭玄也不知不觉上前一步,伸手扳住了冥思苦想正准备再接再厉的王缙肩头,躬身深深一揖道:杜氏明珠昔蒙尘,一朝灿然跃龙门。若得卿心几回许,天下芳草不留痕
相较王缙那催妆诗的极尽溢美之词,卢望之答和时的戏谑打趣,崔俭玄这诗做得浅显直白,对仗也好平仄也好一时半会都顾不得了,可这其中意思却让听者全都为之动容。待一首一首,先把傧相撂倒再说的卢望之登时打消了心里那念头,笑吟吟打量了崔俭玄好一阵子,最终哈哈大笑道:好,好十一郎你既然能当众撂下这掷地有声的话,异ri要是你敢对不起十三娘,看我不好好教训丨你十九郎,可以人散去了吧
杜士仪见崔俭玄也扭过头来看着自己,他便欣然点头道:让路,开门
随着仆婢们纷纷散开,原紧闭的大门徐徐开启,就只见左右一对妙龄婢女搀扶了一身嫁衣的杜十三娘出来。那满头乌黑秀发早已不是少女时的螺髻,而是挽成了妇人的发式,却不曾用义髻或是假髻,而是就着杜十三娘就丰盛的乌发,结成了高高的双鬟望仙髻,两边的博鬓上则是缠枝花草的金镶玉钿子。
笄发的簪子是金仙公主送来的添箱礼,恰是一支蔓草蝴蝶纹金簪,而玉真公主所赠的另一支步摇因为太过珠玉辉耀,却作为陪嫁首饰收在了匣子里。
她身上那一套大袖连裳则是如今六品以下九品以上官员嫁女时的通用服饰,青质素纱中单,连裳外衣蔽膝大带和鞋履等等全都是青sè,尽管乍一看去并不是那等光鲜亮丽之服,可此时此刻无论在杜士仪这个兄长眼中,还是在崔俭玄眼中,全都觉得此刻的杜十三娘亭亭玉立异常动人。而那一柄为她遮住了整张脸的绢质宫扇,则是遮去了她更多的容光。
刚刚自己连做了两首催妆诗,直到崔俭玄亲自出马做了第三首,这才终于叩开了新娘子的闺阁,此时此刻王缙对着杜十三娘的盛装端详了好一会儿,这才反应了过来。见崔俭玄还在呆头呆脑地盯着人瞧,他不禁用胳膊肘使劲撞了其一下,这才低声说道:是你继续自己上,还是我来吟却扇诗
崔俭玄刚刚也不知道哪来的灵感和勇气亲自上阵,用一首催妆诗打破了卢望之的防御,可这会儿他只觉得口于舌燥,哪里还有办法想出什么却扇诗来。于是,他使劲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这会儿脑袋一片空白,当然你这个傧相出马
王缙看崔俭玄这面sè,还以为他仍旧要硬着头皮自己上,等听完了那口气强硬的话,他险些没一口气岔过去,一时呛得连连咳嗽。好容易缓过气来,他方才又好气又好笑地摇了摇头。有了之前那例子,他只觉得之前心中预先准备的那一首又一首催妆诗却扇诗,此刻用上去却不那么合适,等再瞥见崔俭玄还在使劲盯着新娘看,他略一思忖便笑着说道:莫将画扇出帏来,遮掩chun山滞上才。若道团圆似明月,此中须放桂花开。
王缙和崔俭玄这一问一答,然后须臾一首却扇诗成,杜士仪和卢望之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纵使有心增加难度的后者,此刻也忍不住哈哈大笑。王缙这一句遮掩chun山滞上才,竟是把崔俭玄盯着杜十三娘看,却是脑袋空空做不出一句诗的窘态描绘得栩栩如生。至于后两句那美好的祝愿,更是尽显今ri的喜庆。因而,杜士仪见杜十三娘缓缓放下手中团扇,露出了皎如此刻明月的丽颜来,他心中不禁百味杂陈。
相依为命的妹妹终于要嫁人了
十三娘尽管崔俭玄和杜十三娘相识已是六年有余,从初见时敬佩她小小年纪为兄千里求医,到后来看着她为了让兄长安居而一度寄居在自己家,再到后来听说她求学于殷夫人,又为杜士仪料理家中事务,从最初的羡慕到好感再到之后的喜欢钦慕,仿佛就是那么水到渠成。此时此刻,他竟是情不自禁地倏然上前了两步,竟是紧紧握住了杜十三娘那持着团扇的双手。
十一郎君你想要低斥崔俭玄放尊重些,可话到嘴边,杜十三娘却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用极低的声音讷讷说道,这么多人看着呢
哦崔俭玄答应了一声,可等一回头瞥见杜士仪那犀利如刀的目光,卢望之和王缙那笑眯眯的表情,他却把心一横没有松开手,而是停顿了片刻,大声嚷嚷道,十三娘,你放心,我会比你阿兄对你更好
此话一出,原都聚集在二门之外推推搡搡看热闹,嘻嘻哈哈正高兴的赤毕等人齐齐为之安静了片刻,继而就爆发出了大声的欢呼喝彩。即使是杜士仪,他也没法生出一丝一毫的恼意来。卢望之就更不用说了,径直抚掌大笑道:好,这话闻者众多,异ri只看十一郎你的表现
尽管王缙是第一回当人傧相,可他仍然忍不住轻轻捂住了脑袋,心想崔俭玄今天这婚礼的情景,回头必定会在东都一时蔚为流传。先秦至两汉,但凡婚礼,女父均亲迎子婿于门外,尽显男尊女卑,可历经魏晋南北朝,胡风ri重,女子身份地位亦不如从前那般低微,因而催妆却扇三请五请,男方纵使受到刁难,反不以为丢脸,反而是越发请来更多擅长诗赋章的人应对。然而,如崔俭玄这样对新娘子承诺的,依旧万中无一。
今ri杜宅相送杜十三娘的人中,除却杜士仪和卢望之外,尚有郭荃等数位同僚,然而,出人意料的客人却也不少。张旭和吴道子这两位杜士仪送出喜帖后,却丝毫没指望能来的算一拨,宇融和李林甫一拨,之前销声匿迹好些天没露面的窦十郎窦锷和几位窦家子弟又是一拨,另有宋憬之子宋升,源乾曜的侄孙源光乘,林林总总不少客人总而言之,来的人几乎就没有一个是年岁超过五十的。
眼看快要到送新娘子登车之际,却不想看热闹的客人中,有人突然带着几分醉意叫道:老吴,今ri外间巷子早已被人堵得水泄不通,到时候障车讨喜钱的光景,恐怕也是难得一见,何不绘一幅障车图
杜士仪闻声望去,见是张旭正挑唆吴道子,他心中乐见其成,当下也就只当没听见,就只见那两个应当为人尊长却不正经的已经联袂出去了。然而,在堂上受了杜十三娘之礼,又令其向长安家庙的方向行过礼后,送了其出门登上装饰一新的牛车,他方才发现,此刻看热闹的人群何止比最初多上一倍
吓了一跳的他才皱起眉头,身后就传来了赤毕的声音:郎君不用担心,每逢达官显贵名门世家嫁女娶妇,总有坊间闲汉会障车讨取喜钱,两京之内都是如此。此事崔家早已准备,我也早就找好了人沿途护持,多花几个钱就能解决,必然不至于误了时辰
那就好
尽管杜士仪有心跟去崔家,亲眼看着这一对新人青庐拜了天地,可如今他作为一家之主,需得应付自家的这些客人。因而,他只能在那车帘放下之际,对车中的杜十三娘温言说道:十三娘,ri后崔十一要是敢欺负你,尽管对阿兄说赵国夫人和五娘子九娘子那儿,你亦要多多敬重阿兄但愿你在崔家万事顺遂,早点给我添一个外甥。
阿兄
即便知道脸上那些jg致的妆禁不起眼泪,可杜十三娘还是眼圈红了,几乎想要跳下车来。她强自按捺住激荡的心情,好半晌方才一字一句地说道:阿兄要保重自己我只愿阿兄早ri心想事成,把阿嫂迎娶进门
好但愿如你吉言。
杜士仪重重点了点头,这才松开手放下了牛车的车帘,沉声喝道,这就启程吧
第三百四十章 画眉深浅入时无
尽管杜士仪是仓促嫁妹,可无论崔俭玄上杜家迎亲,抑或崔家那娶亲的盛况,全都是热闹喜庆,非但没有半点纰漏,反而尽显两家世家名门的底蕴,华贵不失庄严,高调而不显铺张,宾客如云高朋满座,当吴道子和张旭一路直接跟到崔家,借着赵国夫人令人送上的那两瓮荥阳土窟chun,一个泼墨作画,一个借酒狂草,立时一副栩栩如生的障车图一蹴而就之后,也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嫉妒恨。
然而,自家热闹过后,杜十三娘出嫁的这天晚上,杜士仪看着空空荡荡的屋子,却是心中萧索得很。毕竟,若非有杜十三娘一直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也不可能成为被无数人称道的杜三头好在这一夜留宿的卢望之善解人意地邀了他在院中喝酒赏月,而因为借着妹妹婚事次ri还告假了一天,杜士仪自然无所顾忌,喝了个酩酊大醉,次ri被人连声叫醒的时候,竟还有些昏昏沉沉。
郎君
因杜十三娘执意,竹影夫妻二人固然是跟着陪嫁了过去,此外还带走了几房仆婢,但她终究担心阿兄身边没人,遂把月影和秋娘都留了下来。此刻杜士仪迷迷糊糊认出是秋娘,他不禁揉了揉仍有些胀痛的太阳穴,随即方才意识到妹妹已经出嫁,一时竟有些怃然。好一会儿,他有气无力地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时辰了
都已经快午时了。秋娘这些年跟着杜氏兄妹,哪里不知道杜士仪素来早睡早起习惯好,如今天这般睡到这么晚的极其稀罕。可杜十三娘出嫁,杜士仪又和卢望之喝酒喝到半夜,这会儿醒来也不奇怪。她有些歉然地屈膝行了礼,这才继续说道,是卢郎君要走了,让外头禀告进来。
就要走杜士仪对于卢望之的来去如风已经不是第一次领教了,此刻顿时哑然。然而片刻工夫,他想起昨夜大师兄喝得决计不比自己少,连忙又问道,他是几时起来的
是一大清早还兴致勃勃出了观德坊在东都城里逛了一圈方才回来的。
杜士仪知道卢望之看似懒散不修边幅,可这位大师兄有时候能够一觉睡上一天一夜,可有时候却能够晚上论战过后,次ri清早再去登山看ri出,这等jg神劲头是他无论如何都没法比拟的。于是,苦笑连连的他连忙下床,等到用冰冷的井水擦洗过脸,然后更衣洗漱换上了衣衫出去后,他就看到卢望之一身白衫站在前院那棵已经开始萧瑟落叶的大树下,面上尽是说不出的专注表情。
大师兄。
花开花落,chun去秋来,世间枯荣有定数。卢望之仿佛是漫不经心地说着,见杜士仪到了身侧站定,他才漫声吟道,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年年唯有秋雁飞。这是谁的诗,你可知道
对于诗词歌赋,就博闻强记的杜士仪自然不会陌生:是李峤的汾y行。
李巨山的诗,多为咏风颂物之作,词新典丽,而内容贫乏,有时候甚至空无一物,唯有这一首汾y行跌宕顿挫,音律婉畅,尤其是这四句道尽盛衰无常,发人深省。说完这四句诗,卢望之突然转过身来看着杜士仪道,从前楚国公姜皎何等煊赫,如今一朝得咎,牵连家人亲友,自己亦是决杖流配,身在高位的凶险,你都应该清楚了。
是。杜士仪从卢望之吟咏这四句诗时,就知道大师兄的言下之意,当即低声说道,盛衰无常,不止王侯贵戚,纵使皇家还不一样是如此历朝开国几乎无不是励jg图治,希冀能够绵延万代,结果却无一得以幸免。而若单单只说姜皎的案子,算人者恒为人算,今ri是姜皎得咎,明ri又焉知不会换成今ri算计他的人
呵呵。卢望之莞尔一笑,轻轻拍了拍杜士仪的肩膀,当即沉声说道,你都明白,我就不多说了。ri后要是有闲暇,尽管到嵩山来看看卢师和我,还有草堂中那些敬畏你若神明的师弟们因为你的名声,如今草堂求学的弟子简直是多得大家都顾不上来了,二师弟他们一直在哀叹,要是再有个三师弟那样的铁面监学御史就好了。你好好保重,他ri等你成婚之ri,这傧相我可当定了
杜士仪望着潇洒挥手而去的卢望之,知道他指的是昨ri崔俭玄仓促之间,傧相多数都是崔家子弟,jg通诗赋的就只有王缙一个,他不禁笑了起来。异ri倘若是他成婚,这位大师兄自不必说,崔俭玄和裴宁必然都是要请来当傧相的,再加上其他相熟的同年和友人,恐怕这傧相的队伍会极其庞大。只是,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要顺顺当当成婚还是力有未逮从今次的事情来看,眼下的他还远不够强大
想着想着,他不禁抬头看了看天sè,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时辰,杜十三娘应该已经拜过家庙和舅姑长辈了吧
崔家的洞房花烛夜是如何光景,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只是,一大清早赵国夫人和崔家兄弟姐妹们看到崔俭玄那喜气洋洋容光焕发的脸sè,就都明白昨夜这一对夫妻美满得很。
知道崔俭玄从小就是个拗脾气,赵国夫人深幸这一桩婚事既遂了太夫人杜德遗愿,又合自己的心意,更是让崔俭玄自己满意,再加上杜十三娘这新妇在自家住过不短的时间,上上下下无不喜爱,这简直是上天的安排。因而,新人拜过家庙后再来拜见长辈同辈的时候,她不但始终笑意盈盈,完了之后立刻就把崔俭玄轰了出去,将十三娘拉到身侧细细询问了好些话,直到人满脸红晕方才住口。
十一郎我行我素惯了,你只管狠狠地拘管他,家中没人敢说闲话李氏一边说,一边还额外嘱咐道,我知道你师从殷夫人,颇通经史,十一郎明年便要省试明经科,你索xg连他的功课一并看着,别让他偷懒,否则被他四伯父教训丨玩物丧志,他又要暴跳如雷了
当崔俭玄从似笑非笑的杜十三娘那儿得知母亲的原话时,一张脸不禁为之发白,随即连忙讨好道:娘子,我又不是没好好读书,你看,就连圣人之前都赞过我呢,河南府试不是顺利得很吗
你骗别人也就算了,在我面前还敢说瞎话你就是jg通chun秋三传,其他的六经你敢说都能倒背如流条条皆通杜十三娘笑吟吟地看着被噎得作声不得的崔俭玄,这才轻声说道,阿兄把张相国给得罪狠了,明年倘若还是员嘉静知贡举,焉知不会因为阿兄的关系为难你少不得你今年多用些功,白天马球赛你该如何就如何,可若是在家里,我陪着你秉烛读书
十三娘,你真是比得上三师兄了崔俭玄登时长叹一口气,嘴里无可奈何地嘟囔道,都是监学御史
新婚次ri便被新妇请去了书斋读书,尽管当初守制的时候崔俭玄读书练武都尚属努力,但用功到了这份上,仍然让上上下下目瞪口呆。赵国夫人是高兴得无以复加,崔九娘却是硬拉着小弟崔椅,到书斋外头悄悄扒着门偷瞧,而崔五娘拿着厚厚的礼单,不知不觉却恍惚走了神。就连崔泰之当从侄儿崔承训中得知这番情景的时候,心中也不得不承认,一物降一物,崔十一是得有如此新妇管束。
若是杜十九郎知道藏锋就好了得罪张相国到如此地步岂知胳膊拗不过大腿
转瞬便到了三ri回门,杜士仪在家候着这一对人进了堂上,因见杜十三娘眉如新月,薄施粉黛的双颊上赫然流露出自然的红晕,气sèjg神无不显得极佳,反倒是崔俭玄面上疲sè尽显,就差没在他面前打呵欠了,于是,当听到崔俭玄那一声内兄之称,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笑什么现如今马球赛只有我一个人管着,连着白天出去,晚上还要读书,换了你来试试
听到这一句抱怨,杜士仪顿时笑声更大了。直到杜十三娘一个眼神把崔俭玄定住,他令秋娘把这回门礼物收了下去,这才意味深长地说道:忙是好事,就怕你游手好闲,苦的就是十三娘了。我的好妹婿,两京才俊不知凡几,你可不要被他们比下去了。
哼崔俭玄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可想想从前自己占着师兄的名分还被杜士仪支使得团团转,如今成了妹婿,这就更逃不过杜士仪那手心了,他只能暗地里磨着牙,面上却不得不好生答应。可气人的是,只说了一会儿的话,杜士仪便打发了他去书斋找书,竟是把杜十三娘留了下来。
十一郎眼下不在,你给阿兄说实话,他究竟如何
阿兄杜十三娘忍不住扑哧一笑,旋即方才一正经地说道,崔家从阿娘以下,人人都让我好好管束他,我自然不负众望。再说有阿兄给我撑腰呢,他才不敢对我不好。
见兄长终于放心似的满脸如释重负,杜十三娘突然想起昨夜崔泰之来时,对赵国夫人以及崔俭玄等几个子侄提到的消息,一时忧心忡忡地说道:对了,阿兄,听说长安屯营兵哗变,一度入宫为乱,这事情是真的
杜士仪身在门下省,如此大事自然不会不知情,当即笑着说道:不过一二跳梁小丑,听说圣人已经在选人前去安抚了,不至于出大乱子。
第三百四十一章 官高一级坑死人
长安城的那场变乱来得诡异而可笑。起因只在一个几乎被所有人忘记的名字襄王李重茂。
这个在整个大唐历史中,都显得黯淡无光,几乎不曾有人理会的名字,在如今这个年代却还有人记得。那是中宗皇帝之子,曾年方十六就被韦后立为天子,然而却只在皇位上坐了短短十六天,就被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等人联手发起的唐隆政变而拉下了皇位。尽管他比被立时诛杀的韦后和太平公主运气好,先被降封为温王,然后又被改封为襄王,可最终只多活了四年,年仅二十就不明不白死在了任所梁州,虽谥为殇帝,但不入皇陵,可说是存在感极其薄弱。
而如今,一伙旧ri父祖是官宦,如今却郁郁不得志的二世祖小官,却推出一个号称是襄王之子立为光帝,趁夜带着数百名屯营兵,从景风门杀进了长安太极宫,打算杀了西京留守刑部尚书王志惜立威,一度还冲进了宫城的长乐门。结果,一大把年纪的王志惜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竟然在随从的帮助下翻墙逃过了追杀一群叛党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了一圈之后,却没找到人
结果这区区数百人闹腾了一夜便自乱阵脚,早先乱哄哄跟着起事的屯营兵一时哗变,砍了领头那几个二世祖的脑袋献了上去请罪,自陈乃是胁从。可即便如此,自己任西京留守期间出了这样了不得的大事,王志惜也不知道是年纪大了,还是想到皇帝追究此事的后果,最终竟是被吓死了。也就是说,现如今的长安城中刚刚发生了变乱不说,而且上上下下群龙无首,京兆尹孟温礼虽是一力弹压,可局势仍可说是乱得一锅粥也不为过。
杜士仪此前也是只听说叛党之首的首级已经被加急送到了东都,等在朝会上得知西京留守王志惜的死讯,已经是杜十三娘回门之后次ri的事了。而获知详细的内情之后,他也不禁为之悚然。
景风门乃是太极宫的东门,长乐门更是太极宫前头的皇城通往后头宫城的四道门之一,区区数百人便能斩关而入,这自然绝非他最初以为的小乱子。
于是,就在当ri常朝,张嘉贞便奏请立时委任要员前去西京长安安抚,挑来拣去,就选中了河南尹王怡。可紧跟着,源乾曜竟举荐了他随王怡往长安安抚,李隆基一口准奏
朝会之后回到门下省,杜士仪跟着源乾曜回到直房之后,便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相国缘何举荐我随同王大尹前去
你道王怡是谁他和张嘉贞素来交往甚密,这大逆作乱的案子素来非同小可,倘若他一味穷究,甚至于构陷,朝中上下又是一场腥风血雨。源乾曜说着已经是忧心忡忡唉声叹气,只是王怡在河南尹任上也算是jg明强于,圣人也赞赏有加,所以张嘉贞一举荐圣人就允了。我虽可以在随员上头再举荐其他人,可官职过高,难免两人彼此相持,难以快刀斩乱麻,可官职过低,却也根本制衡不了王怡,圣人也未必听说过。更何况王怡的刚愎有几分类似张嘉贞,得有个强项的方才能够令他不至于太过分所以,杜十九郎,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
果然是官低一级坑死人,更何况他如今的品级比源乾曜低了何止十万八千里,这种事情也不先打个招呼
皇didu准了,杜士仪如今还有什么话说更何况源乾曜的理由光明正大合理之极,他纵使知道今次随行这一趟估计是艰难得很,可这会儿已经没有机会再打退堂鼓了。因事出紧急,王怡立时要驰赴长安,他自然也耽误不得,从源乾曜那儿回到自己的左拾遗直房与几个同僚交割了一下事务,便立刻匆匆出宫。此刻朝会刚刚结束还不久,消息尚未散布开来,当他回到观德坊杜宅交待了这一项紧急事务的时候,上上下下都吃了一惊。
竟然是这等棘手事赤毕自己当初就经历过唐隆政变以及之前的诛杀二张之事,此番宫变尽管规模不大,可天子会如何看待自不必说。因而,倒吸一口凉气的他见杜士仪二话不说就径直回房预备行装,他沉吟片刻,便去找来了自己最熟络的几个同伴,总共四个人,等刘墨闻讯过来,他便不由分说地嘱咐道,你留守洛阳,等我们启程之后,再去永丰里崔宅告知十一郎君和娘子。
就这点人是不是太少了长安才刚有动乱,万一若还有逆党潜伏
郎君是跟着那位王大尹一块去,一个官居正八品的随员,难道还能招摇地带上一堆护卫再说樊川杜曲近在咫尺,到了长安不愁没有人手调配
拗不过赤毕,刘墨即便再不想又是自己留守,也不得不怏怏答应。而杜士仪由秋娘收拾好极其简单的行囊出来,见前院马匹人员都准备好了,他一扫赤毕四人,面上便露出了赞赏的笑容,点头一笑便上了马背。等到一众人等一路疾驰到了宣范坊河南府廨,正好王怡一行人从里头出来,约摸十几人光景。两相一打照面,王怡冷淡地颔首算是答了杜士仪行礼,继而便沉声对左右吩咐道:事出紧急,需得ri夜兼程,明ri傍晚之前,务必赶到长安。
喏
这一路由洛阳往长安疾赶,杜士仪不禁又想起了当年京兆府试之前那番快马加鞭ri夜兼程。只不过如今一行有二十人,再加上驿站换马不换人,行程虽然同样辛苦,双股磨得火辣辣疼痛,但年轻的他自然支撑得住。而起头定下一昼夜之期的王怡到了新安县时,却已经有些脸sè发白了。年近五旬的他原本还要坚持继续赶路,可杜士仪瞧见他由随从扶着上马之际便是几次都没能坐上去,等上去了之后人却摇摇yu坠,他便好心劝道:照如今行程,傍晚之前必然能赶到长安,王大尹不如歇息一个时辰再赶路
要务在身,怎能耽误
王怡想也不想便一口拒绝,见杜士仪也不再多劝,和那些随从跟着都上了马,他便重重一鞭子抽在了马股上。可抓着缰绳等马匹再次疾驰了起来,他方才觉得之前尚可忍受的上下起落颠簸变得渐渐更剧烈了起来,而喉头那股反胃的冲动却越来越强烈。饶是他用绝强的毅力一忍再忍,可当灞桥在即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正好前路车马渐多,众人纷纷放慢马速,他到道旁策马一驻足,便抠着喉咙口将早先在新安吃的那些东西全部吐了个干净。直到肚子里空空如也,他勉强接过随从递来的水壶喝了几口水,这才压着胸口说道:先立时进了长安城再说
当这一行人在长安城的chun明门验了过所进城之后,王怡就命人往长安万年两县廨以及京兆府廨送了讯息,自己则是带人马不停蹄立时赶往了太极宫。因为天子东巡洛阳,洛阳本就有相当于都城的皇宫和官署,全套文武班子几乎大半都跟了过去,留守长安的西京留守王志惜,原本就是在太极宫尚书省内坐镇。
杜士仪跟着王怡从安上门进了太极宫,便发现这座自己原本就颇为熟悉的皇城现如今一副劫后余生的景象。尽管并未有官署被完全焚毁,可地上墙上的血迹,被火焚之后焦黑的痕迹比比皆是。就是那些看到他们这一行人而纷纷退避道路两侧行礼的官员,面上依旧还能看到无法褪去的惊怖之sè。而等到他们进了尚书省,不但前头的王怡一下子站住了,杜士仪也不禁心中咯噔一下。
这尚书省之中焦黑的痕迹,地上的血迹,甚至刀剑打斗的痕迹,比皇城之中其他官署看上去都来得更明显
看来之前说是逆党斩景风门入宫,志在西京留守王尚书,此言不虚啊。王怡只是微微停步片刻就径直前行,一直到了尚书省都堂入内坐下,他吩咐杜士仪一旁坐下,这才沉声说道,尚书省留守的是谁此前逆党都在何处
王怡来得急,而且一到就问正事,几个出来迎接的令史和书令史不禁面面相觑。总算其中一个尚算机灵的上前行礼,赔笑解释道:王大尹,因为事出突然,当夜陪着王尚书当值的两位主事,现如今都因为受伤不轻在家休养。其余还有几位郎中和员外郎受伤,有的在家休养,有的在京兆府廨因生怕宫中尚有逆党余孽,人都已经押在京兆府廨的监牢之中,孟公挑选了jg壮ri夜看守,如今
京兆尹和河南尹,素来是京兆尹为贵,可如今王怡皇命在身,却也不惧孟温礼了,当即打断了他的话:京兆府廨多大的地方,数百逆党如何看押大理寺卫尉寺如今正空着,用来看押囚犯却是正好,立刻把人转押回来要是本府在此,却依旧被贼子斩关入皇城,那本府就抹脖子自尽算了,也免得丢人现眼
听到王怡这话显然是指摘被活生生吓死的西京留守王志惜无能,一时下头一片寂静。而王怡说完这话,便立刻看着杜士仪道:杜拾遗,就请你走一趟。
下官领命。
杜士仪起身才答应了一声,就只听王怡又添了一句话:当夜入皇城作乱之逆党,一个都不许少
第三百四十二章 长安不安天下乱
一个都不许少,让他王怡来给我不许少试试
西京留守王志惜竟在逃出生天后惊怖而薨,应付这样一个谁也想象不到的局面,京兆尹孟温礼可以说是真正焦头烂额的人。此时此刻,面对旧ri嘉赏的下属,如今却是充为王怡随员的杜士仪,他忍不住大发雷霆。直到意识到自己对着杜士仪发火也是白搭,他方才长长吁了一口气,面沉如水地坐了下来,又打手势吩咐杜士仪坐下说话。
那一夜王志惜逃得快,其余留守妃嫔又多数都住在大明宫,这些屯营兵方才仅仅是在宫城那些官署之中黑灯瞎火地闹了一场,而后见没有得到事先允诺的好处,我和万年令韦公及时赶到布置,封了太极宫皇城周边所有门,这些屯营兵一时阵脚大乱,斩了为首的几个头目乞降。
说到这里,他又叹了一口气道:如今京兆府廨的大牢之中,总共押了当夜谋逆的屯营兵一百二十七人,仍有人不知去向。想也知道,就算变乱来得突然,即便圣人不在长安,可皇城守卒何等要紧,岂会轻而易举被区区数百人打开了景风门闯进了太极宫太极宫宫中有内应,此事自不必说
而晨晓开始平乱时,为免这些人狗急跳墙之下纵火焚毁宫室,我等不得不令人晓谕,放下武器投降者免死,即便如此,是否有人就此逃进太极宫的宫城之内,却还是没准的事。而哪怕圣人久不御太极宫,可身为人臣,岂有抄检宫室的道理至于人不留在宫中,还不是因为我和韦公全都怕宫中尚有内应,若是万一这些人有个什么闪失被放了出来,转瞬又要大乱
杜士仪和孟温礼也算是颇为熟络了,听这位京兆尹如此说,他踌躇片刻,最终便压低了声音问道:孟公,王大尹此来究竟目的如何,我不清楚,我只是因为源相国之故充作随员,以防万一。我只想问孟公,据你所知,那一夜的逆谋,长安城内可还会有官民与之牵扯
孟温礼顿时沉默了。好一阵子,他才疲惫地摇摇头道:此事我却也不敢担保。此次逆党为首的两人,一是权楚璧,一是李齐损。权楚璧是权怀恩之侄,而权怀恩乃是当年周千金郡公权景宣的玄孙,袭爵卢国公,曾任益州大都督府长史,雄肃伟毅,威名为人所重,即便很少在京中任职,可也算是一时名臣。
至于李齐损乃是李迥秀之子,李迥秀当年也算是举朝有名的美男子,却不得不违心娶了张易之张昌宗的母亲,虽说二张之变后一度被贬,可中宗年间还是官至兵部尚书,去世之后追赠侍中,可说是颇为荣宠。只睿宗皇帝和圣人即位之后,他二人子侄尽皆平庸,故而都无甚作为。这两家都算是官宦之家,而世家名门之间联姻就是家常便饭,若要追究牵扯,那恐怕一时会兴起无数大狱
也就是说,这确实是一群当年武后到韦后当权年间父祖颇为煊赫的二世祖,因为不满而掀起的一出闹剧。可问题就在于权楚璧和李齐损二人的家世颇为煊赫,若治狱过于严苛,一个不好就要牵连到后头一堆人
明白了孟温礼的言下之意,杜士仪又再次询问了当ri夜间逆党作乱时的一些细节,等到外间禀报说一应人犯都已经押了出来,他便站起身告辞。孟温礼亲自送他到门口时,他想了一想便停下步子,再次拱了拱手后就轻声说道:孟公之言,亦是源相国之忧,我虽人微言轻,但该抗争时也绝不会退缩。
长安不安,则天下乱,就拜托杜十九郎了
孟温礼目送杜士仪一行人押着那数百人犯离去,不禁轻轻捋了捋胡子。源乾曜会举荐了杜士仪跟着,不外乎是看中了他强硬敢谏,如姜皎那样别人不敢碰的案子竟然敢封还制书,此番王怡若是真的罗织大狱,杜士仪应该绝不会放任。可即便如此,权家和李家出了这样的不肖子孙,此番要伤筋动骨了
王怡派了杜士仪来京兆府廨提人犯,却是没有给一兵一卒,所幸孟温礼知道如今京城人心不安,几乎是把能抽调的差役全都抽调了随行押送。即便如此,当一行人出了光德坊京兆府廨,上了安化门大街时,看见这一大批带着桓械,又用长绳串起的犯人时,仍然引来了众多的围观百姓。尤其是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声,这便是前几天夜里的逆党,一时更是四面一片哗然。就在这乱哄哄的时候,孟温礼特意派来的一个大嗓门差役便陡然大吼一声。
诸位乡亲父老在京兆府廨于这种宣读榜晓谕百姓的事于得多了,那差役驾轻就熟,一声吼出来,距离他比较近的杜士仪只觉得耳膜嗡嗡作响,连忙不露声sè后退了好几步,而四周围也很快就安静了下来。这时候,那差役方才清了清嗓子,大声把背诵好的说辞流利地复述了出来。
圣人令河南尹王府君和左拾遗杜十九郎前来长安,审理逆党安抚民众定然不屈不纵,让长安城中恢复往ri平安喜乐然则犯人归犯人,若有私自接近掷物者或私语者,以通逆论处
这些天满大街不是兵士就是差役,各种传言比比皆是,如今听得这话,在最初的寂静过后,一时又是好一阵议论纷纷。可围观归围观,起初那些起哄似的打算丢些烂菜叶臭鸡蛋的百姓,听了这通逆二字,不得不偃旗息鼓,甚至避如蛇蝎地往后退了退,一时间,一行人得以顺顺当当地通过,即便围观者始终很多,可在那大嗓门差役一遍又一遍地晓谕下,直到把人犯押进皇城,自始至终就没有出过半点乱子。
即便如此,杜士仪仍是不敢掉以轻心。把人押进了大理寺,由大理寺官员苦着脸来办了移交手续,又去见了早就从尚书省移步此处的王怡,他还想把孟温礼提到的那些话婉转陈情一番,却不想王怡根不等他开口便淡淡地说道:杜拾遗一路也辛苦了,此处有我就行了。你若是还能撑得住,不如带人巡查全城,以免再有逆党遗漏,抑或是趁机作乱
这句话的言外之音,杜士仪哪里会听不出来,王怡想要乾纲独断,不乐意他在旁碍事插手
杜士仪一动不动地看着王怡,见其神sè渐渐转冷,仿佛他若是不从,便要以官职相压,他便拱了拱手道:谨遵王大尹之命就是。
等到出了大理寺,杜士仪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官署和卫尉寺等一众衙门同在一处的官署,盘算良久,最终径直转去了尚书省。尽管他从万年尉转迁左拾遗,并未有机会在此地为官,但他在这里试过省试,过堂拜宰相,又有好几个相熟的亲友在六部任过郎官,少不得盘算着能不能在这里找个相熟的人问一问具体情形。果然,他才刚踏入尚书省大门,就听见有人开口叫了一声。
杜拾遗
杜士仪循声望去,见匆匆上来的是一个书吏,依稀有些面熟,他少不得在记忆之中快速搜索了一番。当人快步来到他面前的时候,他便若有所思地说道:两年前都堂省试,我记得门前便是你
只是当初见过一面,那书吏从亭长升了书令史,却没想到杜士仪还能记得自己,登时眉开眼笑。他连忙躬身行礼,随即便低声说道:是王郎中让我来见杜拾遗。若是晚间杜拾遗有空,不妨到光德坊王宅相会。
王郎中杜士仪起初先是一愣,随即醒悟到便是崔小胖子的父亲,如今已经升任了兵部武选司郎中的王卿兰。醒悟到王卿兰此次也是尚书省留守的官员之一,他心领神会,当即点了点头。而那书吏亦是恭敬地自陈姓名陈锋,如今在兵部任书令史,跟着王郎中已有数年诸如此类云云。对于那一夜的逆贼作乱,亲身经历的他至今仍然心有余悸,事无巨细地对杜士仪描述了好一番,末了不禁又打了个寒噤。
杜拾遗,真不是说瞎话,那会儿我吓得魂都没了,那样的火光,那样的喊杀声厮杀声,简直让人想起了当年呸呸,我不会说话,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总之,实在是太吓人了,王郎中腿上被乱兵砍了一刀,这才不得不在家休养
傍晚时分,当杜士仪在尚书省兜了一大圈,从几个人口中零零碎碎收集了好些消息,这才依照那陈锋的传话,带着赤毕等人来到了光德坊的王宅。王宅的门楼一如当年他第一次来时那般简朴,而门前迎接他的人,除了他从前见过的王戎霆,还有一个对着他吹胡子瞪眼的小胖子小胖子的唇上刚刚生出了些许毛茸茸的短胡须,尽管表兄再三使眼sè提醒,他还是气呼呼地说道:十一兄成婚这么大的事,居然我不在就办完了杜十九你太过分了
杜士仪险些被这小胖子噎得岔过气去,随即方才一正经地说道:事出仓促,你没长翅膀当然飞不过去
你王戎霆赶紧一把拉住了表弟,随即方才歉然说道,二十五郎就是这小孩子脾气。家父在书斋等着,杜拾遗请随我来。
第三百四十三章 乱谋逆象,纷至沓来
尽管出自太原王氏,但王戎霆由门荫出仕,一任期满后,如今正在守选,正瞅准了畿县尉出缺,这也是大多数世家子弟升官的常途之一。因而,对于进士及第只两年,便得以土左拾遗的杜士仪,他自然是又羡慕又佩服,语气中也更多几分敬意。等到把杜士仪送进书斋,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撅着嘴气鼓鼓的崔小胖子,一时满脸的无可奈何。
你十一兄的婚事也是因为没办法方才不得不如此,他如今娶得如花美眷,你应该替他高兴才是
哼一想到十一兄娶的就是当初三言两语把他训丨得驳斥不得的杜十三娘,杜士仪的亲妹妹,崔小胖子便满心不得劲,更何况自己人在长安,竟然错过了这样的大事他冲着书斋狠狠剜了一眼,继而扭头就走。见胖墩墩的表弟须臾就没影了,王戎霆这才如释重负,唤了侍仆来在外看守着,他便自己回了寝堂去禀告母亲,又提到崔小胖子那过激的反应。
二十五郎最黏他十一兄,不料这一次却错过。小孩子生一阵子气也就好了,总不成因为这事就记恨杜十九郎。今夜恐怕一谈就要很晚,你让人收拾一间客房出来,再把杜十九郎那些随从也都安置一下,不一会儿就是夜禁,他回去必然来不及了。
杜士仪此前借宿王家那一夜,并不曾见过王卿兰,此次得见,见这位年方五十许的兵部郎中身材颀长,下颌黑须,脸上流露出几分仿佛是失血过多的苍白。相见之后入座,他索xg单刀直入地问起了王卿兰的伤势由来。
神龙之变后,便是唐隆政变,再之后,又是太平公主窦怀贞之乱。好容易天下安定了十年,谁能料到,几个看似跳梁小丑的人物竟险些掀起一场大乱来。王卿兰说着胸口便是一阵剧烈起伏,随即方才低声说道,那一夜正好是我留在尚书省兵部内当值,突然就只听得喊杀震天,后来就有人慌慌张张进来说,乱兵杀进皇城了。因为西京留守王尚书也在都堂,我便赶了过去,结果正逢乱兵杀入。若非我躲得快,就不是这腿上一刀了。
说到这里,王卿兰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怖,平静了好一会儿,这才看着杜士仪道:这些情形,尚书省内那些流外吏员应该也有亲身经历的对你说了,原非我特意来请你的目的。那一夜,除却我们这些伤了的之外,尚有人在乱中被杀,相形之下,我们还是幸运的。只是,我那时候能够逃出生天,原本比别人要更离奇些,因为我腿上中刀后,在那个书令史陈锋的帮助下,两个人上了王尚书直房的梁上躲避,托此人之福,我还听到了一番让人毛骨悚然的谈话。
哦
杜士仪这才明白王卿兰请了自己来的缘由,立刻坐直了身子。这时候,就只见王卿兰脸上浮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挣扎之sè,好一会儿方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那时候有两人进了直房,我听到乱兵称呼其中一人为参军,仿佛有些恭敬。而那个参军吩咐一定要拿住王志惜,拂晓时分将其在太极宫城楼之上斩首,如此长安惊怖,洛阳也会陷入慌乱之中。如此一来,等到他ri洛阳那边发动,大事指ri可待。
此话一出,杜士仪再也不会如同最初一样,把此事视作为跳梁小丑的一出闹剧,当即慌忙问道:可有提到洛阳那边是如何布置的
没有,但隐晦指出,洛阳那边本有另外的安排。幸好陈锋稳重,我又吓得浑身僵冷,否则但使发出一点动静,那就定然万劫不复。王卿兰稍稍停了一停,随即就继续说道,我那时候胆大,趁着他们离开瞅了一眼,当拂晓时分乱势平定的时候,我特意让人抬着我去看了那些投降的乱党,结果却没发现那人。等再看过那几颗被砍下的贼党头目首级,方才找到了我见过的那个参军,正是冒称光帝的权梁山叔父权楚璧
怪不得这些人自以为在长安斩门入宫,就能够站住脚跟,却原来是寄希望于长安一乱,洛阳那边也能趁机响应,却不料仅仅一夜就自乱阵脚
杜士仪见王卿兰面sè越发苍白,连忙上前搀扶着人在坐榻上歪了下来。等他又问到权楚璧和人说话的语气以及种种细节,他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卿兰口中的一个词自信满满也就是说,以区区数百人冲杀进宫的这一波乌合之众,竟是真以为能够一举成功
王世伯,如今王大尹奉旨而来,于大理寺坐镇审理,连我都排挤在外,你既然对我言明此事,是希望我禀告于他,还是
不,王怡这个人我很清楚,jg干太过。如今有王尚书丑态在前,他自然希望自己能够将逆党一网打尽,做出个榜样来给满朝文武看看。他这河南尹也就能顺势再前进一步。说到这里,仿佛是牵扯了伤口,王卿兰面上露出了几许痛苦之sè,继而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虽然挨了这一刀,但首恶已死,要是真的罗织大狱,权家李家都是世代官宦,姻亲连姻亲,也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
见王卿兰竟是和孟温礼不谋而合,想的是快刀斩乱麻,杜士仪便又问道:不知道之前那陈锋可稳妥可靠倘若他将所听到的言语尽皆呈报上去,届时恐怕树yu静而风不止。
流外迁流内是有定制的,就算他此刻开口受了嘉奖,异ri反遭其害。他是聪明人,应不会这般不智。那时候权楚璧的从人都在外头,和他说话的人应该也是贼首之一,故而别人应该鲜有能够得知内情的。怕就怕还有贼首知道此节,为了保命胡乱攀咬一气
历来这等谋逆之举,攀咬是常有的,如今之计,此事是真是假方才最要紧,我得立时给东都送个信。
好。王卿兰知道杜士仪为人谨慎稳重,此时点点头后,听到外头暮鼓已经响起,他就径直开口说道,此刻暮鼓都已经响了,夜禁不好行走,今夜不若就在我这里留一晚上吧。
杜士仪知道这等多事之秋,夜禁后在外行走太过危险,自然也就答应了下来。可就在他站起身之际,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郎主,外间裴校书和韦正字王正字一块来了。此外,还有今科第二崔郎君。他们说冒昧来见,是听说杜郎君正在这儿。
一个秘书省正字,一个集贤殿校书郎,一个集贤殿正字。如此三个官职卑微却分外清贵,且无一例外出自名门的年轻官员联袂而至,再加上一个崔颢,王宅上下也是震动非小,就连杜士仪也不禁惊叹这四人好快的耳报神。等到在王宅家仆的指引下,于偏厅见到了这四个囫囵完整的人,他不禁舒了一口大气:本以为长安这边不过是一二跳梁小丑作祟,来了方才知道竟然那样惊险幸好各位平安无事。
死伤者确实冤枉。裴宁仍是那张不动声sè的脸,微微颔首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然则也是因为北门禁军多数扈从前去东都洛阳,而所剩下的多半都是拱卫大明宫,所以太极宫中守备空虚,这才被逆党钻了空子。究其根本,是这些失势之人心存妄想罢了。
哎,裴郎君你一开口就是国家大事,这也太没趣了吧王翰却不似裴宁这般正经,径直走到杜士仪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通,最后方才于咳一声道,杜十九你真是福星高照,我原本还以为连给你送行的机会都没有,不想你这岭南之行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倒是你也太赶了,嫁妹这么大的事,也该等着回长安再说,如此我也赶得上喝喜酒如今送你厚礼也错过喜酒了
你是就惦记着喝酒吧
杜士仪对王翰这嗜酒如命的架势是又好气又好笑,而这时候,崔颢方才于咳道:就是,要不是裴郎君提了一句,我还不知道,王十五郎竟然还正好赶上在崔家当了一回傧相,早知道我也自己送上门去了
韦礼看看王翰和崔颢这两个不着调的家伙,再看看仍旧不苟言笑的裴宁,暗叹杜士仪这交友还真的是荤素不忌,什么人都有。他可不想这话题倏忽间就跑得没边了,使劲咳嗽一声便问出了自己最关切,也是父亲和韦氏族人最关切的问题:杜十九郎,王大尹这一次到长安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说是安抚,他却只是张贴了一张安民告示,而且大义不在于安抚民心,而是首告逆党者重重有赏而且,自从到了之后,他就一个人都没见过,一直都在大理寺审理那些屯营兵如今长安城上下人心惶惶,他究竟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门外悄悄偷听的崔小胖子不禁目光闪动。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屏气息声继续自己的偷听大业,冷不防后头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识惊呼了一声,扭头看见是自己的姊姊崔十七娘,面上还有些嗔怒,他一愣之下醒悟到自己出了动静,赶紧拖起人就跑。等他好容易跑出去老远,杜士仪已经跨过门槛出来。待依稀看到那两个背影,他不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崔家有崔承训和崔椅崔五娘这样老成持重的,可也有崔小胖子和崔俭玄崔九娘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光德坊王宅,这一夜是年轻才俊云集一堂,作为主人的反而全都靠边站了。前头那些闲谈之后,杜士仪听四个人轮流将所知情形一一告知,因夜禁已到,索xg就请人问过主人王卿兰之后,把人都留了下来。尽管他这ri夜疾驰从洛阳赶到长安,已经是疲累交加,可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些,连夜商量对策,分派任务,尤其是平ri懒散不太乐意管事的王翰,以及更好诗酒美人的崔颢,也都被他拉上了
作为奉旨而来安抚的特使,无论是王怡还是杜士仪,都极其苦命地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这边厢谈到大半夜方才困倦上来抵足而眠,那边厢大理寺中,同样是赶路时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的王怡,亦秉烛夜审,直到眼中已经血丝密布,脑袋隐隐作痛,他方才在亲随地轮番劝解下,上床和衣睡下。
大清早的,杜士仪迷迷糊糊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异声。睁开眼睛四处一瞧,他便发现自己正靠内睡在一张罗汉榻上,外头则是崔颢正在不管不顾打着呼噜,一旁坐床上,王翰正睡得香甜,倒是他那无论到何处都尽显一丝不苟的三师兄裴宁,眼下仿佛似睡非睡,闭着眼睛盘膝坐着,面上一片宁静,简直和静坐的和尚没什么两样。即使还想再睡个回笼觉,对于外头这不绝于耳的呼噜声,他也着实没那个能耐,不得不小心翼翼站起身跨过人下了罗汉榻,可下地趿拉了鞋子时,他就看到裴宁突然醒了似的睁开了眼睛。
三师兄
微微点了点头,裴宁便悄悄起身,言简意赅地说道:外头说话。
河南尹王怡抵达长安并不高调,可是,当他高调从京兆府廨提了犯人,然后又是张贴榜令人首告逆党,又是连夜审理之后,长安城中的震动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惶惶不安了起来。那榜之下钉着的铜箱子,在次ri清早就多了好些首告的匿名信,当送到王怡手中时,他一面吩咐所带的jg于部属前去京兆府廨和长安万年二县廨调人侦缉,一面把昨ri审理的案卷一一整理,紧跟着这位河南尹可谓是雷霆万钧,一口气就又抓了整整二十三个人
这二十三个人中,除了平民之外,尚有权家子弟三人,李家老少五人,此外尚牵连到长安各官宦之家统共六家。一时间,长安城上下一片哗然,竟是人人自危,杜士仪那尚未回去过的宣阳坊私宅,亦是好些人等在那里陈情。而依照王怡的吩咐,清早就出了王宅带着人满城巡查,搜寻逃脱的屯营兵的杜士仪,当从人口中得知如此内情,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太极宫。
然而,他在大理寺门前,却是被人拦住了。面对那小吏满脸肃然,但左右就是王大尹正在审案期间,不会外人的解释时,他终于为之火冒三丈,当即厉声喝道:王大尹纵然是奉旨前来安抚长安官民,我亦是奉旨相从,虽官职有高下,职责却无轻重倘若尔再敢拦阻,我便立时命人将你拿下,参奏你藐视天使之罪
那年轻小吏是初到大理寺的流外吏员,得了王怡心腹从者的嘱咐,从昨天到今天,狐假虎威也不知道拦阻了多少高官显宦,那些人虽恼怒,可谁都不敢和他翻脸,一时他颇觉志得意满。可此时此刻杜士仪这一喝,他登时消了三分气势。正要挤出笑容再解释两句,他便只看见杜士仪径直走到他身前,冷冷说道:秉公办事是应当的,可也先分清楚人
当王怡得知,此前自己还嘉赏过的那个能够却人于门外的小吏,这会儿却让杜士仪径直闯了进来,他登时面如严霜。当杜士仪昂首直入之际,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冷冷说道:杜拾遗莫非是拿到了那些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固然重要,可如今长安城中上下官民人心惶惶,王大尹可知道
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又有何畏惧之处
身正不怕影子斜,此话固然不假,可王大尹令人张贴榜鼓励首告,更设铜箱令人投书,便形同当年风闻奏事,因而捕风捉影者有之,泄愤诬告者有之,至于真正有线索的,十不存一。且如今王大尹是奉命前来安抚长安官民的,试问属下可用者几人,可信者几人,能够应付得了多少投书,能够查证得了多少首告而一ri之间捕拿长安城中官民二十三人,且并无只言片语对外说明,王大尹难道不知,如今外头流言蜚语四起
杜士仪当着四周围那些大理寺官员,以及自己属下的面,竟是这般丝毫不留情面,王怡登时勃然sè变:你是奉旨相从府前来长安安抚官民,此案如何查证,乃是府一人之责流言蜚语四起,那是你的职责,府岂能一处一处前去见人安抚你既然如此说,府责你立时出外,平息流言,安抚民心,若是还有敢于背地里议论诽谤者,府唯你是问够了,眼下府还另外有人犯要审,你出去吧
见王怡一脸不容置疑的决然之sè,杜士仪知道多说无益,长揖行礼后便转身出了正堂。等到出了大理寺,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外出宫,却是也不归家,而是径直到了自己此前曾经任官大半年的万年县廨,把王怡原话当着韦拯的面说与了所有县丞主簿县尉听,又转去了长安县廨如是办理,最后则是去了一趟京兆府廨。等到这一路忙活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宣阳坊私宅。
待见门前车马不绝,他一驻马,那些衣着光鲜的豪奴管事一流蜂拥而上,他立时叱喝一声,等赤毕等人挡在左右高声吆喝肃静,四周围渐渐安静了下来,他方才清了清嗓子。
各位所请,我已经见过王大尹。然则王大尹乃是奉旨办案,绝不会轻易放过一个逆党,也绝不会冤枉了一个好人。所以,各位若是有亲友不慎与案子有涉,不妨留下相应姓名官职书,回去安心等着,我也一定会谏劝王大尹。
听到杜士仪竟然这么说,显然是在王怡那里碰了个硬钉子,众人你眼望我眼,一时全都失望之极。有想死马当做活马医的,慌忙去预备笔墨写下状,而那些就求见王怡未果,想到杜士仪这里碰碰运气的,自然也就不费那个事了,回去另想办法。须臾,这宣阳坊杜宅门口那条来堵得严严实实的十字横街,这会儿就渐渐冷清了下来。
一连两天两夜没怎么好好休息的杜士仪踏入了自己家门,长长吐出一口气就疲惫不堪地说道:关门,谁来都不见
王怡这是铁了心要把事情闹大,他可不想真的愣头青似的眼下就与其对着于,到头来却像吓死的王志惜这般,拼一个过劳死须不划算要知道,裴宁对他的嘱咐,可是深得他心。
昨夜虽商量不少,但都是阳谋,早上师兄弟二人从王宅那偏厅中出来时,裴宁便低声说道:王怡进了洛阳后,我便使人去查过他从前的为官案卷。此人极其强项,最初颇有刚正不阿的名声,甚至为人称作是治理州县路不拾遗,然则治狱素来严苛,乡间豪强但有犯法立时穷究,而即便是子弟犯有小错,也往往严惩不容情,商人之流就更不用说了,但凡民告,必重罪论处。久而久之官做大了,拿来立威的人也就越来越非同小可,对此有人送了他一个绰号,破家王。
杜士仪登时醒悟到这王怡还真是名声在外的人,源乾曜和孟温礼王卿兰的担心,恐怕全都是因为此人的经历而来。于是,深深感受到肩膀上那重担的他不由得苦笑道:看来,这次我还真是扛上了一位不得了的人物。
不要死扛,那样万一没建树的话,别人是不会感激你的。裴宁此话说得声音极轻,纵使四周围就算有悄悄偷听的人物,也难以听清楚他这细微的言语,只消摆出一个态度,让人知道你已经尽力了,却被王怡强势所阻。然后,让该吃苦头的人吃些苦头。或许大多数人确实是和权楚璧等逆党无涉,但敲山震虎,就是圣人乐见其成的。等到这王怡收不了手,再用最后一计。
先鸡蛋碰石头,然后示敌以弱,敌进我退,最后待骄兵之计用到极致的时候,再图穷匕见
显摆你活学活用不成不过你说对了
回忆着这番对话,此刻才换下那身风尘仆仆的衣衫,舒舒服服泡在满是热水的浴桶中,杜士仪忍不住轻声呢喃道:破家县令,灭门令尹王大尹啊王大尹,即便这是捅了天的逆谋大案,但这等时刻,破家灭门不是目的,只是手段,长安一乱,天下不安,这等浅显的道理莫非都不明白
他自然不知道,当傍晚时分,之前熬了大半夜只睡了一个多时辰,这一整个白天又是连轴转审人犯的王怡面对手中那一张寥寥数语的供词,面上却是流露出了说不出的振奋。
有了这供词,我看朝中还有谁敢觉得姜皎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