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五章 妾薄命
哪里能比得上你名义上虽只一个监察御史,实则却手揽检括天下逃户隐田的要职?
杜士仪暗叹一声,待宇文融解释说,此来是因公事见自己,已经去面见今日当值的黄门侍郎裴漼请得允准,他不禁有些意外。等宇文融一开口就提到了云州逃户之事,更觉纳罕的他略一沉吟,索性就把一年多前在御前所言之事如实转述。等他说完,宇文融便点点头说道:“果然来找你这个去过云州废城的正主儿是对的,毕竟陛下刚刚下旨令固安公主居于云州,有城无民总是不妥,更何况那里荒废多年,有这么些逃户也能充充门面。郭荃检括河东道和河北道隐田的时候,我会吩咐他去一趟云州,免得那位因嫡母而无辜倒霉的贵主心有怨愤。”
见宇文融说着便站起身来仿佛要告辞,杜士仪心中一动,突然将拢在袖中的一张纸递了过去,笑着说道:“宇文监察既然正好过来,我这儿有一件奇物,敬请欣赏。”
“嗯?”宇文融见杜士仪含笑递过来的,竟然是一张黄麻纸,顿时有些疑惑,可他接过之后只扫了一眼内容,继而便露出了极其微妙的表情,“何处得来?”
“这是刚刚从今日所赐的宫衣中发现的,我看着实在是觉得匪夷所思。这些颁赐臣下的宫衣论理总该有不止一个人检查过,怎会还有夹带?”
“看来玩忽职守的,不止是宫外,宫里也是一样。”
宇文融索性把这张黄麻纸对着光线仔细看了看纹路,确认果是宫中之物,他不禁心中一跳。等低下头垂下了手,他见杜士仪和最初一样,依旧含笑看着自己,他就打了个哈哈道:“你初任左拾遗,第一次受赐就得了这种要命的东西,索性就我替你处理了吧!我虽不是拾遗补缺这等侍臣近臣,可蒙陛下恩宠,赐物却还比你们更多几样,回头我就说是我在受赐宫衣之中发现的,如何?”
杜士仪微微一愣便大笑道:“那可真是有劳了。”
“好,那我还有事,先行告辞!”
“宇文监察慢走。”
亲自把宇文融送到门外,杜士仪这才舒了一口气。不论是何用意,这种烫手的山芋他着实敬谢不敏,宇文融肯接自然再好不过,不论其是打算利用此物搅风搅雨,还是用作别的缘由,但这和他又有什么相干?这种东西在谁身上,那就是谁的,如今须又验不出指纹!宇文融断然不会拿着此物到处嚷嚷这是宫中有人递给他杜士仪的,否则便无法解释东西出现在自己手中——谁会相信他杜士仪轻易就把如此东西转交他人?
就在他回到直房坐了才不到一刻钟之后,外头再次传来了安义的声音:“杜拾遗,外头内侍省一位内谒者要见你!”
这话还没说完,杜士仪就只见一个人大大咧咧闯了进来,正是去年初回京时,引领他去长安大明宫紫宸殿面圣的内谒者牛仙童,身后还跟着两个年少宦官。尽管如今他并非白身,而是官居左拾遗的天子近臣,但牛仙童对他反而却不似那一次的恭敬客气,皮笑肉不笑地拱了拱手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
“杜拾遗,今日前来是因为宫中出了些事情,传言宫中有宫人将信笺夹在颁赐拾遗补阙的宫衣之中捎了出来,刚刚中书省李拾遗禀告了上去,因而陛下大为震怒,一面令人去宫外诘问,一面令我在两省访查,如有见罪之处,还请见谅。”
见牛仙童说完这话,竟是问都不问自己一去,径直在书案上的那个包袱中翻检了起来,杜士仪登时面色一寒,随即就径直盘膝坐下身来。见牛仙童把里里外外翻了个遍,又恨不得那一袭宫衣的里子都拆开来看,最终却一无所获,他的嘴角更是流露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
“牛谒者都查检清楚了?”
上一次杜士仪不领颜色,自己丝毫好处都没得到,牛仙童今次领命前来,本是得人暗示,心中存着十足的把握,可这会儿搜遍整个包袱却什么都没找到,他不禁心中一沉。而听到杜士仪这明显是嘲讽的反问,他不禁咬了咬牙。如今人也得罪了,要找的东西却踪影全无,难道真的得豁出去?双手藏在袖子中拢于身前的他不由自主狠狠绞紧了自己的手,本待把心一横令人抄检,可发现杜士仪气定神闲的样子,他冷不丁心中咯噔一下。
杜士仪此人虽则年少,可一路也历经了无数艰难险阻,却每一次都逢凶化吉,相反倒是算计他的人没个好下场,难道这一回也是如此?
宫中宦官历来最是迷信,牛仙童越看杜士仪越觉得高深莫测,越思量越觉得自己这一回不该贪图好处,一时已经是悔得肠子都青了。偏偏就在此时,他背后一个小宦官偏偏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似的开口问道:“谒者,是不是要把这屋子搜检一遍?”
话音刚落,就只听啪的一声,却是牛仙童旋风似的转过身,一巴掌重重甩在了那小宦官的脸上,紧跟着就是劈头盖脸的怒斥:“胡说,这是门下省,杜拾遗是天子近臣,我刚刚奉命而来查检那包袱,如今岂可再加轻辱!”
说完这话,牛仙童便满脸堆笑地对着杜士仪深深一揖道:“杜拾遗,刚刚实在是冒犯了。我也是上命难违一时情急,还望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这就去别处继续查问,不敢再搅扰!”
见牛仙童带着两个小宦官走得飞快,杜士仪不禁有些意外,等安义也溜之大吉,他有些纳闷地摸了摸自己好容易蓄出来的那一丁点胡子,随即渐渐笑了起来。没想到,他如今也有虎威了,那牛仙童前倨后恭,走得这么快,兴许也是想到了搜检不成后的后果!如此也好,省得他真的四面树敌,这鬼见愁的名声也就更加落实了!只不知道,今次这场戏,究竟会唱到何等地步?
好好的端午佳节,中书省右拾遗李元芝却奏称所赐宫衣之中见宫怨诗一首,李隆基自然心中不快。而等到内侍去取了那张纸笺,原以为是宫人所作的他品评着那一首《春宫怨》,觉得文词优美婉约,不像是普通宫人,尤其字迹竟有些眼熟,心中却不禁起了十分疑忌之心。
一想到兴许是后宫哪位妃嫔因久不承恩,竟然流露出了这样的字句出去,素来自负傲气的他就只觉得整个人怒火中烧,却只恨看不出这是何人笔迹。因而当内侍再次禀报,言说监察御史宇文融亦是从所赐宫衣中也发现了一首宫怨诗时,这位太平天子一瞬间便是雷霆大怒。
“立时召宇文融到同明殿来见朕!”
同明殿宇文融也来过多次,然而李隆基对他素来和颜悦色,此番他竟是第一次见那等面色冷肃凛然的天子。拜见行礼过后,他双手呈上了那张从杜士仪处得来的纸笺,见李隆基从内侍手中接过只扫了一眼,那阴沉的面上竟然流露出了另一种可怕的表情,他不禁更加确认自己猜测的恐怕没错。一时间,他也不敢再说别的话,只是屏气息声地等着天子发落。
“宇文卿老成持重,国之大器,没想到竟有宫人也如此慧眼识珠。”李隆基须臾便敛去了面上的惊怒,却是微微笑道,“时值端午佳节,如此良缘,朕也自当成全。力士,命人立时以这两张纸笺上头的字迹去查访究竟是那两个宫人所为,将她们赐给宇文卿和右拾遗李元芝。”
高力士心知肚明这不过是李隆基找借口把这事演绎成一桩美谈,当即笑眯眯地说道:“大家如此成全,宫内宫外必然称颂,奴婢这就去办。”
面对天子这样的措置,宇文融先是一愣,随即便恍然大悟,当即拜谢不迭。等到出了同明殿,想到平白无故获赐一个美貌宫人,他却只是嘴角翘了一翘,心里却在琢磨那首宫怨诗究竟是怎么个回事。他也是偶然见过那一位的亲笔,看天子的反应倒像是自己没猜错,但那可不是别人,怎会这样轻率鲁莽!
洛阳宫袭芳院,当王皇后得报,牛仙童在杜士仪获赐的衣物中并未找到只言片纸时,她不禁为之大怒:“找不到他就不会给我抄检屋子和他周身?怎会找不出证据来!”
“皇后殿下,毕竟是门下省重地……”
“罢了,不成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一个微末小官!”
她费尽心思从武惠妃的贴身宫人那里打开的突破口,纵使没牵连到杜士仪,那也不用太恼火!这些天李隆基沉迷新鲜,武惠妃那儿正好去得少了,这时候再来两首字迹肖似武惠妃的宫怨诗,以李隆基那自负的性子,怎会不恼火?
“皇后殿下,皇后殿下,陛下来了!”
听到外头传来的大呼小叫,王皇后眼睛大亮,慌忙对左右心腹使了个眼色,继而满脸笑容地迎了出去。然而,满脸阴霾进来的天子却看都不看她一眼,等坐下后更是把宫人内侍全都喝退了。王皇后满以为李隆基是有事和自己商量,却不料人都下去了之后,李隆基却是怒容满面地狠狠将两张纸摔在了地上。
“你干的好事!”
王皇后只觉得整个人都懵了,几乎以为自己这番设计全都被李隆基看破。然而,让她万万意想不到的是,李隆基指着她又厉声斥责出了另一番话:“你身为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写这等凄凄惨惨戚戚的宫怨诗给谁看,还夹带在宫衣中带出去给那些拾遗补阙御史之类的言官谏官!其中一首写的居然还是杜审言的《赋得妾薄命》,你若是薄命,让天下女子皆置于何地?什么‘草绿长门掩,苔青永巷幽。宠移新爱夺,泪落故情留。’朕若不是念旧情,你还有今天!”
看到李隆基霍然起身,竟是就这么拂袖而去,王皇后木然看着地上那飘落的两张纸,一颗心登时沉入了无底深渊。
机关算尽,竟然最终反而被别人算计了!阿兄说的没错,如今的天子早已不是她当年患难与共的丈夫,她错就错在以为只凭昔日情分就可以天长地久!他既是连解释的机会都不肯给她,认准了她心存怨望,她也该多为自己打算打算了!
枯坐良久,她方才召来心腹侍女,用低哑暗沉的声音吩咐道:“命人去见阿兄,告诉他,此前所言,就依他。”
第三百一十六章 纷至沓来的佳人们
身在宫内门下省,杜士仪自然消息灵通。在送走了宇文融和牛仙童这先后两拨不速之客之后,他很快就得到了最新消息——因为这两首来历不明的宫怨诗,尽管天子命人到中书门下两省查问,甚至一路命人追到了宫外,可最终的结果却仿佛是个两厢情愿的大喜剧。
两个写诗的宫人,被分别赐给了右拾遗李元芝和监察御史宇文融!两人一个天子近臣,一个天子信臣,也不知道羡煞了多少幽居宫中不见天日的美人!
这是明面上的美谈,可想想那时候牛仙童有备而来的样子,杜士仪也知道事情绝不会如此简单。若非他真的有恃无恐,牛仙童又善于察言观色,说不定真的能闹出一场抄检门下省的好戏来。然而,这等宫闱中事,内情究竟如何,他自然不得而知。唯一庆幸的是,这天子赐宫人的美事,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否则此等来自宫中的美人领回家该如何对待,够他伤大脑筋了,如今总算有宇文融代劳!
眼下天下升平,因而昨日端午正节,天子便令在京百官连休两日。杜士仪倒霉地碰到了端午节下午和夜里轮值,可五月初六总算是得了一天的假。知道这一天是崔俭玄上刀山下火海的日子,他候着晨鼓出宫,等到出了天津桥直接沿着定鼎门大街到了观德坊的东门等候,不多时就和出来的崔俭玄一行人撞了个正着。见对方神清气爽志得意满,他也就不给人泼冷水了,直接伸出了一根食指。
“你自己知道的,第一关!”
“哼,杜十九,你好好等我报捷归来吧!”
崔俭玄在马上嘿然一笑,和杜士仪交身错过的时候,他又轻声说道:“嘿嘿,十三娘的粽子包得真好吃!”
这个炫耀的小子!
杜士仪当然知道妹妹杜十三娘心灵手巧,但手巧也只在于她什么都愿意学,因而再普通的东西由她努力地做出来,他总会赞一个好字。只不过,如此赞语如今多了一个人来说,他少不得就生出了吾家有妹初长成的感慨,浑然没觉得即便是在大唐官宦人家,杜十三娘的年纪也很不小了。
当他一路策马缓行,来到自家门前时,却只见南北相通的另一条十字小街上过来一队车马,待至近前时,他很快便认出了左右从者身上服色和其中几个面熟的侍者。
是崔家人!
他当即便策马迎了上去,因笑道:“敢问车中是五娘子,还是九娘子?”
话音刚落,牛车窗帘就被人一把掀了起来,恰是崔九娘那张亦笑亦嗔的脸:“是我和阿姊一块来了!阿兄呢,不会这种正日子他还在睡懒觉吧?”
“如果是来找十一兄的,二位娘子来迟了。我刚刚进观德坊东门的时候,正好遇见了他。他那时候神采飞扬,显见得今天大有把握!”
“啊,他竟然这么早就走了,真是少见!”崔九娘懊恼地抱怨了一声,随即丢下窗帘,继而推开车门轻轻巧巧一跃下了地,随即又反身去搀扶了身后的崔五娘下来。姊妹俩一模一样的石榴红裙,亳州轻容衫,唯一不同的是身上的帔子。崔五娘双臂之间搭着一条郁金帔子,而崔九娘则是白绫水墨帔子,看上去一个华贵一个娇艳。
面对这两位不速之客,下马让了这两位进门之后,杜士仪方才缓步跟进去,却发现杜十三娘也已经闻讯迎了出来。
“五娘子,九娘子,早知道你们要来,我就让十一郎君晚些走了!一大早天还没亮他就起了,在后院耍了一趟剑法就急忙忙赶去洛阳县廨赴考。还不肯用了早饭,只揣了两个粽子在怀里。”
听杜十三娘如此说,不但杜士仪,就连崔五娘和崔九娘想象崔俭玄那猴急的样子,也不禁为之莞尔。崔九娘知道两家这桩婚事差不多就要成了,正打算打趣几句,可手上被阿姊使劲捏了一记,只好装哑巴,倒是杜士仪笑吟吟地冲着妹妹说道:“说到粽子,可怜我昨天一天一夜都泡在宫里,勉强只吃了一串应景的九子粽,连个过端午的气氛都没有,这会儿更是饥肠辘辘。十三娘你这回包了些什么好馅料的粽子,拿出来让阿兄我尝尝?”
“阿兄!”想到自己今年包粽子的手艺比前几年大有长进,杜十三娘不禁笑得露出了小酒窝,可再回味杜士仪这话,但她不禁微嗔道,“阿兄在宫中又是颁赐好东西,又是看彩舟竞渡,我在家里才叫没趣呢。”
昨日端午,崔家却正好在洛阳安国寺办法事,因而节日也只是草草过的,此刻崔五娘和崔九娘听杜十三娘如此说,顿时全都笑了起来。崔五娘更是笑说道:“十三娘说的是,拾遗补阙都是天子近臣,逢年过节都有赏赐,端午更是如同宰臣一般获赐宫衣,更不要说飞白扇和长命缕之类的小玩意儿。再说了,等洛阳宫南城楼俯瞰洛水之上彩舟竞渡,不知道有多少人期冀与杜十九郎同列呢!”
“只是凑个热闹而已!”杜士仪知道在三女面前,要是说自己那时候恨不得早点结束,必然会被她们一同数落,当即知机地岔开话题道,“好了,别在前院说话,到寝堂去坐吧!”
如今杜士仪尚未娶妻,这赁住的观德坊私宅又并不算大,因而三人之中,杜士仪和崔俭玄住第二进院子,所谓的寝堂,便是杜十三娘在第三进的正房。屋子虽大,却并没有作任何隔断,显得轩敞宽阔,此刻把朝南的竹帘一面面全部拉起,更是通风亮堂,崔九娘坐在其中,又见送上的是最时鲜的果子,她不禁啧啧称羡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宅子看似不大,可只有你们两兄妹和阿兄一块住,却是刚刚好,哪里像咱们家……”
“咳!”崔五娘重重一声咳嗽,见崔九娘有些心虚地闭口不言,她方才笑道,“这观德坊距离宫城最近,等闲京官欲求一宅而不可得,却是因为早晨能够多睡小半个时辰。你别看这小小宅子,却是非比等闲。”
把这个话题先岔了过来,她才开口说道:“杜十九郎,今日我和九娘来,一是为了赶在十一郎去应洛阳县试之前见他一面,既然他走得早,那也就算了。四伯父家的八娘六月成婚,我和九娘便讨了来送喜帖的差事,只希望到时候你和十三娘千万要来喝一杯喜酒。”
听到是崔泰之的女儿成婚,杜士仪微微一愣,便醒悟到那位崔八娘恐怕也是因为接连两桩丧事以及崔泰之的病耽搁了。他满口答应了此事,杜十三娘便抿嘴笑说去厨下看看粽子如何了,岂不料才刚起身,崔九娘就跟着站起身来嚷嚷说要一块去。等到这两人一走,杜士仪方才陡然醒悟到,眼下这寝堂中竟只剩下了崔五娘和自己,仆婢皆在廊下。
眼见杜士仪神情微妙,崔五娘心中暗自埋怨妹妹不该如此唐突,然而,本该镇定自若的她在单独对上杜士仪那明亮的眼睛时,却不由自主一阵失神,想到了自己骤然丧父,弟弟又寻死觅活那最软弱的时候,他不但抛下一切赶到洛阳劝醒了崔俭玄,又对自己软言安慰的事,心中一时泛起了千般涟漪。她低着头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竭力用最平稳的语调问道:“调任门下省已经数月,杜十九郎可还习惯么?”
这种本该是男人之间谈论的话题从崔五娘口中说出来,杜士仪只觉得反而平淡自然,心头竟也轻松了不少。随口说了些自己官任左拾遗后遇到的种种琐事趣事,末了他方才叹道:“初时当然有人看不惯我这年纪轻轻就跻身谏臣其列的,可日久天长也就习惯了,我又不是那等孤芳自赏不好相处的人。倒是人在宫中是非多,五娘子可听说了昨日端午节那件奇事?”
“自然听说了,如此好事成双的美谈,街头巷尾也不知道多少人盛赞圣人宽宏贤德!”
“抱得美人归固然是美谈一桩,可不知道宇文监察和李拾遗内宅主妇,对这从天而降的美人作何思量。”
杜士仪随口说出了这句不虞别人听见的话,见崔五娘遽然动容,继而便目露异彩,竟低下头沉吟了起来,他登时醒悟到自己险些说漏了嘴。然而,他却丝毫不知道,崔五娘的心中除了闪过那些宫廷朝堂大事的影子,却还想到了根本不相干的另一条。
就和杜士仪当初在君前言说命中克贵妻一样,他在男女之事上仿佛总是理智而机敏……听他这口气,他已经有意中人了?
“郎君,五娘子。”
就在这时候,寝堂之外一个人匆匆走来,却是秋娘。她深深裣衽施礼后,随即开口说道:“金仙公主令一位女冠送书给娘子,可娘子和九娘子刚好在灶下弄污了衣裙,正在回去更换。娘子说不好让人久等,不如请郎君先去,把书取来?”
金仙公主会派来给杜十三娘送书的女冠,除却王容,杜士仪想不到还有第二个人。此时此刻,他心知肚明所谓的弄污裙子,十有八九是杜十三娘找出的借口,当即便站起身来,有些歉意地对崔五娘说道:“得劳烦五娘子稍待片刻了,我去去就回来!”
崔五娘颔首点头,可望着杜士仪下了寝堂往外走时那轻快的步伐,她不禁有些微微怔忡。
第三百一十七章 宝剑赠英雄,珍籍赠知音
因兄长并未娶妻,各家婚丧嫁娶,逢年过节的送礼等等,自然都是杜十三娘亲自过问。
端午节也是一年到头的正节之一,虽然如今是寓居东都洛阳,但打点礼物她却同样半点不马虎。
从嵩山的卢鸿和草堂各家师兄弟,樊川杜曲的各家族亲,尤其朱坡杜思温处需得送得最重;其次是裴宁家中,南门吴裴的黄门侍郎裴漼,和受了举荐即将放外任的裴宽;再有则是老上司兼同年韦礼的父亲万年令韦拯,以及其余沾亲带故的韦氏各家,王翰王缙等等各同年和友人……而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处,杜十三娘自然也代替兄长准备了好容易搜罗来的几卷道家珍籍,再加上自己亲手所制的两袭女冠道装,填了中药的丝锦香囊若干,并粽子两盒。
尽管往这两位贵主处送礼的人素来都是络绎不绝,但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素来对杜士仪兄妹不同,两人虽是当日入宫陪侍,回来方才知道收到了杜家这样的礼物。杜家这节礼送得真心实意,玉真公主所在的安国女道士观在接到送礼后,霍清不等主人回来,就亲自去送了艾草粽子长命缕,并将玉真公主搜罗的一整套《史通》一并送了过去。《史通》的作者是此前被贬安州别驾猝尔去世的刘子玄,正是一等一的修史名家,这套私作的史论虽广受诟病,但送人,尤其是杜士仪这样喜好史话的却是送对了人。
相形之下,打听到玉真公主的回礼,金仙公主不免就觉得自己不在时,景龙女道士观中送与杜家的回礼太轻太微薄了。一时她又是懊丧自己没有霍清这样知情识意又精干的婢女,又是埋怨玉真公主不给自己通个气,可她此次自己也是寓居东都,身边趁手的东西不多,思来想去,她不免就召了王容来问计。自然,这番问计的结果,就是派了王容前来回礼。
此刻,作为金仙公主的使者,王容端坐在正堂之中,目光忍不住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自己推荐给杜士仪的这处宅院。刘家虽非祖籍关中,几辈人却都在长安洛阳两京之间经商,因把控着西域商路所进的各种珍奇,因而每次斗宝大会都是达官显贵云集。相形之下,父亲虽因贩琉璃而暴富,可终究根基浅,因而迄今为止所做的,便是树立良好的名声,尤其在文士中间建立美名,这也是对于科场不利四处丐食的士子,父亲一直出手大方的原因。
“玉曜娘子,我家郎君来了。”
听到外头仆人的禀报,王容一抬头就看见杜士仪大步进来,本以为怎么也该是杜十三娘出面的她不禁有些吃惊。然而,杜士仪落座之后,一个年少婢女再次上来换过一轮浆水和小食垂手退下时,她就看见只有此前见过两次的那个中年媪妇侍立在廊下。这时候,主位上的杜士仪便笑着开了口:“十三娘正在厨下忙碌,乍闻贵客登门,一时忙乱污了衣裳,所以只能我这个做阿兄的出来待客了。”
“有妹若此,杜郎君好福气!”王容不用猜都知道这所谓的污了裙子是怎么回事,此刻不禁笑了,这才一本正经地说道,“今日我来,是奉了尊师之命,给杜郎君送书的。尊师听说玉真观主送了你一套《史通》,于是便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套《太宗政典》来。”
一听这话,本来闲适而坐的杜士仪不禁坐直了身子失声叫道:“《太宗政典》?可是编撰《南史》和《北史》的李延寿所作的那一套《太宗政典》?”
“不愧是倒背如**通经史杜郎君,连这等旁人鲜少听闻过的书,也知道得这般清楚!”
见王容面露打趣之色,杜士仪不禁轻轻吁了一口气。别说他在卢门弟子之中,本就是专研史话,就算是另一个金石半吊子学徒的身份,《太宗政典》的名头也曾经如雷贯耳。
尽管名列二十四史的《南史》和《北史》更加名声赫赫,但他却知道,李延寿去世之后,那部《太宗政典》还曾经被唐高宗大加称赞,三十卷书被重新抄录三部,一部赐太子,两部存秘书省,可惜的是此书不如《南史》和《北史》最终得以流传后世,而是以散佚告终,可他如今却能看到,怎能不激动!
“此书共三十卷,金仙观主难道是早就从秘书省抄录了出来的?”
“听说玉真观主送了《史通》的抄本给你,尊师自然也想送你一套好书,正巧我记得我有如此珍藏,尊师就借花献佛了。”话音刚落,王容就看到杜士仪为之讶然,当即笑吟吟地说道,“这书是李家后人自己留存的副本,阿爷因缘巧合得手之后,也珍藏了好几年方才落到我手里。宝剑赠英雄,珍籍赠知音,你若推脱,可对不起尊师和我一片苦心了。”
杜士仪当即不再客气,颔首一笑道:“那就多谢了!”
“对了,昨日宇文监察和那位李拾遗先后抱得美人归,一时传为美谈。可高将军送玉真观主和尊师出宫时,却仿佛无意似的提了一句,说是内侍省一位内谒者险些抄检了门下省左拾遗的直房,只可惜空手而归,否则获赐美人的,恐怕还要多上一人。尊师和玉真观主面上虽当成笑话,可我随侍尊师登车时,却见她颇为愠怒,杜郎君,高将军所言可当真?”
高力士既然特意对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挑明了此事,恐怕是猜着了什么,而那两位贵主都是冰雪聪明的人,由此有什么联想,自也不问自知。见王容眼神炯炯,杜士仪便嗤笑一声,轻轻地说道:“宇文融那张诗笺,是我给他的。”
王容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些想不通的关节一时豁然贯通,更忍不住低声叹道:“你和他并无多少交情,此举岂非冒险?”
“当时他看那诗笺时神情微妙,过后就主动要了过去,想来是认得什么玄机,我当然就答应了。只不过交浅言深,我不便相问,当然也懒得多问。如果他不肯接过去,那我唯有委屈一下自己毁字灭迹。”杜士仪无奈地一摊手,脸上神情一时转冷,“否则只能赌那牛仙童知难而退,风险太大。谁能确定,这件事情会以陛下成人之美的美谈而告终。要知道,牛仙童闯入门下省时气势汹汹,有恃无恐,他能退回去我也没想到。”
“如此说来,昨日那事情,着实蹊跷得很。”王容没想到杜士仪方才是真正的涉事者,昨天听闻这奇闻时的啧啧惊叹顿时变成了惊怒和后怕。事涉宫中后妃嫡庶之争,置身事外永远是对的。沉吟片刻,她便低声问道,“此事可要对玉真观主和尊师言明?”
“不用。”杜士仪立时摇了摇头,随即无所谓地说道,“就让所有人都以为宇文融和李元芝是因陛下方才得美而归,不用再多事了。至于事情背后究竟如何,总会渐渐有些消息流出来,到时候再作计较。不争一时之气,横竖我此次分毫无损。”
“嗯,你说的也是。”
王容知道杜士仪在外人口中惊叹为奇迹的所谓逢凶化吉,无不是在取舍之道上敢打敢拼,能够豁得出去,当即便点了点头。可是,就在她心中思量正要再次开口之际,就只听外间传来了一个笑声。
“十三娘,我那条裙子是和阿姊一模一样的,结果就是你这一失手,居然染了一层炭灰,回去阿娘又要说我暴殄天物了!哎,你别磨蹭,既是无上道师派了人来,我又不是外人,和你一块见一见又有什么要紧的?”
“端午佳节,也没什么别的好馈赠,此物你留着把玩吧。”
听到崔九娘这熟悉的声音,杜士仪不禁头疼万分,特意回房一趟取来的东西,此时此刻只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塞到了王容手中。眼看她一愣之下便不动声色将其拢入袖中,舒了一口气的他往外看去,果然只片刻功夫,崔九娘就拉了杜十三娘到了寝堂外头。相比兴致勃勃的崔九娘,杜十三娘就显得很有些无奈了,进屋的时刻甚至向他这个阿兄投了一个抱歉的眼神。
“咦,原来是玉曜娘子?”
崔九娘原以为是某些只知道招蜂引蝶的女冠,却没想到竟然是王容。此刻见杜士仪和王容分主客而坐,仪态从容,她进来时,杜士仪慢条斯理地自顾自喝茶,王容颔首微笑叫了一声九娘子,她暗想外间流传杜士仪与千宝阁刘胶东交好,却和王家不甚和睦,此言恐怕不虚,心中倒放了大半的心。委实不客气地在另一边客位坐下之后,她便反客为主地对杜十三娘身后随侍的竹影说道:“把阿姊也请来这边吧,玉曜娘子她虽没见过,可无上真师和无上道师那儿她也是常去的,不若一块来说话,也热闹!”
杜士仪待要想话阻拦时,崔九娘已是兴致勃勃地向王容问道:“玉曜娘子替无上道师送了什么好东西来?”
第三百一十八章 昳丽姿容世无双
“是《太宗政典》。”
王容想到崔家一度传言和杜士仪有婚姻之约,其中未嫁的崔九娘正是最热门的人选,此刻她心中不禁感觉大为微妙。答了一句之后,她见崔九娘又转向杜士仪,死缠烂打地打听《太宗政典》是什么样的书,写的是什么,杜士仪没辙,不得不耐心地在那解释,与其说像一度有过婚姻之约的男女,倒不如像是任性的妹妹和不得不包容的兄长。
而趁着杜士仪给崔九娘普及史学知识,见杜十三娘刚刚在自己下首坐了,她便含笑低声说道:“十三娘,多谢你的香囊。”
“你果然得了?”杜十三娘登时笑得眯起了眼睛,“你我虽见过好几次,可都是因为金仙贵主的关系,我若是单独送礼给你总是太过明显。所以,准备端午佳节送礼给金仙贵主的时候,我只好和婢女们做了些辟邪的小香囊,想来金仙观主兴许会分给其他女冠,你得的是哪个?”
除却唐人平日用,既可熏香,又可取暖用的银香囊球之外,端午佳节用中药填充在丝锦香囊中,也是常有的习俗之一。因而,见王容移开了右手,露出了身侧所佩的那一个大红蝴蝶香囊,杜十三娘顿时笑得高兴无比:“这是我亲手做的,另一个是五彩牡丹,想来贵主会自己留着,而既然倚重于你,兴许这个会给了你,果然给我猜中了!这里头装了白芷、川芎、芩草、排草、山奈、甘松、高本行,等过了季,你放到衣箱中也能防蛀……”
听杜十三娘竟是如此费了功夫,王容不禁心中感动,答应了之后,她不知不觉又用右手捏住了左袖之中刚刚藏进去的东西,隐约觉得仿佛是一枚坚硬而又光润的东西。等到悄悄将其转移到袖袋之中安放妥帖,她就笑着说道:“今日尊师除了让我送来这一套《太宗政典》,还有则是几味香料和三张香方,杜娘子平日无事,可以用来制香合香。”
见崔九娘仿佛被杜士仪那些解说给绊住了,如此一句冠冕堂皇的话之后,她就对杜十三娘轻声说道:“还有一套琉璃桌屏,也是送给你的。这是琉璃坊新制的东西,你随便摆着玩。别的不稀奇,就是这次烧成的东西上,隐隐约约竟呈现鸟纹,图个好玩吧。做个架子然后加一首杜郎君的诗,最是应景。”
听到是这样的东西,杜十三娘本有些不好意思,可等到王容解释,是借着金仙公主之手送的,她便不再客气。这两边厢各说各话,当外间秋娘报说五娘子来了的时候,众人方才停了话语,就只见一个婢女侧身引崔五娘到了正堂前。
尽管屋子中人人都知道她如今已经二十七八,换在别家已是为人母的年纪,可此刻那朝阳斜照在她的侧脸和衣衫上,越发衬得那雪肤丰肌婉丽妩媚。即便王容也好,崔九娘和杜十三娘也罢,都是如花似玉的年纪,各有各的动人风仪,但崔五娘却分毫不逊色。当她欣然登堂入室时,那种明艳不可方物的风情甚至让初见的王容为之暗自扼腕叹息。
如此高华风韵,怎就会所托非人?赵国公崔谔之也算是一代英杰,长女的婚事上未免太走眼了!
“阿姊,这就是我对你说过的玉曜娘子!”
崔五娘长年都在东都,而王容却是大多数时候都在长安,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王容心中暗叹赵国公长女风华无双,而崔五娘见王容姿容昳丽,宛然笑容之中,既有慧黠,又见沉稳,在自己素来让人不喜直视的目光下,竟是仿佛看不透辨不明,她不禁有些讶然。
王元宝如今虽则富甲一方,可十年前却只是空有郡望世族之名,败落得几近贫寒,竟然有这样的女儿!
而一旁的杜士仪见两人彼此对视了好一会儿,这才双双见礼,心中不知怎的便生出了针尖对麦芒的感觉来。好在崔五娘在崔九娘让出的左上首客位落座之后,并没有一味和王容说话,反倒更加关切地问了些金仙公主起居琐事,气氛方才渐渐轻松熟络。
这时候,崔五娘又笑着邀约王容异日空闲时到永丰坊崔宅做客,见其歉意地表示,如今多在观中清修,除却偶尔回家,不喜出门,她知道王家有些说不出的尴尬,便体谅地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瞥见杜士仪靠着凭几,仿佛百无聊赖对她们这些女人闲谈的话不感兴趣,她原本想就此告辞,突然意识到自从自己进屋之后,杜士仪就多半只看杜十三娘,不但于自己姊妹少有目光流连,对王容亦是如此,她不禁心中有些异样。
等不动声色地又随便挑了话题,发现杜士仪始终是如此,她最终便轻咳一声道:“一大早出来,在这儿盘桓了这么久,我和九娘也该告辞了。”
“这还早呢,五娘子难得来,不如和九娘子一块多坐一会儿?”杜十三娘倒有些过意不去,连忙出言挽留。
“若是觉得我一个大男人在此,你们气闷,那我让了地方给你们吧,昨日今日二位贵主送了我这么多好书,我正好回我的书斋去看书!”杜士仪确实是对眼前这群美会一堂有些头疼,暗想简直是可凑出一桌麻将了,说着就索性站起身来。
“阿姊,你看杜十九郎都这么说了,我们就多留一会……”
崔五娘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崔九娘的话:“真的是时候不早了,你也该看见,这几日阿娘有多忙,须知四伯母又没跟着到洛阳来,家中每日那么多访客,总不成你全都推给阿娘?”
被姐姐这番大道理憋得无话可说的崔九娘只好无奈答应。见此情景,王容亦是起身说道:“我一早奉尊师之命出来送礼,如今也该回去了,再晚尊师还以为出了什么纰漏。”
要来接二连三一块来,要走亦是一人告辞人人告辞,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送到了二门,见两拨人分别上了牛车,一前一后离去,他不禁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忍不住伸出右手握拳去捶了捶左肩。见杜十三娘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方才苦笑道:“我先回书斋去好好睡一会儿,一夜当值一直有各式制书诰敕等等送来,没怎么合眼,谁知道一回来就是娥眉接踵而至。你的粽子先放在灶上温着,等我回头醒了再吃。”
见杜士仪真的打着呵欠往回走,杜十三娘想到刚刚正堂之上那种场面,不禁抿嘴偷笑。可笑过之后,她想到自己的婚事只怕不多时就要定下了,到时候这家里只剩下兄长孤零零一个人,她不禁又生出了深深的不舍和惘然。说起来,崔五娘选择大归之后再不改嫁,是不是也是因为归根结底,割舍不下家中的亲人?
出了观德坊不远,崔五娘和崔九娘就停车向王容道了别。她们的牛车沿定鼎门大街往南,然后再向东拐入永通门大街北第一街往永丰坊。坐在行驶的牛车上,崔九娘很有些不解地问道:“阿姊,家里哪有那么多事,阿兄和小弟午后都会得了空闲回家,咱们难得出来,在杜宅多盘桓一阵子有什么要紧的?”
“你不明白。”崔五娘想到杜士仪送别她们的时候,虽然话语热络而亲切,可总觉得神情有些飘忽,尤其对王容的告辞那种敷衍性的态度里,她更是隐隐察觉到了几分不那么自然的意味。靠着板壁沉思的她漫不经心听着崔九娘抱怨连连,当听到妹妹无意中提到一事时,她方才猛然之间坐直了。
“玉曜娘子很得无上道师欢心,原本只是记名弟子,可听说如今已经真正行了拜师之礼。就不知道她和杜郎君怎么始终不远不近的,千宝阁刘胶东因为杜十九郎的关系,如今声名大振,要说杜十九郎稀奇古怪的东西多得很,她阿爷王元宝总不能真的只做琉璃不涉其他吧?”
金仙公主比玉真公主更洞悉世情,更难以接近,王容能够得其信赖更加难得。既然是这样明慧的女子,怎会对玉真金仙二位公主都颇为激赏亲近的杜士仪这般纯粹公事的态度?而杜士仪也一样拒人于千里之外?难道是给人看的……
崔五娘突然用右手指甲刺了刺手心,继而整个人又松弛了下来,却是靠着身后软垫闭上了眼睛。也许只是她胡思乱想的猜测,也许是真的有那么一回事,可是,这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当初崔九娘那样鲁莽冲动地把话捅破了也好,她也能够在长辈面前摆出鲜明的态度。祖母去世了,父亲也去世了,她放心不下崔家,就让那些遥不可及的念想化作泡影吧!
里巷有俗曲曰: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虽然于她来说是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可仍足以道尽她心中情愫!
从建春门大街径直往东,而后越三坊再折往北的牛车上,王容握着手中那枚印章,目光却没有注意到那温润的材质,而是凝视着下头那玉曜二字小篆。尽管和杜士仪在其他方面的赫赫名声相比,这印章刻得并不算好,可一笔一划却另有一番厚意在。看着看着,她不知不觉将其紧紧握在了手中,良久方才看向了旁边一直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白姜。
“娘子……”
“今日得见崔家二位娘子,我方才知道,时运二字,我真是尽皆得之。”见白姜懵懂不明,王容便摇了摇头,“不说了,你日后就会明白了。”
第三百一十九章 合则知己,不合远之
国初制度,凡明经,先帖文,然后口试,经问大义十条,答时务策三道。帖经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二场口试,口试大义十通其六,方许试第三场,至于第三场时务策的成绩,则是和前面两科合并计算,按照上上上中上下中上,凡四等为及第。
尽管洛阳县试明经科不过初选,而且远远及不上进士科那般四等及第那样正式,可毕竟是崔俭玄万里长征第一步。等了两天,见前两场崔十一不曾被黜落了回来,杜士仪这才真正放下了心。
想来崔俭玄既然能够在李隆基这位天子面前也不露怯,应付这区区县试应该没问题
和进士科不一样,明经科的县试并不排出具体名次,第三场考完便立时可知道通过或者不通过。省试常科之中,明经科和进士科皆占了大头,而明经每一科及第的人数几乎都是进士科的三倍以上,因而即便只是县试,洛阳县廨门前等候的人何止比进士科多一倍。从衣衫光鲜的豪门家仆到麻衣褐袍的寒素家人,足有几百人。
随着县廨大门徐徐打开,第一个麻衣如雪的士子昂首挺胸出来,也不管认识他不认识他,立时有人大声问道:郎君可通过否
区区明经科的县试,哪有铩羽之理
这是矜持而又文绉绉的,但更多的人是一出来便寻着亲友报喜。至于连县试资格都没捞到的人,那是谁都不敢见灰溜溜钻入人群中,恨不得如泥鳅一般谁都不沾。直到这上百个与试士子几乎都出来了,方才有人慢条斯理从里头缓步踱了出来,到了现下已经冷清了下来的大门口,他还东张西望看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大失所望地抱怨道:竟然没人来接,亏我还想留在最后一个,如此免得旁人聒噪
话音刚落,他就只听到一个气咻咻的声音:别人都出来了,就你磨磨蹭蹭落在最后还在这胡说八道,杜十九郎和十三娘都等得不耐烦了,外头人又多,他们索xg等在了这毓德坊洛阳县廨旁边的酒肆。
见是女扮男装的崔九娘,又听得杜士仪和杜十三娘都来了,崔俭玄顿时转恼为喜,于咳了一声说道:这前头别人有的兴冲冲,有的垂头丧气,我自然就让他们走在前头,这时候有什么好争的,不就是一个县试嘛
这么说,阿兄你自然是通过了
那当然,也不看看我之前头悬梁锥刺股那么发奋
崔俭玄话还没说完,见妹妹给了自己一个大白眼,他也不恼,好言好语地问了杜家兄妹在何处等候,立时一溜烟撇下人往那儿去了,气得崔九娘一跺脚后慌忙跟上。等一进那已经全都被包下来的小酒肆,适应了里外光线不同的崔俭玄很快就看到了角落中那一席的杜士仪和杜十三娘,赶紧就冲了过去,不等人发问便笑吟吟地说道:初战告捷
你还知道是初战告捷,看你这得意样子,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已经省试明经及第了
跟进来的崔九娘还不忘贬损了兄长一句,见崔俭玄仿佛没听见似的,眼巴巴看着杜士仪和杜十三娘,显然在等着夸奖,她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就当她以为杜士仪必然也会和她一样,好好说上得意忘形的崔俭玄两句时,却不想杜士仪竟是笑吟吟地说道:好,为了庆贺你今天初战告捷,十三娘可是早就吩咐厨下备了好酒好菜,等着给你开庆功宴呢
啊崔俭玄果然喜上眉梢,连忙对抿嘴微笑的杜十三娘打躬作揖道,有了十三娘这顿庆功宴,我一定再接再厉不管府试还是省试,我都闯给你看
杜十三娘见兄长拿自己打趣,不禁有些微微羞涩,可听到崔俭玄如此拍胸脯打包票,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来,随即嗔道:九娘子人就在这儿呢,小心回去告诉赵国夫人,好好训丨诫你一通你这初战告捷,上可慰齐国太夫人和赵国公在天之灵,中可让崔家上下安心,下可对得起你自己这几年的积累和努力,哪里是我一席庆功宴的功劳阿兄是诳你呢,今天这大好时节,你怎能不回家去亲自向长辈和兄弟姊妹报喜
崔九娘今天在街口遇到杜士仪兄妹,本就想提一提此事,此刻见杜十三娘替自己说了,她顿时如释重负。如若四伯父崔泰之没有到洛阳来,崔俭玄即便和杜家兄妹交好,此刻也必然愿意回去,可如今刚刚官任尚书左丞的崔泰之访客极多,偌大的永丰坊崔宅外院总是停着络绎不绝的车马,以至于崔俭玄偶尔回家也是盘桓片刻就走,母亲赵国夫人每每提到这个便嗟叹不已。
十三娘说得对,人逢喜事jg神爽,却也要和家人一同分享。等你明ri回来,我让十三娘好好给你预备庆功宴,今晚你就跟着九娘子回去看看你阿娘,还有其他兄弟姊妹,接下来你要报喜的地方多着呢。
杜十三娘和杜士仪都这么说,崔俭玄犹豫了片刻,想想母亲每每见自己回去时那惊喜的样子,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这时候,杜士仪少不得命从者与酒肆店主结账。出了酒肆,一行人一路同行,一直到往南过了纵贯洛水的新中桥,两边方才道了别。
可走出去没几步,崔俭玄突然又打马回来,到了杜士仪身侧时,他郑重其事拱了拱手,这才诚恳地说道:杜十九,今天我口试经义时,试官大为赞赏,当初若不是你硬留着我一块去拜访卢师,这些东西我是死都不肯去读的,更不用说让人拍案赞叹。受你恩惠多了去了,我也不和你说什么客气话,今后你要有什么事,只管说一声
眼见崔俭玄说完拨马就走,杜士仪愣了一愣,不禁笑了起来。今ri同样作男装胡服打扮的杜十三娘引马陪在兄长另一侧,此刻不禁轻声说道:阿兄,从前我刚见十一郎君的时候,就觉得这人又傲气又任xg又奢侈,身上不知道多少毛病。可相处久了,却觉得他至少真心待人。而如今
如今是不是觉得他更是长大了杜士仪笑眯眯地反问了一句,见小妹脸上微红,他想起他和崔俭玄从相见相交相知,整整六年间,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风风雨雨,眼看着这个名门贵公子在一次次磨砺挫折之中走了过来。纵使他是曾经帮过不少,可就如杜十三娘所说,若是崔俭玄本xg不是真心待人,并没有纨绔习气,他纵使再有能耐一百倍,那又有什么用
心中既早就预备让崔俭玄在初战告捷这一夜,回崔家去向家里人好好报喜,杜士仪的所谓庆功宴自然是胡诌。然而,明天给崔俭玄庆功这一说,杜十三娘却记在了心上,等回到家里就叫了秋娘和竹影来,秉烛想着该预备些什么新鲜花样。当杜士仪从月影口中得知此事时,不禁哑然失笑。
十三娘训丨诫起人来固然一本正经,可照顾起人来同样无微不至。他有今天,也一样多亏了有这样一个妹妹
作为常参官,次ri杜士仪又是天还没亮便忙着起床漱洗更衣,连早饭都是热酪浆就着新鲜出炉的胡饼,只图一个方便。在观德坊东门等到坊门开启,他上了定鼎门大街往北行了一会儿功夫,就只见星津桥天津桥黄道桥三桥连珠,更远处就是巍峨壮丽的洛阳宫和洛河北岸那起伏的地势。即便如今是夏天,天亮得早,可天上仍可见残月和尚未散尽的星光,已经有到得比他更早的官员在中间最为宏伟壮观的天津桥上看洛水风景了。
走上天津桥,听到桥头桥尾有几个已经不再年轻的朝官在那儿吟诗,杜士仪不禁莞尔。从初唐至今,就在这上朝的必经之路上,也不知道有多少诗篇为人吟咏出口,蔚为流传。今ri他也起得早,算算时辰得在这儿等上好一阵子,方才能够候着上朝,他不禁暗叹这常参官的辛苦,下一刻,他突然只听得背后传来了一个声音。
上朝还早,眼下闲适得很,好天气好景致,杜十九郎可得好句
回头一看,见竟是苗延嗣,本待随口敷衍两句的杜士仪便笑着说道:上阳宫里晓钟后,天津桥头残月前。空阔境疑非下界,飘飘身似在寥天。星河隐映初生ri,楼阁葱茏半出烟。此处相逢倾一盏,始知地上有神仙。
苗延嗣眉头一凝,继而就若无其事地说道:果然不愧是杜十九郎,信手拈来,怪不得我家中二子全都对你推崇备至。对了,今ri中书省李拾遗因为新得美人,又正好乔迁美室,下帖广邀同僚前往,我越俎代庖相邀杜十九郎,不知可有兴趣否
中书省右拾遗李元芝第一个挑破了那宫衣中藏有诗笺,因而喜获天子赐佳人,这桩美谈别人兴许会传为佳话,可杜士仪一点都不想和此人有什么纠葛,此刻立时想都不想满脸歉意地说道:不巧得很,崔十一郎昨ri刚刚通过县试,我早就约好要为他庆贺一番,恐怕分身乏术。还请苗中书替我恭贺李拾遗双喜临门,回头我必然补上一份礼物庆贺
苗延嗣不想自己主动示好,杜士仪竟然当面拒绝,心里顿时大为恼怒,面上却若无其事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等到又前行数步,来到了那些五品以上高官的行列中,他回头看了杜士仪一眼,想到张嘉贞透露的宫中传出来的消息,他心中不禁生出了难以抑制的忧心。
那诗笺风波怎至于最终牵连到了王皇后
第三百二十章 有朋在侧解千愁
既然回绝了苗延嗣,这一ri午后,杜士仪几乎是立时三刻溜出了门下省,径直回了自己在观德坊的私宅。才一进门,他就从刘墨口中得知,昨夜回了永丰坊崔家的崔俭玄一大早就回来了,看上去心情仿佛不太好,在前院里发泄似的舞了许久的剑,后来还是杜十三娘去说了什么方才回房沐浴,现如今正在他的书斋中。心中纳罕的他也没去直接见这个闹别扭的小子,问过杜十三娘在厨下,他便索xg直接往厨房而去。
对,这个用上次的模子,做得jg致些,虽说是自家小宴,可不比平ri家常,总得多些花样
杜士仪听到里头传出来的吩咐声,索xg笑着打起帘子入内。天气本来就热,他一踏进这烧着热腾腾炉火的厨房,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一下子给冲得头皮发麻。而他这个不速之客也引来了两个厨娘不约而同的惊呼,杜十三娘瞧见是兄长,连忙迎了上来。
阿兄,你怎么来了君子杜十三娘本要说君子远庖厨,可想想当年在嵩山时,杜士仪还驳过此言,话到嘴边她便改口说道,这里两个厨娘本来就忙,再加上咱们就更乱了,有话我们到外头去说,别碍着别人做事。
她一边说一边笑着对两个慌忙行礼不迭的厨娘打了个手势,随即拖着杜士仪不由分说往外走。等到了外间院子里,她便嗔道:厨房里又热又是火,阿兄你来凑什么热闹,现在可用不着你当初在嵩山时那样按图索骥,拿着一本食谱充厨神看你满头大汗的,大热天回来也不防着暑气,万一病了可怎么好
小管家婆,你以为你阿兄就这么和瓷器似的一碰就碎杜士仪又好气又好笑,见杜十三娘笑得欣悦,他不知不觉想起了那场人生中刻骨铭心的大病,脸sè一时越发柔和了下来,嘴上却改口问道,对了,崔十一是怎么回事门上说他早上回来气呼呼的,又在家里和谁闹了别扭
是崔左丞。说到正事,杜十三娘便收起了戏谑之sè,有些黯然地说道,他本是高高兴兴回去的,结果崔左丞似乎觉得他不该如此张扬,很是训丨诫了他一番,尤其让他不要不务正业,好好专心去应明经科即可。阿兄也知道,十一郎君原本就是心直口快的人,为此顶撞了崔左丞,尤其还捅破了他这伯父因复出之事去求了张相国,结果若非宵禁,他昨晚就气得回来了。
杜士仪想起裴宁曾经提醒过他的话,微微一怔就明白了事情始末。崔泰之作为崔氏上一代的长辈,念念不忘的是继续维系家族的荣光,选择政治盟友更多的是从功利和现实考虑;而崔俭玄作为崔氏这一代的年轻一辈,自然便是感xg多于理xg。
既然明白了,他也就没有就这个话题再多说些什么,而是岔开话题道:今天的庆功宴就如同你刚刚吩咐的,办得别致一些。虽则请不来那些声名赫赫的乐人,但本来就没有外人,自家热闹热闹也就行了。
说到乐人,杜十三娘面sè就有些不自然。等到杜士仪欣然转身离去,她忍不住就想起了当初公孙大娘托付的冯家三姊妹。她先是把人借给千宝阁,用于宣传兄长推出的端砚和松烟墨,等到那边上了正轨,她眼看三人年纪不小,本想问她们可愿意嫁入良家,结果谁都不愿意。她只得暂且给她们置下了平康坊的一座小宅院,供她们向北里那些ji人传授歌艺和曲乐。杜士仪状头及第后,她们又找了她哀哀陈情,她思前想后,派人把她们接到了樊川老宅,让她们从家仆中挑了些年少的女童教授歌艺曲乐。一来二去,她哪里不知道,相比相夫教子,她们更愿意过这种一技傍身的ri子。这何尝不是另一种骄傲
想想崔俭玄这jg神状态,杜士仪索xg把书斋让给了这个生闷气的家伙,叫了赤毕来又吩咐了两句,随即就自顾自回房去沐浴了。洗过澡舒舒服服睡了整整一下午,得知十三娘那里都预备好了,他这才神清气爽地来到了书斋。
一进门看到那个呆呆坐着的人影,他重重咳嗽一声便大步走上前道:十三娘忙活了一天,你这个正主儿还坐在这发呆开宴了,跟我走
崔俭玄这一整天的发呆生闷气,被杜士仪生拉硬拽出了书斋时,他这人还没回过神。一直等到踉踉跄跄被拖进了正堂,看到那犹如三角的三张食案上,已经摆了琳琅满目各式瓷碟,他登时醒悟了过来,一时不好意思地问道:这真的是要开庆功宴
昨天已经诳了你一次,难道今天还哄你杜士仪不由分说把人按着坐下了,等到杜十三娘进来,他笑着让其在另外一席上坐了,这才亲自上前给崔俭玄斟满了一杯,继而便递了给这个仍有些迷迷糊糊的家伙,为人处事,不要因为一丁点的事就jg神振奋,也不要因为轻易几句话就低落垂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今天我将这两句话送给你。要是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可没资格配得上我的宝贝妹妹
我想想自己昨晚到今天的憋屈,咀嚼着杜士仪这两句赠语,崔俭玄突然觉得心情豁然开朗,紧捏着酒杯深深吸了一口气便仰脖子一饮而尽。亮了杯底之后,他就咧开嘴道,老是要你想办法劝我,你说得没错,我老是别人说一句就高兴就生气,耳根子太经不住话了我自做我自己的,别人怎么说和我何于只要对得起自己的心就够了,从今往后,该听的我就听,不该听的我只当耳边风
尽管崔俭玄曲解了部分意思,但杜士仪眼下只要人不钻牛角尖就行了,莞尔一笑就回席坐下,却是轻轻一拍手。
只听外间突然筚篥一响,继而就是琵琶铙钹锣鼓,随着这铿锵有力极有力度的曲乐,一个人影从堂外一跃而入,一时顺着曲声急旋不停。烛火照耀下,她身上的蹀躞带随着转速快慢四下飞舞,裙袂纷飞流光溢彩,恰是让人目光流连不愿移开。尤其毫无准备的崔俭玄,一下子就被这突如其来的登场和胡旋舞姬给吸引住了。然而,当耳边传来了一声琵琶弦响时,他的注意力立刻移到了另一个方向,看清是杜士仪怡然自得地奏响了琵琶,他立刻愣住了。
杜十三娘只听杜士仪说今夜会安排些惊喜,可门上都没和她知会一声,这胡旋舞姬和外头那乐班便飘然而至,她心中一时又是惊讶又是懊恼。可那舞姬明眸皓齿笑意盈盈,舞姿又轻盈而俏丽,她不禁一边看,一边琢磨自己除了琴和琵琶,是不是也该去学些适合自己的舞。就在她那思绪飘飞到了极远处时,便只听外头传来了一个爽朗的笑声,直到这时候她方才恍然醒悟到,这曲乐和胡旋舞都已经停了。
崔十一郎,要不是杜十九郎特意来求我帮个忙,这南市胡姬酒肆最有名的龟兹舞娘,可没那么容易请来
姜度昂首登堂,身后随侍的两个婢女一个为他张罗坐具,一个在他面前安放了另一具食案,这才垂手退出。这时候,杜士仪方才举杯相敬道:一时半会想不到别人,只能劳烦姜四郎了。谁让崔十一说闹别扭就闹别扭,我可不想好好的庆功宴突然变得没了气氛。
崔十一,你好福气。见杜士仪先于为敬,姜度二话不说也斟满酒喝了个于净,这才看着崔俭玄道,只不过你这县试既然考完了,马球赛这边你可缺席好几天了。窦十郎是个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再这么下去这事情都快成我一个人的独角戏了
于就于,横竖八月才是府试,我又不用临时抱佛脚
崔俭玄想起崔泰之对自己那不务正业的评价,心里就生气,当即重重一巴掌拍在食案上:这两项赛事,预选都只剩下没两场了,即将进入了最jg彩纷呈的时候,但接下来天气太热,容易让人没有观赏的心情,再加上之前的预选场地太过逼仄,我之前让人在空地最多的南城宁人坊找到一块开阔的马球场,四周又有荫凉,正适合大量人流观战。明ri我们三个碰一下头,商议一下到时候拈阄等等
杜士仪见崔俭玄对姜度侃侃而谈,半点没有此前受挫的影子,他不禁暗自点头。一旁的杜十三娘自也是心中高兴,等见着崔俭玄一面喝酒,一面滔滔不绝说着心里那些打算,最后劲头和酒意全都上来了,突然兴致勃勃要下场舞剑,她更是连忙叫了婢女进来挪开食案腾出地方。当他仗剑摆开架势,突然翻动手腕舞将起来之际,她更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一团渐渐凝练的银光。
而姜度却已经是从自己原本的位子上离开,悄悄紧挨着杜士仪坐了。见那边一双男女一个舞得淋漓尽致,一个看得眼露异彩,他不禁嘿然一笑,低声说道:杜十九,那天端午节的风波你可还记得人人都赞陛下宽仁,赐宫人于信臣,成就良缘,却不知道宫中因此而杖死了数人。据我从阿娘那里听到的,诗笺的字迹仿若皇后亲笔。
尽管姜度没有明着说,但这已经相当于点破了。杜士仪怎都没想到事情竟然会这般奇峰迭起,暗叹幸好自己撇清得快。看了一眼一时剑势矫若游龙的崔俭玄,他便无奈苦笑道:真没想到竟会如此复杂。那些诡谲多变的事情,能躲多远躲多远,姜四郎以为然否
我就想躲,否则我怎会跟着崔十一郎捣鼓这马球赛好歹比掺和宫中事情来得惬意。姜度轻轻一耸肩,随即苦笑道,可惜我家阿爷阿娘又不听我的。我就是提醒你一声,我只管及时行乐,ri子能过得轻松愉快就行了,可懒得掺和这些不说了,不能让崔十一郎这家伙专美于前,且看我和他同舞
眼见姜度出去不知道打哪儿找来又一把剑器,与其说同舞,还不如说是下场和崔俭玄乒乒乓乓乱打一气,杜士仪不禁为之莞尔。
宦海无涯,处处风暴,可难得的却是他交了几个好友
第三百二十一章 纵横睥睨无敌手
唐人好名,官亦然,民亦然。
尽管天气已经ri渐炎热,但几乎都是平民百姓参加的大唐马球jg英赛仍然如火如荼。在如今这太阳底下满场飞奔打一场马球赛,一场终了汗湿重衣几乎是轻的,磕着碰着甚至于头破血流摔下马背全都是司空见惯的事,可即便如此,一场比赛终了,胜者欢呼雀跃绕场一周接受观众的欢呼呐喊时,依旧全都神采飞扬,即便是那些败军之将,离场时会遗憾会沮丧,可谁也不会后悔大热天来这般挥汗如雨剧战一场。
预选赛全都是免费观战,一场比赛的观众从最初的几十人上百人到如今的一来便是成百上千,这也使得崔家窦家姜家三家派来维持秩序的家丁数量节节攀升,如今每一场都要动用七八十人维持秩序。因为是自家少主人的胡闹,家里又给了赏钱,尽管大热天还要应这种差事,可大多数家仆都还不觉得苦。至于冲着那足可让一家人十年八载衣食无忧的高额赏金,参赛者就更不会觉得辛苦了,而观战者们,能够看不要钱的热闹,谁也不会因为天热退缩。
由于洛阳地处东西两侧的中心,闻讯而来报名参赛的人形形sèsè,既有闲汉游侠儿,也有往昔的军中将卒,既有寒素之家爱好马术的子弟,也有常走西域商旅之家的佣工总而言之,形形sèsè的人汇集于此,往昔洛阳城中jg擅马球的那些游侠儿们,这一次也终于见识到了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此时此刻正是午后,恰逢最后一场预选,便是一场长安人对河北人的较量。
整备好了马匹,见其他人都扎好了护腿预备停当,关中所属的那一拨长安人中,一个面貌俊秀的年轻人就看向了身旁一个身长七尺的昂藏虬髯大汉。即便是在北地,此人的身量也显得极其扎眼,那双眼睛更是如同鹰隼一般。和别人的或紧张或兴奋不同,他的面上只有平平淡淡的表情,此刻也只是笑着说道:照平ri那般上场就行了,不用多想。
楚大叔,这几个河北人下手极狠,其中一个号称黑金刚,上场的时候据说稍有不顺遂就下黑手,几场比赛已经重伤了三个人。因他们素来凶悍,又是柿子拣软的捏,裁判也多半向着他们,要是不预先提防
你只记得,鞠球多多传给我就行了。虬髯大汉淡然一笑,面上满是自信之sè,能冲撞我和旋风儿的人,还没生出来他们既是喜欢横冲直撞,那就让他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铁板
听得他如此说,那年轻人顿时喜形于sè,但很快便露出了微妙的惭愧表情:楚大叔,权大叔当初只不过举手之劳帮了你一把,如今你却为了我们这般尽心竭力,我实在心中惭愧
报令叔昔ri之恩是其一,二则是我正好囊中羞涩,来都来了,自当竭尽全力。
虬髯大汉不以为意地阻止了年轻人继续提旧事,目光往对面一扫,见那些对手们已经雄赳赳气昂昂整装待发,他便扫了一眼那年轻人身后三个跃跃yu试的长安后生,露出了一个振奋人心的笑容,胜了这一场,接下来便是正赛,上吧
这一ri既是午后比赛,此前还从未亲自临场观战的杜士仪便换了一身便服,只带了赤毕一个悄悄来到了这里。有钱能使鬼推磨,赤毕轻轻松松给他找到了一个有荫凉的好位置,再加上目力颇佳,他一眼就注意到了来自河北道那支队伍中的虬髯大汉。一来那魁梧雄壮的个头实在让人叹为观止,二来则是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当此人上马之际,他注意到那匹坐骑亦是比寻常马匹高出了小半截,顿时惊叹不已。
此人此马,在这场上恐怕没人挡得住赤毕在马球场上也是一把好手,眼力自然比杜士仪更毒,这会儿少不得低声解释道,这马通体漆黑,只看其驻马之时马蹄仍然时时刨地,就可见应该是从野马驯肝卩来的。在军阵中,这种坐骑兴许不适合,但若是单枪匹马两相厮杀,这等深具野xg的坐骑,便足可胜过那些圈养的马匹,人有气势,马有马势至于这虬髯大汉,但使有五分不逊sè于其坐骑的本事,这场比赛恐怕就是一边倒。
那我就看你的说法准与不准了。
杜士仪欣然一笑,但只听场边铜钹乍响,两边人已经入了场。十人十马彼此相对行礼毕,随着场边裁判的喝令渐次勒马徐徐后退了四步远,就只听一声高喝,随着鞠球被高高抛起,两边各有两骑人如同闪电一般冲上前,竟是全都直奔那鞠球地的落点而去。
眼看其中最快的两人堪堪就要撞到一起的时候,那一马当先的虬髯大汉却是神乎其神地引马侧移了小小半步,就是这半步之差,他横着马头连人带马侧撞向了对手,随即看也不看那一匹把控不住去势,几乎一头歪倒在地的骏马,更没有分神去注意马上狼狈滚落下来的骑手,轻舒猿臂伸出鞠杖将那从高处下落的鞠球一挑。一瞬间,那涂成朱红的鞠球就在空中划出了另一个漂亮的弧线,径直冲着场中的同伴落了过去。
好
此起彼伏的喝彩声刚刚响起,杜士仪就只听得身边赤毕突然低低惊呼了一声。
他定睛看去,越过那追逐鞠球的两拨队伍,当即发现了那个坐骑倒地的骑手从地上爬起来之后,竟是猛然间弹地而起,抄起鞠杖往那虬髯大汉的坐骑马腹下直击而去。尽管这显然是违反规则的,可马球场上人仰马翻是普遍现象,只要裁判选择xg无视,旁人就是看见了也不能说什么,这下子连他的心都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虬髯大汉仿佛没瞧见,可他那坐骑却仿佛长了眼睛,就在那骑手连人带鞠杖从极其隐蔽的角度一击而至时,那匹高大见状的黑马突然前蹄猛然蹬地,竟是倏然腾空前跃,偏偏还在跃至最高点时猛然之间一尥后蹄,那坚实的马蹄就这么蹬在了那偷袭骑手的身上,把人重重蹬了出去。眼看着那刚刚还气势汹汹的家伙如同破布袋似的重重掉在地上,杜士仪忍不住暗自惊心,竟有些感同身受的牙疼。
这一下偷鸡不成蚀把米还真的是不死都要去半条命
这边厢此人重伤落地,那边厢虬髯大汉一方的鞠球入门得分,先拔头筹,这大起大落几乎是不分先后。因而虬髯大汉那一方的四个年轻人欢呼雀跃庆贺的时候,他们的对手却是人人黑着一张脸。尽管他们有替补的人手,可当硬着头皮上场的那个人瞥了一眼半死不活被抬下去的同伴时,气势何止低落了三分。重新开球的时候,杜士仪就只见人人都小心翼翼躲着那虬髯大汉,结果便造成此人在场上左冲右突纵横睥睨,须臾又是连取两筹。
到底你是行家,慧眼如炬。杜士仪笑着对赤毕竖起了大拇指,这才又若有所思地说道,都说燕赵多猛士,可今ri这虬髯大汉竟是一力降十会,把这些燕赵之士打得丢盔弃甲。就不知道此人究竟是为何下场竞技,倘若不是为了名利,那就有些令人好奇了。
郎君既然感兴趣,我就去打听打听。
你有把握此人看样子,不是那么好相与的。
赤毕却只是嘿然笑道:问他恐怕问不出什么,可我看他那些同伴都不过寻常水准,看年纪更像是涉世未深。回头我就去打探打探。
杜士仪虽这还是第一次来临场观战,但刘墨也好,赤毕也好,两人总是轮流前来看热闹,注意留心的人全都一一打听记录,然后设法招揽。其他看热闹的人都只追捧胜者,他们却对败者更感兴趣。之前一个多月下来,矮子里拔高子,查根底辨心xg,收纳进来的人已经有十几个,而这些人都送去了樊川杜宅,ri后另有安置之处。只不过今天这虬髯大汉如此鹤立鸡群,赤毕心中明白此人绝非等闲,要想招揽恐怕难如登天,因而这一趟答应去打探,纯粹是为了满足杜士仪的好奇心罢了。
这一场比赛的结果自然不言而喻,尽管是最后一场预选赛,但崔俭玄和窦锷姜度正在紧赶着商议新球场,谁都没来,因而看热闹的人虽则对那虬髯大汉津津乐道,可并没有引起太大的关注。然而,当晚上打探消息回来的赤毕匆匆来到书斋的时候,面sè却远不如去打探消息时那么轻松。
这虬髯大汉并不是长安人士,在参赛报名的时候,此人留下的名字是楚沉,公验过所上写的是河北人士,可我向洛阳南市的熟人打探过,谁也没听说过此人。而且,与他对阵的那伙人显然不知道他厉害,否则也不至于那么直接地碰撞败下阵来。除却这一点奇怪,更奇怪的是另外那四个后生。
赤毕顿了一顿就若有所思地说道,他们父祖也都是当过官的,如今家门虽不那么显赫,可也绝非等闲,即便如此,,若非有那楚沉,他们也不可能打入正赛。虽则今天权门贵第观战的人并不多,但如郎君这般对那楚沉感兴趣的却也有几人,可他们却在去打探的人面前放话说志在魁首,一时惹来讥诮连连,去探问的人都拂袖而去。如此高调,靠的却是一人,所求若为扬名,圣人何等慧眼,岂会看不出这是一人之队
你说得不错。杜士仪顿时心中一动。此次的马球赛是崔俭玄在御前争取来的,若出纰漏,崔十一那家伙一番努力付诸东流,而且会牵累更多。要知道,最终决胜赛可是要在御前进行的。
郎君,裴将军宅中派人前来拜见。
听到这话,杜士仪站起身的同时,便对赤毕低声说道:我去见裴将军来使。既是你疑心,那就小心盯一盯,看看这些人究竟为何而来。
第三百二十二章 一日之内见三绝
和京城长安一样,东都洛阳多的是古刹名寺。这其中,西临定鼎门大街北瞰洛水的尚善坊中,那座曾经为唐太宗李世民旧宅的天宫寺,在所有洛阳名寺之中也算得上是首屈一指的名刹,有德僧人往来众多。
而由于和洛阳宫只一水之隔之故,天宫寺所在的尚善坊不但有太史监崇贤馆宗正寺内仆局等等官署,昔ri武三思和太平公主皆在此坊有豪宅。时过境迁,当初显赫一时的这两人早已化为黄土,现如今两座豪宅依旧巍峨矗立,主人却已经换成了薛王李业和岐王李范。
路过这两座王宅的杜士仪只是扫了一眼那朱漆大门,却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尽管他对于岐王那种豪爽xg子也颇有好感,但如今正在天子磨刀霍霍向诸王的时候,岐王又分明钻了牛角尖出不来,知己如王维规劝都没用,更何况是他而且,今ri他来尚善坊,是因为裴昙之邀到天宫寺参加其亡母之祭,因而丝毫不想多事。等到他一行人到了天宫寺前下马之际,立时便有小沙弥迎了上前。
可是杜拾遗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之后,那年不过十四五的小沙弥很是好奇地在杜士仪脸上打量了好一会儿,这才记起了自己的职责,慌忙双手合十行礼道,裴将军正在等候,还请杜拾遗随我来。
佛寺道观,杜士仪今生今世没少去,毕竟不管是他呆过时间最长的嵩山,还是长安抑或洛阳,风景最好的地方总少不了这两样。然而,天宫寺他确实还是第一次来。在门外下马的时候他就觉得外墙虽有斑驳,却仍然可见当年威严,此刻随那小沙弥走在寺中大道上,他就更品味出了那一处处建筑大开大阖的壮阔来。遥想当年李世民打下东都洛阳之后,就曾经在此居住过,更将这座私宅作为临时的秦王府号令众将,他不禁浮想联翩,直到面前光线陡然黯淡,却是迎面楼宇遮住了阳光,他方才回过了神。
裴将军。
一身孝衣的裴果站在小楼前对杜士仪拱了拱手,等到那小沙弥告退离去,他方才解释道:此地是先母常常前来礼佛之处,故而她如今去世,寺中主持便答应了在法事期间借出此地供我暂居。
说到这里,他突然抱拳对杜士仪深深一揖,见其连忙侧身让过,他便直起腰说道:这是为了多谢杜拾遗为我牵线搭桥,我依你传言去见了吴先生,他满口答应为先母于天宫寺画壁一面。须知如今吴先生名声显赫,洛阳城内宫观求其为壁画,往往一年半载都难以开始,此次却能够应下我之所请,定是杜拾遗从中美言。
杜士仪听到裴果的意思竟是说吴道子轻而易举就答应了他的请求,他顿时大为讶异。之前因为漆烟墨,吴道子和自己讨价还价,分明不算愉快,过后裴果所求为亡母作壁画,这位画圣却能这般爽快张旭自己都说吴道子好名,而且他观其xg子也是无利不起早的,这还真是难得
裴将军言重了,实不相瞒,我和吴公不过泛泛之交,此次相见之时还因为一块墨,让吴公有些不快。所幸那时候因草书一绝的张公就在旁边,因而才能顺利道出裴将军之请,吴公能答应,应是因为裴将军威名,我却不敢居功了。
对吴道子的脾气杜士仪丝毫把握都没有,解释了此节后,就三言两语把当初因为漆烟墨的纷争说了出来,末了才苦笑道:如今去王屋山的信使已经回来,虽则吴公首肯让他们大为振奋,但吴公所请他们却有些犹豫,因此墨乃是新制,配方还需得细调,用的人越多,就容易找到那些优劣之处,所以他们希望能多些人给出评点和意见,我就为难了。
裴果对吴道子的xg格也颇有耳闻,此刻倒不觉得奇怪:术业有专攻,杜拾遗所用的那两个墨工,倒有些名匠不求名的风范了。
又随口说了几句闲话,杜士仪想起前几ri那一场马球赛,想起裴昙在河北一带为将多年,突然心中一动,遂开口问道:裴将军可曾听说过河北有一个叫做楚沉的虬髯大汉此人身长七尺,健硕勇武,ri前我偶尔去看过一场马球赛,但只见他所向披靡,手下无一合之敌。
嗯裴果闻言微微一愣,轻轻念了两遍这个名字,这才若有所思地说道,楚沉这名字我没有什么印象,但你所言身长七尺的虬髯大汉,却有些像十余年前曾经声震河北的游侠楚怀沙。此人因为生平最交好的友人全家为豪户郭氏所害,官府却袖手不管,一气之下上门寻仇,据说曾以大铁锤连破三道门,郭家几十个家丁在他单剑之下不得近身,最后更是飞剑击落正堂匾额,骇得那郭家主人翁活活胆裂而死。而他临走之时,又用此前破门铁锤将那一户的外墙轰开了一个大口子。就因为此事,当初在河北定州曾经颇有声威的郭氏名声一落千丈,再加上家主死了,子孙争产不成器,早已经沦落到了三流。
见杜士仪听得惊叹连连,裴果不禁莞尔,随即便叹息道:我那时候正随孙都督征战奚人,回来之后听说郭氏告官追缉,此人已经踪迹全无。这么多年下来,河北道境内再没有听说过此人出没,连海捕文书都早就时过境迁了。有传闻说,此人去了西域,这才音讯全无。算算年纪,大约也有四十出头了,只我不曾见过真人,如今又正在先母丧期,否则倒是可与杜郎君去观瞻观瞻马球赛,看看此楚沉是否那楚怀沙。
就算不是,从裴将军口中听得如此一段昔ri奇闻,也足可令人啧啧称奇了
因为这段小小的插曲,裴果对只曾耳闻不曾目睹的马球jg英赛自不免多问了几句。他虽长年在河北镇守,可家里人都在东都,因而对东都永丰里清河崔氏的这一支六房也颇有耳闻,听到是崔俭玄撺掇了姜度和窦锷一块捣鼓出来的,他不禁大笑点头道:虽是少年郎爱闹腾,然则打马球确也是选兵练兵之道。不过,五人对五人的赛事终究太过小打小闹,我从前在军中曾经挑选红蓝两方,两方从十人到三十人甚至百人不等,这般混战方才能看出真正的马术高低,战术配合优劣来如今的贵幸子弟较之十年前,吟诗作赋的多了,好勇斗狠的少了
说笑之间,此前那小沙弥却又匆匆来了。他却也知机,生怕别人以为他存心偷听,隔着老远便停步施礼道:裴将军,杜拾遗,吴公已经到了。同来的还有张公。
和吴道子一块来的张公是谁,此刻两人谁会猜不出来一时间,裴果又惊又喜,杜士仪则也意外得很。两人当即快步迎了出去,当沿大道跟着那小沙弥来到了寺中东门处,就只见吴道子一身道袍背手而立,正眯着眼睛看壁上那一幅长长的壁画,而张旭则是东张张西望望,看见他们两人便上前去伸手在吴道子后肩上一拍,轻咳一声道:回神回神,人都来了
哦吴道子立时转过身来,见裴果一身麻布孝服,杜士仪紧随其后,他的脸上便流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察觉的狡黠笑容。相见之时,面对裴昙的谢词,他无所谓地摆摆手道,裴将军乃是河北名将,威名赫赫,这点请托若是我还拒绝,那也说不过去了。
漂亮话说完,他瞥了一眼杜士仪,突然词锋一转道:不过,裴将军也应当知道我这人的习xg,答应为已故太夫人作画是一回事,可何时作画,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刚刚裴果听着吴道子的话甚是欣悦,而杜士仪却有些犯嘀咕,此刻果见那漂亮话之后紧跟着就是不过两个字,他登时更是暗叹猜测不虚。不出他所料,吴道子就仿佛没看见裴果那一下子变得颇为僵硬的神情,自顾自地说道:若要我立时作画,却也容易,或是有情可动人,或是有景可动人,或是有人可动人,或是有酒可动人,不知道此时有哪样当然,若是裴将军能等得起,等我把手头积欠的东都各家寺观的画都给画完了,然后再徐徐为令太夫人琢磨一幅壁画,这也并无不可。
杜士仪登时心头咯噔一下,而裴果已是沉声问道:敢问吴先生,何为可打动尊驾的情景
裴将军快人快语吴道子抚掌大笑,继而便声若洪钟地说道,当ri我积欠安国寺壁画一年之久,然观公孙大家剑器舞之后,一时灵感勃发,一ri一夜便画完了那面长墙。而裴将军剑舞军中第一,雄奇壮阔,我昔ri曾见过一次,但这些年却再未有幸一观。若是能够得见,这区区壁画何足道哉就是此前所奉重金,我也可以全部归还裴将军一曲剑舞,岂是区区千金可以比拟的
不等裴果开口答应或拒绝,他便又转向了杜士仪,意味深长地说道:若裴将军肯赐剑舞一曲,而壁上作画最需好墨,倘若杜拾遗能够如我前言定下那漆烟墨的一年之约,我有足够的自信能画出一幅令冥君动容,神佛感怀的佳作来
第三百二十三章 秦王战鼓
此时此刻,无论是随侍吴道子和张旭进了天宫寺的那两个小沙弥,还是引了裴果和杜士仪出来的那小沙弥,人人都已经是听得呆了。
裴果何许人也,自从他在寺中为亡母做法事开始,主持和其他僧人就常常满怀钦敬之心地提到其在河北的威名,而张旭吴道子的名声,他们这些天宫寺中的小沙弥又怎会不知情眼见得吴道子这话出口,裴果和杜士仪都沉默了下来,其中一个小沙弥悄悄挪动脚步往后退,等确定没人注意到自己,他顿时转身撒腿就跑。他这溜之大吉顿时提醒了另外两个小家伙,两人大眼瞪小眼对视了好一会儿,齐齐极有默契地溜了。
舞剑之事对于裴果本是驾轻就熟,犹如呼吸一般自然,可如今正值母亲丧期,按照礼制,他应该不动刀兵之类的凶器,哀哀服孝,更不要说如今是为母亲大作法事祭奠的时候。可是,能够请得吴道子为自己在天宫寺做壁画,这是母亲临终之前没有等到他时,对他两个弟弟交待的最大遗愿,他已经没赶得上见最后一面,倘若再连这遗愿都不能满足,身为人子的他还哪里有什么孝道可言
思来想去,裴果便深深吸了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既是吴先生想看我那拙劣小技,我自当倾力呈现
好,裴将军果然真孝子
吴道子登时大喜,遂又看向了杜士仪。这等时候,杜士仪倘若不知道吴道子缘何要让裴果邀请自己同来,那就迟钝至极了。想想张家兄弟如今嗜墨如痴,自己也并不是那么缺钱,即便他对吴道子这关键时刻来这一手有些小小的无奈和反感,此刻还是点点头道:若得见吴公泼墨挥毫一展淋漓画技,我又何惜区区一年之约
好,杜拾遗也是爽快人
略施小计就让两人全都答应了自己的要求,吴道子登时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一旁的张旭虽则暗自大摇其头,可一想到裴果舞剑,吴道子作画,他也不禁怦然心动。
当吴道子吩咐身后两个徒弟立时预备画笔和墨彩等等各种物事的时候,他又见裴果唤来侍者,竟是吩咐去把家人全都召来,又命去家中取平ri战阵之服和所佩宝剑,他便轻咳一声道:好画不可无好字相配,我一时技痒,倘若裴将军不嫌弃,到时候画上题字之事,便让了给我张旭如何
这要求正是裴果求之不得的,他一时大为惊喜,当即退后一步深深长揖道:张公若能不吝相助,先母九泉之下必能含笑心安,我及家中兄弟子侄更是铭感五内
杜士仪登时目露焕然神采:若得剑圣舞剑,画圣画壁,草圣题字,今ri这天宫寺可谓是三绝同临,旷古烁今了
相比此时此刻即将亲眼目睹的这大场面,刚刚的小小为难杜士仪立时三刻抛到了九霄云外,而他奉送的这三顶高帽子听在裴果和吴道子张旭耳中,裴果固然是谦逊连连,张旭只是微微一笑,可吴道子却得意至极,面上满是神采飞扬的笑容。
然而,须臾之间,和裴家子侄家仆同时到来的,还有天宫寺上下近百名僧人,足可比拟僧人数量三倍的香客,那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的景象蔚为壮观。
正当杜士仪大为惊讶之际,却只见一个下颌蓄着银sè长须的老僧在几个僧人簇拥下快步上前,双掌合十行过礼后便歉意地说道:裴将军,杜拾遗,吴先生,张先生,敝寺几个小沙弥因为几位的名声如雷贯耳,因而刚刚听得吴先生要裴将军舞剑方能作画,便在寺中嚷嚷开了,一时香客闻讯尽皆蜂拥而至。实在是此情此景难得一见,就是我等出家人亦不能免俗,倘若有搅扰处,还请诸位见谅
杜士仪早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唐人好围观的习俗,此刻登时哭笑不得。而裴果也好,张旭吴道子也罢,对于此风比杜士仪的了解更深刻,这会儿置之一笑也就没放在心上。
然而,他们仍然低估了百姓的热情,裴果派回家取战袍和宝剑的家人尚未回来,天宫寺中闻讯而来的人却越来越多,不到半个时辰已经又涌入了五六百人。到最后,生怕人太多发生什么事故的主持老僧不得不命人闭门谢客,即使如此,山门之外仍聚集了好些人不肯离去。
吴道子对于被人围观没有丝毫滞涩,反而对杜士仪打趣道:公孙大家昔ri剑舞配豪曲,今ri杜拾遗有兴致为裴将军增sè否
公孙大家本是无曲不成剑器舞,裴将军的剑法却是因战场厮杀而来,不用曲调一样为杀伐之音,何需我多事
杜士仪只觉得自己哪里够格掺和这三圣同场的盛事,当即想都不想连忙一本正经地推辞。可偏偏张旭也在一旁帮腔道:即便你并未带着琵琶来,以你之jg通音律,不若以战鼓相和裴将军剑舞,如何
今ri本是被逼无奈,可吴道子答应立时作画,张旭又肯为此题词,甚至还撺掇杜士仪一块助阵,自从当年跟着孙俭期和奚人那一战之后,久未上战阵的裴果一时豪兴大发。见此刻围观者甚重,他便笑着说道:杜拾遗就不要谦逊了,有你白衣素袍擂响战鼓,也可平添三分雄壮。我听闻你在音律之上造诣颇深,既如此,随我剑舞即兴擂鼓,想来又何尝是难事
连裴果都觉得自己应该凑这番热闹,吴道子一副你凑热闹就最好的神态,杜士仪顿时无话可说。然而,望着那近千人不分僧俗的围观人群,那无数双热切的眼睛,以及处于众人目光焦点安之若素的的裴果吴道子和张旭,他当即爽快答应了下来。
既是裴将军和张公都如此厚爱,那我就勉力一试吧杜士仪说着便来到了那占据了极佳观赏位置的天宫寺老主持前,含笑说道,主持大师,裴将军想要战鼓以壮声sè,不知道寺内可有合用的鼓
有,有老主持想起当初洛阳安国寺因为公孙大娘那一曲楚汉,名达公卿乃至于御前,崇照法师因而被洛阳诸寺主持奉为上宾,要是今ri自己寺中的这一场盛会传扬出去,必然远超安国寺,他那本该超然物外的心顿时不能平静了,当即对身侧一个身披袈裟的中年僧人吩咐道,将库房中收藏的那一架昔ri秦王战鼓来抬出来
竟然还有这样年代久远的老物事
杜士仪登时悚然而惊,一颗心虽是不可抑制地急切跳动了起来,可更多的却是难以自已的兴奋和激动,就连手心也有些微微出汗了。而这时候,旁边有耳尖的好事者突然嚷嚷问了一句:主持大师,要真是昔ri的秦王战鼓,都已经是多少年前的老物事了,不早该老朽了
这战鼓还是秦王攻陷洛阳时所用的宝贝,后来一直是本寺镇寺之宝,只是很少拿出来。保养擦拭和更换蒙皮是定期的,决计能够使用为了今天这场盛会,老主持已经顾不得去想这样的东西拿出来,回头最是推崇太宗皇帝的李隆基若是听说,会不会直接派人来把这镇寺之宝要了去,他心里想的唯有一件事。若是今ri剑鼓书画四绝,他一大把年纪看到如此胜景,却也是死而无憾了
这些话须臾之间就在围观的人群中传了开来,听得今ri还能见识到昔ri秦王战鼓这般传说中的好东西,人群一时一片喧哗,窃窃私语的声音完全被那些纷纷扬扬的议论取代。
人群之中,一个身材魁梧的虬髯大汉借助体型优势,轻轻巧巧就挤到在前排一个稍稍靠边上的位置站定,正是杜士仪曾经向裴果询问过的楚沉。他那利眼在裴果身上一转,却是又落在了张旭和吴道子身上,显然对这草书画艺双绝的二人更为好奇。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了一阵沉闷的鼓声,原本审视端详张旭和吴道子两人的目光顿时为之一凝,继而就转向了鼓声传来的方向。就只见刚刚那老主持提到的秦王战鼓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找了出来,却是一只红木战鼓,正如刚刚说的常常保养,尽管漆sè早已没有那种锋锐在外的张扬,可那内敛的深沉sè彩,杜士仪一下一下敲击上去的激越和雄壮之音,仍然仿佛直入人心底一般。
而原本嘈杂的人群,许是因为战鼓的声音就代表着声名赫赫的裴将军即将舞剑,竟是渐渐为之安静了下来,到最后竟是鸦雀无声,仿佛就连些微的呼吸声,也会影响这一曲难得的剑舞。
适才试擂战鼓之前,杜士仪已经是和裴果小小交谈了一番。若只是他一个人,即兴擂鼓也就罢了,可要他即兴擂出的战鼓声和裴果的剑舞丝丝相扣,那就简直是不可能事件了。总算他也是公冶绝的不记名弟子,多次观赏过那位师长舞剑,得知裴果要舞的剑势是哪一套,又问过中间可做过哪些变动,他心中总算是有了些数。
试过战鼓的音sè之后,他见裴家取披挂宝剑的家仆已经回来,正在为裴果穿戴,而张旭吴道子已经毫不客气地占据了最佳的观赏位置,他不禁闭上了眼睛,在心里重温着当年公冶绝曾经在他面前露过的那一套雄奇剑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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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四章 裴将军满堂势!
咚
几乎是在裴果落入场中的一刹那,第一声战鼓刚好重重擂响。自从公孙大娘因剑舞超绝,被召入梨园为乐营将之后,洛阳城中剑舞流行,丝毫不逊于胡旋舞和胡腾舞。然则相比那些身段曼妙轻盈的女子剑舞,男子剑舞却是鲜少得见。纵有贵胄子弟偶尔下场剑舞娱宾,却也不过取其意头,很少有jg妙的。因而,当裴果以一道迅疾如雷,划破长空的剑光作为起始之际,所有人都摒止了呼吸。
可这一摒止便是足足数刻
一反往ri剑舞起始总是以舒缓的展开,裴果这一起头便是剑光夺人力度十足,而那战鼓更是声声振奋,声声激昂。当裴果踏着又是骤然一声重重鼓响,陡然之间腾跃而起挥剑下击时,那剑尖刺地,陡然之间迸发出一连串金星,借着这些许之力,裴果再次腾空鹰击。
就只见人影一次又一次地利用足蹬或剑击之力,翻腾空中以种种不可思议的角度舞出了一道道的剑光,包括张旭和吴道子在内的围观人群,无不是连惊叹的声音都发不出来。
就当众人看得目弛神摇之际,杜士仪猛然双槌同时击鼓,就只听场外一声长嘶,却是一匹骏马仿佛神兵天降似的跃入场中,径直朝着裴果疾奔而。眼看一人一马便要撞在一起,也不见裴果如何作势,只是往这骏马右侧微微一让,紧跟着他整个人便稳稳当当一跃落在了马背上。尽管人人知他是沙场名将,可这等人马如一的骑术,立时引来了阵阵喝彩,就连场边观赏的楚沉亦是为之动容。
倘若刚刚裴果那番剑势已经是平地起惊雷,那此时此刻他上了马背,便一时更是如虎添翼,但只见这一骑人满场左冲右突,剑势下击上撩左右格挡,急停旋转无不驾驭自如,赫然是沙场击刺的套路,舞到酣处,剑势如电光,鼓声如奔雷,两者之间浑然天成,竟是在这大晴天营造出了雷电交加不能张目动弹的氛围来。当鼓声终于渐渐放缓,裴果剑势亦是徐徐慢下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多少人终于吐出了胸口一直憋着的那一口浊气。
憋死了
痛快楚沉终于忍不住低喝了二字,一时,他身边左近的人全都深有同感。然而,还不等松了这一口大气的观众们稍稍松弛一下心情议论一番这雄奇剑势,就只听那从惊雷阵阵变得迟缓下来的战鼓声陡然间又是一变,三声仿佛是提醒人们重新回神的疾鼓之后,接下来却是久久的安静,然而,看见裴果在马上突然拉开的架势,却又无人敢在此时分神话。
果然,下一刻,随着一声骤然鼓响,就只听裴果一声暴喝,那一把长剑陡然脱掷出,如同电光一般直入高空,区区一掷之力,竟是破空发出了呼啸之音,一下子蹿高到了十余丈。不约而同仰起脖子的围观人群眼看着长剑在高空渐渐止住势,最终因为重量的缘故剑尖朝下漫然下落,速度竟是越来越快,再看场中裴果不知何时已经是纵马等在了长剑落点之处,一时间惊呼声四起,继而又是死一般的静寂。
而一边擂鼓一边分神关注场中裴果那一套剑势的杜士仪,此刻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午后申时的阳光已经没有正午的炽烈,但照在向下疾shè的剑身上,仍是映出了让人眯起眼睛不敢直视的辉耀剑光来。就在那剑光离地仿佛只有三四丈时,就只见裴昙握着剑鞘的右猛然之间朝着那道剑光迎了上,一承一横,就只听一声清鸣似的机簧响,就如同电光降服,雷声收摄,那好似电龙一般的长剑竟是就此稳稳当当收入鞘中。
神乎其技,神乎其技
拖欠了东都诸大寺观不知道多少壁画的吴道子一时脸sè涨得通红,双紧紧握成了拳头,整个人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眼神中又是激动又是振奋,呼吸也变得异常急促,口中讷讷连声也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这四个字。不止是他,一旁的张旭亦是为此一幕瞠目结舌,捏着随身酒葫芦的竟不知不觉也松开了,任由那平ri视若珍宝的酒葫芦跌落在地,其中美酒流了满地,一时涓滴不剩。
至于天宫寺上下僧人并其他围观人群,早已是看得目瞪口呆。纵使十余年周游磨砺,自忖剑术天下少有敌的楚沉也是悚然动容,暗自忖度自己能否如此做到如此神技,最终叹息地摇了摇头。
这看似神乎其技的一,先是考较臂力腰力能否将长剑掷到高空,然后是考较眼力能否提前判断长剑落点,最后方才考验的是腕力能否承受住那长空落电龙的反震力,以及在千钧一发之际以小小剑鞘承接住长剑的瞬间洞察力。即便前两者能够做到,举世用剑者成千上万,能够做到后两者的却是万中无一。
尽管接下来鼓声又起,剑势再变,但楚沉却已经没了继续观赏的愿望。他不动声sè地往后退入了人群中,逆流而行硬生生挤了出来。当他悄然来到了空无一人的角门处时,鼓声一时而收,久久的沉寂后便是漫天山呼海啸一般的喝彩。他头也不回地伫立片刻,面上露出了钦敬的表情。
果然剑圣,名不虚传怪不得能够让画圣绘壁,草圣挥毫
裴果收剑而立,额头却也是大汗淋漓,可如此酣畅淋漓的一场剑舞,对于他来也是多年不曾有过,此刻心中竟是大为畅快。他看了一眼丢下双槌正在揉肩的杜士仪,正要来到吴道子和张旭面前相询是否满意,突然只见吴道子大叫一声笔墨来,待弟子忙不迭地奉上,他接过画笔就大步来到了那一面早就预备好的长墙粉壁前,竟想都不想便重重落了下。面对如此景况,裴昙只觉心情大振,疾步赶上前,待要开口询问时却硬生生憋住了。
吴生如今正是灵感如泉涌之际,有今ri这裴将军剑舞,不止裴将军这请托,恐怕他在洛阳城中诸寺观积欠的那些壁画,一口气能补上一多半,果然令人叹为观止张旭长舒一口气,这才有些痒地转了转腕,又看着过来会合的杜士仪道,杜十九郎,我没挑错人,你这鼓声和裴将军剑舞天衣无缝,仿佛排练过无数次一般,端的也是一绝啊不过瞧着你弱不禁风,这战鼓却是激昂有力,莫非深藏不露不成
来惭愧,刚刚太过投入,我如今是连都抬不起来了
剑光如电,却也要鼓若惊雷相配。裴昙哈哈大笑,解开披挂重新穿上素服的时候,见张旭已经到吴道子身边观瞻壁画,显见正在琢磨下笔之处了,他这才诚恳地致谢道,为了先母遗愿,却不但劳杜拾遗答应了吴先生之请,又擂鼓以壮我声sè,裴果在此谢过了
杜士仪苦笑一声,这才看着裴果道:吴先生xg子如此,他要的东西,即便不是今ri,裴将军以为我能推脱几时至于壮声sè,虽则从前我见过公冶先生为我演过这一套剑势,可先生的剑更多的是清绝凌厉,裴将军今ri剑势却更显沙场磅礴杀气,足可令我一生回味。
两人交谈间,杜士仪无意间瞥见了正在泼墨挥毫的吴道子,不禁惊咦了一声,而裴果也随之注意到了那一面不过须臾之间就已经墨迹淋漓的粉壁。两人这一走上前,这才发现吴道子便犹如着魔一般在墙上飞快地绘着,不曾稍停,上下之间衣袖飒然风起,恰是全神贯注已极,那持宝剑的神将,神韵气势竟是像极了刚刚场中犹如神兵天降的裴果
而在他们身后,天宫寺的老主持和其他僧人近水楼台先得月,一时也都稍稍围近了观赏。尽管这是为裴昙亡母做壁画以司纪念,可壁画终究是留在天宫寺,如此杰作不但可以作为今ri盛会的见证,而且将是另一件无价之宝。于是,即便心中充满了赞叹和惊奇,僧人们却谁都不敢出声,就连其他围观人群也没有就此散,而是全都在那儿张望着吴道子的画。
这一画便是整整一个时辰。所幸如今已近暑ri,将近酉时依旧天sè极亮,却也丝毫无碍于光线。长达两丈许的粉壁上,如今已经赫然呈现出一幅神将卫佛祖的长卷,虽尚未最后上彩sè,但那一个个jg妙的人物,那衣袂飘飞之间的神韵,那脸上的表情华彩,却已经足以所有人为之惊叹。当吴道子陡然之间停笔连退三步,径直撞在了一个来不及躲闪的僧人身上之际,他突然哈哈大笑道:张颠,该轮到你了
张旭早已经将裴果那一篇亲自草拟的祭文烂熟于心,此刻嘿然一笑后,他右执笔,左稳稳当当端着满池墨水的砚台,就这么径直来到了最后一片空白处,提笔饱蘸了浓墨之后,他方才重重提笔往壁上直书,不过倏忽之间便已经笔走龙蛇一行书讫。
观那落笔起承转合狂放不羁,杜士仪不知不觉竟体会到了几分锋锐的剑意,一时立刻醒悟到这同样是观裴果剑舞有感,不禁越加钦服。就在这时候,他背后又传来了吴道子的声音。
好畅快,我平生所画,得意无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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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五章 离心离德
天宫寺中一ri之内三绝齐至,观者大饱眼福,这消息须臾就在东都洛阳城中流传了开来。于是乎,因错过当ri这一场盛会而急忙前往天宫寺中一睹风采的人络绎不绝,一时这座洛阳名刹门庭若市香客如云,老主持不得不令人在吴道子那一面壁画前拉上绳索,又令弟子朝夕看护,生怕遭了什么损伤。
这一ri午时前后,因天气炎热,尚善坊之中的车马行人并不算多。此时此刻,便有一行十余人悠然步入天宫寺,一路来到了这面壁画前。被人簇拥在当中的年轻男子头戴幞头,虎背熊腰,看上去健硕挺拔,眼神犀利。伫立在壁画前的他观赏了许久,这才面sè欣悦地点头赞道:早听得吴道子之画妙绝一时,今ri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如此国手,怎可令其蹉跎民间力士,回头令中书省拟旨,召其入宫供奉。
是,大家。高力士见那壁画末尾题字龙飞凤舞气势磅礴,当即又凑趣地笑道,只可惜,如今只余下壁画和题字,裴将军当时剑舞何等绝妙,那就不得而知了。一ri之间目睹三绝,那些消息灵通的东都百姓却是大饱眼福。
圣人一国之君,若想观瞻,他ri召入宫中,裴将军也好,吴道子张旭也好,还不是一样会竭尽所能今ri陪同天子出来的姜皎却有些不以为然,说完之后又笑道,只不过,杜十九郎还真是最会凑热闹的,如此盛会又少不了他,还有人感慨他缘何不做一首诗以资纪念。
剑若电光鼓如雷,想想此等胜景,我亦不免心生神往。只不过裴将军正值母丧,那一ri解孝衣为剑舞,也是为了亡母遗愿,我再召他入宫,那就有违孝道了。话虽如此说,李隆基脸上还是不免遗憾,想了想姜皎刚刚说的话,他便突然笑了起来,不过,姜七说的是,杜十九郎既然凑了这老大一个热闹,那就让他写一篇妙文呈来给我,也不枉他亲眼目睹这番奇景。
儿子姜度和杜士仪交情不错,姜皎刚刚也乐得打趣一句,此刻见李隆基显然心情极好,竟然生出了如此念头,他自然少不得含笑附和。今ri微服出宫,天子身边自然不止他们这些人,其余或明或暗散在各处的人,早已把天宫寺和尚善坊内各要紧处都看得严严实实。既然来到了这昔ri作为太宗旧宅的天宫寺,李隆基显然并不是看看壁画就完了,等老主持被人邀了出来,他便饶有兴致地问起了当ri那一具秦王战鼓。
那天拿出如此珍藏已久的好东西,老主持事后就明白决计避不过邀宠的达官显贵。此刻见李隆基龙行虎步气势不凡,他犹豫片刻便恭敬而客气地说道:这位檀越既要观赏,老衲不敢搪塞。敝寺当年乃是太宗陛下亲自舍旧宅而立,又钦命主持,并把旧ri战鼓赐予敝寺为镇寺之宝,多年来一直只是悄悄供奉,不敢张扬。十数ri前裴将军剑舞时,老衲一时激动令人将此宝起出,事后想想已经是惭愧得无以复加。因知当今圣人仁孝无双,最是敬仰太宗陛下丰功伟业,因而已令人将那秦王战鼓封存,不ri将敬献圣人阙下。
天宫寺藏着太宗之宝却一直秘而不宣,李隆基本有些愠怒,此刻听到老主持如此解释,他那面sè便霁和了下来。一旁的姜皎觑了他脸sè,见天子微微颔首,他便上前低声说道:我乃楚国公姜皎,今ri奉陛下微服至此,你还不立时领路
啊老主持一时目瞪口呆,暗想东都重地绝不会有人敢冒充天子,再看看这一行人声势雄壮,他连忙深深合十行礼口称冒犯,继而便恭恭敬敬在前头引路,等把众人引到了一座禅堂前,他侧身在台阶上虚手一引,这才低声说道,陛下,秦王战鼓便供奉在居中台座上,内中一应都是太宗陛下昔ri起居用过的旧物。
唔,你不用跟了。李隆基微微点头,随即看着左右说道,力士,你和其他人留在此地,姜七,你跟我进来。
高力士躬身应是,见随行卫士都留在外头,他看着姜皎随李隆基入内的背影,心中却着实有些犯嘀咕。相比宰臣,姜皎和王毛仲这一文一武方才是真正的天子宠臣,但凡酒宴无此两人,天子便惆然不乐,谁也没法动摇。然而,王毛仲仿佛是因为从前受挫的事,如今收敛了许多,反而是姜皎这些时ri伴驾ri多,天子时常连他也屏退在外,不知道与其说了些什么机密之语。
禅堂统共五间,并未有任何隔断,却是显得颇为轩敞。从光线充足的外头进入此间,昏暗的光线让李隆基有些不习惯,好一会儿方才看清了室内陈设。但见一几一榻,一案一缸,壁上挂弓,墙角设鼓,竟是简朴到了寒酸的地步。面对此情此景,李隆基不禁微微sè变,旋即便对身侧的姜皎叹道:朕不如太宗陛下远矣
太宗陛下起自隋末乱战,天下乱离之时,天下百姓寒苦,因而自当俭朴示人。而今陛下治世天下升平,仓廪丰足,百姓乐业,倘若陛下尚且居于陋室简屋,用的是瓦器,臣子也好,百姓也好,谁还敢安然享受姜皎振振有词地劝谏了这两句,见李隆基果然为之大悦,他便趁势颂圣道,太宗陛下定国安邦,而陛下亦是有前后三次力挽狂澜之功,虽不及亦不远矣兼且陛下chun秋鼎盛,ri后功业,未必就真的不及太宗陛下
慎言,朕怎敢和太宗陛下相提并论
嘴里这么说,但脸上的欣然笑意却泄露出了李隆基的真实心情。他闲庭信步似的在这屋子里转了一大圈,最终在书案之后坐了下来,又招手示意姜皎相对而坐。等到这位自己寒微时交下的知心友人正襟危坐看着自己,他方才用手轻轻叩击着书案,若有所思地说道:朕如今富有四海,天下安定,四夷臣服,唯一遗憾的便是,不得文德皇后那般千古贤后相佐。
对于王皇后的怨言,姜皎此前已经听李隆基说过不少,但如同现如今这样裸的言辞却还是第一次。他努力平复了一下激荡的心情,这才字斟句酌地说道:文德皇后之贤,古今少有,然则当今皇后殿下,亦是与陛下伉俪情深,人所共知。
若非她曾和朕共患难,朕怎能容她至今李隆基遽然sè变,继而便冷冷说道,她身为中宫却膝下无子,如今太子已立,且太子生母丽妃仍在,朕若是要废黜中宫,岂非名正言顺
此陛下家事,本不为外人道。姜皎聪明地搬出了当初英国公李鼽的话,但却又添了一句,然则昔ri高宗陛下前事,恐为群臣议论。
随着这两年王皇后行事越发急躁,而武惠妃却一贯柔媚小意,废后之事在李隆基心中反反复复斟酌过许多次,而这一回那诗笺风波更是坚定了他的这个想法。此刻见姜皎以家事回答,他本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可听到姜皎隐晦地指出了高宗废王立武,尽管他身为武后的嫡亲孙子,可一想到诸武之乱,他仍是心有余悸。这一沉默就是整整一刻钟,末了他方才长叹了一声。
即便阿王远不如文德皇后贤惠,可若她有子,想来也不至于怨望如此
洛阳宫袭芳院中,面对自己的妹妹,嗣滕王妃王氏,王皇后泪如雨下说出的第一句话,竟是和李隆基的感慨惊人的相似。李隆基一朝由太子而天子,她的家人也一样飞黄腾达,尽管长妹因长孙昕之故守寡,如今吃斋念佛不问世事,但兄长王守一尚了公主,又贵为国公,妹妹王氏也嫁给了嗣滕王,常常能够入宫,否则她竟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而看到她潸然泪下,王氏亦忍不住心如刀绞,连忙开口劝慰。好一会儿等到阿姊止了悲声,她才从袖子中取出了一封信来递给了王皇后,低声说道:阿姊,这是阿兄让我捎给你的。他知道你如今心下苦,可如今再悲伤也没用,当务之急是应变
应的是什么变,王皇后当然不会问,而嗣滕王妃王氏也不会说透,姊妹俩都是心照不宣。王皇后低头取出信笺在手,只扫了一眼便登时为之sè变,连捏着信笺边缘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盯着那寥寥几行字也不知道看了多久,她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最终便看向了自己的妹妹。
阿兄写的这封信,你可看过见王氏摇头,王皇后便将信递了过去,见妹妹匆匆浏览之后便大骇地抬头看着自己,她便低声说道,此事险之又险,可是,置于死地而后生倘若他没有这意思,那自然是阿兄此举害了我,可要是他有这意思,那我就要戳了他的心窝子他什么都要学太宗陛下,可须知太宗陛下和文德皇后伉俪情深,从来就不曾生过易后之意更何况,阿兄竟然能连那种逆谋都打探到,我怎能退缩不顾他一片苦心
王氏强忍心头惊骇,隔了好一会儿,这才发狠似的点了点头:既是阿兄和阿姊都觉得此为上策,那我回去之后便说与滕王商量。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既是他的妻子,他也必然和阿姊一条心
第三百二十六章 府试,废后!
一ri之内观裴果雄奇剑舞,赏吴道子jg绝画技,再瞻张旭泼墨狂草,如此非同一般的视觉体验,让杜士仪足足好几ri都免不了时时回忆品味。一时间,公务也好,私事也罢,全都得让居次席。
尽管他深知自己就是再练剑也不可能练出裴果那般的超绝身,吴道子和张旭的画技和狂草也断然难以企及,可这并不妨碍他所受到的震撼。更不用,他亲自擂响当年的秦王战鼓,那种糅合了历史沧桑和战场激荡的鼓声亦不时响彻耳边,提醒他眼下正是盛唐
至于裴果提醒他关于楚沉的话,他自然对崔俭玄提点了一句。可后者更懊恼的,却也是没能目睹那一场盛会,这几乎成了东都洛阳上下无数人的心声。
正因为如此,当门下省上下官员得知,天子亲自令左拾遗杜士仪就当ri天宫寺中题记一篇,以纪念当时胜景,羡慕的固然不少,但遗憾的则更多。唐人骨子里便有一股喜好浪漫爱好雄奇的习xg,就连左拾遗中最年长最资深,对于杜士仪这个新进同僚一直若即若离的窦先,事后也不禁对这个资浅的小字辈委婉表达了一层意思。
君礼贤弟,我等既都在门下省,ri后当同进同退才是。
这同进同退的是朝中大事,还是那等看热闹凑热闹的小事,那就只有当事双方彼此体味了。
不过,杜士仪当了几个月的左拾遗,和同僚之间虽然不像最初那般受人排挤,可因为年纪的关系,却也谈不上如何融洽。借着窦先这一,他也就顺势搭了个梯子。
如裴果张旭吴道子这种后世可以封圣的超绝人物,要再凑热闹固然需得机缘,然则他如今也已经不再是六年前初至嵩山求学的才尽神童,各种文会诗社漫谈之类的交往,也就少不得多了起来,间或用各种各样新制出来的好砚好墨甚至于用新制成的好纸笺勾搭了张旭,偶尔流出一幅吴道子的迹,这却也是不时有的,一来二,门下省从窦先到其他左补阙和主事之类的官员,有什么活动也会叫上他。
至于那自从进入正赛之后,陡然之间激烈程度和名声又暴增许多的马球赛,也成为了公卿王侯消遣时的一大处。尽管正赛一改预选赛时可免费观赏,而是开始卖票,最初有些不那么顺当,可那每个档次收费完全不同的票价,以及在洛阳南城仿佛是突然之间就平整出来的宽阔场地和四周看台,却吸引了不少人的兴趣。
尤其是私密xg和陈设都极其不错的包厢看台,尽管票价昂贵,而且也不是一场一场地买,而是一个月一个月地包,可在几个花费不菲包下包厢,继而又宣扬这象征地位等等言辞的推动下,有人下场参赛的各家也好,单纯不在乎银钱的也好,大多数都包了或大或小的包厢。
而窦先这等家中不富裕的,也和其他同僚一起跟着杜士仪来瞧过好几次马球赛。天子好马球,民间马球也颇为流行,满朝文武之中有对这个不以为然的,可也有不置可否的,更有热衷的,眼看这几个年轻世家子弟捣鼓出来的马球赛竟然有声有sè,想要掺和的不在少数,一时崔俭玄竟是成了个大忙人。眼看八月河南府试明经科在即,他方才不得不忍痛挤出了三天时间临时抱佛脚,把经史看了个昏天黑地,累得杜十三娘不得不向杜士仪表达了心中忧虑。
阿兄,河南府试在即,十一郎君之前却一心一意都在忙着马球赛的事,如今方才紧赶着备考,会不会被人他是玩物丧志
你不用担心,玩物丧志是因为本就心志不坚,可崔十一固然有时候爱抱怨,喜欢使小xg子,可认准的东西却是很难拉回头,他知道分寸,否则也不至于最后几天赶回来备考。到这里,杜士仪便语重心长地道,每年明经及第之人,足足有上百,然而守选七年方能授官的期限,却足以众多人等白了头都未必能做上官,即便官宦子弟也需要机缘。崔十一的经史既然在圣人面前都能过关,只要他不是发挥失常,试官就算再犯嘀咕,也不会将其轻易黜落,你就放一万个心吧。
什么一万个心我哪有担心他,我是怕五娘子和九娘子心里担心杜十三娘强自反驳了一句,见杜士仪似笑非笑,她面上微微一红,反身一阵风似的就快步出了书斋。直到站在院子里,她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露出了几分迷茫。
除了崔俭玄在家守制那三年,她与其常常是抬头不见低头见,对他可以是极其熟悉了。平心而论,他不像阿兄智计百出,不像阿兄经史文句信拈来,不像阿兄交友众多,更不像阿兄那样总让人觉得如同一座大山一般,坚定不移稳重可靠可是,他却也有一种独特不同的东西。而且,他固然不像阿兄那般遭受过家门焚毁才尽重病这样的苦痛,却也曾连丧祖母和父亲,险些一蹶不振,而且,从最初的相识一直到现在,他始终是一颗稚子之心。
想着想着,杜十三娘忍不住双掌合十对着一碧如洗的天空喃喃自语祷祝道:求天君赐福保佑,十一郎君今科一帆风顺。
话音刚落,她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轻咳嗽,一转头见是满脸笑意盈盈的秋娘,她猛然间想到自己和秋娘一向亲近,也曾经告诉过这位大媪,倘若崔俭玄得了河南府明经科解送,那两家就会定下婚约,那时候秋娘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一刻,她的脸上刷的涨得通红。
大媪
娘子一贯乐善好施,待人以诚,如今这小小的心愿,神佛一定会成全的
大约是因为之前崔俭玄回家却反被崔泰之好一通训丨诫,之后闹得不欢而散,河南府试在即,赵国夫人反而没有让人来请崔俭玄回家住,只是吩咐崔五娘把亲缝制的一件下试场所用的素sè白袍给崔俭玄送了过来。
而看到崔俭玄堂而皇之地占据了杜士仪那满满当当全都是书的书斋,又见弟弟捧着母亲亲做的衣裳满脸复杂,崔五娘便收摄jg神语重心长地提醒道:阿弟这些年的课业,就连嵩山卢公亦是赞不绝口,下场之时只需谨记,不要妄自菲薄,其余的事都无需挂怀。
阿姊放心,我记住了。崔俭玄深知母亲身体不好,崔家六房合居,家务事又不容易打理,因而几乎不曾为他们这些子女亲做过衣裳鞋袜,如今这一件袍子,那千针万线之间,也不知道寄托了母亲的多少期望和嘱托,因而,他紧紧抱了包袱,最终又抬起头道,阿姊也放心,我不会让人有机会指摘我玩物丧志,堕了崔家的名声
因为要早起赶着上朝的缘故,崔俭玄应河南府试这一天,杜士仪只能与其一路同行到观德坊西门为止。看着坊门左近那些和自己立场相同的常参官,又听着晨曦之中渐渐响起的那一声声晨鼓,他突然笑呵呵地对其竖起了食指和中指:第二关,也是最关键的一关。
这都是节骨眼上了,连我家阿姊都在给我减压,你却还拼命给我加压崔俭玄使劲磨了磨牙表示不满,最终却看着徐徐拉开的坊门,咧嘴笑道:不和你啰嗦了,我上我的战场,你你的官场,等结果出来,我再给你报喜
对于崔俭玄自诩上战场,杜士仪压根没往心里,他根本没有考虑到这家伙会马失前蹄的可能xg。因而上朝之后回到门下省左拾遗直房,当他就着一摞中书省拟定的诰敕文书,一路按照规章书判到了将近末尾的一份,他突然为之眼神一凝,顿时想到了ri前曾经引起了好大一番争论的案子。
武强令裴景仙坐赃五千匹,事发后逃亡,李隆基大怒,令人追捕得之后将其斩首示众,却为大理寺卿李朝隐奏其乃是乞取,且坐赃罪不至死,其祖裴寂有功于国,今裴景仙为硕果仅存的嫡脉,宜宽宥死罪,处以流刑,李隆基览奏之后却又命杖杀,却再次遭李朝隐上书,以律法有轻重,乞取之赃和枉法取赃律法治罪不同加以抗辩,最终以坐赃罪,杖刑一百,流岭南作为了结。
他对于李朝隐此人本不甚了解,经此一事却对其产生了深刻的印象,待其后打探得知其刚直清正非一ri,而是从中宗睿宗年间直到眼下都是如此,他不禁大生敬服。没想到此事尘埃落定至今不过短短十数ri,就在今天,另一道委任官员的敕书便出现在了他的案头。
大理寺卿李朝隐转任岐州刺史
岐州虽是京畿道中最重要的州之一,可终究还是外官须知李朝隐从明法科出身,乃是当今鼎鼎有名的法吏,当初还曾经官拜吏部侍郎,起起落落这已经不是第一遭了对比同样曾经几度起落的宋憬,杜士仪提笔书判的同时,心中却萦绕着一种不出的滋味。
就在这时候,自他官迁左拾遗以来就调拨在身边的令史肖钰突然快步进来,到他身边之后便躬下身来,低声道:杜拾遗,源相国召见。
尽管侍中源乾曜和黄门侍郎裴璀都是杜士仪的老熟人了,但除了他最初进门下省时见过几次,此后单独召见却少得很。当杜士仪满心疑惑地来到了源乾曜的直房时,这位侍中屏退了所有闲杂人等,也不拐弯抹角,径直沉声道:嗣滕王上书,言楚国公姜皎在外言,圣人有废后之意。我听你和姜四郎颇有些往来,可曾听过这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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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七章 下狱,上封
废后
杜士仪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震惊过后便立时摇头道:相国笑了,此等事何等重大,且不楚国公是否会给自己儿子听,就算了,姜度不过是看上放荡不羁,又不是真愚钝,又岂会轻易泄给外人知晓
事出突然,得到消息时,源乾曜满心不可置信,一时间竟是乱了方寸,冷不丁想到杜士仪和姜度仿佛交情不错,因而方才叫了其来询问。可被杜士仪这一,他想到自己和姜皎也算得上是早年就是老相识,他的侄孙源光乘更是和姜皎妹婿,要这种废后大事,姜皎就算要对人也不该是对儿子,怎也该最先泄露给他这个宰相知晓。
因而,他有些面sè难看地跌坐了下来,沉吟良久便叹气道:此事是嗣滕王早朝之后上奏的圣人,圣人得知之后怒不可遏,令中书省拟旨拿问楚国公总之如今不可轻举妄动,你也先勿要声张
这勿要声张四个字有多荒谬,本来还有些浑噩的杜士仪回到左拾遗直房时,突然只瞥见几个同僚窃窃私语,见他进来方才立时正襟危坐,他便醒悟到此等事根本就捂不住。
且不中书省和门下省本就在宫城之内,即便是外皇城的那些官署,发生了这样大的事,转瞬之间也会人尽皆知。尽管他和楚国公姜皎统共也就只见过几回,连话都不曾过几句,更不要交情,可和姜度相识相交却已经好几年了,他对那个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家伙还颇有几分感激。
山雨yu来风满楼
当这一ri午后,并不当值的杜士仪离开门下省出宫,回到自己在观德坊的私宅时,才刚一入门口,刘墨便快步迎了上来,面sè凝重地道:郎君,大约一刻钟之前,姜四郎命人来送过一封信。
杜士仪陡然之间站住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刘墨问道:派的人是谁除却送信,可还有其他话捎来
那人面生得很,从前并未见过,除了信也没有其他话。那人仿佛熟门熟路,直接有要事要见我,然后方才道明来历,把信留下了,没有逗留就立时告辞离。到这里,刘墨见左右除了赤毕并无他人,这才再次压低了声音道,郎君,据楚国公已经下狱了。现如今到处都在传言圣人废后之意,看那情形须臾就会传遍全城
即便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可这种流言的散布速度,倘若不是有心为之,杜士仪自然根本不相信。他点了点头后便示意刘墨跟自己到书斋来,进之后又吩咐赤毕亲自守在门外。等到接过那一封信,他掂着那应该只有薄薄一张纸的分量,心中不禁猜测姜度会在其中写些什么。
然而,等他拆开信封拿出那一张只写着寥寥数语的信笺,他就知道自己的那些猜测全都错了。尽管字迹微微有些潦草,仿佛是写信的人在写那些字时心绪已乱,可其中一字一句却并无只字涉及姜皎泄禁中语字句,恰恰相反,这竟是一纸转让文书姜度把自己此前所办马球赛从场地的地契,人员的所在,一直到暗中控制的博彩产业等等一应种种,全都转让给了崔俭玄
捏着这一纸重若千钧的信,杜士仪不禁长长吐出了一口气,等他回过神来又仔细看了看那一纸信封,这才发现里头还有一张小纸片。倾倒出来一看,他便发现上头龙飞凤舞写着两个字。
勿念
郎君
听到耳畔传来的这个声音,杜士仪便抬起头来。见刘墨果是满脸担心,他便苦笑道:没事,姜四郎并未求我什么,只是将之前他在马球赛上投注的那些心血,都转送给了十一郎。楚国公的事如今是捅了天,他这人看似胡闹实则jg明,不会乱求人的。
那就好。刘墨一时如释重负,下一刻感觉到自己这语气太过事不关己,他连忙解释道,别郎君和十一郎君,就是从前赵国公仍在,再加上崔府君已经官任尚书左丞,在此等事上也是爱莫能助,就算二位贵主亦是如此。事关宫闱之争,当年的上官相国便是前车之鉴。
上官仪。
这个名字能够令刘墨一介部曲都还历历难忘,更不要满朝文武了。就是因为代天子写了一份废后诏书,上官仪竟是满门尽墨,只剩下郑氏和上官婉儿母女二人
一直拖到几乎宵禁方才回到家中的源乾曜得知姜度前来找过自己,迟迟不见他归来,傍晚时分方才失望离时,年纪一大把的他忍不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而一旁的心腹家仆觑着他脸sè,又低声道:相国,姜四郎固然走了,可十四郎君却一直等着,连晚饭都不肯吃,一直枯坐在那儿。
他真是娶了姜家的女儿就这般没有分寸,不如改姓姜算了
源乾曜恨铁不成钢地低喝了一声,终究不能真的放任这个侄孙真的不吃不喝与自己斗气。等他来到书斋,见原本一直在发呆的源光乘一看到自己便一下子蹿了起来,三步并两步赶到了自己身前,他一个势屏退了身后从者,继而就恼火地喝道:大事当前,慌什么姜四郎年轻不懂事,你总该知道深浅。这时候圣人震怒废后流言四处传播,毁了他明君声誉,他做得越多,越容易被人捏住把柄捅到御前。你家媳妇出自姜氏不错,但此等事从来都不罪出嫁女,圣人又不是当初的天后
可叔祖源光乘平ri里受过姜皎不少照应,再加上源乾曜为相亦是姜皎举荐,他踌躇片刻便吞吞吐吐地道,此事太蹊跷了。且不内兄素来谨慎,就算是再粗疏的人,什么话该,什么话不该,总是心里有数废后这等事何其要紧,他怎可能在外张扬到人尽皆知,以至于嗣滕王上奏
所以我你竟是和姜四郎一般不懂事源乾曜的脸sè越发y沉,一口喝住了源光乘,他方才淡淡地道,这等事要的不是证据,要的只是圣人是否相信只要圣人真的认定自己只对楚国公提过此事,那么如今外头大肆传扬所谓废后,伤了圣人的圣明,那楚国公矢口否认还有什么用当此之际,你要是上蹿下跳,只会把自己一块陷进,你要提醒别人你娶的是姜氏女不成你给我立刻回家,把大门关严实了,这时候,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否则都陷进了,朝中会是谁的天下
不源光乘在仕途上头本就平平,就拿他只是源乾曜的孙辈来,也万不敢违逆这位家中官居最高的长辈。因而,他不得不站起身来行过礼后,耷拉着脑袋告辞离。他这一走,源乾曜方才敛了刚刚疾言厉sè的表情,背着来来回回在屋子里踱起了步子。
姜皎和他也是多年的交情,真的见死不救可要是救了,这就不是之前他对张嘉贞那小小的反击了,还要掺和到宫中嫡庶之争上,更何况,天子的心意莫测,就连姜皎这多年荣宠不衰的友人,此番都丝毫不留情面,更何况是他
这一夜之间,洛阳城中也不知道多少人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然而次ri早朝,张嘉贞一口咬定姜皎之罪在于妄谈休咎,却是如同火上浇油,把本就岌岌可危的姜皎进一步推向了无底深渊。
见一贯宠信姜皎的李隆基竟对此建言不置可否,一时之间,朝中上下哪里还不明白这风头转向,自有御史闻风而动,又参奏了姜皎好几桩罪名,甚至于姜皎之弟姜晦,以及其他与其亲厚的人,都遭到了各种攻击,这种非比寻常的意味弥漫开来,竟是让众多人为之自危。
等到第三ri早朝过后,回到门下省左拾遗直房的杜士仪,便在书案上那如山案牍之中,发现了一份简简单单的制书。
秘书监姜皎,往属艰难,颇效诚信,功则可录,宠是以加。既忘盈满之戒,又亏静慎之道,假休咎,妄谈宫掖,据其作孽,合处极刑。念兹旧勋,免此殊死,宜决一顿,配流钦州。
姜皎以昔ri和天子之情,夫人往来宫中,自己亦时时陪伴圣驾,但凡饮宴无不陪侍,当初宋憬便谏过天子不应一味加以宠顾,但李隆基以纳谏的姿态,却也只冷落了姜皎一年半载,便重新加以启用,如今姜皎之弟姜晦,尽管不在握铨选之权的吏部侍郎任上,可依旧还任着太常卿,这全都是天子的一念之私。这些功过是非,杜士仪身为外人,固然只能暗自腹诽几句,可最后的措置却让他眉头为之一挑。
宜决一顿这的是要当廷杖责,然后配流要杀就杀,要流则流,这又不是那等坐赃之类的罪行,本就有杖刑,用得着如此折辱大臣更何况,他本就不信姜皎会做出这种愚蠢无知的泄露御言之事
他固然不会轻易冒险陈词为姜皎开脱,可杖刑却不一样而且,姜皎之事终究会动摇源乾曜,让这个老好人越发忍气吞声,届时若此消彼长,他这个左拾遗此前就得罪过王守一和王皇后,焉知届时就能与姜皎之案安然无涉
是要立时做出反应,还是等回之后与人商量不,事出突然,他必须得冒点风险
想到姜度托付给崔俭玄的东西,想到这两ri萦绕在自己心中的那些念头,他考量许久,成败得失等等都算计清楚了,这才随拿起旁边一张纸,略一沉吟便笔走龙蛇地写道:姜皎官登三品,有功于国,既则有罪,当死则死,应流则流,奈何轻加笞辱,以仆隶待大臣,致伤圣人之明生杀之柄,人主得专,轻重之条,臣下当守。伏惟陛下,依律严处,以正视听。
随写下这几句之后,他便拿起旁边并不经常用的上封之袋,将这一份经过中书发下的制书重新装了,连同自己的书判随放在一边。
当傍晚时分,中书交由门下的文书汇总了送到黄门侍郎裴璀中时,他随意一看那泾渭分明的两摞,自然挑拣了上封的那少少几份。可才翻到第三份,他便不由得脸sè剧变,继而便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这杜十九郎好胆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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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八章 余怒
门下省黄门侍郎裴璀咂舌归咂舌,然而,官做到他这个层面,知道的考虑的会更多。他和张说素来交好,可现如今张说官拜同中书门下三品,本应入政事堂为相,可结果屁股都没坐热便转任朔方节度使,其中既有张嘉贞的排挤,可也有张说自己想要借功绩回朝压下张嘉贞一头的念想。
既然如此,他知道这姜皎的处置本就是中书令张嘉贞定下上奏的天子,他送呈源乾曜的时候,便不动声sè地把杜士仪那封还制令的奏疏放在了最上头。
这是这个杜十九,他胆大包天了
源乾曜的反应却比裴璀更加剧烈,他捏着那寥寥数字的奏疏,竟是径直站起身来,连声说道,他知不知道自己这是在于什么圣人正在气头上,因而张嘉贞借机定下姜皎杖刑流配,圣人方才会一口允准,他这封还不但是打了张嘉贞一巴掌,同样是冒犯了圣人之威给我把他叫来
还不等源乾曜提高声音,裴璀便轻声打断道:源相国,可否听我一言
源乾曜和裴璀搭档的ri子还不算长,说不上一条心,但裴璀既然不是张嘉贞一党,他对其也算颇为倚重。此时此刻,他微微一踌躇,便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说道:既如此,裴侍郎请说,老朽洗耳恭听。
今次楚国公之事,本就扑朔迷离,然则事已至此,圣人既是觉得楚国公罪莫大焉,我等身为人臣,却也徒呼奈何。见源乾曜不动声sè地点了点头,裴璀便继续说道,然则尽管先前陛下也有杖杀官员,抑或杖刑流配的例子,可终究和楚国公此次不同。若以妄谈休咎的罪名,是死罪,即便陛下念旧情加以从轻,何需再加笞辱必是张嘉贞趁着陛下正在气头上,yu以此阿谀圣意,另外以悦他人。而相国虽同列政事堂,却因为昔ri和楚国公之情,不好谏劝。
源乾曜只觉得自己想说的话全都被裴璀说完了,一时只觉得心中无比熨帖,竟是连连点头道:正如裴侍郎所说,我如今两头为难,心灰意冷,几乎想要就此告老照裴侍郎这么说,杜十九郎这份奏疏,岂非投石问路
能够让陛下洞察清楚,自然是最好。如若不能,杜十九郎毕竟是因一腔忠直方才封还这诰旨,如若陛下怪罪,也不至于有太重的处分。
可他毕竟和姜四郎曾有些来往源乾曜想到这一节,心中不禁又有些踯躅。
那点因缘本就光明正大,人尽皆知,无可不对人言。裴璀笑着接过源乾曜手中那份奏疏,郑重其事地将其放在封还那一摞的最上面,这才双手支撑着书案,看着源乾曜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相国,张嘉贞行事咄咄逼人,从不给人留余地,相国难道就能眼睁睁看着他趁此机会步步紧逼只需相国默许送上杜十九郎这一封奏折即可,再者,说不得到时候还会有忠直的大臣因他之故,看不过去建言
听到这里,源乾曜再无犹豫,当即拍案而起:好,你此言有理,就这么办
源乾曜两度为相,尽管都是更多地处于辅佐的角sè,并不强势,可出入宫中多了,内侍们自然不敢慢待这个宰相,高力士亦然。当他得到了源乾曜辗转捎进来的消息时,饶是他自己也一直在琢磨此次的变故,可闻听之后也不禁好一阵哑然。
朝夕侍天子的他早就看出了宫中后妃相争的苗头,可却始终不偏不倚避免搅和进去,这一次本也是同理。可反反复复看了几遍杜士仪的奏折,他最终还是做出了决定,竟和此前源乾曜送过来的一样,把杜士仪那一本封还的制书放在了最上头。
身为天子,李隆基对于国事也不是事事都管,大多数事情只是中书拟旨,门下验看,他只听一个概略xg的呈报,只有军国大事以及涉及朝廷大臣,抑或是民间官场反响太大的事件,他方才会亲自过问。只不过,被封还的制令,他是一定要过目的。
当高力士授意小宦官把那几本加了封还书判的制书送到御前时,低着头的他便始终拿眼睛斜睨天子的反应。果不其然,一瞬间,就只见李隆基的表情从原本的y一下子变成了疾风骤雨,手中的东西被重重砸落在地。
此等大事,岂容他小小一个左拾遗妄言
自己心底深处思量许久,却始终不敢对外说的废后,陡然之间被宣扬得官场民间无所不知,要说李隆基的怒火简直是可以把这洛阳宫都给烧了。什么都要学太宗的他岂会不知道,这废后对于君王来说乃是最大的污点,需得谨慎再谨慎,否则便会如祖父高宗一般,甚至被人说是女人的提线木偶
正因为如此,他方才完全把和姜皎的旧ri情分抛在脑后,方才连审都不想审,直接令张嘉贞定刑
可现如今,竟然有人跳出来,和自己讲什么大道理
正在气头上的他见高力士上前去亲自弯腰捡拾那散落的纸片,正要喝问之际,外间却传来了一个声音:陛下,王大将军奉旨来见。
姜皎和王毛仲一文一武,素来深得李隆基信赖,如今姜皎见罪,李隆基心烦意乱,第一个想到的人便是王毛仲。此刻得知人已经来了,李隆基便稍稍收敛了几分怒sè,站起身来冷冷说道:让他在外头候着,陪朕去陶光园走走。
说完这话,他又对高力士吩咐道:力士,你收拾好了放在那儿,等朕回来再说。
高力士趋前答应了,等到眼看几个内侍宫人簇拥着天子出了大殿,他几乎立时三刻拧起了眉头。王毛仲和杜士仪要说是不共戴天之仇也不过分,天子心绪不佳,必然会把刚刚的事情吐露出去,到时候王毛仲煽风点火是必然的万一李隆基就此迁怒于杜士仪,那岂不火上浇油他一来二去卖给杜思温好几次人情,也就相当于送了杜士仪不少人情,不说他和王毛仲一直不对付,眼下这节骨眼上他就不妨帮上一把
因而,把东西收拾好之后,他匆匆回到内侍省,当即叫来了两个自己信任的宦官,悄悄把话吩咐了下去。须臾,两人一个前往门下省,一个便出了宫。而遣出这两个人后,他沉吟了好一会儿,最终便又叫来一人低低嘱咐了一通。
午时前后,当中书门下两省官员例行用饭之时,中书令张嘉贞方才得知了杜士仪上封了流姜皎岭外的制书。尽管是阅历丰富的宰相,但他的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第二反应便是杜士仪疯了,再细细一思量,想到如此上封竟然能够让门下省侍中源乾曜和黄门侍郎裴璀双双认可通过,他顿时脸sèy得能滴出水来。
他确实是得了王守一请托,兼且认为天子断然不能重蹈当年高宗覆辙,若不是顾忌天子对姜皎的情分,他恨不得杀鸡儆猴直接定处死。如今只是流刑之外附加杖刑,便是他觉得非如此不足以震慑。不但如此,他更打算借此打击姜皎党羽的机会,把源乾曜的左膀右臂也拆几个下来,其中杜士仪便是首要得拿掉的,那也是王守一的请托
这个ru臭未于的小儿
被他召来的两个中书舍人听到这骂声,苗延嗣和吕太一彼此对视了一眼,等得知事情原委无不为之悚然。苗延嗣这些时ri敏锐地察觉到张嘉贞对自己的公私不分仿佛有些不满,此刻就索xg默然不做声,吕太一见躲不过,就沉声说道:相国所定之刑,上体天心,下合众意,并非竖子区区数言能够撼动得了的。陛下英明,自会明辨是非,届时杜士仪自有应得之罪。
不错,相国为中书省之首,堂堂正正的宰相,无需计较区区左拾遗的呓语。
见一贯对杜士仪瞧不惯的苗延嗣也这么说,张嘉贞眉头紧皱,可终究咽不下去那口恶气,当即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已经定了姜皎一个妄谈休咎,如今便再奏杜士仪一个妄议国事有了这台阶,圣人断然不会容得这小儿还在眼前晃悠
中书省既然知情,门下省自然更不会消息闭塞。这一ri下午和晚上又恰好轮到杜士仪留值,因而,他自然能够发现,几个同僚窃窃私语过后,看向自己的目光全都变得异常古怪微妙。心知肚明这是为了什么,他便仿佛没看见似的埋头继续自己做自己的事。直到案头积攒的公务全都清了,他便从自己旁边的书箱中,找出了司马承祯在宫中校注之后送给自己的道德经抄本。一卷在手,他在心中默诵,须臾便是物我两忘。
当奉旨而来的高力士踏进直房之际,见人临书案而坐,专心致志地看着书,竟仿佛没看见自己,心中不禁暗喝了一声好想到该送消之处,他都已经把消息送出去了,可毕竟如今这旨意来得太快,单单是他着实无法拦阻,他便重重咳嗽了一声,等杜士仪抬起头时,他方才沉声唤道:杜拾遗。
杜士仪立时抬起了头,见高力士的表情琢磨不透,他便放下手中书卷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未知高将军有何见教
因你封还了流姜皎于岭外的制书,张相国奏你妄议国事。高力士心里对张嘉贞的急躁很不以为然,因而毫不客气地揭破了这一点,这才面带惋惜地说道,陛下意难解,令罢你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
原来如此。杜士仪之前在制书之后写下封还理由的时候,就已经预计到了其中几种结果,这只是不算太糟的一种,因而他点了点头之后便立时反问道,可要即刻出京
这却不曾说。此事本不用高力士出马,他亲自过来走这一趟,自然便轻声说道,我已提早知会源相国和裴侍郎,二位贵主和惠妃之处也已经命人捎了个讯息,杜拾遗回去之后徐徐收拾,多耽搁几ri启程也无所谓。总而言之,不用太快上路。
杜士仪没想到高力士竟然还卖了这么一个好,微微一愣便连忙施礼谢道:多谢高将军费心。待我把文书整理之后列单留存,立时便出门下省。
第三百二十九章 大难来时不离弃
天水姜氏历经千余年经久不衰,至唐亦为名门望族。姜皎祖父国公姜行本陪葬昭陵,本非长房嫡脉的姜皎最初不过尚衣奉御,却因为和尚在藩邸的李隆基一见如故,因而李隆基即位之后便一再加官,又因除窦怀贞有功,于是更加宠遇。
一次又一次的际遇,让姜家门庭显赫,阿谀奉承者趋之若鹜。尤其是姜皎之弟姜晦从御史中丞转吏部侍郎掌握铨选大权之后,姜宅门槛都几乎被人踏破了。这些年虽则稍逊,可姜晦这宗正卿毕竟仍属高官。
然而,短短两三天之内,曾经门庭若市的姜家却变成了别人避如蛇蝎的地方。为了能够找到替姜皎说情的人,姜度这个当儿子的固然四处奔走,姜晦作为弟弟,更知道什么是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焉,几乎把所有想得到的人都拜访遍了。余者如李林甫这样的晚辈子侄,刘承祖这样素来相善的官员,自也设法四方求助。
可是,那些曾经笑脸相迎的人如今多半都紧紧关上了门,少数肯开门迎客的也都愁眉苦脸表示无可设法,寥寥几个答应帮忙的,却都提出应该去说动如今官居侍中贵为宰相的源乾曜。
源乾曜那个老狐狸,亏得阿兄从前不遗余力地举荐他
姜晦咬牙切齿地突出了这么一句话,外头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从者竟是不顾规矩直奔了进来,径直跪坐在姜晦和姜度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宫中透出消息了,说是定了郎主定了郎主杖刑流配岭南。
此话一出,姜晦就感觉到浑身力气仿佛一下子抽于了一般,竟是瘫坐在地一句话都说不出口。还是姜度猛然间提起jg神,上前一把捞起那从者的领子,声sè俱厉地质问道:就没有一个人替阿爷说一句公道话
没那从者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见姜度的眸子仿佛要择人而噬,他想起自己听到的那个传闻,慌忙又开口叫道,听说门下省左拾遗杜士仪以依律不合,封还了中书省拟定的制书
姜度登时愣住了,他怔怔松开了手,沉默了好一阵子方才嘿然笑道:好,好阿爷平ri里举荐这个举荐那个,也算结好无数,结果到头来,他看人还不如我我与杜十九不过是因为一场事故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没帮过他多少忙,他却还知道直言,可那些个朝中大臣,平ri里无数好话,关键时刻一个个都躲了没影,什么清正刚直,关键时刻就没有一个靠得住的
尽管最初万念俱灰,可听到这些话,姜晦也不禁打起了jg神问道:那如今结果如何
尚不清楚,我这就再去打探
等到那从者慌忙转身奔了出去,姜晦方才疲惫地对姜度说道:四郎,九郎还小,我家里那几个更是不成器。杜十九郎即便仗义执言,可他官卑职小,恐怕反而激起圣怒,不能指望太多。我这官职是因为阿兄而来,这次必然保不住,可平ri里那些阿谀阿兄,如今却都想撇清的家伙,我也饶不过他们你不要再去奔走了,事到如今,圣心如何已经很清楚,不要再作无谓的牺牲究其根本,阿兄阿嫂都不该涉宫闱事那么深
姜度虽深有同感,可此时再说这些也没用了,他只能看着叔父对他颔首之后站起身出了屋子。即便知道姜晦历御史中丞和吏部侍郎固然有父亲相助之故,却也有相应手段,那些往ri承情太多却不肯相应的,除却源乾曜这样的地位动摇不得,其他人叔父必然会让他们各有报应,可姜度却只觉得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巨石。枯坐屋内许久,想到母亲杨氏禁不起那样的打击病倒在床,他忍不住长叹一声把头埋入了双手之间。
富贵闲人阿爷要是肯当一个富贵闲人就好了那样的话,家中子弟固然不得位居重臣,可等到如今不过牙牙学语的小弟姜庆初长大了,亦或是再等到下一辈,未必没有跻身朝堂跃居前列的机会
郎君,郎君浑浑噩噩的姜度在一阵摇晃中惊醒过来,见身侧是自己的心腹从者,他不禁恼火地喝道,又是什么事莫非张嘉贞一ri都等不起,立时便要对阿爷动手
不是郎君,听说杜郎君因为回护郎主,被张相国奏以妄议国事,罢左拾遗,出为衡州司户参军。
什么
姜度一骨碌爬起身来,待要往外走时,他陡然之间想起自己再也不是声势龟赫的楚国公之子,别人再不会看他脸sè为他奔走,如今之际更是什么忙都帮不上,他不禁颓然站住了。把马球赛的种种托付给崔俭玄,是因为他知道崔俭玄是讲义气的人,倘若他也因为父亲而受牵连,崔俭玄决计会照顾他的家人,而且杜士仪也会因此记得旧ri情分。谁曾想到,杜士仪比他想象中做的更多,而且还受了牵连
郎君
把杜十九郎封还制书时的书判设法抄出来,不论花多少钱然后姜度把心一横,一字一句地说道,将这些宣扬出去
当杜士仪在门下省向留守的另一员左拾遗内供奉交割清楚了手头的事务,从洛阳宫中出来,再一次经由星津桥天津桥黄道桥这天津三桥,踏上了定鼎门大街的时候,他心里别有一番不同的滋味。一路回到了观德坊私宅,他在门口下马时便察觉到几个上前迎接的部曲脸sè不对,不等他问什么,陡然之间就听到耳畔传来了一个低低的唤声。
阿兄
抬起头看见是杜十三娘,又发现她的双眼红肿,好似大哭过一场,杜士仪陡然神情一紧。可是,当杜十三娘快步上来说出了第一句话,他方才知道是自己想岔了,但继而便生出了深深的内疚。
阿兄,平安回来就好杜十三娘想到玉真公主命人传信来时自己的震惊和惊惶,此刻忍不住使劲吸了吸鼻子,这才竭力用最平静的声音说道,我不在乎阿兄是官运亨通青云直上,还是因直言被贬,总而言之,阿兄去哪儿,我就跟去哪儿
傻丫头杜士仪涩涩地吐出这三个字,却是伸出手来在妹妹的肩头重重压了压,这才强笑道,都要嫁人的人了,还说这些傻话
阿兄,我是认真的
不等杜十三娘说完,杜士仪便伸出一根手指在她的唇前轻轻一点,旋即淡淡地说道:别在外头嚷嚷这些了,让人听见,还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
他一边说一边环视左右,却是含笑说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过一时小挫而已,你们也无需挂心。公道在人心,我不过做了我该做的事。
此行洛阳跟随的部曲,多数是崔家送给杜士仪的人,跟着他出生入死,经历颇多,虽得知了主人被贬官,但都不曾萌生异心。此刻见杜十三娘都如此说,刘墨便第一个说道:郎君忠直重情,人尽皆知。今ri即便因言获罪,可就如郎君所言,公道正义在人心,士林之中自会褒扬郎君直言义举
其他人齐声附和,杜士仪欣然点头,拉着杜十三娘便进去了。直到他们在视线中消失,刘墨方才大步走到一直没吭声的赤毕面前,不解地问道:赤毕大兄,你怎的什么都不说
郎君是聪明人,不至于一味忠直,却拿鸡蛋碰石头。赤毕用极低的声音说出了这句话,见刘墨悚然动容,他方才轻声叹道,我听说,张嘉贞张相国想要借此机会把姜皎党羽一网打尽,也想借机清算除掉几个源相国的左膀右臂。郎君作为他素来不想看到的人,又和姜四郎颇有交情,本就在清除之列。所以,郎君这是不进则退,不但是为姜皎陈情,亦是自保大计
赤毕对刘墨所说的话,杜士仪也用类似的意思对杜十三娘解释了一遍。这几年苦学经史的杜十三娘自然能够领悟此中道理,即便如此,那种危机和凶险却也让她不得不咬紧了牙关。良久,她还是嗫嚅说道:阿兄,还是我陪着你一块去衡州
圣人在气头上,我却还如此直言,自不是为了自求贬官岭南恶处,这才封还制书的。杜士仪没好气地再次敲了敲杜十三娘的脑袋,这才摇了摇头,前大理寺卿李朝隐遇到中宗皇帝那样的昏君,又是武三思当政,本因忤旨贬岭南恶处,可宰相却不得不因为他忠直清正而上书求情,最终迁闻喜令,你阿兄虽则远不如李朝隐,可自信那封还制书行得正做得直,不至于无人说话
可真要无人说话呢
见杜十三娘不依不饶,杜士仪忍不住打趣道:ri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阿兄
兄长都这个份上了,还有兴趣开玩笑,杜十三娘登时为之气结,可原本愁肠百结的心情却疏解了许多。她一再追问了杜士仪可有把握,听他轻声剖析利害,她越听越觉得阿兄并非冲动行事,悬着的心终于稍稍放下。可是,当听得杜士仪让她尽快预备行装,三两ri内就会做出离开洛阳前往上任的态度,她不禁又觉得揪心了起来。
万一假戏真做怎么办
她正如此想,突然只听得外头传来了一个气急败坏的声音:杜十九,杜十九你怎么回事我就考了个河南府试,怎会一下子这样乱七八糟的
眼看崔俭玄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满脸气咻咻的表情,杜士仪忍不住轻轻拍了拍额头。才刚费尽唇舌对妹妹解释了一遍,如今可好,还要再解释一遍,那时候崔十一这颗爆炭必然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