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医院
12月的阳光从窗外软软地照进来,在静谧病房的白色地板上画出一块明亮的光斑。无数细小的金色灰尘颗粒在阳光中上下翻飞、落到角落里一盆虎皮兰的叶子上,复又被气流托起,往床头飞去。
但一离开那片光线,就失去了踪影。
而李真看着这一切,觉得右臂发麻酸胀……却不敢动。
因为可松的脸蛋儿就枕在他的胳膊上。天鹅似细长的颈子雪白娇嫩,在温暖的室内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就好像诱人的奶油。女孩的身下是一张椅子,维持着趴在病床边缘的姿势,不知已经睡了多久。
于是他抬眼向门外看去——目光越过一张摆满了水果与花篮的桌子、一整块挂在墙壁上的超薄电视、一连串液晶服务屏,最后落到了房门小小的玻璃窗上。
窗后似乎有人影晃动,间或传来极低、却略显焦虑的交谈声。即便以他超乎常人的听力,也没能弄清外面的人在说什么。
但还是可以大致推断出来的——结合前两天的情况。
无非是有些人想要进来向他询问、求证些什么,而护理人员却以他的健康为由,立场坚定地阻止了他们。
但实际上,他对那些人的印象倒并不坏。
他也从未想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进入特务府的视线。
与他从前担心的不同……特务府的那些人,竟然不是像特工电影里面看起来那样,阴森冷酷、脸色麻木、淡漠无情、好像随时都准备从兜里掏出一支黑色钢笔对着你按一下。
相反的,与他接洽的那个年轻人——当然看起来比自己要大上不少——反而显得彬彬有礼、温和从容。脸上的笑容诚恳得体,就好像……
怎么说呢?
就是大家所形容的,那种“士人似的笑容”。真难想象,这样的表情会出现在一个以打打杀杀为职业的执行官身上啊。
当然最重要的是,那人是他前两天晚上恢复意识之后见到的第一位。没记错的话……就是他扶了自己一把吧。无论怎么说,印象还好。
但眼下他刚刚醒来,只觉身上倦怠,可松又在睡着,他实在不想破坏室内的气氛。于是收回了目光,安安静静地躺着,好让人以为自己还没醒来。
所幸对方没有坚持太久,也就离开了。
于是屋子里重归平静。
空调的温度开得正好,房间里也没有通常医院里的消毒水味道,反倒是有些青草香气。他早知道这里不会是普通病房……甚至也不会是普通的医院。否则也不会就那样答应他的要求,让可松一直陪着他。
少年的心里其实是有些小小的心思——他担心的是,张朝阳的事情会不会牵连到可松。他当然不愿意这个女孩子在惊魂未定的时候便再次接受讯问盘查,于是一恢复意识,就强烈要求见到张可松。
这样做当然是有底气的。单凭自己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又见到他们对自己似乎无比重视……想来也不会拒绝的吧。于是还真就遂了他的心愿——可松在这里陪着他待了三天,即便对她进行了两次简短的询问,都没离开这病房。
说是让她陪着自己,实际上大多数的时间倒是自己在安慰她。这平日里坚强懂事的女孩似乎终于没法承受这次打击……前两天的时间里,倒是有大半的时间在哭。到了第三天,也就是今天,似乎终于哭累了,竟趴在床边睡着了。
李真犹豫着,想要不要把她抱去一边的另一张床上。
自己的身体其实并无大碍——医生说只是……营养不良而已。
这结论有些可笑,然而他深信不疑。最后一刻爆发出那样强大到不可思议的力量,自己的身体没被掏空已经是奇迹了。
只是……怎么会?
他在那一瞬间又感受到了那种召唤、那种不可思议的共鸣——前些日子从山洞里的那尊骸骨上感受到过,然而……
那位特务府的执行官,名为应决然的青年曾以一种“私交甚好”的态度向他透露了当夜的事情,也从侧面提及了“亚当”失踪的消息。
难道说,那天晚上那东西也在场么?
一想到那尊狰狞可怕的骸骨,李真就忍不住皱起眉头。第一次像是要把自己吸干,然而后来也赋予了自己那样的力量,算得上是救了自己。而这一次……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似乎它也都是扮演了一个“盟友”的角色——
异能这东西已经够不可思议的了,现在又多了那样一具骷髅——这简直要变成了神话传说了。
但他终于没把自己的这个推断告诉应决然。
异能这个事情么,眼下看来真如北川和可松所说的那样,在那些人的眼里没什么大不了。但牵扯到那玩意儿……不是说这一次的混乱局面就是为了争夺它么?要是坦言自己与那东西的关系不清不楚——
自己说得明白还好。要是说不明白……
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不去想那种状况的后果了。
天哪……他在心里叹道,我从前只是一个普通高中生啦!
不知是不是可松听到了他心里的呼喊声,一下子醒过来了——
就好像被人猛地推了一下,女孩子忽然抬起头,惊慌地向四处看了看,嘴里发出一声无意识地低呼:“别……”
李真连忙用那只发麻的胳膊撑起身子——却没撑住,只把左手搭在了可松的肩头:“怎么了?做噩梦了?”
可松怔了怔,呆呆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强笑道:“啊……没事了。”
然后揉揉脸上硌出来的一道红印:“你感觉怎么样了?头还晕不晕?”
李真小心翼翼地查看着她的脸色,不想表现得太愉悦,也不想让过于低沉的情绪感染她,最终微微笑着,捏起她热热软软的手:“已经没事了,好得很。”
“嗯。”女孩浓密的睫毛低垂下来,咬了咬嘴唇,“我去给你打饭。”
李真只得也“嗯”了一声。
可松变了。然而遭遇这样的变故……谁会不变呢?
他看着可松向房门走过去的背影,觉得是那样纤细脆弱。仿佛这个世界再轻轻一握,她的腰肢就要断掉了,然后整个人也要碎掉了。
第二章 团聚
但在就在她的手即将碰到门把手的时候,门外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是男士皮鞋和女士高跟鞋的混响,交织在一处,简直称得上是在小跑了。还伴随着护士的声音:“哎……哎……你们……”
然后是另一个男子的声音:“我是……”
于是护士也就不再阻拦了。
可松愣了愣,停住了,微微退后一步,看向李真。但在下一刻,门就被推开了。一男一女两个人出现在门口,目光越过张可松,直直地向着病床上看去。
三个人目光相对,正打算起身下地的李真像是中了定身咒。弯着腰、手指还勾着地上的一双淡蓝色塑料拖鞋,瞪圆了眼——说不出半句话来。
三个人彼此注视着。然而门口的两人脸上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异样——那是一种无比激动、却又难以置信、小心翼翼唯恐美梦成空的表情。
但李真当然认得他们,张可松也当然认得他们。所以就在两人问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女孩紧抿着嘴,眼睛里浮上一层雾气,点了点头。
于是门口那个壮实的男人,一下子红了眼圈,径直越过张可松,一言不发地大步向李真走过去、在地板上发出“咣咣”的声响,然后一把将他揽在怀里。
两只强壮的胳膊仿若铁箍,箍得李真有些喘不过气来。
等到那女人流着眼泪,也走过来,将丈夫与儿子一同抱起的时候……
他觉得自己像是就要窒息了。
一口气停在嗓子眼儿,上上下下、翻翻滚滚、哽咽了好久好久,才终于艰难地吐了出来,发出嘶哑的两声:爸……妈……”
门口的张可松赶紧捂住了嘴,努力转过头,强迫自己走出去、关上门。然后她背靠着冰冷冷的墙壁,慢慢滑下去,听着屋里的一片哭声,将自己的脸深深埋在双臂之间,也无声地哭起来。
房间里的哭声,伴随着含混的说话声,大约持续了五分钟。然后可松听到了脚步声。
她赶忙站起来,慌乱地用手抹了抹脸,房门就被打开了。宋晨肖走出来,抓住她的手,从满是泪痕的脸上挤出笑容:“在这站着干什么,进来,进来……”
可松愣愣地任由她牵着自己走进去,随后也被宋晨肖揽进怀里。她轻拍着可松的后背,另一只手擦着她的脸:“没事、没事。以后你有难处就跟阿姨说,跟李真说,跟你叔叔说,还有我们呢……”
李真低低地说了一声:“妈……”
于是李开文连忙道:“你爸也不一定就……”
但张可松已经把头埋在了宋晨肖的肩头,只哭着说:“嗯……嗯……嗯……”
这一家三口人,或者说,一家四口人,就在这间位于特务府北方基地、北研究院的病房里说了一整个下午的话。
即便李真与可松都不过十八岁而已……但李开文与宋晨肖似乎在某种程度上已经确认了两个人的关系。这让李真与可松都觉得相当不可思议——
从前上学的时候,他们可不会像现在这样“开明”。
当然,无论他们两个人经历过什么,终究是十八岁的“孩子”而已。也是直到后来,自己为人父母,才真切地体会到自己的父母当时的感受——
以为早就死去的儿子失而复得,又一直被这个女孩儿照顾着……那种唯恐两人再受半点委屈、不愿看到这眼下已经孤苦无依的小姑娘再有被排斥感的心理,才令这对夫妻在短短的时间里做出了那样的决定、说出了那样的话。
但无论如何,对于李真来说,这都算是个相对完美的结局。
也是在这个下午,他弄清楚了一切,终于放下了那块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大石。
起因还在那家医院。当时李真的那位主治医生发现了他病情的异常之处,将他的一部分组织样本保存了下来。又借着为李开文与宋晨肖验血的机会,同样从他们的身上得到了一些东西。
他的确只是因为好奇心,才做出了这样的事。但在之后与友人闲聊的时候,他便将这件事当做一桩有趣的“秘闻”,分享给了别人。在当今的信息时代,一个消息传播的速度与途径总是令人无法想象的。大约一个月之后,特务府的北研究院知晓了此事。
而这恰好又属于北院权限之内的“突发事件”。
要知道,想要在茫茫人海当中发现能力者,可不能等着他们自己觉醒,然后再通过极偶然的机会得知能力者世界的存在、并且主动找到特务府。
其实大多数的时候都是特务府主动找到他们的。而来自各级医院的消息,就是特务府的主要信息渠道之一。因为能力者们在觉醒的时候,多半伴随着各类病痛,因此医院就成为了他们觉醒之后的第一站。
帝国的各级医院都是联网了的,所以庞杂的病患信息当中有价值的那一部分,便会流入某个特殊部门,然后被汇总、整理,最终转化为更少量的报告,出现在某位北院研究员的显示器上。
而这样的甄别方法总是因为操作者的主观认知而有着极大的差异性,李真的病情又并非属于极端的“惊世骇俗”——毕竟无法同那种“某某头痛发作时,整个房间里的器皿统统被震碎”的异常情况相比。于是他的信息在起初被过滤掉了。
直到北院的工作人员拿到了李开文的血样,才发现,这对父子俩似乎都有些不同寻常。
因为李开文的血液样本,在接触到能力者本身的时候会发生明显的异变——对方的血统等级越高,这异变也就越强烈。而这样类似鸡肋的属性,在发现骸骨“亚当”的时候派上了用场。也是因为这种属性,使得研究员们投入了更多的经历去对李真的组织样本进行研究。
然而结果却不尽人意——那些癌变的细胞竟表现得规规矩矩,就像是一个真正的癌症患者的病理切片。
于是在对李真的坟墓进行了一次抽样检验之后,众人只认为,这种变异并未稳定地遗传到李真的身上。反倒正可能是因为李开文的那种血统,李真才患上了那样可怕的病症,并且早早死去了。
最终李真的资料被归类存档,并且束之高阁。而李开文也因为本身具有C级血统、并且参与了一系列试验的缘故,被勉强地编入了北院的序列,成为了能力者世界当中的一员。
人生际遇,竟如此不可思议,又如此变幻莫测。
第三章 杀人
到黄昏日落的时候,终于不可避免地谈到了那个问题——杀人。
杀人。这件事自人类出现在地球上之日起,一直到文明高度发达的今天,始终是人类文明史当中一缕抹不掉的阴影。
算起来,复活之后,死在李真手上的人……已经有七个了。七条人命……是这些天,当他从那晚近乎癫狂的状态当中逐渐摆脱出来,在心里想得最多的一个词语。
即便是一个职业军人,哪怕是上了战场的职业军人,穷其一生,也背不上七条人命吧?然而自从进入了这个世界……他竟觉得自己有些身不由己了。
不去找麻烦,麻烦却会找上门。他一直没有弄清楚,究竟,从前那种平安度过了十七年的生活是真实的,还是这种饱含着枪火与鲜血味道的生活才是真实的。
以前他读过一本小说,那里面说,很少有人会在杀人之后觉得兴奋、快意。若有,那也是白痴或者精神病——大意似乎如此,他已经记不大清楚了。当时读到这段话只觉得很有道理,却未想到如今自己竟然真的经历了这种状况。
然而令他最恐惧的,并非杀人这件事情本身,而是……
为什么我没有那样强烈的感觉?
即便是警察和士兵,在执行任务的时候第一次夺走一个活生生的人的性命、哪怕那人十恶不赦,之后也是会接受心理辅导的吧?就是说他们其实对于那种行为有些无法接受?
但对于李真来说,他还清楚地记得,在他第一次接触能力者世界的那个夜晚,将“电鳗”活活摔死之后,靠坐在荒山的一颗树下,心中竟没有过多的不适感。
相反的,似乎还有那么一点、不明显的……快意。
并非是因为杀掉了一个坏人而快意,更是某种微妙的、极微小的宣泄感。
因而每次想到这里,他就觉得心中一凉,觉得自己……似乎变成了另外的某种东西。
不那么像是一个人了。
即便就在此时,当他试着尽量平缓地,对自己的父母说出自己过往的经历时,其实心中感觉最强烈的也并非那种负罪感。而是……类似小的时候,偷偷跑出去玩,回到家里被妈妈发现、害怕被责骂的感觉。
很多事情,一个人做了,并未觉得不妥。但如果再想到父母亲人知晓这件事情之后的反应的话……心里就会变得怪怪的。就好像很多花丛浪子在独身的时候可以毫无顾忌地搭讪调情,然而若是身边坐着自己的父母……
总会觉得束手束脚、甚至羞于启齿吧?
眼下李真便是那种心情。
明明昨夜,击杀那些杀手的时候,心中满是担忧与愤怒,责怪他们怎么敢——怎么敢试图再次拆散自己与可松短暂的重逢。
然而现在说出来……却只觉得声闷气短,觉得爸妈也许会对自己很失望、抑或觉得自己变成了那种暴虐成性的屠夫、把人命视作无物。
因而他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后干脆没法儿再继续,而是坐在床边,低下了头。
橘红色的夕阳照进来,把他的影子长长拉在地上。爸妈和可松好久都没说话。
于是李真鼓足了勇气,又略显不安地微微抬头,看了母亲一眼。却发现她的眼睛里又噙满了泪水,伸出手来将自己轻轻揽在怀中,低声道:“别害怕,过两天让你爸爸找领导,去给你安排个心理医生……是不是都得这样的?”
后一句,她是问李开文的。
李开文重重地叹口气,在李真的背上拍了拍:“没事儿啊——那些都不是好人。你这就像上战场一样,那些都是敌人——”他“啊”的声音咬得很重,像是要藉此安下李真的心。
于是李真把下巴搁在母亲的肩膀上,目光透过玻璃窗,看到了空旷原野之上的那一枚落日——太阳的血染红了晚霞,然后慢慢往群山之后坠去。
他也就真的安下了心。
只是,他想的是——啊……他们果然没有怪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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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务府北方基地的保密条令是相当严厉的。校官以下的军衔在进入特务府的北方基地的编制以后,都会接到“禁足令”——在两年的时间里,除非执行任务,否则没有批准,不得外出。
而如今李开文还没有捱过这两年的“刑期”。只是因为李真的事情着实惊动了不少人,情况又的确特殊,北院才给他和宋晨肖批了10个小时的假期。
其实宋晨肖倒是没有异能,只是因为与李开文属于夫妻关系,因而一并迁进了北院的家属区,过上了类似“监禁”的生活。当然,这只是人们私下里的玩笑话。实际上北方基地的生活区,面积是相当广阔的,生活在这里,其实与从前朝九晚五的上班生活没什么区别,只是没法像普通人那样,可以在各个商场、城市之中随意地走动罢了。
然而从前他们家里只是工薪阶层,旅游的机会更少得可怜,一辈子无非是在平阳的三个城区之间活动,宋晨肖甚至没有去过较远的平河区。
而眼下得知自己的儿子安然无恙,甚至极有可能与自己在这样一个地方重新团聚,长期以来积郁在二老心中的块垒也就荡然无存了。
所以他们去本部医院的一楼餐厅吃了顿不算丰盛、却格外温馨的晚饭。这种温馨当然是相对于李真的一家三口来说……实际上可松仍旧郁郁寡欢,甚至在强作笑颜。
三个人都清楚这一点……但也的确无能为力。除了自己与时间,大概没有什么安慰的话语能够快速有效地抚平心头的伤口吧?
毕竟,张朝阳是她唯一的亲人了。
饭吃了很久。因为从李家夫妇俩来到这里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将近九个小时——李开文必须得在晚上22点以前回到北院。
而为了不被人打扰,他们四个人是在一个小隔间里吃的。因而外面虽然偶尔有人用餐,却始终没有注意到他们。
但就在这一餐的尾声的时候……一位不速之客到来了。
第四章 安博士
这个小隔间有一扇磨砂的玻璃门,而李真正背对门坐着。
于是他听到了女士高跟鞋的声音——很轻,似乎走得小心翼翼。然后在门外停了下来,并且“当当当”地敲了敲。
敲门声也很轻。若是不注意,还以为是谁将杯子搁在桌上了。但这样的声音当然瞒不过他的耳朵,所以他站起身,开了门。
然后发现门外站着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之所以用“女人”而非“女孩”这个词语,是因为来者也许比李真要大上四五岁。因此在他的心里……已经将对方归类为“女人”了。
但即便如此,那女人也只不过二十三四岁的年纪,正是青春靓丽的时节。她穿了一件白大褂,却没法遮掩高挑美好的身材。个子挺高,大约已经和李真齐平了。因为穿着一双高跟鞋的关系……甚至李真得微微仰起头,才好看到她的眼睛。
这扎着马尾的女人给李真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超温柔的。
可松的睫毛已经是他见过的、最长的了。然而这女人的睫毛似乎更长——因着大厅里灯光的映照,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就好像已经害羞地垂下眼帘了。
偏偏她的眼睛也是长长、大大的,配上细而挺的鼻梁、丰润的嘴唇——给人的第一印象竟不是美或不美,而是……
真的看起来超温柔的啊。
大多数个子高的女孩声音都有点儿粗。然而这一位……一开口的时候,却更加深了李真对她的印象。那是一种怯生生、又柔柔糯糯的声音:“啊……你们在吃饭。抱歉哪。”
然后,就很不好意思地往后走了一步,一边关门,一边从脸上露出歉意的笑容来。
李真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然后看向爸妈和可松。
其实那三位也愣住了——过了好久,宋晨肖才狐疑地看着李开文:“那是不是,是不是……”
李开文费劲地想了一会,眼睛亮起来:“噢,那个是安博士啊。”
然后赶紧起身,对李真说:“快请她进来。”其实不等李真动手,他就已经跨到了门边,把玻璃门拉开了。
门外的那位像是吓了一跳,脸上又露出歉意的笑容:“哎呀,真不好意思,我还以为你们在聊家常,哪知道还没吃完,过来得比较急……”
李开文连忙搓着手,笑着说:“没事没事,都已经吃完了,就是在说话呢。您这是……”
安博士看了看李真:“啊,这位就是李真吧?你好,我是安若素。我是——”她又看向李开文,“指派给他的心理医师。”
李真微微一愣,李开文却在脸上露出笑容来:“噢,噢,是您啊。那我家这小子可有福气了——之前我们就在说这事儿,这孩子心里一直不痛快……”
当着这样一个女子的面儿,被说成是“孩子”,让李真觉得相当无奈——
我都杀过人了好吗!我可是从坟里爬出来的!老爸你给我留点面子啊……
但下一刻,他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张可松。
开玩笑……要说需要心理医师的话,应该是可松吧?她之前可是被绑架了,然后爸爸又被抓起来了!
于是他下意识地看向可松——
宋晨肖和她都站起来了,往这边看过来。不同于母亲那种礼貌性的微笑……可松虽然也在微微笑着,然而嘴角有点轻微地发抖。若不是他视力极好,一定会忽略掉这一点。
这让他想起了自己小时候——那时候他还是个腼腆的孩子。父母带他去并不熟悉的亲戚家串门,一群人围坐在一起说话。说着说着,就谈到了他……然后开始夸奖他。
被人夸总是件好事儿,然而被一群不是很熟悉的长辈看着,不停地夸,同时还得维持着脸上那种腼腆的微笑,可就难受了。他记得那一次,一直到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儿抖,才终于从那种痛苦的境地当中摆脱了出来。
所以他体会得到可松现在的感受。
这个懂事而坚强的女孩子没法儿在李真一家团聚的时候还表现得悲伤沉闷,所以只能强装欢笑。虽然李家夫妇对她那样亲热,然而……毕竟不是自己的爸妈啊。
于是在这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一直那样努力令自己露出笑容来,不想破坏这团聚的欢乐气氛,一直忍、一直忍……一直忍到了现在。
忍到脸上的笑容都有些抽搐了。
李真觉得自己的心脏尖锐地疼了一下。就好像有一道细细小小的闪电,从心尖儿上划过去。
这时候,李开文碰了碰他:“李真,这是北院的安博士。问个好。”
其实他也蛮不喜欢被父母催着跟某某人“问个好”的这种感觉的——自己真的不是小孩子了啊……
自己当然知道也要“问个好”的。然而这时候再说一声“你好”……总有一种像是牵线木偶的感觉。
他完全没有想到,在与父母重聚之后的第一天,心里竟然就生出了这样的念头来。就好像一切都回到了从前、回到平平淡淡地读书、上学的日子。那个时候的自己,还是一个毫无阅历的高中生吧……
甚至在面对陌生亲戚的时候都会感到局促。
被呵护在父母的羽翼下,不用为任何事情操心。
他曾经以为,自己很怀念那样的日子。然而直到此刻,因为这两件极小的事情……李真的心中,像是忽然打开了一个缺口。
已经回不去了啊。他对自己说。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啊……
于是他略微犹豫了一会儿,又看了一眼可松。然后抬起头,看着似乎比自己还要“羞涩”的安若素:“您好,安博士。……感谢您的好意。可是——”
他微微挺起腰,微笑着说:“我觉得,我暂时还不需要心理医生。不过,您有余力的话,我的女朋友可能需要您的帮助。”
李开文低低地喊了一声:“李真!”
但李真转过身,走到可松的身边,伸出手去揽住了她的肩膀——第一次在父母面前这样做……心里竟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除了微微的激动、骄傲之外,还有那样的……责任感。
就是那样的责任感——这是我的女朋友。而我有义务保护她、关心她、不令她受一点儿委屈。
第五章 长大
即便在你们的眼中我还是个“孩子”。然而……我就是她的山岳,和大地。
可松也侧过脸来,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声音里似乎带着哭腔。然而李真握住她的手,对安若素说道:“抱歉,安博士,我不是针对你,也不是为难你。但是我真心地觉得,可松也需要这样的待遇。她之前是人质,后来又发生了那样的事。如果不是我要求她来陪着我,我都不知道她会被再被询问几次。所以如果可能的话,请您向您的上级领导反应——在她得到了同样的待遇之前,我什么都不要。”
可松单薄的身体在他的怀抱中有些发抖。于是李真更用力地搂紧了她。
宋晨肖和李开文愣了一会儿。之后宋晨肖才略显尴尬地笑着,对安若素说道:“安博士……”
然而之前那个温柔的女子,在此刻依旧没有表现出任何不满的情绪来。相反的,好像做错了事的是自己——她怔怔地看了看李真与张可松,然后连忙点头:“噢……这样……好的,我一定给你转达到。”
接着她又露出那种标志性的、温柔的笑容来:“的确是我们考虑得不周全。抱歉。今天来只是为了通知你明天我们要开始辅导,但是这样的话……”
她这样的语气,再加上她的样子,似乎即便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都会觉得于心不忍。因而李真最终还是说道:“我们不急的,安博士,这件事您慢慢来。”
安若素连声答应,然后微微向李开文倾了倾身——双手握拳,直直地搁在身前,就像一个乖巧的女学生——说道:“那么我先回去了,就不打扰你们了。”
事到如今,李开文与宋晨肖也只能歉意地笑着,口中说道:“哪里哪里,不好意思——”
然后将她送走了。
待李家夫妇再回到小房间里的时候,可松咬着嘴唇,低低地说了声:“叔叔阿姨,对不起。”
李开文走到李真身前,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而李真也倔强地抿着嘴。然后李开文忽然一笑,在他的肩膀上狠狠锤了一下:“行啊你小子,知道疼人了。”
于是李真就愣住了。过了好一会,才说道:“……啊?”
他可的确没想到,父亲会用这种口气同自己说话。从前一家人的关系虽然也称得上融洽,然而那时候他还是一个标准的“好学生”。每天所做的事情无非是睡觉、吃饭、上学。拿回好成绩的时候爸爸妈妈当然欢喜,然后就是一堆勉励的话语——
无论怎样,都是将他当成一个未长大的孩子的。
然而眼下这口气……倒像是,无形当中,不把他当成一个孩子来看了。
他多少有些不习惯。
宋晨肖把可松从李真的怀里拉过去,笑着捏捏她的脸蛋儿:“说什么话。”然后看向李真,“我家李真是长大了啊。”
李开文微微叹了口气,拍拍李真的肩膀:“是爸没想到——是啊,你都长大了。”
语气里有些无奈、酸楚。
这种“长大”的方式……当然不是他们想要见到的。从刚才,因为儿子出人意料的表现当中而产生的惊讶里恢复过来,李家夫妇都意识到了这件事:李真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腼腆的、不谙世事的高中生了。
他身上经历的事情,即便作为父母,这一辈子大概也难以想象。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这孩子经历了这么多,还没有学坏。反倒变得更加理智、成熟,甚至为人处事都像是个真正的“大人”了。
于是他们也清楚,应该重新换一种方式,试着与这失而复得的儿子再次相处了。
父母都盼望孩子能够快些成人。却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
因而李开文看着眼前这个几乎快与自己一样高的儿子,继续说道:“长大了好,长大了好。爸妈都高兴,打你小时候就盼着有这么一天。不过李真啊,有事儿你还得好好磨练磨练,就比如刚才那个安博士——”
李真已经安下了心——他刚才可是做好了爸妈不悦、甚至发火的准备的。然而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却突如其来地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这令他在略微的喜悦之余也重新变得平静下来,甚至又略显腼腆地“嗯”了一声,等着父亲接下来的话。
“刚才那个安博士啊,你也看见了,挺害羞的一个小姑娘。你刚才那态度不大好,有话该好好跟人家说,人家也做不了主啊。”
李真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嗯,知道了。”
李开文又看了看表:“我和你妈得走了,可能最近出不来了。你以后是打算……”
这又是一个没法儿回避的问题。前几天夜晚发生的变故,生生搅乱了李真之前的一系列计划——自己还没做好任何准备,就直愣愣地出现在了特务府的众人面前。到现在,干脆已经身处北方基地之中了。
从前他想要被“招安”,然后慢慢打听爸妈的消息。然而现在才知道,原来自己的父母都已经变成了特务府的人了。在这种状况下……自己应该去做一个执行官,还是……继续过着普通人的生活?
说实话,从前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上学的时候,最远大的目标不过是考上燕京太学,毕业了找一份好工作。至于“一份好工作”能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人生?他最直观的的印象也只是来自于那些电视剧——出入于高级写字楼、为了企划案而熬上一两个通宵、然后在假期与家人外出旅游……
一切都朦朦胧胧、看不太真切。
至于重生以后……这些愿望就被他埋到了心底,“最高理想”不过是一家团聚。
但现在……
两条路摆在眼前,他不知道该怎么选。
于是他最终说道:“爸,我还没想好。”
李开文点点头,然后从怀里掏出自己的手机来塞给他:“那一旦你想好了,就跟我们说说。咱们一家人好好商量商量。”
宋晨肖忍不住叹了口气:“妈是不想你再掺合进来了。刚才听你那些事儿,我那心揪了半天——多险哪……”
李真连忙笑了笑:“嗯,妈,我肯定好好想想。”
于是李开文与宋晨肖用力地抱了抱这个儿子,随后两个人走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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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怎么逃得过去
但只走出了几步路,宋晨肖想了想,又忽然拉起身后李真的手,带他走到了一边。看了看,又走出了几步——一直走到另一张空着的桌子旁。
不但李真有些莫名其妙,就连李开文与可松都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但宋晨肖摆了摆手示意他俩别过来,然后靠近一脸迷茫之色的李真,想了想,低声问:“李真,你跟妈说,你俩现在有没有……”
十八岁的儿子。其实宋晨肖心里也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不过转念一想——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怎么了?
这句话先是让李真一愣。过了两秒钟,看见母亲脸上有些不自然的神色,才顿时红了脸,强作镇定:“……啊?没啊。”
宋晨肖看着他躲躲闪闪的目光……有点儿弄不清楚那究竟是心虚还是害羞。但是话还得继续说。
“妈知道你们现在这些孩子吧……都挺现代。我和你爸也不能看着你俩,也管不到你俩了。”她顿了顿,“尽量还是别那么早,对身体不好。不过一旦……”
李真实在忍不住了:“真没啊妈!”然后就想赶紧逃开。
但宋晨肖抓住了他的手:“我没说完呢。我是说,要是一旦——你俩给我小心点儿。别出事儿了。那种事儿对小女孩不好,你不是心疼可松吗——”
“喔喔喔喔……嗯嗯嗯嗯……”李真赶紧点头,终于逃走了。
于是宋晨肖也走了回去。李开文问:“怎么了?”
宋妈妈一瞪他:“不关你事。”
而李真对着可松疑惑的目光,也摆出一个痛苦不堪的表情,弄的女孩心中忐忑不安。
直到看着父母上了北院派出来接送的SUV,发现可松的表情还是有点儿沉闷,李真才想了想,一边拉起可松的手往回走,一边说:“你知道我妈刚才跟我说什么了吗?”
可松的眼睛里终于有了丝活泛的气息,担忧地说:“……是说我吗?”
“嗯。”李真凑近她,贴着她的耳垂儿,“我妈刚才问我,我们……然后还说……”
这一下……可松的神色终于缓过来了。不过是由沉闷变成了吃惊,又从吃惊变成了羞涩,最终推开李真,在他肩膀上敲了一下:“告诉我干嘛!”
可是面颊上已经飞起两团红酡酡的霞晕,变成了一只亲爱的红苹果。
李真看着她的表情,心里终于略微安定了些。随之心情也好了起来,揽住她细细的腰肢,笑道:“咦?你都成了我家媳妇儿了,还羞个什么劲儿!”
“呸!”可松啐了他一口,却没从他的臂弯里挣脱出来。然而心里终究还是踏实了些。
若再说别的,那就是……连日里,阴云密布的心头,终于透进了那么一丝略带暖意的阳光。
※※※※※※※※※※※※※※※※※※※※※※※※※※
直到医院大楼的灯光已经消失不见,车子开上了连通两片区域之间的公路,宋晨肖还忍不住回头往后看了看,然后再次低声叹了口气:“唉。”
而其实李开文也早就在闷闷地看着窗外一杆又一杆不停掠过的路灯,同时在心中暗自忧虑了。
听到妻子这一声叹息,他回过头,捏紧了她的手:“走一步看一步吧。”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前面还有一个司机。
司机一路上沉默寡言,甚至表情都麻木得很,于是渐渐的,两个人也就开始低声说上一些李真的事情了。
宋晨肖忧虑地皱起眉头:“我是真不想让李真也进来。多危险啊……楼上小刘她男人上个月,不就剩了罐骨灰回来了么。我一想到李真……”她用手掩住嘴,没让自己哭出来。
“她男人那是在外国当间谍,能一样吗?”李开文轻拍她的后背,“再说李真也还没想好以后怎么办,再加上个可松——说不定还真就不想干这个。”
“……那安博士算怎么回事儿?”宋晨肖的声音里带上了点儿哭腔,但强忍着压了下来,“你没听李真说么,他们对他多好。今天又来了个安博士——你不是说她爸是柳阳伯么?那样的人都来给咱家李真当心理医生了,哪还能放他走啊……”
“柳阳伯也没实权啊,现在又不是过去,不就是个名头么。要不安博士现在能那么受气?”李开文继续安慰她,“留不留还是他自己说了算。真不想待,把人留下了又能怎么样?中国这么多人,特务府也不单单就缺咱儿子这么一个……”
他絮絮叨叨地温言安慰妻子,终于把她从失声痛哭的边缘拉了回来。
然而……他心里却比任何人都要沉重。
因为还有一件事,他并未对妻子说。
那根羽毛。现在他终于知道,那根自己曾经做过鉴定的羽毛、那根在混乱中不见了踪影的羽毛,就是自己儿子的。
而他无比地肯定,单从那根羽毛与他的血液发生的剧烈反应来看……
自己的儿子是一个A级。
多么讽刺啊。十几天之前还在为鉴定出了一个A级、能够多拿一份出勤奖金而欣喜,十几天之后就发现……是自己把自己的亲生儿子推进这个危机重重的组织里了。
这可怎么办哪……
他轻轻地拍着妻子的手背,又往窗外看去。极远处,北方基地的那一整条延绵不绝的外墙上,探照灯灼灼地亮着,将大片荒野映得宛若白昼。连夜赶工修补缺口的施工机械传来隐约的轰鸣声,天空中似乎还有一架武装直升机在盘旋警戒,夜幕里只露出有规律闪烁着的信标灯光亮。
再往前方看去,北研究院的建筑群已经清晰可见——它们在夜色中仿佛一群由钢筋水泥构成的怪物,黑沉沉地盘踞在大地之上,只在探照灯偶尔从表面扫过的时候,才露出自己的真面目。
而这样一处规模不逊于市区一个小型商业中心的区域,也只是整个北方基地的一隅而已。
这样的一个庞然大物……
怎么逃得过去。
第七章 结果
接下来的两天时间,过得相当悠闲。不知道为什么,那位温柔的心理医生没有再来,而之前那个名叫应决然的执行官也没有来。
李真的身体其实已经完全康复了,只是每当他询问医生什么时候能够出院时,那个主治的男医生都会好脾气地告诉他——再等等。
这让他心里有些没底,于是给父亲打了几个电话。然而……即便是在北方基地里用手机联系,竟然也需要经过一个人工中转。他并不清楚这只是针对“隔离期”人员采取的特殊手段,只觉得这个地方的保密工作实在可怕。
但李开文所能做的也只是安慰他而已。他仅是北院一个普通的测试员,实际上知道的情况也少得可怜。李真拜托父亲打听张朝阳的消息,然而……就如同当初张朝阳没法知道李开文的存在一样,李开文对此也知之甚少。
于是,他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等待了。
只是两个人倒终于有了大段的时间可以自由相处——可松甚至没向学校请假,就自觉地旷了课。反正……老师也是没法儿联系到张朝阳的吧。而且李真也并不觉得特务府的人会就这样让可松离开……毕竟她也是那一夜的参与者。
眼下两个人坐在本部医院大厅食堂的一张玻璃桌旁边,正在吃午饭。
大厅里的环境相当好——实际上整个医院里的环境都相当好。走廊里,地上是黄色的化纤地毯,淡绿色墙壁上则随处可见大幅的艺术画框,每隔十几步,还有大盆的盆栽植物,郁郁葱葱、长势喜人。
每一层的布局都令周围的环境显得宽敞明亮,即便是李真这样最讨厌医院的人,也没法生出半分违和感。
加上这医院里的病人极少,少到……李真总觉得其实这栋大楼里的所谓“病号”就只有自己而已。因此每天来来回回上下楼吃饭,不知不觉间,竟然发现已经能够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了。穿着淡粉色制服的女护士们偶尔会赶在同一时段与李真和可松用餐,两拨人之间就隔着两三张桌子,相互点头笑笑,仿佛已经相识很久了。
但今天的餐厅有点儿冷清。空空荡荡的大厅里,就只有他们两个,坐在靠窗的角落。李真拨拉着炒菜里的姜丝,把它们一根根挑出来,都堆在托盘里。于是可松就像从前两个人一起吃饭时那样,怪他挑食。
其实现在的李真哪里会挑食啊。经历过复活之后那样的苦日子,就算是盐水煮白菜他都会吃得干干净净。这样做不过是为了分可松的心,让她少为张朝阳担忧而已。
实际上这两天他都一直在这样做,效果还算不错。至少可松现在穿着一身略显肥大的、医院里发给的换洗衣服,一边嗔怪他一边也帮着他挑姜丝。
一顿饭吃了一个小时,然后两个人就拿出手机,在饭桌上开始玩连机赛车。李真的黄衣服摩托车手总是卑鄙地故意落在后面,然后加速去把可松的车手撞出跑道,可松就恨恨地拿脚在桌子底下踢他。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玩了一气,然后又把手机放下了。
实在很无聊啊。这样等待的日子真让人心焦。
然后可松就忽然戳了戳李真的胳膊,小声说:“那人又来了。”
李真连忙转身,就看到了应决然。
今天应决然不像前几次见面那样,穿一身黑色的执行官制服,而是穿了便衣。但即便是松垮垮的羽绒服,他竟也穿出了几分英挺的味道。一看见李真转过身,他连忙摆手笑道:“别起来,你们吃,我也过来坐。”
接着就自来熟地走到对窗那一边,拉开椅子坐下了。
无论是李真还是可松,对这人的印象都不错——毕竟这就是把自己送上了救护车的那个人,说得严重点儿,算是0.1个救命恩人吧。
又是在两人被耗得心焦的时候走过来,于是更添加几分亲切。
应决然一坐下,就拉开了羽绒服的拉链,一边脱掉外衣将它挂在椅子靠背上,一边随意地问:“怎么样,着急了吧?”
李真“嗯”了一声。抱怨道:“我早就没事儿,可是总不让我出院。”
想了想,又补充:“想打听可松爸爸的事情,也没消息。”
言语之间的怨气很明显——明明是自己打跑了那个侏儒的吧!结果现在就这样不管不问了。
这时候应决然已经挂好了衣服,习惯性地坐直身子,点点头:“嗯,先别急。这次过来主要有两个事儿,其中一件就是……关于张处长的处理决定。”
可松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发青。一排细密的小白牙紧咬着嘴唇,直愣愣瞪着应决然,像是想听、又不敢听。
好在应决然没有卖关子的恶习,看了看李真,又看了看可松,直接说道:“因为关系到国家机密,所以是不公开审理,也就没有通知你们。昨天是一审——泄露国家秘密罪,判了七年。张处长没上诉。”
两个人心里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松开了。可松不由自主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软塌塌地靠回了椅背上。李真赶紧隔着桌子抓住她的手,用力握着,对她说:“好了好了,你看,你爸爸没事!”
应决然这时候才觉得自己坐的位置有点儿尴尬……似乎不该隔在两人中间。为了缓解这种尴尬,他只好笑了笑:“怎么?你们之前还担心……”
可松的声音里带着哭腔——然而是那种喜悦的哭腔:“我还以为……还以为……”
“啊……是我的错。”他挑了挑眉,“早知道你们这么想,我就早说清楚了。这个罪名么……最高刑期也就只是七年。没那么严重的。要是再过段时间,方便的话,你们还能去看看他。”
“……嗯。”可松咬着嘴唇点点头,又深吸了几口气,终于平静下来点了。
实际上……除非只有李真在身边,她倒极少在别人面前把软弱的样子表现出来。
第八章 私人身份
李真真诚地看着应决然,慢慢说:“谢谢你。”
应决然笑着摇摇头:“我该早点来的。是我不好。不过……其实就是因为你的事情,所以才耽搁了。我这次又过来,也是为了问问你的意见——从私人的角度。”
李真再次看了看他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就是因为这样,才没穿制服么?
于是他轻声问:“嗯……什么事情?”
“关于你今后的打算。”应决然说道,“这几天我们内部开了几个会——你的身份比较特殊,从前不在册,又……”他笑了笑,“又造出了很大声势,所以我们没法儿把你和普通的能力者一样对待,这一点希望你能理解。”
“嗯。我理解。”李真点点头。
“所以,我今天就算是从私人的角度……其实也算是代表保卫局,在私底下问你一句——有没有意向加入特务府的内勤?”
李真考虑了很久。
应决然也就耐心等待着。
然后李真抬起头,说道:“什么是内勤?”
应决然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精彩。自己也都在暗自庆幸,刚才不是在喝水。他只好笑起来:“啊……内勤啊。就是说……嗯,咱们执行官是做什么的,你都清楚吧?”
李真略一犹豫:“管能力者内部的事情的?”
“也可以这么理解。但是范围可能还会大点儿,不过无所谓。”应决然温和地笑了笑,“特务府和国防部之类的部门一样,都属于全国性的机构。但是特务府主要分两片儿——北方基地和南方基地。北方基地里又分了南北两个院——也都在咱们这一片儿。在各个行政区划里也都有一级一级的下属机构,就好比中级检察院、高级检察院的那样的构成——”
他略微顿了顿,去看李真的表情。李真点点头示意他继续。
“那些地方性的机构,里面的执行官——其实也就相当于能力者世界里的特殊警察,都属于外勤。南北两个基地里面的执行官——当然咱们基地里还有自己的部门——就属于内勤。”应决然指了指自己,“比如你父亲是北方基地北研究院的测试员,我是北方基地南执行院保卫局的执行官,主要处理的就是国内能力者当中的突发状况,就是内勤。”
李真想了想,然后说道:“其实……就是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区别吧?”
应决然终于忍不住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这话说得这么一本正经的,你是头一个啊——没错儿,有时候我们私底下也这么说。”
别说应决然,就连已经暂时卸下心头重担的可松都几乎被他逗乐了,强迫自己转头看向窗外,没笑出声儿来。
李真看得出应决然眼中的期待之色。这如果是上台表演个节目、聚会时候被大家推出来跳个舞之类的情况也就罢了。然而……这对于他来说,算是决定今后人生走向的大事。
所以他想了想,又看看可松,最终回答道:“我还没想好。”
本以为对方会有些失望,然而应决然脸上露出来的神情,却显得有些如释重负。
他搓了搓手:“这样……嗯,那也没关系。这次本来就是私下接触。你还可以考虑很长一段时间,没人会强迫你。但是李真小兄弟——”
他将手放在李真的肩膀上,认真地对他说:“给你透句话。这次之所以我是以私人身份来,就是因为担心发生你直接拒绝我们的情况——那样的话,至少大家还有回转的余地,我还可以第二次或者第三次问你,愿不愿意加入这个群体。”
然后他微笑起来:“说实话,从前我都没想到,炽天使……会这么年轻。我以为会是个中年大叔。”
李真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都是网上大家乱起的名字……”
应决然笑笑:“眼下不是了。现在你也算在册,档案里你的代号就是这个。所以我想说……你有这么优秀的血统,又有这样好的实力,你的父亲,也在基地供职——从个人的角度,我真心地希望你加入我们——能力越大,责任也就越大。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这句话。”
“不过你别有压力,以上都是我们内部的期望,关键还在于你。哪怕最后……”他看了一眼可松,“你们两个真的决定,继续过普通人的生活,也不会有强制和监禁之类的事情发生。签一个保密协议,你们就可以回到平阳了。”
“比如现在?”李真试探着问。
“现在不可以。”应决然站起身,将羽绒服拿在手里,解释道,“这一点,你的女朋友应该多少有点儿了解。稍后你可以问问她——但你不是还打算再考虑考虑么?这里待不惯的话,可以给你换一个地方。其实还有很多和你相关的事情没有理清楚……我估计,即便你今天就态度坚决地对我说了不,也还得留在这里一段时间。毕竟……”他歉意地笑了笑,“你出了大风头,又是A级,这种事总要郑重其事一些,也得为你今后的安全问题考虑。”
安全问题……
这些日子李真待在这医院里,倒真没往这方面去想。不过应决然这么一提,他才意识到——被自己干掉的似乎都是大有来头的人。
第一次从应决然的口中听到那些人的背景的时候,他都觉得像是在电影里……美国特工、“真理之门”、“大地之王”……
这种东西在三次元里真的存在么……
既然是惹上了这样的麻烦,虽然不清楚对方是否能够追查到自己的身份……那么看起来眼下的“枯燥无聊”,倒还算是“幸福的枯燥无聊”啊。
又说了一会儿,应决然接到一个电话,像是有事在身,交待了几件事情便离开了。
于是李真与可松就烦恼起来。只是,可松似乎已经重新变成了以前的可松,眸子也变得闪亮,话语里都带上些许喜气儿。
父亲被判七年当然算不得喜事。但如果之前两个人所担心的是“死刑”的话……那么这个结果这样令他们喜出望外,也就不是不可理解的了。
第九章 他们怎么不知道?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呢?”回到病房之后,可松问他。
李真坐在靠窗的小桌旁,愣愣地看着她:“我是真的没想好。其实我不喜欢打打杀杀的日子……虽然应大哥说,像这两次都属于特殊情况。”
“可是现在我变成这个样子……再要我去做个彻彻底底的普通人,也总觉得不甘心。”
“可松,你想要我怎么选?”
张可松在他的对面坐下来,嘴里咬着吸管,将那杯从食堂里带回来的奶昔吸得咕噜咕噜响,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啊……”
“其实以前我是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的。”
“啊?”李真愣了愣,“……在这里?你以前是……不会告诉我也是执行官吧?!”
可松笑着敲他的头:“不是啦。我是说在这里读书。所以我觉得你也会在这里待上一段时间。你别忘了我也是能力者啊——刚才应大哥不是说,有些事情你得问问我么~其实你在知道我是能力者的时候就该想到这个问题啊。”
然后,李真才知道了张可松的过往。
两个人是在高中才认识的。而在此之前,张可松就一直待在这个北方基地里。
难怪,从前李真问可松初中在哪读书的时候,她总是语焉不详。但那时候这可不是什么大事,也就一直没问清楚。
就如他目前所见,北方基地的规模相当大,里面的工作人员也相当多。再加上南方基地、各个行政区划的下属机构,实际上,是几万人,在管理着国内三千左右的能力者。
这么多人,当然包含了相当数量的普通人。而这些普通人当中,例如张朝阳这种文职人员,都是会有自己的家庭的。有家庭,就有妻子、儿女。虽然在工作的时候签订了严格的保密协议,但总会发生一些特殊情况,令某些本不该知道能力者世界的人知晓这个秘密。
又或者,普通人家庭里出现了拥有能力的小孩、特务府的工作人员的家庭里出现了拥有能力的小孩——这种情况就要特殊处理了。
因为你总不能指望一个小孩跟你签署什么保密协议,然后极有自制力地严格遵守这个协议。
可松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她是一个天生的C级血统。然而她的能力比较特殊,因此直到八岁的时候张朝阳夫妇才看出端倪。于是,她就依照特务府的内部规定,被送进了北方基地。
像可松这样的小孩,会在基地里开始寄宿学校那样的生活,同时接受与外界毫无差别的教育——只是教他们的老师大多是硕士博士之流,师资力量可不是一般的强悍。
每个月有一天的探访假期,余下的时间都待在这一整片的广阔区域里。当然也会有自己的玩具、爱好,但同时也会接受有关自己的能力的各种培训——好让他们能够有效地控制自己,不为周围的人带来麻烦。
在这个基地里度过小学、初中的岁月,大多数的孩子也就进入了青春期。
于是这个时候就需要他们和他们的家庭做出选择。
是继续留在这里接受教育,然后为北方基地服务,还是以十五岁自然人的身份签署保协议,回到正常社会,接受普通人的生活。
当时可松选择了后者。那个年纪的女孩子当然向往电视屏幕里面那种丰富多彩的世界,更不想在接下来的时间再度过三年的半封闭生活。于是她回到平阳,进入市二中,并且遇到了李真。
而这些,她从未对身边任何一位同学提起过。
李真听她以平静的语气说完这些,沉默了很久,才说:“其实……有必要这样么。”
“嗯?”这时候可松还有点儿担心李真会因为自己的隐瞒而不开心,却没想到听到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我是说,这样保密,有必要吗。”李真想了想,慢慢说道,“比如把你们当时那样的孩子和家里人分开,就是为什么保密……可是被人知道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如果我不是死去了又活过来的话,有一天我发现自己被刀割破了手很快又会愈合了,也不怕摔伤什么的……估计我会很开心地告诉我爸妈、告诉你吧。”
“你想啊,异能这东西都出现了两百多年了,总有一些特务府还不知道的能力者存在,他们身边的人肯定也会发现他很与众不同——所以说这种事情慢慢地就会变得人尽皆知吧,他们这样保密有必要吗?”
可松松了一口气,然后眨眨眼:“哎呀,这个问题我以前也问过我的老师。她当时问我说——你知道二十一三体综合症吗?”
“生物课里学的那种基因病?”李真问。
“嗯。”可松点点头,“可是当时我还是初中,没学过呀,我就说不知道。然后老师告诉我,中国有这种病的人,大约占人口的百分之一,就是说几百万。然而几百万个这样的患者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又从来没有什么保密措施,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如果不是在生物课上学到,也都不会知道有他们的存在——那么三千个左右的能力者,又怎么会搞得人尽皆知呢?”
李真一愣,然后慢慢点头:“好像挺有道理啊……”
“是啊。我也被说服了。”可松翘起嘴角,“可是后来老师也对我说,其实大家也都觉得,这么保密其实没什么意义了……因为从两百年前到现在,能力者一直在慢慢变多——虽然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然而总有一天,我们这样的人,数量会达到一个可观的地步,那个时候就算想保密也保密不了了。现在的这些条条框框,都是从前留下来的,于是大家也就一直遵守着了。”
“嗯……也是很有道理。”李真又点头,“听起来你的那个老师挺厉害。”
可松笑眯眯地说:“当然啊,我上学的时候她对我可好了。”
然后两个人意识到……他们又像从前无数次聊天时那样——跑题了。于是李真又问:“可是这和我怎么选有什么关系?”
“我是说,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想啊。”可松终于把咬得发白的吸管放到了一边,“应大哥说还有很多关于你的事情没处理完,我估计他的意思是,咱们俩,又得回去了。”
第十章 决定权
“回哪?”
“回去我原来读书的地方上学啊,笨。”
李真愣了愣:“不是吧?上学?发生了这种事……现在要我去上学?”
“喂,拜托你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啊!”可松又去敲他的头,“你高中未毕业哎,就算你打算进特务府——你还想拿着高中毕业证去吗!人家可都是在基地里接受了高等教育,然后才去任职的啊。”
“而且你爸爸不是也说过么,就算新人加进了特务府,也得有两年的禁足期——你觉得这两年你除了执行任务,还要做什么?”
“可我也没说我要加入特务府啊。”李真愁眉苦脸地想了一会,然后挠挠头,看向可松,“那如果我……”
“我都陪着你。”可松点点头,“之前我们不就说过吗,要一起考上大学。但是不管你这一次怎样选……我都无所谓的。反正,我去哪里都可以。”
李真从她的话里听到了一点儿伤感。然后再一次发觉……似乎自己是她现在唯一可以依靠的人了。
因此心里又变得沉甸甸。
做回普通人吗?和可松一起读书、毕业,找到一份工作,然后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而自己也会试着隐藏自己的能力,像一个永远不走进电话亭的超人那样,过完这一生。
然而这样的自己……这样奇特的命运,就要这样湮灭于人群之中么?
或者加入特务府吗?更加深入地了解这个神秘的世界。也许会有更多的战斗、更多的危险,但也能让自己体验更加与众不同的生活……做个真正的“我”。
然而那样的生活……可松会不会整天担惊受怕?倘若自己死掉了……可松又怎么办呢。
这些本不该由这个年纪的人所思考的事情,此刻都涌进脑海里。李真觉得有些头痛,又看看已经重新变得坚强理智起来的可松……觉得更为难了。
因而在晚些时候,他借口下楼去买零食,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
父亲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作为父母,当然不希望儿子跻身那样危险的行业。哪怕能够做得轰轰烈烈、实现所谓的自身价值。
然而……他也清楚基地这边对于李真是什么态度——虽然他的级别没法打听到内部消息,但领导已经找他谈了两次话。
以前他只是一个测试员而已,其实在北院并不被人看重。这种感觉令他相当难受——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来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像那些二十几岁的年轻人一样从头做起……很多时候他都能够感受到同事那种带着些许怜悯的客气。
然而这两次,在与领导谈话的时候,他却多少感到了对方态度上的微妙变化。不是从前的那种客气,而是,真的很客气。
于是他知道了上级的态度——是真的很想留住自己的儿子。
在这种状况下,李开文所能做的,便只是告诉李真,自己做决定。然而终究在快要放下电话的时候说了一句:“其实爸妈都希望你平平安安就好。”
因而,这个决定权最终回到了李真自己手里。
而若非之后的发生的一件事,连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还会犹豫多久。
到了第二天,可松“预言”的事情终于到来了。
来者上次见过面。就是那个……超温柔的安若素。
她确是受组织所托,来询问李真要不要“就近入学”。其实从前若非为了考上一所好大学,李真也特别讨厌那种早出晚归的上学生活。然而经过了这几天发生的事情,这个消息对他而言却的确是个好消息——
至少用不着再困在这个本部医院周围了。
也意味着对方是的确肯给他更多的时间来考虑的。
不过……做插班生这种事情,对他而言却是全新的挑战。安若素告诉他,北方基地的“高中”,实际上更类似于外面的“职业技术学校”,文化课要少很多,已经开始将重心逐渐转移到对学院各自的能力训练上了。这么一来,不但他不会觉得度日如年,还能抽空配合北院的某些调查研究,顺便系统地了解一下有关能力者的知识。
然而李真还是觉得,突然从一个“格杀者”回归到一个“高中生”的角色……
的确有点怪怪的。
※※※※※※※※※※※※※※※※※※※※※※※※※※
而安若素与李真和可松会面两个小时候之后,就出现在了南院保卫局局长办公室里。
北方基地的北研究院与南执行院,是两个平级的机构。而南院负责的事务多为武装镇压、安全保卫、协调纠纷——执行官实际上也是因此得名。
因而这件办公室的布局就显得相当简洁——甚至到了简陋的地步。
宽大的办公桌靠窗,桌子后面坐着一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因为逆光,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片阴影,正仔细地倾听安若素的报告。
除了办公桌左侧的书架、门口的一台饮水机,以及安若素身边的一张椅子之外,这房间里再没有别的摆设。
而现在安若素则是站着作报告的。
除非戴局长发话,否则别坐下来——这是整个南院执行官的共识。而之所以这样“不礼貌”地令来者站着说话,则是因为戴炳成少校从前曾经说过:这样可以避免很多废话,提高工作效率。
戴局长在上班的时候是一个人,在下班的时候则是另一个人——这也是整个南院执行官的共识。
安若素花了十五分钟的时间将自己要说明的问题统统表述完毕,然后就微微低下了头。像是有些畏惧对面的男人。
实际上这也只是她第四次走进这间局长办公室而已。刚刚来北方基地报道的时候是第一次,接受命令为李真做心理辅导的时候是第二次,被“退回”、来说明情况是三次,眼下则是最后一次。
“那么,你觉得他是什么态度?”戴炳成想了很久,才开口说话。
“我认为,他的潜意识里其实是倾向于加入特务府的。”安若素立即回答道。尽管语言简练,然而声音仍是怯怯糯糯的,就好像一个被老师找来谈话、犯了错的好学生,“没有表现出强烈的、要求离开这里的意愿,反倒是乐于见到眼下的结果。说明他正在试着说服自己——或者说想要先了解一下周围的环境,然后才会下定决心。”
戴炳成轻轻嗯了一声。然后抬起头:“你觉得他是这样想的?”
安若素连忙回道:“啊,不,我不是说,他是这样想的。我的意思是说,他的潜意识是这样想的,但也许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一回事。”戴炳成挥了挥手,“这样想就好。那就不怕他给我跑了。这件事你继续负责,跟叶校长打个招呼,以后他的心理辅导——再加上他的小女朋友,都交给你。”
安若素点头。
戴炳成站了起来,又补充一句:“务必看好他,别让北院把人给我抢了。”
安若素微微一凛,穿着白大褂,敬了一个军礼:“是!局长。”
戴炳成抬头看了看挂在墙上的电子钟,然后笑了起来:“行了。以后别这么严肃,毕竟你也是文职。”然后他关掉了电脑的显示器,绕过桌子走到安若素身边,微微摆头,“走吧。下班了。”
安若素嗯了一声,就乖乖跟在戴炳成身边。但还是微微地落下了半步。
“老伯爷最近怎么样?身体还硬朗?”
“还挺好。”安若素小声答道。想了想,又鼓起勇气补充一句,“就是……最近又在为哥哥的事情烦心。”
“啊。你哥哥。”戴炳成走出去,一边锁门一边重复了一句。同时微微皱起眉头来,“唉。可惜了。不过替我转告你父亲,这次这档子事儿,用不着担心牵连到你们家。不放心的话,你还能在这工作么?”
“……嗯。”安若素在后面等着他,小声应了。
“抽空我再去拜访老伯爷,我们也好久没一块儿下棋了。”
“嗯。”
戴炳成转过身,看了看她,然后无奈地笑起来:“怎么还这么拘谨。得了,那你先走吧,我就不让你难受了。”
安若素略一犹豫,但还是又“嗯”了一声,赶紧逃似地快步走开了。
脚步声逐渐消失之后,空荡荡的走廊里,就又剩下戴炳成一个人了。他看了看棚顶那一长串白惨惨的安全灯,又看了看光洁到能够照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抬起手松了松领带。
神色有些落寞。
想了想,掏出手机来,拨了一个号码。
等了五秒钟之后。
“还没下班呢,老李?哈哈哈哈,你现在是阖家团圆,幸福美满哪!”他从脸上挤出笑容来,同时挺直腰杆、大步向前走去,“晚上有没有空?我去你那,咱俩再杀两盘……”
第十一章 山神
北方基地当中的事情,就按着各方势力所预想的那样,慢慢发展着。李真与可松开始了一段新生活——虽然并非完美,但相比从前的日子,简直算得上是天堂。
也是直到走进了那所北方基地的附属子弟学校,李真才终于对可松之前向他描述的那些事有了直观的印象——那里其实不该叫子弟学校,而该叫贵族学校。
因为算上他与可松在内,高年级学生不过寥寥十九人而已。便就是为这十九个人提供的教育资源,几乎占据了整个校区将近一半的面积。
所谓的高年级,其实是包括了高中到大学的这一整个教育阶段,一共有六年。
但李真是生面孔,不像可松——剩下的十七个人里面倒是有一半都认识她,另一半则是刚刚从中年级升上来的学弟学妹。因而初入学的前两三天里,都过得相当平淡。可松则因为家庭变故,除了与李真交谈之外极少同其他人说话,即便昔日同学热情地过来打招呼,她也仅是淡淡一笑,点头便罢。
所以这二人世界其实并非受到多少影响——至少目前是这样。
然而就在北方基地以外,却又同时发生着很多在当下看来毫不起眼,却将在以后掀起惊涛骇浪的事情。
例如……
SD省,辽城市,羊谷县。滔滔黄河以北,苍茫雪原之上。
已是12月中旬,大雪落了一场又一场。远处低矮的丘陵都白了头,在白毛风里沉默地低伏着,似乎也在畏惧这萧瑟寒意。
丘陵往北,是一整片宽广的平原。在夏季的时候,这里是绿色麦浪翻滚起伏的农场,然而到了冬月,却又变成了一片寂静无声的不毛之地。唯一的一点人工痕迹,便是农场西边的三排覆盖着厚厚棉帘的塑料大棚。
最前边的大棚旁有一栋小屋,白墙白顶——其实原先是蓝顶的,但眼下被冰雪给戴上了帽子。
小屋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张立坤老汉正从电磁炉上热气腾腾的铝盆中夹起一片煮得油光锃亮的雪花肉,送进嘴里,又抿了一口酒。
顿时觉得通体舒泰、暖意融融,说不出的惬意。
十平米的小屋,靠门边摆了一台电视,电视的对面就是一张单人床、一张摆着蔬菜火锅的桌子。厚重的门帘和窗帘挡住了外面的寒意,于是电暖气发出的热量尽数被圈了起来,使得他的脸上已经渗出了微微汗水。
在冬季,在这样偏远的地方看大棚当然无聊枯燥,但所幸还有一台电视陪伴着他。偶尔,也会有行人从此地经过——但目的都是更南边的“皇姑冢”。
据那些人说,那“皇姑冢”里埋的其实正是蚩尤的躯干,是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蚩尤么……他当然知道。那是和黄帝对着干的怪物,死了之后被分尸、埋了。“皇姑冢”,他也知道,也去看过——但从来都觉得,那玩意儿压根没什么看头。
就是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坡,坡上长满了荒草,旁边凄凄惨惨立了两三颗树,对面就是一片不知道是谁家的菜地——这样的“省级文物保护单位”,真不知道那些年轻人大呼小叫地高兴个什么劲儿。
但是年轻人想的那些事儿,自己哪能明白呢。就好比电视里现在演的这些事儿,自己也闹不大清楚——
主持人说,中国的三个航空母舰编队、驻墨西哥军事基地的驻军,正和墨西哥军队在美国东部的公海上进行联合军事演习。
又说,新一代的什么“全球打击机战略巡航编队”也出了场,一共有六架,从中国的机场起飞,绕着整个地球飞了一圈——当然也从美国人的天上飞过去了——然后美国人就开始“强烈谴责”了。
其实张老汉更想看的是航空母舰。虽然早就过了热血澎湃的年纪,然而对那些从没见过的东西,其实他还挺感兴趣——一辈子都没走出过辽城市,他总想从电视里知道些不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
可那个女主持人和请来的什么教授就开始聊上那个飞机了——放着那么个大航母不聊,他们开始聊上飞机了……
就是六个小黑点,在天上一晃就过去……这两个人却还扯得头头是道。
什么次世代机、近未来战争的崭新形态、独立的空中全球打击力量、航空母舰的没落之类的怪话儿——他就怎么也想不明白,六架飞机一飞出来,航空母舰那么个大家伙怎么就要没落了?
这新闻看得没滋没味儿。他就又往热腾腾的盆里下了几片肉,转过头去打算找到电视遥控器,换个台。
然后就听到,窗户外面,传来一阵声响——好像是有人一步一步地“跺”在雪地上,正往他这边走。
张老汉一愣。这样晚了,谁会来?
于是他就披着身上的棉被,凑到窗户边,拨开了棉布窗帘。
玻璃上结了一层冰花,他用手指在上面按了一会儿,才弄出一个小窟窿,凑上去一瞄。
然后像是触了电一样,浑身一哆嗦,赶紧缩了回来。愣了能有两秒钟,又拿起遥控器,按了好几下才把电视给关了。
我的妈呀,那是个啥玩意儿?之前被火锅带上来的汗水一下子变得冰凉,他觉得自己的皮肤紧缩,带得脑子都有点儿发麻——
外面站着好大一个人!
不……是个鬼!
也不对……是个山神?
老一辈都说山上有山神,可不就跟外面这个长得一模一样儿么!黑黝黝,又高又大,身上长倒刺,眼睛像俩大窟窿……
山老爷显灵了!?
还是白天去南边的小山坡上捡柴火冲撞了山神老爷了?
张老汉的脑袋里像是被倒进了一桶浆糊,坐在床上左思右想了一会儿,最后披着被子,急急忙忙跪了起来。双手合什,隔着一堵墙,对着外面那个看不见的大家伙哆哆嗦嗦地磕头,一边磕头一边在嘴里叨咕:“山神老爷莫怪、莫怪啊,老汉儿就是去捡了点柴火,也没杀生,老汉儿再也不去了……山神老爷莫怪、莫怪啊……”
第十二章 躯干
然后他听到了“哗啦啦”的一声。紧接着,一股寒风吹了进来。
他鼓起最后的勇气抬头看了一眼——
于是最后只看到一只指节上生着倒刺、瘦得皮包骨的青铜色大手,从窗户的破洞里探进来,一把抓住了自己的脸。
真凉啊。他想。
然后……一大蓬血花炸裂开来,红红白白的血肉、脑浆四处飞溅,颅骨的碎屑哗啦啦落进电磁炉上的火锅当中,将鲜红的辣油溅得到处都是。
张老汉的无头尸体在床上又跪了一秒钟,才倒下了。而那一整扇窗户、乃至那一整片墙壁,都砰然碎裂。白毛风伴随着滚滚烟尘吹进来,碎砖乱瓦满屋乱蹿,将那台电视机砸得冒起了一片青烟。
顶棚的白炽灯闪了闪,而后因为电线短路,熄灭了。
于是幽幽月色之下……骸骨踏进了屋子。
它又变得与上一次不同了。虽然粗大的骨骼上,肌肉仍显单薄,然而一层青铜色的皮肤已经将它们保护了起来。皮肤之上,极细极小的鳞片微微发射着月光,冷清清、滑腻腻,让人不由自主地、打心眼儿生出一阵恶寒。
它在房屋当中站定,然后微微低头,看到了从张老汉尸首当中汩汩涌出、热气腾腾的鲜血。于是弯腰将它拎了起来,扯过床上的被子,把脖颈上的伤口堵住了。
接下来,它蹲在地上轻轻地做了一个类似于“嗅”的动作。
而后如骷髅般阴森可怖的面庞上,露出了一个也许是“满意”的表情。
下一刻,它抬起双手,对准这房间的地面狠狠一刨——水泥地面便像是化作了松土,被它的一双利爪刨开了一个大洞。骸骨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而是加快了速度——于是大蓬大蓬泥土便从它的身体两侧向外飞洒,不到一分钟的功夫,就形成了两个土堆。
地面之下的冻土、硬石,在它的面前统统变成融化的奶油,被那双比金石更加坚硬的大手切削着,一股脑抛到了地面之上。
十五分钟以后……这小屋的水泥地几乎被完全掏空了。一个斜斜向下的地洞张着巨口,透出幽幽的寒气。骸骨从地洞里探出一只手,摸索了一阵子,抓住了之前被它搁在地上的、张老汉的手电筒。这是一只略显破旧、淡蓝色塑料外壳的便携式手电。然而放在它的手里,却小巧得像是一个玩具。
它用手指顶端锋利的骨刺在手电筒的尾端划了划。一声“咔哒”的轻响之后,明亮的光照进那地洞之中。
于是它提着手中的光源,弓着腰、慢慢走了进去。
整个场面显得古怪而诡异。
它头顶的一对巨角刮擦着洞壁,潮湿的泥土窸窸窣窣地落下来。但这一切似乎都无法令它分心——因为光亮已经照到了这长达十几米的地洞的最底端……一具无头的躯干上。
这躯干似乎已经在地下埋了有些年头,枯瘦干瘪,脖颈与尾椎处都裸露着白色的骨碴。竟是被斩去了四肢、头颅。
然而它生前必定身材高大、容貌威猛。甚至……不会比现在站在它面前这位“访客”来得矮小。
中国人自数千年前便在这片土地上劳作生息,厚厚土层之下,偶尔出现一具残破的尸体,甚至是被分尸的尸体,都不会显得如何古怪。然而眼前这一具,却不同寻常。
因为它原本是被摆放在一个石台上的。这石台在地下深埋许久,但破损的依旧不太严重,看起来就好像是一张石床。然而再往尸体的胸口看去的话,便会发现,那里有三点黑绿色的东西。
像是三枚粗大的纽扣,嵌在躯干的正中。
骸骨弯着腰走上前去,将空出来的右手曲成了爪形,用三枚手指小心翼翼地抠住了其中一枚“纽扣”。
接着向上轻轻一提。
躯干底下的石床发出轻微的破裂声,然后……
一枚儿臂粗细的铜钉,被它从躯干之上拔了出来。铜钉上早被黑绿色的锈迹覆盖,若非与骸骨的手指接触处被它擦出了本来的颜色,看起来就是一截朽木。它将铜钉丢在一边,接下来是第二枚、第三枚。
最终,干瘪的躯干从石床之上彻底地解脱了出来。而骸骨“亚当”也丢下了手电筒,将它抱起、躬着身,慢慢走出了地洞。
洞外,凛冽的寒风早把这间屋子里的一切都覆了一层白霜。骸骨将躯干放在地上,直起身子抓过张老汉已经冷却的无头尸首,一手抓着肩膀、一手抓着大腿,用力一拧——
一阵嘎嘣嘎嘣的骨碎声之后,变得温热的血液哗啦啦地淋到了那躯干之上。骸骨耐心地等待了十几秒钟,再一用劲儿——又是一大片血液。
如此反复了四次,尸体当中再也无血可流。而那躯干上却结了一层红黑色的冰。
它最终将张老汉的尸首丢到了一旁,愣愣地看了那躯干一会儿,漆黑的眼球在眼眶中诡异地翻转了几次。然后俯身将它抱在怀里,大步走到屋外的风雪之中,又遥遥向后一挥手——
一团声势浩大的火焰“蓬”地爆起,只一秒钟就将残破的小屋笼了进去。而后,火舌向四周舔舐着,又爬上了旁边塑料大棚的屋顶,顿时风助火势、火长风威,不一会的功夫,便将那长长一整条棉布卷帘点燃,令整片建筑都变成了火场。
火灾之后的废墟,过了三天才被人发现。那时候屋子与大棚都被烧塌,就连张老汉的尸首都变成了焦炭,又被积雪覆盖了厚厚的一层。
先赶来的是县公安局的刑警,在发现了尸体的异样之后,又上报给了市局。但即便到了市局的这个层面,依然没有将这个重大案件往其他的方面想。
要是按常理解释,那便是,这是一起杀人夺宝案。所谓的“宝贝”,就是留在地道当中的那三枚铜钉。在刑警抵达现场的时候,地道已经塌陷了。但房屋废墟当中的土堆依旧引起了人们的注意,于是经过简单的发掘,石床与三枚铜钉重见天日。
因此最合理的推测是……
这房子的地下,埋藏着一座古墓。然而丧心病狂的盗墓分子在盗掘坟墓之前残忍地杀害了那老人,搬空了墓穴中的藏宝,只不小心遗落了三枚铜钉。为了破坏犯罪现场,离开之前,他,或者他们放了一把火。房屋被大火烧塌,落下的建材又将本就被斩首抛尸的老人遗体砸得多处骨折。
这样的结论当然有点儿牵强。但却是普通人类认知范围以内,最合理的推断了。
于是在有关专家对那三枚铜钉进行了鉴定,并且得出“这至少是5000年以前的青铜器”这样的结论之后,人们所关注的重点迅速转移到了被盗“宝物”本身之上了。
历史如此悠久的葬器,又是青铜器,随便一件都堪称国宝。因此事件背后所隐藏的更深层线索就这样被忽略,以至于当地的特务府派出部门都将这案件当成了一起普通的刑事案。
第十三章 它们的起源(一)
对于齐鲁大地上发生的一切,李真毫不知情。然而眼下他却也的确在做一件同“亚当”有关的事情——抽血。
当然,这也是他今天所经历的无数繁琐、叫人头痛的实验步骤当中的最后一步。看着面前的研究员将细细的针管从自己的胳膊肘里拔出来、小心地搁在一边的托盘里,李真忍不住问了一句:“周博士,明天我还用来吗?”
对面那个中年男人笑笑,摆了摆手:“我可不是博士,叫我周老师就好了。以后你上了五年级,我还会给你上课呢。”
“啊,您也在学校里教书?”
周老师点点头:“是啊。咱这儿大部分人都是‘兼职’。明天么,你倒是不用来了,不过一旦有事找你——你还是得过来一趟。”
李真想了想,一边放下袖子一边又问:“那……关于我的事儿研究得怎么样了?——这个我能问吗?”
“当然可以啊。”周老师一边端着托盘走到试验台前,一边和蔼地笑着说,“你有兴趣的话,我还很欢迎你常来。听你爸爸说你从前学习挺好,对生物也挺感兴趣——以后想不想来咱们北院工作?”
……又来了。
李真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也许自己的变异的确罕见,而也许自己两次在那具骸骨的帮助下、所表现的来的力量的确惊人……现在无论是应决然,还是北院的研究员,只要逮着机会,就会装着“无心”地问上那么一两句。
受人欢迎当然是好事啊。然而一直“受人欢迎”,却一直对人家说“我还没想好”,这一点可就令人头痛了。
于是他只能勉强笑笑:“好啊,以后有机会的话。”
周老师转过头来:“欸?那说好了啊。”
旁边终于传出一声轻轻地、怯生生的咳嗽声:“咳……周教授,他还没读完高三呢。”
周老师这下大笑了起来,对李真说:“你瞧,你的心理医生不放人呢,南院可把你看得挺紧哪!”
这时候李真才看到他脸上那种善意的戏谑,不由得也抽了抽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唉。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
从前他以为,心理医生么,肯定都是些人精。不是人精,怎么看透别人的想法,又怎么去疏导别人的想法呢?却没想到他这辈子摊上的第一个心理医生……竟然是安若素小姐。
安小姐为人倒是不错,或者说相当不错——她从来不会跟你红脸,更不会跟你争辩什么。遇到了人总是柔柔地笑着,和善又亲切。即便是走廊里迎面遇上了基地的保洁人员,也都先侧身给人家让条路,然后再送过去一个微笑。
李真觉得这样的女孩子实在不适合待在这种环境里——又听说她的父亲是帝国的柳阳伯,也就更纳闷儿了。一位伯爷哎,何必把自己的女儿送到这里来遭罪?
至于为什么他现在在心里称呼人家女孩而非女人,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已经没法儿把这位怯生生的安博士,当成“姐姐”那样的角色了。
倒更像自己的妹妹……
于是这几天他发现,身边的这些人似乎总喜欢拿安小姐来开玩笑。当然不是那种特别过分的玩笑,而都是类似于刚才的状况,在“逗”她。
而安小姐也总是像现在这样,微微红着脸,又坐在一边低头摆弄自己的手机,不说话了。
不过这也仅限于像周老师这样的年纪的人。其他的年轻人,对安小姐倒是不错——李真当然明白为什么。像她这样温柔又美丽,家世又好的女孩子,总会是基地里那些年轻人的倾慕对象的。
只是听说安小姐似乎已经和某位侯爷的公子有了婚约——这是他偶然听人家闲聊的时候提起的,没怎么在意,也有去问。
因此他现在最好的做法……就是无视刚才的那个玩笑,继续问那个他最关心的问题:“周老师,上次您说,以前我的那根羽毛跟那个……‘亚当’有反应,那是指什么?”
周老师一边把眼睛凑到那电子显微镜上,一边顺口说道:“那个啊。那个可不能告诉你,都是机密。”
“呃……”李真愣了愣,“您不是说可以问吗……”
“那我也没说一定告诉你啊。哈哈……”
天知道这个周老师怎么会这样乐此不疲地开人玩笑啊!
不过,依照李真这几天接触下来,对于他的了解,最明智的方法还是默不作声。
于是他就不说话了。
周老师一个人在那里笑了一会儿。果然又一个人停了下来。
然后他咳了一声:“开玩笑的。核心资料么,当然不能跟你说。涉及你的那部分么,说了也无妨。现在你身上的这个细胞啊……可不同寻常。”
“那简直是个奇迹啊。”他一边忙碌着,一边说道,“要是放在古代,搞不好你就得被人抓去吸血。幸亏这是现代,科技都发达了。你爸爸说你生物成绩挺好,那我考考你高中知识——知道正常人的细胞一般都会分裂多少次么?”
李真稍微想了一会儿,答案就在头脑当中浮现出来——就好像昨天才刚刚背过了考题:“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40到50次吧?细胞有端粒酶,每分裂一次端粒酶就会有一部分受损……达到一定的次数之后,这东西也就消失了,细胞就不会再分裂了。然后……人就慢慢变老,就死掉了。”
“嗯。”周老师似乎忙完了手里的事情,将载玻片放到一个培养皿当中,然后转过身,“也不全对。还是有一些细胞的寿命和人的寿命是一样长的。但是这都是小细节。那我再问你,知不知道癌细胞是怎么回事?”
这个,高中生物倒是没有细说。然而重生之后李真想了不少有关自己的问题,于是答道:“是因为……正常细胞的致癌基因被打开了,就变成了癌细胞,然后可以无限地分裂,占据了其他器官的生存空间,又会释放出很多毒素?”
第十四章 它们的起源(二)
“也差不多。”周老师点点头,然后走到他的对面,坐了下来,摆出促膝长谈的架势,“所以说当初之所以让你爸爸来北院,就是为了弄清楚你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所有的细胞都癌变了,这人肯定活不了。可没想到你小子不但活了,还……还像现在这样——”
他把椅子一推,滑到旁边的另一张试验台前,拎出一份报告来:“你身上突变的,好像不仅仅是致癌基因这么简单。虽然现在暂时还没弄清楚、还得研究。可是这么说吧——”他指了指那份报告上密密麻麻的文字——然而李真没看懂,“现在构成你这个身体的细胞,都不存在端粒体受损的限制了。就是说……你的细胞可以一直更新换代下去,在理论上,你的寿命极限是……”
李真听着他的话,然后愣住了。
过了一会儿,才在对方意味深长的眼神当中慢慢道:“您是说……我不会死?”
自己不会死,这点李真当然早就有预感了。然而那种不会死,指的是,受了致命伤害——那种足以令普通人当即死去的致命伤害之后,他可以通过补充食物的方式迅速地修复伤口,不会死去。
但是其实他一直不知道,倘若自己被分尸,或者脑浆被人绞碎了,还会不会再活过来。因此在前些日子那个夜晚,他孤注一掷地赌命的时候,是骗王岳然去射击自己的心脏。然后知道,即便是心脏受创……自己仍可通过吸收“养分”的方式恢复过来。
似乎身体里的细胞都有了自己的意识,一旦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它们就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吸收一切可能吸收的东西。
但这种“不会死”……类似于“长生不老”的“不会死”,他可从来没想过。
在他的意识当中,再强大的人终究都会老去……都会死掉。
然而现在……
再想一想,似乎自己早该有此觉悟了啊。
周老师点了点头。看看他脸上略显惊愕的表情,又道:“其实还不仅仅这么简单。你知道的,普通人在过了大约25岁的之后,细胞就开始死亡了——这也是衰老的过程。至于你……”
这下子安小姐也在一边抬起了头。
因为她也听明白周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李真不会变老。而是会一直保持着一个人一生当中最巅峰的青年状态,一直到……
青春永驻。自从人类诞生以来,这是每一个人都有过的梦想吧?
不死不灭、青春永驻。作为一个女人,这样的诱惑也就更加巨大。因而即便是安小姐,都忍不住流露出明显的羡慕之情来。然后看到周老师瞥了她一眼,赶紧又低下头去。
李真就一直没说话。
因为实在不清楚该说些什么了。以前模模糊糊在自己心中打转的念头,此刻从一位资深科学家的口中说出——如此有力而不容置疑的结论,一时间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怎么听起来……都不大现实啊。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这就是,一个永远不会死、会一直很年轻的家伙?也是直到此时,他才明白为什么周老师一开始说出了“要是放在古代,搞不好你就会被人抓去吸血”这样的话来。他也明白了,为什么周老师总会像南院的那些人一样,问他要不要留在这里工作。
同样的,他更加为自己之前的决定感到庆幸。
拥有这样的身体,倘若不是自己为特务府“立下两次大功”,倘若不是自己的爸妈也在这里工作……就那么冒冒失失地找上门的话……
一股凉意一下子从脊椎上蹿了起来。
这一刻他又想起了那两个好久未见的女孩子——北川晴明与马心语。倘若不是她们俩引领自己走进这个世界、又建议他不要轻举妄动……
他微微握了握拳,不敢想了。
周老师仔细观察他的脸色,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吓着了?”
“……啊?”李真略显慌乱地抬起了头,“有点……不知道该说什么。”
“唔……看看你。”周老师笑着站起身,“这样的大好事发生在你身上,还这么不瘟不火的,要我说,就凭这份儿沉稳,你天生就是个搞科研的料子——研究自己,多方便!”
李真笑了笑,算是回答了。
拜托……什么沉稳啊。我是被吓坏了好吗!
但是他又发现了另一个问题——周老师答非所问啊?
自己问的是,自己的羽毛,跟那亚当,有什么关系吧?是他试着又问了一遍。
然后周老师才正色道:“这个事儿,的确不能说。我只能告诉你,那东西的存活的时间可能在南方猿人——就是人类最早的祖先以前。可能是因为你的基因突变得比较特殊,前段时间我们发现它的确对你的那根羽毛有感应——然而这种事情也不能说就那么稀奇,比如你爸爸对其他的能力者也有感应。也许是你遗传了他的这种特性。再往深里说,要么等到你加入进来,要么……呵呵,小伙子,等到你以后级别高了,就能知道了。”
于是李真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
看起来还是没人特意把自己同那个大家伙往一块儿想。两次遥遥的感应——最后一次虽然没见到它,但李真可以肯定它就在周围——都激发了自己的潜能,令自己发挥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力量。他觉得肯定不仅仅是像周老师说得那样简单。
那种仿佛来自同类的呼唤……现在想来虽然模糊不清,但却一直烙印在他的心底,甚至有几次将他从睡梦中惊醒。
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的身体……已经这样奇怪了,还是别再让人知道这样的事情比较好。
而他从前在回答应决然的此类问题时,也都是一挠头,傻傻地笑着:“我也不知道啊……一着急,就忽然变成那个样子了。”
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穿帮……但还是暂且如此吧。
周老师曾经说过,自己的血统是A级。而据说北方基地里面,现在A级的人都没有超过三个……那么,也不会有人能够看得出自己的深浅,对不对?
第十五章 它们的起源(三)
李真就这样安慰自己,然后忽然又想起了另一个问题。这事儿对于他来说,其实比亚当啊,长生不老啊之类的事情都来的急迫——那是关于他的能力本身,或者说,另一种表现形式。
那就是——
“周老师,我上次问您那件事情有结果了吗?就是……我那个,身上的鳞和翅膀。到底是怎么来的?”
“噢,这事儿,你不说的话,我也正想告诉你呢。”周老师点了点头。然后一脸肃然之色:“你以后得注意了,睡觉的时候,确保屋子里没有蚊子、蜘蛛、苍蝇之类的东西。”
“欸?为什么?”李真愣了一下。
“因为人在睡觉的时候,很容易把嘴张开。嘴巴张开以后,这些小东西又很容易钻进去——它们钻进去,被你吃掉了——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那样,你的那种吸收融合,是基因层面的吸收融合,那么你就有可能长出蚊子那样的嘴巴来。”
“……啊?”李真张大了嘴巴。然后又赶紧捂上了,就好像害怕此刻真有什么东西飞进去。
然后旁边忽然传来轻笑声——他循声一看,安小姐也正轻轻掩着嘴。但不是害怕吃进去蚊子或者苍蝇,而是……在笑。
他微微一愣,然后叹了口气:“周老师,你又开玩笑。”
“哈哈哈……”周老师摆了摆手,“你们两个孩子都太闷,笑一笑不好?”
李真只得看了看表,气馁道:“我快要回去了啊……”
“得了,那就不逗你了。”周老师轻咳一声,“不大要紧,也用不着太在意。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新鲜的、生的就行。你这个能力……咱们给你评了个A级。但要我说,有点儿不妥。倒不是说应该是B级别或者C级,而是说——”
他的脸色渐渐变得真的严肃了起来:“到目前为止,你有没有想过你们这些人的能力,是怎么来的?”
“想过。但是没想明白。”李真老老实实地说,“我从前觉得可能和基因突变有点儿关系,然而……像那天那个人,能控制泥土,我就弄不明白为什么了。”
“所以说,A级以下的能力,都叫做‘异能’。A级的能力,叫做‘灵能’。”周老师重新在他面前坐下来,又看了看安若素,“安博士,以下我的话,你最好也得保密。虽然也不是什么机密,但毕竟不宜公开。”
安若素放下手机,乖乖地点点头。
“‘异能’这个‘异’字,很好解释,其实就是你想的那样,基因变异。所有的异能者,他们的基因都能检测到一定程度的突变。但是突变不是发生在正常的基因片段上,而是在那些所谓的‘垃圾DNA’上。”周老师循循善诱道,“——垃圾NDA,听说过吧?人体的基因链上那些,目前为止尚未被知晓有何功能的DNA。”
李真点点头:“我知道。”
“那么通过现在的研究,至少是通过对于你们这些能力者的研究,我们发现那些所谓的垃圾DNA,可能就是你们这些人的能力来源。人类进化了这么久,肯定有一些能力,被环境逐步淘汰、蜕化了。然而那些基因却没有消失,仍然保存在基因链里,我们现在认为,它们是属于休眠状态。”
“有一个观点,就是说今天陆地上的所有生物,都是由第一次踏上陆地的两栖生物进化而来。两栖生物又是怎么来的呢?是由无脊椎的棘皮动物进化来的。那么这个棘皮动物又是怎么来的呢——那是由更低等的生物进化而来的。这些都是基本常识,你自己在书里也查得到,我就不多说了。”
“所以说,在这样一级一级的进化过程当中,曾经的那些基因信息,很有可能都被保存下来了——就被保存在那些我们看起来无用的DNA里。而我们现在所看的鸟类、哺乳类、爬行类,其实也都是更往前的两栖动物的后代。于是说——你,我,她的基因链里,也许也都有鸟类和爬行类的完整基因——或者说可以发育成它们的完整基因的片段,只是现在休眠了。”
“如果你的基因产生的异变,那些休眠的片段‘醒’来了,那么,你就有可能生出翅膀、长出鳞片,或者说,像电鳗鱼一样放电。所以你之前的理解可能又有点偏差——不是你吸收了它们的基因片段,而是唤醒了身体里原本就有的基因片段。那些新鲜的血肉,或者说新鲜的基因,只是一个诱因。”
李真琢磨了好一会儿,又问:“那……可别人呢?怎么没这样?或者说,既然我们的身体里都有那些其他动物的基因片段,为什么我只是生出了翅膀,而没有全身长满羽毛?”
“嗯。”周老师点了点头,“好小子,思维挺活跃。你这个,把我也问住了。是啊,为什么你没有变成一只鸟,或者一条蛇?这个问题,要我说——以下是我的个人观点,可能并不准确——也是被基因控制着的。就好比说,我们身上的细胞一直在分裂,在生长,为什么没有长出第三胳膊、第四条胳膊?实际上还真有人长出了第三条胳膊——你去查查新闻,肯定看得到。”
“这就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刚才的推断是正确的——地球上从前的确存在六肢、或者八肢的爬行类生物,只是后来渐渐被四肢的生物淘汰,都灭绝了。现在又有人长出了第三条胳膊,或者第四条腿——这就意味着,他体内某处休眠的基因片段因为意外醒过来了。而我们正常人,之所以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人类外貌,就是基因当中自有其规律,在约束着细胞的生长、分裂。”
“而你这个情况,我也只能做如下推断——你的身体没有一股脑地唤醒所有的同类休眠基因,而是选择了你能够承受的、最优的变异方式。而这种自我保护机制,在我看来,其实比你生出翅膀啊、生出鳞片啊之类的事情都要神奇——这个,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