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游戏竞技类神TXT下载类神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类神全文阅读

作者:沁纸花青     类神txt下载     类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七章 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他这样略坐了一会儿,然后将领口的风纪扣解开。今天他穿的是制服,虽然是常服,但穿起来也没有居家的行头舒适。

    这里是总统官邸,总统的一家人都可以生活在这里。实际上作为这个小国家最高武装力量领导者的他也有自己的官邸,但总不好要总统住到总司令的官邸里面去——分居当然也不好。

    所以这里也成了他生活和办公的地方。只不过总统有自己的总统办公室,而这里是他的书房。既然是书房就会靠外一些,于是他的这间屋子是临海的。窗外是有一点儿陡峭坡度的小小悬崖,之下是一小片细长的沙滩。

    李真从椅子上站起身走到窗前,深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的脸色一变,抬头向天看去。

    今天是晴天,湛蓝的天空上有一片一片的白云——他看的就是其中的一片云。

    一秒钟之后,窗户两侧的玻璃轰然破碎,一阵狂风席卷了整间书房,将这屋子里的小物件统统扫到了地上。

    而原本在窗前的李真已经消失无踪,更高的天空上在极短时间内接连爆出两团锥状云,在那云消散之前,那一大片棉絮似的云团上被开出了一个恐怖的大洞。

    这一切发生极快,足足二十多秒钟之后书房的门外才传来警卫焦急的呼喊声。三声之后警卫们果断破门,但屋子里一片狼藉,一个人都没有。

    但幸好也没有战斗遗留的痕迹。向海边的窗口差不多已经被毁掉了——开成了一个比原先的窗口还要大一倍的洞。持枪的警卫冲到窗口前向外、向天空看——

    这时候锥状云已经消失了。他只能看到几缕破碎的布条打着旋儿自高空落下——那是李真的制服。普通的衣物不可能承受超越音速时正面气流的狂暴轰击,在第一时间内化为片片缕缕。

    再往上,他们看到了那个巨大的孔洞。显然那东西不会是自然形成——没可能是那样一个标准的圆。从这里看,它像是一枚一元钱硬币大小,这意味着它的实际直径有可能超过一公里——是被难以想象的高速冲击开来的。

    警卫们在第一时间得出结论,这是被他们的那位将军搞出来的。

    现场没有战斗迹象,这意味着是他主动冲了上去。能够让他做出如此举动,这些训练有素的、同时拥有能力者身份的军人们知道那一定是相当紧急的突发状况。

    甚至不排除南都遭到核打击的状况。

    似乎为了验证他们的这一最坏猜测,通讯里随即传来最高级别的警报。

    三十秒钟之后这些警卫知道,防空系统在南都上方空域侦测到了六个高速移动的物体——两个是生命体。四个是人造物。

    疑为四枚二十万吨tnt当量的战术核弹。

    但这个消息只是令冲进房间里的这六个警卫变得紧张起来。并未使得他们惊慌失措。因为他们只需要知道一件事情就可以了——他们的那位将军已经冲上天空了,那些东西没可能落得下来。

    发布最高级别警报的下一步便是组织人群紧急疏散。可奇怪的是仅仅过了十秒钟,这警报便被解除了。之后才有有限的几个人知道,是李真解除了警报——因为那时候他已经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

    而就在一分钟之前。李真刚刚突破音障、冲破了云团。

    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一枚迎面而来、直线坠落的红头儿导弹。这导弹修长得像是一尾鱼。大概一米多长。但它的尾没有尾焰。速度也并不高——倒像是被人从天空上抛下来。

    他只扫了几眼弹体上的俄文字母,便毫不迟疑地侧身冲上去,用一只手拎住尾部的尾翼。

    随后在更高处。他又发现了三枚小黑点。毫无疑问那是和他手里这玩意儿差不多的东西,他毫不迟疑地再拔高身形,迎着它们的来路将其一一捕获了。

    两只手当然拿不过来这四个东西,他便令其悬浮在自己身边——在他发散出的电磁干扰范围之内,不可能存在什么远程引爆的风险。

    捕获这些东西不是重点,重点是,它们是被谁抛下来的?倘若这几个玩意儿是拖着尾焰而来他着实得花点儿力气才能将其制服,但既然是这样被抛下来,或许对方还就真没指望它们能够对自己造成什么威胁。

    但问题是李真已经看出了这四枚导弹的型号——这东西是核弹。不是什么战略性武器,然而一旦命中,对南都市区造成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却是足够了。

    一股无名火腾地打心底燃烧起来——他一家可都在下面。无论是谁跟他开这种玩笑,他想要做的第一件事情都是——狠狠地揍他。

    到了这时候他已经耽搁了五十多秒钟。远远的,他可以看到有六架战斗机编队飞了过来——那是南吕宋空军。而更下方,云层被再一次突破,一个人影飞快升了上来。

    来者被一团寒风包裹,周围环绕着细小冰晶,在高空的烈风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现在李真只穿着贴身的那一层极薄的黑色连体作战服,但对方显然并不在意,只看着他身边的那四枚导弹皱起眉:“这怎么回事?”

    李真仰头向更高处看了看,冷声说:“你把这些东西弄走——送得远一点。告诉下面解除警报——来的是个,好朋友。”

    他将好朋友那三个字咬得很重。北川晴明听出了他的意思——他很生气、很愤怒,但同时也告诉她那人是属于“十分欠揍”的那种类型,但并非“敌人”。

    她微微瞪大了眼睛——能让李真这样愤怒……却试图克制自己的家伙,是谁?

    一个名字很快跳进她的脑海。作为南吕宋少数的几个知情者之一。她惊道:“你说他?”

    “吗的。”李真爆粗了,然后砰地一声刺向高天。

    视界变成了锥状。除去眼前一片之外,周围统统虚化。只花三秒钟,北川晴明与那四枚核弹就变成了极小极小的黑点。

    李真很快化为一个火流星,只不过是向上冲的流星。更高空的极冷空气甚至来不及在他的身上结出冰壳,反倒被他身上因为剧烈摩擦而产生的高温瞬间加热,发出一连片闷雷一样的隆隆声。

    北川晴明听到了那声音,并且很快看到李真消失在目力所及之处以外。但她只是想了想,在通过通信系统转达李真的话之后,便带着那四枚核弹又上升了一段高度。

    并非是她不害怕身边这四个东西。而是她太想瞧一瞧……李真和那一位打起来究竟是怎样一个场面了。作为曾经某一个领域的“王者”。这**来得比任何一个人都要强烈。

    她没有失望。几乎就是在她停下来之后,上方出现一片火光。

    那是纯粹由高温与高热构成的火光——起因是极度猛烈的撞击。

    李真在看到宙斯的一刹那便激发了“权能领域”。威严的气息横扫天空,在这领域范围之内所有的异能以及灵能都被禁锢,宙斯像一块石头一样掉落下来。

    然而掉落只持续了一瞬间便停止。因为宙斯同样激发了权能的力量。

    同样的领域叠加。双方都受到影响。然而这影响仅限于他们身体之外的空间——在领域的两个核心处、两具身体之内。强大的异能以及灵能仍旧遵循某种规律稳定地发挥着作用。

    在宙斯来得及说出第一句话之前,李真的拳头已经轰在了他的脸上。

    这一拳仿佛击中了铁板。但铁板也不可能阻挡他——宙斯的身体立即像一枚石子一样被高高抛了上去。

    在他们第一次接触的地方,核爆一样的气浪轰鸣着扩散开来。空气分子之间发生剧烈摩擦。很快产生了高热。高热携带巨大能量再一次往周围扩散,不到一秒钟之内,一大片空间都成了火云。

    而早在红云蔓延开来之前,李真就已经冲了出去——他直接出现在了宙斯的上方。

    没有任何言语,第二拳携着火光又轰了下去。

    这一次宙斯做出了反应。但他没有格挡,同样发出一拳。

    然而这一次他又慢了一些——对方的拳面先于他一瞬间触及他的身体。天空再次爆裂开来,第二团火云成形了。

    一切都发生在一秒钟之内。两个人几乎已经达到了他们所能承受的极限高度——从这里向下看去,大地是一个巨大的球状弧面。湛蓝的天空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邃的宇宙空间。太阳孤悬在黑幕之中,亦不如从前那样耀眼。

    宙斯第二次被他击飞。这位神王飞出去的速度如此之高,以至于他也成了一颗火焰的流星。

    问题是李真觉得自己心中的怒火还没发泄殆尽——他像一枚导弹一样从那团火云正中心蛮横地穿过,将那云撕成了两半。当最后一缕高热的赤红色气体从他面上拂开之后,迎接他的竟然是宙斯的拳头——

    作为神王而言,强悍的身躯与极高的速度同样是他的绝大优势。

    李真直接在面前叠起双臂,生受了这一拳。

    后果没有悬念,两个人再一次被作用力与反作用力反向击开,交接处再添一团浓烈的火焰!

    实际上谁都很难给谁造成可观的伤害——因为他们就相当于两颗铁球。无论是打还是挨打都受不了什么伤,相互撞来撞去就只为发泄一种情绪而已。

    但宙斯从未想到,这个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就在生受李真的第一拳的时候,他是真的打算拿自己的脸挡下来——最好的打算是将李真反震回去。他认为自己清楚李真的力量极限。那样的力量在人类那个群体当中、甚至在类种这个群体当中都属出类拔萃,然而他可从未觉得对方可以超越自己——

    实际上在神国里他之所以对李真表现得那样平和。一方面是因为想要对方做一些事情,另一方面则是出于对一个出类拔萃、却不及自己的强者的尊重。

    只不过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被击飞了!

    他更没想到在自己有了准备之后还会被击飞第二次!

    到了这种时候,无论他最初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到了这个地步都没可能再平和下去——挨打?上一次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那时候连恐龙都还没有出现!!

    他恼怒起来,并且发动还击。不过他再一次“没有料到”,对方的反应速度竟也在自己之上——他轰在了李真的双臂上。

    两颗火流星再一次弹开。

    恼火的宙斯发出低吼,他第二次冲向极远处已经收住飞去势头的李真。

    然后发现对方早就伸出一一只手摆了摆,说:“好了。到此为止。”

    那声音在极度稀薄的空气里有些失真,然而又的确是十分平和的。好像这个人前一刻还像自己一样满腔怒火,到了一刻那些怒火就烟消云散。变成第一次见面的样子了!

    宙斯在直接轰过去和且先停一停之间略一犹豫。做出一个决定——他停了下来。然而随即他便后悔了——这算什么事儿?

    他可是活活挨了两拳,几乎被打出了大气层,凭什么打人的家伙说停手,他就停了?

    这股子邪火儿再加上之前的怒火。令他觉得自己都要爆开了。

    可问题是……

    他总不能再说:“不行。我还是觉得委屈”——再打过去吧。

    实际上就连李真都没消气儿——打脸的确是打了。不过对方一点事儿都没有。虽然他耍了个小花招现在从对方的脸上看到了他早有所料的那种憋屈得快要爆炸的神情,然而心里还是很不乐意。

    但的确没法儿再打下去了——再打下去就得动真火,对谁都没好处。

    给了宙斯第一拳的时候他没弄明白对方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来。明明在奥林匹斯见面的时候。这人是当得起一个“温和从容”的评价的。但丢下四枚核弹来又是搞哪一出?

    但是在给他第二拳、见到他脸上的神情时,他觉得自己搞明白了。

    第一眼看到那家伙,他脸上的表情满不在乎,甚至还有点儿戏谑的笑。到了第二眼,那家伙脸上变成惊怒了——仿佛一个人巴巴地给自己送糖果来,却没成想挨了一耳光。

    李真意识到一件事。一件因为自己是人类出身,而时常会被自己忽略的事。

    这家伙是类种啊。而且是初代种。

    无论当初他表现得多么像是一个人类、对白小当又多么的平和,还是掩盖不了这个事实。

    一个人类也可以对一只绵羊平和,甚至兴起了还会抱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羊羔玩耍一会儿,表现出相当程度的爱心来。

    但这个人绝不会将绵羊当成自己的同类——要吃肉的时候,他可不会因为盘子里的那块羊排是出自自己那只小宠物的同类身上就感到愧疚……实际上他连一丁点儿的感触都不会有。

    因为人吃肉天经地义。

    那宙斯脸上就是那么个表情——他似乎并不觉得往李真一家好几口所居住的这座城市上空丢几枚核弹有什么大不了的。就好像一个人并不觉得当着自己的小宠物的面吃羊排有什么大不了的。

    所以李真得先弄明白一件事:宙斯为什么要这样做?他似乎没什么敌意,只是“打个招呼”罢了。不过这类种没料到这种方式触动了李真这个人类的底限。

    于是他看着对方脸上那种扭曲却又不好发作的表情,心里生出微微的快意来,却冷着脸说:“你到底是怎样想的?往我家楼顶丢核弹?你有什么毛病?”

    这话将宙斯心中的怒气和委屈点燃了——实际上一想到自己的心里竟然会产生“委屈”这种情绪,他都觉得是莫大的耻辱!!

    他用愤怒地眼神盯着李真,选了好几种说法最终还是忍不住像一个人类那样破口大骂:“你这彻头彻尾的蠢货!”

    第一句话是用汉语骂的。然而第二句就变成了另一种李真听不懂的语言。用那种语言说了四五句之后,他似乎又换上了类种之间的通用语——

    只一个字儿,李真的脑袋里就涌出海量的信息与意像来。可问题是……

    虽然李真很努力地去接收、分辨那些信息,然而他还是没弄懂啊。这就好比一个现代人去骂古人“脑洞大开”,那古人也不晓得是什么意思。

    他耐心地等到宙斯发泄完,实际上就只收获了一个“蠢货”而已。所以对此他并无感觉,只又冷冷说了一句:“说正事。你又不是什么受了委屈的小姑娘。你不觉得这里喘气都费劲儿?”

    说完之后,他自顾自地在自己脖颈处又生出了两扇鳃一样的呼吸器官来。

    这种态度让宙斯更加恼火起来了。可问题是他又不能真的在这里拼命。

    终于,这神王猛地闭了嘴,瞪了李真一眼,极简短地说道:“第一件事,俄罗斯的**武装向古神所在的位置发射了四枚核弹。我把它们拦截下来了。”

    “第二件事。”他脸色阴沉地说,“升天技术已经到试验阶段了。”

    有关第二件事他就只说了一句话,用的是类种之间的通用语——似乎再多和李真多说一句都觉得委屈无比,只好用这种法子将信息一股脑儿地灌进李真的脑海。

    然后,这家伙转身便向着远处斜斜俯冲下去。

    李真愣了一会儿,在他身后大喊:“你倒是给我说清楚,往我家楼顶上丢核弹是什么意思?!”

    回应他的是宙斯另外一阵愤怒莫名的类种语。t

第三十八章 毕竟不是人嘛

    “还他吗的傲娇起来了?!”李真也忿忿地骂了一句。

    宙斯给他留下来的信息让他稍稍有些吃惊——因为升天技术。那些信息表明这技术已经取得了初步进展,可以进入到试验阶段了。但并非他所想的那种彻底升天,而仅仅是离体体验而已——最后还得回到自己的身体里。

    不过倘若真到了最终那一步,李真现在也走不开——他总不能抛妻弃子。不过仅仅是离体体验的话,他倒是可以试一试。因为在这一方面,他具有相当的优势。

    升天技术,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大多数人在看到这个词儿之后想的就是“飞升”——像神仙一样灵魂离体,成为不朽的存在。

    可惜如果问题真的这么简单,这个技术早就有可行性了——用计算机来模拟人类的思维,然后将人类的意识导入其中。人类现在做不到这事儿是因为造不出可以处理人脑所拥有的巨量信息的电脑,并不意味着理论不可行。

    而恐龙文明一定做得到——一个可以造出月球的文明,在计算机领域必然强大得无可想象。他们之所以没那么干,是因为他们知道那么干是白费劲儿。

    把意识上传了,总还需要载体。就算花费好大一番力气将载体造好了,将所有人的意识上传了……然后放在哪呢?

    放在地球上不保险,发射去宇宙空间的话——谁知道什么时候那设备就坏掉了?谁知道会不会倒霉地被一颗陨石击毁了?那不叫升天技术,那叫作死技术。

    恐龙文明的升天技术,其实可以用另一个修仙词语来解释:肉身成圣。仙人们淬炼**,最后囫囵个儿地飞升仙界。而到了恐龙文明这里,便是将一个人的身体分解,转化为能量形式。再以这些能量构成一个“场”,一个可以承载思维的“场”。说到底自己还是自己,只不过发生了“质能转换”。

    将一个人转化为纯粹的能量威力有多大?李真不清楚,但估计那种威力必然难以想象。由这样的能量构成一个个体……那必然远非什么磁场态可以比拟的吧……

    想到这里的时候。李真忽然瞪大眼睛,意识到一个相当惊人的事实。

    这是否意味着……那些家伙已经掌握了将一个物体彻底转化为能量的方法??

    而这方法就掌握在沈幕的手中??

    他深深叹了口气。如果没有盖亚该有多好——既然已经掌握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或许再过上几年几十年,古神便已经构不成威胁了。那时候人们可以选择付出巨大代价消灭它。或者同它和谈——那将是如何扬眉吐气的情景。

    他遗憾地摇头,看向身下的这颗星球。

    的确是无与伦比的美丽。上一次他这样看的时候,还是在五年前——不过那时他做好了死去的准备。现在他已经有了挺好的生活,父母双全,有妻子儿子。

    父亲和母亲过得都很好。之前以为自己死去的时候,他们悲痛欲绝。但张可松将二老接到了南吕宋,对待他们如同自己的亲生父母。但那时候她是人们心中的“神”,父亲与母亲那样的小市民总觉得自己占了别人的便宜,一直生活得郁郁寡欢,不肯居住在总统府里。而是住在市区的某处民房里。

    那时候南吕宋还不像如今这样繁荣,难以想象他们吃了多少苦。直到最后自己回来了,他们才真的将可松当成了儿媳妇儿——欢喜地迁居了。

    直到现在,李真都觉得他们喜欢可松甚至甚于自己。这当然是玩笑话,可事实看起来就是这样子。他可以理解他们——他们都是善良的普通人。可松“大恩”他们一辈子都会放在心上。

    而可松的父亲……

    是去年才来到南吕宋的。站在帝国的角度,他的刑期未满。在南吕宋的角度,他是最高首脑的家属——共和国总统的父亲在另一个国家服刑,这种事情听起来未免太荒唐了些。

    吕宋人一直在同帝国人交涉,直到去年以加快技术输出为代价,帝国的皇帝才发了一道特赦令。然而那位老人现在独居在南吕宋的某处公寓里,很少踏进总统府。外面的世界经历剧变。然而他被圈禁,几乎无法切身体会那种可怕的变革。从一方面来讲那是好事,从另一方面来讲,这人已经完全与世界脱轨了。

    李真甚至有几次听可松说,他父亲之所以迟迟未被引渡到南吕宋来,是因为他本人不肯离开帝国。

    而原因……张可松说的时候有些黯然。李真则有些惊讶。

    因为那位曾经的帝国特务府局长认为张可松叛国了。

    李真难以理解那位老人的矛盾心理——一方面他出卖国家机密在前,另一方面,他却又对那个将他关起来的国家怀有无比深沉的情感。矛盾与统一都出现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和谐地共处着。

    也许每个人都是这样的矛盾体吧。

    就比如他自己——他深爱自己现在的生活,却答应了宙斯去做第一个试验者。之前应允他的时候。李真觉得那研究取得进展还遥遥无期,至少要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这样的时间跨度,总会令人不自觉地忽略很多事情——比如别离时的痛苦。

    然而现在他得到消息了:进展比自己想象得要快。

    这意味着或许今年,或许短短几年之后,他就要踏进那个未知的领域了。一旦时间跨度从几十年缩短为几年,他就不得不考虑到……

    自己真的舍得么?

    为了人类文明!

    ——这样的口号一喊出来,什么样的牺牲都是值得的。但他知道自己并非历史资料上一个简短的名字,也不是大数据库里一个不起眼儿的字符——对于一个人来说,他自己即是世界。

    即便为了那样崇高的目的去做出牺牲,李真仍然情不自禁地心生犹疑了。因为这并非一场短暂而激烈的战斗。在战斗的时候,头脑被各种激烈的情绪紧紧攫住,在刹那之间做出任何选择都有可能,甚至选择同归于尽、舍生取义也不奇怪。

    然而眼下却是一场更加漫长的战争,留给他选择的时间也漫长得可怕。最可怕的不是敌人本身。而是时间。时间有可能摧毁一切勇气。

    眼下他真的有点儿不清楚,一旦那一天到来,而他面对着自己身边那些最亲近的人——那些还想要和他如往常一样过完之后的很多天的那些人——他还能不能毫不犹豫地说:好,让我来吧。

    李真想了挺多东西。但终究都没有个明确的答案。于是到最后他也只能像许许多多遇到此类状况的普通人那样,深吸一口气,说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来——“靠。”

    然后他降低高度,看大地重新扑面而来。天空渐渐变成蓝色,太阳重新耀眼起来。

    而北川晴明还在更下方等着他——那四枚导弹被一个巨大的冰盘托着,好像在送给李真展览。她仰面目不转睛地看李真落至她的身边,然后指了指远方:“我看到有人飞走了。”

    李真被她的冰蓝色大眼睛看得有些奇怪,皱眉说:“你干嘛还待在这儿吹风?”

    北川晴明微微摇头笑了笑:“本想看神仙打架,但是你们声势太大,我没敢凑过去。我想问问你这些东西怎么处理。”

    李真斜眼看了看那四枚导弹、撇撇嘴:“交给地面处理吧。往好的一面说——现在咱们也是有核国家了。”

    北川晴明惊讶地皱眉:“就这样?你不追究这些东西是哪来的?也不知道那人为什么往这边丢核弹?”

    “俄罗斯那边来的。”李真想了想说。“目标不是我们,是古神。我估计是当地的**武装发了疯,把这玩意儿搞出来了——你知道一旦到了乱世,什么人都有。不过当地政府也是奇葩,这种东西都能落到**军手里——估计是内部有人发动政变。快完蛋了。”

    北川晴明看了他一会儿,吐出一口气说:“是你们搞出来的大混乱,今天还只是刚刚开头儿。就现在,全世界上肯定有很多人正在死去,肯定有很多地方正在交火——你……不觉得内疚吗?”

    两个人沉默着下降了好一会儿,李真才说:“同我将要为你们做出的牺牲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你这有点儿居功自傲的意思。”北川晴明的嘴角反倒出现了一丝笑意。

    李真笑着摇头:“我不该吗?或者非得虚怀若谷?那样也太累了。如果可以。我倒真想最后大大地宣扬一番,好教我一旦死掉了,这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恨不得把我的父母妻儿都贡在神坛上——因为他们记得我的好。男人嘛,一辈子不就图这个。”

    “……你从前的觉悟可没这样低。”

    “所以我们从前活得累。”李真笑着说。

    ※※※※※※※※※※※※※※※※※※※※※※※※※※※※※※※※※

    回到地面上之后他将一堆善后的事情抛给自己的副官,独个儿去找可松。

    眼下可松斜卧在床上,手搁在肚子上面。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跟她儿子说什么。李真推开了门,远远地在门边的一张沙发上坐下来,看了一会儿。

    过了一分多钟可松才注意到他的存在,呀了一声。问:“刚才出什么事儿了?我差点被人推进紧急避难所里——你坐那儿干嘛?”

    李真笑着摇摇头:“我看你倒一点儿不紧张——我刚才差点飞出地球儿去,想着身上搞不好有辐射,暂时离咱儿子远点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有个混蛋发神经。”

    他就把事情说了,末了补了一句:“我还真就没想明白,这孙子到底为什么这么干?到底什么毛病?”

    张可松皱了皱眉,将自己撑起来,靠在床头上,拿起一边的橙汁抿了一口。

    然后她不确定地说:“或许……或许……”

    原本皱着眉,但说了两个“或许”,忽然噗嗤一声笑出声儿来,展眉道:“那人还挺有意思的。”

    李真愣了愣:“有意思?他吗的他在给我丢核弹!”

    “嗳!”可松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别教坏了儿子。

    但李真在心里嘀咕——那小王八蛋早不知道偷听了多少少儿不宜的了。

    “我先问你啊,他说。那个大主宰……和他是同一个年代的人?”张可松说。

    李真不明白她干嘛问这个,想了想回道:“对。他的意思是,第一代大主宰和他都是初代种。他还特瞧不起现在的这些类种,说他们就好比猴子。”

    “噢……”可松又问。“那你之前……你把那个人吸收掉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又皱眉,仿佛想起那件事情心里相当不舒服:“你把那个人吸收掉了,但是那个人,照你的说法,那个人的意识里实际上是‘卵’占主导地位,对不对?”

    “对。”

    “那么也就相当于你把‘卵’也吸收掉了。那么还是按照你的说法——卵是大主宰的一部分,相当于它的二分之一。”可松看着李真,拿手指朝他点一点,“岂不就相当于,你可以被看成是一个‘大主宰’了?”

    她紧接着又故意瞪大眼睛。拿手捂住嘴:“我的天呐,那我不就是……嗯……上帝的媳妇儿?”

    李真弄被她这逻辑弄愣住了,过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最后一代大主宰分裂成黄帝和卵,而自己又继承了黄帝的血统,后来又吸收了那枚卵……

    这样一想……

    他也瞪大了眼睛:“诶?我成神啦?”

    “就美吧你!”张可松笑着把一个枕头摔给他。

    李真接住那枕头。也笑起来——实际上他笑的是,找这么一个媳妇儿可真不容易。换句话说,这世界上又有哪个女人可以像眼前这位一样,一开始就对他知根知底儿,到了现在又可以在讨论这些令平常人震惊无比的问题时表现得如此淡定恬然呢?

    这感觉就像是一对普通小两口儿饭后坐在客厅里,边看电视剧边聊天,然而聊的都是“明天往哪哪丢两枚核弹。后天打爆哪个星球”之类的问题——谁能做到如此波澜不惊?

    他这边没笑完,那边可松就又说:“你还没想明白吗?那人肯定觉得自己特别寂寞——因为和自己同时代的老战友都没了,现在他所谓的那些同类又都是小屁孩。所以呢……他把你当朋友了。不然你觉得为啥你自己跑去人家神国的时候,他会拉着你絮絮叨叨地说那么多?那完全就是在喝茶聊天呀!”

    “因为实际上你就是大主宰呀!”

    李真又愣了——关于宙斯对自己的温和态度,他想了很多,也给了自己不少解释。

    然而他可从来没像张可松这样想!

    就因为她是女人。所以才能往这边儿靠?

    他一时间竟无言以对。但张可松却说得兴奋起来了,自顾自地继续下去:“嗯……俄罗斯那边飞来四枚核弹,他碰巧儿出来找你,赶上了,就给拦下来了。他肯定觉得自己帮了你一个大忙。所以兴冲冲找你讨喜来了。”

    “但是你想啊,他又瞧不起人类,也许也不乐意装成人跑下来找你。但是他又想跟你表功呀,但是表功,总不好走到你面前,把那些东西摆出来,然后说你看我给你拦下来四枚核弹吧?”

    “……怎么就不可以?”李真皱眉问。

    张可松以手抚额头:“我的天,你的情商哪去啦?我问你,要是哪天你给远山找来了一件他很想要的东西,你这人本身又特别扭,性子特别傲,你是会走到他面前跟他说喏,远山,我把你要的东西找来了,还是会直接把东西丢到他面前的桌子上,一个人转身走开,自己在心里偷着乐?”

    李真的嘴角抽了抽,迟疑着说:“这不是一码事吧?”

    然后他又瞪眼:“可那是核弹!!”

    “那你接住它们的时候费事吗?”张可松问,“他知道你肯定可以的呀!你是大主宰呀!”

    这下子,李真不说话了。

    张可松来了劲儿,扳着手指头:“所以其实就是这么一回事儿——你的小伙伴觉得自己立了功,巴巴地找你来报喜,拿石子儿丢你家窗户。结果你二话不说推开窗户跳出来抬手赏了人家一个大嘴巴子——他不气疯了才怪!”

    “所以我说啊,那人可真有意思!”

    李真很想说——可是他还要我代他做试验者!

    但一方面他从未对可松提起过这件事,因为怕她担心。另一方面,他觉得哪怕自己真说了这事儿,可松也会说——我说你是他的小伙伴,又没说你是他爸爸,他肯定也不能对你太好呀。

    于是李真被她说得没法儿还嘴,想要说她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然而心里却莫名其妙地觉得可松说得太靠谱儿了——想到宙斯之前的表现,可不就是那么回事儿?最后他只好叫道:“你还帮着他说话——你不怕万一把儿子吓着了?!”

    张可松抿嘴一笑:“那我也没说你揍得不对呀——那就是一个熊孩子!小猫小狗再可爱,也毕竟不是人嘛!”

    最后一句话倒是说得李真舒服点儿了。l

第三十九章 好未来

    “想明白没?”张可松歪头问。

    李真耸耸肩膀:“或许吧……不过……唉,我还是觉得你想得有些简单了。”

    “我啊,可是先知!”张可松指指自己,“不然这事儿本仙给你算一卦?”

    李真赶紧摆手:“别,别累着。这种事情,你算什么卦——你真当自己是神仙了。”

    张可松温柔地笑起来,忽然很神秘地说:“我见到的东西啊,其实不比你见过的少,还可能更稀奇。”

    李真被她这笑撩拨得心里有点儿发痒。他就也笑着说:“你等着。”

    然后出去在浴室里好好洗了一个澡。洗完澡,才敢裹着浴袍跳到床上歪在可松身边:“说说,什么事儿?”

    其实平日里,两个人这样相处的机会并不多。不是说不能这样轻松愉快地聊天,而是说不可能在这个时间——在下午一点多钟的时候就无所事事,两个人腻在床上。

    今天是有原因的,但两个人都不想提。

    因为就从今天开始,一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混乱。就像北川晴明说过的那样,每时每刻都有很多人死去、每时每刻都有什么地区在激烈交火。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之一就是李真。

    张可松知道他的性格,因此一早拉他来自己身边,又在这时候同他聊起来——聊得很轻松,李真看起来也很轻松,但可松不清楚他的心里是不是真的轻松。

    然而这已经是她能够为他所做的一切了。

    她从旁边小几上的果盘里捻起一枚话梅,送到嘴边慢慢咬着。把头靠在李真的胸口,慢悠悠地说:“我看过咱儿子。”

    “嗯,我知道。”李真将手搭在可松的胸口,拿手指绕她的一缕头发。

    但几秒钟之后他赶紧低头,看自己胸口的张可松:“你不说那个意思吧?”

    可松仰脸拿亮闪闪的大眼睛瞧他,笑着说:“就是那个意思呀。我想看一看,他未来过得好不好。”

    李真怔怔地,看着可松的眼睛。

    这世界上有三个先知,可松是他唯一能够接触到的一位。但他从来没要可松做这种事——看一看未来会怎样。

    因为“未来”包含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无论怎么样强大的先知都不可能承受那种海量的“可能性”。同样的,要精确地预测一个人未来会怎样也太难了——因为在观察者的眼中。时间的流逝并非线性的。而是一个平面。

    一年之后、十年之后、一万、一亿年之后的很多可能性都会被摊开在一个平面上,他们只能从中选取一个,去观察那种可能性。

    这意味着他们很难看到特定某一个人的未来——因为在这个平面上百年时光如弹指一挥,极有可能在你所看到的那个未来世界的某一段时间里。那人已经死去多时了。

    换句话说。人类的生命太短暂。

    不过。另外一些人或许是特例——比如像李真这种,理论上拥有无限青春的人。他们这种人就比较容易被“看”到未来。

    但无论是他还是张可松都从未生出过这种念头——观察的结果是好的,那固然是好的。但如果观察的结果是不好的……那么今后的日子该过得多么艰难!

    倒不如就这样一无所知地前行。只要问心无愧就好了。

    然而母爱这东西终究是“蛮横且不讲理”的。张可松为着腹中这个小生命,终于忍不住了。

    所以李真紧张了起来——因为他知道那孩子所在的世界,就是眼下这个世界的未来!

    但他看到了张可松的表情——这样的笑容,想来结果必是好的。然而一颗心刚刚放下,他又想起可松之前的那句话——“我见过的东西还可能更稀奇”。

    一时间他竟然没有勇气去追问了,也更加感慨起“母亲”这个角色来。

    还是可松将那枚话梅送进他嘴里,轻声说:“怕了呀?”

    “嗯。有点怕。”在她面前,他就可以放掉名为“坚强”的东西了。

    “他活着,而且活得好好的,似乎还挺厉害。”可松轻声道。

    “是……哪种厉害?”李真问。

    “厉害”分很多种。一个人事业有成,算是厉害。一个人赚了大钱,也可以算是厉害。一个人在敌群当中大杀四方、血战无算,也是厉害。

    但李真最不希望的就是最后的那种“厉害”。那意味着他有很多敌人,意味着他的处境并不好。

    “他被万人膜拜,被当成神一样的存在。”张可松像是梦呓一般说。

    “嗯?”李真微微皱眉。这画面仍不能让他安心——倘若在一个秩序良好的正常社会,是不会出现这种局面的吧?

    但张可松继续说:“看不清那里具体是什么样子,但环境似乎不错。没什么硝烟战争……一片纸醉金迷……”

    “我也只看到这些。你知道,我看到的更像是梦——模模糊糊的。”可松微笑,“但也挺不错是不是?这说明这世界可没毁灭——所有人都好好的!”

    于是李真也笑起来,低头吻了吻可松的额头。

    然而他的心里已经掀起滔天巨澜!!

    怎么回事?!

    这意味着……升天计划失败了?

    因为那里竟然还看得到人!

    倘若升天计划失败了,那么如何出现那太平景象?纸醉金迷?

    是人类终究战胜了古神?

    不……即便战胜了古神,盖亚又怎么办?现在可没有哪怕一丁点儿可以战胜盖亚的希望存在!

    那么,或者是人类先战胜了古神,又好运气地拥有了足够漫长的时间,强大到足以压制盖亚了?

    可那样一个强大辉煌高度发达的文明……又怎么可能出现“万人膜拜”这样的场景??

    一连串的问题从他的脑海里跳出来,他一时间竟然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张可松才把自己的额头从他嘴边挪开来,仰脸问他:“你怎么了?”

    “噢,我……”李真笑了笑,“我是在想,那样的未来该有多好。那是一个好未来。”

    “是啊。一个好未来。”她安了心,侧过脸去在他怀里找到一个更加舒服的姿势。

    李真抱着她一动不动,直到她的呼吸声变得更加悠长、安稳。这时他才将她放回到床上,轻轻盖上被子。

    ※※※※※※※※※※※※※※※※※※※※※※※※※※※※※※※※※

    十五分钟以后,李真走出房间。

    就在外面的世界,混乱还在持续,但这一片小天地却是平静的。外面的世界还要混乱很久——从前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如今却变得理所当然。

    在从前的世界,没有任何一个成熟的政权会仅仅因为民众的愤怒与暴乱而垮台。因为那样的政权拥有相对庞大高效的官员体系,那些官员们——无论平日里多么庸碌无为贪腐成性——在危机到来的时候都会成为那个维稳体系当中的一块坚实的砖瓦。这并不说明他们一定有多么高尚勇敢,而是因为他们的既得利益便建立在他们所寄身的那个制度的稳定之上。

    很久很久以前人们就知道一个道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不论那些人自身愿不愿意,自有更加庞大而不可抗拒的意志要他们那样做。

    更何况从前的世界还是“从前”的世界——能力者的数量少得可怜。用人类最尖端技术武装起来的军队在武力上拥有绝对的掌控权。在这样的双重保障之下,倘若不是真的民不聊生,绝不可能出现一国政权因为民众的愤怒而完全瘫痪的情况——况且一个成熟的政权也不会允许“民不聊生”这种情况真的出现。

    然而总还有另外一些力量与因素是人类社会无法抵抗的。例如类种的苏醒、自然环境的变化、隔离带的降临。这些原因叠加在一处,千万年的时间构建起来的秩序大厦轰然倾塌。

    一个原本完整的国家被自然之力划分成了一个又一个相对独立的小区域。而这样的小区域里又出现了更加强大的能力者。在五年前这世界上的“王者”屈指可数,a级能力者也是凤毛麟角。但经历了两次“峰值”的冲击,人类作为一个整体也经历了两次大规模的“进化”。

    在如今的世界上,王者已经不再是不可仰视的存在——虽然他们仍旧代表着人类作为自然个体的最强武力。a级能力者大量涌现,从前大多只服务于机密政府部门的他们如今散落在民间各处。

    与从前的那些a级不同,这些人几乎是一夜之间就拥有了强大力量。他们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没有接受过心理疏导,更不清楚如何善用手中的力量,如何与身边的普通人和平相处。这种情况就仿佛一个赤贫者忽然拥有了惊人财富,然而他不清楚应该怎样去合理地使用这财富。

    他生出的第一个念头必然是如何去享受,而非如何去一些更有意义的事情。

    一个强大的异能者如何在这样的乱世里令自己获得更好的生活?t

第四十九章 冬眠

    当然不是参军。哪怕在从前的世界,选择加入官方组织的那些人也并不是真的喜欢被监管、被约束。就如同当初的李真一样,他只是想要选择一种更加安稳、牢靠的生活方式。对于当时的他而言,特别事务府便是一个很好的选择——至于加入什么帮派、暗杀集团,或者是建立一个自己的小团体……在从前那样的情况下,都只不过是一个重度中二病患者的妄想罢了。

    然而现在已经与从前不同了。各地都乱作一团,因为天灾**,政府机构的控制力变得很低。于是从前那些隐藏在黑暗角落之中的小团体便得到了生长壮大的肥沃土壤。他们收拢能力者,试图以武力同政权对抗,割据一方。

    这自然是可以做到的——因为很多手握一方大权的官员们也很想这样做。在隔离带降临初期,哪怕相邻的两个城市之间的沟通都变得异常困难,军队几乎无法调动,谁都不清楚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儿。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些别的心思倒真的是奇怪。

    实际上倘若李真没有找到南吕宋的这些人,或许他选择的也会是这样的道路——他将在渝州建立属于自己的独立小王国,然后慢慢壮大,变成实际上的一方诸侯。

    他有这样做的实力,其他人也可能有——因为这世界上从不缺少惊才绝艳之辈。

    事实状况是,直到昨天为止。这世界上的绝大多数政府都只对国内的某些区域拥有名义上的管辖权,而且这样的区域还在变得越来越多。

    等到南吕宋人与帝国人联手引爆了那枚炸弹,乱世就变得更加混乱了。野心家们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这是他们洗白、成为民意代表的好机会。

    至于在这个过程中会死多少人?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在意。

    李真也在试着要自己不那么在意。

    这场大洗牌最后将会令这个世界变成这样的局面——疆域辽阔的“大国”,除去帝国本土之外,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又一个被隔绝带自然划分出来的小国。这些小国彼此提防警惕,争先倒向最后实力的那个庞然大物,以求援助与支持。

    这个庞然大物就将是大陆帝国与南吕宋的联合体。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将真正地统一这颗星球。虽然这样一来仍旧不可能做到如臂指使,但相比从前的状况而言,已经好得太多了——无数个三心两意的走狗总比十几个意志坚定的不合作者要好得多。

    只不过现在李真不是很清楚。可松口中的那个让他看不懂的“好未来”。是不是就脱胎于这样一片肮脏的土壤。

    接下来他们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比如让人类作为一个整体,进化。这将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不可能在街道的某处摆一个摊子,然后要所有人排队依次领取一瓶药水、喝下、就变成能力者。

    他们将计划使用帝国特务府曾经用过的那种方法,放缓步伐。慢慢来。先培养出意志坚定的中坚力量。然后用他们去约束更多的人。要给那些人们适应的过程。要为他们或者说整个社会制定崭新的行为模式与道德标准。

    这件事,几个月之前他们就已经在做了。然而这样人类自发的进化与整体性变革何其艰难,一旦稍不留神便可能走向悬崖。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宙斯说。参与那次试验的具体时间要他自己来定——作为人类世界的最顶尖武力,他所代表的力量便是这一次彻底变革的定海神针。他得先看到某种成功的希望,然后才可要自己去那里冒险。

    升天计划听起来拥有无比美好的前景,宙斯看起来也并非一个刁钻狡猾的敌人。

    但是让李真真正不放心的是沈幕。虽然他在心里将那人当做是“朋友”,可仍旧是一个没法儿彻底信任的朋友。那样一个疯狂的天才,你永远没可能弄清楚下一刻他就会生出怎样的念头。

    于是他仍不打算放弃自己最初的设想——星际移民这种事情听起来匪夷所思,但还能比升天计划更加匪夷所思么?

    最好的情况是他们将拥有两个选择,人类将走上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就在李真生出了如此许多感概的同一时刻,远在数千里之外的戴炳成又咳出一口暗红色的血迹来。

    他今年五十六岁。五十六岁并不算老,甚至还可认为正处于壮年。但对于一个高端能力者而言,五十六岁的年纪已经接近了某个极限。

    再到戴炳成的身上,这个年纪更应当让他感到庆幸。年轻的时候他便受过伤,自那以后他便极少发挥身为王者的实力,更多的时间安于做一个坐在办公桌后的官员。这令他的名字渐渐被某些人淡忘,却也令他苟延残喘下来。

    然而之后他却又不得不再次披甲上阵——两次超负荷地维持自己的巅峰状态,他的身体已经接近崩溃。

    应决然曾经向他暗示过李真可以解决这个问题。过程听起来很简单——先死后生。

    或许在几年前,戴炳成还有可能接受这样的建议。然而到了如今这时候……严格地说,是他自己走到如今这样的地位,应决然的建议已经不可能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这并非他不相信李真的能力,而是身为帝国领导层之一的本能谨慎。他绝不可能将自己彻底地交给另外一个人、任由对方在自己的身上动手脚。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会令他从今往后受制于人,他都宁愿就这样死去。

    但问题是……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做。

    眼下的混乱局面只是那“许多事情”当中的第一件,而且是很麻烦、很漫长的一件事。他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可能撑过这段令人心焦的时间——不是这事情本身的艰巨性令他心焦,而是在等待中流逝的时间令他心焦。

    他们早有了完美的应对措施,一切尽在掌握,只需要静观其变、看果实慢慢长大、掉落在箩筐里便可。

    但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熬到果实被收获的那一天。

    这个过程也许会持续上一年、两三,甚至三年。

    倘若他能够跨越这段时间,那么这段用来等待的时间将变得更有价值。

    第一次产生这种念头的时候,也是他咳出第一口血来的时候。作为帝国高层的领导者之一,他自然也同时拥有最优越的医疗条件。

    医生检查的结果是,他的身体正在自然老化。这种结果并不出人意料,许许多多高等级的能力者便死于这样的原因,似乎是对于能力的使用加速了他们身体的衰老。更何况很多人曾经伤痕累累,又如何可能不对健康造成损害。

    说实话,戴炳成的确已算的上是“长寿”了。

    因为身体自然老化,所以引发各种疾病。不是不可以治疗,但也只是在一艘将要沉没的大船上修修补补,不可能令它重新恢复如初。而且这艘船进水的速度远超补救的速度,或许在一两年之后,衰老的进城将会加速,那时候他大概也就只能再剩下一年的时间了。

    戴炳成一点儿都不想让自己最后的时间在没什么价值的善后与等待中度过。他更不希望在自己终于可以有所作为的时候,这身体却垮掉,令他不得不死去。

    那么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

    冬眠。

    2006年的时候,冬眠技术就已经趋近成熟。那一年帝国科学家冷冻了一只倭猩猩,并在一年后将其解冻。那只苏醒的倭猩猩活了七个月又二十三天,随后因为肾衰竭死去。

    到2008年,又进行了第二次试验。这一次被用作试验的是一个死囚,地点在北方基地的地下。戴炳成参与了这试验,亲眼见证了一年之后,也就是2009年6月21日,被冷冻的死囚复苏。

    那人身体状况良好,意识很快恢复。之后他又健健康康地存活了三年之久,直到在一次失败的能力者改造试验中死去。

    随后他们又进行了两次试验,全部成功了。这意味着冬眠技术,至少是短期冬眠技术已经完全成熟。仅仅是考虑到一旦公布出去有可能引发一系列社会问题,才将其列为机密。

    戴炳成相信做到这一步的不仅仅是帝国,一定还有其他国家也做得到。就在人们还幻想着“一旦人类拥有了冬眠技术那将会是多么好美的前景”的时候,对于极少一部分人而言那种普通人心中近乎“科幻”的技术实际上已是昨日的成果了。

    所以永远不要怀疑“他们”隐藏着什么——因为他们必然隐藏着什么。

    这似乎是他最后的选择了——如果他想的话。

    随后就只剩下一个问题。或许在经历了一年、两年、三年的漫长沉睡之后,他如何保证自己仍然可以重回帝国的领导核心?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权力的游戏场上,这两个词语体现得淋漓尽致。t

第四十一章 他要死了

    燕京国际机场。

    应决然已经在登机处等待了二十五分钟,但他要等的人还没有来。他现在的身份是帝国能力者部队某部的中校团长,而他带的这个团恰好就负责南海附近的保卫工作。倘若在二百六十多年前,他的这个部队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京畿禁卫军。

    但眼下这位在燕京地位显赫的中校却没有带警卫,一个人坐在长椅上夹着一支烟,目不转睛地向门口处看。

    燕京国际机场还是叫“国际机场”,但实际上现在在国与国之间通航的班机基本已经不存在了。因为每次破开隔离带都要消耗巨大能量,并且帝国也没有能力为每一架班机安装那种发生装置。

    尤其又到了现在,外面的世界一片混乱,更不可能有民用航班在这里起降。所以这所谓的国际机场目前相当于私人机场——供燕京的权贵们使用。

    所以能够在这里工作的人们大多来历不凡、眼高于顶。寻常一个京城小官儿跑来这里都见不得能看到他们的微笑,至于没什么身份的普通人——抱歉,你连门都进不来。

    不过这些人在看到应决然脚边的地上积了五六个烟头儿之后却都没有上来提醒一句“这里不准吸烟”,反而远远地、装作没有看到他一般,只时不时地拿余光去打量他,猜测这一位究竟在这里等谁。

    因为大家不但清楚他是“京畿禁卫军总管”,更清楚他眼下是应家唯一的继承人——他的兄长已经死于数年前发生在皇宫附近的那场混乱之中了。而应家那位老爷子。从前是“平阳侯”,现在是“镇国公”。

    先帝只有一个儿子。先帝没有兄弟。这意味着目前帝国之内没有王爵。至于公爵……从前也是没有了,但现在又有一个了。

    帝国是立宪的,皇帝只是虚位元首,而贵族封号也就只是封号而已——如果你真的这么想,那么恭喜你,你肯定还没对这个世界感到绝望,你肯定还认为帝国的官员是廉洁的,百姓之间是和睦的、罪恶终将是会被惩罚的。正义最终是会得到伸张的。

    但倘若你和这里的那些工作人员们一样“成熟老练”,就会知道在新帝一直试图削减贵族爵位的当口儿新封了一位公爵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皇帝已经承认在当下的帝国境内,最有势力和实力的第二家族姓“应”。

    至于第一家族?当然姓朱。

    所以这些人觉得最明智的做法就是不去打扰那位看起来心情不大好的小爷。自然也另有一些人有着别样的心思——例如在那位小爷看起来心情有所好转的时候跑过去找个借口说上两句话儿,也许会给对方留下深刻的印象。

    因为怀着这样的心思,他们都挺好奇一件事——谁敢让他这样等?还等了二十多分钟?

    这种好奇最后甚至变成了焦躁与埋怨——你倒是快点儿来啊。你来了这位小爷心情好了,大家才好上去凑热闹。

    可那人很不给面子。三十五分钟过去了,还是没人。

    渐渐的这里的人们也都知道了另外一件事——有一架小型客机也在停机坪上等待。那客机上有帝国遣往南吕宋的使团。使团的一行七人也在一起等。

    到底是谁的面子这样大?

    又过了十五分钟以后,他们看到应决然丢下手里的烟头,站起身。

    所有人的视线都随他看向门口处——那里来了一个女人。

    某些人觉得自己恍然大悟了,但随之而来的又是迷茫。门口的女人看起来并非国色天香,皮肤甚至还稍稍有些粗糙,看起来不是什么娇生惯养的大家闺秀。这里的人眼睛毒得很。又通过她的走路方式,推断出这年轻的女人以前似乎有过从军的经历,而且时间还不短。

    但问题是即便再八卦的人也闹不清楚京城里哪一家的千金符合这些条件。

    应决然向前迎了三步,然后等待那女人走到他面前。他微微皱了下眉。

    来人轻装简行、两手空空,没带什么行李。

    “你……”他用不太确定的语气说。“想好了?”

    这女人是呼雁翎。

    如果李真在场,他或许还会微微吃惊。因为这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热情洋溢、给他示范高超枪法、号称枪神的活泼女子了。现在她的气质变得内敛严肃。双眉之间常萦绕着一团忧愁,仿佛心里一直有一块沉沉重石,又有永远也打不开的心结。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呼雁翎问了应决然一个看似莫名其妙的问题。但应决然知道她口中的那个他指的是戴炳成。

    中校稍稍侧脸,避开呼雁翎的目光,以劝诫的语气说:“在意那么多做什么?这应该是你最想要的结果。雁翎,这样的机会不会有第二次。错过了,你们这辈子大概都不会再见面了。”

    呼雁翎也知道应决然口中的那个他。

    他是杜启溪。

    但似乎一想起这个名字她的忧愁就会多添几分,呼雁翎微微叹息一声:“你还当我们是并肩作战过的战友的话,就给我说一个原因听听。否则我不可能这样莫名其妙地跑去吕宋——就因为他的一句话。”

    “‘我不想毁了你的人生,你该知道自己真的想要什么’——这算什么话?他戴炳成以为自己是上帝?要一个人走,就可以走,再要一个人走,就还得走?”

    应决然忽然发现她的眼睛里溢出了泪花。

    然而这个发现竟然令他在心里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气——在这种时候,真的坚强果决起来才是他最不愿意看到的。

    他看了看表。后退两步坐了下来。然后抬头对呼雁翎说:“好。我就说说我知道的。”

    然后他拍拍自己身边的哪张椅子。

    呼雁翎在原地倔强地站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走过去坐下了。

    应决然看着呼雁翎的眼睛。身体微微前倾,让自己的嘴角也稍稍往下压了压。他轻叹一口气,说:“戴局长,他的事情你也知道。他不是那种天生就冷酷无情、生性凉薄的人。他从前也有爱人,但他爱人死后,他就断了那方面的心思。你可以说他这也是冷酷无情,但又怎么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多情了呢?”

    呼雁翎动了动嘴唇,似乎想反驳什么。然而看到应决然诚恳的表情还是没有说出口。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中校接着说。“我跟了他这么多年,很多时候我也想说你要说的话。但你我都不是小孩子,应该知道很多时候一个人身不由己,尤其处在他那种位子上。杜启溪的事情,他伤了你的心——然后又伤了你一次。你可以认为你自己在他眼里就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小卒。但你有没有想过,倘若他真的那样想,何必多此一举再去关心你们之间的事。和你说从前的那些话?难道你还会刺杀他、还有什么资本出卖了他么?”

    呼雁翎终于忍不住说:“你想为他说好话的话——这些话我也说得出来。”

    但应决然只是很诚恳地看着她:“这是我对曾经的战友说的话。而且没说完。”

    呼雁翎在起身走开与继续这次谈话之间犹豫了很久,还是选择了后者——她开始痛恨自己的软弱。

    “如果要我来说,雁翎,他真的在关心你——无论是出于愧疚,还是对一个老部下的关心。他有时候会在我面前提起你,说的也是类似的话。所以我觉得他一直在试图补救些什么——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应决然微微摇头。“比如这一次。这一次,是杜启溪向吕宋那边坦白了,李真对戴局长相当不满,搞得他很被动。”

    “但我也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做出这种决定——他决定送你去吕宋了。之前告诉你这件事的时候你问我凭什么认为你就一定会去心甘情愿地去那里、凭什么认为你的心里现在还有那个家伙——说实话我真的不知道,是戴炳成告诉我的——他说你们两个人之间一直在私底下保持联系。但他一直视而不见。”

    呼雁翎抬头,眼睛里充满惊讶——显然她并不清楚这件事。她觉得自己从前做得很隐秘。

    应决然笑了笑:“别误会。你可是他身边的高级官员,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你们是有必要接受某种程度的监控的。”

    “所以在我看来,雁翎,你何必一定要纠结一个‘为什么’。去了吕宋,天广地阔,你们两个终于可以在一起。他的手再长也伸不到那里,你们想怎样就可以怎样。我和杜启溪不是很熟,但我同你很熟。所以我很愿意见到这样的结果——毕竟我们当初那些人剩下来的已经不多了,我很希望见到自己的一个战友从今往后不再像现在这样愁眉不展。”

    呼雁翎抿了抿嘴,说:“但你相信他这么做只是因为一个‘愧疚’?我不相信。我不想像启溪一样被人当成棋子,自己做了什么还不自知。”

    应决然沉默了一会儿,低下头。然后他仿佛做出一个决定,用低沉的声音说:“你和我,都是能力者。你们知道我们这类人的情况。”

    “戴局长今年已经五十六岁了。”

    “从三个月之前开始,他就一直在咳血。”

    “你应该也发现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很少处理正事。”

    呼雁翎愣了愣,然后站起身:“你是说——”

    “人总有这么一天的。只不过我们这类人来得快些。”应决然意味深长地说,“你该把握好现在。也许他就是后悔自己没有把握好当初。所以他不想也看到你这样子。”

    呼雁翎发了好一会儿呆。她当然知道人人都有这样一天。但问题是即便她心里对那位“戴局长”有着深沉而隐晦的怨恨,可她从来都没有真的想过……那个强大得像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一样的男人,会死!

    “可是……可是……”她喃喃自语,然后问应决然,“他还有多久?我都一点儿没发现!”

    “不清楚。但剩下的时间不会太多。”

    呼雁翎沉默了。

    应决然也站起身,将手搭在她的肩头:“你不必难过……”

    然而呼雁翎却突然笑起来:“我一点儿都不难过。我现在倒挺开心——登机往那边走?”

    应决然微微错愕。但随即说:“对。已经等了你快一个小时了。”

    “那么再见。”呼雁翎转身走开,再没多说一个字儿。

    应决然目送她的背影一直消失在登机口处。随后他又坐下来,叹了口气——其实他自己都不大清楚自己在叹息什么。

    十分钟之后飞机起飞了。十五分钟之后,应决然接到戴炳成的电话。

    “办妥了?”

    “是的。她登机了。飞机已经起飞了。”

    “好。”

    “……你不想知道她临走之前说了什么?”

    “没有兴趣。”戴炳成说。然后挂断电话。

    三天之后,又有一架飞机从燕京国际机场起飞。但这一架飞机上没有公务人员,只有四个普通人——他们甚至是第一次乘坐飞机。

    这四个人是齐远山、齐玲玲、于永强,以及于永强的妻子沈辞。

    某个政府机构的工作人员在两天以前找到了他们,询问他们是否有移民南吕宋的意向——这件事儿简直太奇怪了。从来只有人跑去移民机构申请移民,却从未听说过会有政府部门的人巴巴地自己找上门来。

    但齐远山很快就想明白了到底是为什么。在那边儿……能够特意挂念自己的就只有那个人了吧。

    随后他们发现负责同他们接触的工作人员对于他们的情况了解得比他们本人还要详细,就仿佛从前天天都在盯着他们过日子一样。齐远山对这种事情有些迟钝。然而于永强的一句话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你说,咱们以前不会是一直被监视着吧?!”

    因为这句话,和李真通过电话与他说的那句话——“总算可以把你接过来了”——他们四个人才毫不犹豫地登上了飞机。

第四十二章 南都(一)

    理论上航程只会持续了三小时二十五分钟,甚至比乘火车从平阳去燕京还要快许多。齐远山的性格本来就沉稳,因此他表现得很镇定——虽然他的脸上会飞起意味着激动的潮红。

    然而比他更加镇定的是齐玲玲,因为她原本就是菲律宾人。这个拥有一副好嗓子的姑娘数年前从菲律宾不远万里来到平阳谋求发展,却不想正好遭遇了惊天巨变。她脑海里充斥着鲜花与光影的梦幻破碎了,如今已嫁做人妇。可看起来她并未对目前的生活有所怨言——她抱着齐远山的一支胳膊,要他讲李真从前的事。

    于永强便笑嘻嘻地摆摆手:“我从前跟他可是一生之敌——”

    可惜他这话一丁点儿效果都没有。因为这话他已经不知道说过多少次了。倒是他的媳妇儿沈辞用力拧了一下他的胳膊,低声说:“行了你,别丢人了。到了人家面前别老提以前的事儿,人家现在可是——”

    于永强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这个妇女懂什么?我还是他的亲传大弟子!他不是那样的人!”

    沈辞又拧他:“我就说你读书少。想当年咱们的太祖,叫花子出身,当上皇帝之后他的一个小伙伴去找他还跟他提从前的那些事儿,你猜那人最后怎么了?”

    “我管他怎么了。”于永强这两天脾气见长——因为他总跟他媳妇儿说要不是看在自己的哥们齐远山的哥们儿李真的面子上,你这个妇女还能跟我出国?

    可惜沈辞平日里积威犹存。忿忿地瞪了他一眼,于永强就情不自禁地缩缩头。等一会儿再想顶嘴的时候,空乘小姐走过来问他们四位要不要什么喝的。

    于永强赶紧笑嘻嘻地接过餐单看,沈辞又看不惯他的这幅做派想要训他,可惜又不想在这个漂亮年轻气质出尘的空乘面前真得表现得像个泼妇一样,只好恨恨地别过脸去。

    齐远山仰起脸问空乘:“那个,请问,还有多久能到吕宋?”

    空乘微笑着回答:“三十分钟以前我们从燕京机场起飞,再过二十分钟会穿越第一道隔离带。穿越六道隔离带之后我们会飞离帝国大陆,再有一小时四十五分就可以抵达目的地了。”

    于永强在那边哈哈一笑:“慢点儿才好——我这辈子第一次坐私人飞机。多享受一会儿才好。那个——给我来杯可乐不加冰。你们仨要什么?”

    他边说边用一根手指抵着餐单的一角。让那张硬纸在指尖溜溜转动——自从被李真改造了身体成为能力者之后,这种小把戏对他而言就真的是“小把戏”了。他当然不介意在这个美丽端庄的空乘面前卖弄一番。

    然而空乘显然是见过世面的。她仍旧微笑着点点头,确认了其他三个人的需要之后微微鞠了一躬转身走开了。

    沈辞痛苦地转身掩住了脸,她觉得自己的人都被于永强丢光了。只巴不得快点下飞机才好。

    等饮料端上来、于永强胡乱灌了一通、长长打了个嗝之后。齐玲玲才小口抿着水。怔怔地说:“其实有时候在电视上看见你那个朋友……我总觉得有些脸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那肯定是在电视上嘛。”沈辞抢白道,“电视上看多了不就熟了。不过,哎。你说我以前有没有见过他?都是平阳人。”

    她拿胳膊肘儿撞了撞于永强的肋骨,于永强缩缩身子道:“去一边儿去,你住在平库区,上哪儿见他——远山你说是不是。”

    但自从上飞机开始,齐远山一直是微微皱着眉头的。经历了这些年的变故,那个在长途车上分给李真一盒饭的少年已经变成了青年,而且是饱经风霜的青年。因此这种微微皱眉的表情显得他更加老成——于永强总算注意到他的异样,问:“你怎么了?老苦着脸干嘛。”

    “我是在想……”齐远山转着桌上的玻璃杯,不安地说,“咱们会不会给李真带来什么麻烦。你还记得当初政府的人找到咱们的时候,这些年咱们住在哪儿,出了什么事儿,他们都知道得清清楚楚。以前咱们开店,总以为是自己运气好,周围那些人看不上咱们这个小店面,所以没来找咱们麻烦。”

    “但是我这两天又琢磨了一下子……以前粮食紧俏的时候,咱们每次都能排上号领上足额的。开牌营业,工商局也从来没找过麻烦,手续一天就办完了——不说现在,就是六年前哪有这样的好事?也没人来检查卫生、消防什么的——你知道隔壁老周,隔三差五就得花钱打发那些大爷。”

    “你再想李真的话。他说总算能把咱们接过去了,就说了一句。他这个人,要不是不得已……早就想把咱们弄过去了吧?”

    “嗨,能有什么不得已。”于永强耸耸肩,“他爸他妈都早接过去了——你毕竟是他朋友嘛,总隔了一层。现在能想起你来也挺好,你可别小心眼儿啊!”

    “远山不是那个意思。”沈辞又瞪了于永强一眼。她从前在平阳的一家商场里做售货员——从挺小的时候就开始了。所以要说起来的话,对于人情世故之类的东西她倒要比这三个人懂得多、看得开。

    “远山是想说,咱们就好像人质是不是?”她询问齐远山的意见,“所以咱们做了什么政府才都知道嘛。但是他没想明白要留人做人质干嘛不留李真他爸他妈对不对?”

    “是。”齐远山承认了。

    “嗨,你这不扯淡么?你自己都说了不如留他爸他妈——这不可能。”于永强靠在椅背上不屑地说。

    “也就你是个愣子,什么都想不到。”沈辞拿手指戳了一下于永强的脑门,“要是谁把你爸你妈扣起来不让走,你还不恼了?还不得拼命?你以前不是出去混的吗?一个你惹不起的人,当着别人的面给了你一耳光,你脸上能过得去?不得拼命?要是私底下他给你一耳光,你还不是像个孙子一样就那么着了?”

    “谁敢打李真耳光啊?”于永强十分地不服气。

    沈辞懒得跟他说了,只跟齐远山说:“那要我想啊,就是这么回事儿。他们知道李真是个重情义的人,也知道你们关系不一般。所以就把你留下来了——不用撕破脸,李真那边吧……”

    她小心地看了看齐远山的表情:“李真那边儿吧,也不能够像为了他爸妈一样急眼……毕竟隔了一层嘛。国家大事我不懂,但是从我这里看就是这么回事儿。他那么厉害又跑去额外弄了一个国家出来,帝国那边肯定不乐意。有你在这里,总还算是有根线儿牵着他,也不怕他对这个国家无情无义——好歹有个念想儿。”

    齐远山看见她的脸色,摇头笑了笑:“我没事儿,我知道的。朋友之间处成这样我知足了,他一点儿都不亏我什么。其实我也是你这么想的,所以我怕他那边会不会有什么麻烦……怎么现在政府就把我们交出来了?”

    沈辞想了想:“这个……我也不知道。大人物的事情咱们怎么能知道。”

    齐玲玲挽上齐远山的胳膊,柔声安慰道:“别想那么多了。到了那儿不就知道了。他本事大,咱们眼里的麻烦对他那样的人来说根本就不算什么吧。”

    齐远山只好“嗯”了一声。

    旅程当中没出现什么异常状况。三个多小时的时间很快过去,四个人已经可以看到机场长长的跑道了。

    这个崭新的国度对于他们而言简直就像天堂一般——因为人烟稀少,大片大片曾经被人类占据的土地上已经重新生长出茂盛的树木。它们是热带的树木,在四个人眼中自有一番别样的风味。与温带的同类们相比这里的树木更加葱绿多姿,碧波万顷的绿色海洋里偶尔还点缀着红或者黄的颜色,仿佛是欢迎他们的彩色装饰。

    这里的天更蓝一些,温度更高一些,空气更好一些。即便是心神不怎么安定的齐远山都忍不住舒展开了眉头。他搂住了齐玲玲——后者悄悄湿了眼睛。隔了很多年之后,她终于回来了——尽管这里的名字已经是南吕宋了。

    飞机终于平稳落地。但于永强觉得有些失望……

    因为机场上可没见什么欢迎的队伍,就只有孤零零的一个人和一台车而已。他悄悄嘀咕了一句:“这也不合规格啊。我可是开山大弟子啊。”

    沈辞狠狠瞪了他一眼:“别说话,别给我丢人。”然后转过去弄自己的衣服。

    机舱门打开,齐远山第一个走出去。

    他一眼就看到李真了。

    李真站在一辆灰色的suv旁边,脸上露出笑容。看到齐远山之后他张开双臂大步走过去,待对方刚走下最后一级便拥抱了他,用力拍拍他的后背。

    “等了你半个小时了。”他说。

    齐远山愣了一会,才同样拥抱了李真。那句话比任何欢迎语都令他心里舒坦,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笑起来。t

第四十三章 南都(二)

    李真退开一步,再端详齐远山一眼,看到后面走下来的于永强。于是他错过身子给了他一拳,笑道:“你小子气色还不错啊。”

    “这个……啊,托您的福……”刚才还不大乐意的于永强在看到李真的时候就莫名地紧张局促起来,只说了一句话便不知道该接什么好,急中生智拉了沈辞上来:“哥,这是我媳妇儿,上次你没见着。”

    可他没想到自己这个一向伶牙俐齿的媳妇儿也变得局促起来了。沈辞把笑容在脸上挤了又挤,才憋出一句:“……您好,您好。”

    李真笑着对她点头:“欢迎、欢迎!”

    然后沈辞才缩回到于永强的身后,咂了咂嘴,在心里想:“妈呀——这就是大人物啊——一看见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实际上,任谁看到一个传说中可以毁天灭地的人站在自己面前,都会在第一时间生出这样的心思吧——那已经不太像是人,而像是神了!

    而且这“神”看起来又这样谦和平易。

    随后李真看到了齐玲玲。他微微一愣。

    四个人原本都将注意力集中在他脸上,这时候便都去看齐玲玲——怎么了?

    可是齐玲玲本人都有点儿手足无措了。齐远山连忙介绍:“这是我媳妇儿,齐玲玲。”

    李真哈了一声,笑起来:“怎么会这么巧——远山,你福气不小!”

    齐远山和齐玲玲一脸茫然。

    李真向着齐玲玲眨眨眼:“我们见过的。”

    于永强和沈辞也变成一脸茫然了——合着齐玲玲说的还是真的。

    “那天晚上——公园的长椅上。不记得了?”李真笑着说。但他很快意识到自己是高兴过了头了……这种说法可不好。于是赶紧接着说,“咱们见面聊了几句,我问你从菲律宾来帝国后不后悔,你说不后悔。然后就再没见过了——没想到事情这么巧,远山有福了。”

    齐玲玲瞪大了眼睛:“啊……还真是你!”

    她赶紧拉了齐远山一把:“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我最难、睡公园的时候,有天晚上有个怪人走到我旁边,我还以为是抢劫的,结果他倒还给了我钱?真是他呀!”

    那天晚上正是“李真”杀死了沈幕的那一晚。

    这小插曲意外地令五个人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李真大笑:“走吧,上车,咱们路上慢慢聊。”

    南都是在三宝颜的废墟上重新建设起来的。但无论拥有多么巨大的热情。五年的时间都不可能完全地新建一个城市。因而作为南吕宋的首都。南都看起来有些“寒酸”。你很少能够看到超过六层的高楼大厦,更多的是两到三层的房子。

    可便是这样的建筑都快要将车上的四个人看傻了。

    因为南都的所谓“两到三层”的房子,可不是像平阳那样。平阳是一个老城,拥有上千年的历史。老城市自然有老城区。而平阳的老城区里。便是有很多很多低矮的楼房。那些楼房大多是帝国经济快速增长时候建造出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容纳更多的人口,

    所以那些建筑实际上毫无美观可言,都是用红砖做外墙的、方方正正的长条楼房。这样的房子在新建起来的时候看起来还挺气派。但随着时间流逝,那些楼房的外墙就变得肮脏不堪、灰蒙蒙的令人一看便心情低落。

    后来人们给那些老楼房粉刷了一遍。然人粉刷之后再过十多年,那些楼房反而变得更加破旧、肮脏起来。沈幕当初的仓库便是在那样的老城区里,一眼看去,心里面几乎都是绝望。

    齐远山他们看惯了那种楼房,现在又看到了南都宽敞的街道两旁的建筑——都是崭新的。并且这些崭新的建筑不是方块一样的楼房,而是一栋一栋自带花园和草坪的小别墅。起初他们以为车子是经过了一片别墅区,但等到他们渐渐进入市中心,却发现几乎整个南都市都是这样的布局。

    这种情景令他们几个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一套这样的房子在平阳售价可以达到三十万金元以上,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承受得了的。

    李真知道他们的疑惑,只笑着解释一句:“这里人少。以后也不会有太多人。”

    他们这才恍然大悟——但只在意了前一句。这座岛屿的确曾经是重灾区,先有核心苏醒,只有又有一个类种入侵,能够活下来的人确实不会多。

    沈辞在后面捅了捅于永强,眼睛里是止不住的笑意。那意思很清楚——咱们以后也能住上这种啦。

    可惜于永强这当口儿都看呆了。

    李真驾驶的灰色suv驶上主干道,这时候车子慢慢变多了起来,可仍不比平阳那样川流不息。

    慢慢的,四个人都注意到一件事。那就是每当李真的车子出现的时候,他附近的车辆都会像是提前约好了一样放缓速度,让他先行过去。倘若街道两旁还有散步或是乘凉的人,如果没有别的什么事也都会下意识地停下脚步,甚至有些人会向他们招招手。

    李真对此并无太多解释,只神色如常地保持着匀速。但另外四个人看得暗暗咂舌——他们从未想过一个人会得到其他人的如此礼遇。

    也就是在这时候,于永强心里之前的那么一点儿不满一下子都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还有点儿惭愧:他一个人来接他们似乎不是因为轻视,恰恰相反,却是极高的礼遇和极真挚的感情。

    车子再行过十多分钟的时间,齐远山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虽然仍旧觉得新奇激动,然而已经是在可控的范围之内了。于是他很想问之前在飞机上思考的那个问题——自己这些人到底会不会给李真带来麻烦?

    他们已经很多年未见面,但李真却表现得热情谦和,仿佛两个人昨日才分开。这种态度令齐远山更加重视起两人之间的友情来,也额外地不想给别人添麻烦。当然,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产生的这种想法实际上已经令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变得不那么纯粹了——并非因为时间或是距离使得那感情稍有变质,而是两人之间巨大的地位差异。

    他想了想,终于鼓起勇气转过脸去对李真说:“你让我们过来……”

    李真看了他一眼,又转过去看正前方的道路。脸上的笑容变得稍微淡了一些,却没有令齐远山感到生疏。因为他可以看得出李真之前那种稍微浓烈的笑是对他们四个人的,而眼下这种发自心底的微笑是对自己的。

    “别想太多。”李真就说了两句话,“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他们有事求我。”

    说完之后他将一只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拍拍齐远山的膝盖。

    四个人都听明白了李真的话,心中陡然一轻,彻底愉悦起来了。

    穿越市区之后,驶上另外一片街区。到了这边儿,街道上的车子与行人陡然少了起来,仿佛他们穿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李真在一栋黑顶白墙的房前草坪上看到一个人,于是将车子慢慢停到路边了。

    那人看到李真的车子,打脸上露出笑容,也大步走过来。

    来者是一个蓄着长发长胡子、身材魁梧高大的人。沈辞不明所以地从车窗向外看那人,却在看了一眼之后轻轻地“呀”了一声,又缩回到于永强的身边。

    于永强年轻的时候喜欢打电动,所以眼神不大好,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媳妇儿会有这种反应。但等到那人走得更近了,他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也吃了一惊。

    因为来者看起来不像是人类。

    人类的瞳孔不会是细长的一条,人类的眼眶周围也不会有细小的鳞片。

    这是……异种??

    他生出了夺路而逃的想法,但立即想到这里是南吕宋,是李真的地盘儿——哪怕真有异种,也是“好”异种吧?更何况李真似乎和那人挺熟。于是他就只能用力握紧了沈辞的手,低声给她打气:“慌什么,少见多怪。”

    李真先开口:“老于,最近怎么样?”

    来者咧嘴笑起来。这一笑,沈辞将于永强的手抓得更紧了——对方嘴里都是尖利的牙齿,白得吓人。外面原本是微风艳阳天,可是她在车子里觉得自己身上都发凉了。

    “什么人得要你亲自去接啊。”于濛走到车窗边往里面看,齐远山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向他点点头。

    “我哥们儿。我跟你说过的——远山。”李真笑答,将一只胳膊搭在车门上,看起来随意得很。

    于是这四个人终于又稍微安了心。至少那人会说话,而且说起话来真的像是一个“人”,还是个脾气挺好的人。

    于濛就朝齐远山拱手,认真地说:“久仰、幸会。”

    齐远山被他弄得有点儿发愣。这个姓于的人看起来不像帝国人,更像个白种人。然而举手投足一派帝国古代士族风度——要说老派,那也实在太老了。现在谁见面还拱手啊。

    他就只好也顺着对方说:“幸会、幸会。”t

第四十四章 南都(三)

    李真看看齐远山,像是有点儿憋不住笑:“这个人,怎么给你介绍呢……他不是人类。不过也不是异种——算了,有空咱们慢慢说。”

    然后他转向于濛:“你最近又看了什么书?搞这一套。”

    “论语、四书、五经——那一类的。都还不错。”于濛笑着说,还顺手捻了捻自己的胡子。

    “都快不够你看的了。”李真笑起来,“我顺路跟你说一下,过两天你去我那里一趟,有个事情跟你讨论讨论。另外……听说你们最近在传教?在普通人那边?”

    “是。”于濛说道,“最近又有点儿感触,系统性的那种。我从前认识得还是不够全面。”

    李真听了他这话苦笑起来:“我说你啊。刚见面的时候你一心信上帝,后来又说佛陀才是真神。过了段时间自己弄出一个造化派——你折腾你那些徒子徒孙传教不要紧,可是到现在你都捯饬出七个教派了,我真怕你最后给我搞个邪教出来。”

    “哪里,哪里。”于濛自得地笑,仿佛很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你是要跟我讨论这事?”

    李真摇头:“我不关心这个,就是顺嘴说一句。是别的事。”

    他看了齐远山一样,想了想还是说:“上天的事儿。”

    “哦……”于濛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

    李真一摆手:“好了,过两天见。我们先走了。”然后他发动汽车,重新上路。

    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儿,齐远山低声问:“你是不是挺忙的?其实没必要亲自来接我们。”

    李真笑着说:“哪就真有那么忙了,也不差这一会儿。晚上还得给你们揭风洗尘呢。可松怀孕了,所以不方便过来。到晚上就能看见她了。”

    “哎呀,这是好事。男孩女孩?”这种话题到底容易拉近人们之间的距离,齐远山惊喜地笑起来。

    李真掩饰不住脸上的得意,说:“是个儿子。正好你来了。让那小子认个干爹。”

    于永强可算找到机会插上话:“恭喜恭喜,恭喜师傅!”

    李真从后视镜里看他,笑道:“我怎么成你师傅了。”

    “嘿,我这一身本领都是您给的啊。我媳妇儿跟我说那叫……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啊!您可不就是我师傅!”

    “呵呵。”李真只笑着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沈辞赶紧趁机道:“还得谢谢您把我家永强的腿治好了——连带从前一身臭毛病。”

    从前和于永强的事情李真并不愿意提。虽然从客观的角度来说他的确是把那个曾经的混混给“治”好了,然而所使用的手段毕竟让人不怎么舒服。那时候终究是有些年轻气盛的,其实还应该有更好的法子来解决那件事吧。

    ※※※※※※※※※※※※※※※※※※※※※※※※※※※※※※※※※

    “接风洗尘宴”之后已经将近午夜了。酒精这东西对于李真的影响几近于无,可松当然也不能喝酒,因而最后清醒的就只有这两位主人而已。

    和朋友一起喝酒的感觉很不错,这让李真多少想起从前的时光。很多人喜欢怀念旧时光,觉得总比当下好。李真没有这种感慨——因为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哪一种生活。

    他扶着可松进了房间,然后脱掉沾染着酒气的外套,去洗了个澡并且换上浴袍。

    一件令他觉得很痛苦的事情——他没法儿像从前那样随心所欲了。

    这个时节南吕宋还是很热。虽然有中央空调和房间里的小空调。但问题是如果开着窗户温度便可舒适惬意,谁又会放弃微风与透过纱幔的月光选择将自己封闭起来呢?

    从前他是这么干的——反正只有两个人,赤身**也无妨。但自从得知有一个很可怕的间谍就藏在他们身边之后,张可松就坚决反对他再这样做。

    其实李真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

    更加痛苦的是,他们都不清楚那个小家伙到底何时降生。眼下他看起来像哪吒。万一也像哪吒一样躲起来很久很久呢?

    李真很有些小怨念地扎好了浴袍的腰带,然后将自己摔在床上。他伸手想去摸摸他儿子,可小家伙老老实实一动不动,也不敢踢肚皮了。

    张可松将床头的一杯牛奶喝完,轻声问他:“他还说什么了么?”

    李真最爱可松这一点——同她说话总有默契。比如现在他们就不用特意强调那个“他”指的是戴炳成。

    “就一个要求,要我们支持他。”李真将胳膊枕在脑后,侧过脸去说。“他知道自己拖不了多久了,他想要冬眠。”

    “唔……那么把远山他们送过来也许还是怕自己一旦睡过去了,别人会做傻事吧。”可松点头说,“这和他许给你的其他那些条件比起来……”

    她笑着看看李真,想了想继续说道:“和其他那些条件比起来,恐怕在你心里这才是最重要的吧。他的眼睛果然毒。”

    “他比我们都聪明。”李真叹了口气。说,“但他也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人总是不喜欢相信别人,总觉得别人会像他自己一样有什么企图。说实话,现在我对他的印象虽然谈不上有多好,可如果他来求我帮忙——要我帮他重新恢复健康。我是不会拒绝的。”

    “从前他对我的确很不错,对我爸妈也不错,我还叫过他戴叔叔。于公于私他活着对我们都有利。可惜哪怕我现在跑过去跟他促膝长谈——我相信他肯定会的,也肯定会表示我们彼此之间毫无芥蒂——但到头来他还是不会信任我。他实在太累了。”

    可松环住他的脖子:“你总不好求着人家要帮人家。再等等吧。等上个两三年,真到了他实在不成的时候……也许他就会求你了。”

    “哈……我又不稀罕被人求。”李真揉揉可松的头发,“这么说你觉得我们应该答应他?等他睡上两三年之后继续支持他?”

    “嗯。两方面都有利的事情。毕竟你们也算师生一场。”张可松笑了,但随即又皱起眉,轻轻地“哎呦”一声。

    李真赶紧翻身起来看她的肚子:“小家伙踢你了?”

    “你压着我头发了。”

    ==============================

    感谢书友木子晰、扑风、某奔三的大叔、献廷、南有乔木的月票和评价票l

第四十五章 长眠

    四个月之后。

    2021年2月16日。

    燕京已经很冷了,滴水成冰。对于绝大多数燕京人来说这种酷寒难以忍受,然而对于戴炳成这个平阳人而言,这个冬季与他从前在平阳度过的那些寒冷冬天并无不同。

    好吧,如果非要说有不同的话,那么就是他的记忆也需要停留在这个冬日当中,保持很久的一段时间。

    他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工作——从一个月前便开始了。这个时代的冬眠技术还没有小说当中那样方便。在这个一个月当中他没有进食过固体食物,只饮用特配的营养液。除去营养液之外还要注射很多药物。那些药物让他的身体渐渐衰弱,思维也慢慢变得迟钝。

    若不是因为做这些工作的人是他千挑万选出来的亲信、并且皇帝与应家也一直对这件事表达着相当程度的关注,他真要怀疑那些人是想用慢性毒药来杀死他了。

    他的体毛已经被完全剔除,这令他觉得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衣服,要任人宰割了。这种感觉一点儿都不好,于是他又拿起面前的文件来。

    一张电子纸在手,他觉得心里踏实了很多——在这一个月当中他仍旧坚持负责有关南吕宋的事务,这这样可以让他觉得自己仍然强而有力,而不是一个即将进入“假死”状态的重症患者。

    看到某处时他微微皱了皱眉,对身后的秘书说:“委内瑞拉那边是怎么回事?僵持?”

    秘书对照手中的副本回话:“协议里南吕宋应该在那边驻军。但驻军的规模稍微超过了预定的标准。大概多了一个整编营。考虑到菲律宾已经在协议里让给了他们,所以我们正在同他们交涉。”

    戴炳成微微皱眉,想一想之后说:“不要在意那些细节。这一点无所谓。最重要的是不要起冲突——只要他们不越过前哥伦比亚的边境线,一切都好谈。”

    但秘书没回话。

    于是戴炳成沉下脸,“嗯”了一声。

    然而秘书依旧没回话。于是他拨开手臂上的点滴管,吃力地转过头去——却看到年轻的皇帝取代了之前秘书的位置。

    他试着从轮椅上起身,但皇帝微笑着按住他的肩膀:“免礼了。”

    然后皇帝走到他面前,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笑着说:“应公也想来。但你之前说不想太多人看到今天的事儿,朕就把他回了。朕自己来看你。”

    戴炳成连忙撑起身子。低低头算是鞠了一躬。说:“这种地方……不是您该来的。臣惶恐。”

    皇帝笑着摆摆手。

    戴炳成看看手里的文件,连忙又补充:“关于委内瑞拉的事情,实际上早有协议——”

    皇帝还是笑着摆手:“政事我不该问的,你也不必向朕解释。不信任你还该信任谁呢。”

    戴炳成默然点头。但皇帝从他手中接过了文件。略略扫一眼之后又说:“不过你处理得对。我们是盟友。这种时候不能心急。不能为蝇头小利放弃长远利益。况且你和李真关系不错。”

    戴炳成不安地咳了一声:“陛下。这无关私人感情,的确是……”

    可惜皇帝今天似乎就没打算让他说完一个完整的句子,重新将文件交在他手里。摇摇头:“说笑而已。其实朕和李真的私交也算不错吧。那是个挺好的年轻人。我们的未来啊……都在他手里了。”

    这一次戴炳成没说话。实际上他对皇帝的最后一句话感到非常意外——皇帝不该这样说,任何处在一个帝国领导层之内的人也不该这样说——那未免太武断了些,也将南吕宋看得太重了。

    它的确是盟友,然而目前这世界上最强大的依旧是帝国。

    皇帝站起身,走到戴炳成耳边俯下身子。对于这种举动戴炳成也觉得惊讶,他觉得今天的皇帝有些不同寻常。

    然后他听见皇帝轻声说:“李真支持你,朕也支持你。我看得到未来——你和李真都很重要。”

    随后皇帝直起身,反手拍拍他的肩膀,无声地离开了。

    戴炳成愣了好一会儿——去想皇帝刚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他的思维早因为药物的作用而变得迟钝,因此虽然总有一个念头在脑海里飘忽不定,却总也抓不住。

    他就这样想了足有半个小时,直到工作人员走进来轻声提醒他:“将军,时间到了。”

    他这才被一群人簇拥起来,推向另一个房间。

    在那个房间里他看到了冬眠所使用的营养舱。但已经不是几年前的简陋样式,它变得更大。从前的营养舱要人躺进去,但现在这一个是直立的巨大透明圆筒。据说这样可以使得人体在冬眠的时候保持直立状态悬浮其中,可以有效预防肌肉萎缩。

    然而也不是他跳进去就可以,他要先接受手术。

    躺在手术台上,他平生第一次见到了头顶的无影灯。不是人类给他动手术,取而代之的是下刀更加精准的悬挂式机械人。

    在看到针头缓缓刺入自己左臂静脉的那一刻,戴炳成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因为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将自己完全地交给另外一些人,期间无论发生了什么,他都无能为力。

    在这一刻他不再是青铜之王,也不再是内阁阁老之一,他只是一个重症患者而已。

    如同从前无数次那样,这种紧张感令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醒起来。就在麻醉剂随着血液的循环遍布全身、他的头脑即将失去知觉的一刹那,他终于抓住脑海当中的那个念头了。

    皇帝,他竟然是……

    但这惊叹就暂停在此处。戴炳成合上眼睛,更多的机械手臂伸展过来。一根又一根管线被精确地插入他的身体,足有十升的混合药物被注射进他的血管。他静静躺在那里接受这一切,偶尔手足会轻微地抽搐一下。

    最后他的身体被轻轻托起,置入那巨大的营养舱之中。随后更多管线同他的身体对接,一切完成之后舱盖合拢,喷出四团寒冰的白雾。

    一个工作人员最终确认一切,脸上带着庄重的表情按下手边的绿色按键。

    一整个房间之内响起低沉的嗡鸣声,营养舱内的温度在0.01秒之内下降为零下一百二十六摄氏度。但舱内的营养液依旧保持液体状态,此刻已经填满了戴炳成的所有器官。

    于是在燕京近郊,地下五十九米深处,曾经的青铜之王开始了长眠。o

第四十六章 苏醒

    原来冬眠的时候是会做梦的。戴炳成想。

    但他随即有些吃惊:这么说,我岂不是要连着梦上两年?

    可仅仅是惊讶而已,他并不觉得如何恐慌。因为他觉得自己忘记恐慌这种情感是怎么一回事了。

    于是疑问也随之而来:我的脑细胞应该被冻住了。就像很多块小碎冰那样。但是被冻住的脑细胞怎么会活动起来,又怎么会做梦?

    这个疑问并没能在意识里停留多久,因为转眼之间更多的事情就涌过来了。他说不清是回忆还是梦境。

    他看到自己小时候。小时候他出生在更北方的一个山村里,那里更冷。就在那个很遥远的故乡他学会了把铜纽扣弄成“小水滴”,然后……

    然后就一下子跳到他第一次承受丧妻之痛的时候了。那时候应该很悲切。

    可是……

    悲切是什么感觉?

    现在他弄不清楚,于是他想起了皇帝。他同样不知道为什么是“于是”想起了皇帝。但那个年轻人的面容就浮现在他脑海当中了。

    在这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抓住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似乎是他刚刚才意识到的一件事。或者说,前一秒钟还在想的一件事、是他在刚才……

    对。我刚才进入了冬眠。他想,才刚刚睡去,便有这么多心思了,那么接下来的日子可怎样熬。

    那么我应该怎么打……发…………这………………时……………………间?

    思维的速度陡然慢了下来,脑海当中的世界变成了慢动作。就连刚才的那一个念头好像都被拉成了长音儿,他得花好大好大的力气才能将那个念头想明白。

    仿佛有一个魔法师跳过来丢给他一个强大的法术,他觉得自己一下子陷入一杯黏稠的奶油之中了。

    就在下一刻。

    一个巨大的、轰鸣的、震得他的脑袋嗡嗡作响的声音在传进他的意识里——

    “将军?将军?您能听到我说话吗?”

    戴炳成觉得自己一下子飞了起来,但他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提着,腾云驾雾般升到半空,又落在了什么柔软的地方。

    “冬眠……”他费力地想,同时觉得有光线透进他的眼皮里了。他试图睁开眼睛,然而眼皮轻微地抽搐。于是感觉自己的视野里仿佛有很多灯光在不停闪烁。

    随即眼皮被粗暴地掀开了。一道强光在他瞳孔上照了一下子。另一个轰鸣而不真切的声音说:“他要醒过来了。”

    然而戴炳成对这一切仍然没有反应。他试着艰难地在脑海里又说出两个字——

    “失败……”

    第三个嗡嗡作响的声音说:“身体状况良好。没有异常反应。”

    戴炳成终于补完了他最初的那个念头——

    “……了吗?”

    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他只知道自己在一个房间里。而他的身边有三个人,还有随着他的苏醒变暗的灯光、桌椅、苍白的墙壁……

    可他一时间只想到了这些词儿,却想不起来这些词儿具体代表着什么意思了。

    他便那样睁着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像一个发愣的精神病患者一样。微微张着嘴。

    三人当中那个略高些的男性医生伸出一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用清晰而缓慢的声音问:“这是几?”

    戴炳成没说话。

    医生便耐心地等待了一分钟,又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几?”

    思索了十几秒,戴炳成终于费力地说:“二。”

    医生还是那副平静的表情,又增加一根手指:“现在呢?”

    “……三。”

    这次他只用了四秒钟。

    “很好。”医生不动声色地说,“能想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戴……炳成。”

    “交给你们俩了。”男医生干脆地转过身,推门走出去了。

    戴炳成缓慢地眨了眨眼,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但直到过了两分钟他才终于弄清楚——这几个人的态度不对劲儿。

    我是戴炳成!他觉得自己的思路终于变得清晰起来了,我是青铜之王!我是内阁阁老!

    ——那医生是什么态度?

    他艰难地咳嗽了一声,不满地动了动自己的手指。用虚弱的声音说:“你们……”

    但留在他床边的两个女性护士立即将他的手指推回去,又拉上薄薄的被单,说:“你刚刚苏醒,注意保暖。”

    说完话之后另一个护士也走出去了,只留下一个人。而留下来的那个年轻女孩子竟然也不理他。只转身拖了一把木质的长背椅坐在床边,低头开始看手里拿着的一本书。她边看边说:“有力气了就告诉我,我推您出去走一走。”

    这时候戴炳成真的生气了。他一向有起床气,何况这种时候。他的愤怒不但是因为这三个人对他的无礼态度,更是因为竟然没人给他解释,为什么刚刚进入了冬眠便又被拖出来——他觉得自己虚弱得快要死去了。

    他的脑海里闪过了不少念头,但没一个念头可以合理地解释眼下的状况。

    于是他试着用严厉地声音问:“这是怎么回事?冬眠失败了?”

    但他的声音因为虚弱而显得中气不足。倒更像是在赌气。

    这时候低头看书的护士才抬起头来,先愣了愣,然后笑起来:“失败?没有啊,您可是睡了很久。”

    戴炳成皱起眉。他很想表现得更愤怒一些。但一来他的身体状况不允许,而来他觉得同眼前这样一个人发火的确有**份。于是他先闭上眼睛理顺自己的思路,又重新睁开眼仔细打量这房间。

    这房间看起来竟然有些破旧。墙壁上有几处墙纸剥落了。剩余的部分则微微发黄,显然已经粘在那里有些年头了。至于地上……开什么玩笑,竟然有几条地板边缘翘起来了。

    这里可是……冬眠实验基地,是帝国的尖端实验室之一,怎么会有这种房间存在?

    他又将目光投向那个护士。护士手里捧着一本儿书……

    她这样的年轻人不是应该把玩手机么?倒是难得看到手捧纸质书的了。没来由的。他对这年轻女孩子印象好了些,怨气也不那么大了。

    而她坐的椅子——木椅,漆着红漆。同样有些地方油漆脱落,偶尔还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有多少年没见过这种椅子了?

    他意识到事情似乎不像自己想象得那样简单,于是用尽量平和的声音问:“我……冬眠了多久?”

    女孩子索性合上了书。似乎她觉得戴炳成已经完全清醒了,也挺乐意陪他聊一聊。这时候戴炳成也想起来,她就是自己听到的第一个声音。

    只有这女孩子,在提到自己的时候使用的是“您”。

    “您冬眠了十年了。”女孩子说,“现在是2030年4月23日。”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然而戴炳成仍被她的这句话震撼得瞪大了眼睛。

    “十……年?!”他难以置信地说,“不是两到三年么?!”

    女孩子听出了他震惊当中的愤怒,吐了一下舌头:“您别激动,我也不清楚呀。我们只是雇员。”

    但这种安慰只是杯水车薪。戴炳成在极度震惊之下生出了一丝力气,强撑着自己坐了起来。女孩赶紧拿来枕头将他的后背垫上了。

    可惜这么一个体贴的举动什么也没换来。戴炳成忽然大声吼起来:“人呢?!只有你们三个人负责唤醒我?内阁的人呢?我的人呢?!”

    戴炳成发很少发怒。但他真的发起火来,无论是谁都会感到心惊——心惊到冷汗如雨,不敢再有一句言语——从前。

    可现在他身边的这个女孩儿竟然一点都不害怕。她甚至还轻轻拍了拍戴炳成的后背,又将他背后的床头姿态调整得更翘了些,轻声道:“您别激动。现在只有我负责您。您想见什么的人话……得等您身体稍微好一些。”

    说完这话,她表现得欲言又止。坐在椅子上双脚并拢,双手搁在膝头的那本书上,脸上浮现出略略悲悯的表情,仿佛床上的戴炳成是一个因为儿子常年不在身边而易怒暴躁的可怜小老头儿。

    戴炳成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费力地握着拳头盯着门口看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护士脸上的表情——一个合格的政治家总得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哪怕刚刚从长达十年的冬眠中苏醒、因为体内激素失衡导致脾气并不是很好的时候也得努力那么做。

    从这表情当中他意识到似乎还有更可怕的事情。这个发现仿佛一盆兜头浇下的冷水,把他的怒火一下子浇熄了。

    于是他看着女孩儿年轻靓丽的面庞,一字一句地问:“还有什么事情?小姑娘,你都告诉我。”

    女孩轻轻叹息了一声,将自己的手搁在戴炳成的手背上。

    戴炳成立即觉得有一股力量传进了自己的身体里,像是清凉的泉水一样涤遍了他的全身,他的情绪在刹那之间安定下来了。

    他意识到这小女孩是一个能力者。

    但还没等他想明白为什么一个拥有如此特殊能力的能力者会来做护士,女孩的一句话就已经令他的头脑眩晕起来了:“现在已经没有内阁了。现在是皇帝陛下当政。”l

第四十七章 神圣皇帝

    女孩紧握着他的手,似乎担心他再次暴怒起来。

    她的力量的确起了效。戴炳成深吸一口气,却发现自己的胸腔里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却没有太多其他的情感——仿佛被这女孩过滤了。

    他愣了很久才问:“这怎么可能?皇帝……当政?内阁被解散了?选民答应吗?其他国家是什么反应?不……李真怎么说?”

    女孩很有耐心地微微笑了笑,用柔和的声音说:“李真——您是指南方的那位神圣皇帝?哦,先跟你说清楚,这世界只有两个国家了——同您那时候不一样。一个是帝国——咱们的帝国。另外一个是神圣帝国——南方的那个国家。至于选民……您看我。我从前只是一个普通人,但现在我有了挺有趣儿的力量。两位陛下给了我们所有人这种力量,我们为什么不拥护爱戴他们呢?”

    戴炳成怔怔地盯着女孩儿看了一会儿,随即像甩开一条毒蛇一样甩开她的手,瞪圆了眼睛失态地大叫:“你这个小姑娘……你懂什么?你疯了吗?帝制??恢复帝制?!你们这些孩知不知道意味着什么?我们的祖先花了两百多年的时间才勉强把皇权关进笼里!!”

    “李真——李真也疯了吗??他不会是这种人!!他怎么和朱照煦一起发了疯了??还是我还没睡醒??”戴炳成是如此激动,以至于他一个不小心身体失掉了平衡,翻身摔在地上。

    但这一次护士没有扶他。而像是躲避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飞快地从他的身边挪开脚步,同时在脸上露出惶恐而不可思议地表情。用一支胳膊直直地指向戴炳成,尖叫着说:“你怎么敢直呼陛下的名讳?!你大逆不道!!”

    女孩儿像换上面具一样变了脸。随后一把拉开房门,朝门外大叫:“这个老疯直呼陛下的名讳!还说陛下疯了!天哪!!”

    她尖利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而戴炳成几乎已经不知道该做出如何反应了——因为他觉得这件事简直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自己一定还在冬眠,这仅仅是一场梦而已!

    内阁没了?皇帝当政?犯了陛下的名讳??

    难道现在见到朱照煦还要跪拜不成?!

    他的确是一个爱权势、爱地位的人。然而即便他是这种人,他也是经历了帝国立宪之后数百年现代明熏陶的“现代人”!

    他当然震惊于内阁的消失——这意味着自己将不再是阁老,不再是有权决定这个强大国家未来走向的决策者之一。他也愤怒自己在苏醒之后被如此无礼地对待——就因为自己已经失去一切了?他还不解——朱照煦和李真明明承诺会支持自己。又为什么让自己一口气睡了十年之久?

    但这些情绪都比不上他听到“皇帝当政”这句话时的荒唐、滑稽、震撼来得强烈。

    十年而已,怎么就到如此地步了?

    他们为了什么?只为了过一把皇帝瘾么?可李真是那种人吗?!

    他当初不是和自己一起去了应公的别院么?不是口口声声说要改造这个国家么?!

    疑问最终变成了愤怒。他盯着在门口尖叫的那个纤细身影,猛地抬起一只手臂。

    哪怕不再是将军与阁老,他还拥有力量——他是青铜之王!

    然而……

    最后一根稻草压了下来,将他彻底压进永无边界的黑暗深渊。

    他发现自己的力量失掉了。不是像一个疲惫的人失掉了力气那样不见,而像是一个人被截断四肢那样不见了。

    他感受不到它了。

    最深沉的黑暗笼罩下来,戴炳成觉得这房间的四壁陡然向他挤压过来、将他完完全全地压扁。他虚弱的身体再不能超负荷运转。暂时地停止了工作。

    他昏迷过去。

    ※※※※※※※※※※※※※※※※※※※※※※※※※※※※※※※※※

    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还是在原来的房间。然而他已经被固定在床上——四肢被软皮的带束缚住,一张白被单像遮盖尸体那样蒙着他的脸,他什么都看不到。

    他想要喊人来,但很快遏止了这冲动。那一次昏迷仿佛给他打了一针清醒剂,他的头脑已经完全恢复过来了。

    但随之而来是深沉的痛苦与绝望。更甚于他得知自己已经失去权势之时的绝望。因为支撑着他的那种力量消失了,他依旧感受不到它——他变成了一个彻底的普通人。

    一时间他万念俱灰,甚至有那么一会儿很想就躺在这里一动不动,任人宰割。

    然而一分钟之后他告诫自己必须收起那种情绪。对于他这种人来说,只要活着。一切皆有可能。在没有弄清楚外面那个世界究竟发了什么疯以前,他绝对不能死去!

    是的。死去。在这一刻他已经对前景做出了最糟糕的预测。

    似乎有什么仪器在监测他的状态。在他恢复意识之后两分钟,听到了开门声。

    脚步声很沉重,似乎是制式的03式军靴。这声音没来由得令他轻出一口气——至少还有些他熟悉的东西。

    开门那一刻他同样听到外面传来的谈话声。一个低沉的男声说:“这么干不妥吧?他毕竟以前是阁老,还是上将。”

    另一个冰冷的女声说:“阁老?从前那些阁老不都被陛下赶回家了?死了的都有两个。他算什么。”

    男声迟疑着说:“但是上面关照过,尽量礼遇——”

    女声不屑地笑起来:“上面?哪个上面?市医院?陛下真的在乎他就应该是军部来人关照了……”

    随后门被关上,他再不能听得真切。

    脚步声在他的床边停下来。一个声音更加粗重、更加低沉的男人开口说:“戴将军。现在你应该冷静一些了。”

    戴炳成深吸一口气:“先把我放开。你是哪个部队的?”

    “哪个部队?呵呵……不是您的部队。”男说道,“放开你先不急。我来自审判庭——来处理您直呼圣讳这件事。”

    戴炳成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这种事情。现在都能入罪了?民法还是刑法?”

    男等他笑完,才说:“现在全世界只有一部法律。人类救济法。您触犯了该法案第一条,不可直呼圣讳。”

    戴炳成已经懒得再说什么了——眼下这个世界没有一件事不荒唐。

    男见他沉默,便又说:“但您是特殊情况,考虑到……简单地说吧。只要您在此宣誓诚于皇权、认可人类救济法案,这一次的事情可以当做从未发生过。”

    “宣誓?”戴炳成冷哼一声,“就这么简单?你也宣过誓?那么你是从心底认可这件事?”

    他的声音陡然高亢起来:“你曾经必然是帝国的军人——你不感到羞耻吗?!”

    这一次男沉默了很久,然后转身走开——似乎走向门口。在开门之前他说:“在我们的印象里您应该不是这样的人——反应何必这样激烈?那么下次再见。”

    说完他便将门打开。又关上了。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床头的仪器偶尔发出低沉的嗡鸣声。

    戴炳成在床单下紧紧皱起眉头。

    刚才他是故意做出了相当激烈的反应,因为他想要试探一下。现在发生的事情很诡异,处处透露着不合理。

    哪怕……哪怕真的是皇帝当政了——就像数百年前那样。但为什么这样对待自己?直呼圣讳?这种事情真的有看起来这么严重?

    好吧。即便是在普通人看来很严重,然而……他可是戴炳成啊。十年前,他是皇帝的心腹!而十四年前令旧皇退位的那次逼宫政变——他同样是功臣!

    皇帝朱照煦从前是太。而太一直都是应公这一系的人——从前应公对李真说过什么,就对太说过什么!实际上所谓的削弱豪门世家、将真正的平民政治还给这个国家的设想本身就是当时太提出来的。

    那时候他们为上天赐给这个帝国如此的皇储感到庆幸。因为皇家才是这个帝国的第一家族。朱照煦登基以后做得极好——利用他身为国家元首的影响力。他在削爵、限制权贵资本、打击横行的贪腐……

    但就是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十年后将这个世界搞成这种样?应公呢?

    可令他最意外的是李真——神圣皇帝?那个“神圣”是什么意思?

    最后——为什么剥夺了自己的能力?

    戴炳成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健康状况——他的病已经被治愈了。虽然不清楚通过何种方式。倘若自己真的令皇帝忌惮、或者令他产生了什么不该有的误会……为什么不干脆杀了?

    他一个答案都想不到。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般变化的、远超他的认知之外的世界!

    苏醒后的第一夜,他就这样度过了。

    他没有想到的是之后的几天也是这样躺在床上度过——似乎因为冬眠导致了他的消化系统紊乱,天以来他只食用了两管营养剂,却只进行了一次排泄——是那个称他为“您”的护士在帮他。

    但自从第一天之后那女孩儿再不与他说话。仿佛对他感到相当愤怒。幸而有被单遮挡着他的脸,他不至于在被人“协助”的时候让那人看到自己羞愧难耐的表情。

    天的时间,那自称来自审判庭的男人又同他会面四次。问的都是一些大同小异的问题,重点一直是有关他对于“皇权政治”的看法。

    戴炳成有时表现得沉默,有时将他骂走。并非他不懂得“趋吉避凶”的道理。而是他已经意识到,如果来者真的是皇帝的人。实际上他们根本就不会在意自己的想法——否则同他对话的应当是朱照煦本人。

    但对方为什么一直在拖延时间、反复试探自己……他没想清楚。

    到了第七天,情况终于有所改善。他脸上的被单被取下来了,手脚也被放开。做这些事的是一个粗壮的男性,穿着医生的白大褂。但戴炳成觉得这人不像是医务工作者——因为他的眼睛里有一股狠戾的劲头。

    对方的手很有力——不是普通人应有的程度。

    他没有试图反抗。因为他知道已不再是青铜之王了,他只能静观其变。

    随后戴炳成吃到了苏醒之后第一顿稍微像样儿的饭——一碗粥,一叠咸菜。这不像是医院里的营养餐……在十年前,甚至监狱里的重刑犯吃得都比这个好。

    但无论如何这顿饮食令他有了力气。眼下虽然失掉了能力,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充满活力,好像一个年轻人。i

第四十八章 逃

    这里似乎是一家医院,或者疗养院,又或者是某个医学科研机构。但戴炳成知道无论这里对外的名字是什么,于他而言便只是一个监狱而已。若想得好些——还好是软禁。

    其实防卫还是比较松弛的——有人来送饭或是给他整理房间的时候门口并没有人把守,甚至有的时候他可以看到三三两两走过去的工作人员。

    然而他并没有试着夺路而逃。

    一方面是因为他没弄清楚对方究竟打算对他做什么,最终态度又如何。

    另一方面,他意识到这里拥有相当数量的能力者。十年前李真便有了这样的计划——在世界局势稳定以后逐步将所有的人类“进化”为能力者。

    当时这个计划还在讨论之中,主要困难只有一点——如何约束他们。

    试想一个原本是普通人的社会——厚实、坚硬一些的墙壁便可教普通人无路可逃,一柄水果刀便可终结一条生命。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都是常态,偶有一两个特殊的家伙也在政府的严密监控当中。

    但如果所有人都成为了能力者,拥有各自不同的能力,这世界很快就会乱成一片。

    从前你觉得一个人待在家里锁好门便可以独处,但如今你说不好房间的某个角落里会不会藏着一个能够隐身的家伙,或者隔壁的那个人会不会随时穿墙走过来。从前警察在调查犯罪现场的时候可以提取指纹,提取dna做鉴定。可如果遇到了伪装高手呢?那种可以模拟一个人指纹的、可以改变自己dna的呢?

    或者再干脆一些——那人在天上便可以将人凌空击死,一丁点儿蛛丝马迹都不会有。

    一旦所有人拥有了那种力量,这个会社的秩序也将会被彻底打乱。然而现在的秩序是在长达数千上万年的时间当中建立起来的,任何人都没有能力在短时间里重新制定一套崭新而有效的社会准则——李真也不行。

    他们当时的想法是一批一批地“造人”。不急于求成,但求稳妥。转化一批能力者,然后将他们的能力登记造册、记录下来。就好比从前一个人的档案当中会注明他们的学历,现在又多添了一条——他的能力。

    这么干或许可以有些作用,但谁也不能保证那些被登记在案的人便会从此成为良好市民。

    一个人或者一个时代的力量不可能完成自然进化、选择才能完成的工作。当时李真也是焦头烂额。

    可如今戴炳成发现,他见过的那些人当中几乎没一个普通人。而之前那个小姑娘又言之凿凿地告诉她,两位“皇帝”赋予了所有人强大的力量。

    那么……他们是怎么样维持这个社会的稳定的?

    戴炳成变得非常好奇起来。

    不过也正是因为他知道这件事,所以更加没法儿轻举妄动。

    因为他曾经亲眼看到走廊里一个男医生和一个女医生一起走过去——

    那女人的头发黑亮柔顺。但长相并不如何出彩。脸庞有点儿宽,眼睛有些小。严肃的时候还好,可一笑起来真教人不敢恭维——怎么看都是一个平平常常的普通人。

    而那男人看起来也像是绝大多数常年待在办公室里和手术台旁的医生一样,身子稍显单薄,皮肤略苍白,弱不禁风的样子。

    然而正是这两个人从他的门口走过去——男人似乎开了一个什么玩笑,女人掩着嘴吃吃地笑起来。男人见她开心,凑上去又说了句什么。似乎这句话有些过界,女人扬手笑闹似地给轻轻给了他一巴掌。

    便是这轻飘飘一巴掌——男人的脑袋被直接打转了一百八十度,从正面仰去了后面。脖颈处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骨骼碎裂声。

    然后……这男人没有倒下,甚至没有停住脚步。他边走边伸手将自己的脑袋扳了回去,扭头又说了个笑话儿。

    戴炳成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并非他没有见过更强大的能力者,而是被两个人身上那种……“家常气”给惊呆了。

    他们毫不在意自己的能力,似乎觉得自己同其他人并无任何不同之处——从前也会有能力者试着装作普通人。可戴炳成看得出来那两个人绝不是在装模作样。

    他们就是适应了——适应了这个没有普通人的世界。

    所以他并不打算冒险。因为现在的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不想在夺路而逃的时候被某个不起眼儿的小姑娘一巴掌轻飘飘地打死。作为青铜之王而言,这种死法太过耻辱。

    于是他又在这里熬了两个星期,两个星期,十四天。期间那个自称来自审判庭的男人又来访四次,但会面均告不欢而散。那人给戴炳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拥有浓眉与宽阔的下巴,一双眼睛总隐藏在帽檐下,灼灼地发着光。他身材魁梧。体型健壮,穿一身中尉制服,带着标有银盾与双剑、金十字的臂章——戴炳成记得他那个时候没见过这东西,想必是他口中的“审判庭”的臂章。

    一个军事部门。或许是军事法庭之类的东西。

    在这两个星期当中,他渐渐摸清了一个规律。那就是每隔四天的时间,房间外面就会变得寂静无声。好像这建筑里的人们统统消失了。但大概一个小时之后那些人又会恢复常态,这个机构也就重新恢复活力——仿佛他们总要统一去做一件无人可以缺席的大事。

    在下一个四天到来的时候,戴炳成做了一个大胆的尝试——他推开了门,沿着灰白色、灯光阴暗的走廊各向两边走出了三十米。走廊很长很长,但在这个过程中没人出现。也没人制止他。

    就好像这个一小时之内真的什么人都不在。

    最终他还是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在确认这一路都没有发现监控摄像头之后,心中制定一个计划。

    他在这里待得够久了,已经得不到什么有价值的信息了。他打算逃出去。

    现在他是一个普通人。但他从前也是一个军人、执行官——还是最精锐的那种。

    似乎这里的人对他们的能力过于自信,因此对他的守卫才那样松弛。大概他们觉得一个普通人不可能从这栋挤满了能力者的建筑物里逃出去——因为任何人都可以杀掉他。

    然而在一个下定决心要逃离此地的老练战士的眼中,没有“能力者”和“普通人”的分别。在他的世界里,人只分两种——“战士”、“平民”。

    毫无疑问这里的绝大多数人都属于后者。

    或许是因为他近期的“合作”表现,他的饮食变得更好——甚至他可以同那个名为康子汐的年轻女护士提出些要求。比如额外要一些高热量的食物,一些可以打发时间的小玩意儿,或者一两本书,一个剃须刀什么的。

    他没再问那个姑娘什么问题,对方便也不再和他多讲。

    就这样又过了八天的时间——他已经苏醒一个月了。但还是被软禁在此处,得不到外界的消息。这更加坚定了他离开这里的想法。

    当外面的走廊再一次变得静悄悄的时候,戴炳成推门走了出去。他已经将他这一层的走廊路线摸熟了,并且推测现在他仍在地下。因为这里的走廊阴冷潮湿,房间的高度很低,这是为了节省空间。

    那么肯定得通过升降梯离开这里。他不知道升降梯在哪儿,但两个小时之前他在女孩儿康子汐的鞋底儿上弄了一些他调配出来的东西。那东西平时看不到,但在昏暗的灯光下,如果眯起眼睛侧着看,则会有些发暗。当然普通人知道这个技巧也还是看不清——因为他们是平民,而非受过专业训练的战士。

    这招有些冒险,但戴炳成认为有可能循着康子汐的足迹找到升降梯。哪怕找不到,也会找到人比较多的地方。虽然是水磨石的走廊,可长年累月被鞋底摩擦总会留下痕迹,只要留心便可寻到人们走得最频繁的那一条——那一定是通往出口处。

    另外他得祈祷这个地下机构到处都没装监控摄像头——虽然这件事儿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他有理由这样想——连自己的“牢房”附近都没有那东西,别处的可能性更不大。

    他同时疑惑为什么一个貌似挺重要的、建设在地下的机构会没有那种东西,但这世界给他带来的诡异感已经太多,着实不差这一点儿。

    他沿着康子汐的足迹谨慎行走,最终发现她上了楼。楼梯不宽,铁质。看起来像是当初为了赶工才安在这里的,到最后干脆没拆走,省得再建了。这种事情完全不像是帝国十几年前的风格——那时候有施工单位敢这么干,肯定被告到破产。

    一路走来经过不少房间,但门都是紧闭的。门上有门牌编号,标有数字,但再没有其他的文字。直到他顺着铁质楼梯小心翼翼地拐了一道儿,才在墙壁上看到一个标示。

    标示是顺着楼梯的坡度斜向下指的绿色箭头——指向他来的那一层,写道:“理疗区”。

    看起来这倒真像是一家地下的疗养院。p

第四十九章 诡异的人们

    戴炳成在铁质楼梯的尽头稍稍停顿,探出头去看了一眼,随后快速缩回。这一层还是没有人,一样是东西向延展的走廊,但在正对这个楼梯口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大厅,大厅旁边安着连排的蓝色塑料椅,看起来有些年头。

    戴炳成发现了这个地方最明显的风格——一切都显得相当小家子气。用料能省则省,能用木头或者塑料代替的绝不用钢铁——他脚下的楼梯除外。看起来倒像是一百多年前,帝国在二战时候的建筑风格。那时候国内资源极度紧缺,无论建什么都显得小里小气,恨不得将一家五口人塞进一个卫生间里过完一辈子。

    但探头看完这一眼他的脸上渐渐出现惊异的表情。随后他忍不住快步从墙壁之后走出去,径直走到西侧走廊中段的一扇房门前。

    这门他太熟悉了……

    因为就在十年前的那一两个月里,他经常被一群人环绕着、被推进这门后的房间里做冬眠之前的准备工作——这里还是那个燕京近郊的基地,只不过后来被扩建了!

    但是……十年前这里是帝国重兵守备的秘密科研基地之一,为什么如今变成这种样子?

    让一群平民在这里走来走去??

    戴炳成强迫自己忍住了将门推开、看看里面如今是什么样子的**——他知道当年这房间里面保卫措施严密,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他怕一旦推了门,立即就会触发警报。

    他最后慢慢退后,沿着走廊向西侧尽头走过去。一边走,他一边算了一下自己的脉搏。

    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分钟,再有五十分钟,这里的平民就又会出现了——不知从哪里。

    还好,时间还算充足。

    他知道从前要进入这地下基地需要通过严格的检查,并且要经过三道以上的门禁。他不清楚现在这里的状况如何,但想来总不会随便一个什么人走到电梯前按下按钮。门便会打开。

    电梯在哪里他知道,想来位置也不会改——因为他觉得此地的设计者绝对是一个为了节省经费而不顾一切的人。

    没记错的话这一层走廊的尽头该有一个储藏室,那里面有大量药品。药品储藏室对于环境的要求比较高,需要安装不少复杂的调控设备。想来以当初那个设计者的风格。那里也不会动,一定一直用到今天。

    在看到药品储藏室那扇门的时候,他又经过一个房间。只稍稍那么一瞥,他便连忙缩回去,靠在了墙壁上。

    这房间的门竟然是玻璃门,那一眼他将里面的情景看得清清楚楚,同时觉得身上有些发凉——

    没猜错的话,这机构所有的人现在都在这房间里了。

    房间很大,甚至比这一层中间的那个厅堂还要大上四五倍。大约一百二十到一百四十个工作人员都站在这房间里——沉默无声、一动不动地站着。

    戴炳成起初以为他们的面前肯定还有个什么人——院长之类——在向他们讲话。然而他屏息了听了足足两分,却什么都没有听到。

    他怀疑那玻璃门是隔音的。于是冒险又向里面看了一眼。

    这一次他看清楚了——那些人面前什么都没有。所有人只是这样沉默无声地站着,微微躬着身子、垂着头、双臂贴在体侧,仿佛在向一个看不见摸不到的存在致敬。

    他的胆子稍稍大了些,将身子再往前倾,试图发现某些异常之处。可问题是什么都没有——这房间很空旷。地板是褐色的。墙壁是白色的,顶棚也是白色的。除去顶棚上的两盏吊灯发出微弱的白光之外,就只有人。

    那些人像树木一样站着,戴炳成起初以为他们被催眠了。直到他看见了那个名为康子汐的女护士。她也保持着同样的姿势,在人群的外侧。但一滴汗珠儿从她的耳后流到了脖颈上,似乎弄得她有些痒。于是她几不可查地微微晃了晃脖子——她是有意识的。

    这些人看起来并非被催眠、也并非被强迫,而是在自主意识的驱动下聚集于此、保持着这样同一种姿势。

    这是……某种宗教仪式?戴炳成皱起眉。但他没想起哪种宗教仪式要这样集会。更何况一整个机构的所有人都笃信这个宗教?这事情太匪夷所思。

    这个地方……是中邪了么?戴炳成感觉自己的心里生出一股幽幽的寒意。

    这更坚定了他尽快脱离此处的决心。于是他蓄力,用一个悄无声息的翻滚从两扇玻璃门之前滑了过去。

    没人说话,也没人注意到他。

    看起来他的推断是正确的——之前的那些时间,总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是完全自由的,不被任何人关注。而这些人那样放心地将他留在未上锁的房间里,也就说明此处通往地面的电梯是需要某种程序认证的。或者划卡、或者瞳孔验证、或者dna验证——十年前这三种都需要。

    戴炳成快步向药品储藏室走过去。心里却没来由地多了几份快意——他有多少年没有经历过这种事情了?在不可知的潜藏危机当中独自穿行,试图寻到一条生路。这种感觉令人振奋,他觉得自己重回二十岁了。

    药品储藏室的门是紧闭的,是他从前记忆里的模样,但已经显得有些老旧。从前要打开这门也需要划卡。戴炳成没有卡,但有别的法子。

    他之前从剃须刀上拆下了内置的小小电源。现在他从电源盒的一头拉出两根细细铜丝,顺着卡槽左侧的小缝隙里探进去。找准位置以后他按动电源开关,左手在卡槽旁边按了三次井号键、两个“1”,一个星号键。

    电子门锁发出轻微的“滴”声音,随后门开了。

    戴炳成闪身进了门,心里更加快意起来。那些人只记得自己是“青铜之王”、“将军”、“阁老”——这三种身份一旦失去,作为一个实际年龄六十六岁的普通人他当然做不了什么。

    然而那些人却忽视了自己从前是一个训练有素的战士的事实——实际上从前他自己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到了这时候他有些不确定是皇帝令自己落到如今的处境了。皇帝很聪明——搞政治的人没一个是蠢蛋。哪怕偶尔有一两个蠢蛋,他身边的人也不会都是蠢蛋。他们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将自己在这里软禁起来的人显然并不是很了解自己的过往,或者说没怎么在意自己这件事儿——仅仅是顺手给自己找了个麻烦。

    问题是谁如此愚蠢却又胆大包天,敢对他做出这种事情来?

    但他随即告诫自己不能在此刻分心——计划正进行到关键一步。

    药品储藏室没有人,有的是药物。各种各样的药物,尽可满足戴炳成所需。他先给自己扎了两剂营养针——在十年前他这么干,心跳肯定爆表,直接就会昏死过去。然而此刻他却只觉得身上充满了爆炸性的力量,每一条肌肉纤维都在颤抖。

    随后他又清空了两支钢质兴奋剂针管——这种针管可以承受5mm子弹的抵近射击,从前是他为外派的执行官们选定的标配之一。一旦手里没了武器这玩意的粗大针头可以刺穿薄铁板,用来刺人更不在话下。

    他将这两支武器收在腰间,然后开始配药——不是治病的药,是要人命的炸药。

    之前他也用那些从嘴里省下来的食物制作了炸药,但充其量只能制造出爆竹一样的声响同时散发出大量浓烟——因为那时候他没想到自己会找到这样的洞天福地。

    依照这件储藏室里的药物存量,倘若有合适的工具再给他三个小时的时间,他可以搞出能将上中下三层一次性彻底摧毁的东西来。

    现在虽然条件有限,可戴炳成觉得自己一样可以弄出点儿“好东西”。他觉得自己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好,甚至心底因为失掉了能力而产生的绝望之情都慢慢平复下来了。经历这么多年他比许多人都看得开——能力是否强大并非一个人成功的绝对标准。实际上十年前的那些阁老之中,就只有自己是能力者——很多时候智慧比能力更好用。

    当然李真那种变态除外。

    药品储藏室里的温控设备上面有时间显示。戴炳成自苏醒之后第一次知道了眼下的确切时间——2030年5月21日18点22分。

    康子汐说的是真的。他真的冬眠了十年。

    他配置炸药用掉了三十六分钟的时间。再加上之前的十几分钟,留给他的时间大概只剩下十分钟。但戴炳成觉得自己的准备工作已经足够充分了——在目前这种情况之下。

    十分钟以后,他终于在一片寂静当中又听到人声了——那个房间里的人似乎一起喊了一个什么口号儿,声音嗡嗡作响,但他听得不真切,只能隐约分辨出开头的“荣耀”两个字。

    他想了想,觉得倘若那些人真的是某个教派的狂信者的话,那么那个教派应该也不是帝国本土宗教。因为帝国人不是很喜欢使用“荣耀”这个词儿,倒是西方人用得比较多。l

第五十章 暴力患者

    但无论如何他都对“宗教”这种事情生不出好感来,尤其是在“真理之门”那事儿以后。那房间里的一百多个人令他想起了真理之门的那些疯子,一个不详的念头陡然从脑海里跳出来——不会是真理之门的余孽吧??

    然而没等他理出个头绪,人们已经从那房间里三三两两地走出来。他们变得神色如常,甚至彼此开起玩笑。

    戴炳成透过储藏室门上的长条形小玻璃窗小心地向外看,等待人们渐渐散去。他略略有些心急,因为他得在有人发现他已经不在那个房间之前走完下一步。

    过了五分钟或者更长,最后两个人也走出了那房间。那是两个男人,体型都微微发胖。一个人是光头,另一个人是中分发。

    于是戴炳成将药品储藏室的门微微打开一条小缝儿。

    可令他失望的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注意到这里的异常。

    戴炳成只好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平民。

    他便只好将门缝开得更大些,把一瓶药片轻轻滚了出去。淡黄色的药片撞击塑料的瓶壁,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这声音终于吸引了两个男人的注意。中分发向这边看了一眼,拿胳膊肘撞撞身边的人:“哎,门怎么开了。”

    光头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下子,甩甩胳膊:“管他呢?赶紧去食堂吧,快吃饭了。”

    戴炳成恨不得给这个不敬业的家伙一耳光。但中分发没令他失望——一般来说中分且将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人大多数是偏执而敏感的性格——他皱皱眉:“去看看吧,省得子媚挨骂。”

    戴炳成推测他口中的“子媚”也许就是负责这间药品储藏室的某个女性工作者。

    于是光头不情不愿地随他随他一起走过来。先前离开的那些人已经向走廊的另一头走去了,没人注意到他们两个。

    戴炳成做了两次深呼吸,将腰间的钢制针管握在手里,靠在门边。

    药品储藏室里没开灯。虽然走廊里面的灯光并不明亮,然而两个人在面对突如其来的黑暗时总要有一个适应过程——大概得经过一到两秒,视网膜上负责弱光感应的杆状细胞才能接替负责强光感应的锥状细胞的工作,令他们看清室内的环境。

    所以中分发推开门之后先在门口稍停留了一会儿。但他身后的光头却将他挤了进去,嘴里嘟囔着:“灯开关呢?”

    中分发便转头帮他一起在墙上摸索。

    就在这一刻。戴炳成手中的两只钢针悄无声息地插入两个人的脖颈。他插的是颈椎——颅骨以下二节至三节之间。

    结果没什么悬念,两个人一声不吭地倒在地上。因为有戴炳成接住了两个人的身体,他们落地的声音不会比轻轻的一声咳嗽更响。

    然而一秒钟之后,光头竟然醒过来了——他一边用手去摸自己的脖颈一边惊慌地叫喊:“怎么回事儿?漏电了??”

    一边说……他裸露在外的体表上一边生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鳞片。那鳞片看起来如此坚硬。以至于同插在脖颈上的钢针擦出了细小的火星儿。

    这人拥有挺强的能力,不会比应决然更差。可如果是应决然在此绝不会让戴炳成的偷袭轻易得手。即便得手,现在也不会问“是不是漏电”,而会立即背靠墙壁呼叫支援,同时准备向偷袭者可能所处的位置发动反击。

    戴炳成在心里又叹了一声——平民。

    他毫不犹豫地从中分发的脖颈上拔出针管,反手又刺进光头的眼睛里,同时用力搅了搅。光头第二次一声不吭地倒下去,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惨呼。

    于是戴炳成关上门,摸黑剥掉中分发的白大褂,罩在自己的身上。他冬眠时剃掉的头发只长出了短短一层。但看起来也算是正常。令他惊喜的是那些头发竟是乌黑的——从前他的白发都已经斑驳了。

    他又等待了五分钟,这走廊里的人渐渐散尽。

    于是戴炳成出了门,微微低头,沿着走廊走向东侧的那一边。尽头是另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玻璃上贴着“无菌区”的字样。他左右看看无人。便将手里那一包巴掌大小的东西紧紧按在墙壁上,接着快步往中间的大厅走去。

    延时引爆——因为这门技术他年轻的时候可没少挨教官的训。他们当初要求利用手边一切可能的东西造出爆炸物来,延时引爆的时间误差还不能超过三秒钟。他现在自然比不得那时候,但药品储藏室里的资源实在丰富,所以他有自信这一次做得也不会太差。

    走到中央大厅,他远远看到前方的电梯门。门边有一个刷卡槽,上面亮着小红灯。如果只有这东西他完全可以暴力破解。但问题是电梯里面或许还有别的验证方式,甚至还有别的什么人。

    这里的工作人员每隔四天都搞那种仪式,自己一定会被认出来。

    所以……

    他靠墙站定,微微张开嘴,保护自己的耳膜。

    三秒钟之后,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整个楼层都在剧烈颤动。棚顶的灯光忽明忽暗,汹涌的气浪从走廊西侧翻卷过来,戴炳成也被吹得往前走了好几步。空气里充满了热量、焦灼的气味,还有药品燃烧时的怪异味道。绝大多数药物都是不错的助燃剂,它们混合在一处的时候效果尤其明显。

    这一次爆炸比戴炳成预想得强烈的多——他往西侧走廊看了一眼。发现半个走廊都在燃烧。

    混乱的惊叫响起来,一些人冲出房间看着火光手足无措。另一些从西侧走廊里有命逃离的人则往东侧走廊跑。而原本在东侧走廊的人发现人们往自己这边儿跑,也昏头昏脑地跑起来。

    戴炳成装模作样地也往东边跑,但只是走出了几步就装作被绊倒,趴在了地上。

    又是一声惊天动地的爆炸,他之前贴在墙壁上的爆炸物也被引爆了。这一次的破坏力要小很多,甚至一个人都没伤到,只燃出了滚滚的浓烟。但是向东跑的人们仍然手足无措,惊叫声填满了整个楼层。

    戴炳成从地上爬起来为他们指一条“明路”,惊慌地喊:“快出去!!这里要塌了!我们要被活埋了!!”

    人们一下子有了主心骨,拿出十二万分的勇气一窝蜂往中央电梯里面涌。戴炳成混进人群里,待在中间的位置。等电梯门打开,他三拳两脚打翻了几个,紧跟着头几个人钻进电梯。没什么人注意到他的动作,因为拳脚相向的可不只有他。

    先进电梯的人打算关门,但更多人用手扒开门往里面挤。电梯超重,很快发出尖锐的警报声。照常理来说这电梯是走不了了。但是戴炳成知道这种机构——十年前的这种机构——总会有一些应急措施。他照惯例往四处看了看,在一个人身后找到应急门。那是一个红色的、巴掌大的小门,很不起眼儿地藏在电梯扶手之后。他挤过去,一拳破门,将按钮按下了。

    于是电梯门无视那些挡在门边的手,开始缓缓合拢。戴炳成出了一口气,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件事——现在可不是十年前了。

    几乎就是与此同时,门合拢的趋势被止住了。因为有人使用了能力——两条胳膊变得粗壮有力、毫不费劲儿地就把门顶住了。不但顶住了,还在往两边儿拉。更多的人意识到自己还有撒手锏,一时间电梯门口变成妖魔鬼大游行,甚至还有个人蹭蹭蹭爬上天花板,从上面挤了进来。

    戴炳成立即显露本领——他惊慌地喊了一声:“他们要让我们一起死了!!”

    闻此言,电梯里面的人当即变得愤怒起来——在这种情况下这些平民很好地诠释了什么叫做“集体无意识”——门口的那一位立即转身对外,大吼一声疯狂地挥拳,拳头像雨点儿一样把堵门的那一位给砸了出去。

    门口又有个人悍不畏死地冲上来,戴炳成见他不像是一个力量型的能力者,从人群中伸出一条腿果断将他给踹了回去。

    趁这功夫电梯门终于合拢,一边“滴滴”地叫着一边往上升。

    这里距地面还有五十多米,电梯里也只能塞满十几个人。戴炳成怕这些人在这段时间里发现他,便不停地制造紧张空气,反复叫喊“快点快点要塌了”之类的话。他开头之后平民们很快接替他的工作,大喊大叫恨不得把手伸到天梯房底下托着它往上升。

    于是戴炳成终于有时间松口气了。他背对着人群,从金属的墙壁上看见自己的脸。还是十年前的样子,但精神了很多。如果不是这张脸在提醒着他,他真的觉得自己返老还童了。

    上去了该怎么办?他还没想好。但此类情况他年轻的时候经历过很多,不说和吃饭喝水一样寻常,可也差不了多少。他数着心跳,计算电梯门打开的时间。

    ================

    关于变种人的首领“于濛”,之前在西伯利亚出现的时候我是写作“王濛”的。但都是一个人,是我笔误了。以后统作“于濛”。l

第五十一章 重要性

    微微一震,电梯停下来了。这次没用戴炳成督促,人们纷纷往外跑。然而好歹到了地面,他们的情绪终究镇定了些。可惜戴炳成就没有之前镇定了。

    因为他看到了两个守卫士兵。

    电梯在地面的出口当然不是直接朝着荒郊野外,这是在一栋建筑里。十年前这建筑是一栋两层的楼房,楼房外是一片小广场,再向外是铁丝网、军事警戒线。

    戴炳成在电梯门口可以看得到这地面一层的门口——玻璃门,全开着,两个士兵和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正在交谈。

    两道门之间是一楼的大厅。从电梯里涌出来的人经过大厅往门口跑,但这一次人们不是想要冲出去,而是打算同士兵求救,告诉他们“下面发生了爆炸,可能要塌了”。

    这一次没那么容易混过去了。因为门口两个是专业人士——虽然没有他这样高精尖,但总比平民要高明许多。

    果然,两个士兵看到奔跑过来的人群时第一个反应不是朝他们跑过去问“到底怎么了”,而是在第一时间端起枪瞄向他们,口中高喝:“退后、后退!”

    这明显不是普通士兵,而是精锐部队的成员。

    两个人的气势竟然压倒了那十几个人的气势,向他们跑去的人吓了一大跳,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有那么一瞬间戴炳成想要鼓动他们冲过去,但他发现其中一个端枪瞄准的士兵的瞳孔很快扩散开来,整个瞳仁儿都成黑色了。这说明这人是一个能力者,而且是枪术专精。

    戴炳成第一次无比痛恨他曾经引以为傲的能力。因为他知道如果在这种时候自己再制造冲突,肯定第一个被那个士兵制伏。他就只好藏在人群之后,焦虑万分地思索接下来该如何。

    这当口儿他看清了原本同两个士兵交谈的女人是谁——是在他刚苏醒的时候坐在床边照顾他的康子汐……

    屋漏偏逢连夜雨,有这个女人在,他一定会被认出来。

    他险些要绝望了。

    但,上天又给了他一次机会。

    两个士兵转身面对人群。于是康子汐就被他们两个留在身后了。这女人的脸上浮现惊讶的表情,朝人群里看了一眼。戴炳成意识到对方是在搜寻什么人。

    但康子汐没能找到他。可这并不妨碍她做出接下来的动作——

    一柄乌漆墨黑的匕首不知道怎么就从她的衣袖里滑出来,被她握住了。然后这女人同两个士兵相隔两步远,向着虚空里一刺。

    左边的士兵立即一声未吭地倒下去了——一个乌黑的刀剑儿从他右侧的太阳穴里穿了出来。右边的士兵本能地转过身。可惜也晚了。刀尖儿同样从他的太阳穴里穿出来,也夺走了他的意识。

    戴炳成大吃一惊:这是什么状况??

    他的脑海在刹那之间转过无数个念头,但最终他只选择了最稳妥的一个——敌人的敌人,可不一定就是朋友!他眼下不再是青铜之王,半点儿风险也冒不得。

    于是在人们因为这突如其来的杀戮而目瞪口呆的一刻,戴炳成高喊了一声:“她要杀了我们!!”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个原则对于大多数普通人都该适用,更何况康子汐从前同这些人也是相识。所以尽管如此,人们还是面面相觑了一会儿。

    康子汐听到了戴炳成的声音,往这边走过来,摊开手。说:“戴……”

    戴炳成当然不可能让她继续说下去。趁她摊手、匕首微微往上挑的一刹那,他抽出腰间的钢针一把扎向他前面一个人的脊椎。但这一次他失算了,那家伙的皮肤似乎比铁还要坚硬。

    受到袭击的人转脸来看他——这时候戴炳成早已收了手,反倒趁机果断往康子汐那儿一指:“她要杀人了!她要杀你了!!”

    康子汐所拥有的能力之一应当是可以在一定范围内操控虚空——隔两步远扎一下,刀尖却从那士兵的太阳穴里穿出来。人们看到了这一幕。虽然搞不清楚昔日的同事怎么就成了杀手,然而心里早已本能地有了警惕。

    戴炳成身前的那一位头脑混乱地思考了一秒钟,认可他的话。随后他在恐惧的驱使下爆发出错误的勇气来,啊啊叫着冲向康子汐。

    这时候康子汐犯了一个错。她没有立即把双手高举过头顶后退,而是向着人群摆摆手试图解释些什么——摆的是握着匕首的那只手。

    戴炳成怎么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这一次钢针出手,总算放倒了一个。这一位倒地的声音终于彻底激发人们心中的恐惧——对面有枪的士兵他们不敢冲上去,但面对只握着一柄匕首、且“打算杀掉”他们的女人时却不那么怕了。

    于是这些人也朝康子汐涌过去了。他们当然认识不到自己同专业人士在差别在哪里。但貌似专业人士的康子汐却没对他们痛下杀手。

    趁着那那人被人群缠住,戴炳成冲到一个士兵身边将他的武装捡了个精光,一阵风似地跑出门。康子汐看到了他,眼神焦急得很。可惜一个能力者像八爪鳗鱼一样把她给缠住了,她还得在不弄出人命的情况下自卫,彻底地无暇分身。

    戴炳成终于从地下逃脱。回归自由了。外面他记忆中的铁丝网还在,但铁丝网之外已经长满了疯草。现在是五月份,青草长得不高,然而去年冬天枯萎的那些却快有一人高了。他冲到铁丝网前,一手勾住扣眼儿用力。带着十几公斤的装备轻巧地跃了过去。

    远远地看到康子汐已经从建筑里冲了出来,他毫不犹豫地抛过去一枚进攻性手雷,然后撒腿就跑。三秒钟后他感受到了从背后追来的热浪与巨响,借着这股力量再奔跑几步跳下一条三米多宽的河流,屏息逆着水流一口气往上游游了二十多米才露出头来。

    那栋建筑物已经被茂密的高树与矮灌木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倘若康子汐继续追踪他的话,有百分之六十的可能性是顺流向下追。

    总地来说,戴炳成的处境暂时性地安全了。

    但他还是谨慎小心、尽量不留痕迹地往丛林里扎了四百多米,才在一个被疯草覆盖的土坡后停住脚步、窝了下来。

    随后他紧皱起眉头,觉得今天当真是见了鬼。康子汐显然不是平民,但看起来也不像是军人,更像另外一种人——杀手。

    可问题是作为一个杀手,她竟然任由自己被一群平民绊住脚步?哪有这么“善良”的杀手。而且看起来她的目的也不是杀死自己,而是将自己控制住。

    出现这样一个“善良”的杀手,意味着出现了一个第三方势力。而这个势力做事束手束脚、反应能力又低下,戴炳成并不看好它。

    或许康子汐背后的人在现阶段和那个将自己唤醒的势力同样的目标——就是暂时将自己控制在疗养院里。然而这样也不对劲儿。自己作为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制造混乱从一群平民的包围当中逃离出来,康子汐要将自己弄出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吧?她何不自己弄去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

    但如果……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们这一伙人?他们将自己唤醒,康子汐既是在保护自己又是在监视自己?

    那么这就意味着前些天经常来这儿的自称隶属审判庭的男子也是他们的人。

    一个成员潜伏在疗养院里,另一个成员潜伏在军事系统中……这风格越来越像真理之门了。

    但真理之门的人下手黑得很,真是他们的话,今天在大厅里那些人一个都活不了,自己哪有机会逃得出来。

    而他们把自己唤醒却又一直关在这儿,又是什么意思?

    这样说来……自己似乎可以去某个政府部门寻求帮助。他记得自己在房间里听到过外面的人说一句话——“上面”要求他们礼遇自己。但另一个女人不屑地提到了市医院。是否意味着这一次有关自己的唤醒事件只是这个层级的人搞的鬼?潜伏在这个层级的人?

    但问题是……他冬眠了十年。皇帝绝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这意味着皇帝那边也有问题。也许皇帝不想自己妨碍到他“亲政”这件事……

    这样一想,去寻求现政权的帮助也不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戴炳成疲惫地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现在有些像是孤家寡人了。

    他还记得冬眠之前那一天皇帝对他说的话。直到被全身麻醉他才意识到……皇帝、前太子,就是国内那个隐藏的先知。

    这的确说得通——若非皇室的力量,又有谁能在特务府的倾力追查之下将自己的身份隐藏了十几年之久?

    那天皇帝对自己说,自己和李真都很“重要”。

    他一定是“看”到了什么。

    李真的“重要性”现在戴炳成已经了解了——没他的支持朱照煦不可能亲政。

    那么自己的“重要性”呢?也许皇帝口中的那个“重要”是有两个意思的——自己“重要”到了他要将自己冷藏十年的地步,若非有人捣鬼,现在应该还被冰冻着。l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401/ 第一时间欣赏类神最新章节! 作者:沁纸花青所写的《类神》为转载作品,类神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类神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类神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类神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类神介绍:
他们就在你的周围。
也许是那个温顺恭谨的侍应生,或者是那个热情洋溢的店老板。
就在夜晚的某处,于云端之上、微风之中,他们俯瞰辉煌城市里的芸芸众生。
或者你一世都不会知道,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儿的普通人,究竟具拥有怎样可怕的力量。
但……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脚下这片厚重平和的土地
其间有巨大血脉搏动。
并且在某一日,将发出如雷怒吼、重归阳光之土。
太古不朽诸君,于焉终临。
都市异能,小温馨向。类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类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类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