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世界峰会(八)
在这个庞大的地下系统中找到一间静室很容易,虽然屋子里阴暗潮湿,并且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陈腐味道。
这间屋子从前被用作中继指挥站——通俗地来说就是在司令部被摧毁之后逃亡途中的一个临时指挥部。因为这样的重要地位,这屋子里的老式电灯还能用。戴炳成大步走进来点亮了灯,而李真关紧了门。
随后他转过身摘下自己的帽子丢到屋子中间一张铁桌上,用闲聊似的语气没头没脑地说:“我要做父亲了。”
满腔愤怒与不解的戴炳成因为这句话而微微一愣。但他皱着眉头看了看李真:“我不是来和你闲聊的。”
可李真不在意他的语气。他扯了扯自己的墨绿色领带,又解开一颗衬衣扣子,一边慢慢踱步一边说:“我在摩尔曼斯克的时候还不知道这个消息。”
戴炳成又愣了一下子。他意识到李真似乎的确不是在闲聊……他所说的那件事儿似乎可以解释刚才他突然转变的态度。
他回想起自己在摩尔曼斯克城外最后一次见到李真的样子。
那时候大战刚刚终结,真理之门几乎全军覆没。对于那时的人类而言,这似乎意味着苦难的结束。而李真当时的表现证实了戴炳成的猜测——他从李真的脸上看到了久违的宁静平和,还有那种“身后事已了,天下尽可去得”的从容。
当然,他也从当时的李真的身上感受到了另一种细微的惆怅。那时候他以为对方是在自怜从此天下再无用武之地。然而现在他明白那种情绪究竟代表着什么了。
因为那时候的李真就已经知道了古神的存在。
而依照他所说的——依照他今天在机场外同自己所说的,在那个时候他就已经同古神达成了一个协议。
这世界上似乎真就只有他自己有那样的资格,而他毫不客气地实践了。当时李真对他说的是……
因为一个原因,古神打算令自己苏醒并且重塑那巨大的身躯以及神力。然而……这世上所活跃在地表的一切生物都是因它而来,它的苏醒意味着一切存在及自由意识将被抹杀,成为那个巨大意识的一部分。
对于人类而言,这意味着世界的灭绝。
对于类种而言,这意味着“最后一日”。实际上类种们的最终目的与人类曾经所想的全然不同——它们不想将人类赶尽杀绝,只想令人类变成新的、强大的、能够为它们所用的族群,来对抗那个巨大的存在。只是它们并未预料到曾经的奴隶如今已经强大得可怕。它们甚至没有等到“最后一日”真正来临就再次被镇压了。
李真也清楚地意识到那东西有多么可怕。正因为他并非无知。所以产生了理性的畏惧。他向对方提出的唯一一个条件便是,容他陪伴某些人度过最后的几十年。等这几十年过去,作为这世界上唯一一个血统无限接近那个伟大存在的生物,他将把自己的生命以及意志献给它。
那将是这个世界灭绝的开始。
几十年的时间对于人类而言相当漫长。可对于类种而言。那仅仅是弹指一挥。因而李真的要求被应允了——作为古神脊梁的应龙被冰封在大洋以下。
这是李真要戴炳成促成这次会议的原因——他将说出这个令人绝望的真相。
然后就在燕郊机场外。戴炳成还问了李真另外一些问题。
在他的印象中,李真不是一个不去尝试便轻易认输的人。而他也同样疑惑李真为何笃信古神会遵守自己的诺言,不会在明天便开始那场浩大的灭绝。
他也记得当时李真低头看了看脚下厚重的土地。低沉地说道:“我不敢。”
然后他又补充:“它也不敢。一旦它违约……我将誓死反抗。”
戴炳成追问:“你是说……现在它认为你能够对它造成巨大威胁?”
李真抬头意味难明地笑了笑:“如果在他眼中人类个体是某种类似草履虫的东西的话,那么我在它眼中至多算是一只蚂蚁。不过我是一只手握一枚鞭炮的蚂蚁,我能在地上炸出一个小坑来。”
戴炳成当时没听懂他的话,现在也没弄懂。不过在将来的某一天他终究会意识到李真当时已经说得相当相当透彻明了了。
他记得自己最后问的是:“那么……你所说的‘你不敢’、‘它也不敢’——这和你之前提到的促使它要苏醒的‘那个原因’是不是同一个原因?”
李真毫不犹豫地点头:“是。但你不要再问下去了。没有得到切实证据之前,那件事我不会对第二个人说。”
此刻戴炳成回想他的话,心中的怒意也随之渐渐平息下来。他又抬头看李真,用有些干涩的声音问:“你的意思是……你现在反悔了?”
李真走到一张锈蚀的铁桌旁坐了上去,从裤兜里摸出一包飞云来。他抽出一支烟点上了,吐出一口白雾。然后在白雾微斜着头眯起眼睛说:“是。我说过,我有孩子了。我的孩子可能活得跟我一样长。而我不想让他生下来过了几十年就死掉。”
戴炳成瞪大了眼睛,打心眼儿里感受到一阵巨大的荒谬:“那你……要怎么做?”
李真低头掸了掸烟灰:“你还没搞清楚么?我刚才要求倾尽这个世界的力量去探测火星。一方面是想要找到‘那个原因’的切实证据,另一方面,我想要让人类在这短短几十年里完成一件在从前来说几乎不可能的任务——让一部分人移居火星。而这里面必然包括我的家人。”
戴炳成盯着他看了半天才意识到这个人不是在说笑。然后他也退后两步靠在另一张桌子上:“可是……可是……之前呢?之前你为什么没有这么想过?”
李真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竟然没觉得我这个想法是异想天开——看起来你是真的不了解我刚才说的那件事究竟有多难办。老戴,移居火星啊。这两个月我咨询过很多人。他们给我的答复都是不可能——哪怕是战前,全世界都在一个强有力的集权政府的领导下专心做这一件事,还是不可能。我们现有的技术不可能在火星上建立一个足以维持人类文明最低规模的生态圈。现在不可能,往后的一百年内还是不可能。”
“所以当初我为什么要这么干?你也见到了今天的局面——人类傲慢又自大,他们想的不是如何保命,而想要殊死一搏。要我用今后的几十年来换一个注定无法成功的结局……我为什么要那么干?这些年我已经够累的了。”
“你可以……再跟它谈谈。”戴炳成暂时从那种惊愕当中摆脱了出来,同时因为从李真所说的话里窥得了一丝希望而有些激动。他说,“你可以试着再跟它谈谈——一百年不行,两百年呢?三百年呢?这样的结局总好过世界彻底毁灭!而且这对那个东西来说没什么影响——哪怕几万个人类去火星,地球上还剩几十亿!”
听了他的话。李真笑起来。他透过烟雾眯着眼看戴炳成:“哈哈。我猜。你现在表现得如此热心一定不仅仅是为了‘人类文明延续’这么个原因——也许你会觉得在那几万个人里面应该有你的后代子孙。不过这种想法我能理解,我本人也是这么想的。”
“可惜不成,还是‘那个原因’。它可以让我陪着我在乎的人度过一生,却很难再给我们更多的时间——因为它不想冒险。”李真耸耸肩。“你知道。我们得相互理解。谁把谁逼急了都不好。”
戴炳成一拍身后的桌子发出闷响:“够了!你能不能不再这么遮遮掩掩?那个原因到底他娘的是什么?!你怎么就会怕成这个样子?!”
李真笑了笑。沉默不语。
戴炳成感到了深沉的无力——他是真的对眼前这个人无可奈何。
他便只能在对李真怒目而视了几秒钟之后颓然叹息:“好……你刚才说不可能,没时间。那么现在呢?你又说让你的孩子在那里——”他指了指上方,“在那里活下去?怎么活?”
李真将手里的烟头丢在地上。用鞋尖认真地踩熄。然后抬起头在昏暗的灯光中对戴炳成咧嘴一笑:“老戴,是你们人类活不下去。可我的孩子不会是人类。”
“而且,你记得王濛吗?你可能不记得——我提醒你。就是那个在摩尔曼斯克,我要你放走的人。他们是真理之门搞出来的改造人,自称新人。据我所知那些家伙现在还在继续自改造——他们也可以成为我的孩子在火星上的陪伴者。”
“至于人类,或者说旧人类……其实这没什么好悲哀的。不说更早以前,只说一两万年前……你们智人不就曾经灭绝过尼安德特人和直立人么?优胜劣汰,是世界的铁律。”
“混账逻辑!”戴炳成斥道,“我认识的那个李真不是这样子!”
“我认识的很多人也都变了。”李真耸耸肩站起身,走过去拍拍戴炳成的肩膀,换上理解又同情的语气,“事情就是这样子,我已经打定主意这么干了。不过依照今天的情况来看人们还需要很多时间和教训才能意识到我的建议有多么理智。”
“至于以后的一段时间,就像你说的那样,你应该没法儿在南海待下去了。不过你别太难过——捱过这段时间之后,他们都会接受我的建议,那时候你就可以重回权力核心了。你想一想,如果所有的人类都变成能力者——在最初的混乱过去之后,人类文明会获得怎样的飞跃。”
“当然飞跃不飞跃还是小事……”李真轻声笑了笑,“最重要的是,人类没法儿适应火星上的艰苦环境,但是某一部分能力者,可以。”
他说完之后拿起帽子,打开了门。
戴炳成注视着他的背影,在他跨出门去的时候冷冷说道:“那么在这段时间里,你会比我更难受。”
李真戴上军帽,没回头:“我知道。但是……他们能奈我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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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造会不会有的书友看完这一章之后觉得我会搞成大宇宙科幻,所以我提前说一下,不会的。
另外,这一卷要说的将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所以如果诸位在看完某一天或者几天的更新之后心里会有“怎么会这样啊?”“这样不科学啊?”之类的感觉的时候,一定要记得,我这部分还没写完,还有几十万字呢,没到最后一刻,也许很多事情都是错觉。t
第十章 君王
会议原本要持续三天。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第二天的会议进程被中止了。
李真早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因而在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还躺在床上用电话与张可松说话。随后他接到另外一个通知——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贞元皇帝朱照煦要召见他。
对此他也不意外,并且知道这位皇帝或许要同自己说些什么。
皇帝还住在宫里,和南海一墙之隔。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皇帝时候的情景——那时候皇帝还是皇太子。他对那个年轻人没什么印象,因为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只记得那位太子继承了朱家的血统,脸稍稍比一般人长些,不过也可称得上是一个美男子。
于是他花了半个小时打理自己的仪容并且换上正装——自从初中毕业典礼之后他已经好多年没穿过正装了,幸而燕京乃是帝都,工商业恢复得总比其他地方快一些,他的警卫员好歹花了三个小时找到了一家礼服店。
并非订制的礼服却出乎意料的合身。料子是上好的料子,月白色暗锦松云纹,裁剪也得体。李真看镜子里的自己,恍然觉得穿越回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在和几个同学讨论如何给配礼服的仪刀开刃并且带到毕业典礼上去。
略显宽松柔软的礼服穿在身上很舒适,李真甚至有心情哼了一段曲子。
随后来接他的皇室专车到了,不过真就只是来接他而已——没有警车开道也没有护卫车辆,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台车。
这意味着皇帝不想把这事儿搞得大张旗鼓,可见要说的也不是什么好消息。
从他下榻的宾馆到宫里走了整一个小时,李真一个人也没带。
下了车之后接着他被人引至泰清宫花园北角的“勤斋”门前——这里从前是皇帝的御书房。现在也是。
一路上他都在看风景。要知道即便是如今皇宫里也并非人人都进得来的。可惜眼下的风景令他有些失望,很多地方在施工。他甚至看到了一根红柱上的几个弹孔,可见几个月之前这里发生过多么可怕的事情。
眼下他与面前的御书房之间隔着一道帘子,引他来的侍者应该先进去通报一声。但在侍者刚要将帘子挑开的时候,里面的人却先将帘子挑开了。
李真看向那个人。发现是熟面孔。
朱照煦自己走了出来。
这位年轻的皇帝向李真笑了笑,并向一边的侍者点点头:“这里有我们两个人就可以了。”
侍者恭而敬之地鞠一躬,后退两步,随后转身走开去。
朱照煦便看了看侍者的背影笑着轻声说:“现在还没有做太子的时候感觉好——你知道很多规矩总还是规矩。”
就像一个亿万富豪说自己更羡慕一个悠闲的渔夫一样——李真晓得这种话当不得真。否则何必闹到子弹都射进皇宫大内呢?但他现在并非“帝国人”,而是一个“吕宋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本身就代表着南方的那个新生的国家。于是他也像皇帝一样笑了笑。温和地说:“是啊。”
朱照煦走到他身边一伸手:“我们走走。上次见过面之后都已经好几年了。”
李真从善如流地与皇帝一起迈开步子,并肩走进书房西边的一道长廊里。
皇帝今天穿一身白衣,复古的样式,看起来舒服又妥帖。微凉的和风从廊里穿过来,吹得他很有些仙气。
走出几步李真回应他刚才的话:“其实想一想,那时候我们还是很幸福的。”
朱照煦侧脸看了李真一眼。说:“我同戴将军谈过了。”
顿了顿,又说:“也知道了会场里发生的事。”
李真没有想到这位年轻的皇帝会这么快进入主题。但在稍稍意外之后他的心里对这个人生出了淡淡的好感——这种直爽总比虚伪的客套好一些,尤其对于他的身份而言。
于是他说:“您看起来并不慌张。”
朱照煦笑了笑:“因为已经过去了十六个小时。说实话,从昨天下午三点钟到现在我都没睡过。我想并非我一个人是这种状态——昨天与会的四十七个人没几个睡得着。你是丢下了一枚炸弹。”
“但我说的是实情。”李真微叹,“可惜人们对实情的感情都很复杂。”
朱照煦默然走出两步,又问:“我们——我是指整个人类世界,真的没有一搏之力?”
李真笑着摇头:“没有。”
朱照煦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在听了李真的话之后点点头。用走出四步说一句话的节奏再说:“那么我相信你。但是,其他人很难就这么相信你。仅凭昨天那种异像没可能说服所有人,还是会有人……”
他顿了顿:“或者我这样问。如果还有人并不认同你对于这次危机的判断,向那个古神发起大规模攻击,会带来什么样的结果?”
“不会有什么结果。”李真说,“除非一次丢过去几百枚烈风核弹。然而即便是那样子,也不过是自取灭亡罢了。”
他想了想,看看身边年轻的皇帝,轻声道:“但我也不希望走到那一步。因为那么一来,它就得再对我们进行一次威慑——只不过这一次不会仅仅是在某些人的头上弄一个火环。”
皇帝停下脚步。第一次微微蹙眉看向李真:“……那么?”
李真迎上他的目光,用平静的语气说:“或许它会毁灭掉一两个小国。不是那种偏僻落后的小国,而是那种具有一定影响力的国家。须臾之间,片甲不留。”
朱照煦脸上的神色微微一滞。但他随即将眉头舒展开来,又迈开步子。仿佛自言自语似地说道:“真是这样的话……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可能发生。”
“几乎是必然发生。”李真说道,“我同戴将军说过。傲慢是很可怕的事情,可惜傲慢也是人类的天性。在某些时候这种天性意味着进取心、荣誉感、尊严——是好事。然而在另一些时候……那将是取死之道。”
朱照煦感慨似地摇摇头,又点点头:“是的。这么说来你我都没法儿阻止这件事发生。”
“没错。”李真陪他点头,继续用刚才那种平静得近乎冰冷的语调说,“但这也是好事。人类将更快更清楚地看清现实。不至于浪费太多时间。”
年轻的皇帝第二次停下脚步。他在和风里看了李真一会儿,忽然在唇边露出笑意:“这么看起来,你似乎比我更适合这个位子。”
李真一愣。这个玩笑话有些过分——对于一位君主来说。但他随即意识到一位皇帝,哪怕是一位年轻的皇帝也不会无缘无故地开这种玩笑。
这句话还有些别的意思。
李真看着朱照煦的眼睛,心里生出一个模糊的念头。
从数百年前开始,皇帝就已经是帝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了。他们的手中并没有实权。然而他想起来的是在摩尔曼斯克王濛同自己说的话——
这是乱世啊。大破大立的乱世……
某些事情在某个阶段,看起来是落后而野蛮的。但如果换一个情境的话,你就很难说得上来究竟是好是坏……尤其是在现在。
于是他轻吸了一口气,说:“陛下不该生在皇室。您也该是一个优秀的政治家。”
皇帝饶有兴趣地反问:“你这样想?”
“是的。”李真又笑了笑,“不过事在人为。”
皇帝不置可否地摇摇头,向前走了几步。转换话题。这一次他的声音低沉了些,听起来有些飘渺:“今天早上的时候外交部已经收到了十二份照会。”
李真早有所料地笑了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要求驱逐我。”
“是的。甚至有人要求国际法庭对你进行审判——反人类罪。”皇帝边走边摇头,“我猜再过上十几天就会有人把这次会议的部分内容泄露出去,那时候你要面对的可能就是整个世界的压力了。”
李真没说话。皇帝便顿了顿,继续说:“在这件事情上,帝国的立场——至少是现阶段的立场……我想你可以理解。”
“我可以理解。您没必要为难。我早就做好了准备。”李真说道。
皇帝便温和地笑了:“谢谢你。其实我们可以拖一拖——如果你还想再待一段时间的话。”
李真笑笑:“我没什么——”
但皇帝打断他的话:“比如平阳。你的一个朋友还生活在那里——他叫齐远山。”
李真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在这一瞬间朱照煦产生了某种错觉——意味着危险的光芒从李真的双眸当中爆发出来。但一闪而过。
然而两个人依旧对视了短暂的一秒钟。一秒钟之后,他们不约而同地错开了彼此的目光。
“我听说你们从前的关系很好。”朱照煦慢慢说道,“其实你可以带他们离开平阳。据我所知齐远山现在过得并不如意,到了吕宋那边,你可以照应他。毕竟……古神不会对吕宋动手——你在那里。”
李真沉默了一会儿,同样以很慢的语速说道:“不必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也许我那里的环境并不适合他。但我还是要感谢您——我的确也想去看看他。”
年轻的皇帝点点头:“也好。”
随后李真说:“那么——”
皇帝微笑:“我就不留你用午饭了。”
李真无言地倾了倾身子,转身离开。走出十几步之后有侍者走过来为他引路。他随着那侍者穿过泰清宫花园的时候忍不住回头又看了皇帝一眼。
后者此刻背对着他,好像在看风景。
李真皱了皱眉,用左手揉揉自己的右手。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两只手的手指都有点儿微微发颤。
第十一章 远山与小强
早上七点多钟的时候,天空终于飘起细雪。
此时是十月上旬。在往年这个季节,南方人还开着空调喊热,哪怕是在北方,也仅仅需要在出门的时候罩一件厚外套。可今年的雪来得早,足足比往年早了一个多月。
不过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是一件小事,甚至对于那些农民来说影响也不大——因为田地大多荒芜着,无论上面覆着野草还是覆着白雪都与他们无干。
现在不是从前。令人苦恼的不是地太少,而是人太少。
至于城市,更显空旷。平阳是一个大市,在以前是整个东北地区的经济中心。但虽然现在它还是中心,可真正勉强称得上“繁华”的地区也仅限市内两区。在这里居住着一百二十万人,不足六年前的十分之一。
从前近市郊的地方,现在就更加人烟稀少了。
细雪落在地面,并未融化。于是这附近的一片断壁残垣都被镀成了白色,毫毛一般的小雪竟然下出了皑皑的气势。
坑坑洼洼的街道也被填平了。一条雪白的大路直通向远处,而远处也是一片白茫茫。
但皮靴踏上了这无痕的雪地,留下一连串脚印。
李真踩着这层薄雪,沿路走。这时候他已经看得见远处的那座仓库了——塌了一半,有锈蚀的钢筋从乱石堆里探出来,就好像裸露的骨骼。
他继续向前走了一段,于是也能看到那两扇被压在石堆下面的大铁门了。
他就停住脚步不再走。只远远地看那仓库。
其实在更早以前那不是仓库,而是两个人的家。那天下午阳光还不错,天空是蔚蓝的。里面有一个忙碌的女人,还有一个“荒唐”的男人。
只不过,他杀死了他。
王远伟知道这事儿么?李真不确定。然而此刻看到这废墟,再想到那一天下午,他心里却没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难受。或许某种情绪已经因为时间的作用变淡,取而代之的竟然是某种感同身受的情愫。
“到今天我能理解你的疯狂了。”李真低声说。仿佛说给自己听,又仿佛说给别人或者徘徊于某处的鬼魂听。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便沉默下来,天空中只有细雪下落。雪落无声。但在他的耳朵里却有声。仿佛春蚕啃噬桑叶。
这样静静地站了十分钟,他向那仓库默默地鞠一躬,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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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条下了锅。滋啦啦一阵响,锅里面冒出一片青烟。两根面条被滚油包裹着。很快膨胀起来。并且由白色变成金潢色。发出诱人的香气。
齐远山将已经炸好的油条夹起来,一根一根往旁边的竹筐里丢。又在身前发黄的围裙上擦擦手,踹了身边的于永强一脚。嘟囔道:“离远点,烟灰别掉锅里。”
于永强跛着一条腿、夹着一支烟往后退了退,顺势坐在不到五平方米的厨房一角的凳子上,挠着头盯了那些油条一会儿,嘬了嘬牙花问:“哎我有个事儿一直想问你,为啥炸油条得两根连一起呢?”
“一根儿起不来。”齐远山头也不回地说道,“一根儿就成了死面的了。”
“为啥一根就成死面的了?”于永强又问。
齐远山转头看他,皱起眉头。于永强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也歪脑袋皱起眉:“咋?”
齐远山又转过去忙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别一跟你媳妇儿吵架就往我这儿躲,我这儿地方小,两个人转不过来。”
于永强一挺身,瞪起眼睛来。可惜齐远山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哪怕他那双眼睛瞪到头顶上成了螃蟹人家也瞧不着。他意识到了这点,于是身子又软下来,塌在凳子上,狠狠地骂了声:“那老娘们真操蛋。”
齐远山乐了,在油烟里说道:“你以前不是叫她小仙女儿么?”
“狗屁小仙女儿。”于永强吐出一口发涩的口水,把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她是鬼迷心窍了,你猜她昨天又要我去干嘛?”
“不知道。”齐远山说。
“吗的她又要我去燕京。”于永强从衣兜里摸出一盒烟来,捏捏皱巴巴的烟盒,发现里面只有一根了,想了想又放回去,“新闻里不是说李真在燕京开会么?那傻老娘们儿又叫我去找他,说‘你好歹跟他交情一场只要他说一句话咱也不至于过成这样’——”
齐远山乐了一声,说:“那还不是怨你——你俩刚认识的时候是你跟人家吹你和李真是‘一生之敌’然后又‘一笑泯恩仇’的吧?”
于永强挥挥手:“别唠那些老嗑儿,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再说——”
他看看齐远山的背影,眼神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谨小慎微的迟疑:“人家记不记得我们还是两说。他都回来多久了——我听说原先咱们这边儿的,有一个叫余子青的,那小子你知道吧?”
齐远山摇头:“不知道。”
“嗨,以前就是个混子。”于永强拍了拍膝盖,转头东张西望。末了在一边的案板上找到一瓶还剩一半的二锅头,就撑着那条跛腿欠身够过来,呲牙咧嘴地喝了一口。
其实他的酒量并不很好,头几年整天胡吃海喝也没练出个水准来。因而这一口酒下肚,很有放眼相看浪子尽成英雄的境界。他又抿了口,再狠狠地拍了下自己的膝盖,觉得找到当年纵横江湖的状态了。
“那个余子青,我跟你讲,当年老子纵横桃溪路的时候他还求过我来着,想跟着我一起混。那我哪能看得上他呀?一副贼相——”于永强挥挥手。又从齐远山身边的筐里扯了根油条边嚼边说,“结果后来人家跟着走了,现在就在吕宋,听说当了大官,好像还成了个什么王爷了——”
“吕宋那边没爵位,那是共和国。”齐远山捞起最后一根油条甩在筐里,喊了一声:“油条好了!”
他的话音刚落,厨房门口的小布帘就被挑开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走进来,先对于永强点点头,然后接过齐远山手里那个装满油条的小筐走出去了。不一会儿。从外面传来她唱歌儿似的清亮声音——“谁要油条?”
于永强一直目送着她。末了,身子才忽然又萎顿下来,酸溜溜地说:“还是你家这个好。唱歌好,脾气好——我怎么就没捡着这么个漂亮妞儿呢。”
齐远山没搭理他。
实际上如果是从前——不说六年以前。仅仅是三年前。倘若于永强这样走过来对自己的女人品头论足。齐远山肯定得把一锅热油泼到他脸上去。
李真最后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世界的局势还没这样坏,隔离带也没降临。那时候的于永强从了良——但是李真还有点儿怀疑这人是在他的面前装模作样。但如果他再多待上两三天的话,就会发现这个人的确是产生了某种本质上的变化。
其实原因也挺简单——他被李真打服气了。或者说当一个人真的失去了作恶的资本和能力的话。便的确会将心底的“恶”收敛起来,试图成为一个“普通人”。
那时候他的日子还算不错,混得顺风顺水。
然后灾难突如其来地降临了。
那一天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地在一瞬间化为枯骨,更有很多建筑轰然倾塌。不幸的是于永强的那个像模像样的“办公室”正处于隔离带上——一整面墙壁倒下来将他那条好腿压住了,另一条跛腿更没法儿使上力气。
他手底下那些人死的死散的散,他在废墟之下昏迷了整三天,醒了之后整个世界安静得让他毛骨悚然,于是他又时而昏沉时而清醒地喊了两天。
到第五天他油尽灯枯觉得老天爷终于要把自己收走的时候,齐远山将压在他身上的碎石烂瓦扒开了。
不论齐远山愿不愿意,他救了这家伙一次。在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于永强就像一块牛皮糖一样粘上他了。齐远山打心眼儿里不爱搭理他,奈何这个昔日的混混将他当救命恩人,隔三差五便腆着脸凑过来晃来晃去说要罩着他。
实际上那个时候几乎遍地饿殍,他只是为了打秋风罢了。
刘翠娥也在那时候死了。于是只留下了齐远山一个人。再往后,他算是捏着鼻子接受了这么个朋友,两个人又将这小小的店面撑起来。只不过,就像现在一样——干活儿的大多是齐远山,于永强则总是捺不住他那不安分的性子,又同几个混混打成一片。
然而从前有齐远山每晚陪伴,他总算不再做那些欺行霸市的事情,变成投机倒把捞偏门儿了。
齐远山不理他,于永强就撇撇嘴,又接着刚才的话题说:“其实吧,远山哪,我还有个事情挺纳闷儿——李真怎么就不来看你呢?”
齐远山又把油条下到油锅里,隔了半晌才说:“他忙吧。”
“能有多忙。”于永强说。
齐远山有些心烦意乱地翻了翻锅里的油条,忽然转过头:“他是为了我好。”
他瞪着于永强重复一遍:“他是为我好。你不记得那些能力者死了多少了么?要不然让他带你上前线去打仗,你去不去?”
于永强一瘪嘴:“那我去搞后勤不行?”
齐远山哼了一声,又转过头去:“我可没那个脸。”
“啧,你这人……”于永强从凳子上站起来,把最后一口油条塞进嘴里,又走到案板旁边捻了一根咸菜丝儿吃了,挑开门帘走出去。
门帘之后就是饭厅。从前这里还是烧烤店的时候,饭厅里排排摆着十几张桌子,门口还摞放着用绿色塑料箱装着的啤酒。现在烧烤店改成了早餐铺,名字变成“刘记早点”。至于后厨——从前后厨是很大的,然而前两年齐远山将后厨的面积占掉了五分之一,和更后面的小仓库并在一处了。因为那时候他得和于永强住在一起。
刘翠娥去世以后她的房产本该由齐远山继承。可惜她从前所住的那个楼盘已经被隔绝带腐朽成了一地砂砾,现在隔绝带移走了,然而那里还是一地砂砾。
于是齐远山仍然住在后面——和他“捡”来的菲律宾媳妇儿一起。
现在饭厅里坐满了人,都是灰头土脸的建筑工人。再往前几年建筑工人可不是这样子——他们至少比现在干净,比现在更有活力。然而一场灾难毁掉太多东西,从前那些高科技的机械都已不能用了,哪怕硕果仅存的那些完好的大家伙也不会开到这里——他们是在这里建保障住房的。
保障住房嘛,保障的就是那些从前一没钱二没权的无家可归的平民的住房。
店里几乎听不到说话的声音,都是呼噜呼噜喝豆腐脑儿的声音以及嚼油条的声音。
于永强像山大王一样在中间的过道上慢慢走,几个认识他的人抽空抬起脸对他点点头,他就爱答不理地偏偏头回过去,然后一直走出了店门。
店门旁立着一块小板子,上面写着主营的那些食品。他下意识地往板子上瞅了瞅,发现他的标注不知道又被哪个熊孩子拿泥巴给糊了。
这个标注在“油条”这两个字儿的下面——当初于永强看见齐远山把这板子抬出来,第一个注意的就是这么两个字儿。因为他就会这东西的英文——还是从前一个他手下的混子教他的。
于是当时他讨了油漆兴冲冲地加了两个英文单词儿——oil-tiao。
毕竟是他第一次做正经买卖,总还是有点儿兴奋的。一直到后来他觉得在厨房里忙活实在无趣重新投身“江湖”,还是对自己的这个杰作念念不忘,每天都得欣赏那么一会儿。
于永强就往地上啐了一口,慢慢弯下腰抓一把地上的薄雪,将那团泥巴给擦净了。
然后他意识到这他娘的不是泥巴,是屎——他被糊了一手。
“我x你娘的哪个小兔崽子——”他当即破口大骂起来,又赶紧弯腰去抓地上的雪搓手。然而这一次弯腰弯得太急,腿脚又不灵便,他一头栽到地上去了。
整张脸都糊了雪,鼻尖还被石子硌破了。倒地的时候本能地伸手去撑,可惜身体的重量直接把两只手给按到了脸上。这下鼻子最遭罪——一股恶臭直冲脑门儿,他差点儿趴在地上吐起来。
正在屋里忙活的齐玲玲——齐远山的媳妇儿——赶紧放下盘子跑了出来。
于永强看见了她,一声大吼:“别碰我!”他边吼边往一旁挪,想要站起来,也想要离这个他欣赏的美丽女人远些。可惜那条跛腿又不争气,他还是摔倒了。
齐玲玲又要来扶,于永强又吼。这时候齐远山从厨房里跑出来了。他一把将齐玲玲拉在身后护着,正想呵斥于永强几句。然而看到他的惨样儿,却说不出口了。
于是他就皱着眉,对齐玲玲低声说了几句话。然后他又对于永强说:“多大的人了,耍什么赖皮。赶紧起来回家弄干净,我忙着呢。”
随后他拉着齐玲玲的手走回门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一直等他们走进去于永强才坐回到地上。先用雪把手搓干净了,然后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几个坐在门口的工人探头探脑地看他,麻木的脸上终于因这段插曲而多了些生气。但于永强没去瞪他们,扭头走开了。
他一直走到另外一条人烟稀少的巷子里,才忽然像一个泼妇一样破口大骂起来——“我x你吗的老天爷……”o
第十二章 仙人抚我顶
其实李真已经楼顶上看了很久。这栋楼是老楼,并不高。从前到了晚上的时候他会和齐远山去楼顶抽烟。两个人坐在天台边上在温暖的夜风里眯起眼睛去看这个繁华的大都市。
那时候或许齐远山想的是如何能在这城市里找到一个安身立足的地方,而李真想的是什么时候才可以再回到从前的生活,与自己最在意的那些人在一起。
到了现在,从某个角度来说两人的愿望都实现了——不过不是以他们希望的那种方式。
楼里面的人搬走了很多。一些人在灾难中死去,一些人远走他乡,另外一些人则搬去了更好的地方——因为曾经住在那里的亲人同样死去了。
他看到了走出门外的于永强、齐玲玲、齐远山,也很欣慰那个昔日的朋友如今身体仍然结实,脸上的神情虽然谈不上愉悦,但至少不是那种被苦难生活折磨出来的麻木。至于齐玲玲……他一时觉得有点儿面熟,可总是想不出到底在哪里见过。
最终他在楼顶上跟着于永强走。看他一跛一跛地绕过街道拐进小巷,然后指着天破口大骂。
这一阵骂起先惊起一群麻雀。然而麻雀们飞到另一栋楼顶上挨挨挤挤地歪着脑袋看了一阵子之后意识到这个人类毫无威胁,于是又飞回去了,很有些近距离围观的意思。
看到连麻雀都不把自己放在心上,于永强的愤怒达到了一个无以复加的程度。所以他从地上抓起些碎石块儿。开始边骂边打那些鸟。
然而接连丢了三块石子儿之后他忽然看到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男人出现在一边的楼顶上。而在他弄明白那人到底想要干嘛之前,对方已经往前迈出一步。从楼边直直坠落下来。
于永强情不自禁地“哎”了一声,伸出手去,好像这样就能接住那人似的。
可是在他张开的嘴还没闭上之前,那人已经落到了地上。落点处的薄雪被荡开了一片,地面上有些微微颤抖,就好像住在楼上的人狠狠地跺了一下脚。但那人的膝盖弯都没弯,在落地的那一刻就迈开第二步,朝自己走过来。
于永强本能地瞪圆眼。往左右瞥了瞥,寻思着一会儿往哪儿跑。能力者出来在道上混这事儿他听说过,只是没想明白自己何时得罪了哪尊神,这等事情今天都撞上了——刚才糊在手上的是狗屎就好了。至少还能走个狗屎运。
但在他拔腿就跑之前听见那人说:“没想到你倒是真的从良了。”
这声音有点儿熟悉。于永强愣了愣,第一次仔细去看那人的长相,然后叫了一声:“哎呀我去……怎么是你啊——啊不,是您啊?”
李真走到他身前伸手拍拍他的肩膀。笑眯眯地问:“还好吧?”
“啊……好,好,还挺好——”于永强回答。李真的手臂很有力,拍得他有点儿微微踉跄。但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在心里后悔了——是不是该说自己悲惨极了能有个小官儿当当才是好?
但李真摇摇头:“我觉得你不大好。”
他的视线落在于永强的那条瘸腿上。于永强感受到他的目光,觉得腿有些不听使唤。
好在李真又拍拍他:“跟我说说,到底怎么样?”他拉着于永强坐下来——就坐在旁边一个覆着薄雪的空汽油桶上。“比如这附近乱不乱?”
于永强心里有点儿发憷,他搞不明白李真这种“平易近人”的做派是什么意思,也弄不清楚那句“比如这附近乱不乱”到底想问些什么。但他还是知道李真问到点子上了——这附近的确挺乱。
不但附近乱,整个平阳都很乱。
大灾难打乱了整个儿的社会结构,在它面前无论达官贵人还是平头百姓都毫无差别。隔离带不会因为某个人有爵位就绕路走。血肉之躯在岁月面前一样会化作黄土。
从前不少人对于那些政府官员抱有怨言,认为他们之中的大多数无耻无德且无才。拿着纳税人的钱从事蝇营狗苟之事,把整个社会弄得一团糟。可到了如今更多的人才意识到,那些家伙似乎没有他们从前想象得那样糟。
隔绝带降临的时候有一段出现在市府大道——这里几乎集中了平阳市所有的政治精英。那时候那群人正在开一个有关紧急状况下危机应对法案的会议,于是危机果然找上门,他们被一锅端。
实际上那些人当中真正的精才绝艳之士并不多,更多的是智商平平道德感也平平的普通人。然而相对于更加普通的普通人来说他们拥有长期管理这座城市乃至周边广大地区的经验,而经验这东西是没法儿凭空学来的。
因而当初平阳的状况比其他地方乱得多,衍生出大量除了老天爷谁都不服的帮派。虽然之后社会秩序逐渐恢复,但那些兴盛一时的大大小小的团体却并未完全地销声匿迹,哪怕是在当下。
一路走过来的时候李真至少见到了四次帮派火并,而这里的警力似乎少得可怜,他甚至连警笛声都没听到过。
实际情况与他想的一样。于永强拍拍自己的膝盖,叹口气:“谁说不是呢。哥你知道,我那时候就是干这个的——”
“但是我那时候也没这么缺德啊。”然而想到他和李真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于永强又忍不住缩缩脖子,“那啥,那一次不算——那一次动刀的也不是我啊……”
“他们来过这里没有?”李真直截了当地问。
“嗯……来过。”于永强说,“不过我从前和他们多少有点儿交情,暂时也没啥大事儿。”
李真点点头。没再说话。
于永强有些不安地坐在他身边,过了好一会儿才鼓起勇气问:“您来是……远山还在那儿。不过我们现在改卖早点了——”
“你现在还恨我么?你的腿?”
于永强一愣,然后赶紧摇头:“不敢不敢……不是,不会——我现在知道您是为了我好……”
“人的腿断了怎么会好。”李真笑着摇摇头。他伸手在齐远山的膝盖上捏了捏,又转眼去看他,“给你弄好,怎么样?”
于永强瞪圆了眼睛,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李真说的像是玩笑话,那神情也像是在开玩笑。但他觉得对方的本意不是在开玩笑。
然后他看见李真站起身来,将一根手指点在自己的脑门上,认真地问:“死而后生,有没有这个胆?”
他迟疑了几秒钟反应过来——不是在质疑李真做不做得到,而是觉得自己的脑袋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天大喜讯而变得有些麻木了。他甚至没打算去弄清楚李真口中的“死而后生”是什么意思,便忙不迭地点头:“有有有——我都听您的!”
李真摇摇头:“我是说真正的生死——也许会死。”
于永强脸上的喜悦凝滞了一下子。然后他的胸膛快飞起伏几次,闭上眼睛。说:“我敢。我信你。”
说完这句话之后,他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子,就软软地从空桶上摔下来。
他是真的死了。整个大脑被搅拌成一团浆糊,同脑脊液混在一起。鲜血很快从他的鼻孔里流出来,脸上还保持着最后一刻那种坚决果敢的神情。
李真蹲下来掀起他的眼皮,确认他死得透彻。然后他从衣兜里摸出一支针剂来。那东西来看起来就像是糖尿病人用的注射器。只露很短的一截针头。外面没什么文字符号,只是黄黑相间的颜色。如果此刻有一个曾经在吕宋科学院生物研究室待过的人站在这里的话,他会知道这种颜色意味着这针剂里面装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都是具有极大副作用的、尚未经过安全性认可的试验品。
李真等了大概一分钟,将短短的针头插进于永强裸露在外的脖颈上。一阵轻微的“哒哒”声响起来。药剂被注射进他的身体里。
又过了大约五分钟,尸体有了反应。
最先动的是手指。然后是四肢。就仿佛一个人在被不停地电击,抽搐从四肢蔓延到躯干上,最终传到头顶。尸体的胸口开始剧烈起伏,一团浊气从嘴巴和鼻孔里喷薄出来。眼皮之下的眼球开始快速地转动,接着眼睛也眨了起来。
李真后退一步,留给他更大的空间。
但抽搐比预计的来得要短一些。在持续两分钟之后,那势头渐渐平息。这一次重生过程以一大口吸气声结束——于永强的两手一撑地面,坐起身来。
“过了多久?!”他大声问。
“大概十分钟。”李真说。
“不可能……”于永强愣了愣,“怎么可能?我是把……我是把我这辈子干过的事儿都过了一遍,怎么可能是十分钟?”
李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低声说:“噢……那么说明,在大脑重组的过程中记忆也被回放了一遍。”
然而处于极度兴奋之中的于永强没听清这句话。他听到的是李真又对他说:“就跟做梦一个道理。你走走看。”
于永强看向自己的腿。在外观上和从前没什么区别,然而他却可以感受到本质的变化——那一条腿不再发酸发麻,而是充满了力量。肌肉因为那些力量而变得灼热,仿佛每一条纤维都在催促他奔跑跳跃,去释放。
在李真含笑的目光他站起身来。先试着挪了一步,随即感受到久违的灵敏与活跃。
于永强用狂喜的目光看了李真一眼,然后转身,用那条腿朝着身边的铁桶狠狠踢了一脚。然而这一脚所造成的破坏力远超他的想象——铁桶像是变成了纸糊的,先是接触处整个凹陷下去,随后便飞上了半空。这个沉重的铁家伙以极快的速度越过墙头,一秒钟之后墙的那一端传来一阵沉闷声响,因为断壁倾倒而腾起的烟雾越过墙头。细小的石子儿簌簌落下。
于永强被这意外吓了一大跳,习惯性地斜斜退了一步。可这一次那条新生的强而有力的腿撑住了他的躯干。他的身体仅仅是晃了晃。
“这是……”他瞪圆眼睛去看李真。
“这世界上你是第一个用这药的人。”李真用两根手指晃晃那空了的注射器,“现在你是一个能力者了,你会比普通人强壮、灵敏、有力。但最近一段时间你也会遇到挺多麻烦。比如这个。”
他指了指于永强的鞋。那双仿军靴的大头皮鞋前端已经整个儿裂开了,露出同样被扯裂的袜子。但里面的脚趾头连皮儿都没擦破,仿佛是用钢铁浇铸的。
“你得慢慢习惯这力量,别在握手的时候把人手掌捏碎了。”
于永强还是有点儿发愣。但下一刻他猛地跪倒在地纳头便拜:“从今天起我的命就是您的了——您要我于永强做什么,我绝对没二话!”
然后他抬起头,眼睛里露出久违的凶悍气:“哥。您说吧,要我去干嘛?”
李真看着他的样子,不禁哑然失笑,摆摆手:“别这样子。我能要你去干嘛?你待在这里就好了——我又不是弗劳德。”
于永强当然不知道弗劳德是谁。但他也并不关心这个。他惊讶地张了张嘴:“那……”
“你留在这儿,该干嘛干嘛。”李真把他拽起来,“但是我不允许你再像从前一样拉帮结伙,你要答应我做一个正经人。”
于永强还是张着嘴巴——到李真确认他的扁桃体没有发炎之后。他才恍然道:“噢——我懂了。”
“您是要我罩着远山,是不是?”他说。随即又皱眉,“那您干嘛不给他也来一针?”
“他不会喜欢那种日子的。”李真笑着摇头,“其实另一方面,我说过,你是这世界上第一个用这药剂的人。这东西其实不安全。刚才你有可能死的。好在你够胆——现在我知道这东西其实没我想象得那么可怕了。”
于永强抿了抿嘴嘴,没说话。
“其实你想的也不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是我的一个试验品。”李真不再微笑了。说完这句话之后他一转身。
于永强还打算再问些什么,然而面前忽然爆起一团雪雾,李真已经消失不见了。
于永强皱起眉头往天空中看,但没看到任何一丝踪迹。他觉得李真都快成仙了。
然后他又低下头。看看自己的那条腿,在雪地里走了几步。小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地落到他脸上。可现在他已经不像之前那样会觉得寒意逼人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有一团火。虽然这团火焰因为李真最后的那句话而摇曳起来,然而……
于永强又猛然抬起头,将眉毛皱紧了。
“不对劲儿啊……”他喃喃自语,“吕宋那边儿就没人了?干嘛非得找我?”
他因这疑惑而停下脚步,但想了一会儿又走起来。因为刚才这个念头,另外一个问题也开始困扰他了——他觉得李真肯定比自己聪明。自己都能想到这一步,对方没可能想不到。
一个问题还好,可一旦成了两个,他就怎么也理不清了。于是他皱着眉往店里走,心里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刚才的事儿告诉齐远山。
他刚才就没走远,所以这回只用一分钟就又走到早点铺的门口了。隔着门口的塑料帘子看到里面影影绰绰坐着的那些人时,他才又想起来自己的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巨大变化。因而头脑里刚才的那两个问题被他暂时抛到脑后,他停了停试着让自己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不会显得过分喜悦,才一抬手撩开门帘。
然而没人看他。这店里所有人都仰着脖子在看挂在墙壁上的电视。齐远山倒是注意到他了,可也仅仅瞅了他一眼,就又把目光移开了。
于永强发现齐远山的脸色相当难看。相处这些年,那种神情他只见过两回。
于是随着这些人的目光,他也将视线投向电视屏幕。在播的是早间新闻,主持人正在说话。他听到的内容是最后两句话——
“……多数受访民众对这种反人类的行径表示强烈愤慨,而英国官方拒绝做出正面回应。”
随后是新闻栏目结束的音乐声。于永强咧咧嘴。问齐远山:“怎么了?说啥呢?”
齐远山脸色阴沉地看了他一眼,对他招招手:“你进来。”然后他转身进了厨房。
于永强觉得有点儿莫名其妙——因为在店里吃饭的那些人先是转头去看齐远山。随后又来看他。那种眼神极其复杂,似乎还包含着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敌意和惧意——
真他吗怪了。于永强在心里嘀咕了一句,迈开步子往厨房里走。一些人又惊讶地去看他的腿,但更多的人却将脸转开了。
于永强走进厨房,问:“怎么了?一个个搞得像死了亲妈似的。”
齐远山喘息了一下,叹口气,抬眼看于永强:“刚才那个新闻是说李真的。”
“……李真怎么啦?”
“新闻里说,李真上个月在燕京开了一个首脑会议。在会上他说……”齐远山皱着眉。迟疑了一会才把新闻的内容给慢慢说出来了。
新闻里没有提到古神的事情。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强大的“类种”。这必然是为了照顾绝大多数人刚刚平复下来的心情——如果人们得知他们好不容易从类种的阴影当中摆脱出来却又发现其实还有个更加强大的家伙,那么搞不好刚刚恢复的社会秩序眨眼间就崩溃了。
而其他部分同李真在会议上说的大体相同,尽管只是概述,也足以令人们“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据说透露这个消息的是英国政府内部某个“仍有最起码良知”的人士——“他”认为这种事情有必要让还活在这世界上的每个人知道,而不能把全人类的命运交给那么几十个人或者一个人。
然而这位良心人士却刻意隐瞒了一些细节。于是人们得知的消息是,李真已成为那个可怕存在的代言人,并且他拒绝承认自己是一个人类。他向47国首脑传达了那个“类种”的意愿。而且将那个家伙渲染得极其可怕。至于人类该怎么做、怎么应对——李真拒绝进一步透露更多内幕。
说完之后齐远山阴着脸问于永强:“你觉得呢?”
于永强张嘴皱眉,过了好一会儿骂道:“这不他吗有病吗?怎么就反人类了?他也没说要帮着那个类种打我们呀?那群人是吓傻了?”
“你是这么想?”齐远山问,“我还以为只有我这么想。但是外面那些人……他们好像不这么想。”
“那他们就是傻比。”于永强干脆地总结。
但齐远山摇头:“不是……是因为我们知道他是什么人。”
他将帘子挑开一条缝儿往外面看了看,“可是他们不知道。”
“我操,那又怎么了?”于永强说,“未必他们还能去找他去?”
齐远山转身看着于永强。像看一个傻瓜一样:“但是他们可以找我们。你之前……说的太多了。”
这句话令于永强愣在原地。他之前的确说得太多了。其实在更早以前他对李真的了解极其有限,唯一的一个谈资就是自己被那位“将军”打断了一条腿。这事儿他并不认为是耻辱——尤其在李真见过他之后。他一直说自己是李真的“一生之敌”——他知道这是玩笑话,别人也觉得这是玩笑话。
但后来齐远山救了他一条命,又过几年两个人变成了好友。在他们共同住在早点铺那间小小卧室的日子里,于永强算是真正了解了李真的过往了。齐远山人如其名。他将很多事情都深埋心中,不会轻易吐露。但于永强并不是一个耐得住寂寞的性子——于是周围的人们很快知道。那位李将军在发迹之前,曾在这间烧烤店里住过一段时间。
他们早知道了。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还将会有更多人知道。
有的时候人心是可怕且莫测的。一旦人们心中的愤怒没法儿发泄出去,那么很快就会找到另外一个倾泻口。这种情况或许不会发生,但没人能够保证。
于永强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喃喃自语:“我操……我操……”
接着他又大喊一声:“我操!我这是被重用了!”
“你疯了?!”齐远山喝道,“你瞎嚷嚷什么?!”
“你看我的腿!”于永强赶紧压低声音,将自己那条跛腿踢了踢。他因为实在太兴奋也太紧张,所以一脚将案板下面的煤气罐踢出一个瘪坑,煤气罐撞在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
齐远山吓了一跳。但惊讶的情绪随即取而代之。
“怎么回事儿?好了?”
“是……”于永强兴奋地说道。但他只说了一个字儿就硬生生刹住话头——虽然李真没叮嘱他那件事要保密,可也没来见齐远山。这其中或许大有深意……这事儿该不该说?
于永强觉得在自己的一生中,他的头脑从未像如今转得这样快过。他很快又想到——如果将军真的要保密,那以他的深谋远虑肯定还得叮嘱一句。更何况自己的腿不瘸了……这事儿只能瞒得过瞎子。
不对不对……也许他只是在考验我呢?看我能不能管住自己的嘴??
他陷入苦恼的沉思当中,并且真切意识到“揣摩上意”这种事情的的确确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得了的。
但齐远山用手抓住他的肩头晃他:“到底怎么回事儿?你……”
随后停止动作,惊讶地问:“李真刚才来过?”
接下来他看见于永强缓缓抬起头,脸上的神色郑重严肃——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个昔日的混混头子脸上见到此等表情,不禁后退了一步。
他听见于永强用极深沉的口气说:“远山,我那里还有点钱。我们得把上面二楼那房子给买下来。”
于永强在原地踱了一步,甚至还背起手。然后他指指屋顶:“再把两层打通,我跟我媳妇儿搬过来。以后你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我做你的保镖——嗯,就这么办。”
齐远山因为他跳脱的思维而感到困惑:“你……说什么?李真跟你说了什么?”
于永强深沉地看着他,并且用手拍拍他的肩膀:“军事机密。”
齐远山便用同样深沉的眼神回敬他、皱眉:“有病吧你?说人话!”
于永强想要用另外一句更强、更有力、更彰显自己此刻气质的话来回敬他。但想了很久都没能从脑海里搜刮出那样一个词儿来。于是他只得说:“那啥,你刚才不是还怕有人来搞咱们么……?”
“李真这么说?”齐远山问,“他人呢?他怎么不跟我说?”
于永强笑:“他就是担心嘛。他走得急,来不及见你。”
齐远山还是看他。
于永强只得叹口气,摊开手一歪头:“我也不知道。”
“但是我知道你早上还对我说过——他都是为了你好。”
齐远山默然。片刻之后他摇头:“算了,咱们还是搬吧。”u
第十三章 神与登山者(一)
真理之门第一圣徒、令人臣服膜拜之力的拥有者、伟大的弗劳德-撒尔坦-迪格斯……正在费力地对付一只平底锅的锅柄。这是一只由著名品牌海尔森生产的平底锅,结实耐用。当他与克里斯蒂娜撞开这栋位于奥林匹斯山下的两层木屋屋门时,这锅正和众多厨房用具一起整整齐齐地被摆放在橱柜里,不曾沾染一丝灰尘。
然而现在这锅柄已经断裂开来了——这是小事,不再用它就可以。但问题是弗劳德刚刚用这锅精心烹制了一道西红柿烩牛腩,然后就在他打算把锅端起来的时候,锅柄断了。
于是他正试着把锅柄重新装回去,好赶在锅里面的东西凉掉变味儿之前将它们装盘。
听起来有些偏执,或者神经病是不是?
那么你得试着理解这两个人眼下的处境。
两个人已经在长达三天的时间里滴水未进,直至到在茫茫风雪中看到这栋房子。从格局和地理位置上来看这应当是一栋度假别墅——房屋的主人只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来到这种远离城市喧嚣的地方度过一段时间,享受无人打扰的田园生活。
如今这屋子被两个饥寒交迫的人鸠占鹊巢,而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点儿吃的。或许主人走得太急,或许仅仅是刚刚离开,这屋子里竟然还有些蔬菜和肉类。于是弗劳德用那双饿得发绿的眼睛盯着这口锅长达半个小时,终于弄出这一道热气腾腾的菜来。
他想要在经历了漫长的饥饿之后享受一顿美味的大餐。在这种近乎偏执的念头面前任何一件稍微麻烦些的小事都能让他变得焦躁不安,使他因为饥饿的折磨本就暴躁的情绪变得更加暴躁。
所以现在他的眼睛有些发红。因为那锅柄是断开而非松掉,除非他能把那塑料给融化掉再粘上去,否则他肯定没办法儿搞定这一切。
于是你们应该明白……眼下的弗劳德,他的精神状态并不正常。
但这事儿同样情有可原。李真在摩尔曼斯克放过了他,但并不意味着整个帝国的司法体系也放过了他。真理之门的余孽,人人得而诛之——更何况是惶惶如丧家之犬一般的余孽。从北亚到中亚再到北欧,一路上经过的所有国家都对他们下发了最高级别的通缉令且并非仅做做样子。
于是在这一次的逃亡过程中,先知克里斯蒂娜不得不频繁地使用自己的能力——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使用的次数几乎比她之前短短一生的总和还要多。这样做产生了某种严重的后果——虽然从整个宏观世界的角度来说这种后果尚未显现出来,但就她个体而言。克里斯蒂娜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她变得更加阴郁沉默。精神状态极度不稳定,常常会因为一点儿鸡毛蒜皮的小事便勃然大怒。
弗劳德早已习惯她的这种反常性格,但如今即便是他也深受影响,脸上不复从前的笑容。
好在之前那艰苦无比的逃亡在几天以前结束——另有一件大事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追捕他们的力量好像一只忽然被收回去的拳头。不见踪影了。
半个地球的人在某些别有用心却又各不相同的势力的推动下对李真口诛笔伐。弗劳德与克里斯蒂娜似乎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两个微不足道的小角色。
然而这两个“小角色”的身上却背负着另一个使命——a计划。
这是被真理之门高层知晓的最后计划,同样也被李真知晓。弗劳德弄不清楚为什么李真在他将这个计划和盘托出之后反而放过了自己,但对于他来说这并非重点。反正已经到了如今这样的地步。他并不在乎一旦这个计划达成对于李真来说究竟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他总得把最后一件事做完——这种执念根植在他心里,而他也弄不明白到底是因为责任感,还是因为强大又令人迷茫的惯性。
最终他放弃了努力,任由那只平底锅躺在炉灶上,抬眼向窗外看去。
巨大而沉默的奥林匹斯山脉横贯整片视野,在夜色里宛若一只庞大无匹的洪荒巨兽。太阳早就落山了,山脉顶端的白色积雪反射着暗淡的月光,显得神秘又安静。
这山在很久很久以前的确是神秘的——人们认为这里是众神的居所,凡人不可亵渎之地。这个传说流传了很久,如今几乎被每一个人知晓。但也正是如此,现在这山反而不那么神秘了。古人眼中的不可抵达之地早就被无数登山者征服,而人们也相信在现代科技洞悉一切的探查之下,没什么神秘的东西可以隐藏自己——就连神也不例外。
至少,在几年以前人们是这样想的。
弗劳德凝视远山很久,慢慢收回目光。他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他们的目标也在这座山里。但此山非彼山——这可不是摩尔曼斯克城外那些低矮的小丘陵,这山的最高峰其米蒂卡斯峰高达2917米,周围更有无数同样雄壮的山峰。传说中的诸神就居住在那最高峰上,然而传说毕竟是传说,也有可能他们此行的目标,那藏身于传说当中的类种实际上隐藏在别的什么地方。
相当棘手的事情。但好在最难捱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现在他可以找上一两个熟悉本地风貌的帮手。
第二日风雪停了,雪开始融化。弗劳德花半天的时间找到一个小镇,并且在镇子里发现了三个没有搬走的本地居民。这是三口之家,一位身体壮实、四十岁左右的父亲,一对十来岁的儿女。说服他们并没有花什么力气——在做思想工作这方面,这世上没人比弗劳德更加精通。两个被视为累赘的孩子留在家里。在他们父亲回来或者永远不可能再回来以前。他们两个将笃信自己的父亲仅仅是出门了,“下一分钟就会回到家里”。
而中年人开车载着弗劳德驶出镇子,脸上露出平和又谦恭的笑容。此人从前是一个登山向导,这令弗劳德感慨自己的好运气。但这位登山向导同时也是一个新教徒,对奥林匹斯诸神的传说嗤之以鼻。尽管最近几年的时光对于一个新教徒来说并不好过——他们的偶像在心中轰然崩塌——但这个虔诚的笃信者依旧认定那些类种仅是魔鬼的化身。
另一方面,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希腊人,这位名为伊诺克的父亲对于诸神的传说也并不陌生。此时他有点儿疑惑地搔搔自己的鬓角、皱起眉头:“反常?还没发现哪里反常。”
弗劳德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但知道伊诺克说的是实话。没有哪个凡人能在他的光环笼罩之下口是心非,这人的确什么都不知道。于是他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眺望远方的奥林匹斯山。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巍峨的高山耸立在一片原野之上。仿若一座无比巨大的宫殿。山顶的雪峰反射太阳的光辉。又笼罩在似有似无的薄云当中,的确仿佛有神灵定居。
而他的目标就是那个神。
众神之主宙斯,那个掌握雷电的存在。
弗劳德询问伊诺克最近是否发现这座山上有何异常。比如突如其来的光亮、巨大的声响、地貌或者局部气温的改变等等——一旦那个传说中的存在苏醒,这些现象几乎是会必然出现。
但中年父亲表示那山一切如常。它顶端的积雪会在朝阳初升或者落下的时候被照亮。发出梦幻般的神圣光芒。然而这是数千乃至上万年来都会有的奇异景观。不管初到此地的外地人何如看,作为当地土著的他早已见怪不怪了。
弗劳德便不再同他说话。克里斯蒂娜预言了宙斯的苏醒。那个神,或者说另一位强大的类种——比烛龙、路西法都要强大。她精确地预言了苏醒的地点——奥林匹斯。但这样一来她便无法精确地预言时间。仅能得出一个大概推断。
依照她的推断,宙斯苏醒的时间应当在四天以前至十三天之后的这段时间里。于是弗劳德在略略的失落之后的很快调整好心态——至少事情还算太糟,他还可以等。这总好过宙斯早已苏醒并且离开,而他们错过了它。
他便仰头靠着椅背,闭上眼睛。阳光透过车窗落到他的脸上,身体很快温暖并且过于温暖起来,渗出微微的汗水。
通向他与克里斯蒂娜暂居那栋别墅的道路路况不大好,车子有些颠簸。但过于疲劳的他并不在意这种颠簸,反而因为这种起起伏伏的状态而感到一丝困意。
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进入梦乡的时候,开着车的男人说话了。
他像同一位关系极好的老友攀谈那样,轻声问道:“你到这种地方来做什么?已经很久没人有心情来试着征服那座山了。”
“办点事。”迷迷糊糊的弗劳德随口答道。但下一刻他猛地睁开了眼睛,惊讶地看向名为伊诺克的男人。
这种事儿可不常遇见。弗劳德知道自己的能力有多么大的威力——每一个人都会向他顶礼膜拜,生出极其强烈的崇敬之情。受到精神感染的人在他面前仿佛战战兢兢的教徒,而他自己就是至高无上的教主。
可这个男人竟然表现出了这种态度。实际上在一开始被控制的时候这男人就有点儿反常——他并未五体投地地膜拜,而仅仅是变得极其恭顺。弗劳德曾经遇到过这种情况——这意味着这男人拥有极强的精神力和意志力。极少数普通人的确可能具有这种罕见天赋,他也的确曾经遭遇过那样的一个人。
正因为有过这样的经历,起初他也仅仅是“略略一惊”而已。可他没有料到这男人竟然还会主动同自己聊天……这意味着这位名为伊诺克的父亲所拥有的意志力远比自己想象得更加强大。
这种情况有两种解释——一,他同时是一个能力者。二,他的意志力真的很强。强到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程度。强到了即便是真理之门的第一圣徒也仅能令他变得恭顺而不能彻底地奴役他的程度。
弗劳德在这一瞬间握住了衣兜里的手枪。
但他身边的男人只是略显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就又转头专心开车了——就像任何一个普通人看到弗劳德此时的脸色时所会做的那样。
弗劳德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思索第一种可能,然后否定了它。无论从哪方面来说,这人都不可能是奉命来追捕自己与克里斯蒂娜的特工,否则他没必要问出那样一句话来打草惊蛇,引起自己的注意。
那么……这真的是一个“与众不同”的普通人?
弗劳德皱了皱眉,低声说:“你在和我聊天?”
伊诺克瞥了他一眼,笑了笑:“当然。但如果你介意的话——”
“不,我不介意。”弗劳德一边说一边再次细细打量他。这是一个中年男人,但额角已经生出了白发。他面容棱角分明,下巴强壮有力。虽然算不上美男子,可也别有一种粗犷硬朗的魅力。
至于他的眼睛,炯炯有神,异常明亮。意志坚定的人大多具有这种特征,这也并不是什么足以引起怀疑的特征。
一个登山向导……弗劳德揉了揉下巴。如果从这个角度来考虑的话——意志力不够坚强的人也的确无法从事这份工作,其实这么一来也说得通。
他说不介意,于是那男人又开口:“那么……我们一会是要登山?但是现在可不是好时机,我觉得明天还会下雪,况且我们的准备工作做得并不充分。”
男人的话进一步打消弗劳德心中的疑虑——政府特工绝不会这么说。他们会明智地选择沉默或者伪装出对自己诚惶诚恐、言听计从的样子。而像眼下这么干只会让自己对他更感兴趣——那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那么……就真的是一个拥有超乎想象的精神力和意志力的普通人了。
弗劳德在心里遗憾地笑了笑——如果在从前,这种人可是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源。一旦被转化为具有智慧的异种,那么他将是一个可怕的作战机器。可惜今时不同往日,自己已经变成丧家之犬了。t
第十四章 神与登山者(二)
这个念头在头脑里一闪而过,下一刻弗劳德又放松了身体。不过是惯性使然罢了——就像他现在正打算去做的这件事情。虽然是真理之门的第一圣徒,但说到信仰的话,这个一向懒散的年轻人或许是十二圣徒里最不坚定的那一个。他一直对“神国”、“伊甸园”之类的信念抱着可有可无的态度,并未狂热地去追求它们,也并不觉得排斥。而之所以会参与到这样一个团体中来,一方面是因为感激朗基努斯曾经给与他的父亲一般的关照,另一方面则纯粹是因为“想要做些什么”。
一个忽然拥有了强大力量的人当然会想要做些与众不同的事情,而一个正常、有序的社会却不会给他这样的机会……但真理之门可以。
或许正是因为他并非一个纯粹的坚定者,因而在现实无情打破很多人心中那种虔诚信仰之后,他反倒是最能够做到淡定从容的那一个。所以他现在仍旧“想要做些什么”——比如唤醒宙斯的力量。
至于做完这件事以后究竟会带来怎样的影响,这并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发比较好?”弗劳德问。
在意识到这个男人或许可以成为一个不错的聊天伙伴之后,他心里生出了一点点喜悦之情。虽然对方意志力异常强大,但他仍有自信可以全面压制这男人体内的灵魂,将他掌握在手心儿里。
逃亡的日子实在难熬,可最难熬的不是疲惫的身体,而是孤独的灵魂。克里斯蒂娜不是一个易于相处的人,弗劳德更没傻到一路同陌生人闲聊只为了抒发心中郁结的地步。因而当这样一个男人被掌握在手中的时候,他的心里竟生出了隐晦的倾诉**——眼下他们的身后没有追兵,他可以毫无顾忌在“发泄”之后再“处理”掉这男人。
于是他的语气变得温柔而平和,就仿佛在同一位好友闲聊,甚至还接过了那男人递来的烟。
伊诺克似乎是一个烟鬼。在弗劳德闯进他的家门的时候,这男人就在两个孩子面前吸烟。从那时起直到现在。除了灵魂被弗劳德“征服”的那一瞬间,他嘴边的香烟就从未断过。
伊诺克丢给弗劳德一只打火机,然后微笑起来,指指孤零零挂在北边天空上的一丝云:“也许这几天都不行。”他眯起眼睛说道,“依照我的经验,未来几天都会有风雪,我们至少得等到三天以后。”
弗劳德烦躁地皱起眉头,刚才的一丝好心情烟消云散。任何人都知道夜长梦多这个道理,更何况是两个正被通缉的家伙。再等三天……说不准明天就会有人摸到这里来,发现他们的行踪。
然而烦闷只能藏在心里。他自己并没有什么办法。他相信这人说的是实话——在他的能力影响下能说假话的人大概还没有出生在这颗星球上。而他自己又不是那些强化了身体的变态——哪怕在体能方面仍比普通人好太多。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去挑战被笼罩在风雪之中的奥林匹斯珠峰——一旦山峰上的积雪倾泻而下。那些东西可不会因为他虎躯一震就乖乖臣服。
这时候那男人又问了一个弗劳德意想不到的问题:“你来这里找什么?”
弗劳德转头惊讶地看着他。而伊诺克无辜地眨眨眼,似乎没弄明白为什么自己平淡无奇的一句话会使对方如此惊讶。
“为什么我是在找什么?”弗劳德又皱起眉头问,第二次将手搭上衣兜里的枪。
“抱歉,我一向有话直说。”男人毫不在意地摆摆手。露出爽朗的笑容,“这种时候没人会跑来登山消遣。而且从你的衣着打扮上来看,你是经过长途旅行来到这儿,更不像纯粹为了打发时间的登山者。”
“而且前段日子就有人来过——”男人将烟蒂弹到车窗外,可惜失了手,烟蒂在半空打了个旋儿落到了他的外衣上。他不以为意地用两根手指捻起烟蒂又丢出去,再点起一支烟,继续说,“都是军队的车。跑进山里面待了将近一个月,最后似乎什么都没找到。”
弗劳德绷起脸、沉声问:“多久以前?”
男人搔搔头发,不确定地说:“六个月以前?或者五个月以前?”
弗劳德松了一口气。这事儿和他没关系。六个月或者五个月以前,人类还在和类种打仗。既然大多数的类种都是传说中的那些家伙,那么聪明人自然会知道去哪里寻找那些可能存在的潜伏者。奥林匹斯是传说中“诸神”的宫殿。军方当然会好好调查调查——可似乎他们没查出什么结果。
弗劳德喜忧参半地深吸一口气。车窗外面的空气被阳光烘得有点发甜,融化的积雪味儿和那些蔫头巴脑的植物的味道以及金属的味道掺杂在一起,填进肺部为他带来了空荡荡的满足感。他知道实际上那个无比强大的类种就隐藏在这山峰之中,但他也和那些人一样不知道怎么找到它。基地还在的时候这事儿或许挺好办,可惜现在已经灰飞烟灭了。
这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在身体里生物电的驱动下流过四肢百骸,又好像是有人站在他的灵魂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子,在汽车因为一块石头而微微颠簸的一刹那,一句话被他吐出了口:“我也是来找那东西的——你知道,类种。他们来找类种,我也是。”
弗劳德感觉身体因为这句话而变得空荡荡,但随即也轻松起来。他将这个秘密说出口了——眼下这世界上知晓这个秘密的,算上这个司机不会超过四个人。
不过这没关系。几天以后这司机会自己把自己埋藏在奥林匹斯山里,不会有机会同第五个人提起。更何况,刚才弗劳德自己就打定主意要同这个与众不同的家伙好好聊聊——他已经很久没有同一个人这样心平气和地说过话了。
伊诺克果然张大嘴,侧脸瞪着他。但这种惊讶与弗劳德所想象的不同——对方似乎只是惊讶为什么会告诉自己这样一个秘密,而不是对这个秘密本身感到惊讶。看起来即便他的意志坚定,还是不可避免地受到了第一圣徒那种超凡能力的影响。
“你是说……”伊诺克在惊讶之后重新将烟叼在嘴里。
“万神之王,宙斯。”弗劳德点头,终于点着了男人递给他的那支烟。烟很呛,他咳嗽了一声挥散漂浮在脸前的第一口烟雾,“我将会唤醒它。而你有幸成为唯一一个见证者。”
“哇哦。”男人回应道,然后沉默了一会儿,专心看前方道路。
弗劳德盯着他看了看,也无趣地转过脸去。受到他的能力影响的人毕竟不是正常人,对方的迟钝令他有一拳打空的无力感,但又不知道该以何种方式发泄出来。
弗劳德之前并不知道这附近有个小镇,他只是沿着直线往南走。而现在他们得开着车沿路走——道路弯弯曲曲,好像一条热带河流。因而他来的时候走了一个上午,现在沿道路开车回去大概也得几个小时。
男人开的车是欧洲通用型号的环保车。这车的动力不是石油也不是太阳能,而是氢电池。弗劳德在北美的时候开过这种车。最高时速120公里。感觉不是在开车。是在喝温开水。但最麻烦的是这种氢电池续航能力差劲。大概每过一百五十公里就得换电池。男人载着弗劳德行驶了两个小时,弗劳德小睡了一会儿。
路况并不好,车有些颠簸,太阳光也透过眼皮来晃他。因而他不一会就醒了过来。看看仪表盘随口说:“该换电池了。”
仪表盘上标示电量的数字已经降到1.5,再过十几分钟这车就得抛锚。
伊诺克仿佛有些迟钝,盯着那数字看了几秒钟,说:“喔。”
然后他直接将车停在路中间,打开车门下了车。
弗劳德也下车透气。路面上的积雪早融化了,而这条路因为长期无人走,上面积了厚厚的灰尘。现在和雪水混在一起,形成一层薄薄的淤泥。弗劳德抬脚甩甩鞋底的泥,站在车边待了一会儿。甩几次胳膊,扩扩胸,转头看一眼在车尾忙碌的伊诺克。
汽车使用的是氢电池,而氢电池虽然续航能力差,但体积小得很——只有拳头那么大。这类车一般常备十块这样的电池以便随时更换。电池厢就在传统汽车加油的位置。打开盖子、取出没电的电池、再填上新电池就可以,整个过程一般不会超过一分钟,实际上比加油要方便得多。
但伊诺克在尾箱那里忙了几分钟,还磨磨蹭蹭没把电池换好。
弗劳德谨慎地将手伸进衣兜里,微微皱眉小步蹭过去。却看见伊诺克在尾箱翻找着,没找到更换的备用电池在哪里。弗劳德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他可不想因为没有备用电池而不得不再步行回到那房子。
好在看了几秒钟之后他仍在杂物堆里发现了绘有闪电标识的银灰色小箱子。箱子上积了薄薄一层灰尘,不知道多久没被打开过了。于是弗劳德又叹一口气,走过去挤开伊诺克,将那箱子提了出来。打开以后发现里面的槽里嵌着九块电池,每一块的右侧都亮着绿灯——充满了电的。
这个发现又让他放了心,转头看看伊诺克。中年男人表情平静地站在一边,盯着那电池没说什么。弗劳德意识到,或许这是因为这男人的思维正在变得越来越迟钝。被他能力影响的普通人身上都会产生这种副作用——灵魂被人控制可不是什么舒心的事情,和弗劳德待得越久,头脑就会越不清醒。一个普通成年男子大概会在被控制三天以后变成白痴,而女人可能会捱到第四天。
显然这人已经越来越迟钝了,迟钝到连做这种事情也有些费劲儿。因而弗劳德自己走到另一边掀开电池厢,先关掉电源,然后将显示红灯的电池取出来,装上这块新的。然后重启电源、合上盖子。
“走吧。”他说道,然后上了车。
伊诺克也回到车上,车子重新上路。
但弗劳德想了想,之前抄在衣兜里的手还是没拿出来。因为在车子发动之后他意识到一件事——那个装备用电池的盒子上落满了灰尘。这意味着已经很久没人碰过那箱子了。然而在和伊诺克上车的时候他却仔细观察过,得出的结论是这车在近期被经常使用过。
一个便携式氢电池售价高达500欧,那一箱子电池的价钱几乎抵得上这辆车。实际上这车也不是什么好车——属于大众品牌之中的大众品牌。但男人将车保养得很好。虽然里程表上的数字表明这车至少已经有四年的车龄了,可车厢里干净整洁。就连烟灰缸的边缘都干干净净。
这说明伊诺克是一个勤俭、细心、做事有条理的男人。
那么……弗劳德又仔细打量他。他自己在北美拥有这么一辆车的时候过得还很拮据,同样将这东西当成宝贝。因而他知道使用这种车载氢电池的时候最好不要一次将电用光——在情况允许的时候,当电量下降到不足二分之一以后最好就换上新的。因为将电量彻底耗尽会缩短氢电池的使用寿命,而这么一块电池就值500欧,委实不算便宜货。
伊诺克这种男人一定和从前的他一样,属于每天停车之后就换上新电池的那种人。可问题是这家伙似乎已经很久没碰过电池箱了……这不像他自己的性格。
其实也有另一种可能——灾难降临,又有几个人仍然会按照从前的生活轨迹继续走下去呢?也许这家伙没心思考虑这些事情了——一块电池能用上四年,再怎么折腾也能凑合上三年的时间……而谁有知道在如今这样的世界,三年之后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弗劳德试图这样说服自己,但却又总是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劲儿。他一边死盯着伊诺克一边回想自己初见他时候的情景。打算找出一些理由令自己打消那个念头。或者令自己一枪干掉他。
伊诺克的家里既干净又简洁。这对于一个带着两个孩子共同生活的单身男人来说很难得。两个孩子沉默寡言,几乎没说过话,但身上的衣物整洁干净,显然受到悉心照料。弗劳德当时走进那栋房子的时候便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可一时又说不上来。直到现在重新将那一丝疑惑在心底拎起来,才意识到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儿”——
伊诺克的家里太“老派”了。在科技发达的今天,他的家里愣是没见着什么像样儿的电子设备——没有电视,没有电话,没有空调,甚至连门铃都没有。弗劳德没去厨房看,但现在他怀疑这个男人的厨房里会不会还是在使用矿物燃料。再联想起初见面时这男人对他说自己的妻子因为无法忍受“这样的生活”而离去……
他轻轻出了口气,问:“这么说你是一个绿色主义者?”
“绿色主义”是一个挺流行的理念——在战前、在欧洲。一群因为现代科技的福祉吃饱了没事儿干的人认为科技的进步令人类的生活失去了应有的意义,也让人变得更加懒惰。比如原本需要登门拜访才能解决的事情。在如今只需要通一个电话便可。这令人与人之间愈发疏远,也令更多的人倾向于使用电话或者电脑解决问题,而不是亲力亲为。
因此支持这一理念的很多激进人士提倡屏蔽一切高科技设备,让自己的生活重回上个世纪。弗劳德曾经通过网络看到一个法国人的示范性“田园生活”——他在自己的庄园里种菜种粮,以人力为谷物脱壳。烹饪食物的时候用的是柴而非电或气。每天晚上的娱乐是在烛光下读书或者饮酒。
弗劳德不清楚那个家伙后来坚持了多久,但他怀疑这个名为伊诺克的男人同那个法国人是一类人。只不过他没有那人做得彻底,他还有一辆车。如果不是因为欧洲的环保税已经高了一个恐怖的地步,或许伊诺克都不会开这种氢电池动力的汽车,而是会选择传统汽车。他住的地方离最近的市区实在太远,哪怕他再激进也不可能靠双腿走上一天一夜去市区买东西,然后再花一天一夜走回来。
这样一个人大概就不会在意“氢电池的寿命长短”这种问题了吧?——他原本就对一切高科技产物觉得反感。
伊诺克转脸用那双蓝色的眸子看了看弗劳德,淡淡地“嗯”了一声。
“是的。”这男人又补充道,“现在的绿色的实在太少了。”
随后他侧脸往车窗外看了看。已经是下午四点钟,太阳偏西。阳光洒落在奥林匹斯的雪峰顶上,明亮的光芒在群山之间闪耀,仿佛诸神打开了神国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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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猫脖子那里秃了一小块,还不是猫癣。后来据说病因是,压力太大。压力太大……压力太大……u
第十五章 神与登山者(三)
一小时之后,车子停在弗劳德藏身的那栋木屋门前,两个人将弗劳德从镇子上小超市里搜罗来的补给搬进客厅。小镇居民疏散的时候显然走得匆忙,超市里的东西几乎原封未动。但保鲜柜里的肉类以及其他食品因为失去电力早就变质,他搬回来的大多是罐头以及其他真空装的东西。
在两个人忙碌的时候克里斯蒂娜从楼上卧室走下来,坐在楼梯最后一阶托着下巴看。这个金发姑娘剪掉了长发,变成齐耳短发。这发型是出自弗劳德之手,边缘参差不齐。但女孩的面庞为这发型增色不少,看起来有点哥特风。
她看了一会儿,眯起眼睛指了指伊诺克:“他是谁?”
弗劳德将一罐果汁抛给她,笑道:“带我们上山的人。”
克里斯蒂娜盯着伊诺克看了一会儿——此时这个男人站在客厅中间,也略显好奇地打量她,眼神同样很专注,就像是第一次见到陌生人的小孩子。
弗劳德便抬手在自己的脑袋旁边转了转手指,示意克里斯蒂娜那人因为被自己控制,脑袋有些不清醒了。这种事情原本两个人都清楚,但弗劳德说不好现在还安安静静的女孩什么时候就会因为一点不起眼的理由暴跳如雷。
克里斯蒂娜并未因为伊诺克的目光发火。她看了一会儿,又看看弗劳德,毫不在意地说道:“废物。”
弗劳德耸耸肩,不清楚指的是自己还是那个男人。
克里斯蒂娜从身前拾起那瓶果汁上楼。走到二楼的时候停下来转身。说:“我们什么时候上山?”
弗劳德坐在客厅的一张破旧沙发上喝一罐温热的啤酒,一边皱眉一边摇头:“伊诺克说至少得等到三天以后——这味道真恶心,我该把它们埋在雪地里。”
他一边说一边将空瓶丢在地上,转眼看到地上同样还有一些用来捆绑包装袋的玻璃绳。于是他把那些绳子捡起来,对伊诺克招招手:“来。”
伊诺克听话地走过来,弗劳德站起身哼着小调用玻璃绳将他五花大绑。绑好了脚踝之后又踹了他一脚——伊诺克一声没吭跌倒在地。于是弗劳德将他拖到客厅的壁炉旁边,说:“睡吧。”
中年男人颤着眼皮看了看弗劳德,仿佛隔了几秒钟才弄懂他的意思,随即发出一声低低的叹息,合上眼。
绝大多数普通成年男人被他操控三天之后就会变成痴呆。所以他会用这种类似催眠的方式让人睡着——睡上十几个小时醒过来吃点东西。然后接着睡。虽然长时间的深度睡眠一样会对大脑造成伤害,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变成痴呆。
弗劳德又俯身拍拍他的脸,伊诺克毫无反应。于是他松口气拍拍手,低声抱怨:“真沉。我该好好吃一顿。”
克里斯蒂娜靠着扶栏看他做完这一切。皱皱眉开口说:“我怕我们等不到三天以后。”
弗劳德猛地抬起头:“嗯?”
克里斯蒂娜有很多缺点。可不包括用这种事情开玩笑。
“有人跟来了。”克里斯蒂娜说。“没看错的话现在她就在门外。”
她用的是“她”而不是“他”,这让弗劳德有一刹那的失神——一路追追逃逃,他还真没见过女人。
但周围环境的改变很快令他不得不集中注意力——房间里的光线暗了下来。只暗了几秒钟。随便变得一片漆黑。弗劳德明智地没有动,因为他暂时没弄清楚对方打算做什么、对方是什么人。把屋子里弄得一片漆黑肯定会让屋里的人心生惶恐,可对于突袭者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至少他们没法儿通过远程狙击的方式精确打击目标。
光线暗淡下来的一刹那他看了一眼窗户。是有些藤蔓之类的植物以匪夷所思的速度疯长,以极快的速度将整栋房子包裹了起来。依照他的判断现在这栋两层木屋应该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草团,他甚至听到了屋板因为不堪重负而发出的呻吟声。似乎对方愿意的话,随时可以令那些粗壮的藤蔓类植物将这房子勒成碎片。
屋子里黑得彻底,没有阳光、月光以及星光。在这样深沉的黑暗之中,植物生长时与屋板摩擦的声音显得愈发清晰,听起来就好像正有成千上万条毒蛇在外面游动,让人不寒而栗。
弗劳德试着感应对方的存在,但失败了。袭击者远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外,他没法儿操控对方的意识。显然那人早有准备,或许将他们困在这房子里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
弗劳德知道自己至少有三种方法可以带着克里斯蒂娜脱困而出,然而心底某种奇异的直觉告诉他,袭击者似乎并不想同自己拼命。克里斯蒂娜说来者乃是一人,那么就一定是一人。
于是他在黑暗里摸出手枪凭触觉检查弹夹,然后持枪用那个沙发遮掩住自己的身形。
好在僵持的时间并未持续太久。十几秒钟之后,植物生长的声音与屋板呻吟的声音一同停止,弗劳德听到了自己细微的喘息声。
随后他也听到了对方说话的声音。声音似远似近,感觉相隔千里,却又仿佛近在眼前。弗劳德意识到对方使用了波形定向器一类的东西——那玩意儿有点像以前的电喇叭,然而使用起来不会让四面八方都听得到,只对某一特定方向有效。距离并不远,大概一百米上下——可这恰好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
说话的是个女人,而且似乎是个中国女人。因为她介绍自己的时候说:“我是白小当。”
弗劳德没听过这名字。克里斯蒂娜也低沉地哼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印象。
但那女人继续说话:“弗劳德先生。首先给您一个忠告——不要试图接近我、使用你的能力。因为就在此时此刻您和克里斯蒂娜小姐的肺部已经充满了某种孢子,并且那些孢子正随着血液循环潜入你们身体的各个角落。如果我愿意的话,你们将会在两秒钟之内变成两个真正的‘植物人’。”
女人说完这些话之后顿了顿,似乎是给他们思考的时间。
意识到名为白小当的女人并不急于发起攻击,弗劳德便冒险点燃了打火机。借着火光,他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女孩还是待在二楼的楼梯扶手之后,朝弗劳德摇摇头——弗劳德不清楚她想说别信那女人的话,还是叫自己别轻举妄动。
但下一秒钟,他意识到克里斯蒂娜的态度似乎并不重要了。
左手的手背感受到一种轻微而奇特的刺痛。之所以觉得奇特,是因为这痛来得并不猛烈。倒像是手背那一处原本被麻醉了。然而并不彻底。因此在表皮绽裂的那种痛楚之中还有几分酥酥麻麻的感觉,说不好究竟是痛苦还是舒适。
于是他向左手的手背看了一眼,然后紧紧抿起嘴唇、握紧拳头,好不让手中的打火机掉落在地。
手背上有三条清晰可见的淡蓝色静脉血管。眼下。中间的那一条血管的中间一段……生出了一条颤颤悠悠的藤蔓。大概两厘米长。但很细。借着火光弗劳德能看得清藤蔓上更加细小的白色绒毛。还有顶端两条蜷曲的小叶芽。藤蔓是从他的皮肤里钻出来的,结合部有一丁点儿血迹,但很快被藤蔓吸收掉了。
他看它的时候。这小东西没有继续生长,只微微晃了晃,像是在和他打招呼。
弗劳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紧皱眉头将打火机交给右手,再凑近这奇异却可怕的小生命。于是现在他看得更清楚了——这东西并不是扎根在他的血管里,而是从血管旁边钻出来的。他仰头看了一眼克里斯蒂娜,低头朝门外看了看,然后用中指和无名指夹着打火机,又用食指和拇指捏住那藤蔓,咬着牙将它拔了出来。
细长的藤蔓被连“根”拔出——其实那根也只是几条一厘米长的、沾染了血迹的白色须子——留下一道小小的伤口。锐利的刺痛再次传来,伤口里溢出点血迹,然而很快凝固了。
可弗劳德的心里高兴不起来——对方说的似乎是真的。
白小当的声音适时响起:“我想您已经确认过了。”
弗劳德盯着门外又皱了一会儿眉头,忽然长出一口气,将手中的枪丢在沙发上,走到门边开了灯。他知道对方是什么人了——不是来追捕他的人,而是……
“你是李真的人。”弗劳德高声喊道。
对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听到了他的喊话,声音也变得略略轻松愉悦起来:“我想现在我们达成共识了。不介意的话,现在我要走进那道门,希望您不要做出什么会令我产生误会的举动。”
“现在是您掌控局面。”弗劳德叹了口气,“您尽可以放心地走过来。”
实际上这也是身为第一圣徒的他一直深居简出的原因之一——一旦他的能力被人了解,能够克制他的方法简直太多——比如现在。
房板再次发出呻吟声。不过这一次是那些藤蔓在迅速枯萎。这枯萎彻底得很——当白小当走完一百米的时候,先前那些生机旺盛的植物都已经化成了黄褐色的灰烬,在窗台和屋顶落了厚厚的一层。
白小当打开了门。
但迎接她的是一轮急促的射击。第一颗点四零手枪子弹射在门框上,不知弹去了哪里。第二颗则贴着她的头皮飞上了天空。第三颗好运气地直奔她的面门,但在此之前门框上突然弹出一支深褐色的树枝,正挡住了那子弹的去路。不可思议的是,弹头没有击穿那树枝,反而被弹开了。
房间里有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是女声。于是之后的几枚弹头都失了准,房间里又传出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不知道跳弹击碎了什么。
白小当毫不在意地走进门,看了看捂着左臂的克里斯蒂娜。直到这时候弗劳德才板着脸冲上二楼夺走她的枪。
“小姑娘,初学者最好打胸口。盯着脑袋打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白小当摇摇头,环视一楼的客厅。目光在伊诺克的身上短暂停留,很快又移开了。
弗劳德夺走女孩手中的枪的时候并未遭到抵抗——克里斯蒂娜在他冲上来的时候就把枪抛掉了,然后转身走进二楼的卧室里。刚才的一轮射击似乎更像是发泄,只不过这种发泄会要人命。当然她也肯定很乐于看到那样的结果。
白小当撇撇嘴,不再理会那个任性的小姑娘,而是一指伊诺克:“他是谁?”
弗劳德检查了克里斯蒂娜抛下的手枪,答道:“登山向导。”
“你们知道宙斯在哪了?”白小当在沙发上坐下来,问。
弗劳德走下楼梯站在白小当面前,遮挡了门口的光线。他居高临下地看了这中国女人一会儿,哼道:“他要你来催我?他放了我们走,但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就是他的——”
年轻的中国女人抬起右手摆了摆、打断弗劳德的话:“我是来协助你们的。雪山可不吃你那一套,也不吃她那一套。这种时候你们和两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我来帮你们找到宙斯,然后带走我需要的东西。”
弗劳德舔了舔嘴唇。被一个女人如此轻视的感觉可一点儿都不好,他有点儿想发动自己的灵能将这女人控制住,让她在地上学狗叫。但他不清楚对方是否真的可以在此之前令自己的身上长满那些奇怪的东西——想到一大团植物从自己的喉咙里喷涌出来的样子,他努力平抑了心中的怨气,忿忿地转身走到门口。
门外还停着伊诺克的车。浅绿色的三厢菲亚特四系,引擎盖上有一道月牙形的擦痕。一只欧洲大山雀在车顶拉了一泡屎,扑腾着翅膀飞走了。
这该死的地方好像在和自己作对——就连那个名为伊诺克的普通人都没法儿乖乖听话。一股挫败感涌上弗劳德的心头。他做了两次深呼吸,转过身:“帮忙?那么你还得耐心等一等。未来两三天都有大风雪,我们都得窝在这里,等天气好转——除非你能带我们飞上去。”
白小当皱眉,从衣兜里摸出电话看了看,抬起头说:“你从哪儿得到的这消息?天气预报倒是说——”
然而没等她的话说完,天就阴沉下来。一大片乌云从西边游荡过来,很快占据了半边天空。阴影投下来之后气温很快降低——就像之前几天那样。接着,雪亮的光芒贯彻天地,他们感觉自己的寒毛都乍了起来。几秒钟之后隆隆的雷声滚滚而来,两条粗大的闪电从云层当中直击大地,像是两颗巨大无比的、倒着生长的大树。
“搞什么鬼……”白小当瞪大了眼睛。但她的声音被暴雨倾盆的声音淹没——云层之上的某人往地上泼了一盆水。硕大的雨滴几乎是一瞬间就齐刷刷地砸下来,似乎整栋房子都微微颤了颤。
气温继续下降。几分钟之后,暴雨变成雨夹雪,然后变成大雪,接着变成暴雪。地面上结了一层冰,冰又很快被积雪覆盖,门口浅绿色的环保车变成了白色。
或许是那枚七千万吨当量的“太古星君”对大气环境造成的影响尚未平复,或许是“隔离带”也参与了某种共同作用——整个北半球的异常气候一直持续了数月之久,而这种大环境异常又在每个隔离区域之间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至少在奥林匹斯山附近区域,这种说变就变的恶劣天气已经让弗劳德吃够了苦头。眼下看到白小当脸上的惊讶神情,他莫名地感觉心情愉悦起来了。
“你瞧。”弗劳德摊摊手、关上门,“这里也不吃你那一套。”t
第十六章 神与登山者(四)
但弗劳德也没想到这场大风雪持续了整整三天。闪电与雷声几乎一直没有中断过,黑夜的天空被电光照得雪亮,甚至还有一丝妖异的紫。温度下降得很快,房子里的空调机借着地下室发电机提供的电力没日没夜地工作,让室内的温度一直保持在二十一度。然而窗外——凝结着厚重冰壳的窗外,却已经变成了冰天雪地。
四个人相处得并不愉快。弗劳德暂时将伊诺克的意识释放,于是他重新变成一个拥有自我判断力的正常人。但这个正常人同时表现出极好的心理素质,几乎是一瞬间就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何种境地,明智地保持着被缚时的姿势坐在房间一角沉默不语。
克里斯蒂娜同样沉默不语。但她的目光阴冷得可怕,仿佛眸子里隐藏了一条游走的毒蛇。哪怕白小当对她的眼神毫不在意,弗劳德也会觉得遍体生寒。他知道这必然是由于白小当的到来令克里斯蒂娜想起了对方身后的那个人。而那个名为李真的人……
他在心底叹息一声,看了看克里斯蒂娜——他自己都不清楚该把那个人当成“他”还是“他”。
“那么……”弗劳德犹豫着问,“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所指的是目前针对李真几乎一面倒的舆论谴责——这种现象令他有些费解。依照常理来看,无论怎样的一件事都会同时拥有支持者与反对者,更何况他也通过白小当了解了李真当天所说的话……尽管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然而并非人们想象得那样十恶不赦。
可眼下某种激愤的浪潮已经席卷全球,倘若每一句咒骂都可以化作匕首投枪的话,李真大概已经连渣都不剩了。他本能地感觉到这背后应该是有着什么势力在操纵舆情,但也想不出如此造势究竟哪一方会得利。
但白小当清楚弗劳德仅仅是“好奇”,而非“关心”。因此她没有回答,而是岔开话题:“今天是第三天。如果明天暴风雪还不停,我们就必须得上山。我给你们争取了四天的时间,过了明天,欧洲联合体的特工就会蜂拥而至,你们两个一个也跑不了。”
“这种鬼天气?”弗劳德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但玻璃已经被坚冰封死。只能听得到冷风呼啸的声音和雪粒打在玻璃上的沙沙声。看这势头明天风雪可停不了。虽然奥林匹斯最高峰海拔只有两千多米。但他们却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地。在这种天气里走在野外尚且辨不明方向,遑论在群山之间攀上攀下,找到某个隐蔽的处所。
白小当挑眉:“有什么问题么?沿着观光道上山,沿路还有酒店咖啡馆——虽然现在都没人。但补给一定是有的。还可以暂避风雪。至于到山顶的那一段路——”她看看克里斯蒂娜。“我们三个上去,这个小女孩留在这里。”
弗劳德的脸上露出复杂的表情,转脸去看屋角的伊诺克。希腊男人脸色淡然。但很认真地在听他们的谈话。实际上这三天当中他都听得很认真,从不提问。然而弗劳德并不介意自己计划的一些细节被这男人听了去——反正再过一两天他就是死人了。
他又转脸看向白小当,难得显得很诚恳:“我认同你对于局势的判断。你刚才说的计划也有可行性。我也同意在找到宙斯休眠的躯体之后由你带走一部分组织。但问题是……”他笑起来,“我们为什么要登顶?”
“传说里奥林匹斯的神国不就是在山顶?”白小当皱眉。
“传说是这样没错。”弗劳德的脸上维持微笑。但这笑容让白小当觉得不舒服——对方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报复自己的机会。“但我们都清楚所谓各种神话传说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对于曾经活跃在这颗星球上的类种的隐喻。白小姐大概不是很了解有关奥林匹斯众神的传说——一开始古希腊的人们的确认为那些神灵居住在山顶上。因为每天太阳升起和落下的时候日光都会照射山顶的雪峰,看起来很壮丽。”
“这种说法持续了一段时间,然而后来……或者是因为人们登上了奥林匹斯山,却发现那里并没有众神的宫殿,又或者人们觉得拥有强大力量道德情操却并不如何高尚的神灵们就住在自家隔壁不太吉利……所以大部分人又认为众神所居住的‘奥林匹斯’其实不是指这座实实在在存在的山峰,而是位于无比遥远的另外一个空间——您觉得这种说法的变化意味着什么?”
白小当疑惑地侧了侧脸。
“我们早就实地勘察过了。”弗劳德叹口气,“那时候我们乘飞机到了山顶,几乎掘地三尺,以期找到任何宙斯存在的证据,但最终失败了。”
“那仅仅是一座山峰而已?”白小当问。
“不,还是有一点收获。我们发现了一些人工建筑的碎片,包括一块精美的大理石纹饰——距今至少有四千年的历史。这意味着至少在四千年以前,那山峰上的确存在一栋或者几栋人工建筑,可后来被废弃了——先被彻底摧毁,然后废弃。四千年前的人类不可能将大理石材运到两千多米的高峰上建造神殿,唯一的解释就是类种。传说中的诸神必然是曾经居住于此,后来才由于某些原因离开此地。”
白小当的眼睛微微一亮:“你是指……类种之间的那一次战争——那一次镇压?”
弗劳德点头:“是的。我们的推断是,在那段时间里你们所谓的黄色帝王以朗基努斯之枪对它的同伴进行镇压,而居住在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正是由于那一次镇压才销声匿迹——或者被它击败,或者提前避祸。也正是因此。之后流传在人类世界的神话传说才发生变化——因为人类再没法儿在奥林匹斯山顶看到昔日的诸神了。”
“我们更加倾向于前一种观点——因为北欧神话里还有一个诸神黄昏的传说。我认为这暗示着奥林匹斯的类种们曾与黄色帝王发生激烈战斗,但最终失败。”
“这么说的话……”白小当问,“你为什么还认定宙斯现在就在奥林匹斯山附近?也许它早就灰飞烟灭了,或者被黄帝镇压在别处。”
“因为我们发现了某种异常。”弗劳德顿了顿,让过一阵从天空传来的隆隆雷声,继续说道,“那一次勘察发生在十年以前。虽然一无所获,但我们仍旧对奥林匹斯周边区域持续进行了半年的观察。然后在第五个月的时候,我们的卫星发现这附近的地磁场出现异常。绝不是自然现象,只能解释为人工干预。但那段时间里附近并没有相关记录——没有谁或者哪个组织能在动用海量资源搞出这样的大事件之后不留下一丁点儿的蛛丝马迹。”
“是……宙斯?”白小当问。
弗劳德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或者说是它的神国。地磁场的异常在零点一秒的时间内达到峰值。随后迅速降低——用数学模型来表达的话。那就好像是一个巨大的、笼罩了整个上奥林匹斯山区域的气泡。先是炸裂开,又立即恢复原状。通俗地来讲……那像是一个结界。结界打开一个缺口,又迅速合拢。”
白小当愣了愣,然后环视四周。说:“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正处于这个‘结界’之内?”
“是的。白小姐。我们正处于这个巨大结界的内部。”弗劳德站起身踱了几步。又指指屋顶,“你听这雷声。可现在是在下雪——你觉得正常吗?我们认为那一次地磁场的异常,可能是因为有什么人从结界里走了出来。那结界为它开了一道门。之后我们试图找到那个家伙,但在十年的时间里一无所获。直到前不久,当我们对于类种这种存在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之后,才意识到这个巨大的结界也仅仅是‘神国’的某种外在表现形式。”
到了此时白小当已经不打算再提问了——对方所知晓的比她多得多。她难以想象曾经的真理之门在这一领域投入了多少人力物力,又取得了怎样的成就。倘若它们没有被剿灭……到底会引发什么样的灾难。
但屋角的伊诺克却突然说话了——似乎求知欲战胜了对死亡的恐怖,他竟然低低地问了一声:“你们……是怎么看到的?”
弗劳德转头看他一眼,微微一愣。但随即换上不屑的冷笑:“除非你有一个物理学和一个数学博士的学位——否则同你解释就是浪费时间。更何况,你何必知道那么多?如果有另一个世界的话,你在那里会有大把时间搞清楚这一切。”
他又转过身,想了想,说:“外在表现形式。”弗劳德似乎起了兴致,又似乎这个令他吃瘪的女人如今的眼神令他觉得畅快淋漓,又或者……总之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亢奋情绪驱使下,他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道,“比如你点燃一堆火,你看得到火焰的轮廓。但除了那堆火焰之外,它还向外辐射着光与热。而这个结界,大致就是一那个神国在维持自身存在的时候向外辐射出的能量而形成的。神国的创造者未必有心弄出这么一个东西,但物理规律造就了它。”
“所以你大可不必如此担心,这可不是小说里那种受到创造者意志操控的结界——创造者本身也对此无能为力。”
白小当不满地低哼一声,提出一个问题掩饰自己的情绪:“那么你所说的神国在哪里?”
弗劳德指了指屋角的伊诺克:“我们认定的神国大致就是这些希腊人所说的那个存在于另一个时空的奥林匹斯。在过去长达十年的观察之中我们发现了疑似入口的东西。那是一种强烈的电磁场,位置并不固定。但它的活动范围就在这片群山之中,所以我们认为消失的奥林匹斯也就在这片群山之中。我的手里有可以探测这种电磁场的仪器——原本还有一整套配套装置可以精确定位。但那玩意儿得动用运输机和空中预警机。由于你们之前在摩尔曼斯克大干了一场……那么现在我们就只能用最原始的方式来定位了——我们得跟着可能出现的信号源慢慢找。”
“难道你们之前没找过?”
弗劳德瞥了瞥她,简短地说:“没来得及。”
屋子里暂时沉默下来,白小当消化弗劳德刚才所说的一切。几秒钟过后,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并且觉得房间里的空气有些压抑。
天空当中再次响起一连片的炸雷,她的手指在这雷声里颤了颤,仿佛被吓到了。她慢慢抬起头看着弗雷德,抿了抿干燥的嘴唇,艰难地说:“那么……你的意思是,在奥林匹斯的类种们被镇压或者消灭以后,宙斯创造了一个不被打扰的世界,躲了进去——它并没有沉眠。”
“是的。”弗劳德点头,“但不能说是一个世界——传说中宙斯掌控雷电。我们可以认为它能够操控电能——当然是无比强大、超越了物理规律的那一种。或许它通过某种巧妙的手段隔绝了外界探测并且造成视觉假象,以至于人类科技所制造出来的探测器在它的能力面前都成了笑话。”
“但或许数千年前的那一次内部斗争使它心灰意冷,打定主意隐藏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再出现,于是一直藏到了今天。不过既然现在我们两个打算将它找出来……那么你就得明白一件事。”
弗劳德居高临下地看着白小当,说:“我们所要面对的,不是一具干枯的尸体,也不是刚刚苏醒的虚弱者。而是已经存在了亿万年之久的、太古时期某个类种族群的领导者、一直保持着最巅峰状态的、最强大的类种之一,奥林匹斯众神之王,宙斯。”t
第十七章 神与登山者(五)
一道闪电适时地在窗外闪过,屋子里一片雪白。白小当因这强光眨了眨,听到姗姗来迟的闷雷声。她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些什么——作为曾经的暗杀组织的一员,她已经历过太多生死。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叫嚷着不怕死、可以捐出一条命的大多是温室里的花朵。那些人不曾真正见识过生死之间的大恐怖,因为无知所以无畏。但她从刀光剑影和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知晓濒死之时的绝望与恐惧。也正是因此,她这一类人在面对危险的时候表现得更加勇敢——因为只有如此才能换得一线生机。
可如今她的头脑竟然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她不清楚该如何应对弗劳德口中的那个存在。对方的强大已经超越常理,在这种存在面前她已经没法儿再像从前那样令自己兴奋、勇敢起来了。这种勇气就像一根弹簧——被压制得越猛,反弹得就越厉害。然而一旦那种压力超过了临界点,就有可能再也弹不起来了。
“怕了?”弗劳德笑着,问。
白小当盯着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反问:“你就不怕?”
弗劳德走回去坐下,摆摆手:“我有什么好怕。我只是打开那扇门——而你却要弄到什么东西。在你死掉之前我就已经离开了。”
白小当回击道:“打破别人的家门一样令人生厌。如果宙斯真的是神话传说里的那种性格,你以为你就跑得掉?”
弗劳德歪头盯着她看了一会。哈哈大笑:“我死了对你又有什么好处?你果然是怕了——试图用别人的悲剧来平息自己的恐惧。不过我可以坦诚地告诉你——虽然我热爱生活,可如果某件事情终将发生,我也不会介意平静地接受那个结果。从启动a计划开始我就没想过自己有可能再活上几年或者几十年。被它杀死、被你们杀死,总之都是死,至少这样我死得有意义一些。”
白小当看着他的表情,意识到这个人没有说谎。弗劳德的勇气与豪迈不是那种不知者所流露出来的情绪——要知道他也是经历过战斗与生死的人。这个发现甚至让她有些愤怒,她忍耐了很久,最终只得忿忿骂道:“该死的邪教徒。”
弗劳德耸耸肩,对这个评价欣然接受。
白小当气愤难消,又或者这种气愤是被未知的恐惧所放大的——她指着弗劳德:“你和李真……不可是这么说的!”
弗劳德又笑:“我看起来像是一个蠢货?难道要我对他说请你饶我一命我还得去完成a计划我还得把活蹦乱跳的宙斯激怒再放出来将这个世界搅成一锅粥?你只能怪他太蠢……不。或者说对自己太有自信心。我告诉他a计划是对于宙斯残骸的研究……结果他真就放过了我。现在又派来你,来取那一份残骸。我估计他是打算吸收宙斯的力量,但眼下你该清楚,他没可能做到了。”
白小当咬紧了牙。被人愚弄的感觉一点儿都不好。她的在沙发上坐直了身子。目光落在弗劳德手边——手枪被对方摆在茶几上。弹夹则是退出来的。而克里斯蒂娜坐在房间另一头。背对他们,面向壁炉。这个小女孩一直不发话,不清楚是不是睡着了。
她评估局势。但没找到令弗劳德如此有恃无恐地托出一切的理由。到目前为止一切应该还在自己的掌控之下,那么……弗劳德是失心疯了?要知道自己随时可以杀死他,至少可以做到两败俱伤。
她决定再隐忍上几分钟。
于是白小当坐直了身子,绷紧全身,用嘲讽的语气说:“听起来你有反社会人格——小时候遭受过什么打击?或者曾经被人当做娈童豢养?”
弗劳德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白小当则微微吃了一惊——她觉得自己那句用以挑衅的话……好像说中了什么。
隔了那么几秒钟,弗劳德才用某种低沉而严肃的语气,缓缓说道:“在我小的时候……我家附近发生过一件事。那时候我住在纽约,在布鲁克林。”
“我家附近很乱……有一个由不良少年组成的帮派。有一天一个小孩子走过街头,被那些帮派分子抢劫。抢劫之后,他们鸡奸了他。小男孩不敢声张,因为害怕遭到报复——从此精神变得有些不正常。此后他好几尝试自杀,但是都没成功……”
“……那个孩子就是你?”白小当忍不住问。
弗劳德抬起头,看了白小当一会儿。然后他忽然仰身靠在沙发上拍手大笑起来:“哈哈哈——那小男孩是我的邻居——他之前倒是抢过我的钱——我让那些帮派分子那么干的——你知道,当一个孩子偶然发现自己可以操纵别人的思想的时候,那种感觉有多么美妙?!”
白小当咬住嘴唇,遏制住自己就在现在杀死他的**。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或许你还有暴露癖?我对你从前的那些事情并不感兴趣。”
弗劳德微微一愣。白小当敏锐地注意到他的神色,却不知道对方的脸上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表情。自己的那两句话似乎并不足以给弗劳德带来这样的冲击,或许……她在心里轻轻哼了一声——他大概又想玩刚才的那套把戏。
但这一次弗劳德没说话,反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他轻轻摇摇头,重新将自己陷沙发里。
“不对劲儿。”弗劳德喃喃自语说。
白小当暂时没有心思去为弗劳德考虑到底哪里不对劲儿——她还有更加现实更加矛盾的事情要去想。李真要她来的时候,告诉她从宙斯的残骸上取回组织样本。那时候她虽然意识到这个任务或许没有听起来这样简单,可也断然未料到会像如今这样凶险——不,不是凶险,而是有死无生的局面。
虽然暂时没弄清楚为什么宙斯没有在大混乱之际跳出来掺合上一脚——姑且认为它是类种当中少见的孤僻性格——但无论是类种还是人类都不会高高兴兴地交出自己身上的某一部分,哪怕仅仅是一丁点儿的上皮细胞。
李真……真的上当了么?白小当思考这个问题。如果放在五年前,她认为自己的答案或许会是肯定的。可现在她不大确定,甚至偏向于否定。再天真的人也不会仅凭某个人的一面之辞就对其信任有加,更何况对方是真理之门的第一圣徒。
事关自己的生命,她没法儿用那种孤注一掷的勇气要求自己“勇往直前”。于是她再三思量之后犹犹豫豫地下了一个决断——倘若到了那个时候事情真的很不乐观,她就果断撤退。在明知事情有变的情况下将自己送上类种家门口,这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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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多更些。t
第十九章 剥夺
“呵呵……又是一个杂种?和传说里……你的那些杂种兄弟一样的杂种?人兽杂交的……”弗劳德斜眼看着他,喘息着说。
他为白小当争取到了一些时间——不管有意无意。可白小当什么都做不了。不知是男孩的能力还是女孩的能力,每当她积攒出一些力量打算有所动作的时候,时间流速便会放慢。她的一切计划都无法实施,只能像一条离了水的鱼一样张嘴喘息。
但她对弗劳德的态度感到惊讶——绝大多数人类对类种持仇视态度,但这些人里不应该包括真理之门的人……更何况是第一圣徒。因为他们的“圣者”便是类种。
可如今他的仇恨似乎已经超越了理智——他在肆无忌惮地激怒对方。
白小当瞥一眼地板上的灰烬,明白了些什么。
伊诺克似乎并未被激怒。但弗劳德身后的女孩被激怒了。
她的身躯陡然膨胀起来——原本健美的身躯在一瞬间膨胀,就连姣好的面容都发生可怕的变化。粗大的肌肉纤维在表皮之下贲起,蓝色的静脉像蛇一样游走不停。一个呼吸之后,原本美得超凡脱俗的女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身高超过两百五十厘米的淡金色肌肉巨人。
这巨人可怕而狰狞的脸上浮现愤怒表情,用空着的一只大手将弗劳德的右臂握在掌心。后者的惨呼与骨骼粉碎的声音同时响了起来,鲜血从巨人的指缝当中溢出,好像番茄榨出的汁液。
“父亲。我要捏碎他!”巨人用沙哑的声音说。
“耐心,柯拉。”名为伊诺克的神之子说。他再次抬起手,向弗劳德招了招。白小当以为弗劳德也将化为灰烬,但正相反,弗劳德的惨呼声停止了。于是白小当意识到,伊诺克对于电力的操控似乎已经达到了细微得可怕的地步。
人类意识的传导要依靠神经,依靠神经触突之间产生的生物电流。而伊诺克似乎可以操纵这生物电流。在无形之中操控人类的情绪。眼下他必然再次这样做了——弗劳德无法再感受到痛楚。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依照他现在的失血速度,他撑不了太久。
“告诉我,知道这件事的还有什么人。”伊诺克看看弗劳德,又看白小当,“你们觊觎我伟大父亲的身体。又是为了什么?”
白小当无话可说——既然今夜终归要死,为什么要让敌人知道更多?
可她低估了弗劳德心中的愤怒。哪怕一条手臂已经被粉碎,他仍不肯停止对伊诺克的嘲讽。
“……哦,神之子——那么你是真正的神之子?”弗劳德颤动嘴唇说话。虽然他感受不到痛楚,但大量失血引发的眩晕、无力、抽搐、畏寒等现象已经足够让他体验到另外一种痛苦。
“那么我身后的这两个才是……杂种。至于你……呵呵呵……”他的嘴里涌出血沫来,“宙斯和赫拉造出了你?哇喔……传说中的家伙——”
这话被一声因剧痛引发的惨呼截住。伊诺克放弃了对弗劳德的控制。
白小当第一次在这希腊人的脸上发现明显的情感波动——他脸颊上的肌肉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颤了颤。紧紧抿起嘴。
这个发现令她微微吃惊。对方似乎对弗劳德提到的这件事极度不满,表现出不合情理的愤怒。实际上她很想让弗劳德现在就闭上嘴,否则她一点儿都不怀疑伊诺克会将他们两个立即击杀。
虽然情势令人绝望。但哪怕再多拖延一秒钟,就会有一秒钟的希望——哪怕那希望同样渺茫至绝望。
弗劳德竟也注意到了伊诺克神情的变化。他夸张地张大嘴——或许是由于剧痛——在的间隙发出嘶哑的笑声:“我的天,我究竟知……道了什么?……那么你不是……宙斯和赫拉……那么你是……呵呵……你的母亲,也许同时也是你的姐姐?……哈哈这才……是真正的宙斯啊!!”
伊诺克的脸上的愤怒在一瞬间消失不见。白小当的心顿时沉到谷底。她曾经在很多昔日“同事”的脸上见到过这种戏剧性的变化,其中也包括她自己——当然用不着同一个死人愤怒。
“现在可以了。”伊诺克说。
没有任何迟疑,名为柯拉的女巨人握紧了左手。那巨大的手掌几乎包住弗劳德的半个脑袋,好像一个成年人的大手中握着一个苹果。在闷雷的间隙当中,白小当听见沉闷的声响——弗劳德的脑袋爆裂开来。但并没有向外喷射出什么,而仅仅是在柯拉的手中碎成一滩红红白白的东西——颅骨并没有想象中那样坚固,而大量失血的人体也并不能在颅腔内产生足够的高压。
因此柯拉低声抱怨了一句:“还以为会炸开。”随后她松开手。弗劳德无头的尸体沉重地跌落在地。风雪涌进屋子里,地上的鲜血很快失去热量并且凝结为一滩颜色妖异的固体,被积雪覆盖。
呵……白小当在心里叹了口气。可是就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究竟是为弗劳德感到解脱还是为自己感到解脱。被捏碎颅骨,应当是感受不到痛苦的吧——接下来就该轮到她自己了。
伊诺克将目光转向白小当。实际上他从未想过要在今夜发难。相反的,他十分乐于将之前那场游戏进行下去——两个人类在他的影响之下毫无提防地吐露实情,而他只需要坐在角落欣赏这闹剧,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信息。
然而名为克里斯蒂娜的女人——那女人拥有相当奇特的力量——竟可觉察到他的异常。好整以暇地看戏是一码事,在被怀疑之后装疯卖傻就是另外一码事了。他体内高贵的血统不允许他那样做。
伊诺克能够感受到白小当的情绪。他见过形形色色的人类,也曾与他们打过交道甚至发生过相当亲密的关系——而这对子女便是那种亲密关系的产物。
因此他知道某些人会在死亡的威胁面前屈服,而另一些人,则并不在乎那种威胁——这女人应当属于后者。
那么……
他微微耸了耸肩。
于是名为亚度尼斯的少年也握紧了手。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也正因为时间仿佛变得很慢,白小当反而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切——她不清楚是不是那个名为亚度尼斯的少年有意让她体验这最后的痛苦。
先于窒息感所体验到的是头脑的胀痛以及麻木。好像有很多细针从皮肤里钻出来,她觉得自己现在必然满脸通红。随即她张开了嘴,觉得脖颈当中所有的东西都挤在了一起、从嗓子眼儿里往外冒——可更外面还有她的舌头,于是舌头也被那些东西推着,试图从口腔当中挣脱出去。
这时候痛感才姗姗来迟——闪电一样的疼痛发自颈椎,沿着脊椎骨打了一个来回,她痛苦地想要嘶叫出声,但所有的气息都被憋在肺里。
滚滚的闷雷声也变得悠长迟缓,雪白的电光映亮前方伊诺克的脸。视线开始变成淡红色,紧接着伊诺克的面孔开始模糊。
白小当想要叹口气。因为她为自己设想过很多种死法,但没想到最后是被一个少年从背后捏碎了颈椎——而她宁愿被子弹穿过心脏。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的耳边是一片嗡鸣声。
然后——
整个世界忽然安静下来。
一个念头从她的脑海当中划过——或许这就是死后的宁静。然而下一刻,她立即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时间的流速恢复了。脖颈上的压力陡然减轻。而前方的伊诺克脸上突然出现无比震惊的神情,抬头看向天空。
白小当瘫软在地——她身后的亚度尼斯发出一声低沉的惊呼并且抛下她,跨到了伊诺克的身边,同样抬头往天空上看过去。
死里逃生的白小当痉挛似地喘息一口,这时候才意识到,原本呼啸着的凛冽暴风雪不知何时停下来了。同时停歇的还有天空当中的滚滚炸雷——高空上的厚重浓云已然散去,密密麻麻的繁星占据了蓝黑色的苍穹。
一个低沉有力的声音自高天传来,挟着震撼人心的威严说道——
“剥夺。”
于是所有的异能以及灵能被剥夺。
名为柯拉的女巨人痛苦地一声,身上的肌肉迅速萎缩。这变化来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她就好像从半空中摔下来,甚至来不及调整姿态,就和白小当一样瘫倒在地。她落地的时候地板微微颤动,而这颤动并未停止——
这栋已然残破的木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在两秒钟之后化作无数细小的碎片——不是爆炸,而是被某种强大的力量所分解,在分崩离析之后发出一阵嗡鸣,像一片密密麻麻的野蜂群那样,将所有人围在中间。
白小当终于从碎片的缝隙当中看到了天上的李真——他沐浴星光凭空而立,威严得像是一尊神祗。o
第二十章 太岁
“来得晚了点……”白小当伏在地上抬手抹去从眼角渗出来的血丝,笑着低声说,“但迟到总比不到好。”
名为伊诺克的神之子抬头仰望星空。他看到了李真——实际上他早就通过人类的那些信息媒介听说过这个人,然而他没有想到对方带给他的是如此强烈的震撼感。
无论力量、声音、体型,都会令人感到震撼,然而对于生命悠长的类种而言,唯一能够给他们此类体验的是另一种东西——威压。
那是主宰者血统对于同类下位者的无尽威严。伊诺克无法豁免这种体验,事实上这种感受带给他的冲击力远比自己忽然失掉一切能力更加强烈——他不清楚为什么这个名为李真的男人会拥有这样的力量。
伊诺克知道李真并非人类——他是自己的同类。但父亲也是他的同类。他骄傲而伟大的父亲,奥林匹斯众神之王,宙斯,同样拥有这样的力量。父亲的力量接近主宰者,即便在很久之前同镇压者的斗争中也不落下风——倘若不是对方拥有那柄朗基努斯之枪,胜利的天平向哪一端倾斜依旧尤未可知。
然而就在此刻,伊诺克意识到这个男人刻意释放出的无尽威严似乎比他的父亲更加强大。他努力对抗心中俯首膜拜的**,这令他有些瑟瑟发抖。
而他的子女,柯拉与亚度尼斯已经接近崩溃边缘。健壮的少年从胸腔里发出低沉的吼叫,然而灵能却早已离他远去。周围无数细小碎片发出嗡鸣的震动声,这使他原本惶恐狂躁的头脑愈发混乱。因而他恼怒地挥出一拳。试图驱散周围的那些东西。
在伊诺克来得及阻止之前拳头已经扎进了碎片里。仿佛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那些碎片立即做出反应。黑褐色的碎片瞬间化为一条长蛇。刹那之间便绕着四个人转了一圈。于是少年的整只拳头变化成骨屑、肉屑与血液的混合物,随着高速运动的木屑转了一圈之后哗啦啦地泼洒在地,画出一道颜色妖异的环形边界。
直到这时痛苦的呼喊才从亚度尼斯的口中喷发出来——他第一次像一个凡人那样完全地品尝到剧烈的疼痛。
伊诺克毫不迟疑地抬起双臂,以两记手刀令他的一子一女昏迷过去,以防他们再做出什么蠢事来。
李真落到地面上——杀伤力惊人的碎屑为他让开道路。又很快合拢,重新将这几个人围绕起来。
他向白小当伸出一只手。白小当抓住他的手,攀着他的手臂站了起身,长长出一口气:“可惜他们两个都死了。”
李真瞥一眼地上的两具尸体,遗憾地笑笑:“我没想到你们会遇到他。”
但他却没去看伊诺克,而是俯下身,伸出一根手指,在亚度尼斯手腕处那个可怕的伤口当中搅了搅。
伊诺克没有阻止他。紧闭着嘴。先前示威一般威压消失了,但已经达成效果——神之子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同对方之间的差距,便如先前那两个人类一样,选择了暂时将自己的命运交由对方手中。
李真的手指上沾染了亚度尼斯的鲜血。他将手指搁在眼前看了看,随后送进嘴里——像是吮吸指尖上的奶油。
伊诺克微微张开嘴,不易觉察的讶色在脸上一闪而过。而白小当转过脸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李真微微闭上眼,像是在品尝鲜血的味道。但细心的人会发现他身上裸露在外的血管以极快的速度微微曲张。随即恢复原样。一秒钟之后李真睁开眼,捂着嘴沉重地咳嗽了两声,然后甩甩手。
一滩鲜血被他甩在地上——其中似乎还混杂着些微的内脏碎片。
伊诺克看了一眼那滩血。又咬紧牙关。
这时候李真才抬眼去看他。他伸手从伊诺克的外套上撕下一条布片,慢慢擦拭自己的手掌,像闲聊似地随口说道:“你有一个好儿子。”
伊诺克保持沉默。
李真将布片丢在地上,想了想:“这么说,宙斯也能这么干?”
伊诺克依旧沉默。
李真便撇撇嘴:“我这个人做事容易冲动,你别惹我。你知道我杀过你这样的人。还不止一个。”
伊诺克还是沉默。
“那么你不怕死。”李真想了想,好脾气地笑笑,随手从空中取了一片尖利的木屑,在自己的手掌中间划了既深且长的一道口子。然而这伤口却好像拉链——在前方被划开的同时后方便已经愈合。当李真丢掉木片之后,他的掌中只有小小的一滴血。
他摆摆手,那血珠便像有生命一般滑动到食指尖。他将自己的食指凑到伊诺克的嘴边:“尝尝看?”
“你……做什么?”白小当在他身后低声问。
“见面礼。”李真平静地说。
但伊诺克却无法平静了。他的脸色发生剧烈变化,白小当第一次发现一个人的表情可以如此精彩——恐惧同**纠结在一处,好像李真指尖的那滴血无上的美味,而伊诺克则是一个明知这美味里被掺进了剧毒的、饿了几天的乞丐。
他的嘴角出现两抹寒芒——那是两颗伸长的尖锐牙齿。他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但这一次不是为了对抗威压,而是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扑过去,吮吸李真指尖的那滴血。
那小小的一滴血液中饱含着无比强大的力量,然而伊诺克清楚地知道一旦自己真的拥有了它……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李真没有催促也没有逼迫。他平静地看着神子,清楚对方内心的痛苦挣扎。
“他怎么了?”白小当凑近李真问。
但似乎伊诺克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李真的指尖,甚至没有听到白小当的话。
“你知道‘太岁’么?”李真答非所问。
白小当眨眨眼,不清楚李真是什么意思。但她知道李真不会在这种时候闲聊。于是答道:“你指哪一种?你是说……肉灵芝?”
肉灵芝、太岁,所指的都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偶尔会听到报道说。某某人在地下挖出来一坨肉——黄的或者是白的,软绵绵、颤悠悠。你将这东西放上几天十几天,也不会腐烂变质,就好像是活的。而实际上这东西也的确是活的,有代谢功能。能产生二氧化碳。但是一剖开里面都是白肉一样,见不到什么骨骼或者内脏。
中国人叫它肉灵芝,科学家说有可能是某种超大型的黏菌复合体,更有许多人说这东西有保健功能,能防癌防肿瘤云云。
白小当在中国待过很长时间,所以也有所耳闻。
“对。就是那玩意儿。”李真笑笑,像逗弄小狗一样将自己的指尖在伊诺克面前晃了晃——伊诺克的眼珠子便随着他的手指转了转。
“那你也知道吸血鬼吧?”他又说,并且指了指伊诺克的两枚尖锐牙齿。
白小当愣了愣。这时候她才意识到眼前这面前为什么会带给她莫名的熟悉感——吸血鬼对于鲜血的渴望……
“……怎么回事?”她干脆直接问了出来。这个问题在她心里转悠了一会儿。才被问出口。她是一个聪明的女人。眼前的事情同李真的血液有关,必然也同李真可能隐藏着的某个秘密有关。如果她还是当初的白小当,会避之不及。然而今夕不同往日,她认为自己算得上李真身边比较亲近的、可以被他信任的人——否则他不会要自己来处理这种事。
既然如此,无论作为一个下属、朋友,或者是美丽的女人,她都希望自己能够多分享一些彼此之间的秘密。
李真悠悠叹了口气,用不大不小。刚好能被两个人听见的声音说:“吸血鬼那东西,是真的有。我没猜错的话,那东西就是类种……或者是类种同人类交配出来的。不过这一类类种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它们可以吞噬、吸收其他人的能力。就像我一样——你知道的吧?”
白小当抿着嘴点点头。其实她不完全知道——但不少人推测李真有这样的能力。今天被他自己证实了。
“我们也知道很多灵能或者异能或多或少与基因有关。”李真盯着伊诺克说,“你猜传说里的吸血鬼为什么要吸血?人类说是因为他们以此为食。但我猜得没错的话,他们是在试着吞噬吸收。极少部分普通人表达能力的相关基因呈显性,吸血鬼们吸收了他们的血液,会拥有更强大的力量——所以传说里活得越久的吸血鬼越强大。”
“但是存在一个问题,小当。”李真转头对她笑笑。微微叹口气,“当年我去特务府报道的时候,有一位医生提醒我虽然有此力量,但是不能任意使用。他说当时的我吸收了太多种能力,会导致基因崩溃。他当时不知道那种崩溃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当时也不知道。可现在我知道了——我们吕宋的生物实验室里就关了两个这样的家伙。”
李真转向伊诺克,认真地说:“因为吸收了太多、太强大的力量导致崩溃的后果就是,蜕化成一坨肉。我们中国人叫那东西太岁。”
“而因为类种的生命力是如此强大,所以即便到了那种程度,自我意识也仍旧会被保留。你将作为一坨那样的软肉被埋在地下,等待什么人将你挖出来。切上一刀或者几刀,再或者,干脆将你煮了——我们中国人说挖出来的太岁是土地爷,得煮熟吃掉。而在这个过程中,你能够体验到一切。”
“据说前些年国内已经有人工养殖的太岁了……我猜体验自己被切成几块,然后每一块仍旧具有自我意识,再被养殖长大的滋味儿可能更加难受——比死更难受。”
“我的这滴血液里,包含着六十三种异能,五十九种灵能,以及一种权能。”李真注视着伊诺克说。“而你,还能承受几种?”
白小当伸手掩上嘴。此时她意识到刚才李真那样详细叙述的一切。其实大部分是说给伊诺克听的——他了解他、或者说他们,他知道他们最畏惧的是什么。
伊诺克也像是一个女人那样掩上嘴、低下头,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把它……拿走!”
于是李真开心地笑起来,将指尖的那滴血甩了下去。
血滴不巧落在亚度尼斯的伤口。
或者当即睁开了眼——这是他留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形象。然后他的身体迅速膨胀,又在一秒钟之内化作一滩果冻一样的东西。半透明的粘稠流质蠕动着聚集到一处。表面像波浪一样微微颤动。很快的,这颤动停止了——流质缩成一团乳白色的球体,又在重力的作用下变成不规则的椭圆,纹丝不动。
李真耸耸肩:“哦。抱歉。但至少还活着。”
伊诺克咬紧了牙,死死盯着那曾经名为亚度尼斯的肉球,半晌才说:“你不止是你自己所说的那样。”
“或许吧。”李真笑了笑,“现在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东西——你的那位父亲,恢复到什么程度了?”
伊诺克的眼睛里再次闪过惊讶的目光。
李真像是看一个无知的孩子那样看他:“虽然我并不完全属于你们那一类。但我所知的比你想象得要多的多。”
类种和人类不同。人类有性繁殖,而类种无性繁殖。虽然以宿主死亡为代价,类种可以与人类诞下后代,然而那种生命……实际上更像是掌握了强大力量的人类,同纯血的类种之间有着天壤之别——例如亚度尼斯与柯拉。
张可松腹中的那个孩子或许类似这种状况,但情况要复杂得多得多。
因为李真也并不属于一般意义上的类种。
李真同样知道倘若两个纯血的类种分别将自己分离,再将分离出去的部分融合为一个新个体,那么就会产生新生命。然而如此一来双方将付出巨大代价——失去的并非二分之一个、可以迅速恢复的**这样简单。
他不清楚宙斯为何做出这样的牺牲。但他清楚站在自己面前的伊诺克拥有最纯净的血统。
也就是说,现在的宙斯并非如弗劳德所想的那样,是从太古时代存活至今的、处于极盛时期的完全体。他已经变得虚弱。但不清楚虚弱至何种程度。
“父亲的强大……并不逊色于你。”伊诺克艰难地说,“他已经重新掌握一切——你只会自取灭亡。”
“看得出来。刚才这雷打得震天响。”李真没有计较伊诺克的话里有多大水分,他只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测。就眼下来说他猜对了——宙斯的确将自己分裂了。
“我知道你……你的名字是李真。”伊诺克低声说,“我也知道最近发生的事情。似乎你已经开始认同自己的身份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与我们为敌?因为你口中那个强大的同类?你臣服于他?”
“这事儿,你还没资格知道。”李真摇摇头。又挥挥手。于是环绕在他们周围的那些碎片碎片轰然坠落,在地上溅起一大片的雪雾。
“不过,谁说我要与你们为敌?”李真说,“现在我只想见一见宙斯,同他好好谈谈。”
伊诺克愣住了。他的目光扫过地上那两具尸体——或者说一具尸体和一滩已经看不到轮廓的灰迹。
“你该庆幸你杀的是他们,而不是我身后这位女士。”李真低声道。
白小当的心微微一跳——尽管她知道作为一位专业人士不该在这种情况下表现得如此不专业。但无论如何还是有莫名的喜悦感涌上心头。她的脸上升起一抹不易觉察的红晕。
伊诺克不清楚李真说的是否是实话。但无论如何在这次短暂的冲突之中已经死掉了三个人——他的一子,两个人类。当然后者在他的眼中更像是蚁类。
然而他也同样明白在对方的眼中自己这一子也是蚁类。
这个人强大得可怕,令他心寒。心寒到了甚至没有勇气为自己这一子的“死亡”而产生愤怒的情绪的地步。
在他面前有两个选择——相信对方的话,带他们找到神国的入口。或者不相信他的话……变成与亚度尼斯同样的东西。
李真微笑着,等待他的选择。
但伊诺克没打算让对方等太久——刚才那人就是微笑着杀死了自己的儿子。
他下意识地往北边看了一眼。太阳快要出来了,奥林匹斯背景的天空变成了鱼肚白。再过一个小时,第一缕阳光将照射在雪峰顶上。
神国就在那里,然而……
神之子做出一个决定。
他深吸一口气,说:“你要让我活着离开。活着离开那里,我会作为一个人类远走高飞——不干涉你将要做的任何事。”
李真略显惊讶地挑了挑眉:“喔?这么说你打算背叛你的那位父亲?我还以为你深深地崇敬着他。”
“我的确崇敬他的伟大。”伊诺克说,“但也畏惧他的愤怒。千年以来没人能开启神国的大门,你将是第一个走进去的局外人……父亲或许会彻底毁灭我,我不敢面对他。”
李真饶有兴趣地看了他一会,摇摇头:“唉,啧啧。你们这一家子,不像类种,倒更像人类。不过难怪——吸血鬼就是你们搞出来的。也更难怪你们没跟那些疯子一起打算毁灭世界。”
“你怎么知道?”白小当低声问,“我是说,吸血鬼。”
“以后你也会知道的。”李真回答。然后他转向伊诺克,“我答应你。但我同时给你一个建议——哪怕要逃,最好逃去吕宋——你知道吕宋吧——在那里等我。不然以你的身份……你会后悔的。”
伊诺克没说什么。实际上在很久以后他才弄明白李真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不过那时候已经太晚了。l
第二十一章 神国(一)
李真、白小当、伊诺克行走在一条隧道中。这隧道悠长深邃、阴冷潮湿,除了三个人的脚步声与回音之外就只有偶尔的滴水声。几分钟之前他们还能看到入口处的光亮,但现在那光亮消失了——他们已经深入山体将近两百米。
但不要误会——这并非什么秘密通道。实际上这隧道在任何一张欧洲地图上都有一个来自官方的正式名称:奥林匹斯隧道103线。
它是欧盟国家铁路网的一个组成部分,从奥林匹斯山山体的四百米处深入其中,全长可达2.3公里。它的另一头则连接着通往马其顿共和国的高速铁路,在六年前这里每天要行过十次以上的列车。
但现在马其顿几乎已经变成一个无人国度,这条铁路线随之停用。大自然的力量很快侵蚀了这里的人工遗迹,光亮的铁轨锈迹斑斑,一碰便会窸窸窣窣地落下红褐色的碎屑。
隧道两壁原有照明灯,现在已经失去电力。但当三个人经过的时候,灯光依次亮起,照亮前方与后方几十米的距离。
白小当一直皱着眉,直到又行出几百米才忍不住问:“从这里……就可以到那里?”
“是的。”伊诺克简短地回道。
白小当咧了咧嘴,心里觉得十分古怪——无论如何,倘若有一个人告诉自己传说中的“神国”实际上是从一条人工开凿的隧道当中进入,任谁都会觉得有点儿难以接受。
“可是——这条隧道应该晚于那里被创造的时间吧?”白小当决定搞明白这件事,她问道。“建造隧道的时候刚好打你家门口经过?”
伊诺克显然不适应人类这种通俗的说法。实际上他原本也不想搭理这个人类。但问题是这个女人身边还跟着一个李真,而李真也恰好表现出了适应的好奇心——
于是他只好不情不愿地说:“事情很复杂。”
“说说看?”白小当不依不饶地问。
伊诺克仰头无奈地长出一口气,只好转脸去看李真——至少这样他会觉得自己是在解答李真的困惑,而非那个多嘴的人类。
“神国不属于这个世界。从某种意义上说。”伊诺克放缓了脚步——这样他会觉得那个令人不安的时刻将晚些到来。“但总要在这个世界上有出口。出口并非一成不变,而是遵循某种规律。大致来说,狭长幽深处更容易形成出口。”
李真想了想,低声问:“就好比尖锐高耸的地方更容易被雷击中?”
“是的。”
李真点点头,心里有些讶然。如果说曾经的宙斯是用某种灵能开辟了那样一个世界的话,毫无疑问他所拥有的那种灵能极其强大。并且遵循着迥异于自己所熟悉的这个世界的规律。
他不由得想起沈幕和王远伟对他说的那些话。据说两个宇宙之间的碰撞融合还在继续,并且有着愈发剧烈的趋势。
曾经的几次碰撞导致灵能的产生,最近的几次碰撞导致电力失效、隔离带降临。而王远伟说,至少目前为止人类还是幸福的。
因为被改变的只有那么一两种自然规律,我们的世界绝大部分还是我们所熟知的样子——火是热的,冰是凉的。普朗克常量约为6.62,光速约为每秒30万公里。万有引力将巨大星体吸在一起而不是斥开,核聚变将释放能量而不是变成可怕的小黑洞。
而另外一个宇宙……或许那里压根儿就不存在“光速”这种概念,或者在那里一加一并不等于二——那将是一个人类根本无法理解的世界。
对于宏观宇宙而言这一次碰撞或许仅仅是“一瞬间”,可对于人类而言这个过程也许持续上亿年——也可以算是一种幸福。
而宙斯……掌握的是那个世界的某种规律?李真微微皱起眉头。他同样有类似的力量——从上野观柳那里得来的、可以操纵虚空的力量。当初那位圣徒便是将自己的心脏寄存到了某处虚空里。才能继续活下来。
但无论是自己还是上野观柳都没法儿做到这种程度——创造一个小世界!
伊诺克观察李真的表情,然而失望了。对方的脸上没有什么明显变化,波澜不惊。是自信还是强作镇定?他不清楚。然而在他的心里不认为对方有机会——他知道父亲拥有何种可怕的力量。
尤其是在失去一些之后。
他同人类接触得多,更曾经有过人类妻子。所以对于某些难以解释的事情,他可以用人类的某些观念来理解。例如父亲所拥有的能力。
有一种概念可以清晰地表述能力的深层表达状态。那东西叫做“法术位”。这是某种游戏里面的说法,但很久以前伊诺克发现这个概念竟然鬼使神差地让他彻底理解了一些东西。
在那个游戏里一个角色可以掌握的“法术”数量是有上限的——一个人拥有四个法术槽位。便只能携带四种法术。
同样的,无论是人类还是类种,所拥有的能力也是有一定上限的。作为“吞噬者”的他可以吸收别人的力量,但就如之前李真所说的那样,一旦“法术槽”满了,再继续获得能力,就会“溢出来”。用人类的观点来解释,即是基因崩溃。
他可以获得力量,但却没法儿失去力量。
除非像父亲一样。两个类种分别失去一些东西创造一个新的后代,于是。“法术槽”空出来了。有选择地失去一些,然后获得更多、更适合自己的力量。作为原本类种族群当中的最强者之一,如今的父亲更应该强大到何种程度?
实际上他也做过此类尝试,然而后果让他悔恨至今。他与自己的一位姐姐共同创造了一个后代——虽然因为两者还并未强大到可以承担起这种事情的地步导致那个后代很快夭折,然而他仍旧如愿失掉了一些他不想要的能力。
令他后悔的正是这件事。如果说他原本有十个法术槽。那么他就失掉了五个。伊诺克本以为自己会像父亲一样再获得新的能力作为补充,然而令他绝望的是……他的法术槽也随之变成五个了。
他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做得到而自己做不到,于是他向自己的父亲求助。但众神之王勃然大怒,干脆地伊诺克逐出了神国。
伊诺克又看了李真一眼。这个男人同样拥有“吞噬”的力量——两个小时之前。他获得了亚度尼斯的能力。
他注意到李真咳出一口血,里面还有内脏的碎片。这意味着名为李真的男人“槽位”即将用尽,过多的能力已经开始对他的身体造成沉重负担。
伊诺克继续带路前行。
深入隧道1.2公里,空气变得沉闷起来,刺骨寒意愈发明显。但两侧的景色依旧不变——其实也没什么所谓的景色——仍是斑驳潮湿的墙壁、偶有几处生着暗绿色的苔藓。
很压抑。所以白小当忍不住打破沉默:“你以前每次出来都要走这样久?”
这一次伊诺克回答得很干脆。
“以前这里通车的。”
白小当紧了紧沾染血迹的大衣,摇摇头。又问:“还要多久?你可别搞什么花样儿。”
伊诺克笑笑,继续迈步。前方的照明灯亮起来,白小当看到不远处的铁轨旁出现被灰尘覆盖的石堆。那不像是因为隧道塌方而掉落下来的石块,因为石块上还有花纹,看起来像是建筑物遗迹。
而继续向前看的话,会发现前方这样的石块越来越多,几十米远处,石块几乎将铁轨都掩埋起来了。一些嫩草与细小的树枝从石缝里探出头来,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在这种不见天日的地方生长的。
但奇怪的是两侧的墙壁变得越来越洁净,甚至可以看得到当初施工时被嵌在墙壁上的金属铭牌。淡金色的铜质底子上有黑色的漆字:距离出口0.9公里。
伊诺克边走边回头看了白小当和李真一眼。淡淡地说:“我们已经走进来了。”
白小当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半晌才意识到伊诺克的意思是,他们已经走进了传说中的神国,奥林匹斯。
然而之前她没有感觉到半点儿异常之处。
她怀着极度惊讶的心情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身后的隧道已经消失了,她看到的是一面平整的墙壁。这墙壁的材质与隧道两壁的材质没有任何不同之处,好像它一直理所当然地存在在那里。而不是替代了深邃的空间。
墙壁与她之间只有十几厘米的距离,她忍不住伸出手去,想要摸一下。但她没有碰到墙壁——在她指尖靠近的时候,墙壁随之远去,依旧保持着十几厘米的距离。
伊诺克停下脚步转过身。
“我已经把你们带进来了。”他微笑着说,又指指身后,“继续走,你们很快就会走到尽头。”
这微笑来得不合时宜,有点儿诡异。李真微微皱眉:“那么你要走了?”
伊诺克笑得更开心:“是的,我要走了。但遗憾的是。两位,你们永远走不出去了。”
李真当即伸出手去。他用了三分力。但即便如此面前的空气也发出一声爆鸣——他出手的速度并不逊色于子弹出膛的速度。很少有人能够闪避这一击,伊诺克也不行。
但问题是他动都没动。李真的手掌出现在他本该存在的位置、虚握——应该握住他的脖子,然而握空了——伊诺克还是离他同样远。
神子叹息着说:“这里,是奥林匹斯啊。凡人。”
随后他径直走向一旁的墙壁,身子没了进去。l
第二十二章 神国(二)
李真没有追,白小当当然不敢追。她深吸一口气,说:“怎么办?”
李真平静地看了她一眼,收回手拍了拍:“那么我们继续走。”
他脸上的神情如此镇定,好像任何事情都不能扰乱他的心境。这种镇定感染了白小当,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继续向前走,隧道变得越来越开阔,植物也愈发茂盛起来——他们还看到了飞舞的小昆虫,甚至听见飞鸟的鸣叫。前方出现一点光亮,随着他们的步伐迅速接近,倒像是光亮也在同他们相对而行。
走出十几步,豁然开朗。
清新的空气与灿烂的阳光一同扑面而来,好像一个人忽然推开窗户,一整个世界都铺展在眼前。
说实话,李真没想到所谓的神国是这个样子。
现在他们站在一面高耸峭壁的正中间,向上是直上直下的崖壁,往下也是直上直下的崖壁。崖壁上生长着大片大片的青翠植物,上面开满大片大片的乳白色小花朵。馥郁的香气被微风送到面前,只吸一口就觉得全身都醉了。
头上是蓝得要滴下水来的天空,几片棉絮似的云朵懒洋洋地飘荡。阳光照射进洞口,蜜蜂与更小的飞虫在阳光里飞舞,而绿叶被阳光照得半透明,好像是用极薄极薄的美玉雕刻而成的。
李真忍不住伸手捻了捻那叶子。这一次他碰到了。叶片被他捻出淡绿色的汁水,散发出淡淡的青草香,真实得无以复加。
而白小当已经全然呆住了。因为她看到峭壁之下的景象。
下面应该是被群山环绕的谷底。可是大得没有边际——一直延展到天际尽头与蓝天相交,可依然没能看到另一端群山的踪影。
几条蜿蜒的河流闪耀粼粼波光流到悬崖底部不知消失在何处,河流的两侧是大片大片的田地。她看不清田地上种植的是何种作物,但推测或许是小麦。或许还有成荫的橄榄树林。
可是还有建筑物。
不是孤单单的、高耸的、辉煌的、神圣的神殿,而是极具生活气息的成片民居。一栋又一栋白色的房屋组成一个城镇,从他们这里看过去像是一个巨大的车轮。城镇中心有疑似神殿的东西,而神殿坐落在空旷巨大的广场上。以广场为在中心向外辐射出十六条宽阔道路,建筑物就沿着那些道路一环一环地扩张开来。
白小当看不清城镇里的具体情况,然而李真却看得到。
有很多细小的人影在街道上行走。在那些建筑当中进出。如果他的视觉没有欺骗自己,那么他所看到的大多是人类——没有强大能力的、普通的人类。
李真一时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实际上他最近已经很难体会到这种感觉了。
他设想过会有敌人飞扑而至,也设想过会有险恶诡异的陷阱,更设想过宙斯就在隧道的尽头等待自己,但没有想到会看见这样的一个世界——类似伊甸园或者桃源的世界。
在人类的工业化社会里已经极难见到这样的美景了,虽然这美丽当中透着丝丝诡异。
李真与白小当站在洞口等待了十几分钟,然而没人出现。
那个城镇离他们极远,至少有两公里,因而城镇里的人们更不可能看到他们俩。但李真不会愚蠢地认为此地的主宰者也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到来。如果这里真的是宙斯创造出来的,那么意味着这个世界即是他的领域。任何侵入的外来者都将触动其敏感神经。
“我们怎么办?”白小当问。
“我们飞起来。”李真说。
不等白小当答话,他揽住这女人的腰肢,像利箭一样射向天空。
他已经无需使用自己的双翼——尽管那对羽翼曾经留给他很多回忆。现在的他融合了足够多的力量,可以做自己想要做的任何事。
脚下的河流迅速变细,白色的圆盘城镇也变成一颗纽扣。于是两个人发现这样的城镇还有五个,彼此之间相隔十几公里。一共六个城镇。组成一个六边形。中心区域……则是一块巨大的空地。空地很平坦,反射着阳光,好像一面巨大的镜子。那上面没有植被、没有人工建筑、也没有人。如果说是广场的话,除非这广场是为一个身高百米的巨人预备的。
白小当对那些城镇表现出明显兴趣,李真也是如此。但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游览观光,严格地说,其实也不是来找宙斯打架的。所以他暂时没有时间与心情深入那些城镇考察居民们的生活状况——虽然他觉得那里一定是一个相当有趣的世界。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们脚下的那片土地上发生变化。
李真飞起来是为了从高空找到另外一些东西,所以六个城镇被他尽收眼底。现在,他发现那些城镇的辐射状街道忽然亮了起来。这里的太阳明晃晃。街道又是乳白色的,照理说再强烈的光芒也会显得微不足道。但他的确发现那些街道的亮度出现显著变化——原本像是白色的石材,现在变成半透明了。
光亮汇聚在每一个城镇中心的那座建筑物上。
那栋房子和城镇里所有的房子一样,模样很奇怪。这里的人类的审美观似乎与外面世界的人类迥然不同,他们更爱不对称的美。
李真记得城市中心的房屋看起来像是半个横放的水滴——围绕广场的民居也大多数是这种结构。现在那半个水滴开始微微颤动。随后……光芒一盛,它竟然升了起来!
于是李真意识到自己的形容其实很贴切。
那的确是一个横放的水滴,眼下整个浮出地面了。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心情。
他可以接受宙斯创造了这个世界的事实。甚至也可以认为这里居住的人类是那些被宙斯带到这里的古人们的后代。
至于那些建筑,他同样可以认为是那些古人形成了独特的建筑技艺——毕竟如果真的同外界隔绝数千年的话,走到什么地步都不足为奇。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情……绝不该出现在这里!
因为他没有感受到任何能力的波动——这意味着使这六个城镇中心那六个水滴状物体升空的力量……或许名为科技。
这不该是人类应有的技术水平——外面的人类世界也做不到。他没在那升空的物体身上看到有明显的推进装置,甚至没有尾焰之类的东西。实际上在它们升空以前,甚至还有不少人就围绕在那些建筑旁边。
“这是……”他皱起眉,一个过于大胆的推测闯入脑海。
只这一会的功夫,水滴状的建筑已经开始匀速上升。上升的速度并不快,李真推测每小时只有五十公里。但这恰恰意味着那种技术的可怕。
它们看起来好像升降梯,要去往天空当中的某处。于是李真抬起头努力向更高空看——他最终模模糊糊地看到了一个小黑点。以他的视力状况来推断,那个悬浮于广阔天空的黑点距离他至少有十公里远。
六个“升降梯”的终点或许就是那里。
宙斯应该就在那里吧?
“我们现在该做什么?”白小当再一次问出这样的问题。她随即懊恼起来——自己表现得太不专业。她一向讨厌那种只会问“怎么办”的女人,却没想到今天所见的一切竟然让自己也变成了那种人。
可眼前的情景的确超出了她的能力范畴,她实在不知道除了这句话,还应该说什么才能掩饰内心的惶恐。
李真略犹豫了一会儿,沉默地向前飞行了一段。然后他凭空站立在那升降梯必经之途的旁边。
几分钟之后,那东西升上来了。李真看清了它的每一处细节。
先前两个人都以为那些建筑物或许是石质,现在意识到,那应该是某种金属。上升的“水滴”的外壁变成半透明,李真看到它的内部几乎是中空的——没有给应该存在的推进或者导航系统留下任何空间。
水滴很大,或许有半个足球场那样大。这样巨大的空间分上下两层,地板上堆满了东西。不过那些堆积如山的东西两个人却很熟悉——粮食、蔬菜、水果、布匹、甚至还有一些大块石材。内部同样有人。但那些人类表现得平静淡然,就仿佛是外面世界的人类在乘公交车。
而这种平静也一直维持到那些人类透过半透明的外壳发现李真与白小当的存在。
没有预想中的警觉或者惊讶,几个人朝这边望了一眼,微微躬身——似乎是在行礼。
然后水滴越过他们,继续升空。
李真与白小当对视一眼,从彼此的眼神中发现一样的讶色。
“你看出了什么?”李真低声问。
“他们见过我们这样的人。”白小当说。她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打算提出更有价值的参考意见,“我们这样的人,或者说类种,或者说,居住在这里的‘神’们。”
“但他们并不畏惧,也没有表现出额外的恭敬……这意味着那些‘神’同这些人类的关系相当融洽并且时常现身。所以那些人将他们视为‘长者’一类的存在,而非神明。我猜这东西往天上去……是去运送给养的,给那些类种——它们居住在天空。”
白小当想了想,最后补充:“这或许也说明……它们是与众不同的类种。”l
第二十三章 神国(三)
李真目送那些水滴远去,在心中认同了白小当的推断。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他不清楚究竟是福是祸。在摩尔曼斯克城外,第一圣徒告诉他a计划的内情——真理之门的人早知道宙斯的存在,并且认为它拥有超越烛龙的力量。但他们从前尚不明确宙斯对于人类的态度,因此以唤醒宙斯为目的的a计划被束之高阁。
直到最后一刻,他们才决定破釜沉舟——倘若强大的类种对人类怀有深深的敌意,那么它或许是他们最后的希望。倘若类种像黄帝一样站在人类的那一边……在本部全军覆没的状况下,情势也不会更坏。
但李真对弗劳德的“坦诚之语”抱有三分戒心。因而他最后尾随而至,倒是救下了白小当。实际上他当初的判断同真理之门的人大致相同。
而两者都没有料到,所谓的神国里是这样一幅情景。
最令他震撼的不是这些与众不同的类种,而是他脚下的六个城镇——它们证实了一件事。
“它们的确是与众不同的。”李真点点头。
“但伊诺克的态度……他似乎对我们仇视得很。”白小当补充道。
李真看了一眼极远处天空中的小黑点,开始下降高度:“被驱逐出去的浪荡子,总是要嚣张一些的。”
“我们要下去?不上去?”白小当问。
李真已经下降至距离地面一千米的高度。在这样的距离上普通人类看不清什么东西,但他已经可以依稀看见地面上的人类面孔了。这些人的服饰同外界大不相同。然而李真看得出这是在古希腊人衣着风格的基础上加以改良,使其在保持传统风貌的同时又便于生活劳作。
既然这里的人类对于他这种存在并不感到特别惊讶,李真就又下降了一些高度,堪堪让白小当也看得清地面上的事物。
第一眼见到这城镇的时候就觉得怪异。当时李真还以为是那些房屋的奇特外形造成了这种错觉,但这时候再近距离观察一番,他终于搞清楚怪异之处在哪里了。
现代人类所居住的房屋,每一层的室内高度大致是三米左右——这是大多数人不感到局促紧迫的最低心理承受标准。如果再矮一些,虽然同样不会对生活造成不便,但总使人感到不悦。如果是仅有一层的独栋房,这个高度或许还要更高一些。
他脚下的这个城镇当中的房屋绝大多数便只有一层。但奇怪的是。这些房子看起来低矮得很——算上屋顶堪堪只有不到三米的高度。或许这可以解释为建造房屋的时候材料稀缺。不得不出此下策。可问题是他再看去那些房子的门窗布局、雕花纹饰的时候,得出的结论却是,房屋的建造者当初的确是用了心的。
既然舍得花费力气搞出那么多实用性并不大的装饰,又怎么会对于房屋的布局问题视而不见呢?
接着。当一个人从某栋房里走出来之后。李真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那个人身高足有两米。魁梧雄壮。而他出门的时候不得不低着头、微微侧身,以十分别扭的姿势走出来。这感觉就好像一个成年人从一栋专为小朋友建的房子里走出来。
李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陡然俯冲下去。
白小当因为李真这突如其来的激动而吃了一惊。迎面而来的烈风吹得她张不开眼,直到几秒钟之后两个人脚踏实地,她才摇摇晃晃地问:“怎么了?”
他们落在这个小镇的最外侧,前方是一栋拥有乳白色墙壁的房屋,身后就是大片的如荫绿草、橄榄树林。李真蹲下来,伸出一根手指用力在地面上划了划,又在面前房屋的墙壁上划了划。但无论是地面还是墙壁上都没能留下一丝痕迹。
“不是石头。”李真说,“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你从前见过吗?”
白小当学的东西很杂。这是她从前的职业需要。但她在蹲下来仔细观察、触摸一番之后也摇摇头:“没见过这种材料。得有专业设备才行。”
李真并未指望她能给自己确切答案,仅仅是一问而已。因为如果他心里的推断是真的,这世界上——不包括这里的人——能搞明白这是什么的人类不会超过五个。
“小当,你说这里会不会是……”李真深吸气,看着白小当,犹疑着说,“会不会是……”
白小当愣了一下子,眨眨眼,慢慢将李真接下来的话补充完整:“恐龙文明的遗迹?”
她好像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脸上是想笑又笑不出来的表情。她当然也看得出这个小镇的怪异之处——这里建筑物并不适合成年人类的体型,而更像是为某种身高在一米至一点五之间的某种生物建造的。
她早知道有关“那个文明”的事情。这事儿听起来是天方夜谭,但当李真以非常认真的态度说出来的时候,她没法儿不信。但相信了不代表可以接受——眼下这样一座城镇就呈现在她的眼前,她觉得整个世界观都被彻底颠覆了。
“我对你说过,如果恐龙文明真的存在,那么创造了那个文明的生物就是伤齿龙。”李真认真而严肃地说,“我们现在看到的伤齿龙化石,身高大概在一米左右,体长大概在两米左右。即便在进化过程中发生了变化,差别也不应该太大……”
“那只是……你的推测。”白小当反驳李真的话。其实她自己不知道为什么要否定——或许是下意识地试图挽救自己曾经的世界观。
“如果那个文明真的存在,为什么我们看到的都是原始伤齿龙的化石?我是说,为什么没有看到‘文明种’的坟墓?拥有发达文明的‘恐龙人’,死去之后总不会像它们的祖先一样裸葬吧?为什么我们之前没有发现过哪怕一点儿文明的遗迹?你知道,即便是现代人类在死去之后,身体当中也有可能存在金属骨骼或者金属牙齿——”
白小当抓住了一个关键点——这一点她曾经同李真争论过,但一直没有结果。
李真叹了口气——他想说现在不是争论这些东西的时候。
然而另有一个声音打断了白小当的话。
“两位需要帮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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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小不懂事,吃雪糕把肚子吃坏了t
第二十四章 神国(四)
李真和白小当不约而同地循声看过去——说话的是一个当地人。这是一个健壮的男子,穿着白袍。眼下他与两人之间是一墙之隔——隔着刚才李真用手指刮擦的那面墙壁。只不过现在墙壁的某一区域已经变得透明,似乎这样的“窗户”可以在墙体的任何一个部位出现。
这似乎意味着这个男人刚才一直在倾听两人的对话。不过这似乎也并非对方的问题……因为是他们两个将自己“送”到人家窗口底下的。
但是令李真与白小当感到惊异的不仅仅是忽然冒出来一个人,而是这个人此刻的态度。这男人的脸上带着微笑,平静地注视自己屋外的一男一女,好像看到自家邻居打门口经过,笑问一句“吃了没”。
这种态度让两个人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照理说第一个念头就应该是:这背后是否有什么阴谋。然而李真花了两秒钟看这男人的脸,意识到此人的态度似乎真的是那种纯粹的友好。
这种赤子一般的神情两个人已经许久未曾见过,更不要说出现在此地、出现在一个成年人的脸上。
于是李真在迟疑、警惕很久之后只得说:“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
“稍等。”那男子说道,然后挥挥手——墙壁重新变成不透明的乳白。隔了十几秒,男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是从另一边的门口走出来的,手里空空,没带武器。身后也没跟什么人。实际上刚才李真在天上看的时候,城镇当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已聚集在中央广场附近,这周围的确罕有人迹。
“你们是客人,对吧?”男人笑着说。“最近几年来的客人比较多,你们两位应该是第十五位和第十六位。”
白小当惊异地挑起眉:“抱歉,您是说——这里还有外人?我是指……你们知道外面的世界?”
说到这里之后她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她和李真都是华裔,他们之间交谈的时候用的是汉语。而眼前这个男人听懂了。并且,他也是在用汉语同他们交谈!
倘若在外面的世界,一个希腊人会说汉语没什么奇怪——谁还不会说几句日常会话用语呢?然而这里可是“奥林匹斯”,这里面的人,应该与世隔绝很久很久了吧?
男人宽容地笑了笑:“我们当然知道外面的世界。如果没看错的话你们两位应该是中国人——我的名字是约翰-休提斯。”
他边说边伸出了手——这可不是古代希腊人的礼节。白小当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名为休提斯的男人要做什么。她稍一犹豫,伸出手去握了握。
握手礼,早些年在帝国倒挺常见,是一种比较正式的见面礼节。然而最近却只有很老派的人、或者在很正式的场合才这么做。白小当意识到,休提斯虽然说他们知道外面的世界。但消息渠道未必如她所想的那样畅通。
“我是李真。”李真也伸手同休提斯握了握。将惊讶之情藏在心底。然后他问:“您刚才说我们是客人——”他知道这种说法不妥。于是改口,“这里的确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要进来可不容易。你们要出去应该也很难。”
休提斯很聪明,他知道李真打算问什么。但他似乎并不介意这种试探。笑着解释:“这的确是客人们经常提出来的问题。实际上我们当中会有人出去——比如我。”
他在自己的胸前比了比:“我毕业于剑桥——94级的毕业生。”
“英国剑桥?”
“英国剑桥。”休提斯笑答,“我们这里没有你们想象得那样神秘,其实我们一直同外界保持有限度的接触。毕竟我们人少,我们也需要一些知识,而那些知识只能从外面的世界汲取。”
“那么,两位是打算在镇里转转,还是现在就去天上?班车刚刚升天,大概得六个小时之后才下得来。”休提斯说。
李真与白小当对视一眼,意识到这种交谈方式不可能得到他们想要的信息。于是他想了想,严肃地说:“我们是闯进来的。我不清楚你口中的客人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但我们两个应该不在此列。换句话说,我们更像是入侵者。”
他想象中的惊讶或者惊慌神情并未出现。休提斯看了两个人几眼,摊开手:“喔。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刚才我的确听到了一些东西。不过你们既然能够闯进来,那么和客人们也一定是同样的人——”
“你是说,能力者。”白小当说。
“能力者。”休提斯重复一遍,笑道,“这个词语很贴切。但是不是被邀请的客人并不重要,早些年也有人误入此地的记载。问题是您们两位打算做些什么?如果是出于某种友好的目的,我们欢迎你们,甚至可以接纳两位长期居住于此。”
这种友好的态度出乎两人预料,也正是因此,李真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儿。或许是因为宙斯存在于此的缘故罢,这里的人们并不担心误入者会图谋不轨。而这里的人类的态度应该在某种程度上反应了宙斯的态度——它不是很在意外面的世界,甚至也不是很在意类种与人类之间的斗争。
可是有关那个预言——暗指古神将会复苏毁灭世界的预言,宙斯不可能不清楚。近些年外面的世界搞得一团糟,再迟钝的家伙也该意识到那个预言并非毫无根据……那么他怎么还能如此安稳地藏匿于此?
这里的状况已经把他原本计划好的事情搞成一团浆糊。李真知道自己并不是一个长于计划的人,事到如今他就只能“看着办”。他清楚宙斯所知道的事情肯定比这个人知道得多,但是没把握那个强大的类种也会像这个人一样与自己心平气和地交谈。
所以他说:“我们两个人的目的……就只是想看一看。你知道。事到如今我还觉得周围的一切不可思议,就像是一个幻觉。如果没有冒犯你的话,我想问一句——你们从来没有想过走到外面的世界去生活吗?”
休提斯笑了笑——是那种很宽容的笑:“外面的世界?不,我们很难适应外面的世界了。你们那边……”他试图斟酌词语。“活得太辛苦。”
李真向四周看了看。他身后是广阔的田地,里面生长着茁壮的作物。这里的生活节奏的确与外面的人类世界不同——一个是某种意义上的农业文明,另一个是科技文明。现代人的生活节奏的确很快,这些过惯了农业社会慢节奏生活的人也的确不会感到习惯。但他也仅仅是要引起一个话题而已。
可惜他没想到休提斯接下来会说什么。
“您误会了。”休提斯笑着摆手。脸上又露出那种宽容的笑,“我不是指你们外面的人类,嗯……生活节奏很快,而是我们从根本上没法儿接受那种生活——你知道,通过工作换取酬劳,你们管这种事情叫等价交换。”
他想了想,摆摆手:“邀你们来我家里谈话吧。”
李真和白小当早想亲眼瞧一瞧屋子里是个什么布局,因此欣然同意他的邀请。
进门的时候感觉门框很低矮,等真的走进去。更觉得一切都非常怪异。这屋子并不像是寻常人家生活的居所。倒更像是远洋货轮上的船舱——大部分的摆设。包括桌椅、床铺,都是被固定着的,且相当低矮。
不过总还有人类的气息——地上摆着有一摞摞陶土烧制的花盆。桌面上有陶土烧制的碗碟杯盏。看起来做工粗糙不堪,像是一个初学者的作品——毫无疑问它们是属于休提斯的。
房间里比李真想象过的简洁得多得多。一时间他产生了休提斯仅仅是一个过客的错觉。
他们三个人坐到低矮的凳子上。凳面并不平整,有些微的起伏凹凸。李真意识到这或许是基于某种“人体”工程学的设计,好让人坐得更舒服。可惜这种设计并不适合房间里的这三个人,坐上去只觉得有些发硬。
李真与白小当对视了一眼——或许这本来就不是为人类的体型设计的。
休提斯用那种粗糙的陶土杯为两个人倒了某种饮品——暗绿色,略有些粘稠。这种东西容易使人产生不好的联想,李真接过杯子放在桌面上,不想碰。
于是休提斯笑着解释一句:“是我自酿的。”
李真忍不住又去看那个粗糙的杯子,宁愿表现得有些失礼,还是不想碰。
他岔开话题:“您刚才说——等价交换。”
“是的。”休提斯并不勉强两个人,摩挲着手里的陶杯子,“我们没法儿接受那种生活方式——你们得工作。只有工作才能生活……这事情想起来有些恐怖。”
白小当微微皱眉,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但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不工作,你如何实现自己的价值?如何得到别人的认同?”
休提斯也眨眨眼:“为什么要被别人认同?为什么工作才是天经地义?难道你喜欢工作?或者说将绝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一件自己并不那么喜欢的事情当中?”
白小当愣了愣——她第一次接触到将此类话说得这么理直气壮的人。在她看来对方毫无逻辑可言,她甚至不想在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上多做讨论,于是直截了当地说:“很简单啊——你们这里不是也需要付出劳动?外面那些田地,如果不是有人去照料它们,你们吃什么呢?”
李真倒没说话。因为休提斯给他的第一感觉就不是那种胡搅蛮缠的人——虽然他刚才的那些话有这个嫌疑。然而李真相信事出有因。
“抱歉,是我唐突了。”休提斯没有介意白小当的语气,反而道歉,“我忽略了你们是客人——你们一时间也没法儿接受我们的想法。外面的田地……的确为我们提供粮食。但那不需要任何人付出劳动,有自动装置照料它们,也有自动装置收割、处理它们。”
“我们这里的技术水平比你们想象得要高一些。而我们……已经有很久很久不需要像你们那样生活了。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喜欢做和想要做的事情——比如我很喜欢摆弄这些东西。”休提斯指了指那些陶器,“我们之间的生活习惯差异,或者说道德伦理差异也许同样比两位想象得要大。也许在你们那里,没有上进心、不劳而获是可耻的。然而在我们这里。一个人将自己的时间浪费在一件他并不感兴趣的事情上面,才是最可耻的。”
白小当听得有些发愣。三言两语听起来简洁,但深入地去想,才会意识到两种理念之间有多么巨大的差异——巨大到近乎荒谬。
然而李真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于此。他抓住对方的一句话问:“但我不理解的是。一方面你们当中有人要去外面的世界汲取知识,另一方面……您却在暗示你们的科技领先我们很多?”
“我说的不是科技,李先生,而是技术。”休提斯答道,“这个世界所潜藏的巨大科技潜力并未被我们完全掌握。所以我们同样需要你们那里的科技来做对比——如此我们才可以更深入地去掌握它们。”
李真意识到对方正在将话题引向自己关注的那件事,因而愈发谨慎地问:“您的意思是说……这里的某些科技并非你们所有?”
白小当抿了抿嘴,意识到李真问到关键点上了。
休提斯笑着看了看他们两个,微微耸肩:“哦,是的。这里原本不属于我们。这里是恐龙文明的遗迹。”
他说完这话以后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因为无论是李真还是白小当都没想到。这句话会如此轻描淡写地从对方口中说出来。好像他谈论的不是一个令人觉得匪夷所思的文明。而是居住在隔壁的某个人。
休提斯笑了:“怎么,两位不是对这件事很感兴趣么?”
“……是的。”李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您说这里是恐龙文明的遗迹。那么……就是说这里并非是被天上的那一位创造出来的?”
“那一位?”休提斯微微一愣,随即摇头。“不是的……只是发现了这里、找到了开启大门的方法。然后迁居于此避祸,并且挑选了一些人到这里共同生活。你知道,在更早的时代我们并不能像现在这样将这里的技术充分应用起来——那时候还是一个依靠人力的时代。很多事情总是需要别人去做才能感到舒适的。”
李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这里不是被宙斯创造出来的——这无疑是一个极好的消息。否则,如果宙斯的力量能够创造如此广阔的一个世界,他真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那个接近神灵一样的存在。
“那么,关于那个文明,你们知道多少?”李真问。这个问题其实同他来此的目的并无太多关联,他也仅仅是出于好奇。然而又有几个人能抵抗得了这种好奇心呢?每一个人在还是孩子的时候都曾经痴迷过那些早已灭绝的远古生物吧?一旦知道那些远古生物中的一支甚至建立过文明……如此诱惑,怎能不让人心痒难耐。
休提斯似乎并不想在这个问题上隐瞒。他耐心地回答:“我们知道很多。知道它们看起来是什么样子、存在了多久、为什么离开地球、又去了哪里。”
另一个惊雷在李真心中炸响,他一时间目瞪口呆——因为休提斯的那句“他们为什么离开地球”。这是否意味着……眼前这个人也洞悉“最后一日”的秘密?
可如果是那样子,他又怎能这样安稳地端坐于此,不理会外面世界的风雨??
白小当心中的震撼远甚于李真。因此她再没法儿保持平静,腾地一声站起身,用微颤的声音问:“你到底是谁?”
休提斯笑着说:“在这里,大家叫我约翰-休提斯。”
李真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沉声问:“那么在别处呢?”
休提斯又笑起来:“哦。在别处——在外面,你们叫我宙斯。”
白小当绷紧了身子。但她并未轻举妄动——因为对方一直在表达善意。虽然不清楚是否是“伪善”,然而在此刻使用武力只会让事情变糟。更何况面对这样的存在,她的那些武力显得微不足道。
李真笑了起来:“呵呵……”
休提斯耸耸肩:“我说的是实话。”
“我相信。”李真冷笑着说,“很奇怪你和你的儿子都喜欢这么干——扮作人类对你们而言是一种乐趣?”
宙斯也在笑:“扮作人类?不,李先生。在外面的时候,你曾经释放了权能,但伊诺克还是伊诺克,他可没发生什么变化——你该意识到这原本就是我们的原貌。我们与你的那位先祖一样,都最接近人类的……或者说你们是最接近我们的。一开始你可没问在外见面我的名字是什么——实际上名字只是名字,并不具有什么意义。”
“好吧。宙斯,那么你是一直在这里等我们,也知道我对你的儿子做了什么。”
“是的。很高兴看到你没杀死他——尽管他是一个被驱逐者。”宙斯说道,“我知道很多事情,李先生,也知道你来此的本意是什么。你想要获得我的一部分力量让自己变得强大,然后你想要对抗那个存在——古神。”
这一次李真没法儿再镇定下去。他猛地站起身低吼一声:“住口!!”
只是这么一瞬间,他的额头已经布满冷汗。
然而宙斯却大笑起来:“安心,李先生。在这里,它不会知道。”他又画了一个大圈:“古神无法侵入这个领域,这里对它而言是不存在的。”
而白小当转眼去看李真,脸上惊诧莫名。
她不仅仅惊诧于李真的失态,更惊诧于宙斯所说的话。李真在那一次会议上将古神描述得可怕无比,任何一个与会者都会认为李真已经屈服于那种力量。
实际上作为一个能力者,她也的确看不到战胜对方的希望。在这种状况下总得有人做出理智的决断——她认为李真当时的决断就是理智了。
他打算保留一部分人——他口中的新人类,然后将他们迁徙到火星上,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恐龙文明曾做的那样。如此一类至少可以保留文明的火种,而不至于彻底灭绝。
李真在那次会议上曾经多次提到“某个原因”。白小当不知道那个原因是什么,然而既然李真宁肯说出古神的存在也不愿意提及“那个原因”……她可以想象那件事情将会有多可怕。
现在有很多很多人想要同古神对抗,在此之前她自己也曾经偶尔从心里生出那样的念头。然而来到此地,见到了上一代文明的遗迹——它们甚至可以凭空创造出一个世界——即便是那样的文明也被彻底毁灭……她终于意识到现在身处大洋之中的那个古神拥有多么难以想象的力量。
所以她更觉得惊诧——原来李真之前表现出来的“屈服”仅仅是一个假象么?他在计划着什么?
而这个计划或许绝非宙斯所说,要获得更加强大的力量以对抗古神那样简单。对方应当仅仅点明了冰山一角,可如此一来已经令李真失态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李真——这个男人应该最了解那个存在有多么的强大。可即便如此……他还是不想放弃??
李真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不要激怒它。”他低声说,“即便你是宙斯,你也不会了解它有多么可怕。你搞错了一件事——我不是为了对抗它,我仅仅是为了在外面的世界获得更多的话语权。”
然而宙斯意味深长地看着李真,很久之后才“喔”了一声。
“我并不在意这些细节。”他说,“我只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想要做什么,你的方向都是错误的。”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