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七章 王远伟
太平洋海域。东经137度,北纬9.5度。
艳阳高照,万里无云。南吕宋共和国科学考察船“真理”号正行驶在这片广阔洋面上。
实际上这并非一艘严格意义上的科考船——它是由一艘游艇改装而来。它的前身是“帝国公主号”豪华游艇,原本属于香港岛的某个豪门巨富。在大灾难降临时它正从印度尼西亚返港,随后被一群海盗俘获。在两年的时间里这艘豪华游艇六次易手,最终被南吕宋购入,经过改装之后成为这个崭新国度最先进的一艘科学考察船。
王远伟躺在躺在白色甲板的一张长椅上,手上端着一杯酒。
他保持这个姿势已经长达一个半小时,酒杯里的冰块融化成水,同琥珀色的酒液混在一处。
他的周围另有三个全副武装的警卫人员——这三个人在烈阳之下也这么站了一个半小时,不曾挪过位置。他们跟随这个共和国最年轻的顶尖科学家三年之久,早知道此时他已陷入了某种“呆滞”状态。
这意味着他在进行深层次的思考。一旦有人在这个时候打扰了他,必然迎来一番劈头盖脸的咒骂。
这艘船上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位高权重的年轻人性格极其古怪——除了他自己的那些事情他几乎什么都不在乎。他可以连续四天四夜不休不眠地独自发呆思考某些问题,也可以因为房间里的半杯水被人挪了位置而喋喋不休地破口大骂三个小时。
不少人觉得他是一个神经病,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天才型的神经病——因为这艘船上的许许多多人们勉强可以理解或者压根儿就无法理解的装置基本都是出自他的手笔。
然而据说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
据说从前他还是一个性格沉稳谨慎、略有些腼腆的年轻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古怪——越来越像他的那位老师。
王远伟从不避讳提及自己那位老师名字,也从不吝于对那位老师的赞赏——尽管一些知晓内情的人实际上对他的那位老师的人品颇有微词。
一些人说他是因为长时间的思考而累坏了脑子——就像他的那位老师一样。
科考船缓缓行进,一群海鸥跟在跟随在船尾盘旋不去。俄顷,一只大鸟从王远伟的头上掠过,扑腾着翅膀落在船舷上站稳,歪着脑袋盯着王远伟瞧了瞧,又转头去梳理自己的羽毛。
但在它刚在掠过天空的时候,一枚飞羽飘飘荡荡地落下来——那白色羽毛打着旋儿,轻轻落到了王远伟的额头上。
于是他的眼皮剧烈颤动起来。
三个警卫不安地交换了一次眼神,稍稍后退一步。
王远伟张开了眼睛,用空洞的目光直视蓝天,在三秒钟之后用力地深吸一口气,就好像一个溺水者重新浮上水面。
随后他紧锁眉头,带着愤怒而神气往周围看了看,并且用左手摸到了额头上的那枚飞羽。
下一刻他看到了船舷上的那只鸟。于是他猛然挺直身子,将手里的酒杯一把甩出去。
然而他的准头差了些,酒杯在半空中泼洒出酒液,从海鸥的身旁一掠而过。大鸟受到惊吓,张开翅膀飞上天空。
王远伟立刻愤怒地吼叫起来:“杀了它!!”
他伸出一只手指向那鸟,指尖发颤,再一次重复:“杀了它!!”
身边的警卫沉默而迅速地拔出腰间的手枪,朝天空中随意开了一枪。一蓬血光在半空中绽放,海鸟直直坠落水面。
王远伟从躺椅上跳起来,踹开身边的小圆桌大步走到船舷边往海水里瞧了瞧。
海面上有小小的一滩血迹,已经快被科考船抛在身后了。他盯着那血迹瞧了两秒钟,又开始大叫:“捞上来——给我捞上来!”
这奇怪的命令立即得到执行。另一个警卫大步跑到船边,跃进海水里,如一尾游鱼一般在海浪中穿梭,很快捞到了那海鸥的尸体。
王远伟仔细打量那湿淋淋的鸟尸,又围绕着它转了两个圈。随后他神情凝重地挥手:“送去化验——化验……把它给我碾碎了好好检查一遍……”
在这艘船上他所发布的命令无疑是最高指令,而他的神情又是如此凝重而严肃。因此六个工作人员急匆匆地跑过来,戴着手套小心地捧起那鸟尸,将它放进一个透明的箱子里,转送往下层甲板的实验室。
而王远伟像是避开瘟神一般远离了那个因为跳进海水里而浑身湿透的警卫,走到船舷边,厌恶地对他挥手:“你就站在那里——不要动!”
警卫似乎对他的这种态度习以为常,恭顺地抿着嘴,站在烈阳之下。
他站了半个小时,身上的海水被阳光蒸干,脸上密布一层白色的海盐。又过了半个小时,两个工作人员的脸上带着忐忑的神气走过来,低声道:“部长……那东西好像没什么问题。”
王远伟审视着他,问:“没什么问题?”
“是。”对方不安地说道,“身上有几种寄生虫,但在这类海鸟的身上很常见。头部枪伤,那是致死的原因。除此之外——一切正常。”
王远伟抽了抽嘴角,长长出了一口气。
“也许下一次就有问题了。”他低声说道,好像是在喃喃自语,“也许有人想要杀我……这可说不准。”
他抬起头,瞪着面前那个人:“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把我掐死,是不是?!”
对方惶恐地后退一步:“部长——”
王远伟哼了一声,转过头去摆手:“滚,都给我滚!”
几个人如蒙大赦般地退开去。
王远伟搓搓手,低头走到那个警卫的身边,给他整整衣领,轻声道:“辛苦了。”
对方面无表情地一挺身。
王远伟便又拍拍他肩膀:“保护好我。我不能死。”
对方简短地回道:“是。”
王远伟笑了笑,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这艘船已经在洋面上连续航行了一个月。他们在搜索一个位置,或者一个什么东西。
异常状况是在一个月前的某个夜晚出现的。
东经137度,北纬9.5度,太平洋海域附近忽然被探测到有异常震动出现。起初人们以为那是小规模的海底地震,但很快意识到这种“地震”来得蹊跷——那震动极有规律。
每隔三小时震动一次,强度由里氏3.1级到峰值里氏5.1级,随后渐渐变弱,在第三天夜晚的时候归于沉寂。
在三天,72个小时的时间里,一共震动了24次。
而就在同一天夜晚,西伯利亚的北方,摩尔曼斯克附近被探测到有核爆发生。
这两点之间的距离跨越了半个地球,但如此巧合很难令人不去想一想两件事情之间到底是不是还有什么微妙的联系。
王远伟因为这件事进行了这一次远洋科学考察。
如果放在和平年代,单单因为一个念头便如此兴师动众的事情绝对不可能发生,但王远伟认为,或许那震动意味着在海底某处将有一个类种苏醒。他的提议得到了共和国总理的首肯,而总统对此也无异议——实际上他的要求都会被尽可能地满足,哪怕那要求显得匪夷所思、不可理喻。
但如今一个月过去,他们仍旧一无所获。这使得王远伟变得越来越烦躁,并且性情愈发古怪。
眼下他半靠在椅子上,眯起眼睛朝远处的海面看。那里是海与天的交接点,一条亮线将两片空间分隔开来。
他瞧了一会儿,从身边警卫的手上拿过通话器:“有没有什么发现?”
那边的回应一如往常——一切毫无异常。
王远伟颓丧地叹口气,将通话器塞回警卫的手中,语气变得平和起来:“你说——会不会是那东西已经逃走了?或者真是地震?”
警卫没有说话。长期相处早让他们明白此时的王远伟其实也是在自言自语,他压根不想听到任何有可能同他的思考结果相悖的可能性。
而王远伟也果然没有对警卫的沉默流露出任何不满。他只是再一次眯起眼睛往远方看去,随后就愣住了。
因为海天的交界处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那黑点似乎是一座岛屿……一座半圆形的岛屿。
他立即再抓起通话器,大吼道:“那是什么?前面那是什么??”
通话器里很快反馈回信息——探测结果表明那有可能是某种大型海洋生物,或许是巨型章鱼,或许是已经被认为灭绝了的蓝鲸。
但王远伟从椅子上站起来,怒喝道:“去你吗的章鱼蓝鲸——它们有那么长??”
因为就在说话的功夫他已经从警卫身上扯过了高倍望远镜架在面前。透过电子镜片他清晰地看到,刚才被他认为是一座岛屿的东西实际上是某种巨大海洋生物的脊背——而那些看起来好像是孤零零的树木的东西实际上是脊背上生长着的骨刺。
在这个过程中,那东西一直在运动——它长长的脊背从海面之上掠过,过了将近三十秒钟的时间还没有见到它的尾部。
第一百五十八章 打击
一分钟之后,科考船制动。此时双方之间的距离为九千米。
王远伟出现在船长室的时候,那东西已经隐没于洋面之下。一整艘船都紧急动员起来,加装在船上的武器系统从休眠中苏醒,这艘科学考察船在两分钟之内变成一座巨大的武装堡垒,每一个边角都在阳光下闪耀着致命的气息。
因为反馈而来的探测结果已经表明,先前那肉眼可见的东西似乎并非人类认知当中的任何一种大型海洋生物。它的体长达到了一千二百米,是这艘武装科考船全长的六倍。而它的形态近乎一条巨蛇,眼下在洋面四百米左右的深度运动,试图接近这艘考察船。
但奇怪的是,那生物每每在距离考察船四千米左右距离的时候便折返回去,仿佛具有相当程度的智慧,就好像是在不停地挑衅。
面对如此巨大的生物,几乎所有人都认定,或许这便是他们此行的目标——一个苏醒了的类种。
王远伟盯着屏幕上的成像,抿了抿嘴唇。
“尽可能活捉它。”他说道,“活捉它,把这玩意儿拖回吕宋去。”
他身边的首席武器长想了想,低声道:“或许可以试,但没法儿保证活捉它。我们没有对付过海里的类种,也没有对付过这么大的家伙。我担心的是一旦伤得不重又激起它的凶性,没准儿它会把我们的船给掀翻了。”
王远伟皱眉说道:“那是你们的事情。我要你活捉它,同时保证我的安全。至于你说的那些……”
但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另一个疑似类种的巨大生物出现了。
它出现在成像屏幕上的时候整个船长室内都响起刺耳的警报声。武器长有那么一秒钟呆若木鸡,随后不顾触怒王远伟的可能性,一把将他从屏幕面前推开,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确认那上面显示的信息——
**二。长度一千九百米。体围一百四十米。深度六百五十米。前方距离一万一千米。
出现的第二个生物更加巨大。
“有两个!”武器长倒吸一口凉气,“这是两个类种,它们……”
然而他的话也没有说完,因为警报声再一次响起来。
这一次出现在屏幕上的不是“第三个”,而是“更多。”
代表着这种巨大生物的红点在淡绿色的屏幕上不断出现,从三个增加到四个,又从四个增加到五个、六个、七个……直到十八个。
至此。人们已经用不着从屏幕上去看那东西的模样了。因为在科考船的正前方。六千米以外的洋面上,一座不停翻滚的“岛屿”升了起来。
那是十八条疑似类种的巨大生物纠结在一处,掀起了滔天的巨浪。它们似乎因为这艘科考船的到来而感到愤怒,不断地从大洋之下跃起到洋面上。仰头发出闷雷一般的怒吼。
那声音滚滚而来。震得舱壁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会分崩离析。
巨大的头颅从洋面之下升起来,并且张开血盆大口。隔着四千米的距离人们仍旧看得清那些可怕生物的模样——它们拥有巨大黝黑的鳞片、雪白锋利的牙齿、蛇类一般分叉的舌头、还有苍青色的长长触须。
平静的海面变得波涛滚滚,船体剧烈颠簸。然而这种颠簸比不上人们心中的震撼。因为那种巨大生物的模样……
分明就是蛟龙。
蛟龙出现的时候王远伟张大嘴,畏惧地后退了几步,并且被身后的警卫扶住。第四条出现的时候他的额角有冷汗渗出来,并且试着挣开警卫的双手向后退去。
然而当第五、第六条出现的时候,他呆立在原地,抬起头瞪着远处掀起波涛的洋面,默不作声。
当十八条蛟龙缠绕一处,不断向这艘科考船发出怒号的时候,他推开了身后的警卫,扶着面前的显示器站稳了。
武器长紧抿着嘴唇,问他:“部长,现在怎么办?”
船长室里的人几乎都在看他。而王远伟死死盯着前方那些可怕的生物,好像要用目光杀死他们。
过了一分钟,当武器长第三次询问他的时候,王远伟长长地出了口气,微笑起来:“你怕?你们怕什么?”
“它们根本就不敢过来!”
这个原本最“胆小”的人在此刻表现出了超乎寻常的勇气。他走到船长席上坐稳,自顾自地发布第一条指令。
“转向。”
指令被迅速执行。船体在洋面上轻巧地掉头,整个过程不超过三十秒钟。
科考船背对那些可怕的生物了,王远伟从屏幕上盯着那些东西的投影看。
人们略松了口气,因为他们听到王远伟的第二条指令:“前进四。”
指令很快得到反馈:“前进四待命。”
就在所有人都认为王远伟即将命令科考船远离这片海域的时候,王远伟面无表情地看向首席武器长:“锁定三号、五号、十一号目标,给我打死它。”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远伟的身上——那是饱含着惊诧、畏惧、难以置信等种种情绪的目光。
这艘船上的绝大部分人都参与过对类种的作战。不是旧时代那种依靠能力者肉搏、用活生生的性命往上面填的战斗方式,而是使用威力强大的新式武器在超远距离之上进行精确打击的战斗方式。
可尽管如此,对于类种的战斗也并非轻而易举。它们大多具有不可思议的强大生命力,整个战斗过程仍然称得上险象环生、危机重重。
因而这些人更知道如果他们此时面对的是十八个可怕类种的话……一旦选择开战,那意味着什么。
首席武器长涩声道:“部长……”
王远伟再一次重复:“给我打死那三个。”
武器长深吸一口气:“部长,这是自杀。”
王远伟盯着他,咧嘴笑起来:“自杀?连我都不怕死,你们在怕什么?难道你们的生命比我的更有价值?”
他忽然冷下脸,厉声喝道:“不要叫我部长——我是这艘船的船长。如果你拒绝执行命令,那么你就马上离开我的船。”
武器长沉默了两秒钟,最终走到通讯器前下达指令:“锁定第三号、五号、十一号目标。基准二。”
武器长的命令得到执行。
真理号武装科考船的船尾处,升起一个直径十米的碟状物。
这东西看起来就好像从前科幻小说里描述的那种飞碟,不过飞碟的中心处伸出了一条长长的细线。
实际上人类的肉眼很难看到这条长达二十米的细线——在未充能的状态下,它的直径只有0.2毫米,比头发丝还要细。
但眼下这细线上镀上了一层金光。这金光比赤道附近的骄阳投下的阳光还要耀眼,就仿佛一柄直指天际的利剑。
倘若仔细观察的话,会发现这柄“利剑”附近的空间出现了奇特的扭曲。淡淡的七彩光线顺着“剑身”流淌,黑色斑点在附近十公分的范围内不断出现又消失于虚空之中。低沉而微弱的嗡嗡声传遍了整个船体,每个人都觉得自己也随着那声音一同共振起来了。
武器发射之前的准备时间长达十分钟。
十分钟之后,“利剑”陡然黯淡下来。
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
然而就在数千米之外,被锁定的那三个疑似类种的巨大生物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如果有人能够将它们消失那一瞬间的情景摄录下来并且回放,会发现那是一个相当奇妙的过程。
在百分之一毫秒的时间内,它们巨大的身体先被镀上一层七彩的毫光。而后毫光迅速湮灭为细小的黑色斑点——那些斑点就好比最最微小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所接触到的任何一种物质——哪怕是光线也不能幸免。
于是在又过了百分之一毫秒之后,蛟龙的形体只剩下由黑色斑点所构成的轮廓。那些斑点飞快扩散,最终连成一片将它们的躯体彻底包裹,而后消失不见。
那蛟龙便也一同消失不见了。
船长室内陷入一片沉默。
这一次打击取得的战果出人意料,人们本该欢呼雀跃。然而此时这里的人们却面面相觑,满脸都是活见鬼的表情。
因为刚才那一幕对于他们而言就好比一个人在一条漆黑的巷子里遇到了一个全副武装的劫匪,而且这劫匪肌肉雄壮,身高八尺。
你本来觉得那人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就能将你捏死,而你战战兢兢地抬起手,照着他的胸口锤了一下子。
然后那个可怕的大个子就当即倒在地上浑身抽搐,不一会儿就死掉了。
火力“基准二”,对于类种而言的确是可以致死的。
但过程不该这样迅速、不该这样轻而易举。类种们具有灵能的力量,同样对很多灵能具有抗性。代号“达摩克里斯”的碟状武器所发射的力场实际上是一种空间力量——就如上野观柳的力场可以以空间力量切割一切坚固物体一样,“达摩克里斯”所发射的力场同样可以对类种的身体造成足以致命的破坏。
可大多数类种们是在经历了十分钟的身体崩解过程之后才死去,并且在这期间它们会造成惊人的破坏,而非如同刚才的三条巨大蛟龙一样,就那么不声不响地消失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实地考察
王远伟笑起来。他摆了摆手,以嘲弄的目光看着船长室里的人,说道:“还怕么?”
“现在,给我转过去——给我冲过去——给我杀干净!”
王远伟并不在意这些人会有什么样的心情以及感触。对于他而言只需要意识到一件事——那些东西不是什么类种,它们表现得色厉内荏。
因为就在三个体型最大的目标被干掉之后,剩下的十五条蛟龙当即怒吼着后退了上千米。它们仍在虚张声势,然而人类看得出它们的畏惧。
真理号在半个小时的时间内以“基准一”的火力再发动三次打击。
三次打击之后,声势无比骇人的蛟龙被从这片海域上彻底抹去。
“他们不是类种,是异种。”王远伟从船长坐席上站起身,走到首席武器长面前和善地笑道,“真正的类种必然就在附近。而且那东西虚弱得很——直到现在还不敢露面。”
首席武器长尴尬地笑着,点头,显然在为自己刚才的退缩畏惧而感到羞愧。
于是王远伟再拍拍他的肩膀:“不碍事的。”
一滴冷汗从武器长的额角流下来。
人人都知道王远伟用这种口气说话的时候意味着什么。
“因为现在你被解职了。返航之后会有人送你上军事法庭。你的罪名是临机怯战。”他指了指首席武器长身边的副官,“现在你是首席。别让我也送你上军事法庭。”
船长室内的人寂静无声。
王远伟挥了挥手。面如死灰的首席武器长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走出门去。
“现在,继续向前。”他下达指令。
乳白色的科考船在洋面上拖起长长的尾迹,直向前方而去。
刚才的十八条蛟龙离科考船最近的时候是距离四千米,人们意识到在那附近或许有隔离带的存在。
因而在科考船行至附近的时候,船上的设备对那一片水域进行了详细的检测。但检测结果出人意料——那里并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力量,完全是一片再平静不过的水域。
那么这便有另外一种可能性——这里是那个类种感染范围的最边缘。一旦超出这个范围,那些被异化了的生物就会失掉那种令它们变异得强悍无比的力量,在极短的时间之内死去。
谨慎起见,科考船释放了无人机。
三架无人机飞上天空。在悬停几秒钟之后呈品字形往前方飞去。
科考船的最大探测范围是十八公里——一万八千米。这意味着在一万八千米的范围之内都没有那个苏醒的类种的存在。而无人机的探测范围是两公里。这意味着无人机至少要飞行十六公里的距离才能反馈回有效信息。
这种无人机的自重较大,因此飞行速度并不快。理论上来说,人们需要安心等待将近十分钟的时间。
然而仅仅在不到一分钟之后,异变就发生了。
当先的一架无人机在飞过那片疑似有隔离带存在区域之后。一头扎进海里。
随后两架在一秒钟之后同样坠落下去。
王远伟猛地挺直了身子。直愣愣盯着那片洋面。
被蛟龙掀起的波涛已经平静下来。海面上笼着金色的阳光,波光粼粼。舰载探测器并未检测到任何异常,而在三架无人机坠落之前也未发现任何异常。
但诡异之处在于它们仿佛遭遇了无形屏障。机体上所有的信号统统中断,一头坠落下去了!
他愣了愣,喝道:“怎么回事?”
隔了几秒钟,工作人员给了他一个简单而直白的答复——“……不知道。”
五分钟之后一架用于近距离作战侦查任务的小型无人机又被派了出去。
它遭遇了同样的命运。
这种事情简直匪夷所思,无论用王远伟头脑中掌握的哪一种理论都没法儿解释。
他走到舷窗前死死盯着那片水域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头默不作声地打量舱内的人。被他目光扫视的人都微微垂下头去,然而却没有哪一个人敢于做出明显的逃避姿态。
隔了一会儿,他低声道:“派个人,坐救生艇过去。”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随船执行保卫任务的士兵连同一艘小艇被放到洋面上。王远伟站在船舷边,紧抿嘴唇看着他。
小艇发动,在洋面留下雪白的尾迹向前驶去,一刻钟之后抵达指定位置。
船上的士兵首先放下了一个笼子——那里面有一条蓝鳍金枪鱼。笼后自带的助推器推动它前进,前行了五米远。而后助推器上的螺旋桨转速变缓,最终完全停转——铁笼带着那一尾金枪鱼渐渐沉向海底。
但在这一过程中,金枪鱼仍旧活着。
王远伟的声音传进士兵的耳中:“你也驶过去。”
士兵面无表情地、忠实地执行了命令。他发动小艇,紧抿嘴唇往前方行进。驶过五米之后,马达传动声消失,小艇在惯性的推动下继续前进。士兵试着回报这边的情况,但他发现身上的通讯器材失灵了。
士兵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他觉得有点儿恐惧。
在接下来的六个小时时间里,远洋科学考察船真理号对附近这一片奇怪的海域进行了大范围的勘察测定。
最终摆在王远伟面前的报告表明,那片诡异海域的面积大致为一千三百平方公里。
那是一个近乎标准的正圆形,半径大致在二十公里左右。
在这片区域当中,现代科学仪器会因为某种莫名的力量而失效,即便是能力者的异能或者灵能也会被限制。
然而那种力场并不会对生命体造成伤害。最明显的影响也仅仅是令人觉得稍有些心慌气短,就好像在隐隐畏惧着些什么。
而这似乎并非类种的力场——否则六小时前那个越过边界线的士兵就应当成为异种。
一个难题摆在王远伟面前:他究竟应该怎么做?
坐标是吻合的——一个月前的震动应当就是发自这片海域的中心点。但失去现代科学仪器的协助,他们没法儿搞清楚在这个正圆形区域的中心到底有什么。
他从资料库里调集了两个世纪以来附近海域的船支航行资料,却惊讶地发现并没有任何一份关于这片海域的水文状况报告。这意味着在长达两百年的时间里,人类的航行器从未踏足此地。
或许在五年前还可以借助太空轨道上的卫星对这片区域进行观察,然而眼下显然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那片水域里有类似蛟龙的“异种”,却不会对人类造成影响,这样的情况,他闻所未闻。
最终他在日落以前做出一个决定,派遣重型无人机升空。
水面区域是一个半径为两万米的正圆。他推断或许那个中心点所造成的影响范围乃是一个球型。因而他试图令无人机升空。尽可能升至两万米的高空。在那个高度可以拍摄到中心点的状况,即便无人机的爬升能力有限,在两者之间也可以拍摄到更加清晰些的画面。
实际上重型无人机的最大升限是三千米,再向上就显得极为吃力。它最终攀升到七千米的高度。进行了几次航拍。而后坠毁。
反馈回来的照片带给了王远伟惊喜。他从那极度模糊的画面一角发现了一座岛屿的边缘。
真理号在这片海域停泊了一整天的时间。在第二天的正午,南吕宋方面派来了唯一的一架远程战略轰炸机。
轰炸机在两万一千米的高度进行了一次高精度航拍之后返航。
王远伟终于看到了那座岛屿的全貌。
岛屿的面积为2.9平方公里,为近似正圆的椭圆形。岛屿上植被茂密。是赤道附近的热带区域常见的树种。照片上出现了鸟类活动的痕迹,一只身形巨大的海鸟被摄入镜头——依照照片的比例来看,那东西比人类已知的最大型的空中生物,神风翼龙的体型还要大。
王远伟不认为那是自然生成的物种,也不认为那座岛屿是有史前生物活动的“失乐园”,他认为那些鸟类同样被某种力量影响、异化了。
在第四天的时候,他做出一个决定——派遣一个十五人的考察小组前往那座岛屿。
十五人小组乘坐的是一艘用轻质材料制成的小型舰艇。这东西可以在失掉机械动力的情况下依靠海水的浓度差提供助力航行,还临时配备了二十个对船桨。考虑到在那个范围之内高科技仪器将会失效,十五人小组携带的是较为落后的半自动火药武器。
这是十五个人都是战斗人员——他们会在岛上进行为期两天的实地考察再返回,以确定那座岛屿上并没有能对人类造成巨大威胁的变异生物。
在陆地上行进十九公里或许并非难事,但海面上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幸运的是从十五人小组出发到返回的这六天时间里,这片海域一直风和日丽,没起半点儿波澜。
之前消灭的十八条蛟龙似乎是这里仅剩的变异生物。考察小组同样在岛屿上观察到了照片上的巨大鸟类。然而那种鸟类似乎并没有对人类表现出太大的兴趣,它们的食物乃是海洋生物。
但考察组还是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在岛屿上发现了人类活动的痕迹。
那是一枚纽扣。这东西你可以在世界上任何一家杂货店或者裁缝店买到——乳白色,上面有四个小孔。找到它的时候它恰好被海浪冲出沙滩,依照磨损程度来看它已经在那岛屿上待了好几年。
而考察队晚归一天的原因也是他们试图在岛屿上找到其他人类活动的痕迹——例如一具人类的骨骼。如此偏僻荒凉的海域,倘若真是几年前有人在所乘坐的船舶失事漂流到那里的话,大概是不可能生还的。
但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
不过他们并不清楚的是,那枚纽扣的主人的确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至少暂时是这样。
随后王远伟做出一个真理号上人人都没有想到的决定——他要亲自登陆那座岛屿。
这一天是2020年7月28日。
赤道附近骄阳如火,而北方万里冰封。
经过一天又四个小时的航行之后,王远伟踏上那片雪白的沙滩。
而他心中某种惴惴不安的恐惧感并未因为他脚踏实地而褪去——他起先以为那仅仅是由于自己不大适应那种小型舰艇的颠簸,但距离这座岛屿越近,他就越发感受到某种隐约的敬畏感。
好像这座岛屿并非由岩石和土壤堆积而成——它更像是用无穷的真理与奥秘建造出来的。当他远眺这岛屿圆润的弧度的时候,他觉得这东西无比优美——那是一种最原始的、返璞归真的美感。
他怀着如此敬畏在沙滩上走了几步,遏制住自己心中想要俯身亲吻这片土地的念头,转身向后看去。
似乎并非仅他一人有此感觉。
原本精干的随行人员都从脸上露出莫名的茫然之色,迟疑地踏足这片土地,然后瞪大眼睛朝四周看过去。
接下来,他们放缓步伐、面面相觑。
一共有六艘小型艇登陆,载人六十二个。
而此刻除了他以外的那六十一个人几乎都站在了没膝的海水里,好像变成石像了。
原本喧闹的海滩上变得一片沉寂,海浪轻轻拍打小艇的舱壁,发出单调的声响。王远伟惊慌地后退一步,远离了这些人,又去看自己的三个警卫——这三个训练有素且忠心耿耿的能力者同样也陷入了某种呆滞状态之中。
他迟疑了几秒钟,颤抖地深吸一口气,试着叫他们的名字。然而三人对此并无反应。
王远伟终于感受到了真切的恐惧。他伸出手去,一把从一个警卫的腰间扯下手枪,打开了保险。
然后他想起了第一次被派出的那十五个人的异常之处。
他们在回到船上之后显得情绪低落——当时王远伟认为那是由于他们并不愿意执行如此危险的任务。但当时他并未放在心上——他的注意力已经被那枚纽扣吸引了。
然而如今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落入了一个巨大的阴谋当中。
那样一枚轻飘飘的塑料纽扣,倘若真是在几年前遗落在海滩上的……又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被冲刷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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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异变
怀疑一旦在心中滋生,便会疯狂地蔓延起来。
然而此刻王远伟心中的焦虑与恐惧却没法儿找到一个发泄点——倘若还在船上他或许会找到一个什么人破口大骂,但是在这座岛屿上,他甚至连破口大骂的心思都失掉了。
因为那六十几个人似乎都变成了白痴与弱智。他们的目光没有焦点地投向远处,脸上带着麻木而淡薄的神气,就好像看透了世间百态的垂垂老朽,对周围的人和事没有任何兴趣。
王远伟紧握着手枪,慢慢走到他的警卫面前,狠狠踹了他一脚。
警卫便如同一截木桩一样倒下去,整张面孔都埋进海水里。他那样脸朝下待了十几秒钟,忽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于是他又用双臂撑起身子爬上沙滩,只留了下半截身体浸泡在海水里。
接着他维持这么一个姿势,也不再动了。
王远伟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又踹倒了另一个警卫。
这个人没有仰面倒下——他是朝后倒的。这令他的面孔露出了海面,只有后脑勺浸到了海水里。不过十几秒之后这一位仍旧一动不动,并未像之前那人一样爬到沙滩上。
王远伟觉得自己似乎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某种神秘力量让这些人失掉了自主意识,只剩下本能了。在生命没有受到威胁的情况下,他们就真的好像植物一般。
他觉得自己的脊背发凉——那种“神秘力量”的主人显然具有高度智慧。它的智慧可以让它以某种方式迷惑那第一批登陆的十五人,又将更多人骗来了此地。
而那个存在的目标……无疑就是自己。
即便在如此环境当中王远伟仍有此自信,而眼下的实际状况似乎也证实了他的这种自信。
这些人当中只有他是清醒的,但沙滩上除去如树木一般矗立的六十几个人之外并无异常。
他转身看向沙滩尽头的丛林。那些葱郁树木沐浴在阳光与轻柔的海风之中,看起来就好像一处再寻常不过的度假胜地。
他握着枪,在沙滩上烦躁地踱了一会儿,留下一行又一行深深的足迹。而后他终于没法儿忍受这种诡异的寂静,向着远处大喊起来:“你在哪?!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回应他的只有海风与海浪声。
王远伟原本就没指望对方会在这时候给他回应。因此他在大吼了几声之后便停下来,打算将小艇上的某些物资搬运到沙滩上。他是一个聪明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无论他接受不接受,现在他都成了别人案板上的鱼肉了。
于是他现在所能做的就只有让自己尽可能舒适地活下去——这样他才可以不被身体上的病痛疲劳折磨,试着在有限的时间里思考出一个脱身之计。
一共有六艘小艇,他将上面的物资统统搬空了。他还试图将那些船只都拖到沙滩上——因为退潮或者涨潮的时候海水极有可能将这些宝贵的交通工具带走。然而即便是用轻质材料制成的小艇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应付的。他在试了三次以后终于放弃,坐在沙滩上疲惫地喘息了一会儿。
然后他又试图去驱赶那些人。
昔日对他俯首帖耳的船员们此刻变得“冥顽不灵”哪怕他抓住对方的胳膊往前拖,他们也像赖皮的孩子一般不肯向前迈出一步。
最终他想到了一个办法——他从警卫的腰间抽出了锋利的野战刀。而后用这东西抵住那些人的后脑勺,用了一些力气。鲜血从他们的皮下流出来,于是这些人就像被鞭策的牲口一样,一步一步地向前挪了。
他如此往复六十多次,从未觉得自己这样累过。
眼下,这六十多个人站成两排。王远伟又试着向天空当中叫喊了一遍,然而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于是他坐在地上,拆开一包野战口粮抚慰腹中的饥火。
或许因为太过疲劳,四个小时过去,到了下午的时候,王远伟觉得自己的脑袋有点儿发涨。头脑昏昏沉沉,好像连续了熬好几个通宵。
他揉揉太阳穴,又搓搓自己的脸。
太阳应开始西沉了,白色的阳光渐渐变成金黄色。
眼下是七月,在赤道,在一座拥有绿树与白沙滩的海岛上。在这么一个地方看日落本该是一件挺浪漫的事情,然而当王远伟抬头的时候,他看到的是身边的那六十多个人。从下往上看去,他们的面孔隐藏在落日的余晖里,好像一具具矗立在自己身边的、死而未僵的朽尸。
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然后,他盯着海面之上那一轮橘红色太阳,忽然就愣住了。
因为他意识到一件事——自己竟然觉得疲惫!
这种疲惫不是指身体上的疲惫,而是头脑当中的混沌感。而当自己的能力,那种同老师一样,将人类的脑力发挥到极限的能力觉醒之后,他有多久没有没体会过这种感受了?
王远伟紧握手中的手枪与野战刀,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他以他的那种能力为傲。在任何时候都能够进行理性分析——哪怕当时他正大发雷霆、喋喋不休。但现在他意识到,他失去它了。
他变成了一个头脑还算清醒的普通人,仅此而已。
王远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度过在这岛屿上的第一个漫漫长夜的。赤道附近的夜晚温度并不高,甚至还略有些炎热。但每当他不经意地看到那六十多具站立着的人体的时候,他便觉得自己身上的寒意又重了一些,于是在经历了无法入眠的前半夜之后,王远伟终于忍不住远远离开了那些人。
他用一顶未撑开的军用帐篷将自己包裹起来,在一颗孤独生长在沙滩上的椰树下度过了后半夜。
到了第二天清晨,仍然没有什么异常。
隐藏于这海岛上的某个存在似乎仅仅是想要将他们吸引过来,就好像一个孩童拿到了某样新鲜的玩具、看了几眼,便又将它丢到一旁了。
实际上真理号科学考察船上还有留守人员,然而他们得在七天之后才能发现这一支六十多人的考察队延期了。七天的时间并不长,王远伟在平时“废寝忘食”地工作一次就有可能长达四天四夜。但眼下他觉得自己变得软弱无力——不是指他的身体,而是指他的意志。他不得不保持每天最少七个小时的睡眠,否则他就会觉得头脑混沌,仿佛在下一刻就要变成那些矗立在沙滩上的行尸走肉。
这样的日子变得越发难熬——尤其是在他意识到,自己的状况逐渐恶化的时候。
因为到了第三天,他发现自己开始变得健忘。他在晨起之后hua了五分钟的时间才确定了自己究竟在这座岛屿上度过了多少个小时,随后用了更久的时间才想起了自己那三个警卫员其中之一的名字。
这种状况让他感到畏惧,这畏惧甚至超越了对于自己所处的未知环境的畏惧。他开始怀疑这岛屿上的那个存在或许并非有意对自己“宽容大量”他认为或者是由于自己的脑力过于发达,因而才比普通人需要更久的时间进行转变——那成那种毫无生气的模样。
恐惧在他的心中积蓄,最终在第四天的时候爆发出来。
这一天,他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儿弄不清楚手上的那柄手枪应当如何击发了。他的智力在以可怕的速度衰退,因而他开始试着在一个本子上做笔记——他打算将这几天发生的种种诡异情况统统记录下来。
可他又发现自己没法儿将这个念头付诸实践。
因为他忘记了如何书写。
心底的绝望与混沌令他发了狂。他用双手握住了枪,下意识地扣动扳机。
子弹被他一股脑儿地射出去——一些射向天空,另一些则射进了那些“行尸走肉”的身体当中。头脑中仅存的清明被疯狂发泄的欲望攫住,这使得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内并未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当一具又一具躯体扑倒在白沙滩上的时候,王远伟癫狂地大吼起来——
“至少让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至少让我死个明白!!”
他用仅存的一丝理智支撑自己,对着空旷的海岸将那两句话反复大喊了十几遍。
但令他更加绝望的是并没有人回应他那些自认为是用最后的生命力呼喊出来的话语。这时候他不知道为何想起了很久以前听到的、那些真理之门的信徒所说的一句话——
主不在乎。
大概,就是这样子了吧。
王远伟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他沉重地仆倒在地。
……
……
混沌之中不见岁月,他不清楚自己昏迷了多久。
而当他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先是愣了很长一段时间。
随后他感受到某种强大的、沛莫能驭的力量。那力量似乎从他身下的土地之中发散出来,宛若山岳汪洋、星辰日月一般重压下来,令他无法不生出顶礼膜拜的情感。
他感受到这一切的时候眼前一片黑暗,直到几分钟之后王远伟才意识到,自己的确是清醒着的。他并非坠入了什么不可名状的空间,造成眼前这片黑暗的罪魁祸首乃是某种有形无质的东西。
他挣扎着挥动手臂,掌心传来砂砾的触感。听觉渐渐恢复,海浪与风声令他的耳膜激荡起来。他觉得自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些,这让他感到惊喜。一丝惊喜激发体内残存的力量,王远伟将双臂猛地一撑、站起身来,像一只没了头的苍蝇一般选准一个方向,狠命地奔跑过去。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他便重见光明。而摆脱黑暗的过程很奇妙——那黑色就好像浓重而黏稠的雾气,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但那东西似乎没法儿阻止他以这种方式脱困——当他扶着一颗椰树气喘吁吁地站定的时候,他发现这一整座岛屿的地面上都弥漫着这种令人心惊的黑雾。
仿佛高踞苍穹之上的神明抛下一条黑纱,而这黑纱将这近乎正圆形的岛屿笼起来了。
地上的一层黑色将他膝盖以下的部位淹没,岛屿上不见那些葱郁苍翠的树木——它们也被包裹其中了。两条宛若袅袅青烟一般的黑色细线依依不舍地从他的身体上缩回去,很快与地上的那些黑气融为一体。
王远伟惊魂未定地往地面上看去。
他清楚地记得那股磅礴的力量便是发源于这片土地,然而除了这些黑雾之外他看不清其他的东西。于是他又下意识地向沙滩与大海的交界处看去。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刚才听到的海浪声如此巨大了。
岛屿的面积扩大了。原本的白色沙滩变成了“内陆”而更向外,是一片湿润的、生长着珊瑚、附着着各种贝类的区域。海岸线至少后退了三十米,三十米之外,是一道陡然向下收缩的悬崖。
这惊人的变化令他暂时忘记了自己目前的处境,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那海岸边缘,往下看去——足有十几米高。
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就好像身处一个巨大的“鸡蛋”之上——原本那鸡蛋的一头浅浅地露出洋面,可眼下这座岛屿升高,于是边缘不再是平缓的沙滩,而变成了更加陡峭的崖壁。
他看了看腕上防水手表。表盘显示他刚才大概昏迷了三个小时,但就在这短短三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脚下这片土地发生了令人惊诧的变化。
倘若这是因为海底运动而导致版块相互挤压、令这岛屿升高,那么必然是一次惊天动地的大地震,然而他真的没有丝毫警觉?
似乎一切常理都不适用于这片土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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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睡前看了一本书,名叫《回到21世纪》,结果不小心看通宵了……
所以今天困得不行,只更这一章4000字,少的明天补上。
这书真的很好看,强烈推荐。不要因为它的字数不多就放弃它——这书是可以细细品味的。(未完待续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全貌
但令人震惊的事情似乎并没有结束。王远伟感受到一阵寒意。
寒意顺着他的脊梁爬上来,眨眼之间就浸透了他的衣衫。好像夏日的时候吞了一大口冰淇淋,他觉得自己的半个脑子都被冻住了。
他当即转身,抬起一只胳膊挡在自己面前。然而并没有预想中的什么可怕怪物,海岛还是那个海岛。只不过地面上的奇怪黑雾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急速成形的白霜。
岛上的季节仿佛在他刚才转头之后从盛夏变成严冬,当他怀着无比震惊将手臂放下的时候,地面上的白霜已经变成了薄薄的、坚硬的冰壳。他觉得自己身体里的热意还没来得急消褪,体表便已经被冻得生疼了。
气温急剧下降,岛屿周围的空气变冷、下沉。而周围的热空气从上方填充过来,形成了一次对流。热带海洋空气之中富含的水分遭遇低温冷凝,于是岛屿之上的阳光变黯淡下来,并且在下一刻被一层浓云遮蔽。
王远伟觉得这是他这辈子看到的、最低也最古怪的积雨云。
于是雨点开始下落——没有落到地面就变成纷扬的雪花。
下雪了。
雪下了五分钟,他觉得自己快要冻僵了。在细细思量到底还会发生怎样的变化之前王远伟从那些倒在地面的尸体之上剥下了几件衣服,将自己包裹起来。
此刻他终于知道什么叫做“绝望”。在这样的力量面前他想不出任何应对的法子,甚至对于这一系列变化之后的原因都毫无头绪。他眼下能做的只有被动忍受——或许在某一刻被杀死,或许侥幸逃生。他觉得前一种可能性要稍微大一些,他也知道摆脱这一切——这种被人玩弄于鼓掌之上而对方毫不在意的一切的最好方法就是自己先死掉。然而他无论如何都说服不了自己下这个决心。
王远伟认为自己的生命是无比宝贵的。这种想法使得他从前无比谨慎小心,不肯轻易涉险——除了这一次。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想法,他做出一个决定。
跳下去。
他的水性其实很差劲——从前住在一个内陆城市,在到了南吕宋之后才学会了游泳。然而那仅限于在不起一丝波澜的游泳池里,他从未试过在野外,在深沉的大洋当中游泳。
可眼下他意识到继续待在这岛上最好的结果就是被活活冻死,他至少得对自己做点儿什么。
在对于死亡的恐惧情绪趋势下,他做出决定并付诸实践的时间没有超过三秒钟。
他大步跑到岛屿边缘、深吸一口气,奋力一跃。
电视当中的高台跳水运动员总是很少溅起大蓬浪花——他们以优美的姿态入水,就好像一尾游鱼。
王远伟搞的是理论物理,但并不代表他不清楚从十几米高的地方跳进水里意味着什么。当风声在耳畔呼啸的时候他试图调整自己的姿势、将双臂伸在身前,以受力面积最小的方式破开水面。
然而在下落不到一秒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正如一块沉重的秤砣一样,直面着水面坠落下去。
于是他当即将身体缩成一团,用双臂牢牢护住了自己的脸,没留一丝缝隙。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他觉得自己仿佛被一柄大锤迎面敲了一下子。
耳膜里传来一声巨响,手臂与双腿一齐发麻。冰冷的海水将他包裹起来,脑袋里嗡嗡作响,失掉了方向感。
他奋力张开双手双腿开始划水,试图遏制住下沉的趋势。
当他终于透过汹涌的气泡看到从水面之上投射下来的阳光时,身上才火辣辣了地疼起来。
沉得很深,头顶的阳光一缕缕射下来。他用尽全身力气往海面之上游去,觉得自己的肺部像是要炸开了。在水里没法儿估计自己到底沉了多深,然而在努力了几秒钟之后他觉得自己离水面好像还是挺远。
或许是在岛屿上受到的不良影响并未完全消除,他觉得自己的头脑越发眩晕了。
一阵痛楚从右臂上穿过来——王远伟绝望地意识到,他的手臂抽筋了。
一口气终于被吐出来。伴随着这一阵气泡王远伟放弃努力,瞪大眼睛往洋面上最后看了一眼——
随后他昏迷过去。
……
……
让他清醒过来的是一阵惊呼声,而他的意识还停留在前一刻——自己沉入水下的那一刻。王远伟本能地想要伸手去抓住些什么,触摸到的却是厚实的毛毯。
意识如潮水一般翻卷过来,他张开了眼睛。
周围在晃动,空气里有海水的腥味儿和阳光。他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艘小型艇上,而他的头发还是湿的……似乎时间并没有过去太久。
他的身边有十几个人——除了两个医务人员之外其他的都是军人,似乎是他们将自己救起来了。
眼下他裹着厚毛毯躺在小艇的中部,而艇上的十多个人却没有一个人在看他——他们都直勾勾地注视着小艇后方,每个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咒。
一个不详的念头在王远伟的头脑中滑过——这些人也像岛上的那些人一样了?!
他连忙粗暴地推了一下半蹲在他身边的医务官。
幸好,后者回了头,对上王远伟的目光。
这人的意识还是清醒的,因为他的眼中闪过了喜色。然而喜色很快重新被震惊与恐惧替代,他没有去问王远伟感觉如何,而是抬起手往船后一指,花了三秒钟才挤出一句话:“您看那边——”
然后又转过头去。
王远伟没有计较他的态度,勉强撑起身子。
随后他感到一阵眩晕。因为在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可怕的大坑。
哪怕是一个大漩涡都不会令人如此震撼,但那的确是一个坑——巨量的海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挤到一边,大洋当中仿佛出现了一个半径将近三千米的碗。
斜面上的海水平静得好像缎子一样,哪怕是海风都没法儿掀起一丝波澜。在“碗底”,海床已经露出来了。这片区域的海面下似乎原本有一个海岭,这使得海洋的深度并不像人们预想得那么深。
可即便如此也有数百米,而在数百米的碗底正中心,那岛屿露出了全貌。
王远伟之前觉得那岛屿在海面以下的形状也许是一个“鸡蛋”,可现在他发现其实那是一个“元宝”。
“元宝”正中间凸起的那一块最高,露出洋面的那一部分就是曾经的岛屿。另外两侧也微微凸起,但并没有那样高。“元宝”的边收束得并不厉害,同大洋之下的海床结合在一处。
可实际上无论那东西是什么形状,眼前的情景都足可以让任何一个人呆若木鸡了。
因为不单单是海水被蛮横地排挤开来,就连那岛屿上也在发生着不可思议的变化。
他跳进水里的时候整个海岛都在飘雪,然而眼下冰雪消失不见,岛屿上被烈焰笼罩了。燃烧着的便是岛上的树木,升腾起来的浓烟在岛屿上空混杂进云层里,就仿佛一个巨人的头上长满火焰的发冠。
王远伟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夺过一个士兵手中的望远镜,又往那里细细地瞧。
于是他发现并非只有火焰。
岛屿的周围还萦绕着黑色的小点——从这个距离上看是小点,那么实际大小或许就相当于一个重型卡车的轮胎。那些黑色的东西漂浮在半空,运动轨迹没什么规律。可王远伟在观察了几秒钟之后注意到一个现象。
岛屿上的火焰实际上燃烧得相当剧烈,甚至会像日冕一样,时不时地蹿起一条长长的火舌。某一条火舌偶然地同一个黑点遭遇了——于是那火舌突入黑点的一部分消失不见。
这种情况对于别人而言或许陌生,但对于王远伟而言……
他意识到那些“黑点”或许是由于“空间断层”形成的。
他放下了望远镜,呼喝一声:“别看了,快点离开这儿!”
从他苏醒到现在过去了将近一分钟,于是这一声呼喝将人们从震惊的情绪里拉回来了。士兵们当即操起船桨奋力向前划去,两个医务官则试着为王远伟再一次做检查。但王远伟烦躁地挥退了他们,只是问:“那东西什么时候是露出来的?”
岛屿是在三分钟以前露出来的。那时候王远伟已经在海水里飘了将近十分钟。
科学考察船上的人在更早以前注意到了那岛屿上空的异常——有浓云形成。于是他们试着联系岛屿上的队伍。从船上发射出去的是一种加强型曳光弹——这东西可以升至一千米的高空,在强光下爆发出艳红色的光芒。
然而那时候王远伟头脑里一片混沌,并没有做出回应。
于是在十分钟以后真理号上的人意识到队伍有可能遇到麻烦,他们派出了这艘小艇。
三分钟以前小艇上的人发现了王远伟,将他打捞上来——那时候他距离那岛屿将近四千米。
他一个人当然不可能在十分钟之内游出四千米。于是王远伟意识到,似乎在他落水之后那股力量便开始发挥作用——它在缓缓将海水从岛屿周围驱散,那“人为”形成的洋流在无意之中把自己送出险境了。
而在三分钟以前,那种缓慢增长的力量达到临界点,于是奇观在刹那之间形成。
小艇在一分钟之内被狂暴的水流推出上千米的距离,岛屿附近的洋面陡然陷落下去。没有巨大的海浪也没有闷雷一般的声响,仿佛云端之上的古神探出一只手,轻轻一按。
而此时那种力量似乎重新变得平缓,洋流仍旧在把他们向外推。
没人知道一会儿还能发生些什么,最明智的选择是以最快速度回到科考船上,接着远离此地。
只有王远伟还在看那座岛。就在他刚才问话的功夫,岛屿上的火焰熄灭了,黑色的小点也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闪电。粗大的而密集的电芒从岛屿上空的云层当中劈下,数千米之外人们仍旧被滚滚雷声震得双耳发麻。
王远伟皱起眉头,他觉得这一系列的异常现象之后似乎隐藏着某种规律。
一刻钟之后,岛屿上的电光也消失了。
但异象并未停止,王远伟看到一片烟雾在岛屿上空成形。
那的的确确是烟雾——通过望远镜看得到其中夹杂着很多磨盘大小的石块。似乎岛屿表面的沙子、土壤、石头、因为燃烧而产生的灰烬统统浮了起来,好像摆脱了重力一般悬停在半空当中。
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王远伟瞪大了眼睛。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模模糊糊的成形了。
他因为这个念头犹豫了几秒钟,数秒之后,他大喝一声:“别划了——给我停在这儿!”
船上的士兵一愣。王远伟头也不回地再次重复命令。
人们早已习惯这位“部长”的独断专行,那种习惯带来的压迫力使得他们在如此状况下也仅仅是一犹豫,便服从了命令。
他们不安地面面相觑,王远伟却再没说话,仍旧用隐隐作痛的双臂端着望远镜。
因为再行得远了,他就没法儿看清那岛上到底发生什么了。
他们在海面上停留了十五分钟。
于是十五分钟以后,岛屿上空那些悬浮着的东西忽然下坠,溅起大片烟尘。
王远伟抿了抿嘴唇,眯起眼。
如他猜想的那样,另外一种异像发生了。
岛屿上空仿佛出现了一个小太阳,在刹那之间爆发出炫目的光亮。天地之间一片雪白,就连上空的阴云都被映成了暖金色。
于是王远伟放下望远镜,转身一挥手:“划船,走!”
小艇继续向科考船的方向前进,而他坐下了下来,影子被背后的强光映在身前。
他在登岛的时候带了三个警卫,而三个警卫都是能力者。
其中一人可以控制重力,另一人能够在刹那之间再手掌中爆发出强光,使人目盲。
他觉得自己知道一些事情了。
的确有人在他们之前登岛,而且是能力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月圆
2020年7月20日。
西伯利亚。
火光在跳跃,将人影映在斑驳的墙壁上。这是一栋被废弃了的木制别墅——不同于南方那些用薄木板搭建起来的建筑,西伯利亚的木制别墅都是用质量极好的原木建造起来的。粗大原木挡住了外面呼啸的风雪,然而屋子里却并不如何暖和。因为此地的气温已经将近零下四十度,是真真正正的“出口成冰”。
别墅客厅正中有一个火塘,这原本是当地人用于装饰的传统结构。但李真和荣树一行人破门而入之后真的在火塘里生起了火,这为屋子带来了令人心安的暖意。
距离摩尔曼斯克还有三十公里,从地图上看,两者之间的距离还不到半厘米。
荣树推开门,伴随着一阵寒意与冰雪碎屑走进来。他在火堆旁边坐下,放下手里拎着的袋子,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堆东西。
“路那边有家小超市。”他笑眯眯地说,“运气真好——我估计这家超市是刚刚上完货人就走了,货架子是满的。”
他一边说一边旋开一瓶酒的盖子,灌了一口。酒精味儿在房间里弥漫散开,他又在包里挑挑拣拣,找到一个塑料袋子丢给李真。
李真抬手接住,翻开来一看,笑了笑。
是真空装的“燕京烤鸭”,上面还写着“燕京特产”。据他所知这玩意儿在燕京的火车站相当多,没想到这里也有。
“就两袋,咱俩一人一个。”他晃了晃手里的酒瓶,“来一口?”
李真摆摆手,将包装袋撕开了。
里面冻得硬邦邦,还有冰碴,像一块石头一样。他便拖过身边的一张椅子折下两条不锈钢的腿,丢给荣树一个。然后他用椅子腿把烤鸭穿透了,搁在火苗上。
荣树也学了他的样子,问:“王濛呢?”
“和那些人在二楼吧?”李真回答,“我刚才还听见他们一起喊什么来着——我觉得是在做祷告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荣树嗯了一声,目不转睛地盯着火焰上的烤鸭。
表面的冰层很快融化了,水滴掉进火堆里。过一会儿油也滴下来,在火焰中嗤嗤作响。他又抓起瓶子抿一口,把烤鸭缩回来试着咬了一下,然后皱起眉头。
还没热透,里边儿还是硬的。
李真便伸出手去。火焰微微一顿,上方微红的火苗在刹那间变成亮白色,一阵热浪汹涌而来。两只烤鸭一齐发出轻微的闷响,被冰碴封住的腹部爆开了,诱人的香气随着热气弥漫了整间屋子。
荣树竖起大拇指:“你行。”
吃掉半只烤鸭的时候荣树已经喝掉了半瓶酒,他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其实晚餐已经吃过了,眼下是晚上八点钟。他觉得肚子里暖融融,香气和酒气在胃里蒸腾着往上涌,让他觉得自己有点儿吃不下了。
于是他把剩下的搁在包装袋上,又伸手在带回来的那个大袋子里摸。
李真撕着鸭腿肉在嘴里嚼,不知道是应该再待一会儿还是去睡觉。
这时候他看到荣树站起身,走进客厅另一边的厨房里。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之后他拿着一只落满灰尘的碗走出来。
接着荣树又打开门走出去,十几秒钟之后端着那只装满了雪的碗走回来。
李真有点儿搞不清这位想要做什么——他们这里是有饮用水的。
荣树又开始搬桌子——客厅里有沙发,沙发围着一只玻璃茶几。他将茶几上的东西统统丢在沙发上,将那东西拖到了火堆旁。
李真忍不住问:“你做什么?”
荣树笑着摇头没立即回答他。
李真看得出他有些酒意了——这个北方人的酒量似乎并不是特别好,他现在陷入了“微醺”的状态之中。
他就只好默默地瞧着了。
荣树摆好了桌子。然后他把地上的那些吃食——罐头、火腿、袋装肉之类的东西开封,摆到桌子上。接下来他把那只装满雪的碗也摆上去了,又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点燃三根,插进碗里。
这个时候荣树才后退三步歪头瞧了瞧自己的成果,出了一口气。
“今天是八月十五。”他轻声道。
李真愣了愣,抬头往窗外看。
可惜天空之上是浓重的阴云,月亮不见了。
他便笑了笑:“我都忘了这茬儿了。”
顿了顿,又说:“要是有花生和毛豆就好了。”
这大概是北方的习俗了吧——他不清楚南方是不是同样如此。
八月十五赏月的时候“摆碗”,还得敬香。不过眼下用三只烟代替香烛,不晓得月亮上的嫦娥抽不抽烟。
从前一直觉得月亮上有嫦娥,还有吴刚——尽管人类都已经登月了,可那种美好的幻想一直存于心里。现实和传说毕竟是两码事,很多人都相信一日没搞清楚“宇宙真理”,就一日不能证明那些神仙们是真的不存在的。
然而眼下……李真有些惆怅地出了口气。
因为类种都出来了——蚩尤、黄帝、魃、烛龙、应龙,都是类种。那说不准嫦娥和后裔也是类种呢?
但他随即又笑了笑。其实也不该这么想。八月十五么,几千年过下来,与其说祭拜的是嫦娥与明月还不如说祭拜的是人们的思乡之情。
八月十五团圆夜。
李真默然起来。
荣树重新坐回到他身边,又把半只烤鸭放在火堆上烤,眯着眼睛看看那桌子,抿一口酒。
两个人沉默相对半晌,荣树问:“你家里人呢?”
隔了几秒钟,李真说:“还都在。”
他想了想,去掉一个字:“都在。”
“那挺好。”荣树挠挠头,“在吕宋那边?”
“嗯。”
“你回来之后去看过没?”
隔了一会儿李真摇摇头,伸出手:“给我一口。”
荣树将另一瓶暖好了的抛过去。李真旋开盖子,闻了闻,喝一口。
冰凉冰凉的酒液滑过食道落进胃里,变成一团火。他转动着瓶子借着火光看上面贴着的商标——叶卡伏特加,40度。
荣树便歉意地一笑:“要是外国人的话这时候是不是得说声抱歉?”
李真扯扯嘴角:“我没那么矫情,两个大男人。”
“其实也想去看。”他轻轻抿了第二口,皱皱眉,从鼻孔里将酒气喷出来,“可是想了想,还是别去的好。”
“这几年他们大概觉得我都不在了吧……现在我突然又回来,跑过去,三个人抱头哭一天,然后我还得走。一旦又出什么事儿……”
他笑着摇摇头:“还是不去看的好。等事儿都了了吧。”
“他们也该知道了。你不是说你和南吕宋那边联系上了么。”荣树闷闷地说道,“等我这边儿弄好了,我也想去那。这里太冷了,我都快忘了穿短袖是什么感觉了。”
“嗯,太冷了。”李真又灌了一口酒。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他没试着尽快将那些酒精排出体外。于是眼下他觉得身体轻了一些,心里似乎也少了些什么。
他就笑了笑:“我第一次遇见你们的时候,吓了一大跳。”
荣树挑起眉头:“哦?”
“不瞒你说,那天我刚刚学会飞没多久。”他回想着那些已经快要模糊的记忆,“那天晚上我是去还钱的,飞到一半发现路上有车出事儿,我就过去看。结果地上突然蹿起来人来——”
“电鳗。”荣树点头。
“对,外号是电鳗——把我拉住了。”李真摇摇头,“我可真没打算管闲事儿。其实后来你跳起来,拿一把刀,也把我吓了一大跳。不过都过去了……那时候哪能想到咱俩今天坐在一起这么说话呢?”
荣树笑了笑,低声道:“电鳗人也挺不错的,就是爱喝点儿酒。要是那天他没死一直活下来……说不定也挺对你脾气。”
他将酒瓶稍微倾斜,倒了些酒在地上,无声说了点儿什么。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两个人转头看——王濛走下来了。
他看到了火堆旁边的桌子以及桌上的东西,微微一愣。
荣树朝他举了举酒瓶:“来点儿么?”
王濛微笑着摇头,走到火堆旁边坐下,问:“这是做什么?”
荣树说:“今天八月十五啊。”
王濛微微皱眉:“今天是七月二十号吧?”
荣树一愣,笑起来:“我说的是农历,你说的是公历——这事儿你还不知道?”
李真才又一次意识到这个人的年纪可不像他看起来那样。四年的时间可以学很多东西,但没法儿学所有东西。看起来王濛将大部分的时间都花在了那些“真正有用”的地方,而对另一些事情不甚了解。
荣树对王濛说了“中秋节”这回事儿,王濛这才理解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桌上快燃尽的三支烟。
“对了,我记得你们信的上帝是不允许多神崇拜的。”荣树说道。
王濛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在调侃,想了想摇头:“这种事情是不同的。”
但他没说究竟有什么不同。
屋子里再次陷入沉默。
过了一会儿荣树忽然又没头没脑地说:“有月饼就好了。”
“五仁的也行。”
第一百六十三章 集会
昨天写2020年7月20日中秋节,网友们指出中秋节应该是在9月份。这个怪我,我很久不来地球记错了,姑且这样看着吧。
今天是二十四节气的“大雪”,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
——加上上面那一句是不是我整个人都变得有文化起来了,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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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7月20日。
燕京。
这里从前是帝国的首善之地,而冥冥中的某种神秘力量似乎也在降临地球之日对这片区域采取了相当程度的“优待”——燕京附近地区算是帝国范围内面积最为广阔的一个“天然”隔离区。
燕京的西郊从前本是不少达官贵人的宅邸所在之地,但隔离带降临之后,其中一条恰好从西郊附近横越而过,将这里变成了燕京范围的边境地带。
因而大部分人已经迁走——一些人的生命总是要宝贵一些,他们不愿意冒着隔离带有可能再次活动的危险居住在这里,而是搬去了他们从前不屑一顾的市中心。
这使得这片从前夜夜灯火辉煌的别墅区冷清下来,入夜之后,诺大一片住宅区灯火寥寥,好像一座废弃已久的鬼城。
但今夜这里似乎变得热闹起来,路上出现了车流。
其实同数年前那种延绵不断的车流相比也只能算得上零零星星,可这样的景象在这里出现也已经是难得一见了。
他们的目的地是别墅区东侧的一栋大宅子。这栋宅子在前几年间一直无人居住,只有几个仆人常驻养护。但自从隔离带降临之后,这里就有了些人气——主人回来了。
主人从北方来,姓应。
应决然站在二楼的阳台上,在浓重的夜色里轻出一口气,往楼下看去。
庭院当中的人比他想象得要多。一些人衣衫光鲜,好像刚刚从某次宴会中归来。一些人满面风尘,似乎赶了很远的路。而另外一些人则普通得很——就是燕京街头最常见的那种气色恹恹的工薪族,对一切都失掉了兴趣。
这些看起来身份地位各不相同的人此时聚集在应家燕京西郊别墅的庭院里,脸上带着谨慎小心的神情,偶尔会相互私语,再时不时地抬头去看站在二楼阳台上的那个人。
每当两者目光相汇的时候,应决然便在嘴角勾起一丝微笑,朝着对方点点头。
庭院里的这近百人都拥有一个相同的身份——前特别事务府执行官。
到晚上十点多钟的时候,通向别墅的道路已经很久没有车辆经过了。
一个女人走到从房间里走到阳台上,轻声道:“人来得差不多了。”
应决然点了点头。
女人略一迟疑,又说:“比去年少了些。”
见对方并没有什么反应,又补充:“一年比一年少了。”
“人数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原因很多。”应决然转身笑笑,“我们下去吧。”
庭院里的灯光亮起来,场地当中响起低沉的“嗡嗡”声。眼下是七月,本该是盛夏,可燕京郊区的夜色里已经渗进了让人微微发颤的凉意,就仿佛已经到了黄叶落尽的季节。
但在那低沉声音响起的时候露天的庭院中多了暖意,温热而新鲜的的空气从花木枝叶当中飘散出来,令不少人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
应决然出现在一楼大厅的门外,庭院当中渐渐安静下来。
他走到台阶上站定,将目光在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开口说:“又一个一年过去了,我没想到还会有这么多人来。这一年你们在外面做事,我知道大家辛苦了。我记得这句话我去年的时候说过,但是今天还是要说。因为除了‘辛苦’这句话,我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表达我此时的感受。”
“今天站在这里的有九十六个人,去年有一百零二个人。少了孙定康、左松宇、冯渊,刘利敏,梁晓兰,张盼会。这六个人里只有张盼会是从前和我说过话的,另外五位,我只知道他们的样子——我很后悔没能在去年的这个时候同他们多聊几句。”
“其实除了这六位之外,去年一年的时间里我们还损失了三十四个人。眼下在燕京以外,我们还有四百四十二个同袍——他们因为种种原因没法儿赶回来,我在这里祝他们一切安好。”
他说完之后鞠了一躬,面前的人群也像被风吹过的稻田一样,缓缓低伏下去。
应决然慢慢直起腰,继续说:“五年前站在这里的时候,我对大家说我们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某些人没有意识到我们究竟还能做些什么,而我们得证明给他们看。但也许你们觉得当时我仅仅是凭借一腔热血,不希望看到特别事务府这个名字就此湮没——我是在这里学习、长大的,你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也同我一样。”
“然而到了今天这个时候,我意识到我们当初的决定的确是正确的。”
“这五年的时间里我们做了很多事——甚至比从前做的都要好。我们的人遍及大江南北,我们的情报网络依旧覆盖帝国全境。我们在紧盯着那些人的一举一动,这天下没有我们不知晓的内情。”
“那么经过这五年的时间,也许有人想在今天问我——为什么我们还是在隐藏着?从前我告诉你们,我们听着,我们看着,我们将一切记录下来,我们等待。”
“那个时候我没有告诉你们等待什么,所以有一些人离开了,但是你们留了下来。但是到了今天,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些事情了——而这件事儿似乎也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应决然深吸一口气,微笑道:“他回来了。”
私语声音在人群当中响起,仿佛微风吹起了麦浪。
应决然摆了摆手。随后他看到庭院的大门外亮起灯光——车灯。
人们注意到他的眼神,纷纷转头向外看去。
那是一辆不大起眼儿的黑色商务车。
低语当中又出现了些轻微的低呼——很多人在猜测,车里的会不会是应决然所说的“那一位”。
车子驶进别墅庭院,在西侧停下来。一些人又去看应决然。
而他们的这位前局长似乎早已料到今夜会有这样的客人,脸色平静地走下台阶,来到那辆商务车旁边。
车门打开了,两个人走出来。
可不是人们猜想的那一位。
但尽管如此,庭院里的人们依旧在刹那之间变得沉寂无声。
来者一共两人,都是他们无比熟悉的。
一个人头发花白,身形高大,穿了一身墨绿色的军礼服。军礼服的肩头有肩章,肩章上是两颗金色的蟠龙星。
这是一位帝国中将——真正掌握着实际权力的将军。
对于这些人而言他的相貌甚至比他旁边的那一位更加熟悉——他是戴炳成。
不安而激动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甚至某些人在对他怒目而视。
因为这些人都记得,正是这位戴将军在五年前的时候促成了特别事务府的裁撤计划,也因为这一桩“功劳”官拜中将,封了伯。
此时他出现在这里,到底打算做什么?
而另外一位……
人们几乎都弄不清楚那一位来到此地又是做什么的。但实际上也正是由于这个人的存在,人们将心中的愤怒与激动压抑下来,没有让挑衅与咒骂的言语脱口而出。
因为或许就在几年之后,那个年轻人将成为帝国的象征。
皇太子。
戴炳成扫视这些人一眼,轻轻出了口气。
他看到了他们眼中压抑的情感,但他反而笑了笑。
于是应决然走到他的面前,微微躬身:“院长。”
而后向皇太子颔首:“殿下。”
应决然的举动令人群当中再次生出波澜。然而在疑惑的声音被发出来之前,应决然转过身,沉声道:“或许很多人的心中有疑惑,但这的确是一段很长的故事。”
“诸君都不清楚,五年之前,院长给我留下了一句话——敌明我暗。”
人们微微一愣。头脑最聪慧的一些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变得沉默而激动起来。
“戴院长从未离我们而去。”应决然说道,“这五年的时间里,正是因为他的庇护,我们这个团体才得以存续至今。我能够理解大家心中从前的想法,但今天,你们应该知道所有的事情。”
他用十分钟的时间来叙述那段往事。而在这个过程当中人们沉寂无声,只是目光从猜疑警惧变成难以置信的崇敬,最终不可遏制地激动起来。
五年前特别事务府遭遇两百年来最艰苦的境地——面临被裁撤的命运。
实际上在近百年的时间里这样的呼声一直存在,只是从未变得像五年前那样具有巨大的威胁力。
在任何一个成熟的政权之中都不会允许一个强力机构拥有太大的权限,然而特别事务府的存在明显是一个例外——只要同“能力者”有关系,执行官便可凭借自己的一份证件介入其中,动用海量资源。
这样的事实令许多人忧心忡忡。一些人单纯地认为如此做法是对文明法治的践踏,那使得帝国的法律体系出现了一个被特权生生凿开的缺口,而一旦这个缺口在特定环境下扩大,也许将为这个国家带来沉重而可怕的打击。
但另一些人仅从政治角度考量——在帝国从前数百年的历史中曾有一个名为“锦衣卫”的机构。那个特权机构的畸形膨胀曾险些使帝国面临灭亡的命运,而今天的特别事务府显然有这样的趋势——政治斗争的过程中又常常伴随着武力的较量,没人能保证对这样一股强大的力量不动心。
而那个时候恰逢类种苏醒、隔离带降临,帝国进入战时状态。越来越多的能力者的出现令某些人认为特务府作为一个独立机构已经不适宜再对同“能力者”有关的事件“专断独行”——能力者作为一个日渐庞大的群体应当被纳入军队系统当中,唯有如此才能对他们进行更加有效的监管,且发挥他们的巨大作用。
从政治角度来看,这样的做法似乎无可厚非——特别事务府原本就是因为这个目的才诞生。
然而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这个作为能力者聚集地的机构已经具有了自己的思维意识。
他们所要做的并非仅仅是“监管”。
他们还要为这样一个群体争取些别的什么东西。
而解散特务府,将能力者纳入军管体系之下的做法无疑是一次野蛮的倒退——他们的处境一夜之间重回1990年以前。
然而最终令这个决定付诸实践的并非仅仅以上那些原因,还因为另一个人在登月之后音信全无,所有人都相信,他已经死掉了。
戴炳成无法力挽狂澜——任何一个人都不行。于是决议最终被通过,戴炳成在最后一刻做出一个决定。他以适当的积极态度配合了这个决议,并且将他自己在某些人心目中的印象演绎得更加深刻了一些。
他所做的仅仅是索要一些什么。很少有人会怀疑一个平民出身的人——哪怕他是一个能力者——对于权力和财富的渴望。尤其是在这种印象早就被很多人所熟知的情况下。
他突破了头顶的那层“玻璃板”,他被接纳为那个阶层之中的一员。
而应决然在那个时候来到了燕京——这并非他的本意。
当时在燕京的东北方,出现了一条宽广的隔离带。这条隔离带在发生变化以前使得东北方面诸省与更南的广阔国土隔绝开来长达一整年。在这一整年的时间里,平阳成为东北诸省实际上的权力中心。
为了避免某些不必要的猜疑,应决然被派遣来京协助处理特别事务府北方基地的裁撤事宜。
于是在那一年中应决然同戴炳成“反目成仇”,两人形同陌路。
他试图以自己的私人影响力为特务府保留一些东西,但没人相信这样一个年轻的公子哥能够在燕京范围内真正做出些什么。大人物们因为对于东北方面那位老人的顾忌而默许了他的一些“小动作”,只不过几乎没有人知道,应决然其实不是一个人。
庭院里沉寂了一会儿。终于有一个人忍不住问:“那么您说的‘他回来了’,究竟是指——”
戴炳成第一次开口:“就是你们所想的那一位。”
另一个人发问:“那么……您怎么肯定他一定会回来?我们五年来就是为了等他?如果现在他的态度并不是你们所预想的那样——”
戴炳成温和地笑了笑。他向旁边微微一侧,露出身后的皇太子来。
其实大多数人此刻仍在心中对于这位“贵宾”的到来有所疑惑。因为无论怎么看,这位皇室成员都不该出现在眼下这个场合当中。
这个年轻人自脸上露出神秘莫测的微笑。他轻声道:“是我说的。至于我是如何得到这个消息……诸位应该知道,我们有一位先知。”
“先知在数年前看到了将会发生在未来的某一件事,先知同样告诉我,那人没有死去。而当他回来的时候,就是我们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的时候。”
当然人人都知晓那位神秘先知的存在,只不过没人能够想到皇太子似乎是知晓那一位的真实身份的。
当然更多人也从今夜听到的这些话语里嗅到了某种危险的味道。
作为前执行官他们聚集在此处实际上已经触犯了帝国法律,这算得上是一次非法ji会。然而戴炳成和皇太子竟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他们面前——这里有一百多个人,随便哪一位将今夜的情形泄露出去,都有可能使得燕京发生一场不小的“地震”。
要知道,据说皇帝的身体已经不容乐观了,而首相因为战时特别条例,已连任了四届——根据帝国法律,在战争状态没有解除以前,即便是皇帝也无法免去首相的职务。
实际上没人能够预料到这“战争状态”还会持续多久。也许是几年、几十年,也许是近百年——立法者们从不会想到某一天类种会在这个世界上苏醒,也不会想到帝国有朝一日会被卷入一个也许十年仍旧无法脱身的泥潭里。
于是这些人意识到,自己或许已经参与进了某件足以被记载进史书里的大事当中。
实际上某些人早就有那么一点准备了。
任何一个组织都会有自己的纲领以及思想,哪怕眼下的这个地下组织也不例外。倘若这五年的时间里李真一直身处其中的话,他会发现应决然对这些人所灌输的那些东西,正是从前在平阳的静湖别院里那位老人,平阳侯对他灌输的那些东西。
五年的时间已经将不认同的、不支持的、不坚定的统统淘汰了出去,今夜在这里的九十几个人都是最虔诚的信仰者。
因而他们对于皇太子的到来更觉惊诧。
皇太子在夜色里轻轻出了一口气,说道:“几百年前,有一个姓沈的人令这个国家脱胎换骨。”
“而每每思及此处,我都觉得惶恐羞愧——尤其读到帝国其后那段历史的时候。”
“因为那件事,当由一个姓朱的人来做。”
“我没有生在那样一个波澜壮阔的时代里,但我有幸生在了眼下。于是我知道,我也可以做些什么了。”
“这个国家已经病入膏肓。然而我的姓氏以及这个姓氏承载的历史令我无法抛弃它,也无法放弃它。所以,如果诸君同样愿意令它变得更好一些,那么在今夜,我们便是志同道合之士。”
皇太子慢慢抬起自己的右手,握拳,置于自己的胸口:“为了我们,以及这个帝国。”
人们沉默了十几秒。
在十几秒钟之后,更多的手臂抬起来,庭院当中响起低沉、纷乱的,却缓和坚定的声音——
“为了我们,以及这个帝国。”
第一百六十四章 菊花
“说实话,殿下,我没想到您今晚会说出这些话。”应决然微微皱起眉头,将指尖的香烟按熄在烟灰缸里,焦虑地踱了两步,“这个时候摊牌是不是太早了?”
室内铺着厚重而柔软的地毯,吸走了他的脚步声。而坐在他对面沙发上的皇太子只略笑了笑,倾身向前。于是皮质的沙发发出吱呀的声响。
“实际上,我是觉得有些晚了。”皇太子带着柔和的笑意摇头,“不单单是这一次,我们打一开始就一直都有些晚了。”
应决然停住脚步,看了看戴炳成,又将视线移回太子的脸上。他不清楚自己该不该将那个问题问出口,然而思量再三之后还是说道:“您是说陛下……”
戴炳成朝他轻轻摇头。但太子似乎并不以为意。他向戴炳成摆摆手,重新靠在沙发上,叹口气:“父皇的癌症是晚期了,最多拖不过三个月。这件事没什么,你早晚要知道。但我说的晚不是指这件事。”
“我是说对李真的态度。”
“侯爷最初打算试试他、观察他一段时间,这事儿无可厚非。但我们从一开始就没意识到李真不是普通人。或者说虽然我们尽可能地高估了他,然而最后还是低估了。每一次我们要给他的东西,其实他都已经不那么在乎了。”
太子皱眉,又摇摇头:“其实这一次在他刚回来的时候我们就该全力配合他,而不是等到现在。我们以为他总会向我们求助,至少是寻求合作——但眼下他一个人去了西伯利亚了。”
“把那个小姑娘的半具骸骨留在这儿等他来取……这是我的主意。现在我发觉这个主意很愚蠢。这是我的错。”
戴炳成不说话——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大合适。
太子看了应决然一眼,笑起来:“至于你担心的事情——你可以放心。先知告诉我眼下是最好时机。”
没人真的见过帝国的那位先知,至少在这间屋子有两个人没见过。然而他们意识到以太子的为人不大可能在这种事情上冒失,因此算是默认了。
“那么,接下来怎么做?”应决然迟疑着问,“我们暂时还弄不清楚他的态度。他在南边做了一些事,但我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他想要割据的话,大可在那里安顿下来,不想**心这些俗事的话,更没必要发出那么一个通电。我觉得我从前是了解他的,但是眼下,我有点儿看不明白了。”
太子转头,看向戴炳成:“你怎么说?”
戴炳成淡淡一笑:“既然你从前了解他,那么你现在就依然了解他。我们都知道北边是一群什么人。他既然想要自己一个人去那里,原因你也该能想得到。”
“我们想到了,就也该做些什么了。锦上添花总是不如雪中送炭——这件事还是由你来处理。同吕宋那边派来的人沟通一下子,我们要抓紧时间。”
……
……
“不过为什么是你自己一个人来这里?”
问这句话的时候,荣树和李真行走在厚重的雪壳上。
他们原本来了五辆车,然而在两天之前就已经弃车步行了。因为即便那些都是雪地车越野车,仍然无法适应这里现在的环境。雪很深,几乎有两米,什么样的车都无法前行。
但人是陷不下去的——极度酷寒已经在雪面上形成了一层冰壳,要想将这层壳子打破很是得花费一番力气。
这一带方圆数里都没有人烟,哪怕偶尔遇到的、从前建造起来的房屋也只有上半部分露出雪面,并且结了一层坚冰,远远看去就好像魔幻世界里矮人的住所。他们一行有三十几个人,都是相当强力的战士。可这样的武力一直没有用武之地,因为真理之门并未在摩尔曼斯克外围设卡。
这里的温度达到零下六十二摄氏度,其冷酷常人无法想象。因此这个低温因素成为了真理之门的天然屏障,比任何一个守卫都有效且高效得多。
积雪表面覆盖的冰层其实也是有“波澜”的。倘若从天空向下看,这一带就好像是凝固了的海面。这实际上是因为那枚核弹——核爆产生的冲击波扩散了很远,引发的高热更是将附近的积雪都给融化了。但不知什么原因那种毁天灭地的威力似乎释放得有限,就好像刚刚露了一个头就被什么力量抓住尾巴给拖了回去,这也是他们最近还能够找得到几乎完好的房屋住宿的原因。
李真裹在厚重的防寒服里,看着远处铅似的云层与雪原,反问道:“那么还能跟谁一起来?”
他往四周指了指,摇摇头:“你看。原本不该是这样子的。我们现在距离核爆的地方大概有四十公里,但那可是‘太古星君’——照常理来说这里都应该是一片焦土。”
“很显然有人控制了这种力量。对方能够做到如此地步,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又有什么意义?白白做无谓的牺牲。”
荣树愣了愣,在面罩里笑起来,瓮声瓮气地说:“好吧,我不会将自己代入到你说的那些人里面。”
但李真摇头,低声道:“不,说实话,我刚才所指的也包括你们。”
“你们比我熟悉那面的情况,所以我要你们为我带路。但是如果冲突真的发生了,我给你的建议是有多远逃多远,千万别回头。”
荣树微微皱眉:“我知道你现在很强,但是……”
李真摇头:“不。你还不知道我现在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
荣树踩着厚厚的冰壳又走出几步,仍是摇头:“我知道你在菲律宾杀死过一头类种,也知道你有本事从天上回来。但我也不是从前的我了。关键的时候,我帮得上忙——只要你别忘记答应过我的事情就好。”
李真停下脚步,隔着面罩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无奈地笑道:“那么你看着。”
他略抬起一只手,遥遥指向远处的那片yīn云。
从这里看过去yīn云覆满了半片天空,然而棱角分明,好像被外星人派遣来侵略地球的巨大飞碟。这碟状云此时就沉沉压在摩尔曼斯克城区的上空,好像再低一寸便可触碰到某几栋高楼的楼顶了。
荣树疑惑地抬头,顺着李真所指的方向看过去。
下一刻,他屏住呼吸、睁大了眼睛。
因为铅灰色的云层当中渐渐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漩涡——仿佛云层更上方又出现了一股力量,而那力量正试图将那些水汽吸走。
起初仅仅是中间极小的一片区域发生这种异象,然而在十几秒钟之后,漩涡扩大,几乎占据了云层一半的面积。天边隐隐有风雷声传来过,那景象仿佛一个天外邪魔正试图撕裂空间,降临这片土地。
阳光从漩涡里洒进市区,天空中出现一道“人造”的巨大光柱。
荣树在呆滞了几秒钟之后一把压下李真的手:“你疯了?!他们会发现我们!”
他们两个人走在众人之前,这时候身后的人赶上来,看着远处的奇景面面相觑,并不了解这里发生了什么。
李真笑笑,眯起眼睛往远处看:“差不多了。也该让他知道我来了。”
然后转向荣树:“一路上事情你都同我交代清楚了,那么你们最好就待在这里。再向前,就不是属于你们的战场了。如果胜负分出来了,我会叫你。如果我出了事儿……”
他又摇摇头,否定自己的话:“其实也不应该出什么事儿。真到了那时候,什么都没意义了。”
荣树过了一会儿才说:“刚才那个……你是怎么做到的?”
“挺简单的道理啊。空气遇热上升,我只是把它们弄热了。不过也不全是我的力量。”李真向前走出几步,转身摆手,“照我说的话做,好吗?”
荣树抬头又看远方的云层——这么一会儿的功夫,铅色的yīn云已经变成了一缕缕淡淡的白云。它们正向四方散去,好像天空中盛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巨大白菊花。
他便惆怅又无奈地叹口气,喃喃道:“你不是人类。”
“我有身份证的。”李真笑着说,“我是土生土长的平阳人。”
一分钟之后,身后的人已经看不到影子了。
李真的面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只不过眼下阳光将雪层映得闪闪发亮,好像波光粼粼的海面。
地平线的那一头出现一个人影。这两个人之间隔着大片景色单调的冰雪,看起来仿佛身处用电脑建造起来的简易三维空间。
于是他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一顿。
几秒钟之后李真往前迈出几步去,放缓步伐。他一边走一边剥掉身上厚重臃肿的防寒服,露出底下的单薄衣衫。
一支前臂长短的奇怪武器被他握在右手,通体红芒流转,随着他的脚步而愈发鲜艳起来。
于是那个人便也动了。他们相距近千米,走到一处去的时间却只用了一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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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五章 突袭
五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事情,李真原本做好了见到一个“陌生人”的准备。
只不过他并未想到这个“陌生人”会如此陌生——出现在他面前的那张面孔并非人类。
他们之间相距二十步,停了下来。
李真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对方,在最初的惊讶之后随即释然——对方现在的样子其实也应该在他的意料之中。
他在万州斩杀了路西法的一个分身,心里清楚地知道那将对那个类种造成重创。他同样清楚北边的另一个“自己”不会放弃这样的大好时机——他早说要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存在,当然没理由放弃这样一个好机会。
只是看起来,他做得远比自己预想之中的要彻底果决。
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李真轻叹一口气,说道:“这么说你把它解决掉了。”
对方咧咧嘴,露出唇下细密而锋利的牙齿:“有你的一份功劳。”
两个人对视了一会儿,对方歪歪头:“你知道,有很多人希望我们两个打上一场,分出个你死我活——当然同归于尽大概是他们最乐意见到的结果。从前我也想要干掉你,可惜你把那东西拿到手了。”
他看着李真的右手。
改变了形态的“朗基奴斯之枪”表面正萦绕着妖异的红芒,以极缓慢的频率微微跳动。
“实际上眼下我改变主意了。”对方诚恳地说道,“五年前我了解的事情远没有现在这么多。但眼下,我们似乎都陷入到一场很可怕的危机当中了。所以我们两个可以试着坐下来谈判——先将那个危机解决掉,然后再处理我们之间的事情。”
李真认真观察他的表情,试图看出他的真正想法。然而对方脸上的细鳞遮掩了他的微小情绪,而略显僵硬的笑容似乎并不能说明什么。
他便放弃自己的努力,肃声问:“你是指最后一日?你知道那是什么了?”
对方笑着摊开手:“让我们开诚布公地来谈,你用不着这样谨慎小心。我想你一定也猜出了些端倪——就比如说那座岛。你觉得那座岛会不会是另一种更加强大的生物的一部分——创造了类种的那种东西?”
“你该应该知道,我身后的摩尔曼斯克市区里也有一条手臂。现在是八月出头,这里就已经天寒地冻——这就是因为那条手臂里蕴含的力量被泄露出来了一部分。几十台力场限制装置,仍旧没法儿彻底地制约它。这样的力量,相比那座岛又如何?”
李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冷静地说道:“就是说你认为那东西才是我们最大的敌人——甚至也是类种最大的敌人。而预言中的最后一日所指的就是那东西苏醒,然后试图像类种毁灭人类一样,毁灭这世界上所有的生物。”
“是。”对方点头。
李真踱开几步,想了想,抬起头。
他以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说道:“那么,你觉得事情是这样子的——”
“从前的那位主宰认为那个存在苏醒的日子越来越近,而类种却在渐渐衰落,于是他觉得类种这个群体不足以对抗那次危机,因此造出了最初的旧人。”
“旧人繁衍了一段时间,并没有创造出惊世骇俗的文明,因此那位主宰借着旧人被异化的机会造出了新人——就是眼下的人类。”
“然而他担心类种还会毁灭掉这些新人类,所以将它们干掉了一部分,只留下一些最强大的。随后它的时间也走到尽头,分化成了两个部分——黄帝和那枚卵。虽然这期间出了一些问题,然而黄帝作为主宰意志的继承者仍然将余下的那些同族镇压了,给了人类文明繁衍发展的时间。”
“就在六年前第一个类种亚当苏醒,随后它又唤起了蚩尤。而因为另外一些外部因素的影响,其他那些被镇压的类种也苏醒了。那时候我们觉得类种这东西生性残暴,天生为了毁灭人类而来。但后来却意识到,它们并非在毁灭,它们仅仅是在试图将人类转化为异种。”
“至于它们为什么这么做?我想理由是它们也知道最后一日将要到来,所以试图在短时间内把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尽可能地转化为力量更强大的异种,以对抗那一次灾难。”
“然而它们似乎错误了领会了它们那位主宰的意图——给人类数千年的时间繁衍壮大,可不仅仅是为了让人类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多,再被这些家伙转化为数量巨大的廉价战斗力——它们是大材小用了。”
“实际上主宰一定是观察到了人类在今天所取得的成就,因而将希望寄托在‘科技’这东西上。至于它的那些被镇压的同族们……大概它想的是,只要它们安心躲在地下就好吧。等待这次危机过去,之后它们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我想类种们最终也弄清楚那位主宰的真实目的了。可惜那时候人类世界被破坏得不成样子……即便它们有所收敛也为时已晚——隔离带降临了。”
“那么现在,你们躲在摩尔曼斯克,似乎试图做一些补救——据我所知你们在造人。你们试着造出更聪明更强大的人类——就像那位主宰曾经做的那样子。但你不觉得太晚了吗?”
对方极有耐心地听李真说完这些话。
似乎李真的认同令他的心情也舒缓许多,那一位轻叹一声:“的确是晚了的。然而那个计划被启动的时候我们并不清楚那东西会这么快就苏醒过来。你知道,类种概念当中的‘很快’,有可能是一天,也有可能是一千年。”
“既然你已经了解事情的真相,那么你应该意识到我们现在已经没有非要打一场的理由了。”
李真在寒风里又走出几步,看了看对面那位,突然轻笑起来:“从前的事情你还记得多少?”
而“李真”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转向这个话题。他在略略一愣之后说道:“你有的我都有。”
李真微微摇头:“那么你还记不记得,从前我最讨厌看脑残电影——那种角色智商偏低,毫无逻辑可言的脑残电影。”
“其实我刚才说的那些东西就可以用来拍一部b级片。只不过我本人看到之后一定会痛骂编剧脑残——这么多的漏洞竟然都没看到么?”
“如果你是那位主宰的话,为什么不将秘密说出来,而是遮遮掩掩、仿佛一旦人人知晓这世界就要提前毁灭一般?”
“它的力量那样强大,甚至可以造人——那么它为什么不早早就把它的同族全部镇压掉,而非要杀死一批,再让自己的继承者镇压一批?倘若人类文明没有发展到现在这个高度,哪怕仅仅是提前100年苏醒……十个类种和十万个类种对人类而言,可有什么区别么?”
“最关键的是这件事情——有关‘最后一日’的秘密,传承了数亿年之久……你相信这么重要的一件事真的是因为‘某个巧合’而消失不见,非得要我们现在这些人猜来猜去?”
李真微笑起来:“你就不用心想一想?”
对方沉默。李真注意到他的嘴角轻轻抽了抽。
他便从微笑变成大笑:“那么我是猜对了。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吸收了核心的力量,那一部分力量让你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时候你本有机会将我也融合掉,可你说那样一来你会失掉‘自我’——拜托,我就是我,这一个我才是真正的自我,有什么可失去的?”
“现在看起来你所谓的‘自我’,就仅仅是那些无关感性的、作为人类的记忆吧。你不想失掉它,可又实在找不回作为一个人的感觉,所以你还是管自己叫‘李真’?那么你又吸收掉了路西法……我打赌现在你的头脑混沌一片。”
“现在这个站在我眼前同我谈什么过去的人……我觉得是一个彻底的类种,而非人类。”
“李真”眯起眼睛,眸子里浮上一层淡淡的血色。他试图压抑心中的某些情感,然而话语里仍掺杂了一丝不可遏制的怒意:“你想要说什么?作为‘纯人类’的优越感?”
“不,是智商上的优越感。”李真收敛神色,淡淡说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还做梦么?”
“李真”暴躁地一挥手:“那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一个梦——第一次躺在医院里的时候,做的那个梦。”李真沉声道,“我想你现在已经快要忘记它了。”
“那么,似乎你就永远失掉了解那个秘密的机会了。”
“李真”死死盯着对面那个“人类”。他花了将近一分钟的时间遏制住心中冲动嗜血的欲望,说道:“我可以让你这样……好好发泄一番。但你还是不应该否决我的提议——我们没理由拼个你死我活。”
“或许你说的有一点是正确的……我的记忆暂时有些混乱。我想要知道那座岛的位置——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换。北川晴明的骸骨就在我身后的摩尔曼斯克——我将那东西给你,你把那座岛的位置告诉我。”
李真的嘴角漾起一丝笑意:“奇闻。一个从前不惜与类种同流、不惜毁掉世界也想让自己变成最强大的存在的人,今天反而打算拯救世界了?”
对方阴沉地看着他:“如果我可以无视那个存在的威胁,我的想法自然不会改变。”
“但很多事情不是道个歉就可以一笔勾销的——何况到目前为止你还没表现出一丁点儿的歉意。”李真冷笑起来,“你用她的骸骨搞出那么多事,又试着给我下毒,你认为我会满足于拿东西、走人?”
“李真”终于彻底地暴躁起来。他一挥手,指甲便化作修长狰狞的利刃:“那么你想怎么样?我身后那座城市里有将近一千人,随便哪一个按下按钮,她的那具骸骨就会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变成焦炭。你打算冒这个风险?”
“总比让你如意的好。”李真抬头往天空之中看去,“谁知道你想要找到那座岛,又是不是打算吸收那个东西的力量呢?”
他最后说道:“还有,你就不觉得,我同你零零碎碎说了这么多,其实不是在叙旧……”
“而是在拖延时间?”
“李真”的双瞳一缩,化作最鲜艳的血色。然后他猛然转头顺着李真的目光看去。
东南方的天空之中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芒。
眼下是上午十点二十五分,摩尔曼斯克上空的云层已被驱散。天空在阳光的照耀下重新变成纯净的蓝色,而东南方的位置原本积聚了一层淡淡的“云线”。
其实在如今这个世界的很多地方都能看得到这种“奇观”——那是因为天空中的水汽与云雾堆积在隔离带的边界附近,因为某种暂时不为人知的作用化成了一条长线。
在多云的季节这种长线能够清晰地标示出隔离带所在的范围,而不至于让人一头撞上去。
摩尔曼斯克的东南方天空处便有这么一条云线。
光芒就是从云线里爆发出来的。
炫目的白光一闪即逝,三秒钟之后五个黑点迅速接近那片空域。
黑点在两人超强的视线范围之中渐渐扩大,最终从黑点变成反射着太阳光芒的银色亮点。
那是五架远程战略轰炸机,天空堡垒。
它们似乎在以惊人的速度撞上那一层致命的隔离带。然而就在双方发生接触之前,先前爆出光亮的一片区域突然变成七彩的颜色。一个由七彩光芒构成的六边形区域飞快扩散,发出尖锐的爆鸣声,最后形成一块刚好能够让这五个庞然大物飞掠而过的通道。
预想当中机毁人亡的场面没有出现,五架重型轰炸机穿透屏障,进入摩尔曼斯克空域。
随后两条火线从当先那架飞机的机腹处延伸出来,一眨眼的功夫便袭至摩尔曼斯克城正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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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看到小人在此1385的话了,意想不到地收获一个长评啊,哈哈。
今晚还有一章5000字的。
第一百六十六章 灰飞烟灭
天空里传来两声轻微的爆鸣,导弹在城区上空炸开了hua。然而爆炸时并未产生怒放的火焰,就是连弹片都寥寥无几。它们所释放的是另外一种可怕的力量——整个市区陡然陷入沉默当中,所有的灯光一齐黯淡。
至此为止过了十秒钟。“李真”终于怒吼一声:“你这是找死!!”
他放弃了身后的李真,而后身形一顿,化作一道黑影往天空之上射去。
但李真冷冷一笑,下一刻身影便出现在对方的身后,一把抓住对方的脚踝,向下一甩——
“李真”的身体被这巨大力量拉扯下来。然而在撞上冰层以前便化作一片白茫茫的雾气,紧贴着地面线往远处疾奔。极高的速度撕裂了空气,沿路的空气便因为这种震荡形成一条切割刀。他所过之处冰面爆裂开来,两条由冰晶和雪沫形成的长线高高溅上天空,就好像有一艘摩托艇在海面上高速行进。
但李真随即赶了上来——没超过两秒钟。他做了三次连续跳跃,在半空中舒展身体、腰腹发力、将自己弯成一柄长弓之后猛然下击!
当空中的身影还未消散的时候,地面便已经发出巨大的轰鸣。两米的雪层被彻底清空,喷射上天,而后是巨量的灰黑色土壤以及土壤当中深埋的枯枝烂叶。
一个直径数十米的深坑出现在“李真”前行的路线之上,边缘因为空气的急速摩擦而产生高温。在零下几十度的酷寒当中冒出袅袅青烟。
坑底现出两个人影。
“李真”的胸腹处被破开一个大洞,脊椎骨几乎被斩成两截。破损的肌肉正以惊人的速度进行自我修复,而他的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惊诧,终于第一次用略显惊慌的声音问:“怎么可能?!”
他的目光落到李真手中的那柄朗基奴斯之枪上——眼下这枪又变成两米多长,只不过不再是象牙白,而是布满了如同血丝一般汩汩流动的东西。
他便又重复一遍:“怎么可能?”
他当然知道这东西可以对自己造成伤害,因而在出城之前便已做好了万全打算。即便眼下他自己无法理解、无法感受李真从前对于北川晴明的那种情感,但他依旧清楚那半具骸骨是极有分量的东西。
他可以用那东西为代价同对方达成协议,哪怕是暂时性的。
实际上最坏的打算也仅仅是徒劳无功、不欢而散——因为骸骨被安置在摩尔曼斯克地下某处,正如他所说。只要随便某个人按下按钮。那东西就会在百分之一秒的时间里变成焦炭。
更何况他认为自己还在某些方面占据优势。对方诚然拥有威力巨大的朗基奴斯之枪,然而他们两个人也同样具有“权能”的力量。这种力量使他们之间的战斗没法儿像其他人一样使用异能或者灵能,而仅可依靠身体本身的速度以及强度。
“李真”不认为对方会像自己一样主动吸收类种。因而他觉得眼下的自己,身体的强度和速度相对于对方而言已经具有压倒性的优势。
然而现在他意识到事情同他料想的有些偏差。
对方强大得可怕——尽管只是比自己强上那么一点点。可是在眼下的局势当中。的确已经算得上是可怕了。
他没法儿逃掉。没法儿赶回去阻止那一切。
而他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对方在追上自己的时候进行了三次“跳跃”——那是在自己身前的空间当中制造一片虚空,然后令虚空牵引自身达成“瞬间移动”。这种本领他自身也掌握得炉火纯青。可是问题在于……
李真刚才距离自己仅有十几米远!
他在自己的权能领域当中动用了灵能!
李真一振枪身,将枪尖的一点血液甩在地上,轻轻出了一口气。
在对方发愣的三秒钟时间里他平复了体内沸腾得要快溢出血管的血液,令狂跳不止的心脏舒缓下来。
“你想要得到一些东西就必然还得失掉一些东西。这世界是很公平的。”他笑了笑“如果当初是我吸收了核心那一部分而不是你,今天你做得不会比我更差。”
“一着不甚,满盘皆输。你走错了路,那么就可以去死了。”
心脏再次疯狂地跳动起来,他握紧手中的那柄枪。实际上在握枪之前他已经用指甲刺破了掌心,并且在伤口没有来得及痊愈的一瞬将把它紧紧压在了枪身上。
一股蓬勃而熟悉的力量从伤口里遍及全身,仿佛一群发了狂的公牛冲进血管,并且在血河当中掀起涛天巨浪,直向心脏冲去。
这种的冲击令他的肌肉紧绷起来,视界从宽广的一片变成血红色的一个点——点的正中心只有对面那个人略略扭曲而模糊的面容。
狂暴、神秘、古老的力量在刹那之间再一次突破权能的束缚,缠绕血色的长枪化为一条电芒,直射对方的头颅。
“李真”的身躯侧移、飞退,险之又险地避开这一击。但他的视野当中随即变成一片亮白,又听到一声轰鸣在耳畔炸响——对方从另一只掌心里轰出一道炸雷,高压的电流击穿空气攀爬上他的身体,带着逼人的热意焦灼了皮肤、麻痹了神经。
只需要一个瞬间——哪怕是不到百分之一秒的一个瞬变,生死便成了定局。
长枪在刺空之后又向左侧一振,枪身正击中对方的头颅。
发生在百分之一秒当中的接触所引发的后果却相当可怕。接触点响起一声轻微的爆鸣。坚逾钢铁的头颅在这一次打击下出现裂纹,而后裂纹飞快扩散成蛛网。并且向下塌陷。骨骼与皮肤的碎片在颅压的作用下向四周溅射,红色的鲜血与白色的脑浆在喷射出去之前就已经被搅成一团,又在暴露在空气中的一瞬间化为颜色浓重的雾气。
仿佛爆裂开来的不是头颅而是一个装满了沸水的皮球,血肉溅满了整个坑底,甚至将边缘露出来的石块都击打得千疮百孔。
无头的身体软软倾倒下去,从头颅断口处喷射出更多的血液。伤口的肌肉里刹那间露出密密麻麻的细小眼球,那些眼球疯狂地翻转蠕动,似乎试图令伤口重新愈合。然而朗基奴斯之枪的力量使得这具无头躯体的努力徒劳无功,十几秒钟之后那些眼球就变得苍白僵硬,化成了灰白色的石质。
长枪并未乘胜追击——枪头深深插进了土层当中。
而持枪的那个人以这柄枪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大口喘息、用力眨眼。似是不堪重负。
忍耐几秒钟之后,血液终于从他的七窍当中流了出来。
如果此刻有人站在附近,定然听得到明显而疯狂的心跳声——那好像一面小鼓正被急促地敲击。
李真试图将手中的枪拔出来,再次挥舞它。然而身体上传来的感受告诉他自己的力量已达极限——这种他刚刚掌握不久的力量还没有被彻底驯服。任何一次更加猛烈些的动作都有可能令自己无法承受、落得和地上那个人同样的下场。
于是他在眼前不断出现的黑视现象中瞪大眼。透过一层血色看地上的尸体。
他知道事情还没有结束。自己不会这么容易死,这个人更不会。
尸体在慢慢分解——好像时间的流逝加速,它将耗时数年的腐烂过程在这十几秒的时间之内统统完成了。
躯体上的肌肉脱落、暗红色的血液渗入土壤。裸露出来的骨骼在同空气相遇的那一刻就迅速脱水、千疮百孔。变成细细的白色粉末同样渗入地下。
李真焦虑地等待了二十秒钟,他的心跳再一次平复。而这个时候,地上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就连之前溅在石头上的那些液体都消弭无形。
他毫不迟疑地一挥手。
失去某种程度的制约,灵能的力量终于被彻底地发挥出来。
千里冰封之地瞬间化作红莲炼狱。积雪与冰层在刹那之间蒸发成水汽,方圆数百米之内被惊人的热意笼罩。瞬间雾化的蒸汽同上方的冷空气相遇,剧烈的冷热物理作用引发一声惊天动地的爆鸣。滚滚的冲击波以这大坑为中心点向四周狂暴扩散,高温将面前的一切化作焦炭。
原本冰冷坚固的土层在这一秒变成湿泥,又在下一秒化为彻底脱水的粉末、被卷上天空,成为滚滚扩散而去的沙尘暴。
在如此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大地显得脆弱不堪。当地面的土层被生生剥离掉将近三米的厚度之后,蒸汽同沙尘慢慢消弭不见。
四周变成了一片小型的沙漠——放眼所见之处地面平整光洁,铺着一层细细的薄纱。而李真从土坑里走出来,看到西北方几十米远处,正有一个人形在缓缓蠕动。
刚才近千摄氏度的高温洗礼还没有将它彻底摧毁,然而它的表面变得龟裂,温热的鲜血再一次从裂口中渗透出来。它的一只手臂还在成形——
李真走过去,将长枪插在它的肩头。
于是手臂那边那些蠕动聚拢的血肉散成一片,变成死灰色。
这个人形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似乎他的头颅已经重新凝聚了。
李真深吸一口气,用脚尖将他挑翻过来。
露出来的是一张没有皮肤覆盖的脸——相比解剖图片上的那些人类面孔更加恐怖。因为在它的肌肉纤维之中还有翻滚的细小眼珠。
现在那些眼珠齐齐地看着他,颤抖着,不知是惊恐还是愤怒。
李真同他对视了一会儿,那面孔终于可以发出声音:“……到底怎么回事?”
细小的眼珠齐齐斜向李真手中的那柄长枪:“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真没说话。
他将长枪拔出来,插进对方的头颅。狠狠搅了搅。于是那些眼珠再次变得惨白。
躯干一动不动了。
他抬起手,将烈焰与电光洒在这身体上。
焚烧的过程持续了三秒钟。三秒钟之后原地只留下乌黑的、坚实的土壤,似乎一切有机物都已经碳化了。
李真抬头向摩尔曼斯克城的上空看过去。
从两枚导弹被引爆到现在,过去一分四十六秒。
实际上,空降才刚刚开始。
五架同温层堡垒压低高度掠过摩尔曼斯克城上空,洒下一朵又一朵白色的伞hua。伞hua的数量近百,然而分散在天空之中显得相当不起眼儿。眼下那些空降的突袭者正在渐渐聚拢,似乎在身上还有助动装置。
但与此同时炮火声响了起来。电子系统被摧毁,可地面火力并未完全瘫痪。防空火炮向空中射击,一又一朵黑色的云雾爆裂开来。对方使用的应当是霰弹。李真注意到在短短几次呼吸的时间里。就已经有超过十个人受到了致命重创。
在敌军地面火力没有受到彻底压制的情况下空投突袭显然不是明智的决定,然而他清楚空降一方并非全无准备。或者说,空降一方似乎不大在乎。
因为下一刻那些被射向空中的炮弹似乎统统哑了火,再没有一发能够爆裂开来。这情景就好像某部电影当中的“子弹时间”——数以百计的弹头密密麻麻地停滞在半空。而一个人影在空中摆脱了白色的降落伞。飞快下坠。
下坠势头在他突进炮弹群之后减缓下来。他像一个神祗一样悬浮在半空中了。
一整片光点在蓝天的背景下闪耀——那是那些被停滞的炮弹。但李真意识到那并非是炮弹本身在发光,而是它们在反光。
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炮弹弹头被压扁、拉伸、反转。它们从锥状体变成薄薄的金属面板。发出悠长的、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最后在空中连成延绵的一整片,变成一张巨大无比的、遮蔽了整个摩尔曼斯克上方空域的薄膜。
李真知道,那一位同样来到此地了。
于是他笑了笑:“好久不见啊,老戴。”
实际上初期的炮弹弹头的确是铜质的,然而现代的弹头铜质的只占极小的一部分,而绝大部分仅仅是镀铜。
可眼下看起来即便是那么薄薄的一层也足够让那位“青铜之王”释放他的力量——一层极薄的铜膜将更里面的其他金属包裹起来,拉成了一片巨大的护盾。
但这面护盾似乎并非被用作防御——在越来越多的弹头飞上空中、被吞噬同化之后,空中那层金属板变成了“雨云”。
金色的细芒反射着阳光射击下去,如同一场暴雨一般将市区里为数不多的几个防空火力点洗礼了一遍。远处的市区里隐隐传来弹药殉爆时候的轰鸣声,浓重的烟雾升腾起来。
于是半空当中又出现细微的扭曲、火焰的轨迹,甚至有土石碎片飞射上天空——摩尔曼斯克城内的能力者在发动反击。
迎接他们的是来自天空的弹药倾泻——这时候突袭者已经下降至几十米的高度,很多人的身形被楼群遮掩住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一场巷战,可能是以一百对一千。
然而有那位青铜之王压阵,李真并不如何担心城内的战局。
他转了个身,向远处看去。那是他来时的方向,数百米外的冰雪没有受到刚才的影响,依旧以冰冷的姿态反射日光。
他便朝着那个方向慢慢走了几步,而后加快步伐。
前行大约百米。冰层微微震动……就像是有一尾大鱼在水面之下潜行。
而他循着那震动的轨迹衔尾不放,终于在一分钟之后,冰面下隐隐出现了淡红的颜色。那东西惊慌起来,左突右窜。可惜它的速度并不快,几次改变方向甚至试图潜入地下也都只是再一次被李真逼了出来。
最终李真举起手中长枪,像叉鱼一样往冰层之下一刺——
一小股热血蹿起来,那东西不动了。
李真跺碎厚重的冰壳,蹲下来叹口气:“这是你最后的手段了吧。那么烛龙和路西法就是这样的形态?”
被长枪刺中的好像一条蛇。
一米来宽,背后生着三对鳍。然而已经不再是光辉的六翼,而变成破损的、渗着血丝的鱼鳍。
可这条蛇却生着人类的面孔,那也是李真觉得相当熟悉的面孔。
对方被他刺中后脑,本该当即死去。然而他还有最后的力气说话。不再见从前的惶恐惊惧,而变成纯粹的绝望。
“……我不该这样死的。现在的我所能做的……你想象不到那有多可怕!”
“我相信。”李真心平气和地说“你只是挑错了时间挑错了对手。据说高手过招胜负只在一瞬间,我们已经算得上是拉锯战了。你很强。”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那么,那到底是什么东西?你又怎么可能不被我影响?”
“……你说我们从前做的梦,又是什么梦?那有什么关系?”
李真的脸色变得稍稍有些犹疑。
对方便又说道:“你知道我这次没法儿跑了。”
最终李真叹口气,俯下身去去。
他在对方的耳边轻轻说了些什么,一共说了五分钟。
随后那张人脸吃力地仰起头,翻着白眼盯着李真瞧了一会儿,从脸上露出古怪而诡异的笑容。
“那么我感觉好多了。”
他说道。
随即化为一长条黑色的飞灰。
第一百六十章 谢谢你
摩尔曼斯克市区,“绿洲”。
这其实是一个小山岗,名为“绿洲”。山岗上矗立着一个雕像——一个穿着一战时帝国制式军大衣、手持步枪的士兵雕像。这尊雕像名为“北极保卫者”,是为了纪念一战时帝国军在此阵亡的将士而建。
摩尔曼斯克算得上是一个山城,这个小山岗就是全市的制高点。在这里向下看,山坡上“盛开”这各色山花和挂满枝头的小野果——欧洲越橘。不过现在它们统统被封印在冰雪里——五颜六色的花瓣外面包裹着一层冰壳,似乎极度低温在一夜之间到来,还未等它们打蔫就令它们统统冬眠了。
这里还可以看得到摩尔曼斯克城的港口科拉湾。但现在用肉眼已经难以分辨得出洋面同陆地的区别了。厚重的冰雪将两者连为一体,只有被冻结在冰层上的那几艘重型巡洋舰才能令人意识到那里从前是冰冷而幽深的大洋。
科拉湾的南岸曾经被浓密的白桦林与落叶松林淹没,可眼下那边的树木也成了冰雪的雕塑。这里曾经是摩尔曼斯克市的“绿肺”,现在同样变成另一番景象——纷飞的枪弹穿过丛林将那些挺拔的树木撕扯得粉碎,更远处的街道上有浓重火云升腾,残肢断臂如同天女散花一般纷然下落。
突袭部队已经集结完毕并且发动猛攻。戴炳成就站在绿洲山顶的那一尊雕像旁,用高倍望远镜向市区里看过去。
现代战争中指挥官身处这样的地形远眺纯属自寻死路,但目前的特殊状况令他们可以高枕无忧。南吕宋提供的超越当前科技足足五十年的装备令这一次的攻势算得上摧枯拉朽——尽管他们眼下面对的还仅仅是守卫外围的异种大军。
对方的高科技武器都已经被彻底瘫痪掉,而十分钟之前我方狙击手已经清除了附近十公里范围内所有可能存在的隐蔽打击点。在更加强大的能力者出现在战场上以前,市区外围的街道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与其说是战斗不如说是屠杀。
异种昔日令帝国正规军束手无策的人海战术现在显得相当无力。因为它们面对的并非普通的人类士兵,而是被高科技武装起来的能力者——来自特别事务府的精英。
这些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不隐姓埋名,而今日终于可以大开杀戒。连年积聚在心中的怒气使他们格外嗜血——反正面对异种的时候也用不着考虑什么人道主义压力。
异种相对于普通人的优势在于超强的身体素质——几乎人人都是c级的身体强化者。但这样的优势在有单兵外骨骼系统辅助的前执行官们面前荡然无存。眼下的局面更像是奇幻小说里的成建制法师部队横扫人类重装步兵,由异能或者灵能激发出去的火焰冰霜同子弹炮弹混杂在一处,一落到人群当中便会炸开大片大片的血花。
执行官们分为十几个六人小队,他们如同小股飓风一般从街面上横扫而过,楼宇之间回荡着隆隆的炮火声与密集的子弹射击声。敌人的老巢在市中心,但是到目前为止那里还没什么动静——不见有人试图突围,也不见有人前来增援。
戴炳成放下望远镜,又往南边看了一眼。
他等的那个人还没来。
他身边的一个女性军官便低声道:“将军,他们明显是在拖延我们的时间,事情宜早不宜迟。”
戴炳成看了一眼自己的这个“老部下”。在特务府被撤销的五年当中呼雁翎一直跟在应决然的身边,岁月并未在她的脸上留下多少痕迹。只是因为那种强大力量的影响,这个从前被定为c级的小姑娘现在也成长为可以独当一面的a类强者了。
十公里距离上的精确狙击,即便人类科技所能达到的最高成就也没法做到。然而发生变化的似乎不仅仅是她的能力,还有她的性格。从前那样一个跳脱活泼的姑娘现在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沉稳,这几天来戴炳成几乎从未在她的脸上看到过笑容。
他微微摇头,没做声。
隔了一会儿,似乎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你和小杜还有联系么?”
呼雁翎显然没有意料到在这种情况下戴将军会问这种事。她愣了好一会儿,轻轻皱起眉头:“将军,这种事情——”
戴炳成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挤在一起:“别人都叫我院长,你怎么叫我将军?”
呼雁翎抿起嘴,将视线投向别处。
戴炳成长出一口气,坐在了覆满冰雪的草地上,说道:“你放松些,咱俩聊聊。”
不远处的警卫兵打算跑过来为戴炳成送一张折叠椅,但戴炳成摆手示意他们后退。
其实呼雁翎想说没关系我站着就可以。但随后她意识到那样一来将军得仰头同自己说话——那更无礼。于是她只好像戴炳成一样屈膝坐在雪地上,用大衣将自己裹得更紧。
“小杜现在在南吕宋,这事我知道。”戴炳成眯起眼睛说,“这一次我们和那边合作,负责接洽的就是杜启溪。他本来打算要见你,但当时实在不方便,他也就没有过来。”
呼雁翎捋了捋垂到耳边的一勾头发,抬起头说到:“将军,我觉得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敌方在拖延时间——或许他们还有地下通道。我们的人推进到市中心还需要半个小时,到那时候或许已经人去楼空了。”
戴炳成笑道:“你现在是把心思都用在这种事情上了。你自己的问题就没有再考虑过?”
呼雁翎抿住嘴唇,用鼻子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脸、正色道:“我现在不想谈这些事情。”
她的脸上微微泛起一层红晕——那不是因为羞涩,而是因为稍稍的激动。
戴炳成看着她的神色,在脸上露出微笑:“为什么不呢?”
呼雁翎张了张嘴,又闭上。她转过头去盯着一片探出雪面的草叶看了一会儿,忽然转过头,说:“因为我不想让同一件事情给我带来两次伤害。我不想有下一次——一个什么人又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不见,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戴炳成点头:“嗯。那件事我感到抱歉。”
“您不必这么说。为了工作,我可以理解。”呼雁翎硬邦邦地说道。
“你还没完全理解。”戴炳成轻叹一声,“小杜这几年去南吕宋,也是我的意思。”
呼雁翎瞪大眼睛。即便隔着厚重的衣物仍可看得出她的胸膛在急剧起伏,军靴下的冰雪被她踩得咯吱作响。她握紧自己的手,可还是觉得手指在微微发颤——
身边这个将近五十岁的男人从前是自己的上司,现在更是自己的上司。可她忽然从胸膛里、对这个人——生出一股无可遏制的怒意与愤懑。她试图将这种情绪压抑下来,然而在努力一番之后终究宣告失败——
呼雁翎猛地转头,直勾勾地瞪着戴炳成,再没法儿保持之前那种肃然沉稳的语气,大声喊出口:“您和我究竟有什么仇?!”
她站起身,雪片从她的身上纷纷扬扬地落下:“我到底哪里对不起您?您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杜启溪他是您的奴隶么?难道除了他之外您就找不到第二个人了么?!难道您就非得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么?!”
不远处的警卫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仍然条件反射一般地抬起手中的枪口,打算冲过来。然而戴炳成朝他们摆手——警卫将枪口垂下了。
戴炳成又挥了挥手。几个警卫兵对视一眼,慢慢退得更远了。
这些话一喊出口,呼雁翎觉得自己的胸膛里变得空洞起来。北极圈冰冷的阳光照射在她身上,虽是正午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她对戴炳成怒目而视,觉得对方肩膀上的两颗将星耀得刺眼——那是用多少人的性命与痛苦换来的?
但对方显然没有因为她的那些话动怒——或许就是有意让自己喊出来吧。呼雁翎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同自己谈这些,可对方显然成功地达成目的了。
戴炳成站起身,叹息道:“这些话憋了很久吧。其实类似的话小杜也同我说过——或许知道这个会让你好受一点。这几年他不和你联系是我的意思,因为起初在我看来,南吕宋那边和当初的南方基地一样,都是很危险的地方——我不能让他冒着暴露的风险和除我以外的人有一星半点的交集。”
“但我也是从年轻的时候走过来的——你们两个经历过的我也都经历过。我知道你心里的想法,但这件事你不该怪杜启溪,的确应该怪我。”
戴炳成在雪地上踱了几步,抬头看着呼雁翎蒙上水汽的眼睛,诚恳地说道:“这些年过去,南吕宋那边的事情也告一段落——我打算让小杜回来了。无论是作为补偿也好、单纯地希望我的两个老部下能更幸福美满一些也好,我还是想要看到你们……”
呼雁翎站在戴炳成的面前愣了一会儿。随后她微微垂下头,低声道:“他要回来了?”
没等戴炳成回答,她又抬起头:“还是您想要他回来?”
戴炳成笑了笑:“不是一码事么?”
呼雁翎眼中的水汽渐渐散去,微皱眉头疑惑地看着对面的中将。过了几秒种她忽然轻笑一声:“那么我明白您的意思了。”
戴炳成笑了笑。呼雁翎也笑了笑。然而不同的是她的笑容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见的嘲讽——这种情感被她隐藏得极好,以至于在其他人看起来倒更像是一个女孩子被人打开了心结,又或者是因为某个突如其来的好消息变得明媚开朗。
她沉默一会儿,轻声问:“他现在在南吕宋做什么?总不会像是当初在南方基地一样,还是个小角色吧?”
戴炳成略一犹豫,说道:“是情报长官。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这些年他做得相当不错。”
呼雁翎捋了捋头发,又说一遍:“那么我清楚了。谢谢您。”
戴炳成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但没在这个女孩子的脸上发现其他表情。于是他微微点头,转过身去。
说话的这几分钟功夫,突击队已经接近市区中心了。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戴炳成先开口:“正主儿该登场了。”
似乎为了缓和刚才的气氛,他转向呼雁翎,讲解一般地说道:“他们跑不了,或者从来就没想过要跑。”
“这些年你们做得很好——真理之门的十二圣徒被你们消灭了七个,现在就只剩下三个。至于他们的四骑士,唯一还有战斗力也就是白骑士了吧。呵呵……安若素。”
“不过他们还是有长老的。从前我们知道第一长老是贝亚特-朗基努斯,其他两个都是智囊型的角色。有这些人在,他们的根基就还没有动摇。如果我是他们,也会打算拼死一搏。因为这一次他们再逃了,就真成了丧家之犬。”
“更何况他们还寄希望于那边的那一位。”戴炳成朝李真的方向看了看,“不过既然现在还没动静,想必这次他们要失望了。”
呼雁翎也朝那边看了看。但她只看得到雪线和淡蓝色的深远天空。她意识到那一位自己也许久未见了。
“而我们的首要目标是找到北川晴明的骸骨。”戴炳成说道,“所以不能把他们逼得太急。”
呼雁翎微微皱眉,忽然说:“那他也会感谢您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之前的沉稳似乎都因为那一次的发泄而消失无踪了。
戴炳成只笑了笑:“是他想给我们这个机会。”
随后他轻轻出了一口气,喃喃道:“贝亚特-朗基努斯。”
“……无名之王啊。”
……
……
分散的突击小组最终汇合在一处。留在他们身后的是血红色的街道。
城市的下水系统早被冰雪覆盖,因而那些温热的血液统统积聚在地面上,又很快被零下几十度的低温冻结,成为暗红色冰壳。冰壳里还混有大量的、黄澄澄的子弹壳,它们反射着正午的日光,令这些街道变得华丽起来——一种血腥而残酷的华丽。
高大的建筑物因为强大火力的洗礼变得残破不堪,这座城市眼下看起来就好像经历了末日浩劫,成为人类史前文明遗留下来的废墟。
苏照辛所在的小组落在最后面。因为在之前他们遭遇了一组智商相当高的异种——那种同样可以将普通人也转化为可怕怪物的家伙。
这使得他们的猛烈攻势暂时受挫,在一条街道的拐角奋战三分钟之后又不得不追击进邻街的一栋大厦里进行清剿。
清剿的过程持续了十二分钟。当最后一个异化者被苏照辛以燃烧着火焰的手刀劈开胸膛之后,友军部队已经将他们甩开一整条街区了。
他抹掉脸上迅速变得冰冷的血液,朝那尸体啐了一口:“他娘的怪物。”
他们六个人所在的这间屋子从前或许是一个办公室。房间里很宽大,排满蓝色的小隔间。这里从前的居民被异化的时候没来得及收拢各自的随身物品,桌上甚至能够看到早就冻得硬邦邦的咖啡和吃剩一半的食物。
然而激烈的战斗再一次让这里的环境大变样儿——房间当中已经找不到一张完好的桌椅了。他身后的另一个执行官急吼吼地招呼:“快快快——去晚了就没得玩了!”
苏照辛不慌不忙地朝窗外看了一眼,叹道:“急什么。你瞧。”
那条他们还没有清剿过的街道上面已经变成了血色,显然兄弟小组给他们代劳了。
那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颓然叹了口气:“真他吗耽误事儿——怎么就是我们遇到这东西了。”
苏照辛点了一支香烟长长呼出一口气,然后看一眼手臂上的淡绿色屏幕。
上面显示的数字是66.3。这意味着他们体外覆着的那一架轻薄且坚韧的单兵外骨骼系统还能在高强度作战的环境下坚持一个小时左右。
其实这东西和他认知里的“单兵外骨骼”大不相同——它看起来不像是用金属构建起来的架子,倒更像是一套复古的铠甲。早几年的话,这东西就只能在科幻电影里面看得到。
他轻轻抬脚,外骨骼上传动过来的力量便将他送出一大步。
门口距他只有三米远,再迈开一步他就出门了。
然而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某种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声音。
好像有一个瓷杯被搁在桌子上了。
身上的肌肉在刹那之间绷紧,苏照辛猛然转头。他的身后跟着五个人,当他转头看过去的时候,发现身后的五个同僚也已经将视线集中到同一点了。
他们追着五个异化者进这大厦里来,在门口杀了一个,在大厅杀了一个,在这间屋子里杀了三个。因此他们没有再费心思将这房间做一次彻底的检查。于是在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作为队长的苏照辛意识到自己似乎轻敌了。
就在这间屋子的西北角,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一张红木桌之上,袅袅热雾正从一只马克杯里飘散出来。有两只手搁在桌面,因为没有开灯,桌子后面坐着的那个人面孔并不清晰。
下一刻那个人微微倾身向前,叹了口气:“这里从前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室,没事儿的时候我就喜欢来这里写点儿东西。可是今天你们这么一闹——叫我以后怎么办?”
苏照辛看到了那人的脸。
那是一个白种人,额头宽阔,有两条剑眉。头发或许是灰色,或许是栗色,被打理得一丝不苟。
他手里握着一支笔,脸上带着懒洋洋的笑。在同苏照辛的目光接触的一刹那咧开嘴:“我是弗劳德-撒尔坦-迪格斯。真理之门,第一圣徒。”
“幸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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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我说我给自己在真理之门里安排了一个角色,竟然有人说是薇薇安!怎么会呢?明明是第一圣徒啊!
第一百六十八章 脑残光环
似乎为了能够让这六个人清楚地明白自己的意思,对方用的是汉语。
“弗劳德-撒尔坦-迪格斯”这个名字对于苏照辛而言有些陌生,但他不会搞错之后那句话里面的含义。在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撞见之前那样一队不同寻常的异化者显然不是偶然的——有精英出现的地方同样意味着会有一个小boss。
长期的训练令他在一瞬间做出反应。他下意识地屈膝、持枪、躬身,同时试图向其他五个人发布命令。他不清楚第一圣徒的能力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那必然是灵能无疑。
真理之门战力最强的除了王者、四骑士之外便是十二圣徒。在这几年的时间里他听说自己的一些同僚消灭了七个圣徒,然而在那个过程当中也付出了惨重代价。或许第九圣徒和第十圣徒这种存在究竟孰强孰弱并不好说,然而排名前几位的却必定都是棘手的狠角色。
据说在消灭真理之门的第二圣徒的时候,南边那些同僚们付出的是五死一伤的代价——五个a级能力者全部殒命,余下的一个伤者至今还躺在床上。
眼下自己的小队同样是六个人,虽然不是六个a级,但却配备了能力强大的单兵外骨骼系统。在这种时候撞见这个第一圣徒明显不是偶然,或许对方早就在这里等着自己了。
因而他打算利用这几个人的机动性和耐久力暂时地牵制住敌人——能够在此消灭他当然再好不过,可即便自己这六个人全部殒命。他至少可以在向友军发出警讯之后拖延一段时间——为战友们的到来拖延时间。
在一刻苏照辛的头脑当中念头飞转,从他做出攻击准备到下定决心、第一个词儿脱口而出的时候没超过一秒钟。
他说的是:“缠住他。”
但就在这个时候,桌子后面的人双手一撑,站了起来。
他穿一件灰色的风衣,里面是衬衫与领带——就好像这里不是战场、不是颓败的都市,而真的是一间整洁有序的办公室。
随后这个年轻人笑了笑,一耸肩:“难道我们就不能坐下来谈谈?”
苏照辛的手指已经勾住了突击步枪的扳机,只要再一用力便会打出一个点射。然而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忽然觉得对方的声音挺好听。
外国人讲汉语总会有些口音,这一位也不例外。但他的这种口音却使得他的话语里多了些轻松俏皮的味道。仿佛一个多年不见的老友站在你的面前。你们的一边是行人如织、车流不息的街道,而另一边则是一家茶楼。
而他的肩膀上沐浴着午后的阳光,微笑着对你伸出一只手,说:“难道我们就不能坐下来谈谈?”
苏照辛迟疑了一下子。
他愣在原地。从嘴里呼出一口白气。疑惑地眨了眨眼。
弗劳德就又说:“其实你们用不着这样拼命。你知道。无论黄种人、白种人、黑种人,都是人类。甚至无论人类、类种、动物,也都是这个星球上的生物。茫茫宇宙何其寂寥。我们为什么非得为了眼下的争端拔枪相向呢?呐,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啦。发生现在这种事呢,大家都不想的——你们赶了这么远的路,累不累?不如我冲几杯咖啡给你们喝?”
苏照辛又眨了眨眼。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对方的态度的确是友善的。
这种友善而而关切的语调令他觉得自己有些愧疚——要知道现在他的枪口还是在指着对方的。他觉得如果自己被一个人这么指着,肯定说不出这样的话。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自己的脸上有些发热,于是看了看另外五个战友。
他们的目光相交,从彼此的眼神里读到了同样的东西。
于是在迟疑两秒钟之后,苏照辛讪讪地放下枪。
他想要将步枪背在身后,却又觉得把这东西挂在肩膀上实在有煞风景,因此干脆丢掉了。
枪支同冰冷的地面碰撞,发出六声脆响。
弗劳德便和善地笑起来,重新坐回到椅子上:“你瞧,还是这样最好——过来坐。”
一分钟之后,六个突击部队的执行官已经坐到了那张红木桌前。
弗劳德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叹口气:“说实话,我理解你们。千里迢迢跑到这样一个天寒地冻的地方作战,一不小心就会有生命危险,这是挺难的事儿。如果我是你们的指挥官话,就不会做这样的决定——你们可都不是一个人,你们如果死掉了,你们的家人怎么办?”
苏照辛感到一股暖意从自己的头顶一直流到脚底——多好的人啊。
从前可没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
他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搓搓手:如果这个人是自己的指挥官的话……如果自己能够跟着他的话……
弗劳德又笑笑:“其实你们打不赢这场仗的——要知道这里是我们的基地,我们是在主场作战。”
这一次,苏照辛听到了吸气声——连同他自己的、赞许而惊讶的吸气声。
对方太聪明了!他连这种事情都能预料得到!
于是弗劳德站起来,身子微微一颤:“这样如何?从今往后,你们都跟着我干——咱们一起闯出一片新天地?”
在这一瞬间,苏照辛觉得自己的眼眶有些潮湿。第一眼看弗劳德时候,他还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单薄、有些文弱。可眼下他站在桌后,室内微弱的光线映着他的身体,而自己在仰视他。
这令他觉得对方的身躯犹如猛虎一般雄壮,而那身躯微微一震的动作——
那是王者之气!
狂霸四溢的王者之气!!
他再也没法儿掩藏自己内心的激动。与其他人一样从椅子上站起了身,紧握自己的拳头,哽咽着说道:“您放心,从今往后我们这几个人就是您的人了——我们还要发誓永不背叛!”
弗劳德长出一口气,大步跨过桌子走到苏照辛的面前,紧握他的手,虎目含泪:“兄弟!”
“大哥!”苏照辛流下激动的泪水。
而另外五个人也早已泪流满面,有节奏地鼓起了掌。
一分钟之后,弗劳德微笑地看着苏照辛通过通讯器与另外一组突击队员取得联系。
六个人已经彻底臣服,并且死心塌地——至少目前是这样。
而苏照辛正在试图说服另外一组的六个人来到这里。他意识到在这样一座城市当中作战并不是明智之举——有什么人能敌得过身后那一位的雷霆一击呢?
但那些人无论如何都是自己昔日的同僚。他没法儿眼看着他们去送死。因而在得到那一位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开始行动了。
善意的谎言。如果一个善意的谎言能够拯救六条性命,那么这也就是一桩善举了。因此他告知对方自己的小队在这边出了点儿状况——有将近二十个变异的异种据守一间密室顽抗,他手中的火力不足以将其完全消灭,而再来六人增援将会是最优选择。
眼下在摩尔曼斯克城当中正有无数条作战指令以电磁波的形式穿梭不息。而这一条并不起眼儿的信息便也淹没其中。
对方并未起疑。因为无论是苏照辛的措辞还是语调都表明他此刻头脑清醒。意志坚定。更何况他所说的情况在城市作战中的确常见。而对方刚刚完成自己那个街区的清剿任务,战意正浓。
因此在五分钟之后,另一个六人小队冲进这栋大厦。
他们在小心翼翼地进入办公室之后看到的场景是苏照辛的六人小组环绕在弗劳德的身边。正以一种相当热情的目光关注着自己。
战场上出现一个便衣人引起了这个小队队长的警觉,但使他疑惑的是,苏照辛小组似乎并不认为那一个是敌人。疑惑令他们犹豫了几秒钟,没有在第一时间举枪射击。
因此弗劳德面带微笑,大步走到这个小队的六人面前,虎躯再震——
“兄弟们,辛苦了。”
这一次他花了三分钟时间,说了十句话。三分钟之后,他的身边又多了六个忠心耿耿的、宣誓“永不背叛”的“兄弟”。
于是弗劳德建议这十二个人每人从身上拆下一样东西——一顶战术头盔,或者一只战术手套,或者一双军靴,或者一片单兵外骨骼的部件。他将那些零零碎碎的东西装备在自己身上,变成第十三个执行突击任务的“执行官”。
十六分钟分钟之后,他身边的“兄弟”变成了二十四人。这一次他只用了五句话就使得那些人纳头便拜。
分散在市区的突击小组共有十六个,总计九十六人。眼下有四队人成为了他最忠诚的属下。这意味着有四分之一的兵力被敌人牵制在这么一栋大厦里,于是此处的情况终于引起了指挥官的重视。
戴炳成切入战场通讯频道。他得到的答复是,敌人似乎在采用抽添战术——每当我方来人增援的时候敌人的数量就变得更多。为了避免无谓的消耗、节省时间,四个小队的队长一致认为应当集结优势兵力尽快了结此地的尴尬局面。
前线指挥官的意见无疑是最宝贵的。因此戴炳成点了头。
大厦所在的这条街道名为青年路。十分钟之后,余下的十二个小队赶来此地集结。
这时候是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
七十二个前特别事务府执行官包围了大厦入口,四面的其他出口也被严密封锁起来。增援部队通过步话器了解了大厦内的“战局”——先前抵达的四个小组表示他们将暂时撤离出来,然后同大家一起攻进去。
尽管这个战术听起来有点儿怪,但考虑到或许还有他们暂时没能了解的特殊情况,增援部队也表示了赞同。
于是几分钟之后。他们看到那二十四个人毫发无伤地走了出来。二十多个人并不是一眼就能数得清的数目,因而在弗劳德开口说话之前,没人发现其实那些同僚之中混进了一个西贝货。
弗劳德-萨尔坦-迪格斯,跟在苏照辛的身后。
当他走到街道中央、走到这九十多个人的正中央的时候,他深吸一口气,露出了畅快的笑容。
从六个人到十二个人,再到二十四个人,他的影响力已经在逐步增强。而眼下,他站在九十多个人的正中央。这意味着,他终于不必再像之前那样小心谨慎。而可以在再一次增强的灵能领域之中。毫无顾忌地玩一次他最喜欢的那种游戏了。
他一把扯掉自己的战术头盔,将面孔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大笑起来:“你们——都看到了我吗?”
空旷的街道上忽然响起这样一声呼喊,几乎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了过来。
他们看到的是一张白种人的面孔——这些执行官里当然也有白种人。然而他们彼此之间是熟识的。所以这表明。这位是一个陌生人。
眼下这陌生人张开双臂、高昂头颅。在瑟瑟冷风当中直挺挺地站立着、沐浴着阳光,看起来就好像——
人们面面相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们觉得自己感受到了某种强大的气场——某种狂放不羁的、令人禁不住心生敬仰膜拜之情的气场。
他们觉得这个人这样站在街道上。看起来就像是……
一个王霸之气狂暴四溢的绝世枭雄!
街道上陷入诡异的沉默。而弗劳德像一个演员那样转一个身,再次高呼起来:“你们看到我了——你们感受到我的力量了——那么你们想不想像我一样,变强?!”
仿佛为了回应他的话,穿越楼宇罅隙的寒风一下子猛烈起来,一整条街道都开始呜呜作响。
苏照辛觉得自己又想流泪——但他对自己说,这是男儿泪,没什么大不了的。
而第一次看到弗劳德的那些人,则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他们觉得事情似乎有点不对劲儿——这个人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也不应该说这些话。
但是……他应该出现在哪里呢?该说什么话呢?而自己又应该做什么呢?
在眼下,这似乎变成了一个相当复杂又难以捉摸的问题。
在这么一种混沌又矛盾的情绪当中,终于有一个人皱起眉头,试探着问了一句——
“……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变强?”
弗劳德的目光猛然定格在那人的身上。他咧了咧嘴,仿佛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反问道:“不变强……你怎么杀人夺宝?”
那人愣了愣,目光变得疑惑起来。
弗劳德耸耸肩:“或者说,不变强……一旦有人得罪了你,你怎么去杀他全家?”
那人还是皱着眉头。
弗劳德便走过去,摘掉他的头盔与目镜。露出来的是一张略显苍老的脸——似乎已经是四十上下的年纪了。
他恍然地叹了口气,喃喃道:“怪不得。”
他拍了拍那人的肩膀,决定换一种说法:“好吧,无所谓。你只要知道跟着我是一件好事就可以了——你觉得我是不是又炫又酷?”
那人终于点了头。
弗劳德心满意足地大笑起来。然而当他还打算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街道另一侧一栋三层矮楼的楼顶出现了一个女人。而对方似乎已经在那里观察了有一段时间,一露面便厉喝道:“弗劳德,够了!你那套脑残光环的游戏还要玩到什么时候?戴炳成已经赶过来了!”
但这突如其来的喊声并未吸引这些执行官的注意力——眼下他们的目光都汇聚在弗劳德的身上。而后者微微一愣,悻悻地放下挥舞着的手臂懊恼地回应道:“别这样,薇薇安,你知道不是每天都能找到这么多的a级——现在被他们环绕着,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世界之王了!”
薇薇安跳了下来——仿佛有一层轻柔的风将她托到地面上,甚至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她大步走到弗劳德的面前、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那一位,已经死了!”
弗劳德眨了眨眼,笑起来:“你也在开玩笑——”
“是真的。”薇薇安脸色冰冷,看着弗劳德的眼睛,“现在长老要你做另一件事——你得带着我们的小公主马上离开这儿!”
笑意慢慢从弗劳德的脸上褪去,他皱起眉头:“你是说真的?这怎么可能?他怎么能这么快就死掉?他可是——”
这时他耳边的通讯器里传来戴炳成的声音:“你们那边到底是什么状况?!”
通讯器一直是开着的——实际上在原本的计划中,弗劳德并不介意在目前这种的情势下让对方得知自己的这一杰作。
然而薇薇安沉默地看着他,用目光让他明白,她所说的一切都已成冰冷的事实。
弗劳德咬了咬牙,忽然愤怒地跳起来,大叫道:“fu
〖
请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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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九章 超低温
弗劳德喊出那句耳熟能详的粗口的时候可谓振聋发聩。
因而戴炳成被通讯器里传来的声音震得皱了皱眉,然后意识到这一声绝不是他的任何一个老部下说出来的——几天之前或许某些人会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话,然而这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重新回归蜜月期,他已再次成为那个人们心中大树一般的“戴局长”了。
他对之前从通讯器里传来的对话感到疑惑,到了这个时候他不得不让自己相信,此刻市区内执行突击任务的九十多个人似乎遭遇了某种不可思议的状况。
他试图联系其他人,然而尽管线路依旧畅通,那些人却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一分钟之后,执行突击任务的执行官们集体从战场频道脱线了。
戴炳成微微叹了口气,将通讯器从自己的耳边扯下来,问一旁的呼雁翎:“你觉得会是谁?”
呼雁翎便也从战场频道切出来,脸色凝重地摇头:“我猜不出。”
特务府将真理之门视为最大的假想敌多年,实际上也的确经常打交道。但对于那样一个组织他们仍旧谈不上完全了解——对方也是一样。
在大灾变没有降临之前特务府曾有一个间谍潜伏进了真理之门高层,然而后来因为有关亚当的机密信息而不得不暴露,最终令他们失掉了一个宝贵的情报来源。
眼下他们知道就在摩尔曼斯克城内大本营里,对方还有几个相当强悍的高端战力——例如三位长老当中的那位“无名之王”。十二圣徒当中仅存的三圣徒。
第四和第六圣徒在旧世界就算得上是鼎鼎大名的人物——他们被超过二十个国家列为极度危险、一经发现便可就地格杀的通缉犯。
但是要说到那位第一圣徒的话,对于很多人来说他便是隐形的。有关他的信息少得可怜——这不是指人们不清楚他的模样姓名,而是弄不清楚他究竟凭借何种能力在十二个人当中被列为第一。
这个人在特务府的情报系统中显得相当无害。他大部分时间缩在老巢里,极少离开美国境内。据说在成为圣徒之前他也仅仅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美国公民——就连罚单都没吃过。
所以呼雁翎口中的“猜不出”的意思应当是,她猜不出究竟是不是那个第一圣徒。
因为他们对于其他几位的信息都相当了解,所做的应对措施也极其充分。
原计划当中无论是那位长老出手还是白骑士出手,这九十多个精英战士都可支撑一段时间。而身为青铜之王的戴炳成就是作为后备战力而压阵,随时准备提供支援。
可如今的情况是,先头部队几乎是全军覆没了。
戴炳成没有急于进入市区,而是远远地看了一会儿——异种没有反扑的迹象。城区里的枪炮声也歇止了。对方不大可能准备反攻。而应该是在准备防御。
这消失的九十多个人并非这次作战行动的全部力量——装备精良的正规军地面部队也在赶来,而戴炳成已经在南方的地平线上看到了滚滚烟尘。
因而在这种情势下他做出一个冷酷而保守的决定:“等一等。他们跑不掉。”
牺牲掉那九十多个人并不会对战局产生根本性的影响——因为他知道李真已经达成了这场战争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目标。
他将那一位击杀了。
双方的实力对比已经产生巨大差距,他不介意打得更稳妥一些。
呼雁翎能够理解戴炳成的想法——她觉得这的确是他的行事风格。“为了大局牺牲一些人”,这个道理很多人都能够说得出来。然而没几个人真正做得到——哪怕那些是与自己无关的人。
她不知道该敬佩这样的戴局长还是厌恶这样的戴局长。于是她便禁不住想起两个人之前说的那番话来。
戴炳成从应决然手里身边把她要过来带她上战场。她原本有些疑惑——她知道自己并非武力卓绝之辈,也算不上运谋帷幄谋略过人。然而就在几十分钟前她终于明白对方的心思了。
他找到这样一个难得的、两个人可以单独相处的时间说出那些话……
要自己和杜启溪“重归于好”。
其实她自己并不怀疑戴炳成为杜启溪所做的那些辩护——杜启溪是一个合格的军人,他的确能够忍得住“相思自苦”同自己扮作路人。
一切都有合理的解释。无论那些解释是有关“大局”“国家”“人类”这样的大道理还是其他的什么东西。
然而她就是觉得自己很难过。
从进入特务府附属学校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的这一生将会与众不同。再大些的时候她开始憧憬爱情,然而她同样知道自己这样的人大概很难拥有普通人眼中的那种爱。
她或许没法儿和爱人在镀着落日余晖的林间小路上漫步,也没法儿手拉手去看通宵场然后在天边露出鱼肚白的时候喝一杯热豆浆。甚至就连撒娇佯怒这样的小事也可望不可求——因为她是一个战士。
后来她遇到杜启溪,又觉得或许一切还没那么糟。
只不过那时候没想到上天只肯给她两年的时间而已,然后就是令人绝望的悲伤与痛苦。
而且她还得经受两次。
于是她站在戴炳成的身边笑了笑,将刺骨的空气吸进肺里。
她觉得有点儿好笑。自己现在又不是小姑娘。
又不是从前那个把情爱背叛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的小姑娘。
戴炳成那个年纪的人通常很难理解自己这一代——在大多数人眼中自己这一代的爱情毫无理性可言而且任性疯狂。但她清楚戴炳成是一个例外——或许他的心中同样不以为意,然而他懂得如何利用那种执拗的情感。
戴局长不会仅仅因为关怀下属的情感生活就花这么多的时间和心思与自己交谈。呼雁翎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似乎是杜启溪那里出了什么问题。
而她所能想到的最大的可能性便是,他“叛变”了。
他奉命去南吕宋收集情报,最终却坐上高位——无论哪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很容易生出别的心思,更何况他是杜启溪。
呼雁翎苦涩地觉得,或许他与自己,在面对戴炳成的时候怀有同样的怨念。
也许这种怨念让他做出了另外一个选择,而今戴炳成试图用自己来挽回他。
想到这里她就想要大声笑起来,并且觉得胸腔被一种快意的痛楚给填满了。
我又不是小姑娘。她对自己说。
戴炳成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呼雁翎收起嘴角的笑,摇摇头:“看到增援来了很高兴……他们的增援来了,我们的时间不多。”薇薇安向南方看了一眼。忧心忡忡地说。“而且里面那东西已经失控了。”
弗劳德烦躁地走了几步,最终无奈地摊开手:“你的意思是说——之前我们花了半个月的时间制定计划,打算战略防御。而眼下过了不到一小时,我们的计划就完蛋了并且我们还得从战略防御转成战略转移了?”
他怪笑起来:“你之前有没有想过那家伙会那样不堪一击?五分钟?我觉得我都能至少拖上五十分钟!”
薇薇安皱眉:“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这种事情我们以后有的是时间慢慢研究——现在你要做的是带克里斯蒂娜离开这里。哪怕牺牲你自己——”
弗劳德吹了个口哨:“好极了——哪怕牺牲我自己。那么你们是打算留在这里给我们两个拖时间?你用用脑子——我和那个小姑娘逃出去能做什么?”
“还有a计划。”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过来。
弗劳德和薇薇安同时回头。看到的是满头银发的朗基努斯——真理之门三长老之一。
这位平时只穿长袍的老人此刻穿的却是作战服。厚重的防弹衣披挂在他身体上。没令他看起来威武却显得有些狼狈。而他的手里牵着克里斯蒂娜——这个姑娘眼下的状态相当诡异。
她满脸都是愤怒而悲痛的神色。正试着用脚去踢朗基努斯的腿,并且试图从他的手中挣脱开来。
然而一切都是慢动作——仿佛她身上的时间流速变成了三分之一或者更慢,当朗基努斯轻轻挪开身体的时候她还在保持着躬身发力的动作。
他看了看弗劳德身边围绕的那些“忠心耿耿”的兄弟们。点点头:“你做得很好。现在你还得做得更好——你们两个必须逃出去,我们还有a计划。”
弗劳德泄了气。他把手搭在额头上,颓丧地说道:“其实我们可以一起走——您知道我并不适合做那些事儿,就连安若素都比我强得多……”
朗基努斯严肃地看着他:“那人手里有那柄枪。没人比我更了解那东西的威力。”
薇薇安将手搭在弗劳德的肩头,倾身过去,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低声道:“你走吧。带着克里斯蒂娜连我们那份一起活下去。”
弗劳德说不出话了。他看看朗基努斯,又看看薇薇安,深深地叹口气:“你们别指望我说什么保重之类的话。我知道你们都会死。”
然后他从朗基努斯的手里接过了克里斯蒂娜。
于是这个姑娘瞬间恢复了正常——她那一脚踢到了弗劳德的腿上,并且大叫起来:“我不走!我要留在这儿!我要杀了那个冒牌货!”
三个人怜悯地看着她。弗劳德叹了口气:“我的小公主……这有可能是你最后的任性时光了。接下来,咱们两个得赶紧逃。”
克里斯蒂娜用力抽出手,愤怒地看着三个人:“我不!”
弗劳德苦笑:“那么,我不得不——”
“你敢对我那么干!——”克里斯蒂娜瞪大眼睛。试着转身逃开。
但弗劳德已经朝她招招手:“来吧,我们走。”
克里斯蒂娜退出了一步。可随后她又慢慢转过身,用两只手捏着自己的衣角,看起来相当害羞。
弗劳德又说:“好吗?”
小姑娘点点头,两抹红晕飞上脸颊:“……好。”
“那么,跟我来。”弗劳德转身对那些执行官们招招手,没看身后的两个人,大步走出这条街道……天气愈发寒冷起来。
这是一种诡异而刻骨的寒冷——气温在短短一个小时之内下降了将近二十个摄氏度。对于矗立在摩尔曼斯克城中的那些沉默楼宇而言这无非意味着它们身上那些厚厚的冰层变得更加坚硬了一些。但对于人类或是一切有生命的物体而言,这意味着可怕而致命的杀伤力。
零星一些游荡在街道楼宇之中的异种开始死去——即便他们高度异化的强悍身体也没法儿对抗如此低温,而自南而来的滚滚烟尘声势变小了些——哪怕之前已经做了充分准备。增援部队仍未料到在这里等待他们的会是零下八十二摄氏度的自然环境。一些作战车辆开始抛锚。另一些大意的士兵被严重冻伤致死。
如果不是提前知道一些信息,他们定然会以为真理之门的人研发出了可怕的超低温武器。
李真同样躲在一辆装甲车内——在十分钟以前他与增援部队汇合了。
他在几天前与燕京方面取得联系。对方使用了来自南吕宋的超时代科技装置,透过隔离带找到自己,并且传达了作战计划。而他也有所保留地透露了一些信息。最终决定协同他们一起行动。
眼下即便是他也没法儿待在外面了——酷寒一样会冻伤他的身体。而他身体的再生一样需要能量。他补充了将近二十支浓缩的高能针剂。觉得自己刚才失去的那些力量又重新回到了体内。
他用五分钟干掉了此行最大的一个威胁,但没人知道那短短五分钟的时间对于他而言也称得上惊心动魄。因为他做出了一个到目前为止还不清楚究竟是明智还是愚蠢的决定——他要求空降部队首先瘫痪了摩尔曼斯克城内的一切电子设备。
这意味着,一直约束着那只手臂的力场发生装置同样失效了。
于是就像他这些天来一直猜测的那样。他手中的朗基奴斯之枪同那条手臂产生了共鸣。随之而来的强大力量让他终于有限度地突破那一位的权能领域,因此那一场战斗变成了一个“普通人”和一个“能力者”之间的战斗,毫无悬念。
但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也在告诉他,他似乎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气温已经降低到零下八十二摄氏度,并且这个趋势还在持续下去。尽管作战载具已经进行过抗低温改装,然而这种温度仍旧使得将近三分之一的车辆抛锚。而随车的那些士兵不得不待在车里取暖——没人敢于仅仅穿着身上的那一层抗寒服就走出车外。那衣服抗的是零下六十度的低温,却不是目前这样的超级低温。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条手臂。失去了人类科技仪器的束缚,它开始狂放地展现自己的力量。
李真没有预料到事情会到如今这个地步,荣树也没有预料到。他带来的几十个人有一部分被遣了回去,只有他和王濛跟李真一起上了车。
眼下他在李真身边叹了口气:“看起来我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李真微微摇头:“或许也是好事。”
荣树愣了愣,表达反对:“这让我想起了1911年了。你应该还记得北极圈保卫战。”
“嗯。也是在摩尔曼斯克。”李真点头。
1911年十二月到次年二月,北极圈保卫战。
那场战役也发生在摩尔曼斯克附近。当时欧洲人的联军试图从帝国手中重新夺走西伯利亚,将帝国两个师的兵力围困在摩尔曼斯克城里。
面对将近十万的敌人,帝只能固守待援。然而那时候南线战事同样遭遇困境,因此在这三个月的时间里他们没有等到一个援兵。
但谁都没想到那一年的冬天出奇的寒冷——在十二月的时候气温达到了零下四十摄氏度,大雪一场接着一场,晴天的时间不超过半个月。
联军打算等雪停升温再发动总攻,但他们一等就等了三个月。
三个月之后帝国援军赶来,欧洲人的联军不得不撤退。而那个时候,他们的人数从十万人变成了不足五万。
荣树的意思是,真理之门的人也有可能这么干。
没人敢下车——零下八十二摄氏度,就连呼出口去的二氧化碳都凝固了。他们所能做的只是依靠这些载具围困那座城市,而对方则可躲藏在温暖的室内——即便现在电力中断,也没人会怀疑对方仍有应急措施。
在南吕宋的科技支持下,空袭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但他们并非单纯为了消灭而来——城里还有他们想要的东西。
李真明白他的意思,他也笑起来:“所以我说,也不见得是坏事。这就变成能力者之间的战斗了——用不着巷战攻坚,只要在几个人之间决出胜负即可。”
但就在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车前的士兵突然开口:“将军,您看那边!”
李真当即走到车头的显示屏前。
于是他看到,就在远方,在摩尔曼斯克的城区里,有一整片高楼都被镀上了一层铜——一层赤红色的、犹如岩浆一般的铜膜。
第一百七十章 埋伏
即便他早见过无数次平凡人类无法想象的、匪夷所思的情景,但在第一眼看到这景象的时候仍然愣了一下子。
之所以知道那东西是铜是因为在那片区域的边缘,铜膜仍是金黄色。
眼下铜膜将一片街区都包裹了起来,他们远远看去,那些楼宇好像都变成了金色和红色的了。
这无疑是戴炳成在使用自己的能力。
李真试图联系他,然而对方的通讯器似乎被损毁了,耳麦里只有一片沙沙声。
他皱了皱眉,大步走到车辆中间,打开密封的舱门钻了出去。
装甲车在颠簸行进,他的左侧与右侧同样是两片钢铁的洪流。他们距离摩尔曼斯克城已经不足两公里,因此温度已经下降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在他钻出车体的一刹那,他的眼前就黑了下来——低温瞬间杀死了他裸露在外的体细胞,他连感受到疼痛的机会都没有。因而他当即发动了继承自菲律宾那枚核心的灵能,周围一片空气很快变得灼热。
他的自愈速度是惊人的。一秒钟之后苍白而浑浊的眼球重新变得清澈,他再次看到远方的景象——那远比在屏幕上看来更要震撼人心。
楼宇上的铜流不是静止的——它们好像具有了生命一般在飞速流转。从一栋楼到另一栋楼,化作无数条灼热的触手穿行,所过之处冰雪融化、水汽升腾,甚至有几栋楼内开始燃起火焰。
李真意识到,戴炳成似乎也突破了“王者”这个级别的局限。
他在两个小时之内达到了两次巅峰状态,而眼下的情景显然也不是他从前可以做到的。这位将近五十岁、身体早该开始衰竭的能力者已经将他操控“铜”这种金属的灵能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眼下正是他在令那些原子疯狂地运动,才能使得冰冷的金属自己产生可怕的高温,甚至变成了流体。
这种高温加热了一大片的空气,也令他无需具备像自己这样的能力便可在室外进行作战。
显然他的敌人相当难缠,以至于他不得不先一步以身犯险。李真甚至能够推测,眼下戴炳成有可能处于劣势——否则按照他的性格,他只会将对方拖住,而不是在增援部队没有赶来之前便制造出如此声势。
身为白骑士的安若素曾经与戴炳成势均力敌,是一个棘手的敌人。然而以她的实力绝不至于令如今的戴炳成手忙脚乱,以至于没有时间向他们这些人发出警讯。那么便是另外一位——那位真理之门当中的长老。
在*级都属于凤毛麟角般存在的旧时代,真理之门有一位公认的王者——大地之王。但大地之王威廉死得无比委屈,他是被李真活活撞死的。
但实际上除此之外这个组织还有一位“王”,他就是那个姓氏为“朗基努斯”的长老,无名之王。
虽然这个称呼听起来有些别扭,然而那位长老从前的处境更“别扭”。
对于能力者的评级沿用的是美国人搞出来的标准,但这种事情并没有一个绝对严格、精确的体系。因为你没法儿把所有的能力者都集中起来然后搞一场天下第一武道大会。所以关于等级的评定,尤其是王级的评定更多看的还是此人在实战中所表现出来的能力。
除了戴炳成之外还有其他人也能控制金属,然而戴炳成是最强且远超其他人的那一个,因此他是“青铜之王”。
除了孙慕然和北川晴明也有其他人能够控制冰雪,但哪怕是“世界第二”同“第一”之间的差距也有如天壤,所以他们是“风雪与风之王”。
可对于朗基努斯而言,他是没有参照物的。
他的能力是操控时间。这种匪夷所思的、违反了旧时代一切人类已知物理规律的灵能是他所独有的,谁都没法儿弄清楚在同类能力之中,他到底是个什么程度。
因此最终他还是被人们谨慎地认为是*级。但另有一个共同的认知便是,他在实战能力方面早已达到了“王者”的级别。
李真站在装甲车上,疑惑地皱起眉头。
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真理之门的人应该知道那一位已经被自己干掉了。不自谦地说,眼下他自己就是一枚“太古星君”,拥有掌控全局的能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竟然会主动出击?
控制时间这种能力听起来霸道无比,但对于现在的他而言却毫无威胁。在这种时候跳出来,除了“送死”之外一定还有其他的解释。
他便将视线投往城区的另一处。
……
……
城中火势已经越发的大了——在上千度的铜流漫过之后,很难还有什么东西不会燃烧起来。被冰雪封冻数月之久的摩尔曼斯克城区仿佛迎来了春天,街道上遍布涓涓细流,稀泥和血迹混杂到一处。那些被深藏在冰层之下的残肢重新裸露出来,又在灼热的铜水漫过之后变成一截截的焦炭。
在戴炳成的周围,局部气温已经达到零上。他正被一层纯粹的铜膜包裹着悬浮于半空,身边则是无数条犹如火红长发一般朝天舞动的融化金属触手,这情景看起来就好像是深渊地狱降临了人间。
十分钟之前他遭遇了突袭。那一次突袭来得“缓慢”而“迅速”。
先是眼前的视界陡然一暗,随后他看到一个人影瞬间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将一柄格洛克抵在自己的额头,开了一枪。
他在那一刻便意识到那人的突然出现绝不是因为什么“瞬移”——实际上对方是慢慢走到自己面前、慢慢掏枪、慢慢扣动扳机的。
无名之王,朗基努斯。
他的灵能可以操控时间——放缓一片区域的时间流速,从容不迫地去做他想要做的任何一件事。
这种能力本该天下无敌,然而冥冥之中似乎另有一股意志不肯让这世界上出现过于强大的存在——他同样也有一个弱点。
在被放缓的那片时间区域当中,受到影响并非只有敌人,同样包括他自己。尽管那种灵能对于操控者本身的影响仅为敌人的一半,可便是这一半令戴炳成得以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从他的意识一动到一层坚硬金属攀爬上头颅只用了一瞬间——真正的一瞬间。
而子弹飞行的速度明显无法同意识流转的速度相比,因此戴炳成捡回一条命,代价则是轻微的脑震荡以及被烧焦一片的额头。
下一刻丛生的金属硬刺从地下蹿起,被他埋伏在自己身边的杀招露出狰狞爪牙。一个平方公里的范围之内冰雪冲天,黄灿灿的铜刺铺满地表,又飞速生长为一片金属的丛林。
这些直接被他的意识操控的金属的速度比子弹更快,而细小致命的毫针则织成一片浓云。在这种速度的攻击下,即便朗基努斯处于时间结界当中也感到力不从心——如果说他是一只拥有锋利爪牙的猛虎,那么此刻的戴炳成就成了一只生长着青铜尖刺的刺猬。
因此他在局面完全失控之前抽身而退,代价是一片洒在铜刺之上的血迹。
从突袭发生到对方退走只过了一秒钟。
而呼雁翎以及戴炳成身边的卫兵甚至没弄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戴炳成便化作一尊“金人”,而他的脚下铜流涌动、散发出惊人热量,如同波涛一般朝着敌人退走的方向卷去。
无论是呼雁翎还是戴炳成的卫兵都没法儿跟着他追出去——因为一旦离开这个温暖的临时指挥所他们便将化为雕塑。
这真正成为了两个王者之间的对决。
在遇袭那一瞬间戴炳成看得相当清楚,对方穿着一身像是宇航服一样的东西。他可以让身边的这些金属散发出惊人的热量取暖,但朗基努斯显然没有这种能力。因此他不得不依靠衣物保暖。
可眼下来看,对方的那一层防寒服已经被刺破了。
他同样清楚朗基努斯不该在这种时候来招惹自己,但事到如今他同样无法再待在那个临时指挥部等待增援。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暗杀者之一——哪怕身处一片广袤平原他也可以突兀地出现在自己面前。除去主动追击,在李真抵达之前这段时间里没有什么方法能够保证自己的安全。
对决在城区中心开始——这似乎是对方选定的地点。
朗基努斯拥有几乎是这世界上最快的相对速度,而今天他终于棋逢对手。戴炳成操控他身边的铜——并非通过肢体,而仅仅是意识。
在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的速度比“意识”的速度更快,哪怕在四分之一或者五分之一的时间流速状态当中他仍旧具备相当程度的优势。
他的敌人从种种意想不到的角度发起攻击——戴炳成以前从不知道那个老人除去是真理之门的精神领袖之外还是一个武器专家。大量作战兵器被提前安置在城市当中,而朗基努斯依仗他的优势一次又一次发起远程打击。
回应他的是戴炳成的青铜洪流,每一次堪堪抵御了对方的突袭之后他便以无比粗暴有效的方式进行回应——巨蛇一样的铜流一股脑地倾泻过去,所到之处一切化为灰烬,高楼千疮百孔。
摩尔曼斯克的城区最终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直冲上天。在这样一座烟雾弥漫的城市里戴炳成暂时取得了意想不到的优势——雾霾遮蔽了对方的视线。
通过几个回合的交锋他已经大致了解了对方的能力——巧合的是朗基努斯所能控制的范围竟然与自己旗鼓相当。然而对方的年纪毕竟要大了些,他常常在大范围地迟滞时间之后便显得后继续无力,会出现相当一段空窗期。
时间流逝,胜利的天平在向他这里倾斜——对方隐藏在建筑物里的武器已经快被他摧毁殆尽,远程打击的间隔变得越来越长。
然而就在摧毁了将近四分之一个城区之后,戴炳成心中突生警兆。
他悬浮在一栋高楼废墟之后,感受到了又一次的迟滞。
但上一次的迟滞感是十秒钟以前,这意味着对方在短时间里连续两次发动了能力——而在之前对方发动灵能的间隔大概是一分钟。
他下意识地在自己身边的空间里编织出一片铜网——在他看来那些由铜单质所构成的毫针像是三月的春雨,细细密密慢慢腾腾地汇集过来。可就在那些东西距离他不足两米远的时候,他敏锐地注意到一片金灿灿的光芒之中还夹杂着几丝银闪闪的亮色。
他的瞳孔一缩,毫针瞬间融合一处,变成了铜膜——而后听到几声极轻微的脆响,仿佛有什么东西狠狠击在了铜膜上。接着他看到慢镜头——三根“银针”缓缓穿透那一层薄膜,带着尘埃般的金属细屑、缓缓旋转着,直奔他的额头而来。
在这样的距离之上他甚至可以挡得住子弹。
但那三枚针的速度似乎比子弹还要快一些——就如他所能做到的那样。
下一刻迟滞感陡然消失,他只来得及侧了侧头,便感到右边的脸颊处传来一阵凉意。
他被那东西击中了。
但至少没有被贯穿头颅,而仅仅从右侧脸颊上穿过,擦出两条血线。
他瞬间明白了对方的意图——那个被他视为最强之敌的老者还仅仅是一个饵,杀手锏则是那个在平阳曾经与自己交手的人。
安若素。
对方试图拖到自己力竭,却先将自己拖得力竭了。于是那位白骑士不得不提前登场,并且险些得手。
他瞪圆了眼睛扫视四周,最终在对面一栋高楼的顶端看到那个人影。
安若素也被裹在一层厚重的防寒服里。
但下一刻她的影像被扑面而来的一层阴影取代——那是由土石碎片、残肢断臂、雪块冰棱所构成的集群武器。城市的废墟为安若素提供了足够多的细小攻击道具,此刻她如鱼得水,倾尽全力。
戴炳成试图再次构建防御。然而迟滞感突如其来,他眼中的世界又成了慢镜头。
隐藏于某处的朗基努斯谨慎地控制了自己的能力,那一片时间结界堪堪覆盖到戴炳成身前一米之地,而在更前方,由安若素所操控的那些致命武器速度未减,撕裂了极度冰冷的空气呼啸而至。
十分之一秒后结界陡然消失,因而那些东西去势不减——半空中腾起一片烟雾与血光。戴炳成第一次被狠狠击中,被那些东西裹挟着撞上身后的楼宇废墟,消失在浓烟里。
原本悬浮在空中的铜针与薄膜在这是一瞬间微微一顿,随后雨点般掉落在街道上。而那些舞动如狂蛇一般的铜流也去势一滞、开始急速冷却,重新变成了冰冷而坚硬的金属。
安若素只微微翘了翘嘴角,然后便又抬起双手。
她身边的积雪陡然一震,便被远远地驱散开来。她的灵能领域毫无顾忌地开始扩张——那些还留在半空中的杂物汇聚成一条巨大而粗壮的蛇,缠上了那栋高楼。
高速运动产生的摩擦像一柄最锋利的锯子,将楼体剥蚀了一层又一层。而脱落下来的碎片无疑令那条巨蛇变得更加庞大——只在两次呼吸的时间里,高楼的外壁已经彻底消失不见,里面残破燃烧着的房间像内脏一样裸露出来。
在这个过程当中她始终留意那些散落于地的铜片。在第一次与戴炳成交手之前她曾经思考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说青铜之王可以操控他身边一切含有大量铜元素的东西,那么在遇到自己的时候——这样一个以念力控物的能力者时,那些被他操纵的东西会归属谁?
这个问题在他们第一次交锋的时候被解答了——她对于那些被戴炳成所控制的东西无能为力,甚至就连那些被一层铜膜包裹的东西也无能为力。或许她再强大一些可以接管对方手中的控制权,然而就目前为止,她明白了自己同一个真正的王者之间的差距。
但眼下那些铜片躺在地上,没有一丝一毫的异动。
她明白这或者意味着对方已经死去或者已经昏迷,或者意味着那个战斗经验无比丰富的人正示敌以弱,企图来一次绝地反攻。
因此她没有半点犹疑便将那栋高楼化为了一堆废墟——眼下只剩下几面墙壁矗立着、淹没在由砂石构成的洪流当中。
一个无名的王者和一个逼近王者的*级能力者联手对付那位青铜之王,安若素想不出对方如何逃得一死。
或许那个李真是一个不确定因素——她这样想,然而那也仅仅是一个“不确定因素”罢了。
她并未同李真交过手,但知道另一位“李真”的实力。然而即便如此身为白骑士的自傲也令她微微摇了摇头。
——再只要一分钟而已。再过一分钟,朗基努斯可以再一次发动他的时间领域。而到了那时候无论戴炳成是假死还是真死,事情都会变成定局——
她不认为那一位会强到能够从他们的手中将人救回去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