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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沁纸花青     类神txt下载     类神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四十二章 别吃肉

    他的眼眶周围没有鳞片,牙齿也平整洁白,是一个彻底的纯人类。但他却拥有某种独特的沉稳气质,这种气质使人很容易将他同“首领”这个词儿联系起来。因而当那种疑惑的神色在他眼中出现的时候,李真也有点儿讶然。

    因为对方所表现出来的疑惑似乎并非因为自己有可能是“中央政府派来的”,而是别的什么原因。

    问题是,自己现在易容了,与原本的面貌大不相同,应该没人能认得出来。

    就在这几秒钟之后,假面人转过头去,吐出一个字:“好。”

    另外两个人都没有表示异议,显然这一位拥有相当程度的威信。

    李真便重新靠回椅背上:“那么,我就跟着你们。看起来你们有事要做——我只看,不问。”

    他身边那个男人不满地挪了挪身子,将手里的枪丢在一边。

    实际上现在李真对这两个人更有兴趣——他身边的这个男人,以及开车的女人。

    他对异种的模样相当了解。虽然那种生物是异化了的人类,但他们身体里的骨骼已经经过了某种形式的重组。要知道人类的身体结构并不是适合运动和搏斗的最佳结构,绝大多数的野生动物在这一方面都比人类做得好些。

    因而异种们便会表现出某些类似野生动物的特征——例如更长的手臂、更加粗大的关节、更为健壮的胸骨与脊椎骨。这些特征令他们看起来与人类的审美观格格不入。

    可问题是,这两位的外形轮廓似乎还是普通人类,只是身材更加高大修长。这样的一男一女,在从前便是无可争议的超模身材。

    但他们也同时拥有异种们的显著特征——脸上的细小鳞片与尖利的牙齿。

    因而如今李真细细观瞧,意识到这又成为了一件可以成功勾起他好奇心的事情:这两个人是什么人?

    他们具有异种不具备的理性与情感,但也不是进化者——那种从南方基地和北方基地地下走出来的生化作战兵器。同那些人相比,眼前这两位的外貌特征反倒显得更加狂野,充满了原始的力量之美。

    实在要与那两者衡量的话,他只能说这两个人介乎人工培育的“进化者”与“异种”之间,是兼具了力量与智慧的存在。

    男人似乎被他打量得有些不满,但考虑到李真之前所展示出来的本领,便只拿眼神将他的目光瞪回去。

    而假面人从后视镜里看了李真一会儿,动动嘴唇,什么都没说。

    实际上气氛有些怪异,双方的态度也都相当不正常。

    在对方看来李真或许是一个还没有弄清楚深浅便自投罗网的神秘人,可偏偏表现出了相当强大的自信。

    然而在李真看来,这三位对于他的认同似乎来得太快了些。他本想再多费些口舌甚至展示一下武力,但假面人竟真就说了一个“好”。

    于是他意识到,对方似乎也另有些自己未能看清的隐秘。也许眼下的这种情况就是对“各怀鬼胎”这个词儿最好的诠释。

    李真再一次细细打量这个假面人。但对方的外貌特征过于突出,他的确很难将这个人同任何一个自己见过的家伙联系起来。

    他便抬眼透过车窗上的霜冻往前方看去。前面是一条拥挤的街道,街上有熙熙攘攘的人群。使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一座位于西伯利亚、且处于浩劫之后的城市或许不那么妥当,然而这的确是李真的第一印象。为数众多的人正涌进这座城市,并且发出各式各样的嘈杂声。

    人群当中有他从前见过的那种孤独生活在原野上、以狩猎为生的独居者,也有从小型聚居地赶来的幸存者。

    幸存者,他们的确这样称呼自己。因为今年的冬天来得的确早,在夏季时大雪就已经覆满这片原野。倘若在从前或许这样的天气异常除了给人们带来心理上的焦虑不安之外不会产生太大的影响,然而在如今这种物资短缺的年代,突如其来酷寒便往往意味着死亡。

    而这些人之所以能够幸存下来,除了依靠自己的顽强意志之外还得益于当地驻军的援助。

    他在前些日子便从一些人那里弄清楚了在最近这段时间里发生的事情。

    实际上严寒已经持续了六个月之久,或者说,去年的冬天几乎一直没有结束、断断续续延绵到了现在。在这种地方或许并不缺少燃料,但食物的来源却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在经历了最初的一段饥荒时期之后,小型聚居地的人口数量开始减少,各地都有人群开始向南方迁徙。而军政府们在最初的毫无作为、无能为力之后,又几乎不约而同地喊出了“以劳动换食物”的口号。

    大部分人认为这仅仅是无奈之举——无论如何作为一地政府总得在这种时候表现出些明确态度、拿出来些实际行动。他们并不指望当地驻军的这种“援助”能够持续多久,也不认为能够得到与自己付出的劳动相匹配的报酬。

    但结果出人意料,军方所支付的食物是足量且新鲜的肉类。

    大量的、充足的肉类将更多的人吸引到军政府的控制区,而这些人口重新建造了繁华的城市,也补充了因为连连征战而带来的部队减员。即便是在更北方发生了那次惊天动地的核爆、很多人选择南下之后,留在这里的人口数量依旧相当可观。

    但李真认为事情没这么简单。他总觉得军方所支付的报酬有些问题。

    倘若他们原本就拥有充足储备,断然不会在饥荒持续几个月之后才做出那样的决定——就是从前一直被人诟病效率低下的帝国政府都会做得更好,更何况是这种**性质的军政府?

    在他看起来那种情况更像是军方从前也库存无几,却突然得到了一批飞来横财,因而才开始“开仓赈粮”、试图挽留自己辖区里所剩不多的人口。

    关键在于西伯利亚北海军区附近大大小小的军政府有十几个,而这十几个军政府又几乎是同时作出了这样的决定。

    这意味着援助——军政府从某处得到的援助是同时到来的。即,有同一个“供应商”同时向它们供了货。

    其实在这之前还有一个传闻。一些更加偏远的地方的人说,军方发放的是人肉。这事儿听起来骇人听闻,可历史上在饥荒年月易子而食的事情并不少见。然而这种说法并未得到太多人的支持,就连李真这种阴谋论者都觉得是无稽之谈。

    因为他虽然没有吃过那种肉,却见过。

    他所见的是极大一片,足有磨盘那样大。肌肉纤维粗大且粗糙,断然不会是人肉该有的样子。他觉得要么就是鲸鱼肉,要么就是大象之类的大型生物。

    可惜鲸鱼早已成了历史——在七十年代就已经被日本人屠戮灭绝了。而大象,大概不会出现在西伯利亚这种地方。

    所以他觉得那东西或许是某种人造肉、基因工程的产物。因为他从未见过那肉块上附着皮。那东西就好像是从更大的一团肉上割下来的,甚至看不到稍微粗大些的血管。

    可就是这种东西帮助这北方酷寒之地的人们捱过了这段艰难的日子。因此无论这些军政府的政治立场如何,在这事儿上可做得没话说。

    而他更想知道的是,究竟谁是那个幕后老板。

    他们乘坐的越野车被人群裹挟着,慢慢朝城内移动。而车上的三位似乎并没有急于离开,神情平静沉着,似乎原本就打算来这里一趟。

    李真看了一会儿车窗外那些裹得严严实实的人和被白雪覆盖的屋檐、街角、电线杆,低声问:“这么说你们本来就是要进城?”

    于是他从后视镜里看到假面人露出一个笑容:“是。但是带上了你,我们的事情就做不了了。”

    对方的态度变得温和起来。而另外一男一女似乎都对他的态度显得有点儿诧异。便是连李真也微微皱起眉,思索了一会儿,摊开手:“我们以前见过?”

    他的确有这种感觉——这位对自己的态度相当奇怪。就好像是两个相识过却分别太久的人,彼此变得陌生,相见却没法儿相认。他越发笃定自己的推断,倘若不是如此对方也应该不会这么容易就接受自己近乎胡搅蛮缠的要求吧——尤其在敌我未明的情况下。

    实际上他自己也有这种感觉。不单单因为“冷杉与鹰”这个名字,还因为这个假面人看他的眼神。

    假面人咧开了嘴。这样的笑容因为那半张面具而显得有些扭曲,但李真瞧得出对方似乎因为他的那句话而觉得有趣。

    “或许呢?”他说道,“这世上,你我想不到的事情多得是。也许前一秒还是敌人,下一秒就成了朋友了。”

    他顿了顿,似乎不打算在此时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因而又正色说道:“如果你还打算跟我们来,记住一件事。一会到了这城里,别吃肉——别吃这里的肉。”

第一百四十三章 冷杉与鹰

    这么一个建议、或者说要求,听起来听古怪。但李真却并未觉得太过匪夷所思,反倒在心里微微松了口气。因为他从前便觉得这些肉有点儿问题——虽然并未觉得会是什么了不得的、可怕的东西,却总觉得心里有那么一点的抵触情绪。

    这就好比你去一家超市购物时候看到这样一片四四方方材质不明的肉类,包装上却没标明是猪肉还是牛肉——大多数人都会本能地觉得不适。

    更何况是如今这样一个时代——林林种种难以想象的状况已经发生,哪怕是从前最不靠谱的忧虑与幻想都变得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

    他原本没有急于搞清楚这肉究竟是什么来源,但此刻听到对方郑重其事地提起来,也就追问了一句:“那肉有问题?”

    假面人挑了挑唯一一条完好的眉头,用那种刻板呆滞的声音说道:“有问题。”

    他说完了这三个字,又在后视镜里看李真。他只有一只眼睛完好,然而即便那只眼睛也显得有些浑浊,就好像一颗原本透明的塑料珠子被火焰灼烧之后又冷凝下来,确然轮廓模样未变,却再也没法儿像以前那样清澈了。

    可李真觉得他在这眼睛里看到了一丝熟悉的味道,还有某种含义相当复杂的眼神。

    他自诩是一个察言观色的高手——能够从很多人的细微表情当中看到对方内心最隐秘的情感。然而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一位有半张脸都被生生毁掉的缘故,他总是没法儿看清这一位到底在想些什么——哪怕他知道对方定然也对自己有某种同样的情感或者疑惑。

    可若是非要说他瞧出些什么端倪的话。那便是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当中有某些试探的意味。

    “那可不是牲畜肉。那可能是类种的肉。”

    李真瞪了瞪眼睛,毫不掩饰自己的惊讶的表情。

    这种惊讶并不是因为“那可能是类种的肉”这样的结论——实际上他已经隐隐有了些这样的推断。那肉只出现在西伯利亚,不是军方搞出来的,也不会是这个“冷杉与鹰”搞出来的。那么唯一有能力搞出如此大手笔的,大概就只有真理之门了吧。

    而一旦事情同真理之门有关,他毫不怀疑也就与类种有关。因此他几乎没碰过那东西——不是因为担忧那肉里含有某种有害因素,而是心理有一种本能的抗拒。

    令他惊讶的是这人笃定的语气。这事儿无论如何也应当算得上是一个大秘密——一旦人们知道自己吃的是那东西,混乱与愤怒必然是不可避免的,没有任何一个政权会将这种事情轻易泄露出去。

    类种的存在不是什么秘密。尽管它们出现的时间很短,然而大多数的人类已经对于它们有了一个模糊的认知——那是一种古老而可怕的智慧生物。它们数量稀少。却拥有毁灭人类文明的野心与能力。

    对于这种敌人绝大多数人的态度都是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然而这仅仅是一种形容——同类之间也会生出如此强烈的仇恨情感,但在现代社会、在如此发达的一个文明环境当中,又哪里真的会有一个正常人去吃掉敌人的血肉?

    哪怕是类种。

    因为那同时也是一种智慧生物。智慧生物同畜类终究有着本质区别,更何况“无知”的百姓又怎会知道那传闻中如恶魔一样的生物的肉会不会含有更加可怕的毒素?

    这短暂的惊诧让李真微微一愣。便也是在这微微一愣的时候。一道电光忽然从他的脑海之中划过——他意识到。自己似乎抓住了某个念头。

    听到“冷杉与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便有种微妙的感觉。而在见到这个假面人之后,那种微妙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直至现在从他的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见到他的这种表情。李真意识到这人似乎并非仅仅是“三人小队的首领”这样简单。

    一个三人小队的首领可不能轻易地做出带自己去他们那个组织老巢的决定——尤其是在自己的身份还显得相当扑朔迷离的情况下。

    他意识到……

    自己或许真的遇到了一个熟人。

    尽管那曾经的熟人看起来已经面目全非,然而第一次会面时,他留给自己的印象至今仍然牢牢刻印在脑海里。

    因为在那里时候,除去已经异化了身体不谈,他似乎还仍旧是一个普通的少年人——一个会惊慌、会恐惧、同时也因为初步掌握了强大神秘的力量而欣喜雀跃的少年人。

    便是这个人在夜色下、留给自己一张可怖而狰狞的脸。

    也就是在那个夜晚,他第一次踏进了残酷而神奇的能力者世界。

    而那个男人并非独身一人,他还有一个强大的同伴。

    冷杉与鹰……

    原来如此么?!

    李真定下了心神,终于自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来:“原来如此。出门遇贵人——我猜得没错儿的话……”

    “你就是冷杉?”

    车身微微一顿。

    李真从后视镜里看到那个金发美女略显诧异的眼神,但一闪而过。他身边的那个毛手毛脚的男子一皱眉头似乎打算本能地呵斥他,但或许是想到了之前李真空手将枪管拧成了螺栓,或许是看到了假面人的眼神,他只挺了挺身子,便又重新转过头去。

    假面人沉默片刻,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电子音高低顿挫,显得有些诡异。但他说出的话却证实了李真的猜想:“那么你就是李真了?你竟然还能认得出我?”

    “第一次见面你给我的印象太深刻——虽然那段记忆不大愉快。”李真微微摇头,又换上郑重的语气,“但没想到我看错了你。我得谢谢你,为了清清。”

    假面人翘翘嘴角,仿佛那电子音里带上了些伤感的意味:“没必要谢我。那孩子……呵,就像我的女儿一样。”

    “只是没想到你们竟然从真理之门的手里逃出来了,还活着。”李真笑着叹口气,“这么说她是鹰?”

第一百四十四章 她是鹰

    “她是鹰。”假面人点头,喃喃道,“对,她现在是鹰了。”

    李真看得出这位“冷杉”,或者说“荣树”的神色里有些落寞的情绪。或许两个人之间发生了一些事情,但他并不打算去关心那段八卦往事。

    他和荣树与夜鸢之间原本是水火不容的对立态度,但因为于清清的存在又变成如今这种微妙的关系。从“大义”上来说这两位先是“匪”后又“叛国”,如论如何都归不到“好人”的行列。然而从个人情感的角度来说,这两位救了清清,又冒死将她送了出来。

    虎毒不食子这种事情或许是有的,但清清可不是他们的孩子。李真很难真正理解这两个人为何会为一个陌生的女孩做出如此牺牲,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两位从一开始的敌视变成心生淡淡的好感,由此更加意识到,很多人很多事你都没法儿仅仅用一个“好”或者“坏”来武断评价。

    两个人的谈话由清清开始,算是有一个良好的切入点。但接下来便陷入短暂的沉默——因为这可算不上是老友重逢。当初李真是险些将荣树给打死了的。

    车上的另一对男女大概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才意识到荣树口中的那个名字意味着什么,之后脸上的表情变得相当精彩。如果此刻不是已经进入市区,李真毫不怀疑这两位会跳出车外然后拔出腰间的手枪对着自己——要知道这些人同当地军方是“生死之敌”,而自己恰恰又是军方人物。

    荣树在沉默片刻之后用那种奇异的电子音说道:“那么,你来这里做什么?为了我们?”

    “别误会,和你们没关系。”李真耸肩笑笑,“不必介意我的身份。在我看来这些人——”

    他眯起眼睛瞧了瞧街道边那些荷枪实弹的士兵以及呼和奔走的军官,冷声道:“在我看来他们都是叛军。”

    “但你显然对我们很有兴趣。”荣树冷静地说道。

    这时候车辆已经驶进市区,行人逐渐变得稀疏。一些进城的流民涌向救助点,另一些则汇入这座小城的街巷当中,显然并非一般意义上的“良民”。而他们所乘坐的这两越野车则沿路直直向前开去,深入市中心。街道旁的士兵取代了警察,神色恹恹,似乎在这种世道里心情也随之阴霾起来。

    李真看了看他的脸,略一思量之后决定实话实说。荣树相对于他而言是个老油条,“江湖经验”远非他这个年轻人可比,他没把握编造出一套天衣无缝的说辞来。更何况原本就打算见了这个“冷杉与鹰”的最高领导人之后试探一下对方——如果能够对他此行提供一些帮助最好,倘若不能,那么就拍拍屁股走人。在如今这种情况下,很难有人能够阻挡他的脚步——从前的荣树和夜鸢不行,现在的同样不行。

    因而他抬手往前方指了指:“我要去北边处理一些事情。一路走过来都听得到你们的名字——似乎你们同两边的关系都不大融洽。我本想,有可能的话,也许我们可以合作。”

    荣树的那半张脸似乎微微一愣。

    “北边?你要去摩尔曼斯克?”

    “如果你是指真理之门的地盘,是这样。”

    李真身边的男子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这位自始至终对他抱有些微的敌意,哪怕在荣树与李真各自表露身份之后依然如此。李真不清楚这种敌意从何而来,但并不如何在意。荣树倒瞥了那人一眼,做了个意味不明的手势,低声道:“如果是这件事的话,我们一会儿再谈。”

    说完之后他转过身去,而越野车拐进一条小巷。

    李真微微皱眉,不清楚为什么对方会突然表现出这种态度。

    这条巷子似乎是某一家酒吧的后巷,阴仄的角落里有残雪和呕吐物混作一团,冻得硬邦邦。天光也被高高的墙壁阻挡,在地上拉出浓重的阴影来。越野车的车身几乎将整条巷子塞满,只勉强能让人将车门打开一条小缝挤出来。

    车子停住了。但似乎没人打算下车。

    下一刻,李真感到车身微微一抖。两侧的墙壁在升高,而原本就暗淡的阳光越来越远——他们在下降。

    这里有一架升降梯。

    这事儿有意思。李真不清楚他目前所在的这个城镇叫什么名字——这意味着在六年前这里是一个地处西伯利亚的普通城市而已。因为那时候他已经做到了特务府保卫局的代局长——军方的机密资料他几乎都可以调阅,而他也的确在这方面下了一番功夫。西伯利亚倒是有几个大型的、位于地下的军事设施,然而这座城市的名字从未在他的脑海中出现。

    这意味着军方没有此地做特别部署,同样意味着这么一个位于小城中心区域、能够承载一辆suv的隐蔽升降机是后来兴建的。

    而依照眼下的情势来判断,这里十有八九是“冷杉与鹰”这个组织的秘密据点。

    李真意识到他不得不在心里对这么一个组织进行重新评估——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种拥有可观武力的游击队,而是的的确确的、能够在一城一地范围之内同军方抗衡的准军事组织。

    就比如眼下,他们在军方的实际控制区又弄出了这么一个东西来。

    “那么你们的基地在这里?”李真说。实际上他没指望能得到答复。

    然而荣树咧咧嘴:“以前是,但今后不是了。今天你来得巧,我们一起来谈一件事情——和这里的军政府。”

    这邀请来得突兀而直接。在李真找到拒绝的理由之前对方又补充一句:“你一定会感兴趣。”

    “如果你真想去摩尔曼斯克的话。”

    他没来得及考虑太久,车子停住了。出现在车窗外面的是一片类似地下停车场的空间。

    粗大的方柱支撑着顶棚,地面和墙壁都是铅灰色。顶棚的惨白色灯光并未照亮所有区域,更远处的空间被黑暗吞没。

    离着越野车十几米远的位置,站了一群人。这群人穿着军绿色的制服,手持黝黑冰冷的枪械,正沉默地看着车内。

    或许正中间的那一位是领头的——他的肩头有中校肩章。而他身后的六个人只穿作战服,身上不见任何标识,眸子里都闪烁着冰冷残忍的神气。

    毫无疑问,这些是军方的人。李真在一瞬间做好了战斗准备——他同这些“贼”同乘一辆车,如果这些军方人士是在他们降下来之前就已经埋伏好了,大概不会给自己解释的时间。

    但荣树瞥了他一眼,低声道:“稍安勿躁。”

    然后他打开车门,三个人下了车。

    李真当即意识到自己或许想错了——这一行人偷偷摸摸地来到军方控制区、来到地下,或许就是为了这几个军人而来。看样子他们真要谈判——在某些时候“兵”和“贼”也不一定就得拼杀个你死我活。

    只不过这么一来他认为自己对于“冷杉与鹰”这个组织的评价还要再高一些——至少在某种层面上它们似乎已经拥有同帝国正规军割据势力平起平坐的资格了。

    至于两者到底要谈什么……似乎碰巧和自己有那么一点关系。荣树说自己想要去摩尔曼斯克就得一起来,一点儿都不介意自己是否会搅了局。这意味着对方相信这次“会面”当中会有自己无法拒绝的信息。

    他觉得自己正好有一点“静观其变”的资本,于是深吸一口气,也下了车。

    荣树迈开了大步。

    双方相隔十几米,他便急吼吼地迈开步子,花几秒钟的时间就跨越了两者之间的距离,然后——

    扭腰、抬臂,一拳砸到了中校的脸上。

    这么猝不及防的一拳令中校身体倾倒,他身后的两个士兵连忙扶住了他。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连成一片的枪械声——三支突击步枪对准了他的脑袋,另外三支则对准了越野车边的三个人。

    气氛有些诡异。因为自始至终都没人说话。

    荣树挥出一拳,便冷眼打量嘶嘶吸着气的中校。然而后者竟没有恼怒,反倒揉着渐渐红肿起来的脸颊笑起来:“你们的命可真大——冷杉名不虚传。”

    “我以为虽然我们不是友军,但至少在谈判期间可以保有起码的诚意。”荣树浑不在意身边的枪口,一把揪住中校的脖领将他拉扯到自己胸前,用仅剩的那只眼睛盯着他,“但是你们的诚意就是三波伏击?”

    中校试着掰开荣树的手,但并未成功。他便放弃努力耸耸肩:“可你还没死。”

    “你的意思是我要感谢你手下留情?”

    中校叹了口气,摊开手:“可以先把我放开么?你该清楚这不会是我的主意。”

    依照他的口气来看两个人似乎相识已久,而这句话似乎的确产生了效果——荣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将他推开了。

    中校后退一步站稳,挥手令士兵放下手中的枪械。

    “实际上诚意我已经带来了。”他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烟,抽出一支点着了。

    李真注意到他点烟的时候手指似乎有些轻微的颤抖。

第一百四十五章 第三方

    “今天我在这里,就是诚意。”中校深呼一口烟气,烟头在不甚明朗的地下室内闪闪发亮,“三波人杀不了你们,这六个人一样杀不了你们,而你可以轻易杀了我。不过似乎我今天走运——你只给了我一拳。”

    “之所以我还会出现在这里,就是想把这件事做下去——当然如果你对我们极度失望,也可以在这儿杀了我。”

    李真认真瞧了瞧这个中校军官,微微翘起嘴角。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很难有什么人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在他心中留下一个不错的印象,但眼前这位做到了。

    这位中校似乎是个技术军官——在他的身上瞧不见一般军人那种彪悍血腥气,相反的,他的眼神算是比较柔和的——在那样一群彪悍士兵当中尤其明显。而刚才荣树大步走过去给了他一拳的时候,他明显是在害怕——到刚才他的手指还微微颤抖着。

    然而这人竟有胆量挺了过来,带着额角细密的汗珠又说出那种话来。

    通过两个人的对话李真大致弄清楚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似乎这两者之前达成了某种协议,要进行一次会面。然而在荣树来此的途中却遭遇埋伏,一共有三波人——李真最后见到的那一地残肢似乎就是其中一波。可依照中校的说法,这并非他的主意,而是他上官的主意。

    这种事情的确是可以理解的——官匪谈判,总会有人生出些别的什么心思。如果能在来路上将两个“土匪”头子之一干掉,也算是不小的收获。

    然而由此可见,这位中校的上官似乎并不如何看好这次会面,完全是一副可有可无有恃无恐的态度。

    虽说眼下的军政府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脱去了“官衣”,但数百年遗留下来的习气毕竟一时无法改变——那种带有浓郁帝国风格的、傲慢而自大的习气。

    显然荣树也能够想到这一层。

    他愤怒地看了中校一会儿,让自己平静下来:“你的那位将军会知道他这么干到底有多蠢。不过今天我不想节外生枝——我还想谈正事。东西带来了么?”

    中校略微松了一口气,点头:“带来了。”

    “那么进去谈。”荣树转身走到一根水泥柱旁,伸手叩了叩。水泥柱微微一震,顶棚窸窸窣窣地落下些泥土残渣,而后水泥的外壁缓缓降了下去,露出其下金属的材质来。这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圆柱型的电梯,能容纳四个人。

    荣树看了中校一眼。中校尴尬地笑笑:“这里我们的确检查过,但没找到这东西。”

    他想了想,又补充:“实际上……将军已经后悔了。不然今天这里也就不止我这七个人了。”

    荣树第一次露出了微笑——不过是嘲讽微笑:“你以为我会在意么?”

    中校讪讪。

    荣树在电梯的外操作盘上点了几次,将门打开,先踏进去,忽然又对中校说:“要么你来跟着我干?”

    中校一愣,随后从脸上挤出笑容:“说笑了。”

    荣树低哼了一声,伸手招呼李真也走进来。

    电梯只容纳得下四个人,荣叔将那两位留在地上了。而中校在略一犹豫之后也示意身后的士兵留在地上,只是在看到李真的时候轻轻皱起眉头。

    荣树知道他的心思,便在关上电梯门的时候轻声道:“这位,是第三方,不是我的人。”

    电梯下行,狭小的空间里传来轻微的“嗡嗡”声。中校皱眉打量李真,过了一秒钟说:“你没同我说过这事。”

    “临时起意,计划有变,就和你们一样。”荣树淡淡笑着说。

    中校用犹疑的眼神打量李真,眼睛里是难以信任的神色。过了一会儿他移开目光,没有问李真是什么人,像是生起了闷气。

    电梯停住,门打开。

    外面是一个宽广的房间。李真意识到这房子在从前或许就真是“冷杉与鹰”的聚点之一。房间里有很多通讯设备没有来得及撤走,资料和文件也散落了一地——或许是故意留给入侵者看的假情报。

    荣树迈步走出去在墙壁的触屏上按了几下子,于是原本依靠墙壁荧光照明的室内明亮起来,还未撤走的显示屏幕重新活过来了。

    荣树在几块屏幕之间查看一会儿,回身坐到一张转椅上,又朝身边散乱摆放的其他几张椅子一摆手:“请坐吧,就在这里谈。”

    中校走到他身前停住脚步、环视四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从我们第一次打交道开始到现在已经五年了,我是什么人你该清楚。”

    荣树笑笑:“我清楚。”

    “那么你何必这么意气用事?”中校深吸一口气,用余光瞥了瞥李真,“我敬佩你的为人。这里只有我们两个,话我也可以说开——我不想和你为敌。你说要我跟着你干,我也想要你跟我们来干,所以我才说服将军搞了这么一次谈判。虽然有意外,但大体上,将军的态度已经确定下来了。”

    “我们可以谈判,甚至也可以合作。今天这里只有我们七个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荣树的半张脸浮现出微笑:“老邢,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他可不会是什么第三方。”中校转身指了指李真,“在北方有几条过江龙你我都清楚。除了摩尔曼斯克的那群人之外,这片土地上没什么第三方势力。如果你还是觉得气愤难平,我可以再对你道一次歉,然而不要用这种事情开玩笑——我们的时间并不多,机会也不多。”

    荣树微微摇头,笑起来:“老邢,其实你该先问我他究竟是谁。”

    他用目光去询问李真,而中校的表情变得有些疑惑。

    于是一直沉默着的李真咧嘴笑笑,低声道:“我是李真。第三方。”

    为了免于一些不必要的口舌之争,他用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抚了抚。于是伪装被卸下,面孔重见天日。

    中校花了两秒钟的时间来消化这句话,然后惊异地瞪大双眼。他在这一瞬间显得略微慌乱,脸上阴晴不定。但最后他还是并拢脚跟,朝李真敬了一个军礼。

    实际上这个军礼倒并非完全地发自真心,也并非完全因为李真那个货真价实的将军身份——大部分是因为中校觉得这是目前为止唯一一个不会让自己看起来显得那样手足无措的动作了。

    渝州半城发出的通电西伯利亚也有耳闻,但这里的将军们不认为身处渝州的那位会有空来这苦寒之地管闲事,因而仍旧我行我素。可眼下这一位忽然出现在此地,并且同“贼人”搅在一处……

    中校的心里隐隐有了些不好的预感。这种预感令他觉得自己像是被浸到了一桶温水里,而且还不清楚水桶下面是不是燃着火焰。

    李真回敬一礼,在荣树的身边坐下。直到这时候他才问:“这事儿究竟和我有什么关系?”

    中校略一犹豫,也坐在两个人的对面。然而脸上的神色严肃紧张,指节发白,只拿眼神去无声地问荣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荣树伸手在身边桌子的某块触屏上漫无目的地按了按,开口。

    第一番话似乎是对李真说的。

    “你要去北边,去摩尔曼斯克,所以我把你拉来了。北边的情况,我们比你了解得多,而他们比我们了解得多。我知道你见多识广,然而你有可能想象不到那边到底是个什么状况。”

    他又微微转头,像是对中校说:“我在路上遇到他,所以就带了他一起来。你可以把心放在肚子里,我觉得目前为止这一位对于你们还没有什么想法——你们毕竟是军方,而我们从前可是贼。”

    他开了个玩笑,但中校没有笑。

    于是荣树继续说道:“所以我觉得这位加入到我们的谈判里来有百害而无一弊。说实话,老邢,不是你们在路上埋伏了三波人,我也不会这么快就做出这个决定——有这位在身边,哪怕你们在这里埋伏一个装甲师我也不会怕。”

    中校看了看李真,又看了看荣树,苦涩地叹口气。

    “好吧。”他说道,“李将军在此地的确是货真价实的第三方势力,我没有意见。”

    到此为止,双方达成一致——但李真仍不清楚他们所谓的“谈判”到底是指什么,而荣树口中自己难以想象的状况又是何种局面。

    但幸好他现在最不缺乏就是耐心。

    因为这耐心,他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终于弄清楚了这一次会面的来龙去脉。

    西伯利亚雪原上军政府不止一家,然而“冷杉与鹰”这个组织的活动范围却相当广——几乎同这么几个政府都有交恶。

    而这一次的谈判主要目的是一次交换和一个承诺:冷杉与鹰承诺不在本地区再做出敌对行为,而军政府将以同摩尔曼斯克有关的情报进行交换。

    李真再次看了荣树一眼。

    这个组织的实力令他有些心惊了。

    他们是以一群游兵散勇之力,把政府正规军生生打怕了——哪怕本地政府是北方较为弱小的一个。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才刚刚开始

    但李真的心中有一个疑惑——“承诺”这种事情总是口说无凭,仅仅因为“冷杉”的一个承诺对方便抛出宝贵信息未免儿戏了些。即便中校同荣树“相交已久”,这事儿总还是没什么说服力。

    或许双方另有协议,他没有多问。一个人一旦拥有像他现在的这种力量,绝大多数的阴谋诡计都会变得相当可笑。

    他更在意的是中校带来的情报——后者正以相当郑重的语气在说一件似乎不那么重要的事情。

    人们吃的那种肉。

    荣树曾经很郑重地告诉他,别吃肉。

    “你猜的没错,的确是从北边运来的——从摩尔曼斯克运来的。”中校沉声说道,“那东西……我总觉得透着一股邪气儿。”

    中校似乎是一个北方人,声音略显粗粝。这种语调和用词令李真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小时候听老人讲故事——“邪气儿”。这个词语从他的口中吐出来,好像室内的温度也下降了几分。

    “老百姓说那不是什么好肉,是人肉,这当然是无稽之谈。可是就我看,也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基因工程之类的玩意儿我也懂——战前咱们吃的很多肉制品就是基因工程搞出来的。但是现在北方,那群人没心思搞这个。他们用肉来跟我们换资源,可是数量太大了。我在西伯利亚呆了十几年,我从不知道那座城市可以供应这么大的数量——几乎养活了半个西伯利亚。”

    “我亲眼见过那东西。”

    中校说了这句话之后陷入沉默,而李真和荣树都没有催促他。两个人看得出他似乎有些失神——也许当日见到的景象至今仍旧能够给他带来足够的冲击力。

    足足半分钟之后,中校继续说道:“就像一栋楼。”

    “那东西就像一栋楼……有十几米高。我看到它的时候它在一个架子上,看不清楚下面是什么样子。它在的那间库房其实也容纳不下它——那些人就开了天窗,顶上都是玻璃,让太阳照下来。”

    “嗯……其实更像火箭发射塔,你们知道,那种大玩意儿。他们就从那东西上面割肉下来。”

    荣树略显惊讶地扬起眉头:“十几米高?”

    中校点头。

    “我见过基因工程的肉胚车间。”李真迟疑着开口,同时看向中校,“我见过像一头牛那么大的整块肉,是人工培育出来的——你说的就是类似这东西?”

    中校咧开嘴,摇头:“您说的那东西我也是见过的,我看到的和那个不同。基因工场里面的肉块就真的只是肉块——没什么骨头,就连粗点儿的血管都少见。但是将军,我看到的,就好像是把一个人的胳膊给放大了几百倍!”

    他长舒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对,其实我怎么看那就是一条胳膊,倒着放的。我见的时候,肱二头肌那边——”

    他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就抵在地面上,已经被切掉一整面了。那里面的血管密密麻麻,动脉和静脉就好像输油管道一样。第一眼看的时候还有挺多管子通进肌肉底下去,我本以为这真是基因肉,那些管子是输送养分的。但是我后来越想越觉得……”

    “其实那些管道是通进那条胳膊的血管里,往外抽血的——不然那么粗的动脉喷出血来,怎么说也得溅起几十米高!”

    荣树的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色,显然他认为中校的说法过于滑稽。一个荒谬的大前提是,那是一条什么生物的胳膊。但问题是一条胳膊离开了身体血液早该流尽了,何必还要什么管道来抽血?

    他想要打断对方的叙述,问一些更加实际的问题。

    然而他听到了李真的声音:“那胳膊什么样子?”

    荣树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李真的表情很严肃,好像若有所思。于是他沉默下来。

    中校显然乐意看到这位将军对自己说的话感兴趣,因而清了清嗓子,微微眯起眼:“就是胳膊的样子。要我说,和咱们人一样,有皮,有肌肉,有血管,但是我没瞧见有没有骨头。”

    “你和它之间隔了东西?”李真问。

    中校惊讶地看他一眼,点头:“对,那东西好像在温室里——我们之间隔着厚厚的一堵玻璃墙。”

    “就只是玻璃墙?没别的东西?”李真继续追问。

    中校不解地看了看他。对方似乎的确是第一次听说那玩意儿,然而他怎么会知道……

    “有。墙上连着一些装置,个头很大,我看不出是什么。其实里面没人,都是机械——切肉、运输……”

    李真第三次追问,并且微微挺直了身体:“你是说你在看到它的时候,还有肉从那上面切下来?你仔细想,不要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中校顿了顿,看向荣树。再迟钝的人也看得出李真对这方面的信息相当感兴趣,因而中校犹豫了。万事都是有代价的……

    李真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冷冷一笑:“最好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不清楚你们之间有什么协议,但是这件事……和你们之间的协议关系不大。唔……或者说你们这样的个人、组织,关系不大。这或许是攸关整个世界命运的事情。”

    这帽子扣得好大——世界命运。这种话从任何一个人的口中说出来都会教人发笑,然而中校知道他此刻面对的可不是“随便什么人”。

    他愣了一会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一个念头在他的心中成形,因而他用微微发颤的声音试探着问:“您是说……类种?那是类种的肉?”

    李真轻声笑了笑,摇头:“你只管说——最多以后,我也不管你们这里这些狗屁倒灶的军政府。”

    中校抿了抿嘴。他细细思量一会儿,继续说道:“要说细节……很多现在记不清了。但是我在那里的那个车间的确是在工作着——切肉、运出去,那里只有这么两道工序。我在那里看了约莫一分钟,就切了几十次,成品就是我们看到的那种肉块,挺厚,挺结实。”

    “那种肉块有十公分厚。”李真沉声道,“你说切了几十次,就是几十个十公分——好几米。但是你说那整条胳膊也不过十米长,那么这意味着……”

    “它在边切边长,就在你的眼皮底下。”

    中校一愣,瞪大眼睛。随后他一拍膝盖:“对啊!我怎么能没想到?!”

    李真略笑了笑,轻声说:“情理之中的。”

    中校不清楚这个“情理之中”是什么意思,但李真又问了他几个更加详细的问题,他一一答了。

    随后李真靠上椅背闭了眼睛,摆摆手:“您二位谈吧。”

    于是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中校与荣树低声交谈起来。李真在思考一些很不可思议、很可怕的事情,同时也在听这两个人说话。

    荣树并不避讳他,或许是有意让他知道更多的信息。

    因为军政府同真理之门所盘踞的摩尔曼斯克之间达成某种秘密协议的缘故,双方在私底下实际上保持了有限度的联系——例如中校就曾经去往摩尔曼斯克近距离观摩了他们的生产车间。因此对于更北方事情,军政府所知的信息更多。

    而“冷杉与鹰”需要的就是这方面的资料。从荣树的只言片语当中李真觉得他们似乎仅仅是“未雨绸缪”,想要提前对敌人了解得更多。然而往更深里想去——北方刚刚经历了一次核爆,损失必然惨重——或许他们想要趁火打劫。

    但两个小孩打架或许只是因为一个极不起眼的原因,但冷杉与鹰这样的组织真要做些什么的话,就一定有非做不可的理由。而无论是“未雨绸缪”还是“趁火打劫”作为荣树来到此地孤身犯险的理由似乎都有些牵强。

    两个人交谈了两小时,期间伴随一些轻微的争吵,最终达成了一个协议。而李真也知道了一些他想要知道的东西。尽管中校和荣树在某些时候的用辞相当隐晦,但这并不妨碍他透过表象知晓背后的某些东西。

    例如……同在车里的那两个人。

    那两个人很奇怪。身材高大健美,眉眼之间却有类种的特征。在李真所见的一切生物当中,或许清清是最和他们相似的了。但这两个人绝不会是“门徒”,他们还都太“弱小”。

    而“冷杉与鹰”这个组织里,这种人似乎占据了大多数。荣树相当细致地询问了摩尔曼斯克大本营当中的一些细节,对于那里的研究设施尤为关注。李真觉得这两者之间必有联系——或许那两个人同真理之门之间的联系比他想象得还要更加密切一些。

    但如此种种在中校口中的那个手臂面前统统显得微不足道。

    而那东西……他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它,或者说不该如何去面对它。

    李真意识到,倘若他那个大胆的猜测是真实的、可证的,那么……

    也许这个世界的苦难才刚刚开始。

第一百四十七章 新人类

    又一个小之后,李真和荣树重回到越野车里。

    酒吧后巷仍旧冷清,看不出有什么异常。中校已经先一步离开,或许正为今天所见的“第三方”而忐忑不安。

    李真则看了看坐在驾驶座上的女人以及副驾驶座位上的男人,轻声问荣树:“你是指他们?”

    “就是他们。”荣树点头,“新人类。”

    前面的两个人无疑听到了这两位在谈论自己。李真看得出他们的平静的表情底下实际上还有一丝掩藏不住的自得。

    但如果事情真像他之前听说的那样,那么这两位的“自得”也算得上理所应当了。

    他们是中校以及荣树口中的“新人类”。

    早些年能力者出现在这个世界的时候,也有一部分激进人士认为拥有那种与众不同的能力的人是“新人类”。这种称呼大概来自于一个名为“x-man”系列的影视以及漫画——那里的主角们同样拥有各种“异能”以及“灵能”,甚至于不少人怀疑那个系列的作者是否也是能力者当中的一员。

    但这种称呼一直没有被主流社会认可,甚至在能力者这个群体当中也应者寥寥。除去某些人认为自己其实是个“怪物”这样的原因之外,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能力者们的特殊本领大部分都是各不相同的。

    但凡一个拥有同一称呼的群体也都会具有某种高度相似性,而因为个体所表现出的不同能力便将这个群体定为“新人类”显然有些牵强。

    然而眼下看来无论荣树还是中校对于这样一个称呼都非常赞同——而且荣树是将自己同这两个人区别开来的。

    因此李真微微皱眉,轻声道:“怎么说?”

    越野车开动了,车身略一颠簸。荣树想了想,说道:“他们两个其实是没有异能或者灵能的——按照新人类的标准。但是如果依照我们的标准,他们两个都是c级,可能接近b级。”

    李真不做声,听他继续说下去。

    “你也知道之前,咱们——”他指了指自己和李真,“咱们这些人为什么不认同那个称呼。因为你可能会飞,我可能身强力壮,而他可能能像鱼一样生活在水里——咱们都是不同的。”

    “但是你想一想,如果这世界上所有的能力者都是一种能力——都是身体强化的类型,变得铜筋铁骨、力大无穷,那么我们算不算一个新的群体?这就好比人类和黑猩猩……两者的差别在哪里?是不是差在那不同的1.5的基因?是不是差在我们没毛、更聪明?”

    李真从后视镜里看了看那两位,愣了愣:“你是说他们这种人……都是这样子?”

    “没错。接近b级的身体强化者,依照我们的观点,他们的能力就是身体强化。加速再生——没你这样强,但伤口的愈合速度也是普通人类的四到五倍了。”

    李真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他抿抿嘴:“能力由我们身体里的基因决定。那么他们……”

    荣树的脸色变得郑重起来。他好像要卖个关子,盯着李真瞧了一会儿才说道:“比我们和黑猩猩的差别还要大。我听说……据说……我们两者之间是有生殖隔离的。”

    李真终于微微变色。他清楚知道生殖隔离意味着什么——生殖隔离,在生物学上通常指由于生殖方面的原因,即使地缘关系相近,但物种不同的类群之间不能互相**,或不易**成功的隔离机制。

    这就是说前面这两个人同自己与荣树之间几乎是属于两个物种了!

    因而他再看向前面那两位的时候,眼中已经多了几分遏制不住的震惊。

    之前的两个多小时,荣树一直在向中校确认真理之门在摩尔曼斯克基地的详细情况——李真认为他或许也是打算去那里“走一趟”。而两个人在谈话过程中最频繁提及的便是摩尔曼斯克基地的新人类守卫,似乎对其心存忌惮。

    直到这时候李真才真正了解这个词儿的确切含义。

    他甚至没心思去想这样的人和自己这样的“旧人”以后如何相处。

    因为他隐隐地觉得所谓“新人类”的出现,也许同自己,或者同自己追寻的那个目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也因为对他而言,“新人类”的兴起这件事已经在历史上出现过一次了。

    而数千乃至上万年前的“新人类”,就是如今这世界上的几十亿人。

    按照烛龙的说法,当时的那位“大主宰”毁灭了更加脆弱的“旧人”,而让“新人”——那些被类种们异化而后又觉醒的“新人”统治了世界。一场大洪水抹掉了“旧人”存在的痕迹,新人们已在这世界上繁衍数千年,创造出惊人的文明。

    当时所谓的“新人”相对于“旧人”而言,一定也是更加强大、强大到近乎具有了“异能”的程度的存在吧?

    那么如今的“新人类”这个说法,似乎也未尝不可……不,不是未尝不可,简直是名副其实!

    但他有一个疑问。

    人类可以说是被那位“大主宰”“创造”出来的——类种们只能搞得出浑浑噩噩的“异种”,像清清那样的“门徒”则数量有限。况且门徒们能力也各不相同,其实也不属于所谓的“新人”。

    那么这些人是谁“创造”出来的??

    “你是说,在摩尔曼斯克,他们这样的人更多?”李真肃声问荣树。

    后者点头。似乎荣树很乐于见到李真的脸上流露出那种不同寻常的惊诧神色,于是花了半个小时告诉他一些事。

    “跟我回去,你还可以见到另一个人,他叫王濛。”荣树如此说。

    实际上无论是王濛还是前面的两位,原本都待在真理之门的摩尔曼斯克基地里。

    他们生于一个巨大的“子*”之中——新人类的身高将近两米,而那样一个子*能够孕育接近两百个人。

    据说密密麻麻的小胚胎倒吊在子*里,那情景就好像“异形”电影中的卵。一出生的时候这些人与普通人类并无不同,然而一旦变成独立的个体,他们便以惊人的速度成长——从婴儿到成年,大概只要四年。

    这第一批的新人类似乎被真理之门的人视为试验品。他们绝大多数时间都被安置在某个封闭的环境中,学习、成长。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四年,而四年之后,真理之门的人似乎对他们并不满意。

    荣树说令这些人“失宠”的缘故是,他们生长得太迅速了。这导致他们的理论寿命大概只有普通人类的一半。

    任何一个群体当中总会出现那么一两个卓尔不群者,而荣树口中的“王濛”似乎可以算作其中之一。

    在四年的时间里他们有机会接触到一些书籍。真理之门的核心成员都是狂信者,而他们的所谓“教义”脱胎于基督教。因此荣树口中的王濛有幸读到了那本大名鼎鼎的“圣经”。

    也许是“人造人”对于“上帝造人”一说更有天然认同感,因此名为王濛的新人类竟然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使命感。

    那个时候很多“同胞”在试验中死去——实际上真理之门的人并未在“人权”方面给予他们相当的尊重,于是王濛觉得他们这些人目前的处境实际上很像《圣经》当中的那些以色列人——他们在埃及被奴役、迫害,他们需要一个“引路者”。

    这段历史被记录在圣经旧约当中,也曾经被某部影视剧演绎,名为《出埃及记》。

    他觉得或许自己可以成为拯救以色列人的那个“摩西”。

    带领三十六个“新人类”逃离真理之门的过程必然惊心动魄,但可以肯定的是新人类在四年的时间当中都被局限在某处,以至于在他们逃离的时候对于摩尔曼斯克的内情也并无太多了解。

    再后来这些人遇到了荣树同叶知行的小团体,便有了“冷杉与鹰”。

    荣树说完这些的时候越野车已经驶出市区,拐上一条被积雪覆盖、破旧失修的公路。

    李真再一次从后视镜中看那一男一女。

    很难说他们是白种人还是黄种人,看起来倒更像混血儿。女人拥有一头金发,男人拥有一头黑发。李真意识到自己初见他们的时候女人说话显得很生硬,大概是由于接触“旧人类”语言的时间还短——一个四岁的孩子说话同样没法儿太过流利。

    然而……

    他疑惑地皱眉:“那人叫王濛?为什么是这个名字?”

    据他所知真理之门当中以白种人居多,甚至可以说占据主导地位。那么,如果要给这些新人类起名,为什么是一个典型的汉语名字?甚至于前面的那两位,荣树告诉李真,一个名为赵秀,一个名为孙安。

    李真本能地觉得这个原因似乎很关键。

    荣树不能解答他的疑问,似乎王濛本身也不能。

    但李真心中有一个自己的推断。

    如果……是那一个人搞出来的。有这种可能性——依照那人的性格或许就会将他们固执地冠上汉语的名字,哪怕这显得有些突兀。然而那人还不是什么“主宰”,自己也不是。李真至今不能像类种一样转化人类,他觉得即便那一位有真理之门那群疯子的协助也很难做到这一点——创造新人类。

    除非那一位已经变得无限接近旧日的“主宰”。但那样一来的话,对方断然不会放任自己安然度过这么多天。

    他觉得北方的摩尔曼斯克显得更加迷雾重重,他同样意识到,在那里也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于是他在车子拐上一条林间小路的时候问荣树:“那么你呢?你们为什么还要到北边去?”

    “王濛想要把余下的人都带出来。”荣树笑了笑,“至于我们……想得到那里的一点东西。”

    他的表情有些为难,李真没有再多问——对方显然不想在这个车厢里继续谈下去。然而如果荣树真的想要自己同他们一起到摩尔曼斯克走一趟,早晚都得给自己一个过得去的理由。

    他便决定再多等一会儿。何况他也想要瞧瞧那个王濛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天空中铅灰色的云朵层层重压,而他们越来越深入森林之中。路边不再是单纯的冷杉树,又多了红松和云杉。也能看到落光了叶子的桦木以及白杨,却很难看到野生动物的踪迹。

    最终越野车驶进了一座木屋。这屋子看起来很高大,就好像一个谷仓,也好像一个放大了的护林人住所。它用木板建成,外壁已经残破,可以看到里面堆放着的原木以及干草。

    车子进屋,便看到正中间有一张大木桌,上面积满了灰尘。下一刻木桌从中间分为两半、平移,露出一条宽敞的通道来。

    “到了。”荣树说。

    十分钟之后李真已经身处地下。看起来这并非荣树这些建造起来的——它更像是一个被废弃了的防空设施。此类设施在西伯利亚的广袤雪原上有很多,历史同那枚“太古星君”核弹一样久。

    他们从一条通道进入地下,而地下还是通道。除去一个大型停车场之外,他们所经过的部分都只有两到三米宽,墙壁上装着电灯,一些坏掉了,另一些发出暗黄色的光。看起来这里从前除了被用做防空之外也用于科研,在通道的两侧排列有独立的小房间。下车之后他一直跟着荣树走,期间遇到了六个人——四个“新人类”,两个普通人。

    彼此之间点头致意,没有太多言语,好像此处狭窄阴冷的环境也影响了人们的情绪、形成了一种风格。

    但他看得出荣树的心情是好的——或许是觉得自己有可能对他们提供帮助。李真不清楚这个男人为什么执着于到摩尔曼斯克去。照理说他们不是自己,身上没什么责任更没什么负担。他和夜鸢从真理之门的手里逃出来,本该隐姓埋名离得越远越好,用不着这样同对方死磕。

    直到他看到夜鸢,现在的“鹰”。

第一百四十八章 九成和一成

    于是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在两人相遇之后,荣树会用那种语气说,“没错,她是鹰”了。

    这是通道尽头的一个房间,有厚重的铁门。

    打开铁门之后李真发现室内出奇的干净——原本油漆剥蚀的墙壁被粉刷一新,是雪白的颜色。

    而宽大房间的另一头,有那么多的医疗设备。一些他见过,令一些他叫不上来名字。这些东西用导管和线路将一个生物舱埋在中间,舱内躺着一个女人。

    荣树看了看她,又看看李真,关上门并且停住脚步,低声说:“这就是我要去北边的原因。看在清清的份儿上,求你帮我。”

    李真愣了一下。他的视力极好,看得清舱内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而他很难将那个人同他印象里的“鸢姐”联系在一起。

    夜鸢应当是极美丽的。但这个人……

    或许面部轮廓依稀还有叶知行的样子,但脸面上皮肤剥离、肌肉腐败,左边的脸颊甚至露出了其下残缺不全的牙齿。

    而她的下肢已经不见了,腰部的肌肉层腐烂殆尽,里面的内脏轻轻蠕动,发黑的脊椎骨上也有可疑的墨绿色斑。

    上肢还在,然而只剩下骨骼——同样黑绿色的骨骼。

    人类伤到这种程度,不应该还活着。

    李真抿了抿嘴,轻声问:“那一次?”

    他指的是救走于清清的那一次。

    “是。”荣树涩声道,并且微微侧过脸。显然刚才以清清的名义求助已经耗尽了他的勇气……无论怎么说那似乎都是一件相当难为情的事。

    “是一种生物毒素,对方是*级。”他继续解释道,“我们逃了出来,但是我救不了她。”

    *级的、拥有生物毒素的能力者……

    李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那种人应当被归类为b级。然而既然是*级,这意味着这种毒素的效果之强有可能已经超越了物理规律。而夜鸢现在的样子就是极有力的证明。

    “那些地方,是烂掉的。”荣树走近生物舱。

    面对这样一具可怕的躯体,他的目光却异常柔和。

    “这些东西能遏制它,但是没法儿治愈它。我现在能做到的只是维持她的生理机能,可是再过段日子,也许……”

    李真移开目光。实际上即便是他也在面对这样一具躯体的时候也有些不适。

    “那里有什么?解毒剂?”他问。

    荣树转过脸:“不是解毒剂,是另外一种东西。你想,既然真理之门的技术水平已经能够造人了,那么他们同样可以再弄出一具健康的身体,把大脑移植过去,对不对?”

    李真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原来如此……荣树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他的推论或许是正确的。然而……就好比现代医学可以治愈癌症却没法儿防止人感冒一样,很多事情不是这样想当然就可以的。

    这个道理荣树应该也知道。

    或许他不愿意去想。

    但是自己或许有办法。

    李真沉默了一会儿。荣树死死盯着他,没说话也没动。

    过了两分钟,李真缓缓说道:“在此之前我要告诉你一件事。”

    “我的血可以救人。”他看着荣树略有些茫然的表情,继续说道,“我试过几次。应决然死了,我给他喝了我的血,他活了。另外还有两个人,我也都救活了。”

    “但是对于普通人没用——死了的救不了,没死的喝了我的血死得更快。”

    荣树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一把抓住了李真的肩膀,张开嘴,却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

    李真微微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你先别急,也别太高兴,听我慢慢说。”

    “我一样跟你去。你救了她,我的命就是你的。”荣树立即说道。

    “不是这个问题。”李真摇摇头,“我也试过救北川晴明。因为某个原因她曾经失掉了灵能变成普通人,喝了我的血。然后,她死掉了——我试着救她,没能成功。这件事情的差异就在于‘是否拥有能力’。”

    “而这个差异是不是导致我的血液不起作用的唯一条件我还不确定,因为我没法儿像搞科研一样在各种条件下用不同的人来试。比如现在她的情况。”李真低声道,“如果是我在路边看到这样的一个人,一时心软,我就试着救了,生死都和我没关系。但似乎她不是随便的一个什么人。”

    “应决然和当时的北川晴明的差别在于是否有与众不同的能力,而她和应决然的差别在于,那种*级的毒素还在她身体里起着作用。这种事情我从前没试过——或许我有九成的把握能救活她,或许又会导致北川晴明那种的后果……”李真看着荣树,沉声道,“所以你得想清楚。”

    荣树显然非常激动,这导致他没能弄懂李真到底要表述什么。

    李真不得不又简单地重复一遍:“就是说,应决然死掉的时候,他是一个能力者,是物理损伤致死——这种情况我确定我可以救活。但是其他的情况,一旦条件变化了,我不知道会不会产生意外的结果。可如果你想试,我的把握在九成以上。”

    他看了看荣树的眼睛,又缓缓补充一句:“九成的把握。要知道心脏移植手术的成功率也只有三成。”

    荣树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了。但正如李真所料,他还是紧紧咬住了牙。

    他松开手,看了看舱内那具残破的躯体,又转身焦虑地走了四步,在长达两分钟的沉默之后挤出一句话:“这个样子,还能维持一个月。”

    李真点点头:“我理解。”

    他自然清楚荣树想的是什么。九成的把握——这几乎就可以说“确定”了。实际上李真也是这样想的——他认为这和应决然当初的情况极相似。自己血液应该可以令夜鸢的躯体重生,也应该可以杀死那种可怕的生物毒素。

    但他们要面对的是一条生命——不是网络游戏里那种可以无限重来的生命,也不是一个所谓的“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世界上机会有千千万万……

    只要人还活着。

    可一旦因为那一成的把握失败了,这个人便死去了。

    死去意味着今后都不会再出现在这个世界上,意味着无论通过何种方式都没法儿弥补。

    倘若有且仅有这样一个机会,他觉得荣树不会有一点儿的犹豫。但问题是,他还对北方的摩尔曼斯克抱有希望。

    他也许觉得那里有更加安全的、万无一失的手段。

    这就是他说“还能维持一个月”的缘故。

    “如果我们先去那边……”他不安而忐忑地说道,“先去那边看一看……或许那里还有……”

    “如果那里不成,你可不可以……”

    他变得吞吞吐吐。而李真完全能够理解他。

    因此李真笑了笑:“如果那里不成,我再回来用我的法子。”

    荣树感激地在他的肩头拍了拍。

    李真出口气,将自己的目光从荣树的脸上移开。

    有那么一丝丝的歉疚浮现在心底。他觉得自己变得有些陌生了。

    其实他早从于清清那里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从前或许是“大姐”和“小弟”,然而在平阳之后仅剩的两个人之间的情感已经愈发炽烈,最终变成了亲密的恋人。

    就和很多“江湖儿女”一样,这类人实际上异常地重感情——例如他们可以为了清清牺牲自己。那么……既然夜鸢可以为了荣树给真理之门的人卖命,荣树就只会为她做更多。

    这意味着他也极其地害怕一件事——失去她。这种畏惧令这个男人在这件事情上失掉了勇气,他甚至没法儿承受一成的失败的可能性而打算“再等等”。

    李真早知道这一切。强调这“九成”一方面是因为不想在失败之后造成无可挽回的局面,另一方面则是因为……

    他不晓得如果自己真的治愈了夜鸢,这两个人会不会同他一起去摩尔曼斯克。而即便去了……又会不会因为一个无可回避的理由而竭尽全力。

    毕竟自己不是于清清,更不是他们的其他什么人。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生出这种想法——尽管选择的权力都在荣树那里,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夸张或是掩饰。

    李真又看了一眼站在生物舱旁边的荣树,觉得自己似乎找到了一个答案。

    会是和他一样么?

    因为太在乎?

    他便犹豫片刻,再一次补充:“你随时可以改变主意,九成。”

    荣树转身咧嘴笑笑:“我晓得,谢谢你。”

    李真摇摇头,指指他的脸:“其实你这个……我们也可以试一试——用我的血。”

    他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出于某种补偿的心理才说出这样一句话。实际上他的确不想将自己的血用在这种地方——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今后会不会对自己造成困扰。

    好在荣树在稍稍一愣之后用手摸了摸那半边面具,微笑道:“如果那里或者你治得好她,我当然想让她看到从前的我。如果都不行……”

    他顿了顿,“我的脸又有什么意义呢。”

第一百四十九章 狂信者

    半个小时候之后,李真见到了王蒙——自比为摩西的人。

    李真不清楚历史上是否真有摩西这个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样子。然而在他见到王蒙的那一瞬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倘若真有摩西,就该是这样子的吧?

    王蒙与赵秀、孙安一样,都是新人类,都是看起来好像混血儿的新人类。

    李真和荣树走进他的房间的时候,王蒙正在看一本书。

    他坐在狭小室内的一张书桌后、伏案,用一支笔在书页上标注些什么。这个人的身材同样高大,拥有一头白发。这自然不是因为他过于苍老,而有可能是他本来的发色——就好像赵秀的金发。

    他的白发没怎么修剪,从头上垂下来,唇角与下巴上同样有白色的毛发,或者说胡须。这令他看起来好像《指环王》里面的甘道夫,只不过他的脸上没有皱纹,而是若隐若现的细小鳞片。

    或许这个人故意将自己的打理成这样子,以使自己的气质更加接近那个传说中的神选者。

    不过李真清楚,如果所谓的“摩西”真的存在,他更有可能是一个类种,或者“门徒”。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他,王蒙抬起头,接着站起身。

    他竟然穿着一身白袍——不是“甘道夫”那种具有浓烈西方风格的白袍,而更像是用一个超大号的麻袋改制成的白袍,看起来相当简陋。

    而他口中说的话是:“您来啦。欢迎!”

    这句话从用辞到语气,无论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组织内部成员对一个首领说的话。倒更像是两者之间地位平等,而荣树是从自己的“领地”来到了王蒙的“领地”,两个人在相当客气地打招呼。

    荣树似乎习以为常。他微笑着介绍了两个人,李真觉察到王蒙的眼中有讶色一闪而过——对方显然知道自己。

    但这一抹讶色被他很好地掩饰下来,他伸出宽大的手掌:“您好,久仰大名。”

    李真同他握了握手。但他随即告诉自己……我似乎不太喜欢这个人。

    之前同车的孙安显然也是知道自己的,当时他没有掩饰对自己的惊讶以及戒惧。然而眼前这一位显得比那两个人更有城府——相对于一个生理年龄“四岁”的新人类而言。

    如果从前遇到这样一个温和的人李真对他的第一印象或许还会是“很不错”,可他注意到了王蒙垂下的那只手。左手的小指轻轻曲起,这是典型的、下意识的防卫姿态。

    在初次面见、自己同荣树之间也谈不到太过信任的情况下,孙安对自己表现出戒惧很正常,然而此时此刻王蒙依旧有这样的反应,这意味着对方打一开始就对自己怀有敌意——从他听说过的,那些同自己有关的事件而来。

    这表明对方对于“李真”这个人的印象不大好。

    李真花了一秒钟不动声色地思量一番,没弄清楚这样的敌意从何而来。王蒙必然不喜欢真理之门的那些人,他自己也不喜欢。而除此之外,两人之间似乎再没什么矛盾了。

    但不喜欢他的人很多,李真决定暂时放下这个问题,因为荣树已经谈到了正事。

    实际上荣树和王蒙之间的关系似乎正如李真所想的那样,不是单纯的上下级,而是合作者。王蒙带来了三十六个人,现在都已经身在“冷杉与鹰”这个组织。就两人从谈话里提到的信息的来看,这个组织的人数大致在五十上下——不多,却都是极强大的能力者。

    问题在于王蒙认为他们这些人乃是不同于“旧人”的“新人类”,而他也在一直向那三十六个人灌输这样的观点。这就使得他无法彻底接受自己眼下的身份,而是固执地在某些方面表现出独立性——例如对于荣树的这种态度。

    而荣树默许了他,并且允许他继续在那三十六个人当中传教——传的是天主教。

    这种做法无疑是不明智的。当一个团体之中出现了两位领袖的时候,哪怕其中一个是精神领袖,也都必然会造成不必要的隔阂以及矛盾。李真感兴趣的另外一点则是,既然王蒙自封为新人,为什么还会信仰天主教?要知道这东西可是“旧人”搞出来的。

    但李真很快就找到了这两个问题的答案。

    他们在就摩尔曼斯克的有关情况进行交谈。李真在荣树和中校谈话的时候听了一些,但那时荣树必然有所保留。此刻很多事情从王蒙的口中说出来,李真便对那里有了更加直观而清晰的印象。

    摩尔曼斯克原本是一个城市,真理之门的人大概是在五年前抵达那里的。而那个时候隔离带刚刚降临,整个世界都乱成一团,因而对于偏远的西伯利亚范围内更加偏远的摩尔曼斯克城当中发生的事情显得无心也无力。

    真理之门的人在那时所做的事情和他们从前做的事情并无不同——六翼的“路西法”从天而降,整座城市的数十万人口连带附近一个军港的两万军人在一夜之间转化为异种,并且留下了大量的装备辎重。

    用这些装备以及他们带来的一些东西,真理之门建成了摩尔曼斯克大本营。只不过这一次他们的老巢建立在地表上而不是地下,因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世界上再没有可能出现“烈风”这种大当量的战略核武器从天而降的情况了。

    王蒙本不该知道这么多。但他在出生之后就表现出了异于常人的沉稳以及高度的智慧,这令真理之门的人对他刮目相看,并令他有机会接触到更多的人和事。

    依照他所说,他们这批人的“出生”似乎取决于一个相当关键的因素,而这个关键因素并不是真理之门的人搞出来的。至于那究竟是什么,王蒙表示即便是在摩尔曼斯克大本营,那也是极少数高层人士才能够知道的事情,而他仅仅得到了只言片语。

    听到这里的时候,李真的眼皮微微一跳。他想了想,问:“那么,目的呢?他们令你们出生,目的是什么?”

    他谨慎地避免使用“制造”这个词儿,而王蒙显然能够理解他的用心。于是他礼貌地微笑,回道:“这的确是一个关键点。我可以确定,他们不会仅仅是因为好奇就令我们降临在这个世界上。”

    “在创世纪的第一章,我主在创造万物之后,觉得那‘好的’。而在创造了旧人之后,觉得‘一切是甚好的’——”他挺直了身体,用手指轻轻触桌面上摊开的书页——李真注意到是一本圣经——用柔和的语气说道,“主因为慈爱而造人,但主对所造之人并不完全满意,所以才有了洪水——”

    李真愣了愣,打算提醒他……跑题了。

    但荣树用眼神制止了李真。其中的意味倒并不是要他耐心而有礼地听下去,更像是在说——且听着,有好戏的。

    李真便微微耸耸肩。

    王蒙继续说道:“洪水没有毁灭旧人,是因为主的慈爱。但这并非意味着主对一切都是极满意的。或许主只在神庭打了一个盹,而我们的世界就过去了千百年。于是在千百年之后,主再看这世界——发现一切都不再合他的心意。于是主创造了我们——籍由罪人之手,创造了我们。”

    李真愣了愣。他不是一个喜欢同人争辩的人,可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让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反问道:“你所说的主,可是指这本书中所载的上帝?”

    “是的。”王蒙微笑。

    “但……书中所载的圣灵已经出现了。”李真微微皱起眉头,“路西法,或者说第一任天使长。你应该知道那是一种具有强大力量的生物,而不是……”

    “不,那是撒旦。”王蒙严肃说道,“路西法已经堕落为撒旦,你我所见的形体只是撒旦行走在世间的样子,那绝非真正的圣灵。真正的圣灵,你我皆不可见。”

    荣树露出那种“果然如此吧”的表情。王蒙自然看得到,但他选择视而不见。

    于是李真意识到这一位似乎也是一个狂信者——倘若他没有在装疯卖傻的话。但他的这种听起来荒谬而可笑的说法以及逻辑,却的确难以反驳——他可以说主的确存在,因为你没法儿证明它不存在。

    他可以说他们这些人的确是秉承主的意志被创造出来的,因为你也没法儿证明压根没有这么一回事儿。

    他甚至可以说眼下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路西法”之类的家伙都是恶魔在人间行走的形体,真正的圣灵是人类不可见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流氓逻辑。李真觉得哪怕自己对他道明一切——有关那位“大主宰”的真相,对方也可以微笑着说,那也仅仅是主的人间形体,真正的主,仍在苍穹及人类意识之上。

    他不知道王蒙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之中,是幸运还是不幸。

第一百五十章 黑色档案

    这样的答复显然不是李真想要的,于是他意识到自己得换一个问法。他微微叹口气,再次问道:“那么我们暂时搁置这个有关信仰的问题,只谈你口中那些代主行事的人——既然他们不是虔诚的信仰者,那么他们为什么令你们诞生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认为他们也是受到了你口中那位主的感召。”

    王濛微微笑了笑,摊开手,诚恳地回答道:“我不清楚。”

    李真并未感到意外。如果眼前这个人之前所说的都是实情的话,那么他的确不大可能知晓这些核心机密。

    不过他自己的心里却有了一点想法。

    所谓的“新人类”,似乎不是因为要被用作战争一途才被制造出来的。

    这些人诚然身形高大、肌肉强健、自愈能力惊人。但问题是这些优势也仅仅是相对于普通人而已。实际上除了智慧稍有不足之外,异种们在战场比这些新人类的优势更大——他们同样拥有将近b级的实力,并且不会感到畏惧、不会感到迷茫。驱使它们前进的只有来自更上层的命令,在面对敌人的炮火以及杀戮时一往无前,不死不休。

    更何况制造异种的方式简单得多,而异种的数量也要多得多。

    那么……李真联想到王濛所说的,他们这些人被“放弃”的缘故——他们的寿命太短。

    新人类的寿命只有普通人的一半,然而这也意味着他们有将近五十年的时间可活,但很少有一场现代战争能够延续五十年之久。

    如果不是要他们上战场……

    李真自顾自地陷入沉思。房间里短暂地安静下来,气氛有点儿尴尬。

    荣树便接过话去,又同王濛随意说些什么,等待李真从自己的思绪当中惊醒过来。而王濛时不时地拿眼睛的余光去看李真,手指在桌面的书页上摩挲,最终停留在《出埃及记》的某一行字句上——

    “不可跪拜那些像,也不可事奉它,因为我耶和华你的神是忌邪的神。恨我的,我必追讨他的罪,自父及子,直到三四代。”

    李真的眉头挑了挑。他想到一件事。

    荣树在车上对他说……新人类同普通人之间有生殖隔离。这事儿似乎是一个关键点。他紧紧抓住这个点,紧皱眉头,最终得出一个似乎最有可能接近事实真相的结论。

    生殖隔离这回事一定是真理之门的人在创造这些新人类之初故意搞出来的——为的就是不让他们的血统与旧人融合。因为他们的数量太少,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保持“血统”的纯净性——对方是想要的是一个独立的族群。

    而他们想要一个新的、具有智慧的、能够创造文明、独立繁衍的族群的目的……

    他似乎早就知道了。

    一万年前那位“主宰”创造了现在的人类,以应对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将会到来的“最后一日”。现在一万年的时间过去,主宰所创造的人类成功地取得了辉煌成就,甚至可以领那些被“抛弃”的类种感到畏惧。

    换句话说,人类作为一个群体已经比残存的类种更加强大,并且完全脱离了它们的控制。

    那么……是那些家伙打算再为自己创造一个“宠物”么?一个比如今的人类更“优秀”,能够被他们驾驭、掌控的群体?

    这是最合理的解释。但哪怕是这种解释也没法儿回答李真心中一直以来的那个问题。

    这便是,如果自己当初真的选择了加入类种一方,它们究竟会用什么方法来拯救自己?

    路西法一直说只有牺牲人类才能让类种这个群体得以存续,但问题是如何牺牲?总不是建造一个祭坛再将世界上的几十亿人统统杀死在上面,然后“最后一日”就可平安度过了吧?

    眼下还是同样的问题。倘若新人类诞生了、繁衍了、壮大了……

    类种们又怎么用它们来保全自己?

    这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遇到谜团,再解开谜团。然而这个问题却一直困扰他长达五年之久,时至今日依然没法儿开解,这种感觉让李真开始觉得烦躁。

    他便站起身走了两步,忽然转头问王濛:“那么那条胳膊?”

    对方如他所料露出并不知情的神色。

    李真只得笑笑,对荣树说:“那么我没有什么问题了。”

    当两个人走出王濛的房间、并肩走过走廊转角之后,李真问荣树:“你完全信任他?”

    荣树笑了笑:“好像你对他的印象不大好。说到信任这回事儿……或许吧。我知道他心里也许还藏了一些东西,可合作这种事,本来就是各取所需。他们来我这里三四年,我们一起做过不少事。说不上完全信任,但我知道同他一起到北边去的话,没什么问题。”

    李真思索一会儿,点点头:“好。”

    荣树反倒看看他,低声问:“你对那条胳膊很有兴趣?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李真笑起来:“难道你就没有兴趣么?”

    “我知道类种。也知道那东西长得和人类不一样。”荣树摊开手,“也许是类种的胳膊呢?你知道摩尔曼斯克那里不是产粮地,人又变成了异种……或者他们就是把那东西用来吃的。他们都是宗教狂嘛,类种也算是他们的大首领——我听说印度那里有人用自己喂老虎,也许他们的大首领用自己的胳膊喂养手底下的人呢?”

    李真哈哈一笑:“以身饲虎,那是佛教啊。”

    “差不多的事情嘛。”

    李真摇摇头,叹口气:“可我总觉得那是更可怕的东西。我也不清楚。”

    在地下感受不到清晨黄昏,只有钟表能够提醒人们,一日又过去了。李真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听到隔壁传来轻微而有节奏的床榻起伏声。地下避难所的墙体坚固厚实,隔音极好,奈何他的听力也是极好的。

    隔壁应当是赵秀与孙安的房间,显然他们正在做一些可以排解寂寞的事情。只不过细细一想,那两位的生理年龄都只有四岁而已……

    四岁就开始做这样重口味的事——他们的确与普通人差别太多。

    或许这也是他们的创造者精心调制的结果——如果自己的推断没错,他们便是以这种方式加快繁衍,尽快壮大自己的族群。

    他关了灯,房间便陷入彻底的黑暗。也便是在这样黑暗的环境里,一个黑暗的念头渐渐爬上他的心头。这几天遭遇的事情太多,以至于这事都被他压抑在内心最深处,从不曾令它浮出头来。

    新人类。

    哪怕就是现在这些寿命只有普通人二分之一的新人类,似乎也是某种威胁。他们成熟的速度令人震惊——普通人四岁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有一天这种人的数量达到了一个临界点,而他们的势力又足以和普通人分庭抗礼的话……普通人类会怎样?

    在和平年代这种可能性几乎为零,然而眼下的局势对于他们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时机。

    李真知道自己对于王濛那一丝淡淡的警惕到底是从而来了。

    那个人很聪明……哪怕是依照旧人的标准来看也很聪明。他带着三十几个人逃出来,却没有向环境更好的南部迁徙,而是留在了这个苦寒之地。或许他也清楚自己这个小小的族群的存在对于旧人而言是怎样的一种威胁。

    他幸运地遇到了荣树——这个可以为了夜鸢而不顾一切的男人。因此双方以一种互惠互利的方式开始合作,而在此期间王濛仍旧小心谨慎地不使自己的族人彻底融入旧人的世界。李真毫不怀疑一旦他们的目的达成,王濛便会立即带着他们的信徒们远离荣树的这个组织,找到一个僻静无人处蛰伏起来。

    白天走近王濛房间的时候李真注意他的房间不但有宗教经典,还有很多人文社科类的图书。而其中一些历书似乎是他最常阅读的——书籍的边角都微微翘起了。

    最令他在意的是其中一本:《黑色档案》。

    那是一本讲述二战时期犹尔人被残忍屠杀的书,王濛显然对那段历史很感兴趣。而在圣经当中,上帝最初的眷族便是以色列人。以色列人同之后的尤尔人关系极近,两者最终都遭受了悲惨的命运。

    李真自然知道王濛对于这段历史感兴趣意味着什么。他早就有了某种危机感吧。

    他轻轻地出了口气。这是一个很难被回避的问题。

    自己该怎么做?

    其实是有一个标准答案的——站在某一个群体的立场上。但是那个答案太过血腥惊人,哪怕所要面对的“仅仅”是三十多条人命,他仍旧从血液中感受到了凉意。

    李真烦躁地翻了个身,然后静静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走廊里有脚步声,那声音有点儿怪。

    那显然是有人在刻意地放缓步伐,甚至在走走停停。李真在心里勾勒出一个人一边在昏暗的走廊里行进,一边时不时地听下来倾听四周声音的景象。

第一百五十一章 它们从哪里来

    十几秒钟之后,脚步声在李真的房门前停下。而后轻微的敲门声响起来。倘若这时候一个人真的睡去了的话,绝对会忽视它。

    李真等了几秒钟,敲门声又响一次。

    于是他起身下床,打开了门。

    外面的灯光暗黄,将站在自己门前的那个人的白发也映成了淡黄色。

    来者是王濛。

    李真无声地笑笑,让开一步。王濛走进房间,李真开门,开灯。

    灯泡闪了闪,最终稳定下来。王濛低头找到一张铁椅坐下了,向李真微笑:“抱歉,深夜来访。”

    李真坐到床边,摆摆手:“没关系,我也没睡。”

    这样两句话之后两人沉默了几秒。这是一间很简单甚至简陋的屋子——一个高低床,一张漆绿的铁桌,一张黑色的铁椅子。两个人之间隔了一张桌子,而桌上有半杯没有喝完的水。

    王濛抬起头,用一双淡褐色的眸子看着李真,脸上的神色很平静:“其实我知道你——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多一些。”

    “所以我看得出你对我有点儿戒心。”李真回答,“这么说你在摩尔曼斯克的身份不像你对荣树说得那样简单?”

    王濛点头:“对什么样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这是你们的哲学,我也很赞同。荣先生可以算是我们的‘生意伙伴’,所以某些事情没必要说出来。至于您——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

    “那么你打算对我说什么?”

    “就和荣先生一样。我给你一些你想要知道的,然后您得给我一个承诺。”

    李真笑起来:“承诺?这东西可不保险——你就这么相信我?”

    王濛深深地看了李真一眼:“我说过。我了解您比您想象得还要多一些。”

    李真愣了一会,收敛笑容,揉揉额角。

    他可不会想到有一天一个陌生人会对自己做出这种评价来——被人信任是好事,但是被随便一个人信任……他究竟听说了些什么?

    似乎为了解答他的疑惑,王濛微笑起来:“我知道您实际上……不应该算作是人类。恕我冒昧,您应该更像类种。您拥有这样的身份,却始终站在旧人一边。我想这大概是源于您心中的自我认同,这同样意味着世俗道德对于您这样一个人来说具有很强的约束力。那么由这样的一个人做出的承诺,应该是足以被信任的吧。”

    “那么我同样有可能因为我的那个立场……做出一些很可怕的事情。”李真毫不避讳地看着王濛,“你心里清楚。你们这些人在此时此地的出现是一种威胁。而我有能力将这种威胁及时扑灭。”

    王濛点头:“这是后话。我不奢望您可以像站在旧人那边一样站在我们这一边,但我所要的承诺只是目前这么一段时间——在去北方的行动取得胜利之前,我希望您可以尊重心中的道德戒律。至于以后会发生的事情,都是主的意志。”

    “好。这一点我可以保证。那么你有什么要对我说?”

    王濛挪了挪身子。坐直些。低声道:“实际上,我不是什么试验品。我同另外两百多个人一起出生,来到这个世界。就如我所说。绝大多数的同胞的生命周期都只有旧人的一半,然而我,我是完美的个体。”

    李真点点头,轻声道:“怎么说?”

    “我拥有……甚至远比旧人更加漫长的生命。”王濛笑了笑,“我的理论寿命是三百到四百年,这是旧人的三到四倍。北方那群人对此的解释是,这是因为我体内的某个有益基因突变。因此从一开始我就与其他人不同,那群人称呼我为‘选民’,我拥有在摩尔曼斯克的某些区域之中自由行走的权力。”

    “除此之外,我还是他们创造第二批选民的父本。虽然我了解得不多,但我知道一件事——用现有的技术手段创造我们这样的人已经是他们的极限。这意味着他们做不到‘继续改良’之类的事情,他们所能做的只有不断地创造我们这样的人,然后期待在每二百个人当中再出现像我一样的突变者——女性突变者。”

    “而实际上,在我带领这三十六个人逃离之前,已经有数以百计的同胞惨死。”

    李真一直看着王濛。通过对方的表情他觉得这个人似乎没有说谎。

    他说的是真的。依照他所言,真理之门的人称呼他为“选民”。

    这词儿他从前听说过。一开始,真理之门还没有被人人喊打,甚至同西方某些国家有着微妙的联系。那时候他们的门户网站上宣扬伊甸园理论,要人们在末日审判之后成为选民。

    再后来类种苏醒,墨西哥城化为人间地狱,异种出现了。那时候他们称呼被异化了的普通人为选民。

    李真对这样的称呼一直不以为然——如果那种东西都可以被称作选民的话,那么真理之门所宣扬的伊甸园和地狱也就没什么两样。

    可似乎直到今天,听到王濛说出的这些话之后,李真才知道他们口中的选民到底意味着什么。

    而眼前的王濛……或许真的能够配得上“选民”这个称呼?

    李真蹙起眉头,搓了搓手:“如果我猜得没错,如果你也知道的话——创造你们这些人的基因样本,来自于那些异种?”

    王濛点头。

    果然如此。万年前的类种们将最初的人类异化,而那位主宰已被异化了的人类为样本,创造了现在的人类。

    眼下,北边的那些人在试图做同样的事情。这就好像是一个轮回,而他们几乎已经成功一半了。

    李真叹口气:“只有这些的话,虽然听起来新奇,可没什么价值。还有呢?”

    “还有那条胳膊。”

    李真挺直了身体。

    “绝大多数人都不会对那玩意儿感兴趣。荣先生一定对你说那东西有可能是类种的手臂——其实摩尔曼斯克内部也是这样说的。他们说圣灵怜悯选民们的疾苦,奉献了自己的躯体。但那东西应该不属于类种。今天您最后问了我那样一句话,我意识到或许我们之间有更多的话题可以谈。”

    李真点头:“不错,这的确是我最感兴趣的东西。”

    他略一犹豫,轻轻出了口气:“在此之前,我有些事情得先告诉你。这些事儿听起来可能匪夷所思,也可能同你的信仰有冲突。然而你既然相信我的‘道德准则’,也请你怀着同样的信任相信我接下来要说的话不是耸人听闻,也不是什么路边听来的野史。我所说的,是掩藏在人类历史背后的真相。只有知道了这些,我们接下来要谈论的东西才会更有意义。”

    李真的脸上露出前所未有的郑重表情。这种表情令王濛觉得有些疑惑,但随后也沉声道:“请讲。”

    李真略一思量,缓缓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这么一群生物……”

    他所讲述的是类种与人类的历史——他所了解到的那段历史。这些事情他从未对人说。一方面或许是因为没有那样的机会,另一方面,则是不想与“普通人”分享……哪怕那个普通人与自己的关系再亲密。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这段历史当中也有一席之地,而他至今仍是一个游离在两个族群之间的存在。或许他的精神属于生活在这世界上的数十亿人类,然而他的身体却屡屡提醒他,他乃是一个异类。

    从“主宰”到黄帝,到蚩尤,到一万年前的新人类,再到镇压与被镇压——李真花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讲述这段惊心动魄的往事,而王濛脸上的神色由疑惑到惊诧,再由惊诧到难以置信,最终转化为死水一般的沉寂。

    房间里的一个挂钟滴滴答答地行走,最后指向凌晨三点三十分。

    李真闭上眼睛想了想,最后说道:“所以,从我的角度来说,你们自称为新人类也未尝不可——历史似乎打算再一次重演了。”

    王濛颤了颤嘴唇:“很精彩。”

    “你或许是第一个知道这段历史的人类。”李真低声道,“或者真理之门的某些人也知情,然而你的确是第一个同我分享这个秘密的人。”

    “我是否可以问……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忽然觉得我们两个似乎有点儿像。”李真从床头拿过自己的外套,摸出一包瘪瘪的香烟。想要找打火机没有找到,便从指尖挑出一抹火焰点燃了,“我的处境你是知道的。至于你……同样不属于类种,同样不属于你口中的旧人。所以我觉得你更容易理解我的想法。当然,如果你足够聪明的话,你应该意识到另外一个问题——”

    王濛看着李真,但李真住了嘴,吐出一口烟雾来。

    这位自比摩西的先行者微微皱起眉头,意识到这是对方的一个考验。

    室内陷入沉默,不大的房间里很快烟雾弥漫。李真抽完了一支烟,王濛依旧沉默。于是他点起了第二支。

    而十几秒钟之后王濛瞪圆了眼睛:“那么它们从哪里来?你是说……”

第一百五十二章 一座岛

    李真点头:“没错儿,有这么一个问题,它们从哪里来?”

    “*级以下的异能都可以被归于仿生学——我们都可以在地球上其他生物的身上看到同样的能力。然而*级以上的灵能,是怎么来的?它们无论如何都不该属于这个世界——就好比现在的隔离带。”

    “类种都拥有*级的灵能,能力者的能力也是因它们而来。但是它们从哪里得到那东西?如果说人类是被造出来的……类种呢?历代主宰都保有一个有关最后一日的秘密,那么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那一个秘密,就是有关类种们的造物主?”

    他握了握拳:“类种想要毁人类——它们是人类的始祖。那么……一旦类种们的祖先也想要毁灭它们呢?就像它们对人类做的这样?那或许就是所谓的‘最后一日’?”

    他终于将心里那个最大胆的猜测对这样一个同病相怜的人说出口了。而王濛愣了一会儿,迟疑道:“这样的想法……会不会有些一厢情愿?毕竟你没有任何证据可以——”

    李真笑着摇头:“不,我有。或许也只是我的猜测,但我没法儿忽略那件事。”

    王濛似乎等待李真说出他的那个证据,但李真闭口不言了。

    王濛便耸耸肩,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然后他抬起头:“那么你想说的是……那条手臂。你觉得它不属于类种,那么它应当是属于……”

    “所以我得弄清楚你都知道些什么。”

    王濛点头。

    “我也是知道那东西与众不同的。”他说,“因为我在摩尔曼斯克见过一个人——其实算不得见到了他,因为两次都是只听到了声音而没有见面。那个人似乎在真理之门拥有很高的地位,更像是我们这个新人类计划的主持者。那个人曾经提到过那条手臂,如果我的理解没错,创造我们这些人,除了需要异种们的基因之外,还同那条手臂有关系——甚至可以说是决定性的因素。那东西……就好比一种催化剂。”

    王濛的表情有些复杂。他看着李真,略停一会儿,轻声道:“那人的声音与你很像,而且,他自称李真。”

    李真无奈地笑笑:“他果然没死。这么看起来,你已经知道我和他之间的关系了。”

    “有心的话,这算不得什么秘密。”王濛点头,“我知道你是‘好’的那一个,所以我说,我信任你。”

    李真不置可否地点点头:“说下去。”

    “那东西是被挖出来的。真理之门的人在摩尔曼斯克建造他们的基地,同时修建地下工事——不过不是在摩尔曼斯克的地下,而是在更北边的某处港口附近。那东西就好比我们现在待的这个防空设施,一条通道直通下去,深入海底。所以说这是一个海底地下工事。”

    “那么就是从海底下挖出来的?”

    “对。据说挖出来的时候,就只是一条手臂。”王濛微微皱眉,仔细回忆,“我见过当时的录像片段。照理说一条手臂本该是长在身体上的,一旦掉下来,总会有创口。可那东西的末尾是闭合的——好像被截下来之后伤口自愈了。”

    “的确有十几米高?”

    “精确数据是,到中指末端,全长十六点三米。如果依照人类的标准来判断,这条手臂的主人身长应该在四十到五十米。当然,这是我离开时候的数据。”

    李真皱眉:“怎么说?”

    “那东西在变大。”王濛说道,“从被挖掘上来到我离开,将近一年的时间里它长长了两米。”

    李真注意到王濛的表情有点儿奇怪,他看上去欲言又止。他便追问:“还有什么?”

    王濛笑了笑:“另有一点,或许是我的错觉,或许是……我的信仰还不够坚定。在看到那东西的时候,我感到畏惧且无力。”

    李真抿抿嘴,淡淡地问:“无力?你们似乎不该有这样的感觉。”

    “但那似乎是真实的,我感到羞愧。”王濛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我曾近距离接触过它——那感觉好像所有的力量都离我而去,我的双膝发软。但你得知道这并不意味着我的意识要令我向它膜拜,而是的确失掉了力气,我的双腿几乎不足以支撑我身体的重量了。”

    李真清楚地知道这并非什么错觉。这叫做威压——潜藏在基因深处的本能意识。

    类种对于人类形成威压,他本身也可以释放出来这种力量。然而两者都是有意为之,至于那条胳膊……它具有自我意识么?

    李真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平静下来。

    倘若刚才他对王濛所说的话还仅仅是一个不成熟的推断的话,那么到了此刻他觉得自己的那个惊世骇俗的推断或许更加接近真相了。

    王濛所描述的那条被挖掘出来的胳膊圆润饱满,好像一个健康人的肢体。李真知道类种同样可以在地下沉眠,然而他也知道沉眠,或者说被封印的类种大多面目可怖——那更像是干尸或者骷髅。

    那东西……显然与众不同。

    这六年的时间整个世界在他的认知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前他觉得一个人能够扛得起数百斤的东西是匪夷所思的,之后他见到了能力者。随后他觉得一具躯体在地下深埋数千年以后还能生出肌肉来是匪夷所思的,之后他知道了类种的存在。

    很多事情他已经见怪不怪,但时至今日仍有一件事深藏于他的心底,而他一直没法儿得到合理的答案——于是他产生了那个大胆的猜想。

    而那件事……就是那座岛。

    冰王孙慕然在太平洋上、在赤道附近发现了一座岛,那座岛屿能够限制王者的灵能。

    他和北川晴明曾经误入那座岛屿之上,同样被限制了能力。

    如果说这种神奇的限制力场令他感到震惊,那么他觉得更加震惊的便是,自己的能力在经过最初的几天之后竟然缓慢地恢复了。

    到眼下,在他自己重生以后,他也拥有了那种力量,他称其为“权能”。

    李真曾一度认为那座岛屿的深处同样埋藏着一个无比强大的类种——那个类种的力量影响了附近的水生物,使得海蛇变成了巨大的蛟龙。

    但在之后,他清楚地了解了有关自己的秘密之后,他意识到那似乎并非一个类种那样简单。

    并没有证据表明黄帝曾将一个类种镇压在那里。而普通的类种,即便是黄帝似乎也不具备“权能”的力量。

    李真知道自己的“身世”。他是黄帝的后裔。他体内的基因觉醒,继承了作为下一任“主宰”的黄帝的血统。这意味着他同样拥有接近“主宰”的血统。

    这是自己的与众不同之处,那么就是说,那座岛屿上的那个存在同样拥有这种与众不同之处。

    依照他大胆的猜想,倘若那东西是不同于类种的其他存在,那么被人从海底挖掘出来的那条手臂或许也同样如此。

    到此为止也都仅仅是推断与猜测。

    而王濛极有耐心地看着李真细细思索,又看看墙壁上的时钟。已经将近四点了。因而他轻咳一声打断李真的思路:“李先生,我得离开这儿了。再过半个小时,外面会有很多人走动。”

    李真略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随他站起身。

    王濛走出几步来到房门前,低声道:“您觉得我所说的可有价值?”

    李真笑了笑:“对我而言是有的。至于荣先生那方面——你说或许在摩尔曼斯克会有能够治愈叶小姐的方法,是真是假?”

    王濛点头:“是真的。”

    他又笑着摇摇头,脸上的细小鳞片在灯光下闪闪发亮:“您怀疑我有可能通过欺骗的手段借助荣先生达成自己的目的?您得知道,我信仰我主。那种事对我而言是不可原谅的。”

    “即便从我这里听说了这么多,你的信仰依旧坚定?”李真轻声问。

    “地上的一切都是主的意志的体现,我坚信这一点。”王濛低声道,“或许在您看来我这样的信仰显得可笑而荒诞,但是,李先生,相信我,不到我们死去的那一刻,你永远没法儿弄清楚这世界上究竟什么才是真实的。您以心中的道德准则自律,我则以我的信仰自律。”

    李真便笑着摆手:“好吧,我尊重你的信仰。这样的年代,真正的虔诚者已经不多见了。你需要的承诺我在今日给你,希望你和你的同胞们能有一个更好的明天。”

    王濛微笑,出了门。

    李真的脸色便冷下来。

    那人说谎了。他弄不清楚究竟是哪一句撒了谎,但他本能地认为这个人方才的言语或许有诸多不实之处——也许都是些“无伤大雅”的小细节,然而很多小细节隐藏在基本事实当中,也极有可能掩盖对方的真实目的。

    王濛一直有些紧张,尽管他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情绪,可那些细节瞒不过他的眼睛。

    “虔诚者……呵呵。”李真笑起来。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冰封

    沉沉铅云覆在天顶之上,终日不曾散去,铅云之下则是厚重而一望无垠的冰层。

    但冰层上还有钢铁铸就的冰冷躯体,那身躯被牢牢固定在冰雪之中,就好像失掉了生气的洪荒巨兽。那是三艘抚远级重型巡洋舰,只是眼下这大洋已不是任由它们纵横驰骋的战场,而化为一座巨大而没有边际的坟场。

    此处是摩尔曼斯克,帝国最北方的不冻港。

    海岸边有高耸的冰墙。冰墙保持着向陆地翻滚拍击的势头凝在半空,成为一道上百米高的天然屏障。见到这墙壁的人或许可以想象得出当日那是如何惊心动魄的景象——海浪波涛发出山崩地裂一般的怒号向着内陆挺进,沿途粉碎一切障碍。而沉重的巡洋舰在这巨大力量面前就仿佛几片小小的树叶,几乎快要颠簸倾覆。

    但就在某一瞬间,一切归于沉寂——某种可怕的力量令这片天地间的热度陡然消散,纷扬的雪花与冰屑在刹那时间浮现于半空,前一刻还滚滚向前的波涛突然发出巨大的声响,在一秒钟之内化作厚实的坚冰。

    于是大雪就在北冰洋的洋面上下起来,一直下了三天三夜。

    实际上,就在此时此刻,北冰洋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了。

    北极的冰盖一路向南方延展,一直推进到摩尔曼斯克港的门户。广阔的大洋变成一整块巨大的冰坨,从洋面到洋底最深处都连成一体,与生活其中的无数海洋生物构成了人世间最丰富多彩也最惊心动魄的巨大标本库。

    一个人走上抚远号重型巡洋舰的甲板。

    极度低温令甲板上覆了一层严霜,但这人衣衫单薄,步伐从容,似乎行走在五月的春日里。

    他的面目隐藏在黑袍的兜帽底下,就好像中世纪的苦修士,或者某部小说里面的魔法师。但他的双手却赤luo在外——他抬起手,在空中轻轻挥舞,似乎打算感受空气中某些若隐若现的存在。

    过了很久之后,这人重新将手拢回衣袖里,长长出了一口气。白雾变成利箭,直射出好远才在空中凝为纷纷扬扬的雪花,飘散在甲板上。

    “你究竟是什么东西。”他低声说道。

    极远处传来低沉的轰鸣声。冰层因为这轰鸣而微微颤抖,表面覆着的雪层纷纷扬扬地弹起,再簌簌落下,好像又下起了一场雪。

    于是这人走到船头微微俯身向下看去。冰层底下似乎有什么东西,而那东西并不安分。它急切地想要挣脱出来,然而可怕的负重令它的挣扎显得软弱无力,一整个大洋的力量将它牢牢压在海底,再没法重见天日。

    沉闷的轰鸣声在持续了十五分钟之后归于平静,船头的人微微摇头,低声道:“他就要来了,你该觉得高兴。”

    没人回应他,但他继续说道:“今天来还是要跟你说同样的话。你是否愿意带我去那里?”

    洋面上仍旧沉寂,只有烈风像刀子一样掠过,溅起大蓬的雪花。

    “你这样的固执没什么道理。你该知道,即便没有你,我找到那座岛也只是时间问题——两三个月之后我可以带很多人去南边,我可以花一年或者两年的时间找,而你就得在这里再受一年或者两年的苦。”他顿了顿,话语间带上一丝笑意,“你可不是孙悟空,还能指望有一个唐僧救你脱困么?”

    “其实我可以理解那个人的想法以及立场,但我无论如何都没法儿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是类种,究竟有什么理由这样固执?”

    但冰层之下的那个存在似乎打定主意不再做出任何反应,那人的话湮没在烈风之中,同纷扬的积雪一道飘散向天地各处。

    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转身走过空旷的甲板,拉开门走进船舱。

    船舱里并不如何温暖,但相对于外面而言,至少杯中的酒水不会凝结成冰。

    两个女孩子坐在桌边,手中各自捧着一杯热饮。这是两个白发的女孩儿,蓝瞳。她们穿着单薄的白色连衣裙,纤细的小腿在半空轻轻地荡着,好像正在一个悠闲的午后啜饮下午茶。

    男人关上门,除下帽子、抖抖身上的雪花。

    露出来的是一张诡异的脸。实际上这张脸的轮廓仍属于人类,拥有人类常见的五官。然而他的眸子里却是两条火红的细线,面孔上则是淡金色的鳞片。

    他笑了笑,一排锋利的牙齿滑过唇角:“今天感觉怎么样?”

    桌边的两个女孩儿抬眼瞧了瞧他,略显不安地摇头。于是这人就径自走到她们对面坐下,打桌上拿起一瓶伏特加为自己倒了满满的一杯,一饮而尽。

    酒精的味道在房间里弥漫开来,他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又饮了一杯。那是白色的马克杯——或许酒量不佳的人饮尽这一杯伏特加就会觉得头晕目眩飘飘欲仙,然而男人似乎觉得这杯子也嫌小了。

    他便将杯子随手丢碎在地上,抓起了瓶子。

    酒液沿着喉咙汩汩而下。两个女孩儿将手中的热饮放在桌面,不安地对视一眼。

    酒瓶很快空了。男人将空瓶握在手中,从桌子的这一头直视两个女孩儿:“那么你们有没有记起来自己叫什么名字?”

    左边的女孩想了想,低声道:“北川……晴明。”

    男人的脸上露出微笑,抚掌:“好,很好。那么你再想一想……你有没有去过一座岛,一座太平洋上的小岛。那时候你和我一起去,我们或许在岛上待了几天……”

    女孩迷茫地摇头:“不,我没有和你……”

    “我叫李真!”那男人皱起眉头、喷着酒气,“我叫李真——你和李真在那座岛上待了好几天,现在你想一想,那座岛在哪里??”

    他发火了。不知是否由于酒精的作用,他在发火的时候还试着从脸上挤出微笑。但这样的微笑配着他因为愤怒和焦躁而变得格外细长的双瞳显得有些恐怖,两个女孩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了缩,紧紧靠在椅背上。

    一片冰霜在桌面蔓延开来,“李真”手中的那支空瓶发出一声脆响,冻裂了。

    他猛地站起身,身体倾过桌面,瞪着那两个女孩:“你还是记不起我?你们的脑子里装的究竟是什么?!!”

    两个女孩终于畏惧地尖叫起来。她们像两头小兽一样从椅子上弹起来,双手在身前挥舞——好像要把扑面而来的恐惧统统给挥走。

    一道冰雪的墙壁当即在半空中成形,只花了几秒钟的时间那墙壁就将这间屋子隔绝成两个部分,冰棱还在飞速蔓延,很快就爬满了房间的地板与顶棚。

    但下一刻这些冰雪仿佛遇到了盛夏的骄阳,房间里忽然变得炎热不堪,冰霜在刹那之间消褪,蒸腾的水雾阻隔了两个女孩的视线,等到她们再能视物的时候,两只手掌扼住了她们的咽喉。

    她们只来得及发出第一声呻吟,头颅便软软地垂下去。稚嫩而脆弱的颈椎在手掌当中折断,火焰攀爬上她们的躯体,几秒钟之后身体化为两蓬苍白色的灰烬,混着水汽落在地面上。

    水汽消散,“李真”重新坐回到椅子上,盯着地上的灰烬看了一会儿,然后起身走到房间另一头拿起电话。

    “再给我送两个过来——我要聪明的,我只要最聪明的。”

    ……

    ……

    “他还要两个。”薇薇安放下电话,叹了口气,摊开手。

    安若素闭上眼睛,也像薇薇安那样叹口气:“这么说……他又杀了她们?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我觉得他是个变态——或许是个恋童癖,或者是个虐待狂。”薇薇安皱眉在房间里走,柔软的地毯吸走了她的脚步声,“他从前不是这个样子。可是从那时候到现在……一个月而已,他已经杀死了八个了。”

    安若素抿了抿嘴,没出声。

    实际上她并非因为“杀死了八个小孩子”这样的事情而沉默。令她心绪不定的是薇薇安无意中提及的“那时候”……

    薇薇安同样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也在她身边坐下来。

    这时房门被推开,弗劳德走进来。他笑着耸肩:“怎么了?”

    薇薇安只问他:“实验室里还有多少个克隆体?”

    弗劳德惊异地挑起眉头:“你不会是想要告诉我,那一位……”

    他朝北边指了指。

    薇薇安点头:“他又要两个。”

    “我的天。”弗劳德颓然长叹一声,“他是一个变态么?”

    “很高兴在这件事情上我们达成了共识。”安若素笑了笑,“有的时候我甚至在想,会不是因为克隆实验室是由你负责,而你的灵能又是弱化意识……所以他总觉得那些孩子都太笨?”

    “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弗劳德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现在恰好也只剩下两个了。其他的还都在胚胎里,但是……”

    他晃了晃杯子里的冰块,将酒一饮而尽,“但是那两个都在克里斯蒂娜那边。”

第一百五十四章 “弑神”的阴谋

    薇薇安同安若素对视一眼,同情地看向弗劳德。

    她们当然知道“在克里斯蒂娜那边”意味着什么——她们的那位小先知又在玩“交朋友”的游戏了。

    那意味着她会要求两个克隆体小女孩日夜不许离开她的视线,哪怕在睡觉的时候都会将她们束缚在自己的床边。依照她的话来说,只有这样才能保证她们永远不会背叛自己的伟大“友谊”。

    几乎人人都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

    如果说数年前的克里斯蒂娜还仅仅是一个稍有些任性,但心地仍旧算得上善良的小女孩的话,那么自从那个叫于清清的孩子从他们这里逃走之后……

    她就变成一个小恶魔了。

    实际上有不少人也在用评价北边那一位的话语评价他们的这位小先知……

    变态、虐待狂。

    如果说她比北边那一位要好一些的话,那便是她从来不会杀死她们。她只会日夜将她们限制在强大的立场限制装置当中,直到那些被克隆出来的女孩子尖叫着自杀死去。

    而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克里斯蒂娜便会连续几天情绪暴躁——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友情又被单方面背叛了。

    “唔……那么,或许你可以这么想。”薇薇安耸耸肩,“你从克里斯蒂娜手里将那两个女孩子夺走,送到北边的船上去,她们至少可以换一个环境,哪怕是死,也死得快些。”

    弗劳德叹口气,无奈地转过身:“谢谢你,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一刻钟之后弗劳德出现在另一个房间的门口。他犹豫了一会儿,才抬起手去敲门。

    敲了六次之后,房门后传来一个声音:“请进。”

    弗劳德皱了皱眉头,他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妙。

    倘若现在克里斯蒂娜的心情是极好的,那么她一定会说:“别烦我!”

    倘若她非常有礼貌地使用了“请”这个字,那意味着她眼下就是一座随时可能爆发的火山。

    弗劳德推开门。

    克里斯蒂娜的居所面积极大,这是因为她得在她的房间里装上四台力场限制装置。弗劳德推开门看到的景象是……克里斯蒂娜在给两个小女孩梳头。

    两个大概七八岁的女孩子并排坐在梳妆台前,背靠着椅子,一动不动。克里斯蒂娜正试图给其中一个女孩儿编发结。

    镜子里两个白发的女孩紧闭双眼,脸庞白得妖异。

    她们两个没在力场限制装置的范围之中,而平时套在她们脖上的颈圈也被取了下来,丢在地上。

    弗劳德打心底发出一声呻吟。他意识到这两个女孩子……

    也死掉了。

    他靠着门,叹口气:“北边那位要我带你的两个小朋友到那里走一趟。但似乎她们两个没法儿过去了。”

    克里斯蒂娜微微转头,隔着她长长的金发看了弗劳德一眼:“那么你可以再弄出四个来,两个归我,两个归他。”

    “来不及了,这种事情又不是造玩具。”弗劳德皱起眉,“他一定会发火儿,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

    克里斯蒂娜直起身子,转过脸。

    五年的时间已经让她变成了一个美人儿——白种人的发育总是要更加迅速一些。她出落得身材高挑,美丽明艳,看起来已经提前进入了青春期。

    克里斯蒂娜翘了翘嘴角:“那么要他亲自来问我。”

    弗劳德避开她的眼神,说道:“很高兴听到这句话。”

    然后他转身掩上门,匆匆离开了。

    于是在四个小之后,“李真”真的出现在了这房间里。

    克里斯蒂娜已经将她的两个朋友打扮一新。眼下她们被架子支撑着,一左一右站在女孩的床边,脸上带着诡异而僵硬的微笑。

    李真微皱着眉,用冰冷的目光打量她们,一脚踢开了地上的颈圈。

    克里斯蒂娜笑起来:“您生气了。”

    “她们对我而言很重要。她们可不是你的玩具。”他硬邦邦地说,“你该知道事情迫在眉睫,我不能再因为你的变态嗜好耽误我的时间。难道你想落在帝国人手里?或者你想死在洪水或者岩浆里?”

    克里斯蒂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本该有一颗知道感恩的心——难道你就不想想你如今的强大力量从何而来?”

    “李真”皱了皱眉,在一张沙发上坐下来:“我们只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据我所知你对那个‘圣灵’早就怀恨在心。帝国有句古话,天予不取,必受其咎——如果真有‘天’这个东西,那么你仅仅是传达了上天的意志罢了。”

    克里斯蒂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微嘲地说道:“您可真是一个强大的精神胜利者。不过我很好奇……”

    她走到李真面前,在他的腿上坐下来,环上他的脖颈,“那天晚上我们的路西法在最后一刻究竟同你说了什么?打那之后你就变了一个人。”

    李真微微侧脸避过她呼出的热气,冷笑道:“你想知道?你当真想知道?”

    “如果是有趣的事情,我当然想知道。”克里斯蒂娜凑得更近了些,“如果那件事能让我开心,我以后就不再捣乱——好不好?”

    十三岁的少女说出这样的话来总有些不一样的味道。李真不动声色地推开她,站起身。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踱到那两具尸体之前。

    伸出手,将她们化为灰烬。

    克里斯蒂娜蜷在沙发上瞧着他,并没有出言阻止。

    “好,那么我告诉你。”李真猛地转身,冷笑起来,“这事儿我已经忍受得够久了,总得有一个人跟我分担。”

    “核爆那天晚上,摩尔曼斯克本来也该被波及——这里和安置太古星君的地方只隔了二十公里,最好的情况也是只有我能够活着。但你知道为什么这城市安然无恙么?”

    “难道不是你抵御了冲击?”克里斯蒂娜漫不经心地问。

    “当然不是。”李真冷笑,“是路西法。那个家伙当时引爆了核弹,可它的第一反应是用自己的分身降临摩尔曼斯克,将冲击统统挡在了外头。我说是我……是它要我这样说的。”

    克里斯蒂娜拿过沙发上的天鹅绒抱枕,挺直了身子瞪大眼睛:“它?你和它说话了??”

    李真笑笑:“你没有想到吧?你在三个月之前对我说路西法可能陨落,要我把握机会将它干掉,再将它的力量融合——到一个月前这事儿的确发生了。他不自量力跑去招惹那一位,结果被斩了一个分身……我们又引爆了核弹……呵呵,天意弄人。”

    “你预料到了这一点,我们也做好了准备。但是你我都没预料到的是……”李真摇头笑了笑,“你我以前还都不了解这种生物。”

    他想了想,在克里斯蒂娜的床上坐下来,用低沉而缓慢的语气来说那件事。

    藏在他心中一月之久的事。

    核弹“太古星君”,实际上并非是被路西法引爆的。

    安置太古星君的导弹基地在摩尔曼斯克二十公里之外。实际上引发核爆的条件很苛刻,如果仅仅是因为意外——哪怕用一万吨ntn炸药将一枚核弹埋起来、再引爆,也仅仅会造成一次威力较为可观的常规爆炸而已。

    但李真与克里斯蒂娜早就做好了准备。

    实际上双方早有此打算,只不过因为某件事恰好交换了看法,一拍即合。

    对于“李真”而言,他早站在了人类的对立面——并非仅仅是因为心中的“恶念”或者单纯的对于“力量”的追求,而是来自他心中的“自我认同感”。

    他认为自己不属于人类,但也同样不属于类种——站在人类的对立面并不代表他可以轻易接受一个陌生的族群,他觉得自己……

    应该是比类种更加优秀的存在。“吞噬”的能力让他意识到自己可以通过更加便捷的方式达成目的,例如吞噬掉那位真理之门的守护者,“圣灵”路西法。

    可怀有如此“大逆不道”想法的并非只有他一人,人类的念头往往疯狂而难以捉摸,这一点在克里斯蒂娜的身上得到了淋漓尽致的体现。

    没人能够猜得到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心里在想些什么,尤其是当这个小女孩孤身一人长大、身处某个见不得光的组织当中,同时又被众人视为王冠上的某一刻最璀璨的宝石的时候。

    这颗瑰丽的宝石在某一天遇到了于清清。于是那时候她得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体验——她感受到了一种名为“友情”的东西。这感觉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在她当时幼小的心灵之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也同样因为幼年好友的“背叛”而令那烙印转化为伤痕。

    一种强烈的愤懑情感总需要一个发泄点。

    克里斯蒂娜找到了一个发泄点,并且将她的愤怒与仇恨统统倾注到了某一个存在的身上。

    在她的意识之中那个家伙当日赋予了于清清某样东西,而正是那种东西,或者说天赋令那个小女孩得以平安脱险。而有能力制止这一切的那个存在、那个高踞云端的存在选择冷眼旁观。

第一百五十五章 愚蠢的决定

    如此莫名仇恨在她的心中酝酿五年之久,直到“李真”来到此地。

    因而在经过周密而漫长的策划与观察之后,两个人达成了“弑神”的计划。

    而类种对于人类文明的好奇心令这个计划得以顺利实施。

    核弹——人类最强大的武器。即便是类种也应当对它的力量感到畏惧。真理之门的人在摩尔曼斯克以西二十公里处发现了那个导弹基地,而路西法占据了那个基地,并且试图弄清楚人类这样脆弱的物种究竟是通过何种身段达成了如此不可思议的成就。

    克里斯蒂娜的预言能力看到了那一夜将会发生的可能性——她透过未来的重重迷雾意识到李真同路西法的某个分身之间或许将有一次激烈战斗。而她“观察”的结果表明,那个真理之门的守护者将是败落的一方。

    于是人类最可怕的武器提前被动了手脚,而类种并不了解那些复杂的机械与电子元件背后跳动闪烁的光斑意味着什么。

    实际上在阴谋当中仍有阴谋。克里斯蒂娜或许并不了解一颗千万吨级当量的核弹在二十公里之外爆炸意味着什么,“李真”却清楚地知道那一场爆炸将会把摩尔曼斯克夷为平地。然而他并不在乎这一切——实际上除了力量,他在乎的东西有限。

    计划最终被实施。那天晚上太古星君在世界之北展现了它的威力。

    依照“李真”的计划,摩尔曼斯克将被彻底摧毁,而他应当隐藏在地下掩体,凭借自己的强大力量躲过一劫,成为唯一一个幸存者。而后他应该赶去二十公里之外,将奄奄一息的类种吞噬,变得更加强大。

    但就在冲击波滚滚而来之时,类种的力量突兀地出现——路西法的一个分身便真如一个守护者一般将整座城市从核爆的冲击之下拯救出来,而后烟消云散。

    对于克里斯蒂娜而言这都在计划之中。但对于“李真”而言……他感受到了无比惊诧。

    他完全没法儿理解为何类种会在这样的极端条件下庇护真理之门的这些人——要知道他们在类种的眼中也仅仅是奴仆与爬虫而已!

    但他仍旧赶去了二十公里之外。

    那里已经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山谷。强烈的核爆引发了地层不安的颤动,余震一波接一波地传来,将“山谷”四壁的土石震下,几乎将那深坑填平。赤红色的红岩又将那些岩石包裹其中,整片区域好像一锅可怕的浓汤。

    “李真”在山谷的谷底发现了那个类种。

    当时它已经不再是光辉夺目的路西法,而变成一枚暗红色的、向四周伸展着细小触须的核心。

    这样的核心再无法拥有强大的力量,“李真”使用权能轻易地捕获了衰弱到极点的它。

    然而类种依旧具有自我意识。它对于这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没有感到愤怒,也没有感到惊诧。相反的,它以相当的理性与平和告知了“李真”另外一件事。

    “李真”深吸一口气,看了克里斯蒂娜一眼。

    克里斯蒂娜的表情变得有些麻木——尤其是在知晓了“李真”一开始的打算之后。她意识到倘若没有自己一直痛恨的那个存在庇护了他们这些人,眼下她早应该化为一具枯骨了。

    于是她抓紧抱枕,又向沙发深处蜷了蜷。

    李真轻笑起来:“怎么?震惊?这世界就是如此——当你准备出卖一个什么人的时候,最好能做好被其他什么人出卖的准备。公主殿下,这世界是黑色的,不是粉色的。”

    克里斯蒂娜抿了抿嘴,用冰冷的语调说道:“它告诉了你什么?”

    李真闭上眼睛:“它告诉我……我们或许做出了一个愚蠢的决定。”

    类种当然知晓“李真”的目的为何——它们并非单纯善良的物种。只不过它似乎没能想到这一天会如此迅速地到来。

    因而它说出了一件事。

    有关“最后一日”。

    在数千乃至上万年前,世界的话语权被牢牢地把握在类种手中。那时候的人类作为类种的仆役而存在,智慧并不如何高明。那时候整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力量不是科技,而是异能与灵能。

    很难说这两种力量在漫长的进化史中究竟谁更占优势,但仅就如今来看,“新人类”的科技文明似乎已经独辟蹊径,走上了一条与类种们的文明全然不同的道路。

    这意味着某些难以被破解的秘密或许可以通过这样一种方式被揭示出来——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点。

    在类种的文明当中没有基因学一说,然而人类却在这方面取得了相当的成就。路西法苏醒之后吸收了这一部分的成就,并且以这样一种全然不同的视角重新回溯往事以及种族历史,注意到了某个曾经被它们忽略的问题。

    就如南方的那个李真所想的一样,它意识到,类种绝不是突如其来地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同类种之间的关系如此亲密,那么类种以及它们自己的创造者呢?

    很多时候只需要给一个人一丁点儿的提示,意识便会不受控制地驰骋起来。

    李真想得到,路西法同样想得到。

    有关那座岛屿的秘密应龙知道,烛龙也从它那里得到了信息。因而在最后一刻路西法向“李真”阐述了它的判断,它认为,所谓“最后一日”或许并非什么神秘莫测的天灾,也并非什么超越了它们认知的力量。

    那极有可能是另一种更加强大的生物——类种们的创造者。

    它问“李真”,为什么会有《圣经》这东西?

    倘若这世界没有发生眼下的巨变,人类依旧是大地上唯一的主宰,那么那部经典或许也仅仅是一部宗教经典。但山谷之下的两个存在都清楚那部经典上记录的很多事情有据可查——那是万年前的那位“主宰”所遗留下来的信息。

    类种的主宰大概不会有心思去“教化”人类——这种道德层面的“小事”不应该是它所关心的。而它更没有必要通过这么一部经典以无比隐晦的方式提醒人类“审判日”将会来临,由类种们所扮演的“天启四骑士”将毁灭人类——那时候它尽可以做得更加干净果决一些,将它的同类杀戮殆尽,而不是给它新造的宠儿留下巨大隐患。

    但它在留下了一部分同族的同时又创造了新的人类,而它的继承者黄帝也仅仅是“镇压”而非“消灭”。路西法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认为那种行径相当残忍,但在又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思考之后它意识到,那位主宰或许还是偏爱着它的同族的。

    如果有这样的可能性的话——它之所以创造了人类,会不会也仅仅是想要借助人类的力量对抗那最后一日,而令自己的同族存活下来——哪怕是在人类的阴影之中苟延残喘?

    所以说……那一部经典,那一部名为《圣经》的经典,或许不是在警示这个世界上的人类,而是在警示人类以及类种。而所谓的“审判日”,所指的并非类种在这个世界上苏醒……

    它所指的是那些更加可怕的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苏醒!

    房间里沉默起来。几分钟之后,克里斯蒂娜强笑一声:“那么你就相信它说的这些?”

    “李真”歪歪头:“很难不信。”

    “否则在五年之前你们为什么停止了攻势?否则在这五年之间你们为什么没有像从前一样,向整个世界扩张?否则在这五年之间……为什么它要你们试着创造出更加强大的新人类?”李真摊开手,“它从前希望我能够成为那个‘主’——它认为如此便可以拯救它们。然而在这五年的时间里,它再没有向我表达过同样的意愿。克里斯,我认为它后悔了——它觉得自己发起了一场愚蠢的战争,它自己毁掉了自己的‘救世主’!而它在试图补救!”

    克里斯蒂娜烦躁地晃晃头,尖声道:“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和我的那些玩具又有什么关系?”

    “李真”大笑起来:“你的玩具?我同你分享了这些,你在意的还是你的玩具?”

    “那么我告诉你……我们可能已经发现了那也许存在的可怕的生物的踪迹。”

    那座岛。

    路西法同“李真”提起了那座岛。

    而李真对于那座岛的记忆无疑还是清晰的。他记得在那座岛上渡过了几天,他记得在那座岛上吃了些什么,他甚至记得自己从水中搬来轮胎一样大的扇贝,在雪白的沙滩上烧烤。

    尽管这记忆并非他独有,然而一切历历在目。

    北川晴明拒绝透露那座岛屿的详细位置,当时他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凭借记忆轻易再将它找出来——这毕竟是现代世界,这世界上已经很难再找到那一块没有被人类踏足的土地了。

    同南边的那一位一样,当时的“李真”清晰地回忆起了那座岛屿的异常之处。

    实际上不单单是因为那种强大的“权能”,还因为他在那座岛屿上体验过的一次不同寻常的经历。

一百五十六章 心跳

    那时候他在一颗椰子树下。

    然后,他觉得自己听到一声心跳。

    那心跳就好像在与自己共鸣,整个世界都因为那一声心跳而远去。那种感觉是如此突兀而奇异,以至于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将这件事埋藏于潜意识之中,并未太过在意。

    然而一旦听到了路西法所说的一切,他意识到那一次的体验或许是一个关键点。

    那座岛屿之下……

    或许真的埋藏着一个可怕而危险的生物!

    “李真”意识到,倘若路西法所说的是真的,他便有必要再去一次,好弄清楚那里到底是不是他们所想的危险之地。

    路西法对他所说的只有这些。“李真”意识到这个类种的话语或许是属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但这种想法并未令他对于路西法心生怜悯。他清楚地知道一旦对方重新取回了力量,双方就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和平相处。

    因此他最终吞噬了那枚核心。

    这是他第一次吞噬一个完全苏醒的类种。然而在一刻钟之后,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一件蠢事。路西法的核心不同于菲律宾的那枚核心——它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以及自我意志。

    这种意识影响了他,直到现在。

    他的记忆混乱了。

    尽管他清楚地知晓自己的身份、经历,然而从前种种过往在一瞬间变成了烟云——记忆里的人和事被蒙上了一层轻纱,他知道自己曾经同北川晴明在那座岛屿上共渡了几天的时间,然而那座岛屿的模样……

    竟然渐渐从他的脑海里淡去了。

    数百万乃至数千万年的记忆冲击着他的头脑,他花了四个小时的时间令自己从崩溃的边缘恢复过来,却发现四个多小时之前的线索一经在头脑里断裂成了片段,而他很难再将它们拼凑起来。

    他失去了那座岛屿的位置。

    “所以你该知道我现在究竟在做什么。”李真闭上眼睛,叹气,“我在试着重新将那个北川晴明克隆出来——我在试着克隆出她的记忆,两个人格的记忆。我要找到那座岛的位置。”

    克里斯蒂娜沉默了一会儿。她似乎刚刚从麻木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试着在自己的脸上重新弄出那种满不在乎而癫狂的微笑:“那么你可以去吞掉冰面底下的那条龙。你说它也到过那座岛。”

    李真摇头:“太冒险。路西法的记忆已经让我感到混乱了。如果再吞噬了那条龙——也许好的结果是我得到它的记忆,也许坏的结果是我彻底失掉了自我,连现在的片段都没法儿想起来。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那么干。”

    克里斯蒂娜撇撇嘴巴,想了想,又说:“那么那东西呢?”

    李真转头看着她,笑起来:“原来你也有聪明起来的时候。没错,我怀疑那条胳膊……就是那种生物的一部分。”

    “但我并没觉得那东西又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除了味道还不错。”

    李真摇摇头:“那是因为你没有直面过它。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在那东西外面加装了六十三台力场发生器?”

    “实际上也正是它的存在让我更加坚信路西法所说的那些话。那种力量……我至今心有余悸。”李真叹息一声,“可到了现在,即便是这六十三台力场发生器也显得过于脆弱了。克里斯,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今年的冬天来得这样早?”

    克里斯蒂娜皱起眉:“因为核爆造成了核冬季?”

    李真轻轻哼了一声,走到房间另一头的柜子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喝下去,又问:“那么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二十公里之外的核爆……这样说吧。为什么一个月之前在二十公里之外有一枚核弹爆炸了,而仅仅在一个月之后我们就又可以在室外行走了?你有没有考虑过那些致命的辐射,都到哪里去了?”

    克里斯蒂娜愣了愣,不做声。

    “正是因为它。”李真沉声道,“在那天晚上之前,路西法一直在用自己的力量镇压那东西。而那天晚上它庇护了摩尔曼斯克,一方面是因为不想让此处的研究成果毁于一旦,另一方面……它不想让那东西从束缚中解脱出来。这意味着它对于那条手臂的恐惧大过了对于自己本身的在意程度,所以你觉得,那东西是否寻常无奇?”

    “而眼下没有了路西法的镇压,它开始释放出自己的力量了。”李真看着窗外,“如果你的头脑还算清醒,你该记得,真正的严冬就是自那一夜之后降临的。”

    “整个北冰洋冻成了坚冰,整个北方开始飘雪,核爆产生的辐射统统被吸收殆尽……它在一夜之间生长了三米。”

    “这就是它的力量,而我不清楚那东西是怎样做到的——要知道它现在还是被束缚着。”

    李真转过身:“而这,还仅仅是一条手臂。”

    “是的,我现在可以这样说——无论那可怕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们已经得到了它的一条手臂。而我接下来要做的……还是找到那座岛,尽我所能去毁灭它。”

    克里斯蒂娜目不转睛地盯着“李真”看,过了很久悠悠说道:“你真的不是被换成了别的什么人?为什么听了你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发言……我觉得你变成了一个好人?你打算做救世主?”

    “救世主?我没兴趣——哪怕全世界的人哭着喊着来求我。”李真翕然一笑,“但这也是我自己的事——如果世界毁灭了,我又能去哪里?如果你真的觉得我是一副救世主做派的话,那也仅仅是我无意之间赐予你们一些福祉——从我的指头缝儿里漏出来的。”

    克里斯蒂娜笑起来,拍拍胸口:“原来你还是真的。”

    李真走到她面前,倾下身子:“所以说,今天我给了你一个很好的故事。那么希望你以后能够收敛一些——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如果你还是对你的那个小朋友背叛你的事情耿耿于怀,那么我保证有一天我会把她拎到你这里来。然后……你可以试着把她做成标本,你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克里斯蒂娜慢慢抬起头,迎上李真的目光。她的睫毛颤抖了好一会儿之后……

    忽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把将抱枕摔在李真的脸上,发出尖利的嚎叫:“滚!你给我滚!你这个变态,快滚出去!!”

    李真哈哈大笑,随手将半空中的抱枕化为灰烬,大步走出门。

    克里斯蒂娜咬牙切齿地看着他,在他关门的那一刻忽然又叫起来:“他就要来了!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反正——你也只关心你自己!!”

    李真的脚步没有停。

    克里斯蒂娜从沙发上跳下来,追到门口,探出头,朝他的背影继续喊:“你谁都不关心!你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你还可以让我去死!!”

    李真伸出一只手摆了摆。

    克里斯蒂娜觉得眼睛里一下子被泪水给填满了。她的嘴唇颤抖着,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总有一天你得求我的——我看得到、我看得到,我都看得到……”

    弗劳德从走廊的另一边缩回了头,咧嘴笑笑,走进薇薇安的房间:“我们的公主殿下真的生气了。”

    “我听得到。”薇薇安舒了一口气,“不过小公主对那一位发火总比那一位对我们发火要好。”

    安若素的表情则有些肃然:“克里斯说……‘他就要来了’。”

    “那种事应该由那一位和长老们劳神,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弗劳德在她身边坐下来,安若素则又往一旁侧了侧,皱起眉。

    “是啊,和我们有什么关系?”薇薇安发出低沉的叹息,用手撑起额头,转眼去看安若素,“安,你说,现在这一切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安若素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薇薇安笑了笑:“你还记得从前我们是因为什么走到一起么?因为人类的世界丑陋肮脏……所以我们想要一个伊甸园。但是现在……”

    “薇薇安,别说了。”弗劳德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你知道这些话被长老们听到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那么你会告诉他们么?弗劳德?”薇薇安斜着眼睛去看安若素,“你呢?安?”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的。也许一切都还只是考验。”安若素从两人之间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忽然听到低低的抽泣声。于是她加快了几步走出门,拐出那条走廊,走到一扇窗口前。

    从窗口向外看,天地间一片愁云惨雾,白雪茫茫。

    她觉得自己也有点儿弄不清楚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了。而这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从何而来?是从她第一次得知真相的时候么?

    知道那从前被他们奉为圣灵的存在也会死去的时候么?

    她觉得寒意从窗棂墙角逼进来,一直渗透到骨缝儿里。

    于是她看了看这条空旷而寒冷的走廊,忽然觉得有些想念一个人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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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就在你的周围。
也许是那个温顺恭谨的侍应生,或者是那个热情洋溢的店老板。
就在夜晚的某处,于云端之上、微风之中,他们俯瞰辉煌城市里的芸芸众生。
或者你一世都不会知道,那些看起来毫不起眼儿的普通人,究竟具拥有怎样可怕的力量。
但……终有一天,你会发现,脚下这片厚重平和的土地
其间有巨大血脉搏动。
并且在某一日,将发出如雷怒吼、重归阳光之土。
太古不朽诸君,于焉终临。
都市异能,小温馨向。类神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类神,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类神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