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深入虎穴
应决然皱起眉头:“在城里我就说你该带人,但你不同意。那里面不单单有异种,也许还有其他能力者。也许你可以无视他们的能力,但是他们手里的枪呢?你现在不比从前……出了危险怎么办?”
李真微微摇头:“一来,我死掉了并不意味着我死掉了,还有很多其他个我。二来,我没那么容易死掉。”
“我的心里还是没底。”应决然摇头,“我甚至不知道你的那种灵能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有昨晚上野观柳为什么没能摆脱你。”
“呵……”李真无奈地摇头,“总有一天你会用这种法子把我知道的事情统统挖走。那么……看吧。”
他伸出一只手,握了握。
黑色的甲片。细密的黑色甲片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覆满手掌,又当即褪去。
应决然目瞪口呆:“你的能力恢复了?!”
“你就不觉得眼熟?这是你的。”李真叹了口气,“我借用你的。被我x近了,敌人是什么样子,我就是什么样子。”
“你……这是你的第二个灵能。”应决然微微松了口气。
李真笑了笑,没有说话。
天光大亮的时候,两个人抵达前进基地外围。
入眼便看到满地的鲜血残肢。很多枪械被丢弃在地上,一些已经残破不堪,另一些看起来完好无损。远处有三三两两茫然游走的人影,就好像地狱里的孤魂野鬼。
那是被异化了的人类,还没有苏醒。
李真知道很多事情,但仍有一些消息是从三宝颜废墟的守军以及可松那里听来的。
比如说上野观柳的“改造”。
真理之门的总部已经迁入了沦陷区。因为他们再强大也无法应对各国联合力量的打击,只有得到异种的庇护才能安然无恙。
而他们似乎也为这一天准备了很久——像上野观柳那样的人不占少数。
他们研制出了某种药剂。普通人在注射之后会被激发出强大的力量,并且能够保持清醒。如果是能力者被注射了那种药剂,则会变得更加强大,并且以透支生命力为代价将自己的某一项能力发挥至极致。
李真认为一切都与“朗基努斯之枪”有关——对于那东西的深入研究使得那些疯狂的人获益良多。或许他们的本意是寻找将人转化为“类种”的途径,却在阴差阳错之下得到了副产品。
而如果将那些东西注射进异种体内的话,便会出现“觉醒者”。不再浑浑噩噩,而重新拥有人类的思维意识。虽说情感方面已经变得大相径庭,但配合上强健的体魄仍可发挥出十足威力——相对普通人和普通异种而言。
然而目前为止人类还没有发现哪种方法能够造成眼下的局面——在类种没有出现的情况下,使得普通人异化。上野观柳那种人不行,类种的分身降临也不行。
李真与应决然在外围分来,然后一个人走了进去。
地上很多弹坑,弹坑里有死去的异种和正常人类的尸体混杂在一处。他在经过一个弹坑的时候发现里面稍有响动,于是看了一眼。
两个异种正在进食。
异种们也发现了他,畏惧地退向一旁。李真皱了皱眉径自走过去了。
两分钟之后,西边传来爆炸声。应该是应决然闹出来的动静——他不但得负责受伤,还得负责吸引些注意力,让某些真理之门的能力者闻声赶去,为自己减少些麻烦。
越接近基地的外墙异种出现得就越多。一些人的衣裳破破烂烂,大概是从海上来的。一些人则穿着被撑破的帝国陆军制服,同昔日的敌人混在一处发出低沉的“嗬嗬”声。
这是人海防御战术,但也有指挥者。
李真发现了一个服饰整洁的异种。他坐在一个破碎的街垒沙袋上,似乎在沉思。
他像散步一样走进人群,附近的异种畏缩着为他让开道路,于是他走到那个觉醒者面前。
正在思考的家伙感受到莫名的压力,猛然抬头。随后听见低沉的声音:“带我进去。”
觉醒者茫然地张大嘴,眼睛里露出畏惧而犹豫的神色。李真意识到,在“那个人”附近他们的意识似乎更加坚定一些。于是又说:“走。”
觉醒者终于站起身,在原地愣了几秒钟,转身为他带路。
虽说已经异化,但也应恢复了清醒的意识,应该是可以说话的。然而李真没什么兴趣同他交谈,直接到这家伙停了下来。
“走。”他再一次催促。
觉醒者茫然地看了看他,将手向前一指。
前面是一栋三层小楼。到了这里就已经深入前进基地的内部了。说是基地,其实没有什么地下通道也没有什么高大建筑——就是军队占据了一个从前废墟的小镇子,然后将师部设在一栋楼里。
三层小楼的旁边还有些低矮楼房以及废墟的车辆、街垒、重武器、散落的枪械。
他们身后是大片大片的异种,身边是破败的街道,但向前,好像有一层无形力场将异种们隔绝在外,只能看得到三三两两的矮小人影——这种矮小当然是相对于普通人来说的。
那些是正常的人类。或者是经过注射的普通人,或者是经过注射的能力者。他们的手中持有枪械,似乎在警戒。
而觉醒者所指的三层小楼破损尤其严重,似乎经过了猛烈的炮火洗礼。这意味着这里极有可能就是从前的师部。
觉醒者被某种力量要求不可继续前进,李真就喝开了前面的十几个异种,空着双手走进去。
一旦脱离异种的包裹,他的身形在略显空旷的街道上异常显眼。
前方十几米远处的巡逻者马上注意到他,迟疑了一会儿之后才抬起枪,发出警告:“止步!”
他们的犹疑是有根据的。普通人或者普通能力者不可从类种的包围当中安然无恙地走到这里,只有和他们一样经过改造的人才可以。
但李真穿的却是帝国陆军的作战服。加上西边似乎之前传来的爆炸声,因而这几个人本能地做出反应。
李真没有理会他们,反而继续前行。
他走得镇定从容,三个巡逻者反倒有些摸不着头脑了。他们一连发出两次低喝都没有开枪,直到李真走到他们面前,露出一个微笑:“带我去见他。”
巡逻者看清了他的脸,微微一愣。
帝国方面对他的宣传当然不遗余力,真理之门也会得到消息。但真理之门处于沦陷区,不会把这种事情拿出来大肆宣扬,因而仅有少数人知道李真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子。但这三个人当中就有一人从那“少数人”那里得到了些信息,并且在此刻愣住了。
李真指了指他:“你认得我?这就好办了。走。”
他像命令异种一样命令这三个人。
而这三个人也真的在犹豫一番之后转过身去为他带路。只是其中一位的心里难过得快要发疯。
因为他觉得自己能够猜出对方的身份,知道那是什么人。但同时他也像其他两位一样疑惑为什么他可以安然无恙地穿过异化区。他觉得对方也许同自己这边儿有些联系——他的语气那种理直气壮而不容置疑,完全不像是敌对者。
大人物做事总是令人摸不着头脑,他甚至有那么一刻疑惑……这位是不是在帝国内部安插的间谍?
其实想的更多的是,明明说他已经死掉了,现在又站在自己面前算怎么一回事?当真有什么阴谋?
很多想法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很多疑惑也充斥在他的脑海之中。而某些疑点被某种影响力在他的意识里无限扩大,最终驱使他不由自主转过身,像一个仆从那样为对方带路。
或许他乱成一团的脑袋里还没有意识到,这实际上一种更高级形式的“趋利避害”。
因为被他注射进身体里的某些成分与李真发生了共鸣,令他也同那些异种一样产生了“畏惧”的心理。但他是一个思维活跃的正常人而非依照本能行事的类种——那种畏惧心理被更加复杂的念头遮掩了。
但这并不影响他的潜意识出于本能将某些想法——例如“也许他真的是我们的人之前演了一场戏现在回来了”——无限扩大。
于是受到更高等级物种的威压影响,潜意识压制了他的逻辑思维,替他做出了这种“趋利避害”的决定——就好比一个正常人在对某件事感到担忧忐忑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强迫自己相信某个“美好结局”。
然而他本身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内心在挣扎犹豫的时候只有一个想法——
我是着了魔?
所以李真说的那句话是——
“你认得我?这就好办了。”
实际上三层小楼附近还有其他的巡逻者。但他们所见的是,同伴在为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引路。尽管那个人身上的帝国陆军制服看起来相当扎眼,但能够跟在三个荷枪实弹的巡逻者之后安然自在地前行……
这种事情自己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第十三章 抱歉让你失望了
他们一直走到从前的师部驻地前。楼门已经被炸飞了,留下一个大嘴似的开口。一层里面似乎没有人,巡逻兵带他一路上了二楼。
通上楼的阶梯上布满鲜血与残砖碎瓦,墙壁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但仅仅过了一转角,眼前的景色就变了。
可不是变得更加干净整洁,而是变得……
更加恐怖。
地面一片焦黑。并非因为爆炸或者别的什么原因,而是干涸的血液。大量的鲜血积聚在此处,又被高温烧焦,直到此时还闻得到令人作呕的臭味儿。一旦上了二楼,前面的三个人脚步就变得迟疑起来。不长的一段走廊走了足有三分钟,几乎每走几步他们便会转头来看李真,眼眸中理智与迷茫的神色交替闪现,似乎是某种力量令他们试图摆脱李真的“威压”。
李真耐心地跟着他们,一直到听见一个略显嘶哑的声音:“你们退下吧。”
对方说的是汉语——因为三个巡逻者当中有两个似乎是华人。然而口气有些怪,听起来是欧洲发音,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很生硬。
巡逻兵止住脚步,最后朝李真看了一眼。
于是他微微点头:“走吧。”
三个人如蒙大赦,流着冷汗匆匆退去。
声音来自面前的一个房间——房门已经不见了,干涸的血液从门里流出来,在门口堆积成沉积岩一般的凸起。
李真想了想,迈开步子,走到门口。
里面的房间已经被打通了,形成一片相当宽广的大厅。向外一侧墙壁的窗户被粗暴地卸下,于是光亮照射进来,映得这大厅一片血红。
血红的大厅,堆积的骸骨。
层层叠叠的尸体——一丝不挂的尸体,被整齐地堆在一处,形成一个梯形金字塔。
血液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整片空间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李真微微皱起眉头,沉声道:“我不喜欢这样。”
“是。”
低沉嘶哑的声音,来自梯形金字塔的上端。
一个人半跪在塔顶的平台上,微微抬起原本快要低垂到胸口的头颅。
那是一双橘黄色的眸子,中间有两道血红色的细线。脸上被淡红色的条纹覆满,几乎已经看不清本来面目。他赤luo身躯,曲线柔和的肌肉上覆满细细的鳞片,若不仔细看会以为那是极淡极小的花纹。
这人身形纤细、嗓音沙哑。实际上从外表来看很难判断出究竟是男女——因为他的胸口微微隆起——你可以说那是属于一个女性的贫弱胸部,也可以说那是属于一个男性的健美胸肌。
他用一双不属于人类的眸子看着李真,紧抿着嘴。
李真走进房间,这个人再次垂下头。似乎因为自己处于高处,他的下颚几乎贴到了胸口——这样才不会造成居高临下俯视对方的错觉。
但李真淡淡说道:“抬头。”
他依言将头抬了起来。李真盯着他的双眸看了一会儿,又问:“到什么程度了?”
对方没有回答,而是无声地吸了一口气。
下一刻,背后的肌肉微微隆起,发出轻微的声响——“啪”。
而后一对暗红色的膜翼无声伸展开来,几乎遮挡住了从背后射进进来的光亮。他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升腾,热意滚滚而来。最终——轰然一响,火焰从他的皮肤之下迸发出来,整个人被一层明亮的火光笼罩。
“站起来。”李真点点头,再次说道。
于是这生着魔鬼般双翼的生物站起身。李真向他的秘密部位看去——没有任何显著的特征。
他踱了几步,忽然轻笑一声:“你就是……他们造出来的圣灵?你叫什么名字?”
“拉法尔。”
“拉法尔。”他重复对方的话,“这么说你们果然是打算重建伊甸园。那么你就是介于类种和人类之间的存在?”
李真又摇摇头:“可惜你还是个半成品。”
“因为没有主的恩赐。”拉法尔沉声说道,然后摊开手,“这些,都是献给您的祭祀。”
李真不动声色地瞥了那些尸体一眼,面无表情地问:“为什么你们对先知有兴趣?”
“都是凡人的小小计谋。我们想让您降临神国。”拉法尔恭谨答道。
李真大笑起来:“哈哈哈……降临、神国——你们都是被洗脑洗傻了?真的以为,那种地方是神国?告诉你,我们这边的说法是,沦陷区。还有——为什么以为于清清、张可松在那里,我就会跑过去?”
拉法尔说道:“因为先知预言主必将归来,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如果你是指我和它之间的吞噬、融合,我得说你们的先知成功了。”李真微微皱起眉,“我融合了它、它融合了我,眼下我的确是最完整的形态——但你们所谓的那个主却渣滓都不剩了。”
“时间将会证明一切。我们相信所有的事情都在情理之中。既然卵被您消灭,那就意味着您才是真正的主,您终有一天将会觉醒。”
冥顽不灵的态度。李真叹了一口气。
他想了想,无奈地说道:“这么说你们的先知已经看到了结局——一切无可挽回?”
“是的。”
李真哼了一声:“好。那么我现在对你的献祭很不满意。我想要的是——更新鲜的血肉。”
拉法尔抬起头,细长的血色双瞳微微一缩,低声道:“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然后他发出尖利的呼啸。声音像警报一般传遍整片区域,从极远处隐约传来的异种低吼声陡然消失。
十几分钟之后,大厅里已经挤了几十个人——都是经过改造的、可以在异种的包围当中自由出入的普通人。他们疑惑地看着李真,又满怀敬畏地看着尸堆之上沉默的拉法尔。
“荣耀到来了。”拉法尔用低沉的声音说道,“主需要你们的牺牲。”
人群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微微骚动起来,似乎在体会“牺牲”的含义。但他们用不着思考太久——因为一道火焰的屏障已经从背后升起,将门口遮挡得严严实实。一个人忍不住问出声:“阁下,你所指的牺牲是——”
火柱当即从他的眼睛、鼻孔、嘴巴里喷涌出来,就好像身体里被塞进了一个火炉,正以最大的热情将自己献祭出去。
只一会儿的功夫,这人就变成了一块焦炭,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之后的人群惊呼声大作,甚至已有人打算夺路而逃。但拉法尔已经从尸堆之上飞身而下,在人们为“要不要开枪”而稍微犹豫的一瞬间,撕碎六个人的身体。
在“牺牲自己”与“保全性命”之间不少人选择了后者,只有极少数的几个人愣愣地站在原地,嘴里不知道在诵念些什么。然而这些虔诚者仅比反抗者多活了那么几十秒——拉法尔已经达到某种恐怖的高速,就连身体强化的能力者都没法儿在他的攻击当中捱过两秒钟。
屠杀很快结束。除了第一个人以外,大部分都被它的双手撕裂,温热的鲜血重新填满地面,还有些残肢在微微抽动。
它在血泊当中微微喘息,重新抬起头:“新鲜的血肉,都献给您。”
李真冷眼旁观这一切——原本只是试探着说了一句话,对方却不折不扣地执行了。
然后他听拉法尔说道:“献祭之后,希望您能回归神国。”
他微微一笑——这才是应有之意。
“如果不呢?你打算胁迫我?”
“选民的血不能白流。尽管心怀疑惑,但我们已经表达了最大诚意——而不是欺瞒与哄骗。如果您的答案是否定的,我将帮助您做出正确的决定。”拉法尔的身上重新燃起火焰,皮肤之下的肌肉微微蠕动,“要知道现在的您是脆弱的,我感受不到丝毫的灵能。”
“没错。”李真轻轻点头,“那么你还在等什么呢?”
“不想伤害到您。我知道从前您可以无视类种的灵能力场,但您要清楚,我还有更加强大的速度和力量。”
“而有一天您会原谅我。”拉法尔最后说道,并且向前踏出一步、两步,化为一道淡红色的残影。
他说得没错儿。李真可以无视灵能的力场,但面对物理攻击时却显得相当无力——某些能力者的力量来自后天训练和营养调剂,即便他可以在近身时暂时借用对方的能力,面对远程攻击时却脆弱得和一个普通人没什么区别。
然而对于这种因为类种的影响和人工操作而制造出来的另类生命而言……
风声与热浪顿止。拉法尔已经冲到他的身前,毫不费力地抓住李真的双臂,并且打算将它们反剪到身后。
他似乎的确不想伤害到这位“主”——两者接触的一瞬间,双臂上的力量已经悉数收起,李真甚至仅能感到双肩微微一顿,然后就被箍紧了。
但他只笑了笑。随后拉法尔发出一声低呼,便要将手抽离——因为他的双手发生了变化。与李真身体接触的那一片覆盖着细小鳞片的淡红色皮肤正如水氤般褪去,露出其下白色的人类皮肤来。
然而李真已经抬起双臂,毫不犹豫地与他进行了一次“拥抱”。
紧密、热烈、不容置疑的拥抱。
拉法尔发出一声哀嚎——先是之前那种嘶哑的声音,然后逐渐变得清澈高亢,最后完完全全转化为一个女人的嗓音。
他火红色强健身躯在李真的怀抱里迅速变得纤细起来,背后的双翼像烈阳之下的沃雪一般消失不见——只短短几秒钟的功夫,这恐怖的生物变成了一个身材高挑、肌肤雪白的赤**人。
她所有的灵能与力量在这一拥之下消失不见,脸上的表情重新变得生动鲜活,并且惊慌失措地推搡着李真。
但后者的力量眼下比她还要稍大些。一脚踏前,双臂猛一用力——
那女人噗通一声被压倒在地。
李真将她细细的手腕反剪在赤luo的后背上,用一只手将她的脸按在血泊中,低声道:“你们做得很好。对于你们的虔诚与执着,我心怀感激。但抱歉——我也许没法儿成为你们口中的那个主。”
“你奉上的血肉祭品我很满意。但只是你过于自信——类种的灵能并未所向无敌,至少在我这里,不起作用。”
“到底怎么回事?”那女人喘息着问,“这怎么可能?”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朗基努斯之枪在哪里?”
“不……这怎么可能?不……我不知道……什么枪?这怎么可能?!”
“失掉力量你就不再从容镇定——我可以理解你的感受。”她似乎的确不知道。于是李真从腰间抽出手枪抵在女人的后脑上,轻声说了最后一句话,“但你们不知道我所拥有的并非灵能,而是……权能。”
枪响。
女人的身体微微抽出,瘫软在血泊之中。
随后一整片浪潮——由绝望与痛苦的呻吟声所构成的浪潮席卷过来。李真站起身走到窗口,便看见远处的异种如同被收割的麦浪一样成片伏倒、扭曲一团、在挣扎中死去。
他沉默地观望了一阵子,直到再听不到丝毫声响才握着枪走下楼去。
天地之间一片苍凉寂静,大片尸体一直铺到远处,似乎一眼望不到尽头。
他轻轻出了口气,在扑倒的尸体缝隙之间寻找下脚的地方,慢慢向外走去。走了几分钟尸体逐渐变得稀疏起来,远远看到了应决然。他似乎有些茫然,正站在原地四下张望,手里还提着一柄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突击步枪。
李真扬声道:“你怎么看起来是好好的?”
应决然猛然转过头,怔怔地看着他:“这是你做的?”
“说了是斩首行动。”李真笑笑,走到他身边盯着他看了几眼,“那么你是自己动手,还是我来?”
“……做什么?”
“说了要你受伤的。”李真说道,“这样子你怎么回去?按照条例你应该被编去前线其他部门。”
“了解。”应决然稍一皱眉,将枪抵在自己的腿上,扣动扳机。
李真上前一步,搀住了他,又检视他的伤口:“你对自己略狠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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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更新晚了啊,不知道能不能更完一万字。因为脑袋太混沌了,应该还会有一更。
其实不用拿全勤能一个星期休息一天该有多好……
第十四章 内鬼
十三天之后,马尼拉空军基地。
说是空军,实际上已经孱弱得不成样子了。机场上都是老式的喷气机,数量极少。大多数不再执行战斗任务,转为侦查、运输。据说还有一些新式改装的喷气机将在一个月后抵达这里补充兵力,但与之前的空军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李真还记得一年前帝国的“全球攻击机”在军演中首次亮相,引得一群专家惊呼“现代战争将进入崭新形态”。但谁都不会想到眼下的确是“崭新形态”了——却不是他们预料中的那样。
张可松坐在他身边,两人紧握着手。过了很久李真才亲昵地摸摸她的头发:“该是我担心你才对——你这里才是前线。”
可松勉强笑了笑:“之前发生了很多事,大多数人都不相信你还活着。国内那边……”
她犹豫了一会儿:“你的力量太强了。”
其实李真早就想到了。这也是他潜伏了几个月都没有露面的原因之一。
能杀掉大地之王的李真当然是很多人眼里的优秀人才。但一个能毁灭一座城市的李真……代表的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尤其是眼下的这种情况——电子设备失灵,由现代科技构建出来的武力无法为某些人提供强有力的心里支援,他们肯定对自己还活着这个消息喜忧参半。
这就是人类……
但李真轻轻笑了笑:“多一个敌人还是多一个朋友都在他们一念之间。没人会在这种时候冒傻气。”
应决然的腿上裹着石膏,远远坐在一边看两个说话,身后就是机场的跑道。一些士兵来来去去,向这边投来惊讶或者仰慕的眼神。他们身后不远出还有一个少尉带着两个士兵持枪警戒——这里当然不会有敌人,但却是这些军人表达自己情感的方式。
他一个人去先前基地“斩首”的事情被三宝颜的驻军给传扬开了,无论别人会觉得其中有多少夸大的成分,至少在空军基地这一块儿,他已经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
张可松低低地“嗯”了一声,手抓得越发得紧:“你回去了打算怎么办?还回来吗?”
李真微微摇头:“你该知道,一旦回去报道了事情就多了,一时半刻脱不开身。所以……我没打算去报道。我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他眯眼看了看远处正在滑入跑道的运输机:“一年多了,他们几乎什么都没做。建了几个前进基地,不大不小地打了几仗——效率低得惊人。我要做的事情没法儿耽误——所以那边就交给决然处理好了。”
他的意思是暂时不想和那些人打交道——可松听得出来。但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点头。
在她看来李真变了……
虽然模样还是从前的模样,语气也没什么变化。但他变得相当清冷疏离。想到这里的时候她微微红了红脸。如果是以前的李真在尝到了“肉味儿”之后,一定不会表现得像现在这样——这十三天的时间里,他只……要了四次。
实际上在再次看到他并将自己交给他以后她已经做好了对方“索需无度”的打算。
但眼下的他像是经历很多事又经历了很多人,就连温言细语听起来都有点儿淡泊平静的味道。
她觉得自己的心里有些发空。
李真温和地看了她一眼,拉着她的手站起身:“我该走了。你在这里注意安全,等我回来。”
张可松抿抿嘴:“你也保重。”
运输机已经滑上跑道,应决然也在另一个士兵的搀扶下站起身。
远远可见运输机的后舱慢慢放下,几个士兵抬着笨重的冰柜在往那边走。
身后的少尉走到两人不远处,轻声道:“将军。”
李真会意地点头,在可松的额头浅浅啄了一下,转身向远处走去。
张可松站在原地目送他们,将手移到腰间的配枪上,紧紧握住了——只有这样才能让自己多些勇气,并且试着让自己的心变得像冰冷的握柄一样坚硬起来。
“你该带她一起走的。”应决然一瘸一拐地凑近他,低声道。
“先知彼此影响,你也知道。而且……现在不行。”李真轻声道,“和她待得越久,我就觉得自己越像个人了。”
“我以为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的确做好了。但有些事情还是用非人类的思维来考虑比较好。”李真在他腋下扶了一把,帮他踏上运输机后舱的斜坡。
确认登机之后舱门缓缓收起,李真在最后一道缝隙消失的时候看见张可松用手掩住了嘴。
两个人坐下来,系好安全带。
一分钟之后感受到轻微的颠簸,两分钟之后,机身轻轻一震,胸口略微一闷——升空了。
“我看着都难受。”应决然冒出一句话。
李真笑了笑,看看不远处坐着的另外几个人。都是要返回国内的士兵,与他们两个隔了好几个座位,一共有六个。这些士兵见李真的眼神扫过去,都不自觉地微微挺直了腰杆、抿紧嘴巴。
隔得远,机舱里又有发动机的轰鸣声,两个人的谈话不虞被他们听了去。
其实李真知道应决然这话一半是为了张可松“打抱不平”,另一半则是因为自己。他想的是自己和可松待得久一些,心里的人味儿就会浓一点——说到底还是对那天晚上得知的消息有些忌惮。
李真没说破他的心思,只把话题引开了:“怎么不说安小姐呢?那还是你的未婚妻。”
应决然的脸色有些怪异:“我们本来就不怎么熟。”
但李真却表现得兴趣很浓厚:“从前我还真没打听过——安若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
应决然微微皱眉:“你怎么对这个有兴趣?”
李真不动声色地摊摊手:“就当聊天减压。或许你也能让我再多点人味儿。”
不知道是哪一句起了作用。应决然在自己左腿的石膏上轻轻弹了弹,微微叹口气:“想知道就说给你听吧。”
“他家和我家是世交,都是袭爵。柳阳伯比我父亲年纪要稍稍大些,但其实我和安若素是同年出生的。那时候两个人都挺高兴,就开玩笑说订娃娃亲。这种事情本来就是开玩笑的——都这年代了。”
“但是后来一直拿这笑话说事儿,柳阳伯就当真了。他当真我父亲也不好推——再加上他觉得的确也没什么不好,就试着让我们两个相处了一段时间——那时候还柳家还没出事儿,我和若素也都是十七八岁……相处了一段时间也没觉得彼此有多讨厌。”
“出事儿?”李真轻声问,“什么事儿?”
应决然微涩地一笑:“不急,你听我说。然后,安若素就出国了。柳阳伯早年就是‘海龟’,所以若素也想出去走走。异地恋这种事情,你懂的。其实我们俩甚至都说不上是‘恋’。她在欧洲待了四年,我在特务府待了四年,彼此联系不方便,慢慢就断了,然后我也谈了一个女朋友,后来分开了。”
“等她回国的那一年……柳家就出事了。安若素还有一个哥哥,叫安若鸿。”应决然看着李真,“这个安若鸿,现在是快哉风的第三把手。”
李真微微一愣、皱起眉头,等他继续把话说下去。
“柳家人其实……无论是柳阳伯还是安若鸿,骨子里有那么一种,怎么说呢,文艺一点的说法——‘浪漫主义色彩’。要不然柳阳伯也不会在他年轻的时候跑去外国留学。安若鸿的年纪比我哥哥还要大些,现在应该有四十七岁了吧。所以九零事件的时候,他也是参与了的。不过不是初期,而是中期——联系快哉风的人,清剿能力者。”
“这种事情官方不好出面,安若鸿当时的身份和背景都拿得出手,于是私底下是他和另外两个人负责接洽。但是谁都没想到,当时他竟然被那些人给说动了——他对那个组织产生兴趣了。”
“所以也没人想得到,他成了快哉风在咱们这边的间谍。你看,柳阳伯的儿子,跑去给快哉风做间谍了——谁都不会信。直到几年前因为一件很偶然的事,他暴露了。于是他趁乱逃去了快哉风的海外基地——据说在身份暴露之前他的地位就已经很高,这几年估计混得更好了。”
李真不动声色地摸摸自己的下巴:“就没人怀疑过柳阳伯?”
“当然有。”应决然沉声道,“出事之前他是水利部的副部阁,这事情出来之后他就请辞了。调查过一段时间,但是他似乎的确真的不知道——安若鸿瞒得很好。之后他做了两件事。一件事是把若素从欧洲叫回来,送她进了特务府。另一件事就是请皇帝夺爵。”
李真微微点头。儿子跑了,把女儿送进特务府——其实就是变相的“人质”了。再加上“请夺爵”——对于一个世家家长而言,也就仅次于自刎明志了。
怪不得安若素身为柳阳伯的女儿在基地里那样低调——放在古代她就是罪臣之女了。
“不过你们两个到底是怎么回事?”
应决然笑笑:“看柳家不顺眼的人很多——柳阳伯做副部阁的时候得罪了很多人,所以当时差点儿就真夺爵了。但我父亲在这个时候捞了一把——让我和安若素订婚了。这么一来……你懂的,事情慢慢就平息下去了。”
李真唔了一声,微微笑道:“你还真同意了?”
“我无所谓。”应决然轻轻一笑,“若素也不惹人讨厌,柳阳伯对我也不错,能帮就帮好了。再说……感情之类的事情我也不大上心。”
“你当然无所谓了。人家是趁人之危要强娶,你这成了倒贴——该是安小姐有所谓吧。”李真一笑,“我听可松说,安小姐这个人可相当不简单。她的能力能到如今这个地步——有她的功劳在里面。这么一个奇女子……你不好好珍惜?”
应决然稍显尴尬地笑了笑,但看看李真,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你……跟我说这些?”他慢慢皱起眉,“从前的你跟我说这些倒不奇怪。但是现在……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真点点头:“唔,是有些奇怪。但是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还想知道一件事——你和安小姐的关系很疏远,那么她和戴炳成之间的关系怎么样?很密切?”
应决然的脸微微一涨:“你是什么意思?”
“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李真平静地看着他,“我只是想知道。你如实告诉我。”
应决然打量他很久才说:“可以。但之后你要给我一个解释。”
“好。”
他又看了看李真,皱起眉:“若素和院长……在基地里应该不常碰面的。但是院长和柳阳伯的关系比较好——据说他读书的时候是柳阳伯资助的。到后来发生了安若鸿的那件事,他们之间来往就更频繁了。不过这时候究竟是念旧还是查探的成分多一些谁都说不准。但总地来讲,要说他们关系密切也是可以的。”
李真沉默不语。应决然仔细打量他,最后终于沉不住气:“你问这个到底要做什么?”
李真慢慢抬头:“基地里有内鬼。”
飞机的轰鸣声有些大,应决然微微一愣,觉得自己听错了,又问一遍:“什么?”
“基地里有内鬼。”李真认真说道,“高层应该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且开始查了。但是依照他们一贯的那种效率……我觉得在这一年里出结果的可能性不大。”
应决然脸色大变,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你在怀疑若素?!”
“不单单是她。”李真平静地说,“南北两个基地院长级别以上的官员都在我的名单上。可要说嫌疑最大的……是戴炳成。”
应决然险些就要站起身,但一动却差点儿栽倒李真的怀里。
远处的几个士兵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应决然看了他们一眼,让自己镇定下来。但他的声音仍旧非常激动:“院长?不可能。你有什么证据?你凭什么觉得有内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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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拥抱
李真淡淡说道:“你就没有生起过这个念头?先说我刚刚到基地的时候,学生公寓搞的那一出。那种事不会是龙浩天自己弄出来的。我看过详细的报告——调查人员认为有人诱导了他。据说出事之前的那段时间他的行踪很奇怪,有过两次夜不归宿的记录。但是那件事的调查一直没有取得进展,到我离开基地去日本的时候基本就算是不了了之了。”
“然后是神农架。大部分人认为是真理之门的先知预料到了我们的行踪。但现在可松也是先知——所以我知道一个先知很难将这种事情看得那么准确。但初真理之门的人就藏在墓穴附近,广域扫描却没有找到他们。当时认为对方拥有可以屏蔽广域扫描的设备,可过后我们进行过仔细搜索——没找到。”
“现在又过了这么久,真理之门的技术水平我们大概也已经了解了——他们的确造不出那东西。就像你和呼雁翎曾经对我说的那样,如果有人连原子弹都造不出来,又怎么能造出完全防御原子弹的东西?所以说,必然是能力者。当时还有一个能力者也在场,并且一直没露面。”
李真长出一口气:“之前我仔细回想过当时的场景,我记起了一件事。当时我和戴炳成一起向外走,看到了两个拿着报废枪械走出去的特安队士兵。那时候只稍微觉得有些奇怪,但现在回想起来——为什么是两个人?那种情况下作战状态还没有解除,特安队的人差不多都是六人一组的。”
“即便那两个家伙手里拎的是报废的枪械——特安队的人什么时候做起清洁工的工作了?而且最关键是的……事后我们发现,有两个士兵死在了墓穴门口附近,衣服被扒掉了。就在他们遇袭的地方,有一道很隐秘的岩缝,只是里面没有发现其他设备。”
“这件事没人多提。因为作战之后被敌人混在人群当中安然逃脱——一抖出来谁都受不了。所以我的结论是,当时真理之门的人就躲在那条岩缝里。而从我和戴炳成身边大摇大摆走过去的两个,一个是夜鸢,另一个,就是那个从未露面的神秘人——他可以用自己的能力隔绝广域扫描。”
应决然的脸色慢慢变得沉重起来。
李真继续说道:“还有第三件事。一年前我在三宝颜的时候,通过当地的派出机构向国内报告了一个假地址。结果消息刚刚报上去,第二天就有真理之门派来的雇佣兵摸到那里——如果不是有内鬼,他们从哪儿这么快得到的消息?”
应决然沉默了很久,才说道:“好吧。那么你……又怎么怀疑到若素了?”
“因为我们在神农架执行任务的时候,安小姐也飞去了台湾。”李真沉声道,“他们回程的时候飞机遇到故障,在附近的军用机场迫降。而安小姐,是和我们一起回的基地。这么巧,有没有蹊跷?”
“而一年前我的那个消息是发给院长级别以上官员的,戴炳成自然会知道。如果按你所说,安若素实际上同他的关系也很亲密的话,你觉得我该不该也怀疑她?”
“把这三件事联系起来——基本可以确定和南方基地没什么关系,问题就出在北方基地。再把院长级别以下的官员排除,范围缩小到当年能接触到神农架事件情报的那批人——你觉得我要不要怀疑戴炳成、安若素?”
应决然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他思考了很久,嘶哑着嗓子说:“照你这么说的话……或许一年前的事情就是在查。所以南方基地找了个借口把咱们的人控制住了,为的就是不要打草惊蛇。也是因为这样,无论是首相还是我父亲都没说话,所以才乱了那么久。”
李真不置可否地笑笑:“你也可以这么想,只是动机未必这么单纯罢了。”
两个人一时沉默下来。
应决然用手指在石膏上轻轻地敲,节奏很慢。
其实仍有一个疑点。
倘若以善意去揣测那个疑点的话,或许嫌疑最大的人是戴炳成。
倘若以恶意去揣测那个疑点的话,或许嫌疑最大的人是安若素。
只是那种“恶意”令他觉得身体发颤、双耳朵轰鸣——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那个事实。
按照李真所说,他向国内国内通报了一个假地址,但第二天就有人找上门。找过来需要时间,调集人手也需要时间,那么这就意味着,那个内鬼几乎是在第一时间得到了情报,又在第一时间发了出去。
李真说他怀疑院长级别以上的官员。但应决然听得明白……嫌疑最大的人也就仅仅是戴炳成和安若素罢了。
是戴炳成一切都很好解释,但如果是自己的那位未婚妻……
她如何在第一时间里得到情报?!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纷乱的念头暂时压抑下去,低声问:“你回国内先要调查这件事?”
李真笑笑:“其实也没什么好查的。上次那件事对方的反应就说明他已经不大在乎自己会不会暴露了——否则他不会把情报立即泄露出去。一年的时间他搞了那么多小动作,每一次又称不上天衣无缝——这说明他有退意了。即便我们不查,过一段时间他也会自己跳出来。只是不清楚他的最后一个目标是什么。”
应决然点点头:“你希望我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
“在这件事情上你用不着在意我的意见。”李真微笑着,“跟你说了这么多,只是担心你陷进麻烦里。其实我现在没什么心思去理会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我只想找到朗基努斯之枪。你得记得你的主要任务——要特务府同美国政府取得联系,最好能弄清楚二战末期美军得到那柄枪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应决然无奈地叹了口气:“我宁愿你什么都没说过,那我就什么都不会想。”
“是你不敢想罢了。”李真淡淡一笑,不再说话。
飞机似乎遇到了气流,稍稍有些颠簸。这时候行程已经过半,两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不约而同地陷入沉默。
四十分钟之后,运输机缓缓下降。
他再一次回到故乡。
飞机降落在北方基地附近的一个军用机场里。飞机停稳、舱门还没有打开的时候李真便可听到车辆行驶的声音。当后舱门放下之后,他看到的是排成了整齐三排的特殊安全部队士兵。
最前面的是一个熟人。那人穿着黑色的执行官制服,肩头三颗银星闪耀,短发被扎进帽子里,抬起手臂向着李真行礼。
其实其他人也都保持着这个姿势——看着李真慢慢走下来。
这阵势搞得他微微一愣。但他随即恢复平静,回礼,并且放下手臂。
“将军,欢迎回来。”呼雁翎目光灼灼,紧抿嘴唇,盯着李真的脸。
李真一笑:“已经回来了就别这么喊了,追授而已。”
“您当之无愧。”她表情严肃——就好像真的见到了一位实权少将。
接来下李真做了一个令人诧异的举动。他笑着走过去,一把将呼雁翎拥进怀里,手臂在她背后大力拍了拍,高声道:“能再见到你们真好。”
呼雁翎目瞪口呆,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将他推开。然而等她觉得“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时候,却又觉得浑身发软——就好像失掉力气了。
但好在李真很快放开了她,稍稍歉意地一笑:“抱歉,激动了。”
其实直到这时候呼雁翎觉得自己还没缓过来——就好刚刚全副武装跑了二十公里,只想找个地方躺上去,再也不起来。她从前当然也被男人抱过,然而没什么人能像眼前这位一样,只抱一下就让自己全身软绵绵——真真像小说里说的那样全身“酥软”了!
无比诧异的情绪让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倒是她身后那些特安队的士兵只在脸上露出隐忍的笑意——他们同李真接触不多,了解的信息也有限,只当他本性如此,是个不拘小节的浪子。
只有应决然眯了眯眼。
因为他知道……
李真用同样的法子拿走了呼雁翎身体里不属于她的某些东西。
李真道了歉,呼雁翎只能抿了抿嘴。对方可不是从前那个跟她走进训练室玩枪的菜鸟了——现在的他……
她实在不知道应当如何形容——当然也包括他刚才举动。
当真是因为太激动了?
原本郑重无比的气氛,被这一抱通通破坏掉了。
好在应决然给她解了围:“我说雁翎,你也帮帮我——你瞧我的腿!”
他一边说一边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不由分说地拉住呼雁翎的手。而呼雁翎有些搞不清楚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以前同事之间也会打打闹闹、发生肢体接触。然而现在不到两分钟的功夫,自己先被人给莫名其妙地抱了……
又被人给“搂”了——应决然将一只胳膊搭在她的肩头了。
不过对方的确有伤,腋下还夹了一只拐。她也只能懵懵懂懂地顺势而为,将胳膊也搭在了应决然的肩头。一连串的事情搞得她头晕脑胀,以至于她没有意识到,其实现在不是自己在撑着应决然,而是应决然以拐杖为支点,在撑着她。
第十六章 故地重游
而应决然朝李真露出一个不解的表情,那意思是——怎么就在这种时候做这事?
但下一刻他得到了答案。
李真转身大步向机场跑道旁的荒地上走去。一群特安队士兵面面相觑。因为人人都知道接下来还有“节目”——他们将负责护送李真返回北方基地,就在那里,还有一堆帝国大员在等着他。
然而这位少将……
他走得很快,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走到那边的铁丝网围墙底下了。
到这时候呼雁翎才绕过应决然看见远处的一幕,微微一愣之后就想要跑过去。但应决然一咬牙,将她连着自己一同绊倒在地,发出“哎呀”一声痛呼。
就这么一打岔的功夫,李真的手扣住铁网,身体轻轻巧巧地向上一翻——跃了出去。
于是只听到背后一声惊呼:“……你去哪?!”
他当然不能回基地。要知道现在还有很多“同样”的自己在别处游荡。倘若自己好好地待在北方基地的某个房间里而别处传来消息说又见到了“李真”,他的秘密就彻底曝光了。
不如这么一走了之——别人也只会觉得他神鬼莫测、飘忽不定而已。
应决然当然知道他的心思。这也是他们两个早就谈妥了的。李真不乐意再像从前一样束手束脚,他说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知道自己没法儿说服那个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算不得人类的家伙,也就只能配合他。
机场里乱成一团,他却已经大步穿越旷野。要在往常绝不可能轻轻松松地就翻越出去——那些铁网上可都是通了电的。然而眼下一切电力设施都几近瘫痪,就连照明、雷达、无人机都失去了作用。一旦他没入更外围的茫茫丛林当中,便是花再大的力气也找不到了。
到这天几近黄昏的时候,李真来到平阳的市区。
城市里已经大变样了。第一眼看过去,还以为这里刚刚经受了战争的洗礼。街道两旁有几栋高楼变得焦黑,还有些建筑似乎已经倾塌,只草草收拾了一番,并未翻新。路面上再不见川流不息的车辆,只偶尔会有蒸汽机车牵引的公交车路过,里面挤满了人。
不过路边却是比以往更加热闹——路上变成了自行车的海洋。车铃声叮当作响,那声势也相当浩大,相比从前的汽车呼啸声也毫不逊色。
天色逐渐黯淡,李真发现路边还有路灯。只不过电灯被改造成老式的煤油灯,他眼前就有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工作人员在用手中的火机将一盏路灯点亮,又小心地关上盖子。
只是道路上的行人虽多,却掩不住颓败的气象。他只看了几眼,就大致还原出一年前曾在这里发生的事情。
停电或者不会令人恐慌,但如果停电的同时又伴随着大规模的天文异象便是两个概念了。一些设备在停电以后仍可工作,但问题是,当时不是单纯的电力故障,而是电子设备失灵。
在这种情况下,无论是因为人类的惊慌失措还是由于安全机制的忽然失效,火灾的发生都是可以预见的事。
高楼之中一旦发生火灾便很难被扑灭,更何况就连消防车都无法出动。于是灾害蔓延开来,人们惊慌失措,街道上的车辆撞成一团……
这种层次的灾难不单单会引发火灾。还会导致更加可怕的后果——人类的现代工业体系近乎瘫痪,大批大批的机器变成一堆废铁。工厂不得不停止生产,大量工人失业。也许还会产生新的就业机会——例如身边这个点燃路灯的家伙。
但新的工作岗位必然无法满足数量庞大的失业人群,现代社会赖以生存的金融秩序将全面崩溃,进而引发可怕的、纯粹由于人类自身原因而导致的经济灾难。
而眼下李真已经能够切实体会到这种经济灾难所造成的直观后果了。
他的身边就是一家小吃店。从前一个金元一碗的红烧牛肉面,眼下的标价是十元。
才短短一年而已啊。
一个高效而有力的政府不会允许物价如此疯涨——在他们力所能及的前提下。那么这是否意味着……
帝国政府在某些方面的控制力已经出现崩溃的迹象了?
他看向路边的行人——都是满脸的紧张焦躁。大多数人的表情都是“面无表情”,好像每个人的心里都压了重重的一块石头。
李真微微叹了口气。据他所知菲律宾在眼下已经进入军事管制状态了。而眼前的这个帝国……真不知在这一年的时间里经过何种痛苦挣扎才稍稍恢复过来,仍旧维持着旧世界原有的秩序。
只不过,如果情况一直这样持续下去,这种秩序又能维持多久?
他在街上走了十几分钟,路过四个街口。而就在这四个街口里,几乎都在发生着暴力事件。或者是因为食物,或者是因为其他的什么东西。
又过了几个小时,天光更加黯淡,两旁的高楼大厦变成影影绰绰的血红色怪兽。一些小店里点亮火烛,生意出奇地好。他走过一盏又一盏昏黄色的路灯,来到记忆之中的那条街道。
平阳的五月并不像菲律宾一样炎热,甚至有点儿凉意。照理说从这时候开始,烧烤店的生意就慢慢变好了——一旦入了夏,街边就会出现很多塑料桌椅。食客们围坐一起乘着夜风吃吃喝喝、吹牛打屁,要一直闹到半夜一两点多才各自回家。
但他看到的景象却是,几乎一条街的店铺都关了门,这里就像是没什么人居住的旧城区。
只有一两家店是开着的,但也都门可罗雀。李真仔细看了看,找到“刘记烧烤”——便是开门两家的其中一家。
他微微笑了笑,慢慢走过去。
倘若不考虑什么类种、危机、街道上那些神情凝重的人们,会觉得这里的景致相当不错。
离门口最近的一张桌子上点了三根白色的蜡烛。烛火微微摇曳,照亮一片昏暗的空间,剪出两个坐在门口的人影。人影相对而坐,在低声说着什么。他们的手中端着微微冒出热气的杯子,就好像在晚饭之后闲极无聊,在门外饮茶聊天。
不过再走几步细细一听,便会发现他们讨论的问题并不像看起来那样轻松。
“趁现在盘出去吧。唉……卖了钱多买点儿吃的——还不知道这得闹到什么时候。”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李真只一听就知道,那是刘姨。
那么,另外一个人自然就是齐远山。他做了一个习惯性的动作——挠挠头:“老姨,要是卖了你可就再难找这么好的地段了。万一以后房价再涨了……”
“房价?我现在可不想那个。乱世里什么最值钱?就是粮食最值钱。”刘姨哼了一声,“我不如现在把这个店给盘出去——趁还能卖得动多卖点儿钱,然后我囤粮去呢。你没看着咱这店面么?这个月来了几个人?两只手都数得过来。现在那么多人吃饭都费劲儿,还哪有心思来吃烧烤。再这么亏去下,唉,非得把老本也亏没了不可。”
她说话又快又急,齐远山插不上嘴,只好一口接一口地喝热水。
等刘翠娥发泄一通之后她又站起身,像是对齐远山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就这么着吧。反正王师傅他们都走了,就咱俩儿。明天把门一关,出兑。你就在这边守着,我去粮站看看行情。”
她说完就往门里走,一边走一边招呼:“你也别喝了,去看看后厨还剩点儿什么,今天都一起做了。吃了一个星期的大米青菜今天今天咱们改善改善生活——”
她说话的时候已经走到了屋里,但过了半天还没听到齐远山回话,于是转身看了一眼。
却看到齐远山站了起来,直勾勾地盯着面前一个人看,那神色就好像见了鬼。
刘翠娥知道最近不大太平,心里下意识地一跳,顺手从桌边的箱子里抽出一个空酒瓶,试探着问了声:“远山,你怎么了?”
然而听到的却是齐远山颤颤悠悠的一句话:“……你是人是鬼啊?”
就这一句话,让刘翠娥觉得自己的头皮一麻,全身的毛孔似乎都炸开了。
眼下光线昏暗,齐远山和外面那人都沐浴在血一样的红光里。偏偏门口跃动的烛光又映得那个人脸上阴晴不定,只勾勒出摇晃的轮廓却看不清人的样子——的确相当骇人。
她倒吸一口凉气,一咬牙拿出中年妇女特有的那股泼辣劲儿,往脚边一呸:“你说什么呢!大晚上神神叨叨——”
那人却已经说话了:“我连影子都有,你说呢?”
然后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本来想吃烧烤的,结果不成了。”
这声音……好熟悉!刘翠娥微微一愣,皱起眉头。然而就在这当口,齐远山已经向那人伸出了手,在他肩膀上试探着一拍,然后嚎叫着扑上去抱着他又拍又敲:“你没死啊?!你***没死啊?!!”
她的脑海里顿时闪过一个名字,然后失声惊呼——
“李真?!!”
第十七章 冤家路窄
门被关上了,屋子里燃起第四根蜡烛。
齐远山打量李真好久,半晌才长长地出了口气:“我可是第一回见着一个将军,还是真人儿的。”
“你瞎说什么呢!”刘翠娥从后厨里端来一盆热气腾腾的乱炖搁在桌子上,白了齐远山一眼又搓搓手:“姨也没什么好招待你的,就这么点儿东西了,凑合着吃吧!”
她的笑容和语气都很真诚,但李真能够感觉得到,眼前这两位都不是很自然。仅仅因为这么个身份?他笑了笑:“从前咱们不也是吃这个么——一样的东西。”
他就从旁边抽出一支方便筷子掰开,先捞了一块豆腐吃。
齐远山和刘翠娥似乎都微微松了口气。
其实自然才是不正常的。一旦知道自己从前熟知的那个人变成了一个能够毁灭一座城市的能力者……心理素质再好的人也得愣上半天。更何况,他现在又“复活”了,并且就在出现在自己眼前。
但不管怎么说,热腾腾的食物一下肚,精神就稍稍一振。齐远山给他倒了一杯啤酒,想了想,又给自己满上,吭哧了半天才又问:“李真哪,你真是……”
刘姨这次没打断他,只是借着蒸腾的白色水雾挡脸,小心地打量对面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年轻人。
“能力者。”李真点头,“抱歉从前没告诉你们。那时候这些还都得保密的。我是担心把你们给牵连进去,又是一堆麻烦。”
“怪不得。上次你跟我说你这行很危险。”齐远山叹一口气,“你都不知道年前你那件事情被报道出来的时候,我们都懵了。然后我老姨还在家里掉了好几天眼泪……”
刘翠娥用筷头敲他的脑袋:“嘶……你说这个干什么!”
还有这么一回事。李真微微一愣,抬眼向刘翠娥温和地笑笑:“姨,让你担心了。”
“都是过去的事儿了,你没事就好。”刘翠娥摆手,又给他夹菜,“多吃点儿。也不管你是能力者啊还是将军啊,在我这儿你就还是李真。”
她到底是大胆泼洒的性格,到这时候又慢慢放开了。
李真笑起来:“嗯。”
其实只说了十几分钟的话而已,他却觉得,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自己不是从前的自己,这些人却还是从前的人。或许眼下的齐远山白白胖胖、衣着时尚,不再是第一次在长途车上遇到的那个脸黑红的乡村少年,然而……心却是没有变的。
他的左手微微屈了屈,碰到那杯挂着挂着水珠的啤酒。犹豫一秒钟之后终于将它端起来,展露笑颜:“来,咱们干一杯!”
三个玻璃杯碰在一起,轻轻地“叮”了一声。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
我得,把自己找回来。
他说得对,其实我早就考虑好了吧。
烛花劈啪作响,食物的香气弥漫。李真的嘴里充溢着熟悉的味道,觉得自己的毛孔慢慢舒展开来,心底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生长。
他们又说了很多事情。例如烧烤店的生意如何一天天衰败下去,例如李真在菲律宾被通缉,又遭遇极光。他试着将某些细节轻描淡写地带过,然而仍旧引得两个人倒吸凉气,直叹他“命大”。
到酒至半酣的时候刘翠娥问:“李真哪,你说咱们怎么办?先前我就和远山说要把这个店面给盘出去……你那边有什么内部消息么?我要是买粮的话靠不靠谱?”
李真把筷子搁在桌上,想了想:“我也是刚回国,具体的事情不大清楚。但眼下的局面都是极光和类种搞出来的——极光一来绝大多数的工厂都瘫痪了,所以有很多人失业。工业体系出了问题的话会影响到很多方面,粮食的产量也会受到影响。但是短时间应该问题不大——我们是有储备粮的。可关键是还有类种——就像我之前跟你们说的,战局不大乐观,可能以后还要打大战。您要囤粮是有远见的,但是最近这段时间应该行不通。”
听李真说自己“有远见”,刘姨咧嘴笑了起来。但她又问:“最近怎么就不行呢?”
“因为储备粮食还能撑很长一段时间。任何大灾大难到来的时候肯定都有人囤粮,但这次不一样。也许你们在国内知道的东西还不是很多,但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一次是事关人类生死存亡的危局。所以一旦囤积抢购的风头出现,惩罚措施必然无比严厉。如果您做不到万无一失的话……结果可能会不乐观。”
齐远山和刘姨怔怔地看着他。国内虽然公布了同类种作战的消息,然而并不真切。这一次听到“生死存亡”这样的话从李真嘴里说出来……两个人都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毛。
李真意识到自己高估了普通人的承受能力,微微笑了笑:“和国内的说法不一样?其实再过些日子你们就知道了。但我们也不是一点法子都没有,菲律宾那边还在准备反攻呢。”
齐远山闷闷地想了一会儿,一挥手:“就是。实在不行我也参军去!”
刘姨没有理他,犹豫了一会儿:“那你说我这店还是别卖的好?”
李真在心里微微苦笑。他们真把自己当成个“将军”了。但即便真是一个“将军”也没法儿给这种事情拿主意吧。他想了想:“您可以做别的啊。我来的时候在路上见了几家店,都是卖拉面包子之类的——生意都好得很。这附近又都是居民区,您可以试试那个。”
刘姨和齐远山对视一眼,唉了一声:“我们想过啊。”
李真一愣:“然后呢?”
“现在粮食限购了。”齐远山用筷子在锅底划拉了几下,放下来喝口酒,“你看见的店都是有关系的,发了执照有渠道进货。像我们这种没有执照的店,就只能像以前那样去市场上买。但是现在这物价涨得……买了东西卖出去都不一定能回本儿。”
“要是转做那种店的话就得去粮店买了。粮店现在是政府专营,价格不高,倒是开得起来。不过每个小区都有指定点儿,咱们就得去那里打声招呼。”刘姨接口道,“不过咱们这边儿……”
她顿了顿,不说话了。
李真借着灯光看她的脸色——有点儿无奈。在看齐远山,再闷着不说话。
他皱了皱眉:“怎么了?人家不卖?”
“没去问。”齐远山瓮声瓮气地说道,“问了也白问。你猜咱们这片儿负责卖粮的是谁?”
“我认识?”
“嗯。”齐远山叹了口气,“于永强啊。”
李真愣了愣,然后一笑:“这么说他改邪归正了?”
“是不是改邪归正了不知道。平时咱们去买口粮的时候也不是和他打交道,不过要是为了做生意去问他……呵呵。”齐远山摇摇头,不说话了。
这时候刘姨站起身收拾桌上的碗碟,补充了一句:“唉,这时候说这个干什么。”
李真明白她的意思——这时候说出来,听起来倒像是要自己出面搞定。也许他们的确没这个心思,仅仅是随口一说。不过他想了想,微微一笑:“我明天去看看。”
刘姨一皱眉:“别,你别去。让人说出去对你影响多不好。”
“我不在乎。”李真起身像以前那样从她的手里接过盘子,“其实是你们帮了我一个忙。”
他后一句话说得低沉含糊,刘翠娥没听清。等她想问的时候,李真已经走出烛火笼罩的范围,没进黑暗里了。
刘姨又看了看喝得摇摇晃晃的齐远山,拿手指一戳他脑门:“还坐着!让人家伺候你啊?!”
齐远山眯着眼睛嘿嘿一笑,头重脚轻地站起来:“嘿嘿……那是我哥们儿……”
这些日子齐远山和刘姨都是睡在店里——一方面是怕有人半夜撬门进来偷东西,另一方面则是两人好作伴。刘翠娥的那个小区断了电,用她的话来说就是住在那里“瘆得慌”。
李真打算在这里过夜,刘姨在就在大堂里把桌子拼成了一张床,让他睡在上面。
街道上很安静。其实现在才晚上九点多钟而已,但就和从前的凌晨三四点一样安静。他躺在在柔软的褥子上睁眼睛盯着天花板看,听到里屋低沉的交谈声逐渐减弱,最终响起鼾声。
于是他微微出了一口气,也闭上眼睛。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一打开卷帘门发现外面起了大雾——淡红色的雾气在人群当中萦萦绕绕,就好像自己有了生命一般。齐远山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说再有一个小时粮站就开门了。
而这时候李真也弄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昨天会在街上见到那么多的人。照理说大量人口失业,街面应该人烟冷清才对。但昨天他来到平阳的时候正是粮站关门之前的那段时间——不少人急着赶去那里领今天的粮。
每个人凭借自己的身份证领口粮,最多不能超过三日的配额。这就使得街道上在早晚之间重新繁荣起来,不过不是去上班忙碌,而是为了果腹。他稍微想了想,就明白了这么做的用意——一来可以将大量人口固定在城市里,不至形成流民。二来可以根据购粮的记录得到大量信息——例如人口的增减、迁徙、人均需求的变化。
最重要的是展示政府的控制力——他们还有掌控全局、令人心安的能力。
昨天齐远山已经买好了三天的限额,于是李真要自己去,并且不打算让齐远山跟着。因为他想的是,搞定了这件事就离开这里,不再回来了。昨天两个人还问他“你都是将军了怎么没有警卫兵”,他只开玩笑似地说自己是“微服私访”来了。
其实他是“逃”出来的。
那么就不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以防有人找过来,又是一堆麻烦。
于是他吃了早饭,独自走上街去。
粮店并不远,只要走过三条街。去粮店的时候他路过了“北川冰点屋”——已经降下了卷帘门。门缝里灰尘积了厚厚一层,似乎好久没有开过了。
他走到粮店的时候发现人已经排成了两条长龙。这里原本是一个双层的门市房,眼下似乎将隔壁两间也租了下来。两条队伍的尽头是两张桌子,桌上摊开一本厚重的账簿,有一个人正接过身份证、仔细查看,然后将来人的名字登记上去。
随后来人就走去一边掏出钱,一手交钱一手领粮。
李真觉得桌子后面的那两位有些眼熟,于是多看了几眼。然后微微一愣,又在心里一笑——竟然是于永强的两个跟班。其中一个还是在用左手写字。
而他笑是因为弄清楚了一件事。来的时候他就想,现在电子设备不能用,只凭身份证买粮的话……是假证怎么办?眼下他知道怎么办了——让做假证的来查。
还真是人尽其用了。
购买个人口粮的在中间的那个门,左边的门前则有些冷清。他站了几分钟,只看见有三个人走进去,然后扛着三袋面粉走出来,丢上一辆三轮车。这么这里就该是齐远山所说的地方了。
于是他走到那门前,看见一个穿着蓝制服的年轻男人坐在椅子上哗啦啦地抖着报纸。
李真想了想,说道:“请问,店铺里要大量购粮的话,是在这里办手续么?”
年轻男人从报纸前抬眼瞥了他一下。其实也看不清什么——原本就光线昏暗,李真又是居高临下、背着光。
他所见的是一个年轻男人而已,并且两手空空。
他觉得这人不上道儿,就又垂下眼皮盯着报纸看。
其实好久没体验过这种被人无视的感觉了。李真只看了他一眼,就不再多问,抬脚往门里走。
这下那位坐不住了,转过身喊他:“哎,你往哪走呢?”
“我还以为你是个哑巴。”李真回头看了他一眼,耸耸肩,“我去找一个能正常交流的人。”
那位站起身,急了:“你骂谁呢?”
第十八章 一生之敌
李真没理他,继续往里面走。这屋子看起来像个小型仓库,粮食袋子层层叠叠堆放处一处,最里面空出一片区域。那里有一张大些的办公桌,桌子后面还有一个书架,看起来感觉有点儿怪。
怪就怪在,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个人似乎打算在间仓库里搞出老板办公室的味道——因为李真实在不清楚那里为什么要摆一个书架。
门口的那个人一喊,附近也有两个人走过来——其中一位手里还拿了个秤砣。
两人伸手将他一拦,语气不大和善:“别找事儿。派出所离这里可不远。”
李真站住打量他们两个——怎么看都当得起凶神恶煞这四个字。这种地方得防止哄抢,需要人维持秩序是毋庸置疑的。但眼下这两位……
怕是用那副面孔表情就能镇得住场子了。
于是李真笑了笑,扬声道:“于永强。”
最里面的那个人终于从桌子上抬起头,书里捧了本小说。神色里不快又带着些诧异——显然之前知道了这边儿发生的事情,但“懒得理”。
他皱眉,然后站起身:“你谁啊?”
李真的视线落在他的腿上。其中一条不大灵便,显然上一次造成的伤害达成了效果——他现在可没法儿像从前那样再蹦蹦跳跳了。
李真没说话,于永强就嘟嘟囔囔地往这边走。不得不说眼下这一位的举动让李真稍稍吃了一惊。
一来他是“嘟嘟囔囔”而非“骂骂咧咧”,二来,他是自己走过来,而不是要李真“走过去”。
李真背光,屋子里有些昏暗。因而于永强直到走到他面前的时候,才看清李真的脸。
然后脸上表情就精彩了。
先是一僵——那种不耐烦的神色僵在了脸上。然后嘴角的肌肉轻轻抽动,半眯着的眼睛越睁越大,直到瞪圆了。接下来他退出一步,一把扶住旁边的米袋子,抬起手指着李真,嘴唇发颤:“你、你、你……”
李真点了点头。
于是于永强深吸一口气,高高扬起手臂、脸色一冷——
一巴掌拍在李真身前一个大汉的后脑勺上,大吼一声:“都他吗干什么呢?!我不是告诉你们好好做人么?!就是这么办事儿的?!”
那两位原本摩拳擦掌、脸色不善。却不想脑袋一麻,被于永强给抽了,顿时愣在原地。不但这两位,就连之前门口的那一位都一缩脖子,好像那一巴掌是拍在他自己脑袋上的。
可事情还没完。于永强又紧走几步跑回办公桌下面捯饬了一阵子,拽出一张报纸来,用手抻得哗哗作响往两个壮汉脸上糊:“瞎了吗?瞎了吗?看看这是谁!”
李真这是第一次看见有关自己的报道——在报纸上看见自己的脸有些陌生,然而非常清晰。一个半身照占了巴掌那么大一块,旁边还有两行粗大的黑体字标题。
两个壮汉被于永强迫得连连后退,总算看清了自己眼前这张旧报纸上印的是什么了。于是也都一愣,满眼难以置信地朝李真看过去。
然而李真自始至终没出声,甚至还微微退开了几步腾出地方儿让于永强“发挥”。
他察言观色的本领并没有丢下,因而他现在可以看得出,于永强的这种“愤怒”有一半是装出来的——为了掩饰他的恐惧。
不过还没等那三个人再说什么,于永强已经走到门口那一位身前喝道:“怎么回事?你搞什么?”
那人看看李真,又看看于永强,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不知道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人呢——空手来问我我就没理……”
下一刻于永强的巴掌就糊在了他脸上——真真是下了狠手的。那声音清脆无比,在屋子里回荡了两圈儿:“滚出去!”
直到这时候李真才悠悠说道:“行了。别演过了。”
于永强一滞,赶紧说道:“走走走都走!把门给我关上!”
又苦着一张脸转过身:“那个……哥、啊不,长官……我是真听了您的话了,我是真悔过自新了啊。您看我这好不容易找了一份正经工作,我……”
这时候三个人忙不迭地退出门去,把门关上了。
李真打量于永强的脸,摆摆手:“你之前说,你要他们好好做人——也是真的?”
“一百个真的!”于永强一拍自己的腿,“这些从前都是跟咱们出来混的,我这边找了这个活就把他们也找来了——一方面好使唤,另一方面也想让他们学好哇。您以前不就说让我找个正经工作干么?”
李真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我说,你就听了?”
于永强的神色忽然扭捏起来:“这个……说来话长……”
李真找到一张椅子坐下来:“那你就慢慢说。”
眼下的情况原本不在他的预料之中。其实他本来的想法也是找于永强谈谈——不过不是这么谈。他本以为对方会记着断腿之仇,而他就不得不用自己的那一层身份来压着对方。至于所谓的影响之类的事情,现在他可是一点儿都不在乎。
但显然眼前的这位是真的改变不少——虽然看起来也不算“好人”,可同以前相比也是天差地别了。
于永强咧咧嘴,又挠挠头:“怎么说呢……以前我还恨你来着。后来我养伤的时候,我认识的一个大哥被人砍死了——全家都被人砍死了。不过那时候我妈天天在我耳边嘀咕说让我以后别惹事儿了,其实我也没听进去。”
他的脸上又露出别别扭扭的神色,看了李真一眼,又转扭过脸去:“再后来就知道你的事儿了。然后我想起来第一次和第二次遇见你的时候——那时候您就能把我捏死了是不?”
李真笑笑,什么都没说。
于永强却当他默认了:“所以说我再一想我自己……我这叫什么人哪?那时候我是真服气了,打心眼儿里服气了。我真没想到还有你这样的人啊。然后我再回头想从前的事情,再想被人砍死的那个大哥——同样都是死,啧啧,他死得就跟鸡毛似的。”
李真动了动嘴:“你是想说鸿毛?”
于永强一拍巴掌:“您到底是将军,还是您有学问!”
“不过……您没死?”他又小心翼翼地看着李真,“您是专程找我来了?我是真改好了……”
“怎么找的这个活儿?我看你现在还是个官儿。”李真问。
于永强的脸色微微一变,犹豫好久:“我……表叔给我弄的。”
李真一歪头:“哟,他还管这个?”
“……我表叔现在农业局。”于永强看了看李真的脸色,“调过去的。”
李真点头:“唔。搞出了事情免职,免职了之后低调一阵子,然后再给换个岗位——他们还真就是舍不得放这些个蛀虫走了。”
于永强没说话,只忐忑不安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问:“那您现在还是少将啊?”
实际上他看着李真,觉得就好像一场梦。要知道……两年前眼前的这位“将军”还在跟他买假证、被他骗、然后又被捅了一刀。可一晃两年过去……
他竟然已经是一个将军了。这事情简直……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不过倘若能渡过眼前这一关,以后跟人吹牛的时候——“我他吗见过将军,还说话过!我俩还干过架!”
多阔气!
李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拍拍手站起身:“放你的心吧,我不是来管你们家那些事情的。既然你听进去我的话了,以后就好好做人。不过你门口那个人是怎么回事儿?这种时候还得给你们送点儿什么才能办事?”
于永强深深地松了一口气,心里一块大石落地。他最怕的就是,这位从前的“仇人”在做了将军以后再给他来那么一下子——他就连哭的地儿都没了。但眼下既然不是为了这事儿来的,他就马上一挥手:“您说得对,是我还没改好——我回头就让他们注意。”
李真笑笑:“慢慢来吧。不过今天我来倒是想问个你事情——有店铺要你在这里买米的话,这种事情怎么弄?”
于永强眼珠一转:“是您的事情?”
“我帮人问的。齐远山,记得吗?”
“呃……记得。”于永强苦笑,“他们家的事儿啊,这个好说。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官儿,就是雇来看看场子……不,来维持秩序的。在我这登个记然后我再去上边跑一趟,审核过了就行。您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
李真当即站起身:“好。那么麻烦你抽空过去一趟,给他们登个记。我还有事,先走了。”
于永强拉长声音:“这个……”
“还没道过歉吧?”李真转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要我押着你去?”
于永强赶紧摆手:“不用不用,今天这边没事儿了我就去办。”
“好。留步。”李真说完便推开门,直直走出去了。门外三个人像是想和他说话又没胆,怔怔地瞧着他消失在远处的蒙蒙雾气里。
然后看到于永强一瘸一拐地走出门,脸色严肃地傲然挺立,大有睥睨天下的意味。
一个壮汉试探着问:“强哥,那个真是……那个将军啊?”
于永强高深莫测地点点头:“低调点。从前我可是他的一生之敌。”
“这事儿别跟太多人说,唔,低调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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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了,天生媚骨,身具名器。
拜师了,师尊夺舍,清白亦毁。
什么,你说我元阴已失,天才成废材?
我偏要剑走偏锋、反弹琵琶,成就大道!
——对,还是上次那个文笔很好的妹纸的书!
第十九章 灵位
于永强变成如今这样子,李真可没想到。不过这么一来他倒是可以放心了——想必刘姨和齐远山都不会有什么麻烦。
那么接下来他该去做正事。
现在的道路上已经没有“出租车”这东西了,李真只能步行。街上的雾气让景色变得朦朦胧胧,脸色沮丧的路人就好像行尸走肉一般跌跌撞撞。他走了一会儿,忽然觉得眼下的世界很像从前看过的小说里描述的“蒸汽朋克”世界。电力设备统统失灵,人类只能使用蒸汽机。倘若这样的情况持续下去,也许用不着什么战争,人类文明就会走向自我毁灭。
石油和煤炭的储量毕竟有限,从前那个世界几乎有一半的能源都来自核能和太阳能。倘若以后只能依赖传统能源的话——这么多的人口,这么多的工业设备,到底能坚持多久?
或许百年之内人类文明将迎来大衰退,甚至比两百年前的情况更加可怕。因为那时候的人们已经习惯低效蒙昧的日子,而现代人却不可能再毫无芥蒂地接受那种社会。最重要的是——失去了希望。
所有传统能源耗尽之后,人类就只能困死在地球上,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恢复农耕文明。
其实这就是他现在想要弄明白的事情。这种状况是由什么导致的?又到底会持续多久?
在菲律宾的时候他就看过军队里的人做实验。
一节电池——一节完好无损的电池,安在一个完好无损的手电筒里,接通。
但它就是不亮。
极光初降的时候电子设备大规模失灵,那时候人们以为是某种强烈辐射摧毁了脆弱的电子元件。但后来人们发现事情比预想得要可怕得多。
其实那些东西都是好好的,唯一出现异常的是“电流”。
或者说,电荷不再定向移动了。
这种事情已经远远超越任何人的认知,就连灵能之类的东西同这事儿一比都是小儿科。这意味着电力场消失了,电压消失了——某种物理规律被改变了。
这件事已经匪夷所思。
然而更加匪夷所思的是,操控电流的能力者,还能够制造出闪电或者电弧。有人曾经试着将能力者制造出的闪电变压之后导入电子设备——结果是可以正常运作。
这意味着能力者本身的能力并不受到那种被改变的规则影响,仍可发挥作用。
就好像有一个看不到却神通广大的孩童在用无形的手将某种物理规律当做自己的玩具——只有合他心意的人和事才能逃脱某种无形桎梏。
李真觉得自己可能想不清楚这件事,但他却对另外一个人有信心。
沈幕。
感到沈幕租用的那间厂房的时候已经过去三个小时,薄雾散去了。他远远可见门口站着两个人,穿着某各部门的制服,手里还持有突击步枪。
看到他走近,其中一人一抬手:“止步。”
随后那人的脸上露出李真见惯的了那种表情——惊讶、疑惑。于是李真开口说道:“我是李真,我来见沈博士。”
守卫带着难以置信的神色上下打量他,最后不确定地问:“您是……”
“特务府的那个李真。”李真点头。
对方张大了嘴。但碍于自己的身份,还是努力压抑惊诧的情绪,向他点头,脸上的神色也柔和很多:“……那么您稍等。”
然后他看了一眼同样惊讶的另一个人,开门走了进去。
两分钟之后门里传来脚步声,随即铁门被咣当一声推开,沈幕本人走了出来。然后呆立原地,抬起手:“你……你没死?!”
这句话他已经听得耳朵生茧了,却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被动接受。只得微微一笑:“当时是个误会。”
沈幕一跺脚:“嘿!我白给你立了个牌位了!”
听这口气倒巴不得他死。不过李真大概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脾气,于是也知道他究竟想要表达什么意思。只是没想到的是……
给自己立了个牌位?
搞什么?
沈幕已经激动地走过来抓住他的手:“恩公,你来,你来看!”
李真只得跟他往门里走。
倘若李真从前来过沈幕租住的这个仓库的话,定然会对眼前的情景感到惊讶。这已经不是那这个破旧肮脏、到处弥漫着铁锈味儿的废弃厂房了。而变成一个干净整洁、窗明几净、看起来相当温馨的居所。
很多大型仪器还摆在场地中央,但周围却用板材隔出了几个房间。墙角摆放着生机盎然的盆栽植物,植物旁边还有用沙发、躺椅、玻璃茶几构建出来的休闲空间。
沈幕一边走抓着他的手一边絮絮叨叨地说:“当时我看报纸,报纸上说你死了——我当时就想啊,那些当官的怎么不去死,怎么就是你死了呢?我是越想越难受,两天都没睡好觉。再后来我就想开了——早死早好,还用不着和那些人置气。像我现在这样活着倒是活着了——有什么意思?身边都是一群蠢货,我一见他们就气不打一处来……”
李真在他停下来换气的时候插了一句:“沈博士,您是……搞错了?怎么叫我恩公?”
“嘿!没有你当时的那一句话,我可搞不出来现在这些!”沈幕摇头,“你们可能不在乎,我可在乎啊。当天要是求不来钱,我出门就去静湖自杀了——不过我死不死其实也无所谓……不对,我可不能死。我一旦死了,就凭那些蠢货能拿出我这些东西么?不可能,对吧?不可能!”
李真只好不说话了,任由他将自己拉去大厅尽头的一个小房间,一把推开门。
结果就看见一张香案。
上面摆了一个香炉,炉子里插着三根快要烧完的檀香。香炉后面还真是一个灵位——恩公李真之位。
李真盯着那东西看了好久。直到沈幕用得意洋洋的语气问“怎么样,没骗你吧”的时候才稍稍回过神,勉强咧咧嘴:“沈博士,您的好意……唔,我心领了。”
沈幕一挥手,满不在乎地说:“这是应该的。没你现在就没我了。这东西就这么放着吧——等你以后哪天真死了还能接着用。”
李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幸好一个中年女人手里拿着几件衣服走过来,在沈幕胳膊上狠狠一掐:“你说什么呢?”
沈幕疼得呲牙咧嘴。而那女人惊讶地看了李真几眼,笑道:“李先生,您别和他一般见识,老沈说话不中听,但是心是好的……”
沈幕揉着胳膊不耐烦地朝她摆手:“你懂什么?赶紧走赶紧走,别插嘴!”
那女人也不以为意,只朝李真点点头:“李先生,留下来吃午饭吧。”
李真正要回话,又被沈幕拉起走。他边走边朝李真抱怨:“唉,这女人,真麻烦。”
不过李真听得出来这话里面的味道——就好比一个人抱怨“唉真不知道今晚该去陪哪个女朋友”——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是炫耀。
沈幕这个人挺有趣。他在心里想,是个直肠子的。
打从他进门到现在,沈幕都没给他说话的时间。眼下一直将他拉进一个大房间里,砰的一声关上门:“我这儿以前都是一大片的。结果这女人搬过来之后找人给弄成这样——啧啧,干净倒是干净了,多麻烦!”
他挠挠头,松开李真的手走到房间里张书桌前拿起一叠资料:“就这里我还挺满意。”
李真笑笑,打量这间屋子。看起来是个挺宽敞的书房,墙壁用的似乎是荧光材料,还有两个朝外的窗口,使得房间里并不昏暗。眼下沈幕站在书桌旁,身边是一盆郁郁葱葱的云竹。他身上穿着干净整洁的衬衣、长裤,脚上是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戴着的眼镜也不是一年前那个用白线缠着镜脚的黑色塑料框眼镜了,而变成一副干净的无框镜。
整个人看起来大变样……似乎都是那个女人的功劳。
李真应了一声:“是啊。刚才那个是嫂子?”
其实他真就只是随口一说——为接来下要说的事情做个铺垫。
结果沈幕抬起头,咧嘴一笑:“嗨,都是去年的事儿。”
李真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
“去年我就把模型搞出来了,然后进了那个研究组。我说四月份有极光,他们不信,结果到了五月份还真就有极光了!可是他们就说我的理论有问题——正好那时候又有个蠢货搞了个似是而非的东西出来,一凑巧蒙上了,他们就觉得那个蠢货的理论是正确的了,又把我给踢出来了——”
李真打断他:“唔……你说是四月份,实际上是五月份——他们也不算错怪你吧?”
沈幕暴躁地一拍桌子:“一码事嘛!四月份和五月份能差多远?我这理论是大尺度——”他张开双臂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圆,“高端大气!”
“要是我要你用一根针,搁着一公里的距离去扎一个硬币那么大的靶子,结果你扎中了——然后我说你的那根针虽然扎中了但是距中心点差了一毫米不算中——这是不是很荒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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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关心,吃了好几根雪糕之后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感觉好多了。今天更新一万六千字。
第二十章 宇宙是个蛋
李真想了想:“你是说你的那种理论……是概括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可不就是这么回事儿嘛!”沈幕不满地摆手,“结果那群蠢货怎么说?说人类有史以来没有记载过这样的极端天文现象——狗屁!人类的历史才多久?”
“那然后我就回来了呗。”沈幕撇撇嘴,“再往后,应公那里拿来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我的理论是搞出来了——可是没人识货啊。哎哟……那段时间……我还想找你来着。可是你人出国了。”
李真笑笑,找到一张沙发坐下来。
“然后得亏了赵锦。”沈幕语气的颇有些感慨,神色间却有些得意,“她问我要搞什么,我就骗她说我在搞有关人类生死存亡的东西的东西,就差那么一点点就成功了,差钱。结果过了几天她就把她攒的钱都给我拿过来了。那时候我就想,这女人是真不错——反正应公要我成个家,我人都这样儿了,就凑合过吧——还不用还钱了,你说好不好?”
李真的神色有些尴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觉得眼前这位……脑袋里的逻辑和正常人不大一样。
他就理直气壮、洋洋自得地将这些话说出来了。
这时门被推开,赵锦端着一盘水果走进来,放在李真身边的茶几上,还是笑着对李真说:“他这人……唉,李先生,你别介意,这事儿他也就跟几个人说说。”
沈幕在那头一摊手:“怎么啦?我敢作敢当嘛。这辈子是我欠你的啦,我都记着呢!”
赵锦走出门,临关门的时候在门缝里一指他,佯怒:“你也不嫌丢人!”
看起来这两位的感情还相当好。李真低头,直到他们两个隔着门缝说完了话、关了门才又抬头:“沈博士。我来就是想听听你的理论。就我个人来说,我对您是有信心的。这次极光出现,依照您的理论该怎么解释?”
沈幕将手里的那叠纸抖得哗哗作响,大步走到李真面前塞给他:“这个就是我那理论的精髓。”
李真接过来认真地翻了几页,随即放弃了。他看得懂上面写的是阿拉伯数字,还有几个符号,以及一些分开来都认识、组合起来却完全看不懂的汉字。至于其他部分……似乎绝大多数都沈幕自创的图形。
于是他坦然地抬起头:“我看不懂。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
沈幕毫不客气地点头:“肯定的,能看懂的人还没出生呢。这么跟你说吧——其实也不新鲜,就是一个类似平行宇宙的概念。”
他站在李真面前张开双臂划了一个圆圈:“以下都是我的理论啊——但是肯定是真理!”
李真微笑着点头。
“咱们的宇宙,不是通常认为的无边无界,而是有界无限的。为什么说有界无限呢?因为它是个蛋,或者说,在外面包裹了一层膜。当然不是鸡蛋的那种蛋,而是说在时间和空间上是一个蛋——当然你理解不了,你大概知道就行了。”
“咱们就生活在这个蛋里,咱们的飞船也好无人机也好,在宇宙空间飞行的时候,虽然看起来上边下边左边右边都是虚空一片无比广阔,但实际上都是在那层膜上运动。我们生活在三维空间里,所以离不开那层膜。因为宇宙是个球形,所以这层膜不是平的——它是有弧度的。这种弧度在两点之间产生的落差,就是咱们的空间感。”
李真想了想,觉得这自己对这概念能有个大致了解,然而一旦细想的话,却又没法儿得出具体的印象。
“所以你肯定想问,要是咱们的宇宙是个蛋的话,这个蛋的外面还有什么?”
李真微微皱眉:“其他的蛋?”
“对。”沈幕肯定地点头,“就是其他的宇宙。不过相隔非常非常遥远——就好比一颗鸡蛋在这里,另一颗鸡蛋在火星上。但是虽然相隔这么远,其他宇宙和我们的宇宙之间却不是毫无联系的——你知道量子力学么?”
李真嗯了一声:“知道一点点。”
“这就好办。现在的量子力学说是只能应用于微观层面,在宏观层面就不适用了。但是我这理论叫统一量子论啊——要我说,什么狗屁宏观层面不适用?是因为那些蠢货根本不懂什么叫真正的宏观层面!”沈幕狡黠地眨眨眼,“你好好听着,可别犯晕——在我这里,所谓的宏观层面指的就是宙域——就是我刚才说的一个又一个宇宙蛋待的这片区域。在这片区域里,每一个宇宙的运动规律都可以用量子力学来解释。”
“我们的每一个宇宙,其实就和我们从前观测到的电子一样,是随机地存在于宙域各处的,它们的运行方式才是真正的不可测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李真微微摇头。其实他隐约猜到了一点儿,不过觉得那个想法太疯狂,不如留给沈幕来说。
沈幕果然亢奋起来,在原地转了一个圈:“这意味着,我们的宇宙——在我们人类的认知中大得可怕的宇宙,也许是某种生物眼里的微小粒子!也意味着我们现在观察到的那些不可再分割的微小粒子,就是一个又一个的宇宙!我们的大世界就好像俄罗斯娃娃,一层套一层,但是每一个上层世界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巨大!”
李真沉思一会儿,点点手里的那叠纸:“这些都来自您的这个理论?”
沈幕得意地点头。
于是李真知道为什么那些人不肯接受了。他想了想,又问:“但是这些和极光有什么联系?”
沈幕唉了一声:“你看,你们这些人。在讨论这种伟大的问题的时候,还在想着咱们这个小世界里面的事情。真扫兴。这么跟你说吧,极光之所以出现,是因为咱们的这个宇宙和另外一个宇宙交汇了,产生了潮汐——两个宇宙偶然撞到了一起,那层膜彼此交叠了。”
李真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按照您的说法,我们的宇宙在宙域里是独立个体,相距非常遥远的话……那么哪里来的动力运动?”
沈幕不满地摇头:“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了嘛,我们的宇宙就好像微小粒子一样,是量子态。咱们观察到的微小粒子可以从虚空当中‘借’来能量运动,那么咱们的宇宙也可以从虚空里面借能量——你把宇宙想象成电子就好了嘛。”
李真的眼睛微微一亮:“这么说交汇的时间会非常短?”
沈幕笑了:“哈哈……你是指哪一种认知里面的时间?我们观察到的很多微小粒子甚至存在不了万分之一秒就消失了——但那很可能是一个宇宙!同样的,我们的宇宙在某些存在的眼中也只能存在‘万分之一秒’——可是现在在我们的认知里已经过了几百亿年了!”
李真皱起眉,轻轻揉着自己的额角,过了一会儿说道:“好吧。我有些跟不上您的思路。现在我只想知道——极光什么时候会消失?眼下导致的问题又是怎么回事?下一次什么时候来?”
沈幕从果盘里拿了几块西瓜放进嘴里大嚼:“这个啊,很简单嘛。咱们生活的宇宙有自己的物理规律。但是你不能指望其他宇宙里的规律也跟咱们这边的相同。就好像咱们这里万有引力是引力,也许在其他宇宙就是斥力呢?其实在那里有没有‘斥力’这个概念都是两说。”
“现在两片膜贴在一起,就产生了潮汐——这个潮汐其实就是‘物理规律’的潮汐。它那里有某些规律跑过来了,咱们那里有某些规律跑过去了。所以现在电磁力这东西在某些方面受到了影响,于是具体表现就是咱们的电子设备统统失灵了。也许下一波潮汐再来来的时候,连时间这个概念都不存在了。”
“至于你说什么时候会消失?这个我也预测过了——会减弱。大概会在四个月之后减弱。那时候世界还会和从前一样,电能也能再用了。但是时间不会很久——也就十几天的功夫吧。你说下一次的话……你是说哪个下一次?这段时间会有好几个潮汐——一年前的就是第一次,眼下是第二次。也许再过一两年还会有第三次,断断续续持续上十几万年的时间。不过这些都只是一个大潮汐的很多个小峰值。要说第三次大潮汐的话……也许是一百多亿年以后。这个我不确定,可能上下有那个十几亿年的误差。”
他的表情云淡风轻。但李真却一直在试着让自己相信他的说法——因为实在匪夷所思。他抿了抿嘴唇:“您说眼下是第二次大潮汐,一百亿年之后是第三次大潮汐。那么就是还有第一次——是在三十多亿年以前?”
沈幕瞪大眼睛:“欸?我写的那些你看懂了?”
李真不置可否地笑笑。沈幕皱眉看着他:“你不信?”
“我信。”李真轻声道,“不会有人比我更确定了。”
他又想了想:“我见过有人的灵能与空间有关,也见过有人将自己的心脏弄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却依然能活着。所以我相信你的这个说法。要我说的话……也许现在和我们‘撞’在一起的那个宇宙同我们的这个宇宙差异不是很大——要不然也不会仅仅是电磁力出了点儿问题。那么沈博士,您觉得这个潮汐,和我们这些能力者的能力有没有关系?”
沈幕在房间里走了几步,摆摆手:“当然有关系。要不然怎么极光一来,就那么多人进化了呢?要我说呢……怎么说呢?”
他皱眉想了想:“生物学我了解得也不是很多。这么打比方吧,也许是三十多亿年前,第一次潮汐来了——咱们地球上有生物之后的第一次潮汐。那时候物理规律大变样儿,也许某些东西就保留在那时候最初出现的生命体的基因里面了——算是基因的‘基因’。然后过了十几万年潮汐结束了——但是影响力不会立即消除,而是仍然有波动。在这个过程里各种生物慢慢进化,形成各式各样的生命体……”
李真微微挺直身子,打断他的话:“您也是知道类种的吧。那么我可不可以这样说——正是因为第一次潮汐的余波渐渐消失,所以类种才逐渐沉眠下去。现在第二次潮汐到来,类种的力量得到补充因此苏醒,而人类基因里潜藏的那些信息也被逐渐唤醒,所以出现了能力者?”
沈幕点头:“对对对,可以这么说。”
“这就意味着,如果某地还有类种在沉睡着,也许还会在之后的一个又一个峰值里苏醒。”李真沉声道,“而我们迎来的这第二次大潮汐,也会像第一次一样,余波影响几十亿年才消散?”
沈幕拍手:“哈!说得好!等咱们的这个宇宙再借到能量,跳到别处,第二次潮汐也就结束了。”
李真沉默了一会儿,盯着他:“沈博士,您说我们的宇宙处于宏观量子态,可以套用量子力学来解释它运动的轨迹——这一点您确定吗?”
沈幕一皱眉:“你还不相信我?”
李真不动声色地摇头:“我只是想知道你对自己有多大的信心。”
沈幕哼了一声:“我也是能力者。我强化的是这里——”
他指指自己的脑袋:“我敢说世界第二,没人敢说世界第一。你说我有没有信心?我可以拿自己的命作保证!”
李真出了一口气:“那么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请您诚实地回答我。”
他的表情异常严肃。就是连沈幕这种人都不由得微微一愣,放低声音:“什么问题?”
“您的这个理论,已经彻底完善了么?你认为您推导出的那些结论无懈可击么?你认为它就是终极真理么?”
沈幕眉头一皱,想要发火。但他看了看李真的眼神,感觉到对方似乎不是为了质疑而质疑,而是真的、非常非常的认真。
第二十一章 回马枪
于是他也罕见地沉思一会儿,说道:“要说无懈可击,终极真理的话……怎么说呢,其实还算不上。我只能说思考的大方向是正确的,推导出来的预测也是正确的。这就好比我能算出来一加一等于二,但是要说更加复杂的方程式,我只认为我可以依照我的理论解出来,但也有可能在之后的方向上犯错误、走上一条歧路。”
“也就是说,是阶段性的成果。”李真点头,“那么在您的有生之年,您能彻底完善它吗?”
沈幕笑笑,又指自己的脑袋:“我也在进化。超巨型机和我这里一比,就是弱智和爱因斯坦的区别。要完善它的话,我有信心只花一年。而且我一定会完善它。”
李真注视他很久,忽然一笑:“我理解。这是您活着的动力。不让您做这件事,大概比死了还难受。”
沈幕严肃地点头:“那样的话我宁愿死。”
李真笑笑,改变话题:“你现在过得很不错,是个什么情况?我听决然说您退出项目组了,还在自己搞研究。”
“是啊。我不想和那些蠢货为伍了。”沈幕点头,走到他身边坐下来,“其实从前搞这个理论就只是为了让自己多知道点儿东西。后来遇上极光,我觉得这理论有了用武之地,也许能帮上忙。但是现在来看……我们都对这种事无能为力。人类的力量太渺小啦,我们就只能被动接受而已。”
“幸好柳阳伯对我这套有兴趣——应公那边我没脸去了,柳阳伯倒是赞助了我一大笔钱,说是弄完善了送给他看看,他也算知道什么是终极真理了——哈哈!说句不敬的话,他老人家也看不懂哇!”
李真笑着点头:“唔,柳阳伯……您见过他家安小姐?”
“见过啊,那姑娘,啧啧。”沈幕咧嘴一笑,“我刚才说的基因那些事情,就是跟她讨论过的。那姑娘虽然脑子不好使,但是理解能力还成,态度也虚心,唔,是个好姑娘。”
李真觉得在沈幕看来……这世上所有人其实都属于“脑子不好使”的那一类吧。他笑笑:“好,我今天……算是解开了一个心结。那么我就告辞了。”
他说着,站起身来。沈幕却一把拉住他:“欸?你这就走?不行不行,你得吃了饭再走——不吃饭就走像什么话?”
他又扬声喊:“赵锦,饭好了没!子文饿了!”
李真正要推辞,赵锦已经推门走进来,在围裙上擦擦手笑着说:“哎呀,快好了。还有份红烧肉在锅里焖着,不知道李先生能不能吃油腻的——您要是喜欢清淡的话我再去给您炒个花菜?”
李真的嘴巴动了动,最终无奈地笑笑:“那就不麻烦了。我吃什么都可以。”
赵锦就温和地瞥了沈幕一眼:“去,洗手去,一会儿吃饭。你记得洗手用肥皂,多冲一会儿!”
沈幕不耐烦地挥手:“嘿,我又不是小孩子。”
“昨天谁手腕上带着泡沫上桌的?”赵锦拿手指点他脑袋,沈幕赶紧板着脸躲开了:“唉唉你这女人,快走快走,我们谈正事呢!”
赵锦就又看着朝李真点头:“李先生,你也快来吧。”
“嗯。麻烦你了。”李真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从脸上挤出一抹微笑。
他们花四十分钟吃了一顿饭,两个警卫也上了桌——那是柳阳伯为他雇的保安公司的退役军人。
李真自始至终微微笑着,看沈幕和赵锦。沈幕几乎是把两个人从相遇到如今的事情又说了一遍,两个警卫就只笑、只吃,显然不是第一次听。
他们的感情真的很好。李真又叹了口气。
吃完饭,两个警卫走门了。沈幕递给李真一支烟,为自己也点上一支,看着赵锦端着碗碟走出门,忽然悠悠叹了口气:“其实啊……我这辈子最得意就两件事。一件是我这个理论,另一件就是找了这么个女人。”
李真将烟夹在指间,想了想:“你没想过不再去研究什么理论,专心过日子?”
沈幕哈哈一笑:“子文你今年也不大吧?怎么有什么个念头?不成啊——这两件事就是我的两条腿,缺了哪一件我都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李真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点点头:“嗯。有道理。”
他将烟放下,站起身:“我该走了,沈博士。”
沈幕点头:“我送你。”
他们两个出了门,李真转过身看看两个警卫,又看看沈幕:“沈博士,留步。隔几天可能我还会再来一趟,有几个地方没弄清楚,我回去想一想,再来问您。”
沈幕豪气地挥手:“没问题,跟你说话舒心——就你最信我。”
李真又朝两个警卫笑笑:“那么沈博士的安全问题就交给两位了,有劳。”
警卫似乎有些受宠若惊,一挺身:“您放心!”
李真点头,快步走开了。
他沿着路走,一直走到街角,拐过去。
街道上很冷静——这附近原本就是旧城区。左右无人。于是他深吸一口气,快步前行并且观察附近的建筑物格局,花十五分钟的时间绕到沈幕租住的那个厂房另一侧。
这里是一条背阴的小巷,红砖缝里生着细草与苔藓,地面有些泥泞。他矮下腰,贴着墙角行进,最后来到一扇窗下。
沈幕那间书房的窗。现在是正午,天顶的红光与阳光混在一处,变成了淡红色,照射在他身上。他头顶的白色塑钢窗框也反射着红光,还可以看到摆在窗台上的那盆云竹从半开的窗户里探出枝叶,在微风当中轻轻摇摆。
倘若没有天上的极光……
这真是一个安宁闲适的午后。
李真抿了抿嘴,耐心等待。
五分钟之后他听到开门声。先是赵锦的声音:“那个就是李真哈?他现在还是少将?”
然后是沈幕的声音:“差不多吧?追授的。不过应该也不好意思再拿回去——我都不答应!”
赵锦轻声笑起来:“哎,把你身上那个衬衣给脱了,我下午洗衣服……他现在结婚没?我二姑家有个小姑娘长得漂亮性格也好,现在在市政府办公厅,你说介绍给他行不行?”
“你别操那心,人家说不定还看不上呢……”沈幕不耐烦的声音,“我这衬衣才穿了三天怎么又换哪?”
“赶紧的,领口都发黄了。”然后是窸窸窣窣脱衣服的声音,赵锦的声音,“唉,看不上就看不上吧……我看他俊得像个女孩儿似的,吃饭也不爱多说话,你平时要跟我说这么个人是个将军,我可一点都想不到——”
两个人聊了些闲言碎语,李真一字不落地收进耳朵里,脸色愈发阴沉。
又过了三分钟,书房门被关上了。
走路的声音,坐在椅子上的声音,翻书的声音。
书页一共被翻了十六次,花了三分钟。
然后陷入长久的沉默。
李真直起腰,往屋子里看了看。沈幕半躺在宽大的椅子上,微微歪着头,发出低低的鼾声。
于是李真轻轻拉开书房的窗子——似乎女主人打理得很好,无声无息。
他用手撑住窗台,翻越进去,无声落到地面,然后用衣襟擦了擦刚才自己用手撑过的地方。
沈幕还在睡着。
李真走到他面前,沉默地盯着他看了好久,在心底叹息一声,伸出手轻拍他的脸颊:“沈博士。”
沈幕嗯了一声,皱着眉睁开眼,看到面前的李真,惊讶地啊了一声:“啊?你又来了啊?看我正睡着呢,我都不知道——”
他打算起身,但李真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沈博士,我是来问你几个问题。”
李真的脸色深沉,手指有力。沈幕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同寻常,疑惑地皱眉:“怎么了?”
李真闭上眼睛,又睁开:“量子力学,您懂得比我多。那么您告诉我——‘微观粒子平时都是随机地处在某个位置,直到被观测到的时候才会固定下来’这个说法……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啊。”沈幕答道。
“那么您告诉我,我们的宇宙也处于宏观量子态,这个说法,您百分之百肯定么?”
沈幕愣了愣:“肯定啊。之前不是说了么,我用生命担保!”
李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么,您不会放弃完善您的理论,对不对?”
沈幕叹了口气:“是。子文,你到底要问什么?”
“最后一个问题。”李真盯着他的眼睛,“你的理论完善之后,你就能非常确切地知道我们的这个宇宙和另一个宇宙处于什么状态,对不对?”
沈幕渐渐皱起眉,声音地变得有些低沉:“是。”
李真看了他很久,沈幕也一反常态地保持着沉默。
“所以说,你的理论完成之后,我们的宇宙的状态和另一个宇宙的状态,在某种意义上就被你观测到了。”李真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意味着,两者相互碰撞的趋势将会被确定下来,并且继续下去。而不会像上一次那样,在碰撞之后继续无序运动……彼此分开。我说的不对的话,您可以反驳我。”
第二十二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沈幕沉默着看着李真,许久之后咬牙说道:“你说的都对。这种碰撞会继续下去——直到两者融为一体。你……竟然想到了。”
“为什么,沈博士?”李真冷酷地看着他,“您明知这样的结果,还不停手?”
沈幕垂下眼帘,又抬起头:“朝闻道,夕死可矣。”
“但这不是您一个人的事。你是要全世界为您陪葬。如果两者继续融合——其他规律会不会改变?我们熟知的这个世界还会不会存在?这些都不在那你的考虑范围之内?连赵锦也不在?”李真寒声道,“在我来之前,我问过你两次,也给过你两次机会。”
沈幕的胸口微微起伏。李真当即按住了他,低声道:“别喊。否则……我可能被迫伤害更多的人。”
沈幕死死盯着他:“你要杀我?”
“你要杀死我这样的人?”他放弃求救的打算,压低声音,脸色狰狞,“我犯了什么错?!我是在追求真理!我这样的头脑,你还能指望在人类的历史上出现第二个么?你杀了我,人类可能永远都没可能弄明白这个理论——我们可能永远都会像兽类一样懵懂无知!”
“你说的问题我当然考虑过——可是我们是为什么而活?兽类只知道进食繁衍,从人类的角度来看,它们活着除了增加地球生物多样性之外还有意义么?同样的,如果人类永远都浑浑噩噩,在这世界上不断繁衍——又有什么意义?”
“你怎么知道两个世界融合在一起会有什么后果?也许我们都会变成新的生命形态,变成能够飞出宙域的存在呢?”
沈幕紧紧抓住李真的手,脸色从狰狞变成哀求:“子文,你不能杀我——我给你立了灵位!当初就是你给我弄来了钱,你是我的恩公!我没错啊,我只是在追求真理!你可以为了菲律宾那么多无辜的人牺牲自己,现在你却要杀我么?我所做的和你所做的是一样的事,我们都是在追求正义、真理!”
李真叹息一声:“沈博士。你说的我都知道。我也从未怀疑过你的头脑。甚至将你誉为全人类的财富的话,我都是双手赞成的。你做的没有错——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你所追求的都是最高尚、最正当的。”
“那么我最后问你,要你停止思考你的那个理论换你后半生幸福安稳的生活,你答不答应?”
沈幕紧咬着牙,盯着李真的双眼。许久之后他转过头去:“好。”
李真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叹了口气,将手贴上沈幕的脸颊:“沈博士,您是人类的骄傲。”
然后他的手猛一用力。
轻轻的、“喀”的一声响。
沈幕的头颅转向另一侧,又垂下去。
“你追求真理。”李真低声说道,“你为真理而死。抱歉。”
背后传来“哗啦啦”一声响。李真猛然转过头去。
书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无声打开了,赵锦手里的水杯掉落在地。她瞪大眼睛看着椅子上的沈幕,嘴唇颤抖一会儿,猛地转过身去——
李真却已经冲到她背后捂住她的嘴,将她掳进书房,用脚踢上门。
赵锦死命挣扎,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在李真的手背上,拼命发出“呜呜”的叫声,用自己的手、脚,一切可能的部位厮打她背后的那个男人。
李真紧抿着嘴,一掌切在她的后颈。于是赵锦瘫倒在他怀里。
他抱着怀中软软的躯体站了一阵子、叹口气,从沈幕的书桌里找到一卷胶带,将赵锦缠在沙发上,又封住她的嘴。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锁上书房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这个厂房相当大,其实在这里高声谈话门口的两个警卫也未必听得到。
于是他走到沙发前,拍醒了赵锦。
这女人悠悠转醒,却在看到李真之后再次激动起来,眼泪一颗接一颗地溢出眼眶,死命扭动身躯。
李真坐在她对面的茶几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声道:“你知道我是谁。我是一个能力者,我的力量可以毁灭一整座城市。如果你大声喊,会引来门口的两个人。那样的话,我就不得不杀了他们——可是这样一点儿都没有用。现在没有电,监控录像拍不到我,他们也不可能呼叫增援。所以,死掉的人就会从一个变成四个。”
赵锦的动作慢慢停止了,但眼泪一点都没有变少。
李真继续说:“我和沈博士无冤无仇。我很钦佩他,我也觉得你很好。你们是令人羡慕的一对。如果说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最了解他、最不想让他死的话,那就是我。但是如你所见我杀死他了——我是有原因的。无论你能不能理解,我希望你听我解释,可以吗?”
赵锦红着眼睛看着李真,不说话。
于是李真慢慢撕开她嘴上的胶带。
“你这个天杀的!你该千刀万剐!!”赵锦嘶哑着嗓子,死死盯着他,“老沈说你是他的恩人!他还给你立了灵位!你连个畜生都算不上!!”
这真是个善良的女人。她的确是压低了声音的,她不想再牵连其他人。
李真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听我说。沈博士,研究的是一种叫做‘统一量子论’的理论。他很伟大,他的这个理论也很伟大……”
李真一边说,赵锦一边狠狠地咒骂他。
起先她什么都听不进去,在骂得虚弱无力之后就流着眼泪问“为什么”。但李真很有耐心地等她发泄,然后又把话题继续下去。
就像沈幕说的那样,这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但她知道沈幕是她敬着爱着的丈夫,而他们幸福的日子只过了一年,便在这个有淡红色阳光的午后戛然而止。
可李真声音低沉有力,不疾不徐,慢慢的,她听进去了。
她的叫骂声渐缓,眼睛慢慢红肿,泪水却一点儿都没有减少。到最后她只死死咬着嘴唇看李真的眼睛,仿佛打算看一看这个面无表情的、几十分钟之前还和他们同桌吃饭、夸她的红烧肉做得好的年轻人……
究竟有没有一丝一毫的愧疚与人性。
但她什么都没看到。对方的眼眸像一潭深水。
“……刚才我问他,愿不愿意停止思考,和你过完下半辈子。”李真慢慢说道。而赵锦听见这句话,又哭起来。
“他的回答是好。但我知道他在说谎。如果是其他人,我有很多办法可以不让他研究下去。但他是沈幕,他甚至不需要依赖任何东西。”李真皱了皱眉头,“他有这世界上最优秀的头脑,最执着的心。他这个人,为了自己追求的东西,可以将一切统统抛下。什么尊严、责任、金钱、名誉……他都可以抛下。他是一个为真理而生的人,他像一支被命运射出去的箭,目标只有靶心。其他的一切对他来说都是微风而已。可就是因此,我不得不杀死他。”
李真看着赵锦:“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
赵锦浑身发抖,将嘴唇咬出血来:“他只是个做学问的——做学问的!他一个做学问的有什么错?他害人了吗?他拿歪理邪说害人了吗?你都说他的学问是对的——他怎么就能毁灭世界了?!”
李真低下头:“我知道在你看来,不可思议。但是我说的都是真的。赵姐,知道为什么我杀死他,不想被人知道么?”
“下一次极光还会出现,他的理论总有一天会被证明是对的。那样一来,就会有很多很多人去研究他的理论——我跟你说的担忧……我想得到,别人也会想得到。现在他们没有想,只是因为他们不相信。一旦他们相信了……他们会得出同我一样的看法。”
“到那时候沈博士还会被杀死。但他身死之后,留下的会是骂名——所有人都会觉得他丧心病狂,为了自己的想法要毁灭世界。”
“我现在杀死他,还会毁掉他所有的资料。那样的话……人们只知道有一个叫沈幕的人距离真理只差一步。他几乎要成功了,他拥有这世界上最优秀的头脑。他们不会看到别的东西——沈幕将名垂青史。”
“去你吗名垂青史,我只想和他好好过日子啊——!”她的“啊”字脱得很长,到最后变成撕心裂肺的哭声。
李真垂下眼帘,等她的声音变得无力而低沉,才轻声问:“我也要问您一个问题,赵姐。如果你放你走,你能不能保守秘密。”
“你滚,你去死!”
李真握紧自己的拳头,指节发白,声音微微颤抖:“……给我一个机会……让我相信你。”
“你去死——你现在就去死,我就信你!”赵锦红着眼、流着泪,一口呸在李真的衣襟上。
于是李真站起身,走到赵锦身后,将右手搭上她的脖颈。
然后他转过头去、咬着嘴唇、闭上微红的眼睛。
哭声戛然而止。
李真保持着这个动作,站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踉跄着退了几步,靠上墙壁,胸膛激烈起伏。
第二十三章 值得吗?
许久之后他才长长地出一口气,走过去细心地将缠在赵锦身上的胶带一圈一圈揭下来,揣进裤兜里,然后将赵锦的尸体搬离沙发,放在地上,摆成经过激烈挣扎的样子。
将剩余的胶带擦干净,重新放进书桌、擦一擦抽屉拉手。
沈幕的那一叠资料放在桌面。他将沈幕的尸体也搬离椅子,弄出挣扎过的假象。翻开他的裤兜,收走里面的钱,又用衣服包着手拉开抽屉,拿走里面的手表、现金。
最后将书架翻得一团糟,用一个打火机点着桌上的纸张、点着书架里的书。
火焰燃烧起来并且迅速蔓延,浓烟让屋子里一片模糊。李真最后看了一眼沈幕与赵锦,想了想,将两个人的手叠在一处、紧紧扣上。
最后他轻声说:“抱歉。”
翻出了窗户。
火势是在十五分钟以后蔓延开来的。一整个仓库里都冒出滚滚浓烟。
此时李真坐在隔了两条街的一个高楼天台上,手里拿着一瓶酒。他可以看到两个警卫惊慌地奔走,冲进去试图救人。然而半个小时之后他们又狼狈不堪地跑了出来,一个人的背后还着了火。那人在地上滚熄了,随后另一人向街道另一头狂奔,似乎要去找消防车。
李真沉默地注视远方的一切,给自己灌下一大口高度烈酒。
刀子一样的酒从嘴里一直烧到胃里。他低下头将一颗生长在砖缝之中的青草拔出来,用手指专心致志地碾成淡绿色的汁液。
身体变得很轻,皮肤有点儿发麻,就连感觉也不大灵敏了。
他想了想,将右手砸在地上——似乎的确没什么感觉。
于是他咧开嘴微微笑了笑,将拳头一次又一次砸过去——裸露出来的红砖变得更红。他的血渗进肮脏的土层,然后汇成小小的一股,流进缝隙之中。
他又将血肉模糊的右手抬起来,把烈酒浇在上面,然后一仰头,悉数灌进嘴里。
空瓶被他随手抛去一旁,李真往后一仰,在天台上躺成一个大字、怔怔地望着血红色的天幕。
“谢谢你们。”他轻声说道,“我知道……我可能又回来了。”
他不知道大火是什么时候被扑灭的。他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机械腕表显示时间为凌晨两点二十三分。
他花了五秒钟的时间强迫自己看过去——仓库化为废墟,周围拉起一片黑黄相间的警戒线。几个人在守在那里,影子在昏暗的灯光下拉得很长,就好像孤魂野鬼。李真怔怔地看了一会儿,遥遥鞠了一躬,然后走下天台。
街道很冷清。他沿着街边走,避过几伙看起来心怀叵测的年轻人,一直走到最近的一个街区公园。
这个公园占地面积很大,里面树木葱茏,还有不少长椅。极光还未降临的时候会有流浪汉在这里的长椅上睡觉,而他们通常盖着报纸。
眼下大量人口失业,经济几乎崩溃,似乎这里的人就更多了。他甚至看到林间小道上隐隐约约躺了几个人,身上一片白花花的东西。
于是他沉默着走到那些流浪者身边,俯下身去看他们盖着的报纸。
大部分是旧报纸,他又换了几个目标。
走走停停经过好长一段路,最后他是在一个躺在长椅的人身上发现了他想要的东西的。这里已经是公园的最深处,粗大的树木连成一片,就好像一面巨大的墙壁。他伸出手去将那张盖在脸上的报纸拿起来——那是一张《华报》。
报纸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椅子上的那个人一下子被惊醒了,并且低低地“啊”了一声。
李真低头看过去,意外地发现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只不过她看起来颇为狼狈,头发散乱,嘴角还挂了一丝亮晶晶的东西。
女孩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她花了两秒钟恢复清醒,借着天空的微弱红光看清自己眼前的人影,然后猛地瞪大眼睛,就打算叫出声。然而李真将一根手指放在她的唇边,低声道:“别怕。我只是找一张报纸。”
但对方显然没有放松警惕,反而坐起身,缩在椅子的另一边,似乎在考虑自己究竟有没有时间拖着发麻的腿跑开,又能不能跑得过他。
李真笑笑,也坐在长椅的另一头,与她隔了一个身位。于是女孩又往边上靠了靠,将脸旁的长发抓到脸前,低声道:“我身上可没有钱。”
然后又将身上的报纸拢了拢,一起抱在怀里。
李真微微摇头,仰头看了看不远处茂密的花木,沉默了一阵子,将手里的报纸慢慢卷成一个筒,轻声道:“挺漂亮的一个女孩子,怎么跑到这里了?”
或许是他的声音轻柔,或许是他的相貌俊俏,或者是他的态度从容。那女孩在愣了很久之后慢慢放下腿,也像他一样坐到长椅上,想了想:“你是记者?”
李真温柔地看她一眼:“我看起来像?”
女孩仔细打量他,微微叹口气:“不像。我……唉。”
她不说话了。也没跑。两个人怀着各异的心思隔得远远坐在一张长椅上沉默了许久。
随后女孩忽然叹息一声:“我是从菲律宾来的。我是来唱歌的。”
“噢。”李真轻声应道,“你这样的姑娘不少。”
的确有不少女孩子会来平阳。这个城市是那些怀有梦想的歌手们除了燕京之外第二个选择。从前平阳的娱乐业很发达……这女孩儿似乎是无数寻梦者当中的一个。
只是眼下她很难再回故乡了。
女孩没说话,又看了看他,然后看公园里的花木与夜色中的葱茏树影,惆怅地叹了口气。
“值得么?”李真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自言自语,“为了一个梦想,漂洋过海跑来这里,现在在长椅上过夜,值得么?”
女孩微微垂下头,双手在报纸堆里绞在一起,轻声道:“人总得有梦想啊。你没实现它的时候,怎么能知道值不值得呢?”
李真点点头,然后又沉默着坐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女孩小心地打了一个哈欠。于是李真站起身,将兜里的钱掏出来都放在长椅上,朝她摆摆手:“拿着吧。”
女孩狐疑地看了看椅子上的钱,咬紧嘴唇:“我……不做那个的。”
李真微微一愣,然后轻笑:“只是给你而已,别多想。这是……另一个和你一样、有自己的梦想并且很执着地去追梦、为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的人……给你的。你配得上。”
女孩怔怔地看了看他,咬咬嘴唇:“那人也是唱歌的?”
李真转过身,慢慢走开,低声道:“嗯。也是唱歌的。”
“真理之歌——你听过没有?”
女孩疑惑地皱起眉,但李真已经走进夜色里了。
夜风在轻轻地吹。李真沿着公园里面的小径慢慢走,又揉揉眼睛。他伴着路边微香的花木一直走到一盏昏黄的路灯下,将手上的报纸展开,细细浏览一遍。
最后在广告位找到他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个占据了大幅版面的广告——
炎黄故里,帝裔故乡。5a级景区陕西陵县黄帝陵——这里也许有另一个“你”,在等你。
“帝裔”两个字被标注成黑体、红色。
这种时候在报纸上刊登景区广告有些不可思议——没人会有心情依靠步行或者乘坐拥挤不堪的蒸汽公交车去那种地方游玩。
但这是李真要应决然做的。
《华报》的发行量很大,在菲律宾也是如此。他一共要应决然在六份报纸上登了这么一个广告,想来所有“人”都看得到。
知道“帝裔”两个字代表什么的人,就是他要找的人。
李真将报纸又看了一遍,然后揉成一团丢进旁边的垃圾桶。
沈幕,柳阳伯,安若素。他在心里轻轻念着这几个名字,靠在昏暗的路灯灯柱上,闻到微弱的煤油味儿。
梦想,或者说理想,或者说心里那么一丝挥之不去的执念……
当真有这样巨大的力量么?
那力量,可以让一个人去害人、去害很多很多的人。也可以一个人抛弃一切、甚至生命,只为窥探到梦寐以求的“真理”。还可以让一个人经历一次又一次苦难却坚忍不拔——因为他还有值得自己守护的东西。
人类……
就是有梦想的生物啊。
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东西,他们才一直挣扎着活到现在?
……其实做一个类人也不错。
李真垂下头,眼眸隐藏在阴影里。夜风吹得他的衣襟微微摇摆,道路上一只空空的易拉罐哗啦啦地滚着,最终卡在垃圾桶的缝隙当中。
“爸,妈。”他喃喃自语,“我想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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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的补好了,今天的一万六更新完成了,感谢大家的关心。
月票推荐票什么的都是好东西,我都想要。这一卷会写到一些大家意想不到的事儿——当然不是坏事,也许是一些没人写过的情节吧。
梦想是个好东西啊,其实我也想有一天为了梦想码字……表达我最想要表达的。
大家有意见要在书评区说啊。
第二十四章 在地下
“眼前是一条小径,边上生长着茂盛的兔须草。在南方并不寒冷的冬月,唯有这种兔须草还能开始淡紫色的花朵,三瓣薄如蝉翼的圆片怯生生地挤在一起,就像一只兔子的嘴巴。小径四周是肃穆的常绿乔木林,向前则被一条浅浅的溪水阻断。溪水又被水生蝴蝶莲隔成数段,其间还能看到活泼的水族在游动觅食。”
“于是撒尔坦让独角兽在溪水前停下来,静静等候。”
“不多时,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踏破了林间的宁静。死灵骑士,索尔?迪格斯从小径的另一端冲了出来。”
女人念完这一句话,就合上了书页。
于是于清清和特蕾莎都不满地叹息一声:“然后呢?”
“然后就是明天的故事了。”女人唇边漾起浅浅的笑意,将黑色封面的书籍放在桌子上,“现在你们两个该去实验室了。”
“实验室啊……”特蕾莎拉长声音,撒娇似地抓住女人的胳膊,“薇薇安小姐,再念一段吧!”
于清清也仰起头看着坐在对面的年轻女人,大大的眼睛映着烛火的光亮,满满的都是期待与渴望。
薇薇安温柔地笑了笑:“不要贪心,两个小家伙儿,这本书还没有被写完,今天听了明天的故事,也许有一天就听不到了。”
特蕾莎不满地撅了撅嘴。而于清清想了一会儿,歪着脑袋问:“薇薇安小姐,您读的这本书里……这里面的魔法,和我们见到的那些能力是同一种东西吗?”
“也许是呢?”薇薇安笑着摊摊手,“也许书里面写的就是我们人类还没有出现之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事情呢?”
特蕾莎轻轻“咦”了一声:“那么您也姓马第尔,书里面的女人也姓马第尔,她是您的祖先吗?”
薇薇安站起身来,抓着两个小女孩的手,将她们也拉起来:“好啦。明天我们继续讲这个故事。现在,你们得喝点儿东西。”
“喝点儿东西”这句话似乎比“去实验室”更可恶。于清清和特蕾莎不约而同地撅了撅嘴,不说话了。
薇薇安走到房间另一头,打开放在桌上的一个箱子。箱子里是特种工程塑料的衬垫,垫子上放了一个保温瓶似的东西和两个小小的杯子。
薇薇安取出那“保温瓶”放在桌上,用一根手指轻轻一挑。于是瓶盖微微旋转,瓶盖中间一块金属下陷。然后瓶身上出现六个环状的小孔,向外**出极淡的白色蒸汽。
待蒸汽消散,薇薇安才伸手旋开盖子,露出里面一泓淡黄色的液体来。
她将那液体小心地倾倒进标有刻度的杯中,又将盖子盖好。
这时候两个小女孩已经不情不愿地走到桌边了。但她们仍旧皱着眉,飞快拿起两个小杯子,一饮而尽。
然后在薇薇安的身后彼此做了一个鬼脸。
薇薇安合上箱子,温柔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们该高兴啊。这东西会让你们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可还是很难喝啊。”特蕾莎皱眉,“就好像在喝放了一年的腐水。”
“唔……”薇薇安皱起眉头,又点点头,“其实我喝过更可怕的东西——”
她看着于清清:“曾经有一个中国人用老虎的骨头泡了酒,还放了很多他说是药材的东西,拿来给我喝——那种味道更奇怪。”
“可是更可怕的是……”她笑着说,“我喝完之后发现那瓶子里还有一条小蛇,是活的!”
特蕾莎惊讶地瞪大眼睛:“为什么要用老虎的骨头泡酒?”
“因为中国人相信,喝了用那骨头泡出来的东西,会变得更加强壮。”薇薇安笑着答道。
然而于清清眨了眨眼。看看桌上那个箱子,又看看薇薇安,低声道:“会变得更加与众不同?”
薇薇安一怔。但这细微的表情在她脸上一闪而过,她俯身揉揉于清清的脑袋:“也许呢?”
然后站起身:“我们走吧。”
门打开了。门外是一长条光亮的白色走廊。
走廊的墙壁使用的是大片的荧光材料,这种材料散发出来的光芒不逊色于从前的电灯。走廊的墙壁上还有不少房间,穿着白色制服、胸口佩戴有血十字的男人或者女人来来去去,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
薇薇安手里提着那个箱子,身后跟着于清清和特蕾莎。她沿着走廊向另一头走去,所过之处人们都沉默地停下脚步、退避一旁。
两个小姑娘似乎对这种情况司空见惯,但于清清仍将目光在旁边那些人身上细细打量。观察了一阵子,她微微叹了口气,紧走两步来到薇薇安的身边,勾勾她的手指:“姐姐,叶姐姐和荣叔叔什么时候能回来?”
薇薇安温柔地笑笑:“别急,他们在地上执行任务,也许再有一个星期就回来了呢?”
于清清抿抿嘴,点点头。
三个人拐了两次弯儿,通过一个人来人往的宽敞大厅,最后顺着走廊来到一间合金门之前。
门口有两个肌肉虬结的守卫者。薇薇安向这两人点头,守卫者转过身拉下扳手。白色的蒸汽从合金门缝里喷涌而出,门板随着低沉的“轧轧”声分向两旁。
薇薇安退后一步,对她们笑一笑:“去吧。”
于是两个小女孩儿走进那房间。这房间看起来似乎只应该出现在科幻片儿里。宽大的墙壁上安装着各类机械臂,密密麻麻的导线与钢铁横梁在顶棚上交错而过,还不时喷出淡淡的白色雾气。房间正中有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几乎占去室内一半的面积。而就在这圆柱体的脚下,有两张黑色的“躺椅”。
“躺椅”旁边布满各式各样、跳动着波线的电子屏幕,上面还有一个银白色、完全密闭的头盔。头盔顶端连着导线,一直延伸至圆柱体的脚下某个接口里。
这屋子当中……
竟然有电。
实际上电源是三个人。三个端坐在房间另一角,身上穿着宇航服一样厚重的特制服装的能力者。他们双眼紧闭,面孔上爬满细小的青黑色血管,看起来相当吓人。只不过三人面前另一道坚固的金属隔板,将他们与两个小女孩隔开了。
于清清和特蕾莎爬上那两张躺椅,拿起银色的轻质头盔。戴上之前特蕾莎还在问于清清:“晚上我们去哪里玩儿?”
于清清想了想:“我还有作业呢。”
特蕾莎叹了口气:“写完作业之后呢?”
“那就该睡觉了呀。”
特蕾莎气馁地转过头:“……好吧。”
然后她将头盔套了上去。
而于清清抱着大大的头盔又想了一会儿,往房间一角飞快地瞥一眼,也戴上去了。
两个小小的身子躺在椅子上,旁边的屏幕波形一阵乱颤,最终完全平静下来。
薇薇安站在单向玻璃墙之后,脸上的表情严肃深沉。她皱了皱眉,看向身边控制台前的年轻男人:“注意到了么?于清清往监控的位置看了一眼。这四天来每天如此。”
“她注意不到才不正常。”那年轻人将手枕在脑后,将双腿交叠着放在控制台上,懒洋洋地说道,“瞧瞧她的脑波——多可怕。我甚至怀疑我的能力对她还没有作用了。”
薇薇安移步过去扫了一眼屏幕,轻轻出了口气:“不可思议。”
“给我喝那东西,我会变成比王级还可怕的存在。”年轻人撇撇嘴,“圣灵的骸骨溶制出来的药剂……竟然给这么一个小女孩儿用了。”
薇薇安瞥了他一眼:“比王级还可怕?然后呢?你制造出更多的弱智儿?”
“拜托,中国人管我的能力叫‘脑残光环’——”年轻人叫起来,“没听说过么?‘虎躯一震’、“纳头便拜”——说的就是我。”
薇薇安摊摊手:“得了,弗劳德,我觉得你该把你的那本书快点儿写完。比起你的能力她们对你的小说更感兴趣……”
门开了。
于是两个人停止谈话,弗劳德手忙脚乱地从椅子上跳下来。
一位老人走进来。
薇薇安与弗劳德恭谨地向他致敬:“阁下。”
头发银白的老人微微点头,走到玻璃墙旁边看了一会儿,开口问:“现在怎么样?”
“看起来可以了。”弗劳德收起之前嬉皮笑脸的表情,低声答道,“药剂已经给于清清使用了四个月,她没有出现排异反应,也没有出现异化的倾向。现在她的大脑可以在一秒钟的时间里接受300t的信息。”
老人轻抚胸前的血十字,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道:“必须有充分把握。这孩子很冷静、很理性,我们很难再找到拥有她这种承受能力的人选了。”
“可以保证,阁下。”薇薇安也轻声道,“实际上我们已经将进度推迟了两个星期。”
老人叹了一口气:“好。那么……就在今天。要她同圣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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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凭什么你们都有龙套而我没有?于是我就给自己也弄了个。
沈先生是真的死了,但是这事儿还没完。书评区里大家有争论,小说里的人一样会有各式各样的看法。
但为了不过长时间偏离主题,我将后续事件挪后了。
第二十五章 您能帮我吗?
因而于清清从长达四个小时的“沉眠”之中醒来以后,看到的第一个人便是薇薇安。
于清清惊讶地看了一眼身边的特蕾莎——她还在睡着。
薇薇安“嘘”了一声,将于清清从躺椅上抱起来,拉着她的手走出门去。
而于清清乖巧地保持着沉默,没有问为什么,也没有试着挣脱开来。因为她知道一件事——特蕾莎还未苏醒。
特蕾莎?泰斯特罗沙——这是那个小女孩的全名。
然而于清清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化名罢了。和特蕾莎一起出现在薇薇安面前的时候她可以像一个普通小女孩那样露出甜甜的笑容,甚至可以撒娇地央求她“再读一段”。
但只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于清清知道自己必须得表现得规矩乖巧、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所有事情。因为她同样知道,特蕾莎不会仅仅是特蕾莎。
她告诉自己她基地里一个高级成员的女儿,同于清清一样相当孤单,所以渴望成为好朋友。
于清清觉得“成为好朋友”或许是真心实意的想法,然而她的真实身份……没那么简单。
过多本不该由她承受的悲惨经历令这个小女孩变得格外早熟而理性。因此她可以看得出薇薇安某些时候的表情。在那种无比温柔的笑脸之下还有小心与恭谨——当然不是因为自己,而是因为特蕾莎。
她们都在演一场戏,一些是给特蕾莎看,一些是给于清清看,一些则是给薇薇安和其他人看。
特蕾莎在身边的时候她可以表现的活泼乖巧,就好像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儿该有的样子。于是特蕾莎或许会觉得自己得到了“友谊”,会觉得自己的小把戏瞒过了她,因而将她视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当然这也是最好的推断——很多事情告诉于清清,“最好的朋友”这件事也有可能是某种假象。
而其他人会觉得她仍然被蒙在鼓里,也将她视为一个普普通通的,有些沉默寡言的小女孩。
她一直都这样活着。
比如在“叶姐姐”的怀里听到“荣叔叔”说,父亲已经死掉了。
实际上小小的、微不起眼儿的仇恨种子在那一刻就已经扎了根。但她更知道自己的命运从此由那两个人把握,自己唯一的身份便是“小小的年纪”——她可以用这一点把自己掩藏并且保护起来……
小心而艰难地活下去。
便是在照料“荣叔叔”,无数次想要杀死他的时候,她都告诉自己——你得先活下去呀。
攀附住身边一切可能的东西,像一条细细的柔嫩藤蔓那样活着,直到找到真正足以依靠的那个人,或者最后变成一棵参天巨树。
于是她任由微微安拉着她的手,将她带进另一个房间。
薇薇安微笑着蹲下来,看着她的眼睛:“清清,让你去见一个人好不好?”
于清清睁大眼睛:“特蕾莎不一起去吗?”
薇薇安摇头:“它只肯见你喔。”
于清清想了想:“……它是谁?”
“是圣灵。”薇薇安柔声说,“我们想要你和圣灵说几句话。你和特蕾莎不是一直都想看看圣灵是什么样子吗?”
于清清慢慢张开嘴巴,眨了眨眼:“我可以吗?我可以见到神仙吗?”
薇薇安笑起来:“我们这样的普通人是不能和圣灵说话的唷。因为圣灵的一句话里面,包含的信息量太多啦。但是你可以啊。你和特蕾莎喝的那些水,还有实验室里的装置会让你变得很厉害——所以只有你才可以和它说话啊。”
“啊……”于清清轻声道,“那么……我该和它说什么?”
“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薇薇安温柔地笑着,“下一次我们再请你帮忙问几个问题。”
“下一次”。听到这个词,于清清背在身后、原本紧紧握着的手慢慢松开了。
还会有下一次。
她小小的心脏慢慢变得平静下来。于是她想了想,脸上洋溢出好奇而略微忐忑的神色:“好啊!那我要和它说话!”
“跟我来。”薇薇安站起身,拉起于清清冷冰冰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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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蕾莎苏醒过来。
而她苏醒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转头往一旁看。但旁边的躺椅是空着的。她轻轻地“咦”了一声,又扫视整间屋子。
但都找不到于清清。
于是她跳下躺椅,扬声喊:“清清?”
门被打开了,弗劳德与穿着白色长袍的老人走进来。
特蕾莎没理会他们两个,径直走过去向门外看,却一无所获。她皱起眉:“清清呢?”
弗劳德微笑、并且恭谨地说道:“她去同圣灵对话了,阁下。”
特蕾莎一愣,之前的乖巧态度消失不见,两条纤细的眉头竖立起来,尖声叫道:“你说什么?!她会死的!”
“普通人或许会。”弗劳德歪了歪头,“但她已经不算是普通人了。应该没什么问题。”
特蕾莎愤怒地盯着他,大步走过去,鲜红色的裙摆摇摇晃晃。下一刻,她用那双尖头嵌有薄银片的小靴子狠狠踢在弗劳德的小腿上:“——应该?她是我的朋友!我不许她那么做!!”
弗劳德痛得呲牙咧嘴,却没有挪开脚步,只苦笑道:“阁下,这个……”
“克里斯蒂娜。冷静些。”老人轻抚自己的胸口,“有一颗平静的心,你才能看到更多。我们有把握,你的小朋友将安然无事。”
金发的女孩放过了弗劳德,走到老人面前仰起头同他对视。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女孩一字一句地说道:“最好如您所言。”
随后她一转身,大步走出门去。
弗劳德看着她小小的身影,轻声道:“她当真了。天,她真以为自己会有一个朋友。”
老人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说道:“但对方未必这样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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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验室里发生的一切于清清并不知情。因为现在,她一颗小小的心脏已经被恐惧和忐忑攫住了。
她身处一个小小的电梯当中。电梯在深井里缓缓上升,周围的荧光材料散发着柔和的光芒。她的小手抓住扶手,做了几次深呼吸。
别害怕。她这样对自己说,他们在我身上下了那么多的功夫,甚至和特蕾莎喝一样的东西……
他们不会要我死。
她这样对自己陈述了几遍,才觉得心跳得不那么厉害了。
电梯的地板微微一颤,停住了。于清清在刹那之间屏住呼吸,看到电梯门慢慢分开。
所见竟然是黯淡的红光。外面是红色的天幕、满眼的废墟、以及更远处街道上三三两两游走着的异种。
她微微一愣,意识到自己来到了地表。两秒钟之后,于清清试探着迈开步子,走到电梯门外。她身处一栋高楼的天台之上,脚下是粗粝的砂石。砂石里似乎还埋藏着粗大的弹壳,被她踩得哗啦啦作响。
身后传来低沉的轰鸣声,“电梯”在蒸汽机的作用下滑落下去,楼顶的金属板随即合上。
她被隔绝在外了。
于清清站在原地没有动,先是环视四周。这似乎是一个能够供直升机起降的平台,相当宽广。然而她在这里没有见到别的东西,耳中只有风声和灼热的空气。
她抿抿嘴,试着走到天台边缘,用手紧紧抓住扶栏往下看。
下面是一条破败的街道,街上堆积着汽车残骸。它们被火焰灼烧成深黑色,从楼下一直延伸到街道的另一头。街道上有“人”。那是异种,她曾经见过的。
那些异种穿着破烂的衣裳,像行尸一样在街道上、楼宇间、废墟里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甚至偶尔会有那么几个抬头看一眼。
于清清赶紧缩回身子。
那东西在哪里?她在心里这样问。
她管“圣灵”叫“那东西”。这算是她小小的固执。因为她在进入地下之前,在迁徙的路上看到过人类被污染成异种的样子——那种场面在她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她无论如何都没法儿将“那东西”同某个神圣的词语联系起来。
耳边只有风声。这是一座死城。
于清清找了一个避风的角落蜷成一团,将后背抵在栏杆上,觉得这样会稍微有点儿安全感。
但“圣灵”是忽然降临的。
前一刻,她还往前面看了一眼——空空荡荡。于是她低下头摆弄了一下自己的鞋带。
隔了一秒钟之后,当她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便发现自己面前多了一团光。
她觉得自己说不好那团的光的大小,也说不好那团光的轮廓,更好说不好那光与她距离多远。
光芒在她眼中微微闪耀,其中像是有很多条小小的细线游来游去,会时不时地探出来那么一两丝,随后又飞快缩回去。
于清清怔怔地看着那东西,慢慢站起身。
于是光团猛然扩张开来,在她面前化为一个模糊的人形。人形的背后伸展出三对炫目的羽翼,一对包裹着它的身体,一对遮挡着它的面庞,另一对轻轻扇动,使它悬浮在半空之中。
清清握紧了拳头,不让自己尖叫起来。她瑟瑟发抖并且觉得浑身冰凉——但那东西好像在打量自己。
她用尽全部的勇气,颤声说了一句话:“……你好啊。”
那东西沉默了很久。十几秒钟之后,于清清听到自己的脑海里响起一个声音——
“你不该是这样子。”
她的瞳孔陡然收缩,整个人怔怔地站在原地,紧握着的双手慢慢垂下了来,就好像突然失掉了意识。
但实际上她清醒的很——在生命当中的有限几个年头里,她觉得自己从未这样清醒。她的大脑疯狂地运作起来,切断自己的视觉、听觉、触觉、嗅觉,挖掘出一切潜力来消化那些如巨*般涌进脑海的东西——
对方觉得她不该是这样子。她的身上明明有圣灵的气息,她应该更加强大。
她应该成为一个“门徒”——成为这片土地上,仅次于圣灵的第二个强大存在。
她应该超脱人类躯体的束缚,拥有崭新的形态。
而圣灵能够做到这一点,它也愿意做到这一点。它曾经选中过一位门徒,但那位门徒死于另一个“圣灵”之手。
那一个“圣灵”还没有完全苏醒——等它重新拥有一切记忆的那一天,它就将成为当之无愧的主。
她小小的头脑之中仅仅来得及理出这么几条信息。更多的声音与画面从意识当中奔腾流逝,化作五彩缤纷的残影与流光。她甚至没有精力去试着“看看”它们。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头脑涨得生疼,就好像睡到一半突然被人给吵醒了。
一分钟之后于清清的身子晃了晃,退后两步,站稳了。
她难以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东西——她已经不害怕了。相反的,还生出了那么一丝期待。对方刚才的语气当中夹杂了某些情绪,而那些情绪里并无恶意。她已经知道“门徒”是个什么东西了——无论是“叶姐姐”、“荣叔叔”,还是薇薇安或者其他的什么人……
他们完全无法同眼前这东西,或者所谓的“门徒”相提并论。
于是这个胆子一向大到没边儿的小女孩,忽然生出了一个念头。
九岁的于清清,站在已成废墟的墨西哥城某栋废弃高楼的天台上,垂下双手,睁大眼睛,轻声说道:“您能帮我吗?”
而此刻,就在这栋高楼以下的某个房间,弗劳德与薇薇安几乎同时皱起眉头,并且异口同声道:“她是什么意思?”
他们身前是三个白袍的老者。老者的身前,是一块显示屏。天台上的信息通过摄像头被反馈到这屏幕之上——他们听到了小女孩的那句话。
“您能帮我吗?”
下一刻,屏幕变成一片雪白。
银发老者当即高声喝道:“去人,把她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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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了一个说明,在作品相关里面。沈幕的事情没弄清楚的小伙伴们可以去看一看。
第二十六章 再也别见
她用十二万分的勇气说出这句话——您能帮我吗?
其实她心里对这个“圣灵”的印象并未因为对方的善意而发生变化。她同样清楚“门徒”拥有何种可怕而邪恶的力量。
她也从刚才那些洪水般的信息当中窥见了类种与人类历史的冰山一隅。
善意、恶意、压迫、奴役、反抗、分歧、镇压、消亡……
那么多的声音与影像从她的头脑当中隆隆碾过,但于清清的心里却只有一个念头。
终于……可以摆脱了。
就像她可以让自己跟着“叶姐姐”、“荣叔叔”过活一样,就像她可以令自己成为特蕾莎的“好朋友”一样。现在,她同样可以伸展枝叶、努力向上,用最后一丝力量抓住一根粗大的枝干——
她不要畏惧它。她要它成为自己的庇护者。
“圣灵”只沉默了两秒钟。
然后它伸出一只手——一只由光芒构成的手。
于清清的眼眸被那光映得晶莹剔透。她微微出了一口气,同样伸出手去。小小的手掌融化进那光芒之中,随后她感受到一股沛莫能驭的力量——那些力量从她体表的每一个毛孔当中渗透进去,沁入她的骨髓。她的头脑里仿佛有亿万个声音在呼喊、在嘶鸣,在试着告诉她很多很多她从来都不知道,甚至从来没想过的东西。
时间与空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圣灵”的光芒渐渐扩张,将于清清小小的身子彻底包裹进去。
天台的另一侧,两扇铁门轰然开启,一座电梯房隆隆升了上来。
然后他们见到眼前一幕——
一整片空间都在微微扭曲,炫目光亮映得地面纤毫毕现。火焰与电光在半空中翻滚轰鸣,像歌声咏叹似的微微叹息传遍周围每一片空间。
粗糙的砂砾遇到弹壳像潮水一般在地面上翻涌,每一个微小颗粒上都闪耀着水晶般的光辉。
来者本能地抬起手臂遮挡眼前的刺目光亮,而特蕾莎,或者说克里斯蒂娜?海因里希在微微一愣之后像一只易怒的小母狮一样一脚踢在银发老者的腿上,发出尖锐的叫喊:“把于清清还给我!!我要毁掉你们!!”
老人没有理会她,睁开眼,从指缝中向前方看去。
刺目的光辉渐渐消散。
那些光芒逐渐收拢成一条舞动的鲜红色火线,在略微一顿之后直冲上天,消失在更高的云层里。
于是只剩另外一个身影。
她自半空中缓缓落下,周围的一片砂砾好像被狂风拂过纷然退去,露出其下光洁的大理石表面。
克里斯蒂娜转眼看向她,然后吃惊地张开嘴。
其实看起来……还是于清清。
依旧是那个不高的、小小细细的身影。
但她又睁开了眼。一双金黄色的眸子,中间有两条细细的、银色的瞳线。她的眼角周围有鳞片——小小的、星星点点的银鳞。看起来没有异种那种可怕的狰狞感,倒像是被洒上了光亮的碎屑。
然后,她微微张开嘴。尖锐而锋利的小牙齿自唇角露出来,细细的舌尖在牙缝中一闪而过。
震惊之后最先出声的是薇薇安。她慢慢上前一步,弯下腰,向于清清伸出手:“清清?”
于清清转动银色的眼眸,看了她一眼,微微退出两步去。
她的神色有些迷茫,身体甚至在微微发颤。
“你……是谁?”她轻声问,就好像一个迷了路、又失了忆的小女孩。
克里斯蒂娜跑出三步远:“清清,是我呀,我是特蕾莎,我是你的好朋友啊……”
但于清清又飞快地退出几步,拼命摆手:“你们别过来,你们别过来啊……你们是谁?”
银发的老人皱眉,低声喝道:“别吓着她!”
弗劳德歪头看了看她,迟疑着说:“她……变成了第二个门徒?圣灵的门徒?”
“是。”老人的表情阴沉,“原本打算用她做联络者。克里斯蒂娜……”
他闷哼一声:“你的预言究竟哪里出了错?”
克里斯蒂娜猛地转过头,小小的身躯里似乎压抑着无尽愤怒:“都是你们!你们这些白痴!为什么不先用其他人来试?!”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眼眸里精光乍现:“你当然知道药剂一共有多少——要谁来试?”
两人的争吵都压低了声音。但于清清似乎听到了,并且因此更加不安。她瞪大银色的眼眸后退,最后一直退到了护栏旁边。
小女孩的身材原本就纤细,而那护栏之间的空隙又相当大。她似乎只注意眼前的那些人,却忘记看身后……
只要再一步,就要跌落下去了。
薇薇安的嘴角一颤,连连低呼:“清清你别怕,我们不过来——你再回来点儿。”
克里斯蒂娜也转过身,眼睛里简直快要溢出泪水:“清清你怎么了你记得我啊!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教我荡秋千的啊……你还给我炸鸡吃的啊……我们还在一起听故事的啊……”
她们试图劝回这个看起来失忆了的小女孩。也正是因为这这样的心思,没人想着要在第一时间冲过去,将她强行抱过来。其实挺好理解——没人会觉得一个连“陌生人”都怕的小女孩会做出之后的那个更加可怕的选择。
于清清的身体微微一仰,陡然失去平衡。
整个人穿过护栏,向高楼之下坠去。
惊呼声与急促的脚步声响了起来。薇薇安在这一瞬间探出手去,狂暴的灵能力场展开,覆满附近一整片的区域。
地面上的砂石与弹壳在这一瞬间升起数米高,形成一大片灰黄色的浓雾。跑在最前方的几个人被她的力场影响,只走了几步便轻飘飘地浮上半空、失去平衡。
而银发老者高喊:“把她拉回来!!”
但与他的声音同时到来的是发自天顶的一道火光。细细的火线从云层之上一闪而过,在下一刻就穿透了薇薇安的右臂。她发出一声痛呼,灵能力场瞬间崩坏,原本前行到了楼顶的那几人随即从半空中落回天台。
老人难以置信地向天空看去,又与捂着手臂的薇薇安对视一眼,在彼此的眼眸当中看到震惊与诧异——
圣灵……阻止了他们?!
为什么?!
于是谁都没有看到,当于清清仰面坠落的那一瞬间,脸上所有的迷茫忐忑消失不见。
她咧开小小的嘴巴,尖尖的牙齿闪耀着微弱的红芒。
那是一个得意的微笑。
就像最后一刻“圣灵”对她说的那样——
他将会是主。她的那个李真哥哥,将会是主。而她要找到他。
……
身躯飞速坠落,耳畔风声呼啸。
于清清在狂风里招了招手。
原本游荡在街道上的异种们在这一刻像是接到了无声的命令,争前恐后地聚集在高楼之下,以极快的速度踩踏彼此,形成一个高高的人堆。而后最上面的那一个嘶吼一声凌空跃起,在半空中双臂一伸,试图接住下落的小女孩。
但高空坠落所带来的强大力量并非它的双臂所能抵挡。“喀嚓”一声脆响,异种的手臂应声而断。
然而这仅仅是第一个——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乃至更多的异种接连跃起,以惊人的纪律性与协调性试图缓解于清清下落的趋势。
最终她的身体落在一个异种的怀抱里,被他紧紧抱住,一同轰击在更下层的“人堆”上。
直到此时,才有两个人从楼顶探出头。
他们所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身影略显吃力地从“人堆”上爬下来,翻越过一辆汽车残骸,慢慢走到街道中央。
然后她低头理了理自己的长头发与淡黄色衣裳,又仰起脸,抬起右手,用力挥了挥。
下一刻,一个粗壮的异种将她端上自己的肩头、腰身微微一躬……
穿越道路上的废墟与残骸,绝尘而去!
“***被骗了!!”弗劳德一拳捶在地面上,转身站起来,“她没失忆!她只是想逃走!她现在可以控制那些东西!!”
银发老者阴沉着脸,沉默许久之后低声道:“她当然可以。她现在是……门徒。”
“要不要把她捉回来?”
老人沉默一会儿,又抬头看看红色的天顶:“三极警报。三天之内——我要见到她!”
弗劳德大步走进电梯。老人转过身,看了看沉默不语的克里斯蒂娜。
她微微垂下头,脸蛋儿被金发遮盖,纤细的手指绞在一起,指节发白。
“可她是我的好朋友啊。”她轻声说道。声音低沉寒冷,小小的身体微微发颤,“可她是我的好朋友啊。她为什么要骗我?”
克里斯蒂娜抬起头看着老人,表情麻木空洞:“朗基努斯阁下,你说,她为什么要骗我?”
老人低沉地叹息一声,伸手揽住她柔弱的肩膀,带她向电梯里走去:“建立在谎言之上的东西……总是没你想象得那样牢固。一旦谎言倾塌了,那么一切都不复存在。”
电梯门隆隆关上,飞速降至地面以下。
十几秒钟之后,高楼顶端响起凄厉的嗡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