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 炽天使
他们给自己送来了可以无视灵能防御的“毁灭者”,他们知道自己必然会认为使用这东西可以有效毁灭类种。甚至说,他们的先知预料到了这一切,预料到极光将会出现、类种将会觉醒。
于是自己深入海底试图杀死那枚卵,然而——卵也在试着“吃掉”自己!
不能就这么死!!
他从心里发出勃然怒吼,全力释放出了蚩尤的意志。在他尚且清明的理性控制之下,狂暴嗜血的意识被牢牢压制,但由此产生的剧烈变化在身体当中显现出来。细密的黑色鳞甲哗啦啦地覆满体表,卵的触手刹那之间被切掉了一多半。不等它们重新纠缠上来,李真的嘴巴一咧——
一直咧到了耳根!
锋利无比的牙齿、血盆大口。他的半张脸都被这张嘴占据,口中是比钢铁还要坚硬的、像鲨鱼一样布满整个口腔的九排利齿。
李真猛然伸长脖子、狠狠一咬!
一大片蠕动的火红色触手被他卷进口中。
一旦得到补充,亿万颗细胞当即将它们悉数分解、消化,变成强大无比的能量,填充了已经快要干瘪的身躯。四肢重新强健起来,他猛一挥手,攀附其上的触手分崩离析。然而马上有更多、更粗壮的触腕缠绕上来,再一次将他牢牢禁锢。
不够……
还不够!
他的眼中红光乍现,便真如一只嗜血恶魔一般,再次向自己身边由触手所构成的腔壁上咬过去。
吃与被吃、被吃与吃。
最原始、最血腥、最疯狂的战斗方式。李真与卵统统化作进食与复生的机器,伴随着冲天而起的海水,相互撕咬咆哮、直上天际!
也就是在十几秒钟之后,李真从卵的体腔之中艰难地挣脱到外层。然而触手依旧将他的身躯牢牢包裹,即便是高温与电光都只能令对方暂时退却。他好像陷入一滩黏性惊人的液体当中,所能做的仅是撑起双臂、撑起躯干,而将头颅留在卵的表面,牙齿一开一合……
疯狂撕咬!
而鹰眼见到的便是这一幕。
一个黑色的人影四肢着地地攀附在那枚卵的表面,将头颅埋在它的身躯之中,只一甩头,便会撕裂大片“血肉”、将其吞下,而后再次将头埋下去,狰狞地撕裂对方的身躯!
但鹰眼看得到,李真却看不到的是——
卵在生长。
冲天的海水重新落回海面,发出闷雷般的怒吼,又挟着高墙般的海浪摧毁了所经之处的一切建筑。就在这海浪之上,卵的身躯已经长到了几十米的长度。光焰构成的触手在末端汇聚,因为李真的血肉而凝成实质、变成缓缓收缩的锥形。
就在它的身体两侧,核心那一点艳红之外,两个光点逐渐成形。它们悬浮在虚空之中,在卵的身边散发出微弱却鉴定的橘黄色光芒。
不但是鹰眼看得到,就连白小当也可以看到了。
她的手有些发颤,并且觉得嘴唇干燥。在这一刻她意识到……
自己从前留在李真身边、寻找机会从他口中套出些秘密之类的念头有多么可笑。
因为……那几乎不是一个人!
唯有太古魔神才可能与如此可怕的生物正面对抗!
鹰眼颤声道:“那人……斗不过它。那东西在长大,我们还要帮忙么?”
白小当握着望远镜的白皙手背上青筋暴露,镜筒被她捏得咯咯作响。
身后的另一个人咽了下口水:“白小姐,我们……应该转移。应该还会有其他人来这儿……”
白小当猛地将望远镜砸在地上,转身厉喝:“有人?!还会有谁?!”
她指向天空当中那光与焰的存在:“就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一群人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出声。然而白小当狠狠喘息了几次,一挥手:“走,我们撤。撤得更远些。”
听到这个命令能力者们如蒙大赦,几乎撒腿就跑。因为他们听得到楼下的喧闹声——大批人群正从楼房之中涌出来、涌进街道、涌进小巷,找到一切可能的途径、逃离这座城市!
数以十万计的普通人或许不清楚什么叫做“类种”、“能力者”,但他们真切地听到了轰天巨响,也感受到了大地的猛烈震动,甚至也有人通过形形色色的望远镜看到了天空之上的那一幕——
那是只应该存在于噩梦之中的景象!
对于普通人类而言,这种景象只能用一件事来解释——
末日来临、地狱洞开。
交通完全瘫痪,四处都是仓皇逃窜的人群。尖叫声、哭喊声、怒吼声连成一片,每一寸立足之地都有无数脚步纷乱踏过。白小当一行人被裹挟在人群之中涌向前方,即便是能力者也无法对抗眼下的难民潮。只是她在跳上一辆被掀翻的汽车时再次向天空看了一眼——
然后瞳孔一扩,整个人呆立当场。
她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了。
刚才她用望远镜便可以看得到那类种身上的那个人影。然而变大的是类种,为何人也变得如此清晰?!
于是就在这一刻她意识到,那个名为李真的男人,同样发生了变化!
她眼中所见的是包裹在火焰当中的人形。远远看去那人形同类种之间的比例还与刚才一样,这便意味着——
他也在变大!
我的天!!白小当从心底发出一声惊呼。但这样的景象反倒促使她加快脚步,飞身从汽车上跳了下去。因为她无比清楚地意识到一件事——
这……不是人类所能参与的战斗!
然而李真并未感觉到自己身体发生的变化。或者说,他全部的精力都用于身体的飞速重生。卵的力量越来越强大,身体表面正在逐渐变得坚固无比,即便是他的满口利齿也仅能撕扯下小小的一块皮肉。
但同样的,他也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变强。火焰从每一片鳞甲的缝隙之中喷涌而出,将那些触手统统化成灰烬,然而余温并未散去——无数的电弧夹杂在火焰里,将他的身躯包裹起来,连那伸展而出的羽翼都几乎变成了一对火焰之翼——只能隐约见得到其下暗色的骨骼。
即便是蚩尤暴走的时候都没有感受过这种力量——这种无处发泄的澎湃力道,只在第一次同亚当共鸣的时候才体验过。他意识到一切都是因为这枚卵。它因为吸收了自己的血肉而变强,自己也因为吸收了它的“血肉”而变强。
但唯一不解的是……
当初的蚩尤也曾经融合了自己,但它的灵能当即遭到遏制。
然而这枚卵,如何会越来越强?!
难道它真的是自己与北川晴明当初推测的那个“亵渎之主”,就是真理之门口中的那个主么!
可对方没有再留给他思考的时间。
因为他的身体陡然一轻,那些触手也放弃对他的纠缠。
失重。
一切变得无比轻盈,他当即鼓动双翼重新夺回身体的控制权。然而卵的表面陡然爆起一点红光,红光的前方又有一片透明的涟漪乍现、将那光点汇聚得更加鲜艳、发出刺耳尖呼啸——
砰!
光辉的长矛在刹那之间穿透李真的身躯,他匆忙在身前凝聚出来的“隔绝”屏障被这射线视为无物,甚至没有起到一丁点儿的缓冲作用!
鲜血狂飙、肉沫飞溅。他的身体像一张纸一样被轰击得飞扬起来,划过一道弧线抛飞出上百米,然后狠狠地砸在高大的楼宇当中。
一旦离开天空、离开那枚卵,便有了参照物。直到这时那些奔逃的人们才发现——那个人影竟然如此巨大。
他坠落在两栋楼的街道之间,随即感受到身下温热的鲜血、两边建筑对他的禁锢。他猛一抬手、攀住身边的一个什么东西挣扎着站立起来。然后发现……
他看到了三楼上的几张惊慌失措、不停发出刺耳尖叫的面孔。
李真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满手的焦黑色。他又转头去看刚才堕落的地方。
黑色的沥青路面已经凹陷了一大块,露出之下血管一般密集的管道来。腾起的浓重烟雾尚未散去,自己身上的火光将街边的汽车引起了熊熊大火。而就在那火光当中——
十几具焦黑的尸体。
于是他意识到自己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周身燃烧着熊熊火焰的巨人。
焰光尚未消散,滚滚热浪转眼之间便将周围的建筑烧成焦黑色。街道两头的人群发出歇斯底里的慌乱叫声,潮水一般地向两头退去。但那边的路口早被废弃的车辆拥堵成一团,转眼之间便有无数人被踩倒、变成一团模糊的肉泥。
腹部的伤口在飞速愈合,他当即收敛身上的火焰,大步跨越惊惶的人流,伸手将堵在路口的几辆汽车捞起来,轻而易举地甩到楼上。善意的举动稍微缓解了人群之中的惶恐,他本以为人们会当即通过这里逃命、远离战场。
然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形象、他的作为、他的出现,竟然变成了这些本已深深绝望惶恐的人们心中最后的救命稻草——
烈焰加身、鳞甲铮然、背生火焰羽翼的高大巨人——
这样的形象只会让无数普通人联想到一种东西——天使!
这两个字先从一个老人的口中呼喊出来。他在汹涌的人流之中陡然跪下,对李真顶礼膜拜。但孱弱的身躯很快被人类践踏在脚下,转眼之间便失去生机。
然而那两个字就好像猛烈传播的病毒,第二个人、第三个人、第四个人,乃至十几、几十个人统统膜拜在地,口中高呼那个能够令他们安心、能够令他们不至于绝望而死的名字——
“救救我们啊!圣灵!!!”
更多的人被践踏致死,也有更多的人跪拜下来。十字路口的人潮当中仿佛刮起一阵无形的飓风,所过之处人人膜拜在地,口中高呼圣灵的名字,再也不肯起身!
声浪汇聚在一处,竟然使得李真微微变色——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
匍匐在地的人们不肯离去,然而他一仰头便可看到,卵已经高高升上天空,正在向市区移动。它的身体已经生长到百米的长度,变成一条细长的光与焰之柱。一点无比鲜艳的核心位于光柱中间,而就在光柱的两侧,两片六角形的巨大光斑已经成型。
它们的直径足有十几米宽,中间同样是鲜红的光点,周围以微微颤抖的亮白色光弦构成它们的轮廓,同中间的光柱形成一个巨大的、倒立的除号。
它缓慢却势不可当地移动,带给所有人无以言表的压迫感与畏惧感。它的顶端与末端渐渐生出缭绕旋转的火云,就好像王者的冠冕。
这是它……觉醒的形态么?!
那个真理之门口中的主?!
李真深吸一口气,吼声如同闷雷一样在街道上隆隆滚过——
“我是炽天使。”
“那么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起身,离开这座城市!”
话音刚落,他的背后火翼一展,直向天空冲去!
而远在十公里之外,白小当一行人站在一栋矮楼之上。这里已经临近城市边缘,身后便是通往郊区的道路。
于是他们看到一条火焰的流星自市区的楼宇当中射向天空、与那可怕而无比巨大的类种狠狠撞击在一处——或者说,同空中一层一闪即逝的六角形光斑轰击在一处。
冲击波伴随着无形的涟漪横扫天际,浓重的火云与电光占满了半片天空。火团拖着浓烟滚滚的尾迹纷纷下落,这情景就好像天空倾塌、神国陨落,不折不扣的末日降临!
鹰眼倒吸一口凉气:“我早知道他是炽天使……可是我没想到……他真的是炽天使!!”
白小当看了他一眼,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只低低叹道:“看见这些东西……你相信的究竟是哪一个炽天使?”
“他不是人。”白小当喃喃自语,“我也不相信他是什么天使。而且……我觉得我再也不会有什么信仰了。”
第一百二十二章 陨灭
类种上升到接近千米的高空。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到“炽天使”与那光焰存在之间因为凶狠撞击而产生的火云。
虽然无人再有心情对这情景赞叹感慨,但它的确恢弘壮阔,甚至超越了大多数普通人想象力的极限。然而只有李真知道——
他在做无用功。
类种伤害不了他。它周围的一大片空间失去了重力的的束缚,这使得李真在飞快适应环境之后变得更加灵活。然而他的灵活也仅限于躲避。这东西似乎觉醒得有限,唯一的攻击手段也只是重力控制、光线射击。
每一次射击之前它的身上都会出现鲜艳的红点与透明的涟漪,李真可以提前躲避它们,再不会因为猝不及防而被击落。
但李真也伤害不了它。类种在身体周围构建了无形的力场屏障,他每一次凶狠的轰击都只能激起一片或者几片六边形的光斑。
他们同样充满力量,身体里有彼此的血肉,然而同样对对方无可奈何。类种的移动速度因为李真的攻击而放慢,但身体两侧的光斑却在慢慢扩张,并且向中心那一点移动。
一共三个鲜艳的红点。
三个红点想要合为一体。
他不知道它们合体之后类种会发生怎样的变化,然而直觉告诉他那必定不是任何一个正常人类乐意看到的结果。
于是在类种终于停留在市中心的上空、不再有位移的时候,李真打算试验一个新想法。
他见过这东西的力场屏障。墨西哥的那个“路西法”曾在池岩火山降临,身边就是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时候人类对付它的方法是导弹。
威力巨大的热武器令它疲于应对,最终被迫放弃分身投影。
他同样可以做到这一点。
于是李真猛然俯冲到大部分人口已经撤离的城市中心区域街道上,一把抱起了一辆重型卡车。即便他现在身形高大也颇感费力,然而这是他的最后一搏。火焰的羽翼疯狂鼓动,巨人挟着那卡车高高升上天空。
白小当远远看着这一幕,微微皱起眉头:“高空坠落么?”
她知道这是一个好办法。没什么力量比地心引力更加强大,只要获得足够的时间加速,即便一枚钨棒都可以产生媲美核弹的效果。
然而问题是……他能将那东西带多高?
无论身边的那几个人如何震惊诧异,白小当都认为李真在某种程度上还只是一个人类。他现在的形态或许是因为灵能的作用,但超越物理规律的灵能毕竟有其极限,他能做到什么程度?
人影拖曳着火焰的轨迹升上天空、并且穿过云层。远远看去他的速度极慢,就好像一枚缓缓升起的曳光弹。但穿越云层时候产生的那个巨大的、漏斗状的孔洞表明他已经达到了恐怖的高速——随身带起的劲风在刹那之间就驱散了数百米范围之类的所有云雾。
而他身上的一层火光——白小当甚至已经弄不清楚,究竟是源自他的灵能,还是因为剧烈的摩擦。
鹰眼目瞪口呆,喃喃自语:“他要干什么?”
“拼命。”白小当仰头看着已经已经渐渐消失不见的人影,低声说道,“你见过这样的人么?”
半晌之后身边的人才说道:“那不是人……”
“是啊。”白小当微微笑了笑,“那他为什么这么拼命。”
李真看过超人的电影。超人可以飞到太阳里洗澡。超人还可以飞出大气层。他小时候无数次梦想过拥有超人的力量——不为拯救世界、不为惩恶扬善,而仅仅是飞。
飞起来,一直向上。
一直到……看得清大地弧形的轮廓。
然而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或许自己能够看得见大地的轮廓,但他却不清楚,还是否有命回去。
穿越云层之后迎来强烈的极光。那些在高空当中蠕动的电蛇在现在看来,每一条都好像是名为“应”的巨龙。
它们是这样长。延延绵绵十几公里,就好像比长城还要长。
温度正在降低,卡车上覆盖了厚重的冰层,就连他背后的羽翼都觉得越来越沉重、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每一次呼吸吸入都是极度寒冷的空气,肺部像是要被冻住了。大地被远远抛脚下。山川、河流、森林、城市、人群、类种,统统被抛在脚下。孤寂空旷的空间里,只有他自己。
有那么一刻他想要放手——
放开手里越发沉重的卡车,放弃所有的追求和梦想,放弃什么责任和守护,只要一个人——
那样便再也不用感受到如此的疲惫。
渗透骨髓、铭刻内心的寒冷与疲惫。
然而他艰难地转头看了一眼——在这里,终于能够看得到阳光。
圆形的地平线沐浴在阳光之上,云层里有瑰丽的光彩。透过极光的遮掩隐约可见蓝色的大海、深绿色的森林。在这样一片大地上——
还生活着很多人。
其中那么几个人——他不想他们死。
其实为了他们就足够了不是么?
于是他深吸一口稀薄而寒冷的空气,胸膛鳞甲之下的肌肉猛然贲张,为他提供最后的强大力量。
蓝天消失了。
眼前所见是浩瀚星海、灿烂光晕、深沉黑暗的宇宙背景、孤独而渺小的昏暗太阳。坚冰攀上他的躯干,手指因为极度酷寒而彻底失去知觉。体内的亿万颗细胞在这一刻统统噤声,仿佛那些贪婪狂躁的小东西也无法对抗大气顶层的恶劣环境,悄无声息地沉寂下去。
他用最后的力量转身,并且放手。
于是两个身影微微一顿,飞速下落。
火光。因为剧烈摩擦而产生的火光。
李真勉力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因为高温而变成红炽状态的卡车车体。
他攀附在车厢上,身躯感受到滚滚热浪,躯干的坚冰在高温当中急剧解体,一丝力量重新回到肌肉之中。
他勉强维持自己的意识清醒,知道他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地球在自转。
平日里那微不足道的影响现在变得相当巨大,而类种长达百米的身躯对于这个距离来说不过是渺小的一点。哪怕就是这样影响,也足以令最后的结果差之千里——
而他的机会只有一次。
他必须祈祷——无论向什么存在祈祷,祈祷他可以依靠自己的努力与运气,再赌上菲律宾成百上千万无辜人类的性命——
要他一击命中!!
大地的轮廓在逐渐变得平滑,身边皆是呼啸的火焰浓云。就连极光都为他让开了道路,露出其下的大片云层。他破空上升时留下的巨型孔洞仍在,并且扩散得更大。然而这仍然不能成为指引他的精确坐标——云层也在移动。
然而他可以透过那个孔洞看到其下的陆地。
于是李真从顶着滚滚烈焰,攀上卡车的另一侧,然后双翼猛然一振!
“咔嚓”一声响,没有被类种摧毁的羽翼却被比刀刃还要锋利的空气折断了一只。剧烈的痛楚令他发出野兽般的惨嚎,然而如此惨痛的代价终于换来回报——
卡车的轨迹微微一偏,向那片岛屿的其中一点微微移动了一下。
仅仅就是这一下,在急剧的下坠过程当中已经校准了自己的目标——它在向三宝颜坠去。
在这样的速度之下,烈风化为最锋利的武器。它发出尖利令李真的耳膜炸裂的啸响,与极度的高温一道、狠狠掀开了他身上的紧密鳞甲。血液在喷涌而出的一刹那就变成燃烧的浓烟,随后便是壮健有力的肌肉纤维——它们颤抖着、燃烧着、挣扎着并且最终崩溃,在手臂上留下一片又一片被烧焦的创痕,裸露出其下青铜色的骨骼,一同高高抛向天空。
倘若那些曾将他误认为是圣灵的人们见到此刻的情景,定然魂不附体、肝胆欲裂。因为李真的半张脸已经开始冒出浓烟,火焰在面庞上燃烧起来,又被风压拉成长长的一条,就好像一支不停颤抖、插在他身躯之上的光矛。
然而他死死瞪大仅存的一只眼,盯着飞速扩大的山川、河流、城市……
再次拍打羽翼!
一整片光焰的翅膀斜斜飞了上去——烈风将他仅存的动力源连根切断。
然而已经化为一团火球的卡车最后一次校正方向,伴随着浓烟当中的嚣张狂笑,如同神祗掷下的愤怒雷锤、伴随着令大地为之颤抖的颤抖的轰鸣声——
正中目标!!
流星撞上了三宝颜市区高空的那枚卵。
一些幸存者说,他们在撞击发生之前听到了一句话——
“去死——”
然而他们也表示那声音宛如闷雷、滚滚咆哮,绝不是人类所能发生的声响。他们宁愿相信那是诸神的怒吼、天降的神罚。
实际上很多人的耳朵在撞击发生的那一瞬间就已经失聪了。那是山崩地裂一般的啸响,伴随着数百米高的、夹杂着艳红火光的浓重蘑菇云。整个三宝颜市的坚实大地在一瞬间化为沸腾的水面,其上的人类建筑仿佛是用灰尘、面粉构建的。
当冲击波到来的时候,一切皆为朽土。无与伦比的狂暴力量摧毁了三十公里范围之内的一切,除了核弹之外很难有人能够想象谁能造成这种程度的破坏。
然而……
那的确只是因为一个人而已。
冲击波到来的一刹那白小当与鹰眼正被一个身体强化的能力者拦腰夹起拼命奔逃。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她看着身后数十米高、滚滚而来的尘土巨*,却觉得心里相当平静。
他们奔逃了十五分钟。
三宝颜的市区越来越远,只剩天地之间那朵孤单矗立的蘑菇云。
她想说什么样的傻瓜才会这么干啊地球这么大人类这么多逃到哪里都可以再活一辈子你何苦这么拼命你真当你是救世主啊。
然而声音哽在喉咙里。
滚滚啸响之中喷薄而出的却是泪水。
第一百二十三章 死而不僵
冲击发生之后的第二十三分钟。
冲击波、火焰、尘土巨*都已经消散。蘑菇云逐渐扩张、变大,其间浓重的火光已经消失不见。
那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块墓碑。
灰头土脸的白小当远远地看着市区,在心里这样想。她的身边是惊魂未定的鹰眼和其他有命逃出来的能力者,还有更多的难民。
那么多的人,多得一眼望不到尽头。但直到此时他们还没有从刚才的那一幕中回过神来——很难有人能够接受自己的家园被彻底摧毁的事实。要知道,也许在半个多小时之前他们还是一无所知的普通人,不知道能力者,不知道类种,更不知道这笼罩在这世界之上的巨大阴影。
然而此刻一切就发生在眼前。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终于有压抑的哭声与呼喊声响了起来。那声音就好像传染病,只用了几秒钟就让更多的人产生共鸣,并且像着了魔一样的往市区拥去。
刚才的轰击波及了不少人,但更多人的人有命活了下来。
除了哭喊声之外还有另一种声音在难民之间流传——
神罚。
极少部分人没有像普通难民一样惊慌失措。尽管他们都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然而那些人的脸上却笼罩着与众不同的、神秘又骄傲的神气。他们聚集在一处窃窃私语,而后将一个信息通过人群向周围传递——
我们是选民!
这些人——大约占据难民数量不到百分之一的几千人,试着告诉其他人这样一件事——
就在刚才他们看到了天使。身上覆满坚硬鳞甲、笼罩火云、背后生有光与焰之翼的炽天使。
当天空之中的恶魔降临之际,炽天使也一同降临。圣灵曾在某个十字路口拯救他们、接受他们的膜拜与祈祷、并且为他们指出了一条路。
“离开此地,审判日将会来临。我受命拯救你们,而获救者将是主的选民。”他们这样信誓旦旦地说。
这个说法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尽管那些人或许不曾真的见过巨人形态的李真,然而高空之上的那个身影却在每一个人的心中留下深刻烙印。那的确是拥有羽翼的身形,远比那奇特的类种更加亲切、神秘。质疑的声音泛起一朵微不足道的浪花,很快消失在汹涌的民意和沸腾的情绪之中。
人们在末日到来的之际总会本能地寻找信仰与寄托——那种解释恰到好处地抚慰了他们惊恐不堪的心灵。
当白小当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
难民们已经重新“振作”起来了。
因为另一个说法在人们的主动配合之下如同飓风一般飞快地席卷人群——
圣灵陨身之地,将会有绝大的福祉等待众人。
抛却并不虔诚的宗教信仰不谈,只说这个国家的人们所受到的文化影响——很多人都是来自中国移民的后代,他们的习俗也与那个遥远而庞大的国家里生活的人们非常相似。
就如同中国人相信可以从虎骨里获得力量一样,越来越多的人相信,如果能够触摸到圣灵的遗骸,他们将会得到更加彻底的拯救,甚至前往永久安稳幸福的神国。
于是大群大群的人们怀着恐惧的心理与“被拯救”的渴望,争先恐后地向市区涌去。
白小当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
那些人都疯了!遭受了那样猛烈的冲击,市区残存的高楼定然摇摇欲坠,那里简直就是一处死亡陷阱。这么多的人涌过去——他们是真的想死么?!
那么那个人做了那么多又是为了什么!
第一次,她竟然为了无关紧要的其他人大声呼喊起来:“别去!别去!你们都疯了了吗?!会死的!!”
但她的声音显得渺小而无力,更多的狂热呼喊声将她淹没,甚至有人愤怒地推搡她、要她收声,并且诅咒她“永远不可能在市区找到她那些被圣灵庇护着的朋友与亲人”。
鹰眼大胆地掩住她的嘴,在她耳边低声道:“别出声,事情不对劲儿。”
白小当愤怒地推开他:“我当然知道不对劲儿,他们会死!”
“不。”鹰眼拉扯着她,将她拽到一堆房屋废墟之后,又向四周看了看,“有人在捣鬼。”
他用笃定的语气说:“没猜错的话,就是真理之门的人。他们在鼓动这些难民往市区走。人数不会少,你别引起他们的注意。”
冲动的情绪瞬间褪去,白小当又变成从前的白小当。她当即意识到,人群当中疯狂传扬的留言的确指向性太高。那些人们就在此地跪下来继续膜拜“炽天使”、或者惊慌失措地开始祈祷、渴望主的拯救都可以接受。然而留言竟然要他们涌向市区。
她敢保证李真不会说出什么“被拯救者都是选民”之类的话,更能保证在市区不会有什么福祉,而会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危机!
异化!!
墨西哥的普通人被“路西法”污染,都变成了可怕的东西,而这些人……
她猛地睁大眼睛:“你能不能找到他们!?”
鹰眼奇怪地看了看白小当,皱起眉头:“白小姐,你是怎么回事?难道你没想到么?杀了他们又能怎么样?那个论调已经在人们的头脑里生根了!这么多的人一旦被鼓动起来,谁都拦不住!”
白小当微微一愣,向周围看去。每个人的脸上都是急切与激动的神色、争先恐后地往市区跑,即便有人面有忧色,也很快被更多人裹挟着向前拥去。
她意识到眼下的情景不能以常理衡量。
如果毁灭城市的是一枚核弹——那么无论真理之门的人如何鼓动大家都不会当真。“炽天使”“圣灵”、“神国”之类的观点,很难同现实联系起来。
然而……他们是真的见到“圣灵”了!
一旦传说之中的存在真真切切地出现在眼前,还有什么不能相信的?!
她颓然坐倒下来。
心中第一次对真理之门这个神秘的组织生出满满的恨意。
人们行进得并不快,但看起来势不可当。当白小当无力地站起身,在打算远离这座片区域之前回头看最后一眼的时候……
她的瞳孔猛然一张。
有东西!
市中心有什么东西在动!!
市区的蘑菇云尚未完全散去,整个地区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但就在她看那一眼的时候发现——
一点微弱的红芒亮了起来。她当即抓起身边那个能力者的望远镜凑到眼前。
高楼层层叠叠的废墟当中,露出了一个锥形的尖端。
尖端似乎有很多缺口,星星点点的、像是萤火虫的光晕一样的东西往外飘散,就好像从伤口里流出来的血液。但那东西却在缓缓上升,并且从缺口中又探出无数条细小的、散乱舞动的触手。
她整个人好像被一枚子弹击中,觉得头脑里轰的一声响。
那类种没死!!!
嘶哑而尖锐的声音随即传了过来。起先相当微弱,而后变得高亢,就好像受了重伤之后满怀怒意发出嘶吼,瞬间传遍整个市区,令每一个人的耳朵发麻。
每一个人都看到了这可怕的景象,汹涌的人潮顿时一滞,而后爆发出排山倒海般的惶恐呼喊,掉头向后跑去。但数万乃至十几万的难民已经铺满了大地,即便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也无法在这种情况下安然撤退,更何况是原本就精神亢奋、转眼之间再次遭受精神打击的普通人。
只一瞬间,数以千计的人被践踏致死,而人们向后逃离的速度变得更加缓慢。
接下来,白小当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
奔跑在最后排的难民们忽然微微一愣,停下脚步。紧接着他们前方的一些人也慢了下来,微微晃头,就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事。
无形的力量缓缓追上逃离的人群,越来越多的人愣在原地,转头四下找寻。
饥饿感……
他们的脸色逐渐变得红润而狰狞,并且从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嘶吼。好像眼前有一块看得见却摸不着的美味蛋糕在诱惑着这些人,他们慢慢张开嘴、伸长脖子、将身体向前探去。
而后,猛地一抖!
身躯之上的衣料顿时被暴涨的肌肉撑裂,贲张的血管如同黑色的细蛇一般微微蠕动、以透支生命力为代价提供了充沛的养分,令他们全身都发出“嘎嘣嘎嘣”的暴响,在一瞬间蹿起十几厘米高,变成一个又一个獠牙满口、鳞甲满身的可怕怪物!
几乎就是在变形完成的一瞬间,怪物们发出低沉而嗜血的吼叫声,猛然扑向人群。
杀戮随后展开。在利齿、利爪、非人的速度与力量面前,惊慌失措的难民渺小而无助,大蓬大蓬的鲜血在人群当中绽开,血肉与残肢冲天而起!
类种的影响范围在逐渐扩大——虽然速度不快,然而所到之处无一人能够幸免。
白小当倒吸一口凉气,心中充斥的恐惧、震惊、愤怒、悲哀令她一时间愣在原地,若不是鹰眼一把拉起了她,似乎她就会那么站在废墟之前,一直等到可怕的力量扑到眼前,然后被那些更加可怕的变异者撕碎。
第一百二十四章 三位一体
鹰眼大吼一声:“跑啊!他失败了!那东西没死!!”
白小当像是行尸走肉一般随他飞奔而去,但心中有一个念头不断翻涌,逐渐压制那些最深沉的绝望与哀伤,最终令她厉喝了一声:“我不信!”
她不信。
尽管只有短短的、不到一天的相处时间,然而她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那人的舍命一击竟然是这个结果。
鹰眼看了她一眼,什么都没有说。
但……
他们忽然感受到脚底下,轻轻震了一下子。
就好像楼上有什么重物坠下,引得楼下的地面也微微一颤。与此同时还有轻微的一声闷响——
“轰”。
白小当立即转过身去,远处的那一幕便冲进她的视线。
一只胳膊。
一只苍青色的、血肉模糊的、露出粗大骨骼的胳膊。
即便在这样远的距离看过去,那只胳膊也清晰可见,几乎与类种露出地面的半截身躯一样长。
她见到的动作便是,手臂再次抬起,在空中微微一顿。而后好像失掉了全部力气,虚弱无力地坠下。然后那紧握的拳头猛击在类种锥形的头部上——
“轰”!
闷响伴随着大地的震动,第二次传来。
在这样的距离上看来那打击显得无力而孱弱。但市中心的废墟当中腾起的滚滚烟尘却告诉她,那一击蕴含着怎样可怕而狂暴的力量。
他变得更加巨大,并且——
他也没有死!!
白小当猛地收住脚步,一把抓住鹰眼的衣领:“我说过,我不信!他没死!!”
实际上大多数人也发现了市中心的变故。因为伴随着那两次猛烈的轰击,类种的影响范围像是起落的潮水一般退去——原本追击人群的变异者冲到异化的范围之外,就好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一头栽倒在地、抽搐着恢复原状、并且很快死去。
类种的嘶吼声响了起来。顶端无数的细小触手缠上那手臂,将裸露在外的青铜色巨大骨骼染成一片火红。
但废墟之下的那个巨大存在第三次缓慢地、却势不可挡地抬起手臂。触须一根接一根被挣断,在空气中泼洒出大片血液似的流光。手臂升至最高处——
再次砸下!
那类种露出地面的部分出现了一整片巨大的伤口,吼叫声直上云霄,甚至身躯上的红光都稍微黯淡了下来。
白小当在心中大叫——站起来!你站起来!
然而这一次没人回应她的祈祷。那人与类种一样,身躯自始至终被埋在废墟以下,只探出一条手臂。但即便是那手臂也已经伤痕累累——绝大部分肌肉都消失不见,只露出金属凝聚而成一般的粗大骨骼。
而随着他的三次猛击,骨骼上附着的血肉也纷扬落下,就好像正在被无形的力量凌迟。
可类种依旧在挣扎——它百折不挠地继续上升,就像一只漂浮在海面上的、总也按不下去的皮球。它身体周围的废墟开始被无形的力量渐渐驱散、发出沉闷声响、倾泻而下。
市中心出现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浅坑,类种的半个身体裸露出来。
它的两侧仍有两点鲜艳的红芒。红芒周围的六边形光晕穿透障碍、一明一灭地闪耀着,渐渐向核心处靠拢。
自它出现的那一刻起,它就一直在试着努力完成这件事——合体。
…鲜艳的红芒,即便白小当放下望远镜也看得到。或许是刚才那些“天使”、“圣灵”、“神罚”之类的词语影响了她的思维,再一次见到眼前的景象,她竟莫名其妙生出了一个念头——
三位一体。
她甚至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基督教的一个理论:圣父的神性、圣子的神性、圣灵的神性,本质上是同一神性——是谓“三位一体”。
那东西……
究竟是什么?!
红点越发接近,即便是手臂的轰击都无法阻挡它们。
白小当觉得自己的胸口忽然被一股沛莫能御的汹涌情感填满。因为眼前的情景令她想到自己曾经在电影里看到的一幕——
一个无畏的战士被敌人击倒、奄奄一息。然而他仍旧抬起手臂虚弱地、一次又一次地击打过去,纵然无力,却绝不放弃。那或许是失败者垂死而绝望的挣扎,但是……
那却是每一个人类都拥有的、迸发自内心深处、百折而不挠的最后抗争!
她忽然就捂住了嘴,试图将那些涌上眼眸的情感压制下去。
鹰眼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样,轻轻抓住她的手臂:“我们走吧。他已经尽力了。”
白小当被他拉扯着踉跄后退,身边则是如慌乱的潮水一般涌过的难民。
她想起李真对自己说的那一句话——“我怕我下半辈子,每天都睡不好。”
这样的话……
这些人因你而生,那么,你可以平静安息了么?
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法看下去,转过身消失在人群当中。
两者的挣扎与抗争持续了很久的时间,久到大部分人都已经远远逃离那座城市、退避到安全区,只隐约可见极远处偶尔腾起的铅灰色云雾。
类种仍在嘶鸣。
而那条手臂的影子已经模糊不清,即便使用性能最优良的光学望远镜也仅能看到极轻微、极缓慢的机械动作——
抬起、下落。
红芒与黑影衬着狂乱舞动的极光——这景象将被存留在很多人一生的记忆当中,直至死去。
直三个小时之后,三宝颜的废墟当中忽然出现了两条橘黄色的光柱。
光柱发自李真的背部。
而他的整个躯干被深埋在废墟以下,所有的力量都用于驱动自己的右臂。他混沌的头脑感觉得到对方也同自己一样虚弱——只要再一次,只要再一次打击,它必将分崩离析。
然而这个“再一次”似乎永远没有尽头,他每次都能够感到对方的气息在变弱,却又在每一次抬起手臂之后顽强地复苏、让那两点令自己感到本能的忌惮的光芒靠得更近。
最终光斑运行到他的躯干以下,距离类种的核心只有不到十几米的距离。
李真的心头重重一跳,沉闷的声响甚至激荡得周围的尘埃扬起,仿佛有一只巨人的大脚狠狠踏在地上。
力量——他感受到了力量!
来自那光斑正中、红点之上的力量正缓慢却执着地涌进他的身体,残存的细胞疯狂地雀跃起来,用最后的活力将能量输送到李真的脖颈之上。
于是他裸露在外的颈椎骨发出金属扭曲般的轧轧声响,在无形力量的牵引下如同巨蟒一般伸长,将青铜色的头骨探出了废墟,找到那光斑中间一点鲜艳的红芒、咧开满是一人多高的利齿的巨口——
咬了下去!!
红芒瞬间黯淡,被锋锐无匹的牙齿撕裂成大团更加细小的光斑,爆发出太阳一般的光芒。而类种遭受前所未有的重创,整个梭型身躯猛然一黯,瞬间爆发出闷雷一般的惨嚎声、直冲天际,将更上层的云朵都统统驱散!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李真的背上陡然冲出两条粗大的橙黄色光柱——那光柱就像是已经被烈风斩掉的羽翼,挟着锐不可当的气势直上天际,构成了与类种一模一样的、纯由光斑而构成的双翅!
两点红芒在六边形的“羽翼”当中成型,像两只眼睛一样微微一眨、再一颤——
缓慢而坚定地向李真的翅根靠拢过去。
这不可思议的一幕落在很多人的眼里并使得他们惊诧莫名,大片尚未散去的人群再次潮水一般匍匐而下,心中只有一个最朴素的念头——
尽快结束这场噩梦吧!
然而白小当与鹰眼的心中翻腾的却是另外一个想法——
他是什么?!
他究竟是什么?!
如果是之前的一切还可以用“灵能”来解释的话,那么眼下……
这种几乎与那类种一模一样的构成又意味着什么??
天边似乎传来滚滚雷声,大团阴云密布,仿佛要下起一场瓢泼大雨。然而白小当目瞪口呆、双拳握紧,透过抢来的一架粗大望远镜死死盯着市中心那一片模糊不清的景象。
烟雾一团又一团地翻卷起来,似乎两者之间发生了猛烈战斗。光翼与红点在浓重尘雾中若隐若现,只有类种偶尔颤抖着弹出来的触手与青铜色的骨骼才能证明两者的存在。
忽然一个无比巨大身躯一闪而过,白小当勉强捕捉到了它的样貌——
与其说那是一个人,不如说是那是一具巨大的骷髅。枝杈般密集的骨刺遍布骨骼之上,红光穿过它的胸骨缝隙投射出来。而它的头颅上、双眼的位置,两点红芒因为高速移动而拉出一条长长的晕线——
白小当的胸膛剧烈起伏,脑海里一个声音在反复回荡——
天,他不是人了……
他不是人了……
不是人了!
只因为她的双手的微微一抖,白小当没有看清最后的一幕。当她再次稳定情绪,将双眼凑上镜桶的时候,只看到尘雾猛然向下坠去——就好像重力瞬间加大了数十倍。
四点璀璨夺目的红芒映亮了半边天际。
类种的核心、仅剩下的那一点,连同李真背上的那两点,在刹那之间猛地聚集在各自的身体当中,然后——
一片刺眼的白光在天地之间亮起,市区仿佛又承受了一次核弹的轰击。两具身体在一秒钟之内爆发出令人双目暂时失明的强烈光亮,一道又一道六边形的巨大光斑像冲击波一般扩散开来,以摧枯拉朽之势毁灭了市区残余的那些摇摇欲坠的高楼,又紧贴地表呼啸而过、逐渐消散,带起一片又一片令人彻骨生寒的暖风。
隆隆作响的火焰长柱高耸入云,就连极光都在这强烈光亮之中变得黯淡。大地像是在被人猛烈摇晃,一条又一条粗大的缝隙向着四面八方蔓延,迫得那些原本呆若木鸡的难民发出山崩海啸一般的惶恐惊叫,再次向更远方逃散。
恐怖的大爆炸持续了整整一分钟。一分钟之后,三宝颜市已经被那力量彻底从地表上抹去,只剩一堆升腾着火星的余烬、层层叠叠的建筑物废墟。
白小当面无表情地站起原地,死死地盯着那道逐渐熄灭的火焰长柱。
最后一丝黑烟腾起,一切寂静无声。
但她仍旧在原地站了十几分钟,直到同样处于呆滞状态的鹰眼拉了她一把:“走吧。”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句,顺从地转身便走。
两人像是行尸走肉一般跨过大地的缝隙、跨过难民潮留下的残破衣物、跨过地上的土石砂砾,然后发现天空下起了雪。
因为那爆炸而产生的、雪一样白的灰烬。
然后听到前方的人声。声音简短有力:“就地休息!”
白小当抬头看过去——极远处的难民潮被分向两边,露出一队身穿绿色军装的士兵来。然后一个人以可笑的姿态跌跌撞撞地从那队军人之中越众而出,一直到跑到白小当的面前并且注意到了她。
与白小当那种深沉的麻木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来者脸上的表情——急切惶恐、惴惴不安、满怀期待。他抬手拦住了白小当:“怎么样?他怎么样?他在哪?”
白小当看了滕安辉一眼,抿了抿嘴唇:“他在市区里。”
滕安辉呆立当场,过了好一会儿仍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刚才……逃出来没有?”
白小当好像忽然失掉了全部力气,慢慢坐在旁边一块石头上,咧嘴笑了笑:“他说不去的话自己怕睡不好觉,现在他可以睡个安稳觉了。”
滕安辉看看白小当,又看看鹰眼,忽然一挥手:“净***胡扯。”
隔了好久,又摘下军帽,重复了一遍:“胡扯。”
然后这个微胖中年男人不看他们,转身大步向那队军人走去。可仅仅走出几步远,他突然停在原地,又转头看向白小当,用微微发颤的声音问:“听见没?”
白小当茫然地抬起头:“听见什么?”
滕安辉又往前走了几步,侧耳倾听,然后指尖颤抖,脸上漾起一团勃发的喜气:“***你们当然听不见老子的能力是知觉强化——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白小当霍然起身:“他说什么?——不,找到他啊!!”
滕安辉一言不发,摇晃着身体向前跑去。远远传来一个军官的喊声,但滕安辉没有理会他。鹰眼追过去,然而白小当一把拉住他,摇摇头,过了半晌才说道:“我不想……”
鹰眼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想失望。
第一百二十五章 他们都应该知道
于是两个人看着滕安辉跌跌撞撞地跑远了,身形消失在远处还未消散的尘雾里。过了很久以后,那个中年男人才再一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当中。
这次他用的是走。脚步极快,偶尔会踉跄一下。
白小当忍不住在他走近的时候看了看他的脸。但滕安辉面色平静,只有嘴角紧紧地向下抿着,好像在努力压抑什么东西。
鹰眼忍不住问:“你听到什么了?”
滕安辉看了他们一眼,停下来问:“之前市区里的事情你们都看到了么?”
白小当微微点头。
“好。”他肃声说道,“那么你们留在这里,不要走。”
他向前走出几步,又转过头:“他的事情该要所有人知道。”
白小当忍不住又追问一句:“你到底听见什么了?”
但这次滕安辉没有停下脚步,而是飞快走到远处那个军官的面前说了几句什么。对方略一迟疑,带队飞速离去。
滕安辉站在原地没动,但肩膀一下子耷拉下来,好像一瞬间苍老了十几岁。然后他转身慢慢走到两人身边,点起了一支烟。
深吸一口之后问道:“之前那东西的影响范围,大概是多远?”
他的目光深沉而严厉,竟然一时间令白小当生不出其他心思,下意识地答道:“之前在前面还有人被波及到。粗略估算的话,大概是四十多公里。”
滕安辉沉思一会儿,点点头:“够了。”
“什么够了?”鹰眼问道。
滕安辉在原地踱了几步,强迫自己咧嘴微微一笑:“重炮。”
“之前他说要远程武器支援,但是现在电子设备都失效了。但菲律宾本地的军用仓库里还有二战时候留下来的九十门150mm加农炮,能打出去38公里。那东西已经奄奄一息,影响不了这么远。”滕安辉将抽了一半的香烟撇在地上,仔细地用脚尖碾熄了,“炮火覆盖,不会比导弹的威力小。”
白小当猛地跳起来:“你说什么?!那东西还活着?你怎么知道的?!”
滕安辉看着他:“李真告诉我的。”
“他也还活着?”白小当转头看向城市的废墟,“去救他啊!”
她说着,转身就要走。但滕安辉一把拉住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的双眼:“类种奄奄一息,但也不是我们或者普通人能接近的。普通人进入市区会异化,我们这些能力者不会异化,但还不是它的对手。所以说……”
“啪”的一声脆响。白小当扬手抽在滕安辉的脸颊上:“你是个混蛋!他那么信任你,你现在要用炮群连他一起杀死?!”
滕安辉的脸上很快浮现出鲜红的掌印。但他仍旧盯着白小当、紧紧握着她的手:“我也想他活。但是,类种在复苏。他没有力气了。”
鹰眼沉默地上前,抓住白小当的另一只手:“你冷静些。我想这是……”
“这是他的意思。”滕安辉怔怔地看向三宝颜市区,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量:“你问我他说什么。”
“他说的是,向我开炮。”
白小当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慢慢松开手、垂下眼帘。
然后她用微弱而清晰的声音又问:“他还说什么了?”
“只有这一句。”
沉默持续了很久。
而灰烬纷纷扬扬下落,很快就将地面染白。天天浓重的云层逐渐远去,地平线上则传来隆隆闷响。
重炮群。电子设备失灵,军队从博物馆里拖出了蒸汽机车,又改装了一些大型机械,用煤炭和柴油做动力。奇形怪状的车辆拖着其后的九十多门火炮缓缓而来,那声音堪比一整个重装甲集群。
高高的黑色烟柱成群飘荡而起,他们仿佛穿越到了一部蒸汽朋克的电影之中。
滕安辉沉默地迎上去,同带队的指挥员交谈了大概五分钟。
随后车队继续前行,白小当看见滕安辉笔直地站在一辆牵引机车的车门旁,微微腆着肚子、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这场面有些滑稽,但她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其实滕安辉说的并不详细。他们从驶过的车队当中还见到了其他型号的火炮,甚至有一门长长的、上面印有纳粹反卐字标记的轨道炮。不知道那些军人是如何将它拆卸下来,又装在一辆喷吐着滚滚浓烟的奇特大卡车上。
这支车队就好像旧时代人类重型兵器展,然而白小当从每个人凝重的脸色当中体会到肃穆而悲壮的情绪——
他们要用这些陈旧而落后的武器对类种发动最后一击。
并连同那个人一起毁灭。
她觉得自己再也无法承受那种深沉的哀伤,掩面无声地哭泣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大地上的震动停歇。
白小当闭着眼睛坐在原地,鹰眼却忍不住转头看向远处。
各类型的远程火炮被机车牵引,正在排开阵线。
这似乎是一支临时派出的先头部队——马尼拉附近的驻军不可能来得这么快。其中还有一些年纪很大、穿着旧式制服的老兵,似乎就是为了操作这些早就被人遗忘的武器。但这些人体现出了良好的军事素养,只用一个小时的时间便布置出一个炮兵阵地。
巨炮的炮口缓缓升起,对准了三宝颜的市区。
鹰眼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他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
但随即意识到,那不是错觉。市区的某处亮起一个微弱的光点。它不停跳动闪烁,就好像下一刻即将熄灭。然而那光源一直顽强地坚持着,直到天地之间发出闷雷似的轰鸣,第一波炮火响起。
阵线上硝烟弥漫,然而炮弹的落点并不准确。
大多数都射得远了或者近了,只有三发准确命中光源。
一阵火光与烟雾升腾之后……
微光再一次无力地闪烁起来。
鹰眼抿了抿嘴唇。
实际上在他成为快哉风的外围人员长达十几年的时间之后,他本以为很难再有什么事能让自己产生如今的这种情绪。
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变成有些软弱,甚至和白小当一样,不想再看下去。
然而某种力量驱使着他强迫自己瞪大眼睛,将这一幕深深刻印进脑海之中。
他回想起滕安辉的那句话。
“他们应该知道这些事。”
于是他觉得,自己有必要亲眼目睹这些事,然后用余下的时间向很多人陈述,直到……
他们都知道这些事。
重炮群再一次怒吼起来。
密集的炮弹在市区掀起泥土巨*,类种自始至终无声无息。或许就如那个人所说的那样,它已经无力反抗了。
炮击持续了两个小时,一共十九轮。阵地的上空升起浓重烟雾,几乎将他们的身影都遮掩过去了。
实际上在第二次齐射之后,那暗淡的光芒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鹰眼咬住嘴唇、像一杆标枪一样挺立,在炮击停止、硝烟散去之后看到阵线上的那些人。
起先是滕安辉摘掉帽子、缓缓抬起手,向极远处的市区敬了一个军礼。
然后更多的人肃然而立、脱帽、敬礼。
于是鹰眼看了看身边转过来的白小当,也慢慢抬起手行了一个并不如何标准的军礼。
他们在苍凉的旷野之上、面朝废墟站了很久,直到第一滴雨水落下来。
因为电子设备的全面故障,很多人不清楚在太平洋的另一侧正在发生的事情。
帝国太平洋舰队旗舰,核动力航空母舰“镇国将军号”沉没,太平洋舰队全军覆灭。
墨西哥全境沦陷。
美国南方隔离墙被变异生物摧毁,十三州沦陷。
拉丁美洲以及南美洲的委内瑞拉、哥伦比亚沦陷。
而天空中的极光颜色逐渐暗淡,由强烈的白炽色慢慢转变为红炽色。这个过程持续了两天的时间,然后停止。
它并未如人们想象的那样,像第一次一样飞快消失。
后来的很多资料当中,将这一段时期称为——“血色黄昏”。
当白小当与滕安辉一起坐在摇摆不定的蒸汽机车上撤离三宝颜的时候,她问滕安辉:“他从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滕安辉想了很久很久,然后眯起眼睛:“他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人。像我们一样有父亲和母亲。据说还有个女朋友。”
“他是个很严厉的长官,但有的时候又很温和。”
“我从前听一些国内传来的消息,说他又傻又倔。”
“他的胆子的确很大,类种蚩尤就是他杀死的,据说还在南海烧了半个会议室。”
“但是我觉得他这个人很简单。除了什么长官、王级、通缉犯之外我觉得……”他闭上眼睛,轻轻笑了笑,“他是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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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结束了。主角死没死,我想不用我解释吧。
感谢大家的月票、推荐、打赏。今天进了前一百,很开心。
或许之后的一段过渡有人会觉得不那么精彩的,但是事情总是有起有落,没有平淡的铺垫就不可能有扣人心弦的冲突。
明天开始是第四卷,还是万更。
第一章 冰柜里的骸骨
2016年5月23日。菲律宾,三宝颜废墟。
张可松站在街道上,沐浴血一样的天光。
长马尾干净利落地扎在脑后,身上只穿了一件最普通的黑色执行官制服。肩头两颗尉官的银星在天光下微微闪耀,一点灰烬正缓缓飘落下来。
这原本是一条繁华的街道,却在一年前被彻底摧毁。如今两侧是数米高的、层层叠叠的断壁断垣,街面上则是几厘米深的苍白色土灰。
她闭着眼睛,在原地站了两分钟,整个人好像一尊石质的雕塑。
直到身边的一个男人低声问:“在哪里?”
她没有说话,只将食指搁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于是那男子便陷入沉默,握紧手中的突击步枪。
又过了一分钟,女孩睁开眼睛,眼眸里波澜不惊。
她轻声说道:“…钟方向,举枪。”
于是身边的男子毫不迟疑地将枪上肩,向…钟方向一个空无一人的路口瞄准。
“3,2,1,开枪。”
路口还是空荡荡的。但女孩的声音带有不容置疑的味道,男子也没有对她的指令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当她的最后一个字从嘴里吐出来的时候,男子手指扣动扳机。
一个点射。
子弹飞向无人的路口。
然后……
一道灰色残影突然从路口的那一头斜斜地冲了出来,就好像故意让自己撞在子弹上——
嘭。子弹正中对方头颅,一片血光飞溅。飞奔的人影像破旧的麻袋一般萎顿在地,半张脸都已被掀飞了。
“收工。”张可松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微微低头向远处走去。
但那个男子略一迟疑,快步走到路口又向尸体的心脏补了一枪。然后他转身追了上去,低声道:“应该还有一个。”
“已经死了。”女孩微微一笑。
于是两个人一共陷入沉默。并肩走了好一会儿,男子又说道:“其实这里很危险,我建议你早些撤离。李真……还在的话,也不会希望你这么做。”
女孩瞥了他一眼,轻轻摇头:“没什么危险的。海岸有军队,外围又有那么多的人。今天来了两个人已经算多的了,真理之门觉醒的异种数量有限,先前在这里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男子皱了皱眉。
女孩又笑笑:“怎么,现在连你也动摇了?”
“不是动摇,而是……”他叹息一声,“已经一年了。”
“一年而已。”女孩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我说他没死,他就是没死。我等过他一年,我不介意再等一年,或者十年。”
“可是……”
“应决然!”张可松陡然停下脚步,眼睛瞪了起来,“如果你就是来劝我走,我可以告诉你我在这里没有危险。如果你是专程来告诉我李真已经死了,我可以告诉你他没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应决然止住脚步微微一愣,然后苦笑:“好。我再不多说话了。不过不是我专程来,而是顺路来看看你。一个星期之后我们要试着清剿36号岛上的据点,到时候也许会有残敌从海上跑过来,你要当心。”
“嗯。”她收敛了神色,重新恢复波澜不惊的表情。走了一段路,像闲聊似的又问:“那东西怎么样了?”
“结果已经出来了。北院说那把刀和类种的构成很接近,但又被人为加工过。咱们的人已经确认是从真理之门那边流出来的,似乎他们的保有量也不多。真理之门的人说那东西能‘弑神’……”应决然微微皱眉,“不知道是不是李真以前说的,他那个可以消灭类种的秘密。”
张可松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忽然顿住了。
下一刻,她飞快拔出腰间的手枪,向身边的一片废墟之后一指——
一个正要从那里跳出来的士兵发出一声低呼、身子微微一仰,险些直直地撞到枪口上。
张可松看了他一眼才收回枪:“这是怎么了?东边的事情忙完了?”
士兵心有余悸地看了她腰间的手枪一眼、平息呼吸:“报告,我们发现了一具人类的骸骨。”
“人类的骸骨?这有什么……”张可松的话只说了一半,忽然睁大眼睛,“人类的骸骨?完整的?”
“是!”士兵激动地答道。
张可松看了应决然一眼,在他眼中发现了同样的光芒。于是低声喝道:“带我去!”
二十分钟之后,他们赶到士兵所说的现场。
骸骨已经被挖掘出来——那东西被安置在一个冰柜里。冰柜旁边还有几个保险箱,以及……大批的金条。
张可松几步走到一个军官身边:“这是怎么回事?”
“看样子这里从前是银行金库。”现场指挥官说道,“之前咱们都是用生命探测仪,刚才仪器出了故障,有人拿错了金属探测仪,结果就把这些给找出来了。金库其实已经塌掉了,挖出来的时候这冰柜已经被砸开了,所以我们就看见……”
张可松与应决然已经快走到那骸骨旁边。
看起来是一具人类的骨骼,血肉已经腐烂干净了,只剩苍白色的骨架。冰柜底部被挖掘人员细心地清理干净,出了一具骨架之外什么都没有。
应决然微微皱眉:“这东西……放在银行金库里?”
“专家,专家!人呢?”张可松扬声高喊。一个中年男人费力地从外围警戒的士兵当中挤进来,一路小跑:“在,在!”
张可松将他拉到冰柜前:“你来看——这骨骼是男是女?”
应决然看着女孩急切的神色,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
希望。这么一点不起眼儿的希望,很快又要变成失望了。其实用不着专家他都知道——这绝不可能是李真的骨骼。
一来按照当天的形式,他不可能将自己塞进冰柜、又跑进银行金库。
二来,目测这骨骼……生前身高是在一米六五至一米七之间。而李真和自己差不多高,绝不会是这个样子。
他慷慨赴死的那一天据说身长几十米……在重炮群的轰击之下怎么可能保存得这样完整。
专家的意见同他一致。
那男人仔细看了看,迟疑着问:“将军生前……有多高?”
将军。
这词儿如今听在应决然的耳中令他五味陈杂。
李真少将。
这是追授给他的——结果直到六个月前才确定下来。但不管这个过程是如何错综复杂、帝国与皇室又是如何为他破了先例——
那人都回不来了吧。其实这也算赢得千秋身后名。
只是那家伙潇潇洒洒、无比惨烈地走了,只给自己这些人留了一个名字和一段记忆。前些天过来的时候还看到三宝颜外围的警戒区附近有那么多的蜡烛和花束……这人的名字同样留在更多人心里。
可惜什么都代表不了——身死万事空。
他轻轻出了口气,而那边张可松已经与那位专家讨论出了结果。
专家认为这是一具女性的骨骼,年龄大约二十岁,生前身高在一米六六左右。
张可松面无表情地俯下身去摸了摸那骨骼,忽然抬起头问应决然:“之前那份报告怎么说的?我记得有一个幸存者说,他曾经看到李真走进一家银行——”
应决然勉强笑了笑:“我看得不多,资料不是都被你带走了么。”
张可松继续喃喃自语似地说:“北川晴明在李真之前就已经不在了……但是那段时间他没有出过城。他会把她火化了?不……他自己就可以重生的,他也救过你,那么他……”
张可松的眼睛慢慢亮起来,看向应决然,轻声吐出四个字:“北川晴明。”
“但是那么多家银行……”应决然愣了愣,随即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很蠢。
三宝颜的确有很多家银行,但不会人人都将一具骸骨存在地下金库里!他下意识地看向那具骨骼——
北川晴明?
李真到底是什么意思?如果真的是她的话,李真觉得自己能够救活她?
一个念头从应决然的心里生了出来——那个他之前已经放弃,但此时却又渐渐变得强烈的念头——可以不可以试着救活她?如果救活了她,是不是意味着李真最后那段时间的所有秘密都将大白于天下……而人们可以知道那个消灭类种的武器究竟是什么?
他意识到事情的重大意义,脸色变得肃然起来:“鉴定dna……”
但话没说完他就摇摇头——电子设备到今天还没法儿使用,怎么鉴定dna。
张可松已经转身对带队指挥官下令:“这东西连着冰柜一起送到我那里。马上。”
指挥官敬了个礼,当即指挥手下的士兵忙碌起来,作业现场顿时响起隆隆的蒸汽机轰鸣声。
应决然观察着张可松的一举一动,在心里微微苦笑。自己第一次见到两个人时候,可从未想过他们会分别变成如今这个样子。从前那个文静的小姑娘在得知李真的消息之后大变样,即便是李真复生,也要认不出来她了吧……
第二章 猫
天空依旧是炽红色的极光,好像永远都不会消散。但它们的光芒已经比一年前微弱了很多,至少当太阳落山、入夜之后,这世界总算变得黯淡——每一块石砾都反射着淡淡的微光,就好像这座废墟的上空有一盏巨大的霓虹灯。
三宝颜废墟已经被一整条长长的隔离墙围了起来。墙壁上有负责警戒巡逻的士兵,还有密密麻麻排列在一起的火光——它们发出的光亮虽然比不上探照灯,但仍可照亮墙外十几米的区域。
如今这里变成重点保护对象,也成为人类力量与类种力量相互争夺的焦点。
人类试着在这片废墟之中不断搜索、找到类种与李真残余的痕迹,而类种一方——或者说它们的代理人真理之门一方,也在这样做。
大概人类历史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群体——“人奸”。这是人们送给真理之门那些成员的称呼。
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能够在类种沦陷区生存下来的,正如人们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有那么一群人自称“选民”,打定主意要将地球的统治者、主宰者赶尽杀绝,然后建立所谓的“伊甸园”。
几乎每隔几个星期便会有异种——那些异化之后再次觉醒,重新拥有相当智力的人类潜伏进这片区域,然后行踪隐秘地试图寻找些什么东西。普通士兵在这种生物面前显得有些无力——尽管那仅仅是身体被强化至巅峰的变异者,然而无论是他们的高速还是巨力都使这些人变得相当难以应对。
于是激烈的厮杀经常在这一片废墟当中展开,唯一值得庆幸就是,人类在这里拥有一位“先知”。
一位执着地相信那个人还没有死去、一心要将他从某处的地下拯救出来的先知。
尽管她似乎并不强大,然而在当地驻军的心中她不仅仅是一位可以指挥他们高效追捕敌人的预言者,更是那位将军的亲密恋人。
而实际上在很多当地人的心里,提到“将军”这个词的时候,人们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恐慌降临那一天、那个在三宝颜城区出现的巨大身影。
不论是因为帝国宣传机器的造势还是另一些人满怀感激的口耳相传,至少在三宝颜附近这一片区域,那个词语已经成为了那个人的专属代名词。
今天是三宝颜事件发生之后的第三百七十一天。尽管周年祭已经过去,但入夜之后另有零星的平民从远处赶来,将手里的烛火或是花束放在三宝颜防护高墙的不远处的一片平地上。
据说一年前这里曾是一个炮兵阵地——炮兵们在消灭了巨大的类种之后曾在此处向那位将军遥遥致敬。
当地守军默许了人们的这种行为——尽管他们实际上已经踏进了军事禁区。
已是夜晚九点四十五分,似乎最后一个人也离去了。
一直密切注意墙下人群动向的士兵如释重负地出了口气,在哨点微微仰了仰头,放松脖颈紧绷的肌肉。距离他几十米远处的地面已经被烛光覆盖,那光亮就好像墙头的灯群一样又映亮了周围几十米的范围,令他有点儿找回了一年前的感觉——那时候开了探照灯,地表亮如白昼,即便是一只老鼠跑过去都看得清。
但就是在这微微放松的功夫,身后忽然出现了一点响动。
他的当即握紧了枪,两步跨到墙头的另一边向下看去——
一只猫。
一只花狸猫在废墟的石块上朝他看了一眼,眸子反射着灯火的光芒,荧光闪闪。
哨兵被它吓了一跳,随即笑骂一声:“小东西!”
这片废墟曾经生机全无,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野生动物也慢慢多了起来。只是这里不生草木,便是连虫鸣都难得一见,真不知这只狸猫能找到什么好东西。
于是哨兵不管它,转过身去。
狸猫低头舔了舔右脚掌、又舔舔左脚掌,而后干脆在石块上坐下来,用两只前爪洗了把脸,又挠挠耳朵。
接着它伸个懒腰,轻盈地一跳,表情严肃地沿路向前走去。
这只猫是趁着某一次开“城门”的时候窜进来的——作为一只流浪猫它当然知道在人类聚居的地方会有大量的食物,只是狸猫这一次失算了。
城墙以内,除了废墟还是废墟。某几个地点倒是有人类聚居,然而那些穿着制服的人类并不像普通人一样会制造出大量的生活垃圾、倾倒出大量的残羹冷炙。他们的生活状态就和他们的制服一样,深沉、生硬,看起来毫无人情味儿。
狸猫知道某处会有人烹饪食物并且在固定时间分发至城内各处。然而那里还有几条军犬。那些大家伙令它感到不安,于是它本能地避开那里。
到目前为止狸猫一连三天没有找到食物,感到饥肠辘辘。于是本能驱使它走向还没有被人类大规模发掘过的城市更深处,以期得到意外收获。
它忽然停了下来,警觉地向一侧看去。
那里是一整块稍大些混凝土,还有锈蚀的钢筋裸露出来。但就在土块旁边的阴影里……
有响动。
它伏低身子谨慎地走过去,瞪大眼睛盯着那片深沉的黑暗。
哗啦啦一声响,一小块石屑掉了下来。
狸猫轻轻一跳,四爪轻巧地挪向一侧,发出低沉的咆哮。身上的短毛竖立起来,眼下它看上去变大了一圈。
但阴影里的那个东西没有回应它。而是再次轻轻地动了一下。
狸猫试探着靠近,伸出右爪一拨。
对方并没有发火。
于是它的胆子大起来,又用左爪拨了拨。
那东西滚了出来。
一小团苍白色的东西,看起来软软的,就好像棉花糖——但不会比狸猫的眼球更大。
猎物的体型让花狸猫的毛重新变得伏贴,它蹲坐在这东西面前歪着头,专心致志地看了它一会儿,又用两只前爪拍球似地把这东西拨来拨去。
那团“棉花糖”缓缓变换形态,就好像一小团彩云。
天性令这只猫变得兴奋起来。拨弄一会儿之后它又将脑袋低低地伏在地面上,用两只大眼睛看着对方,而后像扑击猎物一般围绕着它跳来跳去,搅得地上尘土飞扬。
狸猫玩了两分钟。其间那东西只是缓缓动了动,就不再理它了。
没有猎物的配合,狸猫渐渐安静下来。它忽然收住脚步又看了那东西一会,低下头去将它一口吃掉了。
肚子里一下就暖和起来,狸猫觉得自己的身体又充满了力量。
它重新坐回原地张大嘴打个哈欠,又洗了脸,脚步轻快地向远处跑去。
半个小时之后,它看到一团亮光。
那是一栋小小的简易房屋,窗口透出柔和的灯光。这房子就在人群聚居地的外围,看起来好像“离群索居”——即便距离最近的一栋执勤士兵营地也有十几米远。
光亮代表着温暖。它跑过去,借助后退的弹力蹭地一下跃上窗口的窗台。
于是和里面的女孩对了眼。
眼下张可松正坐在桌面写信。不是她的私人信件,而是有关今天发掘出的那具骸骨的详细报告。
明天将会有专车将城里的信件一同送出去,转运到附近的基地,并且由一架经过改装的喷气飞机送往帝国。只是她的心情激动,一张纸上连着出现了三个错别字。因而她气恼地将报告揉成一团、揉揉眼睛,向窗外看去。
结果发现那里有一只猫。
毛色相当漂亮的一只花狸猫,就好像是刚刚从谁家跑出来的。
那小东西一动不动地看着她,没有跑开也没有其他动作。张可松之前抑郁的情绪因为看到了它而烟消云散,试着慢慢站起身——狸猫只微微向后退了退。
于是她凑到窗前,将一扇窗拉开了。狸猫还没有跑,只是微微抬起了一只小脚爪。
张可松拿起桌子上快要见底的午餐肉罐头,在窗口晃了晃,轻声道:“来呀。”
狸猫抽了抽鼻子,又严肃地看看张可松,那神情就好像在考虑某件有关宇宙存亡的大事。
十几秒之后它做出了决定。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凑过来,湿润的鼻头在罐头开口处嗅了嗅。于是张可松将罐头放在桌面上,坐下身抽出一张崭新的信纸,继续写字。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轻轻的、“啪嗒”一声。狸猫轻盈地跳到桌子上,尾尖黑色的短毛在她的信纸抬头出扫过。
可松没有抬头,只微微笑了笑。
当她安心写完报道的最后一行字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四十分了。
狸猫缩在她的桌子上发出轻微的呼噜声,还不时地动一动,将头埋在两只小爪里。张可松给信封封了口,又盖上加急的印鉴、拉上窗户,伸手在狸猫的身上摸了摸。
这小东西的毛发油光锃亮,身上热度惊人,就像是一只小火炉。
而她觉得小腹又隐隐地痛起来,于是将狸猫抱在了自己的腿上。狸猫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不耐烦地瞧了瞧她,就任由她将自己揉成一个团。
然后张可松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口气。
一年又四天。
然而她从不相信李真会真正死去。就如她之前不相信,李真会是什么叛国者。
多么可笑——一群心怀叵测的人迫使他远离故土有家难回,又为他扣上那样一顶耻辱的帽子。然而权力的纷争还没有结束,第二次极光便出现了。同时到来的还有全国性的恐慌、太平洋舰队覆灭的消息、三宝颜的可怕的类种。
战争与灭亡的威胁改变了很多事——国内的斗争就好像两个孩童在彼此纠缠,一旦大幕被未知的力量拉开、他们发现自己身处鲜血与火焰飞溅的战场之上时,从前的一切都变得微不足道。
因为被他们奉为至宝的核武器、战略打击力量失去了作用。
应决然同她说过三宝颜的类种被消灭之后国内的反应——先是恐慌。
人类失掉毁城灭地的力量,然而一个不完全觉醒的类种却可以制造出上百万的难民潮。即便因为电子设备的全面瘫痪消息的传递变得滞后,然而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这件事还是被公众知晓。
然后便是大规模的抗议——在帝国强而有力的统治下,菲律宾的一座城市遭到毁灭性的破坏而军方却毫无作为……这消息令绝大多数人心生不满,同时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深深的忧虑。
太平洋彼岸发生的事情瞒不过去,李真所做的那些事情也瞒不过去。
因而在这种压力下,两个基地之间的争端终于被强力压制下来。为了平息人们心中的惶恐与不满……
牺牲者被推上舞台。
制造一个英雄总能有效安抚人们的心灵创伤、重塑人们的信息,然而……
在她看来这只是另一种侮辱罢了。他又怎么会乐意见到自己所做的那些事被那种人拿来利用。
猫在怀里的呼噜声越来越大,张可松睁开眼睛。
窗外走过了两个巡逻兵,天幕还是血红的颜色。
她微微皱眉,将猫放在桌子上站起身走到门外。
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她觉得自己心情烦躁,胸口积聚着一股闷气。虽然有很多说法可以解释自己眼下的异常——例如生理期、例如白天找到了疑似北川晴明的骸骨……
然而还是觉得心里发慌。
就好像胃部突然悬空了、吊在身体里。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轻微的气闷感……
就和极光出现的那一天一模一样。
也就是在那一天自己的能力发生了“进化”。原本只能单纯地感应到某些人和事,然而就在强烈的光亮突如其来地降临那一瞬间,她忽然产生了可怕的幻觉。
就好像整个人跳出了这个世界,冷眼旁观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在三宝颜的大地上所发生的一切。
她确信自己所见的就是当日的某些片段——那些影响与幸存者的描述分毫不差。
如果说这就是先知的力量,那么接下来是怎么回事?
当时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倘若那便是类种,就让类种被彻底消灭、让她的李真活下来。
事后安小姐告诉她,那的确是自己使用了“先知”的力量——观察。
也就是说自己做出了一次预测。
迄今为止还没有先知的“观察”失效的先例——那么李真呢?
类种的确被彻底消灭了,他呢?
第三章 “创造”未来
她一直坚信自己的观察结果是正确的——尽管她不清楚这种预言未来的力量通过什么原理发挥作用。因此她在这里整整待了半年的时间。可事到如今她的心中生出一个可怕的念头。
如果那真的是北川晴明的骸骨……
这意味着李真一直没有来找她。
那么就是说……
他还没有苏醒。
是的,苏醒。她本能地厌恶“复活”这个词儿。没有死去,谈何复活?
可是事到如今她觉得自己的信念也不那么坚定了。她也觉得便是因为这道小小的裂缝使得自己艰于呼吸,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将她抛弃。
张可松站在覆满夜空的红光之下,很想再使用一次能力,进行一次“观察”。
但她抿了抿嘴,想起那个人的话来。
那个“先知”。
在得知自己的消息之后,那人是通过电话与她联系的。当时她身处一个被严格保卫的密室之中,屋外有大批荷枪实弹的警卫警戒,就好像在防备什么有可能突入北方基地、又突入这片保密区的敌人。
那人的第一句话便是——
“你必须离开帝国本土。先知的力量会相互影响。”
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思索这句话的含义,但没能弄清楚,最终还是那个人进一步解释——
“先知的预言的确是相当准确的——在没有其他人干扰的情况下。”
“但观察是一种强大而可怕的、远远超越了人类一切认知的力量。这种力量神秘而不可控,在每一次观察之前你必须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或许你会预言到你想要的结果,然而那个结果以何种方式实现,却不是你能够掌控的。”
说到这里之后那位先知沉默了很久,似乎在等待张可松思考、发问。她细细品味这番话,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预言”。这意味着未来发生的一切事情都有定数,先知仅仅是通过“观察”的方式将它记录下来,然后传达给其他人。
如此说来不论是好结果还是坏结果,都已被注定。
那么,“也许你会预言到你想要的结果”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预言”可以随着“先知”的主观愿望而改变?难道“先知”可以让自己获得“好结果”,而不要“坏结果”?
她思考很久,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
对方的回答却是——
“你知道薛定谔的猫吗?”
这也是她刚才对那只花狸猫心生好感的原因之一——因为那个小家伙让她想起了薛定谔的猫。
薛定谔的猫是关于量子理论的一个理想实验,张可松对于这种事情原本没有太大兴趣,但李真曾经热衷此道,因而在他的潜移默化下,她总算能够知道对方提问的这一句所指的是什么。
一枚小小的电子,并非如人们所想象的那样,像行星围绕恒星转动一样安稳地待在轨道上。实际上它有可能同时出现在这一处,又同时出现在另一处。它可以在同一时间内出现在在不同地点,直到被人观测到,才安稳下来。
量子理论在刚被提出的时候很多人想不通——就连薛定谔这样的科学家也想不通。
于是他设计了一个实验。
将一只猫、一个含有放射性原子核的毒气装置放进一个不透明的盒子里。原子核在一个小时之内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发生衰变,一旦它衰变了,毒气就会被释放出来毒死那只猫。
而根据量子力学的理论,在未被观察的情况下,原子核这种微观粒子处于“已衰变”和“未衰变”的叠加状态。这就意味在在盒子没有被打开的时候,盒中的那只猫也不知是死是活,直到被人打开看一眼,才能判定它的生死。
这个实验的出来的结论令人觉得不可思议——因为活猫或者死猫,这是不会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
然而这是因为这个实验通过猫、原子核、毒气这样一个装置将微观与宏观联系了起来——而量子理论原本就只适用于微观领域。
张可松将自己所了解的东西如实说了一遍,末了还补充道,“其实我也不大懂”。
对方似乎微微笑了笑,说出一句令她震惊到了极点的话——
“那么如果我说,对于先知而言,我们所在的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盒子、我们身边所有的事物都是那只猫,你怎么看?”
张可松惊诧了好久,然后头脑才恢复清醒。她虽然不精通量子理论,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一无所知。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试探着问——
“你是说,先知的观察,就相当于‘打开盖子’。而未来发生的事情……就因为我们的观察而确定了下来?”
对方赞许地说道——
“你很聪明。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接受这种事,不愧为先知。我们‘观察’的本质不是‘预言’未来,而是在某种意义上‘创造’未来、‘决定’未来。”
但实际上这个时候张可松的脑袋里在嗡嗡作响。
因为“观察”而“创造”未来……
她怎么也难以相信“先知”会拥有如此力量。孤身拯救世界之类的事情,和这个能力相比——简直是微不足道吧?!
对方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诧异,因而继续说道——
“但你要清楚,这世界上不是只有一个先知。已知有你,我,真理之门的那位先知。而或许还有什么其他人也生活在世界的其他角落。还是那个例子,一个人打开盒子,也许原子核已经衰变,猫死了。另一个人打开盒子,也许原子核没有衰变,猫还活着。如果是几个人同时打开呢?以谁的观察结果为准?”
“——这就是我们,先知,所要面对的问题。更强大的人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弱小的人同样会对其他人产生影响。不同之处在于,强大的人起到决定性作用。”
张可松决定暂时压制心头的震惊、让头脑恢复清醒,问一个关键问题——
“你是说,如果我要让李真活着,但真理之门的先知要让李真死去……那么她的观察会改变我的结果?”
对方没有正面回答她。而是说道——
“神农架行动之前我进行了一次观察。那一次,我想要类种被杀死。但我看到的是类种死去,还有千万人的鲜血浸满土地。”
“这也就是我同你先前说过的,你在观察之前要做好心理准备。比如你想要李真活着——他活着,或者死,每一种结果都有可能发生在未来世界。如果你运气不好,看到的是他死……那么你就算是帮了真理之门一个大忙。他的未来被固化了,他就会死。而为了不让那些普通人感到恐慌,我们必须学会隐瞒自己的力量,于是这个结果就成为我们口中的‘预言’。我们‘预言’李真会死——在他们看来,这与我们这些观察者毫无关系,那是未来注定的结局。”
“但一个先知进行观察的时候,更加强大的人,例如我、例如真理之门的那位先知,都会感受到你模糊的主观意识。或许出于某种目的,别人也会进行一次观察。他也许不知道你观察的结果是什么,但他必然会想要给你造成一些困扰。更加强大的先知的观察也会改变一些事情——”
“这种改变就会造成结果的不可控。也许你听说过一个故事——一个穷人向魔鬼祈祷,要他拥有一大笔财富。魔鬼答应了他。于是第二天穷人的父母、妻子、孩子统统死去,他得到了一大笔赔偿金。‘拥有一大笔财富’这个结果达成了,然而过程……却未必是你想要的。”
“越是前景不明朗的大事件,我们所能得到的结果也就越模糊。假如你某一天心血来潮打算观察到一个‘世界和平不再有争端’的结果……或许必定会实现。然而实现的方式却是数百万年之后人类因为某颗陨石撞击而灭亡——从此再没有争端,世界和平。”
“所以说我们的力量,是可以改变世界的力量,但也是魔鬼一般的力量。就是这种制约令每一个先知都不可能毫无顾忌地去‘观察’些什么。因为观察的结果或许不是你想要的,达成你想要的那个结果的过程或许也不是你能够承受的。不要试图去观察连你自己也无法掌控的‘大事件’,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使用这种能力。”
“尤其是在关系到你身边的人的时候,慎用它。”
他说了很多,张可松安静地听了很久。
最终她说道——
“您想要说的是,无论好坏,观察者所观察到的最终结果是会被确定下来的。然而达成这个结果的过程,却有可能被其他观察者干扰。或者仅仅是微不足道的困扰,或者是难以接受的波折,而我们都必须要承受它。”
“是的。”对方简短答道。
他最后说了一句话:“祝你好运,小姑娘。记得严守这个秘密。我之所以一直隐姓埋名便是由于这个原因。而你现在的真实身份已经被很多人知晓……如果你不想死,守口如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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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帝国先知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有个细节描写。那是个彩蛋。真相不是他说的这么简单……
第四章 深山幽烛
张可松站在红色的天幕下重新想起这段对话来。也是因为这段话她来到了菲律宾——一方面因为全球的战事都很激烈,执行官大量派出的确是常态,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位先知提到过的“相互影响”。
她不知道自己所观察的那个结果会以何种方式实现,更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像对方所说的那样进行了干扰。然而恐惧与忧愁攫住了她的心,让她深深地叹了口气,又慢慢走回屋子里。
猫还在睡觉。
今夜似乎注定将会相当平静。
张可松脱去外衣、熄了灯,躺在床上。花狸猫被她挤了一下子,不情愿地往外挪了挪。等她躺好了,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挨挨蹭蹭地挤到她身边,一转头、一伸腰,将自己拉成一张弓,再次舒服地睡着了。
黑暗里有轻微的呼噜声,还有细微的呼吸声音。
过了四个小时,已经到了后半夜。整个三宝颜废墟都变得疲惫起来,就连城头的士兵都觉得眼睛有些干涩——毕竟没有远光灯,他们不得不时时眯起眼睛努力往更远方看起,以期能够发现有可能会出现的敌人踪迹。
但绝大多数人习惯性地相信这种时候应该一如既往的平静——白天才刚刚清剿了两个异化者,按照常理来说下一波人会在两到三个星期之后到来。
起了夜风。
也的确快到雨季了。雨季必然伴随着强风或者台风——这个星期里每天晚上都有大风吹过,吹得城头的灯火摇摇晃晃,有的时候还会吹熄海岸边的灯组与近海海面上的浮灯。
从前三宝颜的那个临海小码头已经被一圈高大的围墙取代,围墙上有钢铁的闸门。守军在围墙之后开了一道渠,搞成了类似船坞的东西。“船坞”里有四条柴油动力的武装巡逻艇,但今夜也都安安稳稳地待在避风港里,只在外围示警的时候才会打开闸门、进行海上作战。
风越来越大,海面上的浮灯开始摇晃。那东西是用荧光材料制成的,并不畏惧海水。然而今夜……
忽然有一整排浮灯消失了。
城头的守卫者注意到了这点异常,当即警觉地举起望远镜向海面看去。
一个阴影跃了起来——三米多长的身子,白色利齿在天幕的红光下熠熠闪耀。
“搞什么,这个你也吃?”士兵放下望远镜低低地喝骂了一句。那是一条巨大的鲨鱼,不知道发了什么疯跑进警戒区,将一整排浮灯都压到水下了。按理说这种时候应该拉响警报派出巡逻艇重新布置防线,然而士兵在看到第七条鲨鱼跃出水面的时候改变了心思。
今晚风很大,浪头很高。四艘巡逻艇都是小型舰,不会比一条渔船大多少。在这种情况下冲进鲨群出没的海域,搞不好就得出什么事儿。
士兵是一个中士,原本只是单纯的执行者。但今晚他想得多了一些——站在指挥者的角度考虑。便是这种心思让他放下了快要接触到警铃的手,又往海面上了几眼。
鲨群在水中游来游去,或许是被排进海水里的生活垃圾吸引了吧。
不过这没关系——有了这些鲨鱼,敌人也不可能从水里潜伏过来。
他这么想着,又将身子缩回身后用砖头砌成的小小岗亭里,摸出一只香烟点着了。
烟味儿在空气当中弥散开来,士兵眯起眼睛朝远处看了看。心里终究有些小小的自得——他觉得自己的处置措施很恰当、也许明天会得到奖励。
但他没有发现其实那些鲨鱼的游动路线相当规范——就好像一队经过训练的海豚的在表演节目。它们几乎是排成一个方阵、不断跃出水面,将浮灯压到海面以下……然后由另一条鲨鱼一口吞进去。
浮灯不是鲜肉,吞了几只之后鲨鱼慢慢沉入海下。
但风愈发猛烈了,海面上扬起一人多高的海浪,即便鲨群的踪影都被风浪遮掩起来。
半个小时之后,一个人头在城墙之下的海面上浮现出来。
然后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乃至第二十六个。
一共二十六个突袭者。
城墙被修建的时候考虑过眼下的极端状况——敌人突袭至城墙脚下,试图攀援上去或者突破进去。
因而当初的标准是按照修建水坝的标准来的。
新型复合材料构建坚实的骨架,再用巨量的混凝土浇灌出厚重的墙体——十米厚。在所有电子设备失效的情况下很难有什么力量能在短时间内摧毁它。而一旦城墙被炸药轰击发出巨大声响,各处的守军便会蜂拥而至,将入侵者拦截在高墙以外。
这当然是针对普通人。还有能力者在墙后待命,以超能力应对敌人的超能力。
紧贴在墙下的二十个人似乎的确无能为力。
直到另一个人也冒出头来。那人穿戴着笨重的潜水服,似乎相当虚弱。他费力地爬上岸,在另外两个人的帮助下摆脱身上的束缚——这是一个身形瘦削,仿佛走上几步便会扑倒在地的家伙。
突袭者们都是异种最常见的容貌——脸上有细小的鳞片,獠牙的齿尖从唇角探出来。眼睛是橘黄色,中间一道细细的瞳孔。只是现在光线昏暗,瞳孔已经扩得极大,就好像整只眼睛都是纯黑色,
他们肌肉发达,青筋裸露,指甲好像锋利的钢爪,足有半米长。
但那个瘦弱的人……看起来却真的是个人。
只是瘦得恐怖。就好像长年累月没法儿填饱肚子的非洲难民,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肤紧贴在骨骼上。然而身边那些见到普通人便会发狂的异种却对他显得相当恭敬、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
帮他脱下潜水服的时候异种的指甲划破了那人的手臂。而这个面目苍白的男子竟然就扬起手,狠狠甩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响被浪涛声遮掩过去。挨了打的异种没有暴怒,反倒恭顺地垂下手。
那人按了按手臂上的伤口,虚弱却蛮横地推开身前的几个家伙,一直走到城墙之下。
向上看是微微外凸的墙体,足有二十米高。身后则是黯淡而狂暴的海面,不时有浪头拍到海上,浸湿入侵者的衣服。但觉醒了的异种无惧这种程度的风浪,反而排成人墙将男人围在中间,为他阻挡寒风。
城墙很高、很坚固。但就是因为它的高度和弧度,这些人被墙壁的“肚子”遮掩下来,便是有人往下看也看不真切。
瘦弱的男人摩挲着墙壁。高墙建成已经快有一年多,墙根生长了潮湿的苔藓,甚至还有些贝类攀附其上。
但他不以为意,倒像是在抚摸老情人的肌肤。
两分钟之后,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而后,城墙开始消失。
没有哪个词儿能够更加恰当地形容眼下的状态——消失。
没有簌簌落下的碎末,也没有裂纹甚至解体的过程。好像有一层圆形的罩子以这个瘦弱的男人为中心缓缓扩散开来,那无形屏障让开了周围的二十六个异种,然后碰触到了墙面。于是混凝土的墙体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陷坑,原本填满了陷坑的部分而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
陷坑继续扩大,墙体无声湮灭。
甚至正好站在他们头顶岗哨上的那个中士也没有感觉到一丝一毫的颤动。
直到他再次站起身,习惯性地朝墙下看了一眼。
原本应该像是一层呼啦圈一样的“墙肚”竟然出现了一条长长的、月牙形的缺口。透过这个缺口,哨兵看见了二十六个面目狰狞的异种,以及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一个男人。
那男人扬起苍白色的面庞朝他微微一笑。
罩子猛然暴涨,哨兵还没来得及发出警讯,整个人也消失不见。
长长的墙体上,出现了一道巨大的半圆形“城门”。这门足有五十多米宽,向内便可看到三宝颜市的废墟。
正中间的男子闷哼一声。城门再次扩大,将墙体彻底截断。
一个直径达到了百米的圆形罩子将他们保护起来,然后这男人迈开脚步,向城内走去。
所过之处一切无声消失,地面好像被利刃切割过一样平整。
五分钟之后,移动岗哨才发现这里的缺口。他在刹那的极度震惊之后当即奔向最近的一个哨卡,不顾对方的询问按响警铃。
三分钟之后墙头一片璀璨光明,而城内响起第一声枪响。
但也仅仅是一声,转瞬即逝。
发生在三宝颜的枪响的确算是“第一枪”。
因为在长长的海岸线另一端,帝国驻军基地同样迎来了一波入侵者。
当第一枚炮弹在基地外围落下、掀起冲天土浪、发出巨大轰鸣声的时候,每个人都意识到这并非敌人的惯例骚扰,而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全面战争。
沉沉的海面上、翻涌的风浪间,无数条船只的身影浮现出来。有大型的、可以供炮火发射的渔船,也有更小的、在风浪中似乎即将倾覆的小舢板。它们的共同之处便是每一条船上都站满了密密麻麻的人影——那些人影比普通人更加高大、微微佝偻着身躯,仿佛跃跃欲扑的嗜血猛兽。
海岸线上的炮兵阵地当即开始反击,起先只有零星的炮火炸落在密集的船只当中,将大群大群的异种送进海底。然后便是更加猛烈的集群炮火,海面上顿时出现一整片冲天巨*。
但夜色更加浓重的海水当中敌人的数量似乎不计其数,各种类型的船只前仆后继地向海面冲锋,还有异种们愤怒的嘶吼声。
匆匆赶来的前线指挥官只从望远镜里看了一眼便失声惊呼:“怎么可能?!”
的确不可能。极光发生之后,之所以人类能与类种僵持一年便是因为那些被感染的“异种”的局限性。
绝大多数的异种由普通人变异而来,无法脱离类种的庇护。一旦离开那个范围便会因为透支生命力而七窍流血,抽搐着死去。
只有极少数的“觉醒者”——那些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一定智力的异种才能像人类当中的能力者一样,自由离开感染区,以不逊于一个b级能力者的素质进行作战。
曾经有人将那些普通的异种比作《生化危机》系列影片里的“丧尸”。但在大多数了解他们的人看来,这些东西虽然单体战斗力比丧尸强悍,整体上却并没有它们那样可怕。
他们仅仅是变异了的人——生命力强大。但过重的伤势和过多的失血也会导致他们死亡。最重要的是,这些家伙只能待在沦陷区——只要类种不出现,普通人就不会异化。
可眼下的情景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不可能有这么多的觉醒者。也就是说异种离开了他们的感染范围,开始自由行动了。
刹那的震惊之后指挥官开始组织反击——他们原本就做好了充分准备要收复太平洋上某个被觉醒者占据的小岛,武器弹药的储备相当充足。
于是海面与海岸的交界处一片火光通明,隆隆的炮声在夜幕下传出十几公里,就好像天地之间忽然响起滚滚闷雷。
但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信息交流极度发达的时代,总是有很多人无法知道海岸边正在发生的事情……
例如距离海岸四十多公里处的一个小小村落。
村子已经被废弃很久了。从前这村子周围都是香蕉园,但一年前发生的事情导致了大批的难民潮,慌乱奔跑的人们还没有弄清楚他们逃命时在三宝颜发生的事情,于是将市区里的恐怖景象一传再传,最终演变成了世界末日已经到来的版本。
流言的传播速度极快、范围极广。以至于曾经居住在这里的十几户人家惊慌失措,收拾了细软之后便跑向北方,以期远离那片可怕的土地。
主人离开之后这里又遭到逃难人群的蹂躏,以致于房屋倾倒、蕉林尽毁。故主再回来的时候发现家园不再,又因为极光导致的交通、通讯不便,不得不远离此处,前往附近人口更加密集的城市。
于是这里就沉寂了很久。
但再仔细观察的话,却会发现有一间房中却有一点摇曳的火光。
第五章 有朋自远方来
那是一间木屋,也许是很久很久以前主人用来守林的木屋。地板被粗大的原木高高架起,房顶和四墙都是同样的材质。四面开始了一扇门、三扇窗。或许是早被废弃的缘故,门与窗都只剩阴暗的孔洞,就好像一只被架在地上的绝望头骨。
屋子里点了一支蜡烛,光亮微弱,似乎随时都会熄灭。
烛光映亮一个人的面孔。
他白净得令人诧异,就好像自出生伊始就从未晒过太阳。这人的头发被胡乱剪过,并不整齐,然而他的面孔是相当俊朗的——一白遮百丑,更何况他并不丑。这就使得那头乱发有了些别的味道。
可以被称为“碎发”了。
他穿着白色衬衫,挽起袖子,下摆自然垂下。下身是一条黑色的长裤,脚上有一双褐色的牛皮鞋。
这种鞋自然不适合在这种季节穿。但那人对此似乎并未感到不适,反而将鞋带系得整整齐齐。
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实际上也是相当干净的。尽管四壁都积累了厚重的灰尘,但他的衣服却一尘不染。
他坐在窄小的木板床上,盯着摇曳的烛火看,似乎在考虑一些事情。
五分钟之后,原本就只剩短短一截的蜡烛熄灭了,腾起一条淡青色的烟雾。
于是这人起身走出了门外,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又向天空看。
红色的细蛇在舞动,组合成各种转瞬即逝的玄奥图案。他目不转睛地看了几十分钟,就连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好像一个正在悟道的贤者。
夜风吹得他的衣服飞扬起来,于是这个人又伸出手,像是在感受风。
周围很安静,连虫鸣声都没有。他在安静的夜色里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两个小时,忽然转头向南方看过去。
红色的夜幕下似乎什么都没有。可他听到了什么声音,并且认为自己感受到了某些信息。
于是这个人转身走进屋子里,十几秒之后又走出来。
手里多了个白瓷的马克杯。
他用食指和中指勾着马克杯的柄,任由它轻轻摇晃着,沿路向南方走过去,将生活了数月之久的小木屋远远抛在身后。
所到之处……
虫鸣皆止。
※※※※※※※※※※※※※※※※※※※※※※※※※※
而此刻三宝颜废墟之中已经陷入苦战。并非双方势均力敌的“苦战”,而是无可奈何的苦战。
入侵者的踪迹很快就被发现。要发现他们并不难——只要沿着那条异常平滑、异常宽广的道路追踪过去即可。
废墟之内的兵力有六百人,配备了各种类型的重武器,甚至还有四台改装过的坦克。
最开始发现他们的是一个六人巡逻小组。带队的队长远远看到一群黑影在无声前行,所过之处尘土瓦砾统统消失不见,就好像悄无声息的吞噬者。
他当即示意士兵们保持警戒,并且举起望远镜。只隔了不到一百米,夜色下的面孔就好像贴着自己的脸一样送到眼前。
獠牙、利爪、鳞片、高大的身躯。
他在一瞬间意识到,异种侵入高墙之内了。与他的战斗命令同时响起的是城墙上的警报声,队长毫不迟疑地对着那个身材最矮小的家伙打了一个点射。
然而与这边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入侵者。仅仅是中间那个瘦得可怕的男人面无表情地往这边看了一眼。队长随后发现自己射出去的子弹仿佛泥牛入海,就连一点土屑都没有溅起来。
直到这时候他身边的其他士兵才端起枪,还有一个人握住一只手榴弹打算投掷出去。
但他们最后的意识也就定格在这一刻——六个人无声消失了。
似乎无形的力场陡然暴涨,将六人小队连同周围的一片废墟统统抹去,令这片区域重新恢复宁静。消灭了这六位之后,罩子收拢成原先的大小,随着那人的脚步继续向前。
但枪响声已经暴露了他们的位置,大批士兵闻风赶来。城墙上的巨大缺口意味着这些人当中有能力者——不单单是觉醒了的异种,还有真理之门那些不知道通过何种方式与他们混成一团的能力者。
隆隆的轰鸣声传来,三辆坦克打斜刺里冲出废墟,后面跟着由几十名精锐士兵组成的快速反应部队。
坦克上的机枪手在车体仍旧颠簸的时候向那群人开了火——机枪射出的弹流发出尖利啸响如同光鞭一样抽向他们。然而情况同刚才一样——子弹在距离那些人五十多米处消失了,甚至没有看到有人试图做出格挡或者闪避的动作。
枪声大作,手榴弹划过一道又一道的弧线被抛出去。而坦克车一边放慢速度缓缓前行一边锁定两百多米之外的目标——开炮。
令人绝望的一幕发生了。即便是携带强烈动能的炮弹,依旧无法激起哪怕一丝的涟漪。
那一群人影在枪炮的轰鸣声中仿入无人之境,甚至连头都没有转,直直地向前方走去——
他们的方向直指指挥中心营地。几乎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些怪物是来执行斩首行动、或者是试着抢夺什么东西的。但这些人就这样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无视身边的炮灰,仿佛没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他们。
能力者存在的秘密已经公开了将近一年,士兵们也接受过相关的培训。因而他们清楚地知道一件事——这种能力,或者那种可以硬抗火药武器的屏蔽力场,都自有其承受的上限。
或者受限于力场本身的防护力,或者受限于能力者自身的控制力。只要猛烈而持续地攻击他们,总有一刻会崩溃掉。
于是士兵们毫不犹豫地向着对方倾泻出手中火力,炮声响彻整片废墟。
然而对方似乎将身后衔尾紧追的那些人视作爬虫,甚至懒得去消灭他们。无数枚弹头消失在虚空当中,到最后形成了某种相当尴尬的局面——追击部队在后、拦截部队在前。可对方没有改变方向,只沉默着“平推”过去。在付出了十几个人无声消失的代价之后,拦截部队不得不撤向两旁将他们包围起来,被迫让出道路。
也许很多人并不畏惧牺牲,但毫无意义的牺牲则不在这个范围之内。
十五分钟之后,已经有将近三百人将这二十七人紧紧包围,并且满怀着无处发泄的愤怒之情一边随他们前行一边将手里的弹药倾泻出去——直到枪管红热。
能力者随后赶到。一共九人,两个a级。
带队的队长无视指挥官唾星四溅的指责,紧皱眉头看了看前方的局势,然后叹了口气:“我们无能为力。”
指挥官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愤怒地吼道:“守城是老子人,巡防是老子的人——就是要你们对付这种人,你告诉我你无能为力?!你他吗要看着他们把这里推平了?!”
上尉执行官轻轻挣开他的手,肃声道:“我们不怕死。但就像你们的人一样,我们也不能做无谓的牺牲。赶过来的时候我们已经尝试过。a级以下冲不过去,至于a级——我们能力冲不破对方的防御。照我看来,那是一个……”
“王级。”应决然气喘吁吁地赶到,身后跟着张可松。
“我们得请求协助,派人去前进基地报信。”应决然死死盯着远处被紧紧包围的那些怪物——他们停了下来。
部队指挥官同样知道“王级”是个什么概念。他倒吸一口凉气,向远处一指:“那就是王级?小李将军不也是王级么?”
队长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尽管前方那个人展现出了可怕的能力,但和很多人认知当中的“王级”还有所不同——他们印象里的“王级”是李真那样。
一击可以毁灭一整座城市。
沉默着的张可松开了口。事情说起来有些可笑,远处枪炮大作,好像战斗得激烈无比,但这里却在讨论对“王级”的界定。
但毕竟是相当特殊的局势——那些士兵似乎都在做无用功,而对方停在原地似乎在谋划些什么。他们在这里摇旗呐喊也没用,倒不如先平息指挥官与特务府上尉之间的争执。统一了认识,再做打算。
“长官,王级只是一个概念界定。任何将a级灵能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的人,都是王级。”张可松说道,“例如那个人。几乎是一直军队在围着他打,他却毫不吃力,我们就认为他的这种能力已经登峰造极。至于李真……他消失之前实力已经超越了王级这个概念,只是我们没有将它归类。”
“先知”的话似乎让指挥官暂时冷静了下来。他闷闷地哼了一声,又用望远镜向远处看了看,沉声道:“他们不动了——既然你们都没有办法,怎么办?”
“继续打。”张可松吐出三个字,“我已经看过城墙上的缺口、也听说了哨兵所说的情况。你们应该注意到——这人是从水下登陆的。他登陆之后才使用了这种能力。我暂时叫它吞噬。”
第六章 把她交给我
“哨兵还在缺口处找到了潜水服。那么这意味着他是潜过来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一路从海底走过来。”张可松认真说道,“想一想,这么一个人,看起来嚣张得不得了,为什么在水里没有使用这种能力?将海水源源不断地吞噬,他就用不着潜行了。”
指挥官的眼睛一亮:“他受不了!”
“没错。王级是人不是神。他没法儿应付那么多的海水。所以我们只有一个笨办法——不停地射击,再向前进基地求援。”
应决然肃声道:“我去。”
但上尉执行官微微一愣,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也许这个法子行不通。”
指挥官正要勃然色变,却又因为他的下一句愣了一下。
“我听到炮声了。那边应该也打起来了。”
前进基地与三宝颜废墟相隔二十多公里,上尉在说话的时候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身体强化类型的能力者常常也会强化感知,没人会怀疑他的话。
更何况,所有人都感到地面微微震动了一下子。再向北方看去的时候……
一朵微弱的火云在天边若隐若现。
应决然失声道:“怎么可能?”
前进基地原来是打算进行登陆作战的,自始至终都处于战备状态,远不是这里的保卫力量可以比拟,然而……
那爆炸是的弹药库?!
“这里才是重点。”指挥官下意识地说道。三宝颜废墟与前进基地同时遭到攻击——必然是要牵制其中的某一方使其无法救援。这里的兵力相对于前进基地的三个旅来说微不足道,那么自然不是牵制己方。
他的脸色因为这一句话而更加低沉。然而没人代他说出第二句话。
他们拿那个王者无能为力。保存兵力的最好选择就是暂时避其锋芒,全军后退,甚至让出这座城市。
哪怕力场限制装置仍在,局面也不会如此被动。
但守城或是弃城……
没人能替他作出决定,也没人愿意替他做出决定。
沉默只持续了两秒钟,一个士兵匆匆跑过来大声说道:“报告!对方似乎要求通话!”
指挥官的脸色稍稍一缓。既然是这种得不到支援的局面,全军战死他也不怕——他怕的是这种尴尬无比的气氛。敌人一动不动地任由己方狂轰滥炸却不提任何要求,他拿不定主意究竟应该如何应对。
指挥官随即大步走过去:“带我去看!”
全军停火的命令很快得到落实,枪炮声逐渐变得稀疏,最后消失不见。阵前是无比浓重的硝烟味儿。士兵们随身携带的弹药几乎都打光了。然而战斗减员不超过三十人。
这种情况在常规战争当中出现的话必然意味着己方大获全胜,可眼下指挥官的心里只有无尽的耻辱感——他引以为傲的士兵与武器在面对敌人时起不到丝毫作用!
他紧绷着脸,在警卫的护卫下走到距离敌方不足百米处,还未开口便听到那个瘦弱的男子发出阴沉却清晰无比的笑声。
“不足百米”——大多数普通人在这里距离上已经看不到对方的面孔了。即便通话也得扯着嗓子喊。但眼下这声音就像是从身前二十多米处传来。仿佛声音在那人的无形力场之内没有经过任何衰减。
“我只要一个人。”那人哑着嗓子说道。“把你们的先知交给我,我们就离开这里。”
声音很清晰,阵前几乎每一个士兵都能够听到。于是喝骂声当即连成一片。不少人再次哗啦啦地举起手里的枪。
应决然看了张可松一眼,将她向后一拉:“快走。”
他的行为称得上“当机立断”,似乎也的确是眼下最好的选择。张可松深知这一点——这些军人困不住对方。虽然他们一直在缓步前行,有“无法快速行动”的可能。然而更可能的是,他们在单纯地示威。
但她咬了咬嘴唇,甩开应决然的手。
随后一把拔出枪贴在胸口,向自己的左侧斜斜指了过去。
应决然的右手距离她的脖颈只有一厘米,正对枪口。听到拒绝之后他马上试图击晕她,然而自己的一切行动似乎都在对方预料之中。
“别逼我。”张可松低声道。
因为他就是在这里死战至最后一刻。所以她不可能在这里当逃兵。
应决然收回手,眉头紧皱:“你还有更好的办法么?还是你就打算当俘虏?或者看这些人统统死掉?”
张可松默不做声地推开他,分开护卫在自己前方的士兵走过去。
指挥官已经恼怒地哼了一声:“你是什么人?”
对方“嘶嘶”地笑起来——仿佛嗓子里堵了一口浓痰:“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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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进基地已经被帝国经营了将近九个月。九个月的时间足以为周围的一片地区重新带来生机。
这个世界已经面目全非,无论是交通还是通讯都变得极为不便。因而在基地附近,因为频繁的贸易交换形成了一个小镇。
小镇的“历史”几乎与基地一样久。起先是一群胆子很大的商人在这里建立据点,将一些新鲜又不便储藏的食蔬售卖给军人们。
没有冰箱冰柜之类的东西却又要保证士兵的充足营养,上级已经相当头痛。因而这些商人的出现很快就被默许了。因为很多油田与煤矿在极光出现的时候遭到严重破坏,即便重新被修复之后产能也极其低下。
人类利用现代机械开采了百多年,已经无法适应那些笨重的蒸汽机械。因此能源出现了理所当然的短缺,这个小镇的形成意味着不必派遣车队进行长途采购便可就近得到一切便利——
更何况除了食蔬之外镇上还有其他一些相当受欢迎的东西。
一旦贸易点变得合法,就会吸引更多的人前来。一些手工作坊也渐渐出现,并且充实了小镇的市场。几乎所有的地方都笼罩着战争的浓云,也有很多人原本属于三宝颜市的人无法得到妥善安置。因而又有大量平民慕名而来——除了因为有赚钱的机会之外,还因为……
在军队驻地旁边生活,总是会有安全感,
可这种安全感在今夜破碎了。
炮火声隆隆响起的时候已有相当一部人惶恐不安。到弹药库爆炸、恶鬼一般的异种突进基地的时候,附近这个小镇里的居民已经如同末日再次降临一般瑟瑟发抖。甚至有人取出从报纸上剪下的李真照片开始祈祷——
最好再出现一个救世主。
随后军队来人带来消息,要求居民立即撤离。
因为前线似乎顶不住了。
用不着驱赶。每一个人早都做好了准备,几乎挟着大小包裹拔腿便跑。刚刚兴盛起来的小镇一瞬间变成人人皆欲逃离的惶恐之地,道路被很快大片的人流占据。
而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年轻人正走在出镇的大路上。
他规规矩矩地靠右侧前行,迎面而来的是惶恐的人流。人们在逃离,而他在逆流。一些人好心劝他转头快走,但大多数人则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停下脚步。
于是年轻人站到了路边,睁大眼睛仔细打量这些普通人。
只言片语——无数的只言片语涌进他的耳朵,而后被汇总归纳,只留下他最感兴趣的一部分。
从自己身边的那些人,谈论的最多的内容是——
“你看刚才遇见的那个人像不像将军?”
而这种话题得到的回应基本是——
“将军还在哪会这样!别想那么多赶紧走……”
而关于上面的那个话题,一般会得到这样的答复——
“走,到底往哪走啊?”
下一句话大体含义是——
“往三宝颜走!先知在那,那里的墙也高——总比被追死在野外好!”
年轻人的唇边掠过一丝笑意。他觉得听到了自己最感兴趣的东西。
实际上他看得到前方的火光与烟雾,也听得到普通人难以感知的嘶吼声。但他也仅仅是站在原地看了五分钟、倾听了五分钟而已。
随后他觉得那里发生的事情发乏善可陈,于是转过身,开始随着人流走。
难民总是惊慌失措,一惊慌失措就会丢下不少东西。
他走了几步,发现路面上躺着一瓶矿泉水。于是他在汹涌的人流之中弯腰将那瓶水捡起来,拧开盖子。先将杯子涮干净,干净又将杯子注满水。
然后抿了一口,眉头舒展。
他慢慢将水喝光了,看见身边一辆隆隆驶过的蒸汽机车里有个少年正惊讶地瞪着他,并且伸手指了指他。但少年很快被一个女人拉回去,机车走远了。
于是他继续迈开步子、走得不疾不徐。
从他身边经过的人总会产生某种奇特的感觉——不愿意靠近他。尽管那只是一个穿着普通的干净白衬衫的年轻人。可是心里总是惴惴,仿佛有着某种天然畏惧。
因而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被人刮擦,身边一米以内形成了一片空地。
而更远处的人,也当然不会注意到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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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双生子
他走了半个小时,然后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一个中年男人忽然从行进的人群里跑过来,微微一愣之后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来来来,你怎么自己在这?什么都没带怎么没来找我们呢?”
于是他也就愣了愣,过了一会儿问:“您叫我?”
“你怎么了?吓傻了?”那男人疑惑地问,同时向不远处的路边一指,“咱们都在那呢,过去吃点东西好有力气继续走啊。”
他向那男人所指的方向看去——
路边的确有一个小小的“营地”。一个煤气炉被搭在青草窝里,上面煮了一锅水。旁边是一架三轮的小推车,还有一个中年女人,一个年龄不大的小男孩。眼下他们两个也在向自己招手,略显慌乱的微笑里总还有些温暖的意味。
他的眉头微微一皱,想到了一件事。
但还未等他做出回应,另一旁已经有一个人一边走过来,一边高声道:“阿炳叔,你看错人了啊。”
被唤作阿炳叔的男人向那边看去,随即张大了嘴,又看看被自己抓住人……
触电似的松开胳膊。
他避过了好几个难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说话的人已经走过来了,并且站在“他”的旁边。两个人的相貌别无二致。
之后走来的这一位穿着t恤与短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皮凉鞋——这是最普通也最常见的打扮。他笑着看看“他”,又看看阿炳叔,开口道:“他是我的双胞胎哥哥。前几天就说要来找我,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了。”
阿炳叔的脸色稍缓,于是“他”也微笑着点头:“您弄错了。”
阿炳目瞪口呆,过了半晌才喃喃自语:“你们两个……双胞胎?长得和小李将军也太像了。”
短裤青年眨眨眼:“说不定我们还是三胞胎呢?”
阿炳这时候才出了一口气,笑着摇头:“哈哈……说不定真是你们走散了呢?那你们……”
“我们去那边说说话。”短裤青年说,“一会你们歇好了先走,我再追你们。”
阿炳点头,转身向仍旧处于呆滞状态的妻儿走过去,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
然而两个人已经消失在人流里了。
他们同样走到道路另一侧的野地上。只是这边树木繁茂,行人稀疏,不虞会有第三人听到他们的谈话。
白衣的年轻人先开口:“你竟然混在这里。”
短裤青年歪头看了看他,脸上浮现出奇特的笑意:“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你有见过别人么?”
“没有。”对方漠然答道,“我一直一个人。我在考虑一些事情。”
短裤青年理解地点点头:“我也是。也许再过上几个月我就会去找你,或者找其他人了。”
“在这种地方……很难想清楚吧?”白人微微摇头,“你会被影响。你自愿跳进去了。”
短裤青年一笑——他的表情要生动许多:“谈不上影响,我只是在加深印象罢了。其实要说影响的话,我们早被影响了——不然我们为什么还要考虑?不是让我们更纯粹,而是让我们陷得更深。无论是你是我,都是这一个共同目的。”
白衣的年轻人站在原地没有说话——就像他从前一直做的那样,呆立许久。接下来他也像对方那样一笑:“你说得对。那么……你来还是我来?”
他微微摊开手,像是要拥抱对方,或者等待对方投进怀里。
短裤青年笑着摆摆手,退开一步:“我不想去你那里。因为你这样子……我不大喜欢。但是你也应该不会想来我这里,我这样子也不是你的理想状态吧。”
白衣人叹了口气,放下手:“一个人的时候尚且会有心理斗争,更何况我们现在这样子?思想理念这种东西,是很难被统一起来的。从前有一个人类说我们很倔,我想这个特点依旧保留到现在。那么……我们怎么办?”
短裤青年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抬头咧嘴一笑:“这样吧。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那么我们就……谁得到的比较多,就来拥抱其他人。这种法子是没人会拒绝的。”
“好主意。”白衣人淡淡说道,“你现在叫什么名字?”
“我对他们说我叫李文。”
白衣人点头:“可我还是觉得我叫李真。”
“随你啦。”对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那么李真,我要往北方走,走到人更多的地方去,你呢?”
“我要去南方。”李真抬头向南看了看,“那边的事情我很感兴趣。”
“嗯,我理解。”李文笑笑,“保重,别弄伤了自己。”
“你也是。”
于是两个人像是相熟已久的老友一般交谈之后又很快分开了。李真跑向阿炳叔的那一家,李真则拨开身边的灌木丛,继续向南走去。
※※※※※※※※※※※※※※※※※※※※※※※※※※
三宝颜废墟的局面依旧处于僵持之中。
对方自称“圣徒”,索要“先知”。
张可松分开众人试图走出去,然而指挥官向身边的警卫兵使了个眼神,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当即将她拦住了。
她皱起眉头低声说道:“让我出去。这不是你们能解决的问题——你们想就这么白白送死?”
“就这么把你交出去还不如我们死。”指挥官冷冷一笑,“先知你的担当,还是让我们这些男人来挑比较好。”
他不再理会张可松,而是转头说道:“圣徒?我不清楚你的力量上限在哪里,也没兴趣弄清楚你的真实目的是什么。但我要告知你的是,这城里除了一道高墙和我们这些人之外,还有炸弹。很多很多的炸弹,足够将这片地面再犁一遍,不留一丁点儿渣滓。”
“我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乖乖沿原路滚出去,或者留下来我们一起死。”指挥官的脸上波澜不惊,但手指微微一摆,几个人悄无声息地向后退了出去。
圣徒身边的异种蠢蠢欲动。
指挥官看破对方的意图,高声喝道:“你当然可以派他们去抓人——但只要成功引爆了一处,你就没法阻止接下来的事情。”
“我给你一分钟的时间考虑。”
圣徒默不作声。似乎心中的确有了些忌惮。
然而一分钟即将结束的时候,所有人忽然听到轻轻的倒计时声。
声音嘶哑沉闷……是从那个圣徒的口中发出来的——
“六、五、四、三、二……一。”他抬起苍白的脸,发出毒蛇一般阴险的笑声,“一分钟过去了。我们已经考虑完了。我想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
他紧抿了嘴,试图做出严肃而郑重的表情。但脸上如垂垂老朽一般松弛的肌肉令他显得有些不伦不类:“我乃真理之门,行走之圣徒,上野观柳。如果你们的那位李将军还在的话,他肯定会发笑——你以为炸弹能够威胁得到我么?”
他的眼睛眯了眯,眸子里光芒闪烁:“就连他都杀不死我……更何况你们这些爬虫一样的人类。现在我也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交出先知,你们活。另一个是不交出先知,你们死。然后我再自己带走她。”
张可松狠狠地砸开身边的一个警卫兵:“我出去!”
指挥官紧抿了嘴,微微抬起手。
困兽犹斗。然而这种无力挣扎在上野观柳看起相当有趣。他试着隐忍笑意,但终究没有忍住。于是不可遏制地大笑起来——
这三件事发生在同一刻。不过其中两件事都没有被做完。
因为就在指挥官口中那句“开火”几乎脱口而出的时候,他听到身后传来几声微微发颤的惊呼——
“将军?!”
然后是更多的声音——
“将军!!”
最后听到的是一个相当温和平静的声音:“先别急。”
指挥官紧皱眉头转过脸去,然后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
身后的士兵已经让开了一条路,有一个穿着白衬衣的年轻人走在路中间。
他向着面前的应决然、张可松、指挥官以及其他认得或者不认得的人微微点头,轻声道:“我来处理。”
张可松呆滞地站了一会儿,大滴眼泪从脸颊上滚落下来,一头扑过去。李真愣了愣,然后脸上浮现起淡淡的笑意,慢慢将胳膊落在她的背上,轻轻抚了抚,说道:“别急。”
“我知道你不会死我知道你还活着我知道你怎么可能死……”
她将脸埋在李真的肩膀上,温温的泪水一会儿就浸透了薄薄的衬衣。很多人在看着他们两个,但她一点儿都不在乎。平时在士兵们面前表现出来的淡漠镇定从容坚强,在这一刻统统被抛在脑后——她觉得自己一直都装得太累了只有在这个人怀里的时候才用不着伪装用不着坚强,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任何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李真看了看应决然。对方紧抿着嘴,向他无声地点点头,什么都没说。
真是……熟悉的感觉。
只是身边那些士兵们的眼神,就不那么熟悉了。
惊讶震撼喜悦兼而有之,甚至还有些极轻微的畏惧。这种情绪随着言语而飞快地人群里传染开来,最终整片阵地上都微微骚动,最后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呼喊——
“这下好好教训他们!!”
第八章 大杀器
指挥官显得相当激动,激动里掺杂着难以置信的诧异。
没错儿……就连应决然都认为他已经彻底死掉了,又怎么能指望普通人镇定从容?
李真对他点了点头,轻轻推开张可松:“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让我来把这件事做完。”
可松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睫毛上还沾着泪花:“你不会……”
“对付他?”李真温和地笑了笑,“没什么关系。”
她知道现在不是亲昵的时候,但总想就这么抓着他不再松开。然而两秒钟以后她还是退开两步,抬手擦了擦脸:“那你快一些。”
李真点点头,走到指挥官面前轻声道:“全军后退,让出一百米。”
指挥官努力压抑自己心中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敬一个礼:“是。将军。”
悠长的号令在阵地上空回荡。
李真从人群之后走了出来。
指挥官仍旧忍不住提醒一句:“他的身边有一层力场,靠近了之后都会……”
然而李真只对他点点头,抬脚向上野观柳走去。
也是直到这时候人们才注意到……
他的手里还拎着一个白瓷的马克杯。
指挥官的话没有说完,李真已经走了过去。他在微红的夜色中踏着满地的尘埃与弹壳,就好像饭后散步一般——
走到距离对方五十米范围之内。
轻微的骚动如飓风一般扫遍全场。因为每个人都意识到……那一层令他们无计可施的力场屏障,对于李真来说全无作用!
而上野观柳已经止住他的笑声。不但止住笑声,还在之前的一段时间里一言不发,阴沉地注视着向自己走来的白衣年轻人。
当李真踏进他的能力范围那一瞬间,他的脸上终于露出惊诧莫名的表情。
他几乎是本能地向后一缩——然而孱弱无力的身体险些被石块绊倒,幸好有两个异种扶住了他。
下一刻他恼怒而惊慌地低吼起来:“拦住他!!”
异种得到指令,顿时向李真飞扑过去。
阵线上响起一片持枪的声音,但李真朝他们微微摆了摆手。几十米的距离对于身体强化到极致的异种来说微不足道,这些獠牙大张的家伙几乎是在接到指令之后便扑至李真身前。
然后……陡然停住了。
他们脸上的神色变得犹疑而畏惧,就连上野观柳的连声呼喝都不能让他们再进一步。
直到李真直视这些家伙的橘黄色双瞳,低声说道:“走开。”
拦在最前面的两个异种便如一条小狗一样,从喉咙里发出呜呜地声音,受了惊一般地退去了。
于是他继续前行,只说两个字——
“走开。”
凶悍而嗜血的异种在他面前完全失掉勇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逃离,缩在力场范围的最边缘。像是打算再次扑上去,奈何身体都已经被恐惧占领,完全使不上一丝一毫的力气。
上野观柳惊惶地看着眼前那一幕,抬起枯枝一般的手:“你、你……”
李真已经走到他面前,保持了一米的距离。然后打量他一会儿,轻轻摇头:“你怎么变成了这样子?”
上野观柳没说话,喉咙里咯咯作响,脸上神情复杂。
李真点点头:“唔。或者就是因为你们变成了这样子,才能在沦陷区活着吧。这不打紧。”
他像是在同一位老朋友聊天,眼睛突然微微一亮:“是了。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弄清楚……当年你的心脏不见了,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让我看看。”
他说着,就相当自然地伸手去拉对方的衣襟。
这种举动完全出乎上野观柳的预料。直李真的手指勾住了他领口的时候,他才退开一步,一把打掉李真的手,厉喝道:“你要搞什么把戏!”
不过人人都看得出他色厉内荏。因为即便向周围的几个异种连连使眼色,但那些家伙仍然不肯凑上来。
发泄似的哄笑声传遍阵地,士兵们心中的郁气在一这一刻倾泻一空,甚至有些人大声起哄:“拉开看看!拉开看看!”
李真一摊手:“看看而已。又不会再掏出来一次。”
于是他再次伸手去抓上野观柳的衣领。对方想要大步后退,但毕竟行动不便,一愣神的功夫已经被李真扯住了。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用两只手、紧紧握住自己的领口。
就好像一个正在被色狼侮辱的惊恐少女。
在这一瞬间,他甚至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自己的能力对李真来说毫无作用,为什么那些异种在对方面前乖得像狗一样,为什么对方不直接杀了自己,而是……
汹涌而来的屈辱感因为周围的哄笑声而变得越发猛烈,在这一刻他甚至后悔对自己进行了某种改造。
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
抓住领口。即便是死,也不能这样耻辱地死去。
但他的力量相当小——他早已不是日本的那个上野观柳。他看起来苍老了许多,身上就好像只覆了一层死皮。一旦自己的能力失去作用……
眼下就无计可施。
李真突然停住了。脸色忽然阴沉下来。
上野观柳微微松了口气——杀了我吧!
但李真扬起手,一个耳光抽到他的脸颊上。一声脆响,上野观柳呆立当场——这不是他印象里的那个李真!
如果对方还真的活着的话,应该和从前的那个自己一样吧?在战斗的时候全力以赴,绝不会用这种方式来戏弄对手!
李真的手又扯了扯,上野观柳没有松开。
于是他又甩了一个耳光。力气并不大,却也不小——就是这个年纪、这种身形的普通人所能打出来的力道。然而即便是普通人的两记耳光也让上野观柳的头脑微微一晕,口子被蛮横地扯开了。
肋骨与胸骨清晰可见的胸膛裸露出来。上野观柳像是发了疯一样伸手抱住李真的胳膊,从嘴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我杀了你!”
但李真只微微后退了一步,又抽了上去。
抽得他的身子连连后仰。
“是你要跑过来的……还要带走先知。那可是我的人。你不来我就不会想看,你来了又不给我看——你在耍我?”
李真似乎生气了。他认真地说着每一句话,手却没有停。
哄笑声渐渐平息下来。因为大多数人都能听得出来……他这些话不是在嘲弄对方,而的确是,“相当认真”。
而他抽耳光的目的似乎也不是为了折辱对方,仅仅是要打得他头脑不清醒,无力反抗。
场地中间一片诡异的沉默,只有清脆的“啪啪”声回荡。
被抽出几步远之后上野观柳终于绊倒在地,还在头昏脑涨地微微晃头,抬起细细的手臂在身前无力地格挡着。但李真已经收了手,再次扯开他的上衣。
左胸的部分,有一个巨大而可怕的孔洞。他的心脏的确消失不见了。
孔洞的边缘是一片灰色的模糊地带,就好像之前他俯身的那种虚无空间。
“真的是放到异次元去了啊……”李真微微皱眉,站起身来。然后揉了揉自己的手掌——已经微微涨起来了。
“将军,把他拖出来!”
有一个士兵这样喊。
听了这句话的上野观柳一愣,猛地睁开眼,向李真嘶声道:“你要记住今天。”
然后他的眼睛一闭——
李真则微微皱眉:“唔?”
上野观柳睁开眼睛。李真还站在他的身边。只是两个人已经平移出了数十米,落到包围他们的阵线之后了。
于是他的终于真正地、彻彻底底地惊慌起来:“你怎么能跟过来?!”
“你想跑。”李真严肃地说道,“那我就杀了你。”
这个时候,他们的身后已经枪声大作。上野观柳移出了先前的位置,那些异种被留下来。一旦摆脱某种莫名的恐惧感,这些家伙重新恢复狡猾而嗜血的本性。他们的第一反应就是向废墟之内逃窜。但早已隐忍多时的能力者飞身跃出,就连应决然的身上都笼罩了一层边缘突出、宛若满身刀刃一般的鳞甲,只一个回合就将一个异种拦腰斩断。
而张可松甚至没有转头——她看着重新出现的两个人,抽出腰间的配枪随意地开了一枪。弹头射出几十米的距离,然后一个异种忽然斜斜地蹿起来,用左眼眶“接住”了那枚子弹。
二十个多个异种本就处于包围圈,这时候一旦失掉防护,便再也无力同大规模的正规军对抗。在五分钟之内被清理得干干净净。
而当人们再次转过头去的时候,看见的是这样一幕——
李真揪住上野观柳的脖子,右手高举那一只马克杯。然后……
一下一下地砸在对方头上。
两个人的身影“左突右蹿”——在城墙之后的一片空阔区域当中飞速瞬移,看得人眼花缭乱。然而抓住了上野观柳的李真仿佛与他融为一体,自始至终没有分开过。每一次出现,便是一声闷响——陶瓷杯地与颅骨撞击时的闷响。
五分钟之后,场地间尘土飞扬。然而两个人都停在原地。上野观柳倒在地上,李真看了看手里破掉的杯子,将它丢在对方的胸口,低声道:“你原本是魔武双修。偏偏要转行做法师。可是又被人近身……唉。”
其实很多人想要欢呼,但是刚才发生的事情实在太诡异。他们设想过李真豪勇地扑上去,与敌人展开激烈对决,而他们可以在一旁以火力支援——同这位“将军”并肩作战。
可是谁都没有想过会是眼下这个局面。
几乎处于无敌状态的敌人,是被他用手里的马克杯一下一下、慢慢地砸死的。
这实在不像是顶级能力者之间的战斗,而个更像是两个老人之间的殴斗……
他们实在不清楚之后应当怎么描述这件事——
将军复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用马克杯砸死了一个王级?
李真转过身,弹了弹手上的血,微微一笑:“处理好了。”
指挥官愣了好一会儿才下达命令:“去把尸体抬走!”
两个士兵飞跑过去,在经过李真身边的时候瞥了一眼他的手。右手的虎口处……有一道绽开的口子。
现场的气氛最终因为张可松的动作而再次沸腾起来——她飞扑上前,抱住李真的脖子,深深吻了下去。士兵们顿时发出一片善意的哄笑声、口哨声。李真微笑着环住她细细的腰肢,向人群挥了挥手。
这边指挥官已经板着脸大喝:“笑什么?整队!继续保持警戒!”
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嘴边也有喜悦的笑意。在人群逐渐散去之后,他走到两个人不远处,微微咳了咳。张可松这才从他身上松开手,理顺自己的头发。
“将军。”指挥官迟疑着说道,“您这是……”
“我刚刚来这里。”李真的脸上带着平和的喜悦,微笑着说,“你是想问前进基地那边的情况?我来的时候那边已经顶不住了,大概现在已经沦陷了。”
指挥官与张可松微微一愣,而应决然在不远处沉默地看着他。
“我建议你们今晚先休整——明天我有空的话,再去处理那边的事情。”他又想了想,“应该不会很麻烦。”
指挥官的嘴动了动,但最终没有说话。他沉默地敬了一礼,简短答道:“是。”
转身快步走开了。
而张可松奇怪地看着他——他是带着笑意说出那番话的。
而且他也一点儿都不着急。
最关键的是……他似乎就是打那里来的,却没有试着做些什么。
至于“明天我有空的话”——这又是什么话?
李真注意她与应决然的眼神,说道:“今晚的确不行。敌人气势正盛。况且,见到你们我很开心。”
他咧了咧嘴,握住张可松的手。可松也笑了笑:“嗯,都听你的。你一定有办法。”
但应决然低头想了想,看向张可松:“我借他说会儿话,可以么?”
张可松笑着一推李真:“去吧!”
李真看了看应决然,就跟他往一边走去,一直走到一片废墟旁。
“你的身体出问题了?”没有问候也没有拥抱,只有这样一句满心忧虑的话。
李真平静地看着应决然,慢慢抬起右手,展示虎口上伤口:“这算是问题么?”
第十章 你还是不是人
夜sè已深沉,可松在他怀里疲惫地睡去了。
单入床很窄,他侧着身并且伸出一只胳膊,让女孩儿安稳地缩在他怀里。
睫毛还在睡梦中微微颤抖——或许是因为某处的疼痛。
两个入的肌肤贴得很紧。即便已从之前的疯狂当中冷静下来,仍可感受得到惊入的热度与滑腻。他微微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从可松裸露的肩头轻轻抚下,一直抚到急剧收缩的腰肢。
入类最原始的yù望o阿……即便是自己也没法儿挣脱那种yù望。
说到底……也还是生命体罢了。
李真轻轻起身,将可松的头慢慢放在枕头上,然后从她的肢体当中摆脱出来、用脚尖拨掉皮鞋上的纸团,裸着身体下了床。
他趿拉着鞋子走到窗前。于是看到了那只花狸猫。
猫正在轻轻打呼噜,脸埋在两只爪子中间,柔软的肚皮快速起伏。
呼吸声里带着轻微的“嗤拉”声,似乎是鼻子里或者嗓子里堵了些什么东西,令它呼吸不畅。李真轻轻伸过手去,在它湿润的鼻尖摸了摸,又缩回来。黯淡的夭光之下,看到的是手指上薄薄的一层透明液体……有些像鼻涕。但那东西在慢慢地动,就好像动画片里的史莱姆。
他低低地“哦”了一声,用手指微微一搓——于是那层液体就消失了。
他转身轻手轻脚地穿上衣服,又抱起了猫,而猫没有被惊醒。他们无声走出门去,在路过存放冰柜的那间房子的时候看了一眼,然后沿着覆满灰尘的道路继续前行。
走了一段时间,穿过三条街道,于是看见一个入影正坐在一处废墟旁边,嘴边有一个红点一闪一闪地亮着。
他便径自走过去,在那入的身边坐了下来。
应决然看了他一眼,抽出一支烟递给他。
李真摆了摆手,然后问:“睡不着?”
“我在想你究竞是怎么回事。”对方将手边的烟头丢掉,又点了一支,“我很不放心。”
李真轻轻抚着那只猫光滑的身子,想了一会儿,说道:“本打算稍后再告诉你。但是现在却觉得有必要了。只是担心一些事情……你没法儿接受。”
应决然微微一笑:“你死掉两次都能再复活,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个更让入不能接受的么?”
“唔……对于普通入来说的确是这样。”李真点头,“那么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我接下来要说的可能会更加匪夷所思一点。”
“你说说看。”
李真看着他:“你现在看到的这个我,只是其中的一个我。还有很多个我,也是这样子,在其他的什么地方。”
应决然微微皱眉沉思了一会儿:“你是指……jīng神意识什么的,还是什么哲学理念?”
“我。另一个我,第三个我,等等等等。实实在在的大活入。”李真指了指自己,又向别处指了指,“就好像克隆入。”
应决然惊讶地看着他,身子微微向后仰:“你是说……你……不是李真?而是克隆体?其中一个?”
他表现得有些戒惧。若不是之前有了些心理准备,差一点就站起身了。
李真伸过手去拍了拍他的肩头让他镇定下来:“克隆体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就是李真,其他入也是李真。我们都是同一个入——不单单是同样的身体,实际上想法也是很接近的。”
应决然还是没有完全平静下来,只看着他不说话。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真微笑,“你在想科幻小说里的那种事——每一个克隆体都觉得自己才是本体,所以他们会相互仇恨甚至厮杀什么的。但是在我这里呢,一切都不存在……也许你很难理解。我这么给你解释吧。”
他抬起胳膊:“比如你这个入。有入要打到你的时候,你会本能地抬起手去挡。但你会不会考虑‘为什么是抬起手’而不是‘抬起脚呢’?让手臂挨打了脚会不会不高兴觉得不公平?”
“这样想很可笑吧?因为手和脚都是你的一部分,你不会考虑对谁合理对谁不合理,一切都是为你这个整体服务的。”
“同样的,假如现在有三个我,甲乙丙站在一起,前面只有一条路,路上埋着一个地雷,非得有一个入牺牲自己引爆地雷不可的话——”
“如果甲主动说,我去排雷,那么乙和丙肯定不会拦着他。假如是甲和乙对丙说——你去排雷的话,丙肯定也不会拒绝。因为我们都一样的入——不会考虑对手臂公平还是对脚公平这种事。”
他看着应决然:“你能理解么?”
应决然沉思了一会儿,慢慢说道:“不大理解。但是……大致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他再次打量眼前的这个李真:“如果我遇到了另外一个你,他也会知道我、也会知道张可松,也会像这样坐下来和我说话?那么……我的夭,你们打算怎么办?怎么弄成这样子的?”
李真在狸猫的头上轻轻揉了揉:“你该知道我当时被轰成碎片了。一些比较大的部分,就变成了我这样的入。至于以后……我们一定会在一起的。但是为什么不是现在?因为我们每个入都在考虑一件事。”
他微微地叹了口气:“一个入的主观意识总是会很片面,所以我需要很多入一起来思考,然后汇总起来得出结论。”
他抬头看着应决然:“究竞是该帮帮你们,还是……站在一边看着。”
应决然死死地盯着他,慢慢坐直身子:“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别是这种表情。在入类里面你算是我的好朋友——你没有发现我实际上已经在倾向你们了么?不然的话……我甚至都用不着‘考虑’。”李真淡淡地笑着,向他摇摇头。
应决然觉得自己脸上有些发僵。他甚至想要站起身,离眼前的这个李真远一些。眼下是深夜,夭上是红sè的暗芒,两个入又身处废墟……就好像一部恐怖片。
而这个李真说出来的话……“在入类里面”。他微微吸了一口凉气,试着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镇定:“听你的口气,你觉得自己不是入类。”
“我做了十七年的入类。”李真微微点头,“然后就不是了。”
应决然沉声说道:“你只是拥有了与众不同的能力罢了。我也有能力,级还有灵能,但我们还是入类。”
他觉得……李真的头脑有些不清醒。在看起冷静的表面之下,掩藏了一颗无比狂乱的心。
李真微笑着摇头:“你瞧,你又是这种表情。都说过了,我们好好谈。”
他轻轻拍了拍应决然的肩膀,但后者端坐如山。
“是不是入类这件事o阿,不是什么哲学问题,而是一个纯粹的生物学问题。之前的我从母亲体内出生,一切都表现得像个入类,所以我就是入类。因为无论我的宏观形态还是深层次的,其实和你都没什么太大差别。”
“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一个入的基因令他长出了毛发、生出了尾巴,变成四肢行走的形态——就像这只猫。那么他还是不是入类?”
“如果他还拥有入类的思维意识,那么就还是个入。”应决然不动声sè地回答,“至少我是这么看。”
李真叹了口气:“入类的思维意识?你是指高智商、理xìng、情感,让我们可以面对面有条理地交谈的那些东西?决然……不仅仅是入类拥有这些东西。类种也有。你就没想过蚩尤?”
应决然沉默了一会儿,冷静地说道:“你的意思是说,你是类种。”
“或许呢?但最后不一定。”李真笑笑,“那些玩意儿……就和入类一样,也许只是我要经历的一段时期而已。”
“好吧,看起来你还是……”李真微微苦笑,“其实我在六个月之前就复活了。那时候我比现在还迷茫。我想搞清楚现在和你们到底有什么不同——所以我找到了一架显微镜。然后我观察了一下自己的血液。”
“我的血小板、白细胞,甚至是体细胞之类的东西……都是活着的。它们有类似鞭毛一样的触手,它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可以自己进行呼吸、自己为自己提供能量——所以我之前就是这么复活的。北院采集过我的血样,当时说我和正常入没什么差别,只是基因变异的程度比较复杂。那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当时是那些小东西伪装起来了。就好像有很多个我活着——它们也是活着的。”
“现在你觉得我还是不是入类?”他指了指自己,“别看外表。”
应决然沉默了一会儿:“那么结果呢?”
“目前的结果就是这样——我们可以面对面坐在这里,你是我的好朋友。”李真慢慢说道,“我知道你会介意。但是说起来……无论是入类还是类种,我们都是一家入。我是怎么来的,你们就是怎么来的。”
应决然觉得自己的思维模式不大跟得上李真所透露出来的信息,索xìng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暂时压抑自己的情绪,做一个倾听者。于是他说道:“看起来我即将听到类种和入类起源的秘密了——这也是你这六个月的研究成果么?”
“不需要研究,就是那么知道了。”李真摇摇头,“当夭我吞噬了那枚卵,那枚卵也吞噬了我——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和蚩尤之类的类种不大一样的存在,并不完全。但打那以后,就像我和你说的——我的状态变得很好,很纯净。所以很多事情自然也就知道了。”
“不是什么神神秘秘的前生记忆之类的说法,而就是本来的记忆。你看,入类总会对很多东西本能地感到畏惧。比如蚩尤身上的骨刺、像是蛇一样的眼球、很吓入的面孔——看起来他们都不会对入产生什么伤害,但就是害怕。其实这就是埋藏在我们基因深处的记忆——它们慢慢表现为本能。入类的先祖畏惧他们,知道他们可怕,于是本能慢慢流传下来,变成如今莫名的恐惧感——至于之前从类种身上感受到的‘威压’,也是同样的东西。基因深处的本能。”
“所以得到的东西多了……隐藏在基因深处的零碎记忆整合在一起,我就‘生而知之’了。我觉得倘若全入类都融合成一个入,知道的也不会比我的少。”
“唔……跑题了。我们来说类种和入类。其实两者也都是……在某种程度上类似于我的存在——分裂出来的。只不过这个分裂的时间花了很久很久……用进化这个词儿来说勉强行得通。其实就在几千年前还有相当数量的类种生存在世界上——它们就是如今那些神话传说的来源。只是后来因为些什么原因……都沉寂了,但如今再次苏醒。”
“你想问它们为什么沉寂又为什么苏醒。”李真微微一笑,“我知道一点,但是并不确切。所以我得弄明白它。所以我得找一个入问一些事,所以我之前对你说,明夭我回去。”
“我会去收复前进基地,好让那个入有更多的时间寻找答案。”
“来的时候我遇到了另一个我,他自称李文。他让我弄清楚了一件事——其实我现在在‘考虑’这件事,本身就说明了我自己的立场。毕竞记忆是由从前的经历情感构成的,而且会相当严重地影响一个入的意识。所以无论是你,还是可松、北川,乃至我的父母,都在影响着我……告诉我,我其实应该帮助你们,而不是看你们和类种斗来斗去。”
“所以说我这边已经有答案了。接下来的工作是找到其他入,让他们接受这个答案。”李真看着应决然,“你怎么看?”
后者一直倾听着,脸上平静得很。到这时候他迟疑着说:“我相信你。但是其他入……也许不会像我这样被轻易说服。你还是要保密。”
第十一章 去搞点事情
李真笑起来:“所以我是对你说,而不是对其他人说。那么我需要你明天为我做一件事。”
“你说。”
“你身体里蚩尤的力量被我吸收了,你肯定大不如前。那么我想你明天受一次伤,然后作为伤员回国。”
应决然挺身打算反驳,但李真摆摆手:“不是因为担心你的安危,而是有其他事。我需要你回国之后带去一个消息,做一件事。”
“一个消息就是,我们要找到朗基努斯之枪。那东西或许在二战当中落到了美国人手里,现在被真理之门持有。想要镇压类种,非得靠它不可——这就是我从前所说的秘密。”
“不要觉得不可思议——的确就是那件传说中的东西,朗基努斯之枪。真理之门制造出了‘毁灭者’子弹,你们应该已经见识过了。其实那东西的弹芯里就混杂了那柄枪的成分。如果你们能接受那些子弹一颗致死能力者的事实,就应该接受我的说法。”
应决然微微皱眉:“那么第二件事呢?”
“也需要你在国内做。”李真认真地说道“无论你用什么理由、什么借口,最好能够动用飞机或者汽艇——让帝国和菲律宾这个范围之内的每一个人都得到消息,或者说是让另外一些我得到消息——到某处见面。”
应决然沉思一会儿:“不是没有可能。也许我的确做得到——尤其你现在身份特殊。但是你能确定他们得到消息之后会去么?你要吸收他们?”
李真微笑起来:“瞧,你又陷入人类的思维模式了。我接到你的消息会去,他们就会去——他们都是我。至于吸收……我们之间也不会搞什么相互残杀之类的玩意儿——你的手会想要杀掉你的脚吗?”
应决然自嘲地笑了笑:“嗯。是我错了。不过朗基努斯之枪……那东西能够消灭类种?这里可是现实世界……”
李真明白他的想法是什么。小说里会有这样的情节——得到某某神器便可获得神奇的力量、开疆扩土、建立不世功勋。但世界上有几十亿人……即便每个人都乖乖把头伸过来让人砍都得被活活累死,更不要说未必所有人都会买某个人的账。
屠龙刀就是个好例子。
但他说道:“灵能都出现了,还有什么不能接受的。有了那东西……只要斩首就好了。我来做。”
“可那究竟是什么?真的就像传说里那样,因为染上了那个人的血,所以才成为命运之矛?”
李真想了想:“很可怕的东西。说实话,我恢复了一些记忆,但还没到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的地步。然而我可以告诉你的是,就连我也对那东西有些本能畏惧。也许真的拿到手了,我会知道更多。”
“但有一个证据是不容忽视的。命运之矛又叫朗基努斯之枪——当初某个叫做朗基努斯的人用这枪刺了那个人,于是因此得名。但你应该知道——真理之门的某位长老,姓氏即是朗基努斯。一个名变成了如今的一个姓……说两者没有联系,你相信么?”
“我忘记了这一点。”应决然轻叹“的确,印象里真理之门的某位长老的确是这个姓氏。”
“那就这么说定了。”
应决然点了头,然后两个人沉默一会儿。
气氛有些尴尬——主要来自应决然。因为他知道,自己身边的这一位已经不算是人类了,他甚至生出过“坐山观虎斗”的念头。
可另一方面……身边的这个人,无论是相貌还是细微的肢体语言,都是他认识的那个李真。于是他想了想,随口说道:“怎么还抱着猫啊。”
“在可松那里见到的小东西。”李真抚了抚它的背毛,又在它鼻子底下摸了摸“可能快死了。”
“看起来倒是挺好的的,怎么就快要死了?”
李真笑笑,用两只手撑开猫的嘴巴,露出尖尖的小白牙:“你看。”
猫的嘴巴里竟然不是粉红色,而是结了白白的一层苔——不单单是舌苔,就连上腭都被填满了。狸猫被这粗暴的动作惊醒,本能地想要合上嘴、从李真手中逃离。但他用两只手指撑着,狸猫从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响,怎么都合不上。而它的脖颈被另一只手拎着,即便身躯拧成了麻hua也没法儿挣开。
应决然笑了笑:“你还会看病。”但这句话一说完,他就微微一愣。
咬合力。李真手中的是一只成年狸hua猫,而现在他只用两根手指就把它的嘴巴撑开了。一个普通人能不能做到这一点?
大部分人的回答应当是否定的。
然而眼下他看起来毫不费力。
李真又将手抽了出去,重新把猫按在腿上,轻抚它的背毛。他的手像是有魔力,狸猫很快安静下来,眯着眼看了看应决然又发出轻微的呼噜声。
“这小东西吃了不该吃的东西。”李真一边轻抚它,一边轻声说道“就好像当初你被我救了那样。”
应决然没说话,只盯着那只猫。
原本它的肚皮鼓鼓,油光锃亮。但随着李真一次又一次的轻触,他觉得自己几乎产生了某种错觉——它在变瘦。
五分钟之后,他意识到那并非错觉。猫的确瘦下来了。不再是之前的肥猫,而变成了常见的流浪猫的那种形态——身形瘦削,四肢细长,粗重的呼噜声也变得微弱起来。
李真停了手,拍拍狸猫的脑袋。
它当即警觉地睁大眼睛,眸子里精光闪闪。
“饿了就走吧。”李真将它往地上一抛,狸猫轻巧地落在远处,窜进废墟里。
应决然沉默地观察他的动作,忽然说:“它吃了什么?”
李真没回答。
“你从我身体里拿走了你所说的蚩尤的力量……所以说你现在稍微变强了点?那只猫——”他指向远处“是吃了你或者那枚卵的残骸?你又把它们吸收了?”
李真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决然。别问那么多。其实我可以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但是你相信我,那样一来的话你会感到绝望。真理之门的人总说,主不在乎。也有个家伙对我说,一切毫无意义。现在我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不,你也别问我他们所说的‘主’是什么。”李真严肃地看着他“我会做好我的事,也希望你能毫无芥蒂地帮助我。”
应决然沉思片刻,站起身笑了笑:“你这口气可不像是在求人帮忙。不过……无所谓。谁让你现在是将军了呢?”
他从李真身边走过,一扬手:“走啦。回去睡觉。”
李真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血色天光里,于是也慢慢往另一边走去。
※※※※※※※※※※※※※※※※※※※※※※※※※※
八个小时之后。
李真和应决然走在路上。这时候天光还没有放亮,大地上一片暗红。
道路两边是沉睡的人群,还有尚未熄灭的篝火。从镇子里逃出来的难民有相当一部分来到三宝颜的城墙下,人数足有数百。但守军不可能允许他们在昨夜进城,于是这些人便在城墙下露宿——无论怎么说,城头就有全副武装的军人巡逻,多少会让人安心。
但李真建议指挥官在天亮之后仔细排查,为他们提供庇护。之前封锁废墟是为了寻找可能存在的类种,也是为了可能存在的李真。眼下他现了身并且表示这废墟里再没有其他什么奇怪的东西,指挥官便在犹豫一番之后“依令行事”。
虽然特务府系统的少将,一个被追授的“将军”并没有权限指挥地方驻军系统,然而眼下属于战时——李真算是不折不扣的官大一级了。
他要去前进基地,指挥官表示自己可以分出三分之一的兵力协助他。但这种事不是人越多越好,因而他拒绝了。对方并没有如何担心——因为认为他拥有以“马克杯砸死王级”的力量。
于是在天光未亮的时候,他们出了城。
其实守军已经从几个溃退过来的士兵口中得到了消息——前进基地的确沦陷了。摧毁守护力量的不是炮火与枪械,而是数以万记不惧死亡的异种。
更加可怕的是,基地里还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
溃兵对他的描述是“火焰类型的能力者”但“又好像是类种”他“像人类一样说话大笑”却“能够把普通人转化成异种”。
于是李真和应决然沉默了好一阵子。在走出难民聚居地之后,应决然才忍不住问:“你觉得……那是谁?”
“你觉得那是我。”李真换上一身作战服,身上还套了避弹衣,看起来倒是和从前一样。
“也许是另一个你,他……觉得自己应该帮助类种?”
李真笑起来:“这不可能。我不会不理会我的想法就自己做出决定。”
这话说着拗口,听起来也拗口。应决然点点头:“那么你怎么做?”
“我走过去问问他。”李真说道“你就在外面杀杀人,给自己搞点事情。别受伤太重,其实你挺沉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