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江南江北
流落江湖的修行散人,最缺的就是栖身自保的修行福地。修行福地可不是随便找一处风光秀丽的山川就能算数的,还需要以**力聚拢周围天地灵犀、移转龙脉地气,以滋养生发之态,便于修行人涵养体魄神魂。
除此之外,修行福地还需要大量的凿建经营,禁制阵法以作防护遮掩、使之避于凡尘俗世之外,还要有地气舒张的药田灵圃、丹鼎基座,至于修行闭关的静室洞府,更是必不可少。
如此一来,缺少历代师承的修行散人,往往也不好找到这么一片修行福地,这更不是区区一代人就能打造功成的。想想那巍然独立的太华洞天,有太华真仙造化玄功开辟而成,后世传人照样花费近千年才凿建完毕。
而齐德仲眼下所能依仗的,便是壶洲客那处海外仙府了。正好此地远离九州纷争,不失为世外修行福地。唯一的问题就是离海岸人烟太过遥远。
从坎卦符器石中得知,海外仙府距离东海之滨三千六百里,除非是有飞天之能、要么就擅长水遁法术,否则寻常修行人根本无法靠近海外仙府。
修行人真正有不依仗外物而有飞天之能,必须要有离形去知修为,在此之前,若身怀有飞天妙用的法器,也能勉强飞天,就好比飞云门的掌门法器“腾云座”,常清道人不过真心全形修为,御器照样有腾云驾雾的气派。
至于各路遁法,修习入手难度颇高,更是要有深厚法力为继,最上乘的遁法乃是挪移遁空之法,可以做到心念电闪间,穿行世间各处,但那已经是地仙高人方能做到的事情了。
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还是乘船前往。东海之中群岛如星散落,即便是无人荒岛,也有众多海外奇珍等待世人发掘。自古东海先民屡屡出海冒险,东海之滨更是舟楫连绵,每年都有大量海民出海寻宝,其中不乏行进数千里往返的巨轮。
荣贵几人出身江南,方冬更是曾在码头帮派打拼,熟知情形,他提议前往沪海城,那里是东海第一大港,千帆万舟,多的是前往东海群岛的大船。
更难得的是,眼下江南之地尚属平稳,楚王义军如今将主攻方向安排在川蜀,天王教军在江北河间忙于应对乾朝大军,以沪海城为中心的江南大地,宛若九州净土,鲜有战火波及。
“自古江南繁华地,无数豪族巨富立足之地,不可能不引人垂涎。”齐德仲觉得奇异。
方冬解释道:“师父有所不知,即便在前些年,楚王义旗声势尚未脱出湖广之地,江南豪商地主便已势大,几近割据一方,各家自募兵丁护院、在江南山水间修筑碉堡,与朝廷分庭抗礼。”
“分庭抗礼?我看抗税才是真。”
“师父明眼,确实如此。”方冬点头道:“沪海城中的江南商盟势力浩大,以宋齐梁陈四家为首,几乎分割整片江南,麾下私军枪炮皆齐,各家都有舰队游弋东海。”
“原来如此,看来并非是各方不觊觎江南之地,而是谁都不能保证,在自己啃下这块硬骨头之前,能够不被对方背后一刀。”齐德仲问道:“江南商盟就没有看好哪一方么?中立之势终究难长,他们也不像有进取争霸的样子。”
“在弟子们逃离江南之前,江南商盟还是更倾向乾朝的,毕竟楚王义旗声称要扫平豪族乡绅,这些人可是江南商盟的根底。至于天王教,我猜是这些富家老爷们不太看得起泥腿子吧。”方冬苦笑着回答:“而且商盟四家之一的齐家,可是吴王齐禛的后人,也算乾朝皇裔了。”
“哦?还有这重关系?可惜为师也姓齐,跟他们攀不了亲戚。”
吴王齐禛是乾朝太祖的幼子,受封最为繁华富庶的江南,可见乾朝太祖对其喜爱。可惜后来吴王齐禛荒淫无度,趁削藩之际被除国为民,吴王一支流落江南。幸好经过数百年经营,吴王后人重新振作,这多少也归功于江南割据之势。
如今沪海城连带整片江南处于中立,战火尚未绵延而至,说不定师徒六人能够搭乘出海巨轮前往海外仙府。
一路东行、南下,除了出手对付几支偶遇的流寇兵痞,齐德仲等人并未遭遇太多麻烦,原本以为会被世间修行人瞩目,但是并无太多险阻。
师徒六人最终来到长江下游北岸,最先看见的不是辽阔江面或者千帆的场景,而是数万难民拥堵在江岸边上,搭建棚屋帐篷、起居生活的场景。
一番打听之后才明白,自从近两年江北战火不断,向南逃荒的难民与日俱增。天王教虽然受到众多百姓拥戴,可是并非每个平头老百姓都明白天王教军与乾朝官兵有什么差别。
自古北方战祸天灾,总会促使黎民百姓南逃,加之长江天险难越,江南的繁华安定自然吸引更多难民前来。
只不过近来江南已经收纳了太多难民,本就人稠地少的江南容不下这么多难民蜂拥而至,江南商盟当即沿江岸设下关卡,限制每日渡江人数。
齐德仲闻言沉默许久,此事他也说不出个好坏,难民自然希望能早日渡江南行,可若设身处地是江南之人,就一定希望有这么多外来难民跟自己抢夺生计么?
但是放眼一大片破落肮脏的难民棚屋,齐德仲也难免感慨,站在稍高的土坡向南远眺,沪海城那高耸灯塔、鳞次栉比的青砖黛瓦、幽然碧色的深宅大院,跟江北难民形成鲜明对比。
“师父,我打听到了,凡渡江者,要么出示江南商盟的许可令,要么交付每人十两白银,而且行李另计。”方冬远远跑来说道。
“十两?他们怎么不去抢?”齐德仲冷哼道:“江南商盟果然是做生意做久了,连人命都能拿金银衡量了么?”
“师父,现在该怎么办?”
齐德仲走下土坡,面朝江面,看了看远处哨卡上的兵丁枪炮,冷笑道:“六十两白银我们不是凑不起,可是就没必要花在这些地方了。走,为师带你们渡江!”
第六十一章 沪海商都
有外感修为,法力触动外界可御万物,不论有形无形、实形流形,皆能御使、为我所用,只看御使之人法力如何。
御风者泠然而行、御水者踏浪行波、御云者腾云驾雾……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或看各自修行所擅。
如果齐德仲还在飞云门中,此时的他或许已经学会了门中秘传的乘云术,足下青云妙不可言。
但如今的齐德仲,自鲸骨杖中参悟出一门御水之法,兼之体内玄水之精,不仅视眼前辽阔江面如无物,更能带着五名弟子轻易渡过。
齐德仲杵着弓形木玉,轻轻一点,水面波涛不改,却变化得如凝胶软玉一般,涌起的浪花迟缓下来。落脚轻轻踩踏,涟漪一圈圈向外扩张,瞬间前方百丈江面都变得迟缓凝固。
五名弟子跟随在齐德仲身后,在江面上不禁跺脚蹦跳,一如平地坚实触感。
“就知道胡闹,莫要折腾,随为师来吧。”齐德仲见状苦笑,这种指水成钢的法术,他不敢说是独创,但也是自己无师领悟。
眼前江面足有三四里宽,齐德仲尚无此**力全部御水凝波,方圆百丈已是极限,而且难以持久,尽快渡江才是正理。
这样的渡江举止自然惊动了沿岸民众,北岸的驻守兵丁纷纷喝止,却有好几个长官模样的人赶紧阻拦手下的举动,稍有眼界之人都能看出,这一群分明是修行高人,哪里是寻常兵丁能可阻拦的。
北岸难民中也有几个胆子大的,见着江水迟缓如同凝固,当即就迈起双腿飞奔入江,此举自然也引动难民如潮水涌至。
齐德仲无心阻拦,只维持着百丈凝波不变,若有机缘踏足其上、又能紧跟他的步伐,自然能够渡江而过,可要是无力跟随、半途落水,齐德仲只顺手卷浪,将其送回北岸。
一路踏浪前行,跟着齐德仲师徒渡江南下的难民共有七十八人,大多是男性为主,衣衫褴褛,却有一种极为强烈的求生**。
“仙人、仙人!”有几个脑子机灵的,赶紧跑到齐德仲面前跪下磕头,仿佛就真的把齐德仲师徒当做是水仙河神一路。
“你等已经渡江,从今往后好自为之。”齐德仲拂袖一阵,隔空法力将众人扶起,带着五名弟子朝着沪海城而去。
然而此等作为,早已惊动沪海城中的修行人,不等齐德仲等人入城,就有三人联袂结阵,离地十余丈飞掠而至,各持八卦镜、朱砂笔、五行旗,落地拦住齐德仲师徒去路。
“几位修行同道且留步!”为首轻托八卦镜的男子手捻长须,“不知几位道友仙乡何处?因何故来我沪海城?还如此兴师动众、惊世骇俗?”
“江湖散人齐德仲,初来贵宝地,不知此地风土人情,故而惊扰诸位道友了。”齐德仲还施一礼。
本来同行而至的三人中,另外两人目光扫向荣贵几人,甚是有不屑之意,可是听见齐德仲报出自身名号后,纷纷紧握手中法器,隐约浮现光芒。
“道友真是齐德仲?”
“如果你们想问我是否将鲸骨杖送至太华门的那个人,那我就是齐德仲无疑。”
“在下柳长青,这两位是在下师弟,如今一同镇守沪海城安宁。”柳长青作揖道:“齐道友不远千里而来,不如随我等入城安歇?”
齐德仲没有想到,自己“威名”远扬至此,如果仅仅是打败一名乾朝四品供奉,恐怕不至于有此名声。想必是鲸骨杖的事情早已在九州修行界中扬起轩然大波,也正如羽衣轻所言,齐德仲已经身在风口浪尖、无法退避。
“如若不打扰你们修行,三位道友带路便是。”
既来之、则安之,事已临头自有因应就是,齐德仲有清修体道之心,奈何世波及身不可避。
柳长青在前方带路,他的两位师弟却跟在齐德仲师徒后方两侧,好似在随时监视,万一有突发情形,可以立即与柳长青结阵困住齐德仲师徒。
这样根本不是带路,而更像是押解,不过齐德仲并不在意,就这样众人慢慢靠近沪海城。
九州帝都玉京城,无疑是社稷重心,浑厚而凝重。而沪海城则是有万川归海的包容气魄,毕竟就是地处长江出海口,龙脉走势顺水而行,宛如长龙入海而自在,地气滋养玄机独树一帜,非是人为梳拢,而是天然汇聚。
一路接近沪海城,齐德仲愈发有感,此地能成江南根本、天下财货聚散中心,既有人力勤勉而为,也有天时地利成就,能得沪海城者,自然得江南全境,亿兆财富唾手可得。
跟晋阳城那高墙厚壁、恨不得打造出金汤牢固不同,沪海城的城墙只在朝着内陆方向设立,沿海不立城墙,完全是成片的港口、码头、船坞,但却有耸立高挑的灯塔终年光芒不灭。
但是在面朝内陆方向,却是立起了三面城墙,内侧两面城墙设立了大量的守城工事,各色新式火炮林立。最外层的矮墙无人驻守,矮墙之外是十余丈宽、三四丈深的护城河。
齐德仲以元神探知,察觉外两重城墙和护城河都是新近几年来凿建的,除了修筑合度,城墙内中更是有符咒法力加持,哪怕是有修行人自飞天接近,也能升起一道无形壁障,阻挡来者,更勿论抛射而至的火炮攻击。
穿过城墙与瓮城,城内繁华气息乍然涌现,各色茶坊酒肆、秦楼楚馆,沿街沿河遍布,绫罗绸缎、珠宝香料,门店张罗、人潮涌动。大商户门前悬旗招客、小店铺伙计躬身迎人。
街市行人,川流不息、摩肩接踵,有乘轿出行的富户、有骑驴捧卷的书生、有手提摇铃的道人、有身负背篓的僧侣。抬眼四扫,茶酒铺中,豪侠名士狂歌痛饮,娇娥女娘弹唱歌舞,扑面而来的暖风酒气、胭脂味道,熏得游人神魂颠倒、痴醉沉迷,仿佛此间便是人间仙境、栖身于此便不思离开。
第六十二章 避风山人
不同人眼中的仙境,是截然不同的。尘俗繁杂且不多提,即便是修行高人、哪怕到了散仙那般境界修为,因各自修行根基差别,对仙境的了解和认识亦有差异。
凡夫俗子未必个个皆有如此人力物力营造属于自己的仙境,散仙高人却是有此**力与漫长岁月来慢慢凿建,太华灵墟便是如此。
当年太华真仙造化玄功,万顷青空中,浮峦巨岳虽然广漠浩大,但还算不上格局开阔、气象万千,直到众多散仙高人驻足栖身,以各自**力与修行见地进行凿建,方才有如今太华灵墟那缤纷景致。
如果说太华灵墟是出尘世外的仙境,那么沪海城则是滚滚红尘中,最能够发散人心俗念的仙境。
有养生谷和太华洞天的经历,齐德仲来到沪海城的刹那才领悟明白,“仙境”二字的最妙之处,在于相安。
心性开朗者,立足空旷原野,能觉胸中意气舒展;心性抑郁者,却会反觉天地苍茫、立身孤独,隐有人生虚无之感。
太华真仙开辟太华灵墟的大功德,不仅仅在于让众散仙有栖身之地,更是让众散仙能营建各自心性相安之境。齐德仲没想到,如此和光同尘的境界,居然在沪海城也能稍窥一二。
按说这等尘俗人烟驳杂之地,相安心境应该难求,反而是彼此心念相互冲突混杂,如今看来,沪海城中必然有修行高人坐镇,其人法力足可以干涉沪海城内众生意念。
摄心如常的修行人,行走沪海城中浑然无觉,元神清明显现的修行人,灵觉如陷波涛汪洋中洗荡。要想不受满城众生意念影响,要么敛神收法、不再去感应众生意念,要么元神壮大到足可承受众生意念,乃至于修为远超暗中那名修行人,反摄众生意念为己所用。
“难怪至今没有哪一方来对付江南商盟跟沪海城,城中有如此高人坐镇,寻常修行人至此如受枷锁。”齐德仲暗自惊叹,转身对荣贵与方冬二人提醒敛神收法。
想要对付道法修行之辈,除了强行以外力牵制、消灭其形骸体魄,另一种方式则是动摇其心念神魂。
凡内息修为者,时时自守元神清明,但元神亦能受染,最能染化元神者,非为各种摄魂伤神的法术,实乃众生驳杂意念。
有些修行传承在某些修为关隘上,要求传人修习众生观,以元神收摄众生意念,一视同仁而观之,以求元神坚稳、乃至于纯阳不灭的境界。
齐德仲倒是没有接触过这种修行之法,无论是他自己还是传授五名弟子,都是采月法洗炼元神,以清、以宁、以虚,天心体道。
两种修炼元神之法说不上谁好谁坏,采月之法讲究悟性更多些,修习不成没有影响、无非温养心念;而众生观则考验定力,过程中元神有受染之虞,届时心魔外考统统齐至,就更别说会不会有妖邪觊觎了。
而如今沪海城中的那位高人,不仅是在修炼元神众生观,更是以**力牵动了众生意念,外来的修行人一举一动皆在他的元神世界、清晰可见。只要稍有风吹草动,众生意念恐怕会当即潮涌而至,到时候不用怎样大动干戈,定力稍差者,当即元神受染、不省人事。
这样修行绝非寻常,法力运转念念不绝,寻常修行人根本做不到,恐怕还要依仗沪海城的龙脉地气,说明此人占尽沪海城中一应天时地利,是此地真正的主宰。
“有趣,传闻沪海城被宋齐梁陈四家瓜分,却无人知晓其幕后更有高人隐而不现,这次被人察觉留意,举止也要小心谨慎,毕竟沪海城可不是养生谷。”
齐德仲念头一闪即逝,跟着柳长青的步伐七拐八转,来到一片人声稀疏的清静所在,周围深宅大院居多,一看就是大户人家聚集。
江南城镇沿河居多,屋舍街坊并非线条规整,而是曲折交错,小街小巷不计其数,普通人深入其中很有可能丧失方向。
而既知沪海城中有一名牵涉众生意念的修行高人坐镇,恐怕其他修行人也不敢轻易展开元神施法,只能乖乖步行。
柳长青带着齐德仲师徒几人,最后在幽深大院前停下,柳长青朝内中躬身行礼:“执事,齐德仲拜访沪海城。”
“哦?请进。”一个平淡声音传出大院,仿佛视院墙如无物,大门无风自开,虽无家丁护院一流,却有一阵邀请之意显现。
院中之人修为在齐德仲之上,法力一展即收,达到效果便再无痕迹可寻,想来也是相当忌讳那名暗藏的高人。
柳长青伸手邀请齐德仲师徒,自己与两名师弟却没有进入。待得师徒六人皆深入大院,身后两扇门又自行合拢,当即隔绝内外声息,俨然是修行洞府。
无人招待引路,齐德仲示意五名弟子在影壁之外停步莫入,自己悄无声息步入大院深处。
宅院清幽宁静,营造之法颇有玄机,移步换景、松竹相和,地气升腾而不至于过分雀跃。
而当齐德仲来到一处偏厅附近,一名身披米黄长衫的高大男子,手执竹简、轻轻抱拳:
“齐道友,久仰了。在下沪海城执事之一,你可称呼我避风山人。”
避风山人相貌堂堂,短须文士打扮,仿佛就是刚从书斋步出的模样,齐德仲好奇之意不露,还礼问道:“在下江湖散人齐德仲,初到贵宝地,不料尚未知晓此地风俗,就被柳道友邀请至此。”
齐德仲四处打量,不知是看庭院风光还是窥探布局玄妙:“此宅清幽,不受外界风波侵扰,道友自称避风山人,想来欲求远避风波,难道就不知道齐某如今境况?”
避风山人浅笑几声,将齐德仲迎入偏厅之中,内里布置素淡清雅,几案上两盏茶杯、一壶新茶,显然是早有准备。
两人坐下之后,不言不语一番品茗,不知是试探还是较量,周围气息凝重而寂静,过了小半个时辰,避风山人才鼓掌道:“齐散人果然好定力,本山人佩服。”
第六十三章 天城老叟
自从落座伊始,避风山人手中竹简就传出阵阵低浅难闻的鸣响,如同无数毫无规律的文字交错诵读声,逼向齐德仲元神深处,小半个时辰不曾停歇。
如此冒犯举动,齐德仲坦然受之,元神戒守坚稳之态绵绵若存,竹简文音就好像石头掉入深渊之中,没有泛起多少波澜,连偏厅内中气氛也变得沉闷起来。
最后还是避风山人自己主动收法,见对方放下竹简,齐德仲说道:“扰神之术,道友是在模仿沪海城内众生意念么?”
“齐散人果然一点就通,方才一番试探颇为无礼,请先收下这一炉养神散。”避风山人从袖间取出一个拳头大小的药鼎,内中盛满了如丹砂状的药散。
齐德仲看了一眼没有动作,“道友连番举动,实在让我不解,在这院中还要如此言行隐晦么?”
齐德仲察觉到,不管是避风山人还是柳长青,他们在沪海城中的一言一行,都处于极力压抑局促的状态,并非是众生意念加以逼迫,而是充满着对外界的不信任,元神元气尽力收敛、不以彰显。哪怕是在有阵法隔绝内外声息的院落中,还是极其警惕。
“积习一时难改,让齐散人见笑了。”避风山人叹气一番,“想必齐散人入城之后就有所察觉,沪海城中有高人聚引众生意念,其势浩大。”
“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识过有这样修为的人,甚至无法想象能这般驱使众生意念。”齐德仲明言道:“这位高人法力太强大了,元神定力完全能说是深不可测。只不过眼下沪海城似乎聚集了不少修行同道,如此举止并不恰当。龙蛇混杂、妖邪蠢动,若不及早收法敛神,遗祸不浅。”
避风山人微微点头:“这位潜藏不露的高人名唤天城叟,过去在名山大川中修行不出,后来受沪海宋家相邀,来城中坐镇,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情,至于如今城中诡况,最多持续了半年时间,却是让我等修行人苦不堪言。”
“纷杂人心俗念,元神清明者最是避忌,并非所有人都修习元神众生观。”齐德仲有些明白了:“天城叟自修不止,自身元神亦契合众生意念,元神显现的修行人更是感触深切……道友方才一番试探,想来是有要事与我相谋,如今直言便是。”
避风山人苦笑道:“近段时间以来被此等众生意念染化元神,没想到连废话也多了……不瞒齐散人,沪海城中如我这般的执事总共二十余名,深感天城叟修行有碍众道友,但我等基业与传承大多与沪海城牵连颇广,如今局势又不好弃城而去,所以暗中联系、并且相邀各路同道,商谈如何应对天城叟。”
“恐怕不止是天城叟吧?”齐德仲一眼看破,“天城叟是商盟四大家之一的宋家所邀,如今城中局势至此,想必与宋家也有牵连,若能对付得了天城叟,宋家想来也是你等囊中之物。”
“商盟四家之争,我等修行人不欲直接牵涉其中。”避风山人解释道:“齐散人一路至太华山而来,想必也知道,这么一片栖身之所,九州之中并不好找。”
齐德仲默然不语,有些情况他看在眼里不说就是了。在中原驰骋壮大的天王教,虽然有破除恶政陋习之举,但教谕广扬的同时,十分排斥他教别论。
面对教外修行人,要么拉拢其入教尊谕、要么以敌眼相对,那些跟脚不足的修行散人,甚至会被强迫入教,若有反抗,动辄以武力相对,天王教与羽衣轻斗法,就是十分鲜明例子。
与之相似的,湖广一带的楚王义军则更加凶残,凡道法修行之辈,必须顺应,否则义旗过处,打入宗门、铲平道场、杀光门人、夺尽器物卷籍,为其义军所用。
在那一带的修行宗门,大多不愿与之正面交锋,各自谨守道场门户,加以阵法禁制掩饰,只要不被发现,暂时还属安定,但缺少门派传承庇佑的修行散人,可就没有好日子过了。
这两方一南一北,让很多传承不深的修行门派、江湖散人、以及各路奇人异士、方外术流,都选择了向仅有的中立割据的江南一带逃避,沪海城更是他们重视的目标。
不是所有修行人都擅长斗法的,哪怕有如齐德仲这般外感修为,很多修行同道连像样的法器都未曾接触过。而且在他们看来,新近崛起的楚王义军与天王教,都不是什么值得深交的修行同道,无非是利用修行法力,在中土九州争霸角逐而已。
面对江山社稷易手更替,一样有很多修行人不在乎、不理会,尘缘牵扯繁多的且不说,那些独身清修的江湖散人,跟朝廷官府几乎不曾来往,他们没有相助乾朝的意愿,同样也对揭竿而起的义军异教没有兴趣。
大量投奔江南与沪海城的修行人,这对于江南商盟而言,无疑是天降助力。依仗东海寻宝和多年积攒下来的财富宝物,江南商盟可以供养众多修行人,加之江南大地灵山秀水,愿意在此长久落脚的修行人也增多了。而修行人也以镇守此地为交易,尘俗内外各取所需。
可是如今天城叟来了这么一手,沪海城中的修行人不堪其扰,他们也不能像齐德仲离开长林郡那样潇洒脱身,只好选择正面应对天城叟了。
面对能够牵引众生意念的高人,外感修为以下根本毫无用武之地,而除此之外,还必须是元神定力十足、又要有一定斗法经验,这样的人在如今沪海城中,也不过三四十人。
听着避风山人的一番解释,齐德仲不禁问道:“你们是笃定要与天城叟针锋相对了么?”
避风山人微微一怔:“倒也不是必须如此,据传天城叟达离形去知修为多年,虽未有堪破再进,但如此法力,我等依旧难撄其锋。”
避风山人衣袖扫过几案,杯中茶水化作一团雾气起伏,居然是沪海城的鸟瞰图景,细致显现每一个角落。
第六十四章 一方楷模
避风山人在齐德仲面前露了这么一手,不知是有意无意,但此举足够证明避风山人修为也相当不凡。
如果说天城叟的元神定力是汹涌浪潮中、亘古屹立不倒的礁石,那么避风山人的元神世界就好比沪海城中这曲径通幽的街巷。
元神映照大千世界,坚稳定力、精微细致、广漠浩瀚、清明透彻,都是其特有的性质,修行人依照各自法门有所侧重,道法施展中也各有展现,不足之处,则往往借助法器外物弥补。
几案上的沪海城图景,在避风山人指点间,东北方向不断扩大、细致,最后定格在一座高高耸立的灯塔下,塔基是一片建筑群,看上去类似宫殿。
“此处是江南一带最高的灯塔,即便是暗夜迷雾之中,以法力加催灯塔光芒,亦可照彻方圆数百里海面。”避风山人指着塔基附近的宫殿:“这片烛风殿是宋家为迎天城叟修建,聚拢龙脉地气升腾化转不息,天城叟以此滋养元神、因而众生观法念念不断,灯塔也因此受惠,光明照彻。”
“道友看来是对此早有准备了。”齐德仲收回视线。
“确实。”避风山人并不否认,“在齐散人渡河之时,我便有所察觉,赶紧派柳家兄弟前去接应,面对天城叟,多一分力量都是弥足珍贵。”
“道友将齐某看得太重了,以我微末修为,在天城叟面前不过如蝼蚁一般,有我无我区别不大。”
“事情并非这般单纯,更不是斗法胜负可言。”避风山人说道:“宋家势大,受其他几家联手以应并非虚妄,我等修行人以缘法而行,不主动牵涉其中,只因天城叟烦扰众多同道,我等不得不出手。但这其中还有要紧关系、不可忽视——”
天城叟在沪海城中修行元神众生观,此举利弊皆有,坏处不必多提,而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人敢随意侵犯沪海城。如今江南一带,修行人虽多,像避风山人这样执事也有不少,但缺乏一名真正可以坐镇一方、成为众多修行人认可的楷模。
修行界未必要像尘俗那般,搞个皇帝教主出来充当头领,自古此等狂悖无道之辈死了不知多少,就连如今的天王教都是由众长老联合执掌,并无教主独掌大权。
但身具领袖风范、在必要时主持纷争裁决的楷模人物,终归还是要有一个。更何况如今天下乱局已至,也需要有身怀**力之辈坐镇一方,天城叟无疑是一个上佳人选。
避风山人可不是要除掉天城叟,如今最大的问题,在于城中无人能进烛风殿一探究竟。殿外有护法禁制,寻常人根本无法靠近,能破阵而入的修行人,又未必都能抵御那驳杂的众生意念。
所以如今沪海城中众修行执事,需要纠集一批有相当修为之人,一同闯入烛风殿,至于见到天城叟本人,当然是以劝阻其敛神收法为先,保住这样一位修行高人,对沪海城、以至于整片江南都是助益。
至于商盟三家要怎么对付宋家,众执事并不打算特别深究,反正他们跟谁互通有无都没所谓。
按说天城叟元神笼罩沪海城,身在其中的修行同道,元神识念彼此交互应是没有问题,但城中弥漫的只有众生意念,天城叟的元神浑俗其中,没有任何回应。
所以现在大家最担心的是,天城叟在修行上出了什么偏差,其人定坐于地气滋养之处,元神观法无法停歇。但这一切都要亲眼见到天城叟本人才能下定论,万一真的要到动手不可,自然有人会出面,用不着齐德仲,他只要参与破禁入殿就好。
“此举倒是有利一方。”齐德仲赞同道:“天下未定,江南尚未受战火波及,就算无争雄之心,也有有保境之能,天城叟有此修为法力,让他出面也是合理,希望这位前辈能够安然。”
“齐散人这是答应了?”
“答应了。”
“善哉!”避风山人鼓掌道:“我立刻为齐散人安排客舍,待得此事完满,沪海城上下定当另有敬谢。”
避风山人的安排十分干脆,就在他居住的宅院一旁,另有一片园林景色清幽的宅邸,直接送给了齐德仲,这看似亲近之举,实际上隐约有监视之意。
齐德仲也不在意,师徒几人有落脚栖身的地方当然是好事。齐德仲没有对五名弟子谈及天城叟之事,只是让他们在此地安心修行。
前来沪海城的最初打算,是想搭乘前往东海的巨轮前往壶洲客的仙府,只不过此事不宜过分声张。壶洲客附在鲸骨杖中的道种心印提及,就是要将海外仙府的一切留给齐德仲,如果他不能善加守护,反而引来外人觊觎夺取,那更让齐德仲心生愧疚,倒不如修为法力更进再前往,反正江南一地尚属平静,适合修行。
在宅邸中没修养几日,避风山人上门相邀,齐德仲带足器物随身,让荣贵五人好好修行,留给他们每人三颗太华九还丹,适时服用。
离开宅邸后不久,避风山人夸奖道:“齐散人腰间宝剑不凡,莫非是龙泉铸品?”
绝云剑被夸赞也不是一次两次了,齐德仲偶尔也觉苦闷,按理来说,他如今身上最为珍奇玄妙的事物,应该是弓形木玉才对,超脱真仙造化之物,没想到几乎谁都不曾留意。反而是在齐德仲常年祭炼下,绝云剑愈发显现不凡。
“此剑据说乃龙泉冥河子手笔……怎么,有何不对么?”齐德仲提到冥河子,就看见避风山人脸色有些怪异。
避风山人稍敛神色:“据说冥河子摄世间游魂野鬼铸剑,手法阴邪古怪,为人更是孤僻,脾性难与人近,没想到却有如此逸品。”
“是么?”这一点齐德仲可是全然不知,当初师父常清也告诫过他,若无事不要去寻冥河子,如今看来此人果然有些怪异。
不去理会这些,避风山人带着齐德仲,二人在沪海城中穿街过巷,最后来到烛风殿外,此地无行人靠近,只有数十名修行人三三两两,各自面容凝重。
第六十五章 联手破阵
自远处观望,由烛风殿环绕的灯塔高挑耸立,待得真正来到其前,方觉这座灯塔的雄伟。
齐德仲也算是见惯了修行高人的造化玄奇了,只不过修行福地大多顺天地自然之理而成,但眼前这座灯塔却显得有些突兀、也相当耀眼瞩目。
耀眼非是指顶端终年不灭之明焰,而是灯塔本身立足龙脉地眼之处,地气自然滋长。而这座灯塔的营建绝非寻常,地气依其无形而上,本该入海混流的龙脉地气顶天立地,形成了飞龙在天之势。
只要是有心窥探地气者,稍加靠近灯塔就会感觉异常明显,甚至连自身法力也不由自主受到地气牵扯引动,难怪避风山人担心天城叟施法难收。
“这烛风殿怎会修建地如此?”齐德仲低声询问。
“齐散人为何有此一问?”
齐德仲扫眼四周说道:“灯塔伫立成飞龙之势,地气滋长生生不息,如此营造法度好则好矣,但飞龙之势长久,则成亢龙,不可久持。如今烛风殿如枷困锁飞龙回转,地气升腾而无所休止,格局浩大固然,但穷极一地气象,反而自损根基……这座烛风殿真是宋家修建的么?”
避风山人好奇道:“没想到齐散人对风水堪舆也颇有见解,我等身居沪海城,正是喜好其地气滋养、堪比修行福地。”
“我也不算了解多少。”齐德仲对风水堪舆、龙脉地气之说,无非也是从太华灵墟众高人处学来,“要在地眼之处立塔并非随意,当初营建灯塔必有堪舆高人参与。但事后这烛风殿,必定是有人刻意搅局,眼下道友还未曾有感,待得来日地气有变,沪海城必定遭殃!”
“大言不惭!”远处一名负剑修行人迈步而来,一身剑意宛若实质直逼齐德仲。
如此张扬狂放之举,齐德仲也不禁皱眉,随即收敛神容:“确实,我毕竟修为尚浅,或许营造之人另有玄机……此时此地还是将心思放在天城叟前辈身上更好。”
齐德仲对于沪海城而言,不过就是一名匆匆过客,无非修为到了,能够参与此事当中,没有必要多管闲事。
“你叫齐德仲?”负剑客发问道。
“是,不知道友有何指教?”
“我乃北地长空派弟子,法号虚如。听说你在太华门前求仙集,打败了乾朝四品供奉九鸣真人?”
齐德仲心念一动,长空派虽然不是不是九州十二宗门之一,但也曾经在北地一带显赫过。而且长空派追奉祖师正是太华灵墟中的北荒剑仙本人。
北荒剑仙并没有开宗立派,他独创的御剑术在九州北地零零散散传承了数百年,后来被剑客长空子集合大成,开创了长空派,遥尊北荒剑仙为传法宗祖。长空派传承了几代,后来门派逐渐衰微,听闻连宗门道场都被一伙妖怪夺占了,虚如流落至此也不稀奇。
“侥幸稍胜,劳虚如道友清听。”齐德仲低眉垂目,如今的他要是在与九鸣真人斗法,估计不会这么落魄。
“九鸣败给你不算稀奇,但那是因为他做不到心无旁骛。”虚如好似对其颇为不屑:“当年他向吾师求法,兼修长空剑术,这才使得步虚**真正做到攻守兼备。长空剑术务求专注,步虚**却是诸般妙用,这是他败给你的关键!”
齐德仲没有出言反驳,虚如虽然是从他自身修行判断,但也有得当之处,步虚**分散了御器之人的法力,对剑仙之辈来说,此举确为大忌。
“希望你要明白,九鸣之败,并非长空剑术不精,而是他所修太过驳杂,莫要因为小胜一场,就视天下高人如无物了。”
虚如双臂抱在胸前,一副前辈高人的模样,面朝齐德仲呵斥教训。偏偏齐德仲低眉垂目、不言不语,仿佛就是在高人面前低头认错。
齐德仲没有去招惹虚如的意思,至于他说的话,齐德仲也没有怎么理会。
若说修行高人,齐德仲连降世临凡的真仙都见过了,更别提太华灵墟中那一大帮散仙,就连虚如入门祭拜的祖师北荒剑仙,齐德仲都能面对面结交、请教,甚至习得更加精炼高深的御剑术。别的不说,齐德仲还真的不怎么看得起长空剑术!
至于虚如,他来沪海城已经有一段日子了,他原本以自己修为,怎么也可以混到执事之位,可他的修为比齐德仲高不到哪儿去,众人表面上客气,实际也不怎么看得起虚如。
“都是前来破阵的同道,何必如此针锋相对?”避风山人轻敲竹简,一阵迷离文音将两人隔开。
虚如见齐德仲毫无反应,本来的挑衅张扬之举全部落在了空处,只好冷哼一声,将不甘神色收起走开。
“齐散人倒是镇定,虚如一贯如此作态,还请你恕罪。”避风山人拱手说道。
“齐某来此就是为破阵之举,其他事我不宜多管,道友且去张罗吧。”
来到此地的修行执事,除了修为出众,也都是往日里镇守沪海城的主要人物,这次烛风殿破阵就是由他们来主导。
只见避风山人与几位执事一同,讲述了烛风殿内外阵法禁制的几处要点,就开始安排人手在各个方位进行破阵。
此地总共聚集了三十七名修行人,其中三十六名破阵者立身各个方位,各自法力共同逼向烛风殿,另有一人在灯塔顶端御器施法,务求顷刻间破解阵法禁制。
烛风殿占地颇广,三十六人分散而立,彼此都看不见对方身影。然而只听得灯塔之上一阵钟响,那便是施法破阵的讯号。
齐德仲身不动、气自发,绝云剑夺鞘而出,一道寒芒利光在周身盘旋,剑尖直指面前无形阻碍,向前一步踏出,外景齿神章·峨峰镇罗千,寒芒隐有开天辟地之位,向前斩出一道剑芒。
利光一闪即逝,却在面前如石沉大海,兀然消失无踪,舒张激扬的法力仿佛不曾施展。
静谧死寂维持了数息,所有破阵之人皆屏息静气,各人只见身前半空中,有蛛网缝隙突然浮现,随之而来便是众生意念汹涌而出!
第六十六章 水遁之法
众人皆在施法,元神外感天地,顿时众生意念如潮涌席卷,元神皆受动荡。
齐德仲不敢大意,默运采月炼形法,周身月华光辉隐现,元神顿时澄澈。
“诸位速进!”天上喝声传来,一阵**力自天而降,三十六名破阵者面前的蛛网裂缝竟然慢慢扩大,虚空中混沌自生,无法清晰感应内中境况。
连同齐德仲在内的三十六人事不宜迟,各自跃入其中,随即裂缝消失,烛风殿外徒留空白。
……
所谓阵法禁制,从来不是单纯的阻碍与隔绝,更不是单纯一重壁障就能当做阵法看待。
修行阵法种类繁多,有长久驻留一地的阵法,或借山川自然、或收拢地气而成阵,辅成修行福地、宗门道场;有临时布阵、辅助施法,借天材地宝、法器异宝而成阵;还有一种就是修行人联手布阵,各自元神互感、法力相通,进退穿梭、来去自如,方便行走各处险阻,更直接来说就是用于斗法。
至于禁制,顾名思义是要有所禁止制约,禁飞遁、禁水火、禁风雷、禁金铁等。最简单的禁制,就是齐德仲所修的神凝气禁法术,以此法可以禁制他人元神元气运行,不杀伤对方而达到控制约束。
禁制若要有成,所耗甚巨,尤其是要在大片范围中施展禁制,禁制类型越繁多复杂、范围越广袤,消耗自然越大。所以禁制本身往往与修行阵法结合施展,阵法困锁、封阻,然后再加以禁制、反击。
烛风殿外的阵法禁制,复合交织、十分复杂,三十六人联手施法,只不过是触动了阵法外层,要真正破阵破禁,恐怕还要深入阵中、寻觅阵眼。
一阵强**力朝自身逼迫而来后,齐德仲身形一松,便觉脚踏实地,放眼四扫,自己身处一片幽暗环境之中,不论面朝哪个方向,触目所见都是一股流转的深蓝色彩,而且渐趋黑暗,仿佛就是大海深处。
这种意味齐德仲十分熟悉,当初鲸骨杖在手时,体悟所得最大感受,就是宛如自身潜行汪洋大海。
“阵中禁雷火,但另有玄机。”齐德仲对驱火召雷之法倒是不熟,阵中禁制对他影响不大,可是阵法本身也能对被困之人施展反击。
耳边听闻一阵波涛声响,好像是在极远处有大潮起伏,齐德仲绝云剑在手、暗扣雪龙珠,周身霜雪渐起。
果不其然,从头顶方向有一道水龙卷袭而至,齐德仲直直迎上,剑芒化作雪片飞出,瞬间冻住水龙,凝成一条扭曲冰柱,摔碎在地。
齐德仲赶紧上前,拾起一块碎冰仔细感应,甚至还放入口中品尝。
“这不是海水,是地下暗河。”齐德仲念头急闪,很快就明白过来了:“此阵接连地下暗河,那里必定是阵眼之一,水龙不是凭空而来,只要我逆水脉而去,必定能抵至阵眼!”
话是这么说,可接连袭来的水龙威势渐增,逆流溯源绝非轻易,甚至形骸体魄有可能在此过程中,直接被水流卷为碎块。
若换做别人还不好说,但齐德仲却胸有成竹,在反手一剑再冻住一条水龙之后,剑上即刻收敛锋芒,负手身后,一股凝而不散的无形水波笼罩周身。
玄水之精,乃是天地间癸水精华所在,齐德仲这段时间也在不断摸索此物,最先参悟出的用法,就是利用此物禁制水汽,当初他横渡长江的指水成钢,实际上就是禁水法术。
以水禁水,反之,玄水之精即便落入汪洋大海中,也能自保物性而不散,是面对袭来水龙中,最佳的自保之物。
自上方三条水龙同时卷袭而来,齐德仲神凝气禁、玄水护身,身形被水龙吞没的瞬间,也在这片幽暗深蓝的环境中消失。
身形好似一条游鱼逆流溯源,齐德仲闪念间忽有领悟,原来这就是水遁之法!
世间遁法,除了地仙高人挪移遁空那等超绝手段之外,一切遁行皆要有所依凭。而此间所凭的并非实际事物本身,而是无形物性在天地间相通,所以能够遁行无阻。
按说阵法禁制中,应该也会禁制飞遁,但此阵借引水脉发动攻势,水汽物性则无可避免,除非阵中彻底虚无,但这样一来,阵法禁制反而难成。
耳边湍流之声不息,不一会儿就周身一松,随之便觉天地上下一阵颠倒,齐德仲赶紧稳住身形,一个鹞子翻身双脚落地,刚好踩在一条溪流之中。
此处是地下暗河,左右上下空间并不狭隘,而且也并非漆黑一片,周围溪河岸边长满了发光菇蕈,紫红青蓝各色皆有,照得此间瑰丽且奇幻。
齐德仲回身一瞧,便看见一副离奇景象——
一条本该朝着下方流淌的溪流,被洞窟上方一个混沌涡旋吸走了所有溪水,就好像一条逆流的瀑布。
齐德仲展开元神,察觉到洞窟中气息缓缓流动,说明此地必定有连通外界的出入口,旋即挥剑扫出一片雪芒,直撼涡旋。
阵眼被破,水流恢复如常,而此间地气也逐渐聚敛,阵法禁制自然也少了支撑的一环。
地气移转间的细微变化,齐德仲立刻捕捉得到,赶紧催动神行步,朝着逆流方向而去。
沪海城下有这么一大片地下暗河,完全出乎齐德仲预料,此地洞窟曲折万千,若无元神感应地气走势,哪怕是修行人也会迷失方向。
在疾行过程中,齐德仲能够感受到地气不断聚敛加强,这就说明也有越来越多人破除阵眼,烛风殿阵法正在不断减弱。反之,本来移转为继阵法禁制的地气,将汇流至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天城叟所处之地。
烛风殿大且复杂,天城叟自进入其中后便不再现身,殿中也没有侍奉之人,加之地下还有成片暗河洞窟,天城叟身居其中简直难觅踪影。
但只要身入阵法禁制、而且成功破阵,那么就能寻觅到天城叟的位置。
而齐德仲没有想到的是,自己居然是第一个找到天城叟之人!
第六十七章 左右为难
烛风殿之下、或者说沪海城地底,有一片复杂且广袤的暗河水脉,与长江滚滚东流不同,水脉发源位于灯塔正下方一股泉涌,形成了地下湖泊,漫溢而出的泉水朝着各处洞窟流出,形成复杂交织的水脉,朝各个方向张牙舞爪般延伸。
而在所有水脉的发源处,湖泊中央有一片叶舟漂浮在水面上,叶舟通体翠玉色泽,就好像一枚平浅的小酒盏,天城叟就在翠玉叶舟之上盘坐不动。
天城叟不重形骸之功,相貌年迈、苍颜鹤发,五绺银须下垂过胸,头上稀疏白发扎了一个小髻,闭目出神。座下翠玉叶舟纹丝不动,齐德仲仔细观瞧,发现叶舟底部与水面相隔数寸,竟是悬浮半空。
这才是真正的飞天之能!修行人所言飞天遁地,是指不借助外物,自身形神在天地间随意移行,是无需依凭的逍遥游。
跟烛风殿外众生意念驳杂潮涌不同,此地静谧安宁,地气滋长生发之机绵绵若存,既不会过分雀跃而至于狂暴,也不会因沉寂而缺乏活力。
这样的环境是最好的闭关之所了,虽说沪海城总体落座于龙脉地眼之上,可毕竟是尘俗城镇,闭关潜研、演练法术难免惊世骇俗,总归是有远避世俗人烟的环境更好,修行福地大多被称作洞府,有时也是相当形象的。
天城叟如今状态,显然是闭关入定,不可轻易惊扰打断,齐德仲面对这样情况也有些束手无策,只好找一个干燥地面坐下,收敛气息。
《黄庭十三剑》中,内景脾神部·常在摄魂停,最能安定心念神魂、把持元神定力。齐德仲见到天城叟,也难免生出磨练元神定力的心思,于是默运玄功。
清明虚静之中,元神照彻外界而不触动,这处地下湖泊与巨大洞窟恍如消散无踪,幽深绵长的龙脉地气在元神世间中,化作一条浩大无垠的九天星河,自天上垂落。
顺着星河灿烂望去,不断收摄星河光辉的另外一端,是伟岸耸立的高大神形。朦胧中,高大神形渐趋清晰,齐德仲仔细端详,那是天城叟青春鼎盛的形骸容貌,此时此刻竟然有顶天立地般高大。
天城叟的伟岸元神宛如天地间一尊神像,皓光遍照十方,元神世界中不以寻常五色看待事物,唯有光明与否。而在天城叟元神皓光之中,还有万千生灵安住栖身,齐德仲念头一起,便察觉了解,那正是沪海城内众生意念显像。
果然,天城叟修习元神众生观,他的元神已经被沪海城众生意念倒摄,彼此汇成一体、难分难解。
齐德仲有些犯难了,天城叟这样的状况,已经无法将两者分隔开来,天城叟的元神与众生意念就好像同处一幅画卷之中,不论将哪一方割舍而出,对画卷本身都是破损。
万一真这么做了,沪海城中黎民百姓还好说,他们大多没有元神显现的修为,大不了是有一段日子的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可天城叟元神必定大受损伤,经年修行很有可能毁于一旦。
如果单是要解决沪海城中众生意念翻涌之祸,当场斩杀天城叟形骸是最好不过,但是真的有人愿意这么做吗?更别提是否有难以预料的后果。
就在齐德仲沉思之际,周围几处洞窟也纷纷有人疾驰而至,其中也包括避风山人在内。
众人各自见面,本欲开口,但是抬头一看天城叟的状况,脸色都不约而同地凝重起来。
“齐散人。”避风山人走近齐德仲,以识念传音入元神:“你最先抵达,可察觉天城叟有何端倪?”
外感通明、御使自身识念,可与元神显现者无声交谈,这是齐德仲在养生谷时自悟到的,但如今也是第一次施展,思量了一番才回答道:
“天城叟之元神、沪海城万千生民意念、龙脉地气生发,三者相连难分,想要解决此患,只能从此三者下手。不妙、相当的不妙。”
避风山人脸色沉重,识念中回应道:“我等立足江南沪海,借助此地灵山秀水、修行福地,若动摇龙脉地气,莫说等同自毁道场,届时造成的天灾**,我等如何承担?”
“我等修行人持杀戒、勿为众生之害,也不可能对城中百姓下手,即便将城中百姓迁离,意念仍旧不散,反而徒使凶戾意气滋长。”齐德仲叹息道:“再说,沪海城百万之众,一时之间又能迁往何处?”
“难不成真要对天城叟下手?”避风山人担忧非常,“齐散人,此言仅你我知晓,此番破阵之人中,确有心怀不轨之人,欲谋害天城叟。”
“不识时务、自毁长城!”齐德仲冷笑一声,元神中也泛起一阵杀机,“我明白了,此人定然是哪一方势力暗中派遣而来,或者早已有暗伏退路,将天城叟这位高人拔除,然后投奔他处,好算计!”
“大不了拼着让天城叟前辈元神动摇,如今状况也不能继续下去!”避风山人更加明白,如今众人陆续破阵而入,当大家都来到此地,纷争就无可抑制了。
“此乃不得已之下策。”齐德仲说道:“龙脉地气、众生意念,此二者仍然有可图之机。”
避风山人反驳道:“龙脉地气焉能轻易移转,长江奔流千万年不息,龙脉地气格局已成,哪怕是地仙高人也不能逆反地气格局而行。”
确实,齐德仲心中也明白,但他并非完全没有办法,当初在进入养生谷中,他见识过寒空移转地气化出一条山中迷踪路径,他就知道,太华门中肯定有此玄妙道法。
若是能够让羽衣轻这位高人出手,无需硬抗地气格局,而是将其移转偏行就好。可是这一时之间哪里去请太华掌门亲临?沪海城又哪里请得动这位堂堂地仙高人出手?否则现在还哪里有这番变数?
“但众生意念还是可以一试。”齐德仲灵光一现,忽然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要从天城叟元神之中,将众生意念窃夺过来!”
第六十八章 月辉仙衣
避风山人闻言满脸不可置信:“齐散人,我虽听闻你偶有几场奇遇,似乎太华门对你也颇为看重,这也正是我此番邀你参与破阵原因,但天城叟元神世界之浩大,你可曾想过此举后果?”
“道友终于说实话了。”齐德仲面无表情,识念传音中仿佛带着一丝笑意:“不论如何,我总归要一试,若成功则皆大欢喜,万一失败了,沪海城中不过就是少了一名初来乍到的江湖散人,于你等无损。”
“齐散人执意如此,那我也不会阻拦,就在此为你护法。”避风山人有些感叹,这样的凶险换做自己肯定是不会去冒的。
至于齐德仲,他所想的还不仅如此,他师徒六人来到沪海城,可谓是无依无靠,城中暗流涌动,各方势力汇聚,虽然尚无张扬的斗法之举,但如今境况已是一触即发,说不定就要在这片洞窟内中争斗起来。
一帮修行人在地底水脉中尽展法力,会是怎样的情形?显而易见,水脉断绝、地气紊乱、洞窟崩毁,此地众人恐怕死伤惨重,而地面上的沪海城也会大受动荡。
齐德仲不愿意见到这般情形,但以他自己的修为,也没有能耐阻止其他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凭空而来一位修行高人,而且能够镇服众人、暂歇干戈——天城叟就是最好的人选。
想要天城叟敛神收法,只有两条路:要么以**力阻绝龙脉地气,破去此处地眼格局,但一时之间找不到这样的修行高人,就连天城叟都只是安坐地眼之上,借地气滋养施法。
其次,就是让天城叟的元神与众生意念隔绝开来,齐德仲选择的就是这个办法。
从玄理而言,此举并不困难,彼此元神相互感应,切入对方元神世界之中,然后将众生意念收摄,天城叟元神自然复归清明,届时可自行敛神。
天城叟元神世界向外舒张,并无刻意排斥旁人元神感应,所以唯一的问题在于如何收摄众生意念,因为不是谁都有天城叟那样坚稳的元神定力,齐德仲自己当然也没有。
不过齐德仲自有办法,正当地下湖泊旁众人慢慢聚集,没有人注意到齐德仲闭目定坐,元神感应之中,天城叟的神形顶天立地,仿佛旭日永照。
此时,元神世界中月华光辉如匹练铺洒,霎时间呈现日月同辉之奇景。
这不是肉眼可见的景象,只是元神感应中恍惚凝聚所见的心像,而且在场众人也没有谁敢去主动感应天城叟的元神世界。
齐德仲甫入其中,只感觉顿时身陷汪洋大海之中,无数意念如实质冲击自身,只得周身月华光辉不断,将采月炼形法催动极致。
月华洗炼,凄清寥落,如同是天上无情的眼神,扫向世间大地、一切众生。
比起天城叟那遍照十方的元神光芒,齐德仲元神中的月华光辉平淡、柔弱、黯淡,但长久得难以磨灭。而且在缓慢中,如积水成渊,面对众生意念的席卷,不断扩大,将天城叟元神世界中的众生意念,一点点地囊括而走。
齐德仲并不与众生意念相抗衡,更不会去试图触动众生意念中那驳杂纷繁的细节,他只一心谨守清宁虚静,元神月辉竟然在无形中慢慢凝炼为实,在齐德仲周身,逐渐有一层纱帐般的浅淡月辉。
天地万物皆有其物性,外感修为所感应触动的,就是这玄妙难测的物性,当物性加以凝炼、并且赋予其妙用,那就是近乎灵性的存在。
世间最具灵性者,自然就是众生,其中尤其以人为最。人类自茫茫众生中,脱离蒙昧而自知,这就是天地在凝炼若有若无的物性、化为纯粹超脱的灵性。
修行人炼制法器,其实就是在模拟这个过程,这不是简单的孕妇妊娠、十月怀胎,而是重新创造一个具备独特灵性的新事物。
如果说要炼制最具灵性的法器,用灵性最佳的天材地宝,自然最好,能领悟这一点的修行人,真心修为已近,但也有可能就此沦落万劫不复的深渊。
既然人身灵性最佳,那为何不用人身形骸体魄、心念神魂来炼造法器、增进修为?自古以来,无数邪祟妖魔、凶狠恶徒就对这类行径乐此不疲,也是天下修行人之大忌。
齐德仲自然不会去夺人魂魄修行,而这番遭遇也纯属偶然。他最初只是想以采月炼形法,洗炼天城叟元神世界,能够消磨一分众生意念、天城叟就多一分挣脱机会。
施法到了一定阶段,元神世界中月华漫天,就不再是齐德仲主动收摄众生意念,而是宛如高下相顷一般,天城叟元神世界中的众生意念,不断向月华光辉中倾洒,洗炼过程大大加快。
本是虚无、且已超脱心念神魂的众生意念,被齐德仲元神洗炼,就如同当初广寒仙子传授采月炼形法一样,以虚凝虚、反摄齐德仲神形凝聚如实。现在这众生意念也被齐德仲反摄显现,与自身形神相合,化作一件月辉仙衣。
月辉仙衣很难说是一件单纯的法器,虽说此物采取的“天材地宝”是颇具灵性的众生意念,但其本身不能超脱齐德仲元神世界,更像是一道元神法术被凝炼固化。
月辉仙衣由众生意念汇聚而成,本身就可以隔绝外人元神窥探感应,甚至对伤神摄神的法术也能起到极佳的抵御效果,除非齐德仲主动将月辉仙衣收起,否则他之元神宛如金汤稳固、牢不可破。
或许这就是广寒仙子传法初衷,她本人并没有对齐德仲指点多少,一路上的修行都是齐德仲自行摸索感悟,月辉仙衣的炼成,其功效妙用也是齐德仲一念之间就想明白的。
然而较之这等意外之喜,天城叟的元神世界也开始产生变化,只听得翠玉叶舟之上,天城叟一声高喝:
“哪里来的阴灵鬼物?!”
喝声中带着激荡元神的法力,湖泊水面当即炸起数条水柱,沛然威势向外逼出。
第六十九章 寒晶澡雪
这番动荡纯属误会,齐德仲与天城叟元神交感,将其元神世界中的众生意念逐一洗炼化消,待得天城叟元神渐复清明,不明所以之际,自然以为是有外邪魔考侵夺其元神,好在齐德仲念头闪烁间敛神收法。
但这位站起身来仿佛小老头一样的天城叟,元神激荡之威果真不可小觑,在场修行众纷纷被这股压迫震慑元神,一时之间法力运转不得。
而好在齐德仲刚好修成月辉仙衣在身,摄神之威对其不起作用,赶紧上前躬身行礼道:“前辈请息怒。”
嘴上话语简单,元神识念立即说明自己方才举动和此事前因后果,识念之中内容驳杂,难以一言以蔽之,不过经历了方才洗炼众生意念之举,齐德仲元神定力也大有长进,更不用说天城叟了。
天城叟元神有感,脸上怒意收敛许多,微微一抬脚,身形一闪就已经来到湖泊岸边,翠玉叶舟也化作一片小树叶飞入袖中。
“多谢诸位同道此番搭救!有什么话离开此地再详谈。”天城叟有此高深修为,绝非不懂变通之人,他深深地看了齐德仲一眼,没有多说其他,随手一挥,烛龙殿内外的阵法禁制当即消失,众人元神之中也感应到一条直达地面的同道。
三十多人重新回到地面,就见一向黯淡无光的烛风殿灯火通明,主殿大厅有一圈蒲团,天城叟比他们更快来到,想必是另有通幽暗径。
众人落座之后,各自报上名号,天城叟随手给每一个前来破阵之人一枚丹药,并且解释起自己当初修元神众生观的原因。
天城叟多年前曾受宋家先人恩惠,如今为还恩前来坐镇,天城叟也没有什么宗门传承的背负,来此也算多一个栖身之地。
天城叟有离形去知修为已近百年,苦苦修行至今仍未见窥破之机,这次来到沪海城、见识人烟繁华,最适合修习众生观,才明白自己还有所欠缺,所以便在烛风殿地下水脉,引龙脉地气定坐出神。
一开始如此修习观法并无滞碍,天城叟见地气滋养之势绵延,干脆在烛风殿外围布下阵法禁制,然后彻底放开元神,笼罩沪海城内外,收摄众生意念。
却不料众生意念如滚滚洪流,天城叟观法经久,几乎要将自身元神磨灭消散,若非元神定力十足,以和光同尘之法混俗其中,保住最后一点灵光不昧,天城叟很有可能就此元神浑然散于天地之间。
也就是说,其实用不着众人前来破阵解救天城叟,再多几个月的时间,天城叟自然在地下水脉中坐化。
在场修行人聆听此言,大多皆暗觉心惊,除了少数人觉得阴谋未逞,却几乎无人思考天城叟是如何摆脱出神之厄,还以为是自己破阵而入惊扰了天城叟。
在场近四十人中,除了天城叟与齐德仲,彼此心知肚明之外,就只剩下避风山人能够揣测出一二,但是在这个场合也没有提及。
“还有一事,想与诸位相商。”天城叟说道:“此番出神之劫,老夫元神蒙尘沾染,需要异宝奇珍澡雪精神,想与诸位求一枚寒晶玉髓。”
当即就有一名执事遗憾说道:“沪海城库中曾经有过寒晶玉髓,但是在不久前,紫霄宗上门来求,仅有一枚寒晶玉髓也不在了……要不我等派人前去紫霄宗询问,能够再将其换回?”
天城叟摆手道:“紫霄宗也是九州大派,上门来求寒晶玉髓想必是有急用,若无此物、其他类如雪魄寒精亦可。”
齐德仲闻言不禁回想起来,当初在铁石堡拿下浮生子,就曾听说紫霄宗要求他除非找到寒晶玉髓,否则不能回归宗门,按照时间推算,紫霄宗寻找寒晶玉髓也有好几年了。
不过正好,浮生子当初看中的寒晶玉髓,此时正好在齐德仲手上。
“天城前辈,齐某正好有一枚寒晶玉髓。”齐德仲也不忌讳众人眼神视线,拿出雪龙珠给天城叟过目。
天城叟脸色微微讶异,仔细端详雪龙珠,点头道:“确实是寒晶玉髓,而且成色相当不错……德仲小友,你真的要将此物给老夫?”
“前辈有用、拿去就是,这枚寒晶玉髓,齐某也是偶尔得到。”
天城叟摇头道:“老夫借寒晶玉髓澡雪精神,恐怕会将此物灵性尽数消弭,可不是暂时借用,此事你须知晓。”
齐德仲本来就不太依仗雪龙珠,此物妙用除了炼丹炼器,最出彩就是洗炼元神沾染,可齐德仲有采月炼形法,雪龙珠更是可有可无。
“前辈得此助益更广。”
齐德仲是不怎么在乎,但在场其他修行人却多少有些嫉妒了,一来是没想到区区江湖散人也能身怀如此异宝,其次,跟天城叟结交的良缘就此被齐德仲横刀相夺。
在场有些修行人已经知道,齐德仲因为鲸骨杖跟太华门似有所缘法结交,所以大家难免猜测,寒晶玉髓是否来自太华门,若是如此,齐德仲这般做法多少有些慷他人之慨,如此心机当真深沉!
还有些人更加肆无忌惮,众目睽睽之下施展元神感应,试图查探齐德仲是否还带着什么奇珍异宝,但却发现元神感应之中,模糊朦胧、一无所得,就连腰间佩剑仿佛都变得如凡铁一般。
齐德仲并不在意这些人的窥探,至于旁人的想法,他更没有心思去揣度修正,他就是将东西交给有需要的人,如此而已。当然,跟此地隐约修为最高者结交,本来就不是一件坏事,只要不怀有趋炎附势之心。
众人交谈一番,看场合就知道要离去了。此为此番破阵之后,真正的重头戏,是沪海城修行执事与天城叟的合作,如今天城叟脱身而出,沪海城如果能留下这位修行高人,对江南局势的稳定,绝对是莫大助力。
齐德仲并非执事,稍谈几句之后便起身告辞,天城叟虽然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元神识念传音,对齐德仲暗语道:
“德仲小友且去,老夫此后会上门详谈。”
第七十章 乱局难破
众执事和天城叟具体谈了些什么内容,齐德仲并不清楚,当天回到宅院之后,弟子几人前来问好,齐德仲也没有多谈破阵之事,而是闭关不见外客。
修行人闭关不是休息,而是有疑惑不明、或者偶得玄机需要静思参悟,一般来说有两种情况——
一种是彻底断绝外缘感知,甚至辟谷绝粮,需要极致的安宁遁入虚静,元神世界中进行各种推演模拟,整个过程不可以打断。
另外一种就是不见外人,但也是与尘俗隔绝,平日言行杂务也大为减少,专注于某个修行关窍上。
齐德仲就是属于后者,他让弟子们负责接待可能前来的客人,除非齐德仲自己出面愿意相见,其他人来访,一律不露面。
这次联手破阵,齐德仲收获颇多,一者是水遁之法、另外就是月辉仙衣。前者有鲸骨杖与玄水之精,根基早已打下,其中玄理奥妙,齐德仲大多能解。至于月辉仙衣,凝炼而成颇具意外,最需要细细透彻参悟。
齐德仲自己所修的护身之法,除了是依仗各种异宝奇珍,最基本的法术无非神凝气禁,在外感修为有成之后,此法依循元气元神、浑然运转不息,不用齐德仲动念施法,平日里就是一重看不见的防御。
可以说,若无神凝气禁为基础,就算齐德仲修习了采月炼形法,一样无法凝炼月辉仙衣。只不过眼下月辉仙衣只能抵御伤神法术,却无法对抗实质伤害,这是一大缺陷。
除了参悟月辉仙衣的玄妙,齐德仲也试图弥补护身之法的不足,既有采月之妙,何不试图采集日曜精粹?
接连几天正午时分,齐德仲都在后院空地中,试图以元神外感之法,触动日曜天光。可看似耀眼炽热的日曜天光,内中所蕴天地灵犀几乎无可捉摸,尤其是在沪海城中,人烟气息混杂充塞,确实不适合这样的道法。
倒是以地气养元、涵护生机,最能滋长法力,只是远远不如天城叟当初身处的那片地下水脉。
正当齐德仲困惑不解、参悟困顿之时,宅院之外传来一阵元神皓光,实质中看不见、摸不着,只有元神显现者能可察觉,荣贵在前院有所感应,出门却看不见人影,耳边就听得齐德仲暗语传音:
“谨守门户、不可让任何外人进入,你等莫入后院。”
而在后院亭台之间,除了齐德仲平日定坐的位置,另外多出一张蒲团上,一名瘦小老人端坐,正是天城叟。
“乱神之法,前辈果然厉害。”齐德仲一声赞许,实则是道破了天城叟方才进入宅院的情形。
这片宅院四处有简易的阵法聚拢地气生机,算是一处小小的修行福地,按照修行界中一般规矩,来者不可轻易飞遁进出。荣贵开门之时,天城叟不经意地扰乱了他的元神,让他根本看不见对方进入其中,却是被齐德仲察觉到一丝异样。
天城叟连连点头微笑:“德仲小友好眼力,不愧是被太华掌门看重之人。”
“哦?看来几日不见,前辈已经摸清楚我的出身来历了?”
天城叟捻须道:“沪海城一向是修行人往来聚集之地,消息自然流通,有心人查探究竟,连小友是飞云弃徒出身都打听清楚了。”
“惭愧!”齐德仲面露憾色:“不尊门规戒律、逐出门墙,一介江湖散人本就不该如此张扬。”
“这没什么好惭愧的,沪海城中有好几位执事也是江湖散人出身,沪海城兼容并蓄由来已久,德仲小友落足此地,不必担忧旁人眼光。”天城叟淡淡安慰道。
“晚辈倒不是在意旁人眼光。”
“哦?”天城叟好奇问道:“德仲小友解救之情、赠宝之恩,老夫尚没来得及道谢,闻你此言,似乎有脱身之想?”
“沪海城隐然已成是非之地,虽有堪舆高人布局摆阵,但却无能逆抗乱世,既然天城前辈上门,晚辈有一言告知。”
“但讲无妨。”
齐德仲一正脸色:“烛风殿枷锁龙脉地气格局,飞龙在天之势不可长久,亢龙之势若成,地眼崩毁、引动江海潮涨,沪海城首当其冲,城中百万生民必定受害。届时江南之地动荡,则危如累卵,虎视眈眈者必定进军蚕食,自此江南烽火燎原、百姓生灵涂炭。
晚辈无能改变地气格局,放眼沪海城,只有前辈有此**力,让龙脉地气移转入海,归还本来面目。”
想要改变现在沪海城的地气格局,仅仅拆了烛风殿是不够的,那不过是堪舆术士借引形法、效仿山峦走势,自此护锁地气滋长。一劳永逸的办法,就是将本来升腾滋长的地气,重新化为长江入海的势头,自然而然。
这虽然也是移转地气、需要极高深的修为,但不至于像天城叟受困时那样,硬抗地气格局。可是一旦这么做,沪海城多年以来,地气滋长的助益环境、修行福地会当即被破,沦为一处寻常世俗繁华城镇。
天城叟元神定力饶是能容众生意念,此时也不禁发怔不言,沉思许久方才说道:“德仲小友,以你对老夫的恩情,有的是让老夫偿还的办法,就好比老夫所修的不灭阳神法,此时也可传授于你。”
齐德仲点头道:“正是因为前辈与我缘法深重,这才让晚辈更不知如何开口索恩……天城前辈既然修习元神众生观,料想看遍了沪海城中百万生灵的喜怒哀乐,地气格局变数近在眼前,难道你就打算如此冷眼旁观?”
“绝非如此。”天城叟否认道:“若沪海剧变,则江南大失栋梁,修行众亦无立足之地,即便是独私冷血之辈,亦要通晓自保处世之法。沪海安、则江南安,沪海危、则江南安定不保。”
“这便是晚辈深感沪海城乃是非之地。”齐德仲明言道:“若前辈破地气格局,必成众矢之的,即便城中修行众不知原由,我亦心有愧疚,更将引动修行众纷争。若前辈不破此局,沪海城祸殃近在眉睫,晚辈无能相抗,只能一走了之。”
第七十一章 暗布格局
沪海城如今的地气格局,非是一年半载可以形成,那座灯塔耸立至少已有数十年,也就是说,早在当年就有堪舆大师布下此局。
地气滋长成飞龙在天之势,此举说不上好坏善恶,但多少有些独占气数之嫌,而这也是沪海城能够吸引众多修行人栖身落足的原因。如果仅是一处世俗繁华城镇,还不至于有此修行福地林立的景况。
但是自从宋家修建烛风殿之后,地气滋长势头有增无减,天地灵犀最讲究循环不绝、生生不息,只有滋长萌发,却无沉寂温养,如此格局反成祸端。
万一沪海城地眼崩毁,海水倒灌,沪海城当即摧折大半,此地数十年地气格局也会为之破坏。
沪海城若受天灾,江南各地也不会平稳,山川动荡、生灵受难,届时各方觊觎、兵燹再起,再无一处灵山秀水。
在齐德仲看来,将地气格局摆弄如斯,这绝对不是正经修行人该为之举,甚至是刻意将沪海城拖入如此境地,想必是有修行高人早年间布下的闲棋冷子。
若沪海城在其掌控之下,地气滋长格局利于其人或弟子修行,若沪海城落于他人之手,则另布枷锁、引亢龙之势破坏地眼。而要施行这个方案,修建烛风殿的宋家,必定暗中与这位高人有所牵连。
好长远的算计!好毒辣的谋划!齐德仲不禁暗暗心惊,这种手段必定是要在天下乱局尚未显露之前就埋下伏笔,若是如今施展,定会被人看破!
而天城叟何许人也?元神众生观中,早已见识过种种阴谋诡计,念头电闪间也明白了齐德仲暗示,二人所想也无太大差别,暗惊那名高人布局的同时,也赞叹齐德仲眼界。
“德仲小友,沪海城内的修行众,也未尝没有人看破此局,他们都不曾言,你又何必牵涉其中呢?”天城叟问道。
齐德仲冷笑道:“地气滋长生发,对修行人有益无害,我初来乍到、作旁观外人,难免看得长远一点……当然了,这世上性情凉薄之辈总归是有的,看破了又如何?在大难来临前抽身而退就行了,对我等修行人而言,此非难事。”
沪海城中的修行人,主要是像齐德仲这样的江湖散人,要么是没有宗门道场的师承,总之就是暂借沪海城落脚栖身。可此处终究不是他们的修行福地,有固然是好,没有也是常事,并非人人有心护持。
这就是江湖散人与宗门传人最大的不同,宗门出身的传人弟子,受宗门庇佑的同时,也要承担起护持宗门传承的义务,此乃他们的修行根本。
齐德仲出身飞云门,被逐出门派最大的感触,便是江湖散人落魄无根,在修行上似乎总有一些缺陷。
齐德仲继续说道:“晚辈只是区区过客,无能破局逆转,只能尽己所能,前辈作为如何,晚辈不再干涉,言尽于此。”
“确实,德仲小友这话本不必说的。”天城叟非常明白,“若老夫不出手破局,沪海城繁华景象尚有数月,未来劫数临头,江南之地处处难安;若老夫出手破局,沪海城则如灵珠蒙尘,但江南灵山秀水仍旧可保,修行众栖身之地尚在。”
“修行在人,不在灵山秀水、福地洞天,有固然好,没有则安心自处,立身所在是福地。若彼此相见难安,天地无处不险恶。”齐德仲说道:“沪海城之兴衰,不仅在于修行人多寡,灵珠蒙尘又如何?自彰清明,不过是另外一种蒙尘蔽目。”
“好!好一句‘安心自处、立身所在是福地;相见难安、天地无处不险恶’!”天城叟笑叹道:“来此之前,老夫一直在想,到底要怎样的事物才能回报脱困赠宝之恩,如今看来,德仲小友似乎全无此念。”
齐德仲脸色平静说:“若非要晚辈索恩图报,那么天城前辈在破局之后,莫要提及此番言谈,这就是报恩了。”
“德仲小友如此无私,更有悲天悯人之心,老夫佩服。”
“非为无私,若江南安定,天地间多一处修行净土,我亦有得;若天下安定,修行人相见无争,我所得更甚。”齐德仲微微抬头望向远处天空:“太上有云: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晚辈所求或许就是如此……再说了,晚辈亦有自保之心。”
“你放心,此地一字一句,不入六耳。”天城叟自从坐下开始,元神法力无形中笼罩了这座亭台,任何声息光影都传不出去,即便是有心窥探,当世地仙也不能轻易做到。
“方才听德仲小友所言,自居过客身份,似乎还有其他去处?”天城叟接着问道。
“晚辈来沪海城的最初想法,是要寻巨轮出海,寻觅一处海外仙府,只不过恰逢前辈此事,所以暂留未行。”
齐德仲对天城叟没有隐瞒,毕竟在这位高人面前,除非是彻底摄心、念头不动,否则元神的丝毫波澜都会被对方察觉到。
“是壶洲客的海外仙府么?”
“看来前辈都打听清楚了。”
天城叟沉吟一阵说道:“沪海城中关于你的消息不少,但皆因你与太华门似有往来,众人不好上门探听。鲸骨杖虽然送至太华门,可是壶洲客的仙府仍旧孤悬海外,无人知其下落。你是近日以来接触鲸骨杖最多之人,若要有心要打听仙府,总不可能找上太华门。”
修行人未必个个都擅长卜算天机,但寻常事理推演却不困难,无非是看元神世界是否足够精微细致。
壶洲客与辛无量一战,败亡身殒,只剩下鲸骨杖、别无他物,修行界中也不曾听说壶洲客有弟子传人。如此一来,壶洲客的海外仙府就几乎可以当做无主之物,这自然是谁能耐大、谁就能争夺到手。
只可惜壶洲客仙府孤悬海外,无人知其准确位置,更何况如此修行福地,必有阵法禁制掩盖阻拦,所以即便有飞天之能也未必能够破阵进入仙府。
齐德仲前来沪海城,有心之人详加推想,不免引人揣测他是否想自此出海、前往海外仙府,若是,那他此行必定危机重重。
第七十二章 出海时机
天城叟讲述了一番前因后果,齐德仲闻言之后问道:“前辈是在劝我不要出海么?”
“听你此言,老夫就明白,壶洲客道友已经将仙府托付于你了。”天城叟会心笑道:“我与壶洲客虽无深交,但对他也有几分了解,尤其是之前晋阳城外的大战,修行界中更是大受震动……”
当今修行界中,像羽衣轻这种辈分的高人,还四处活跃的已经不多了,而壶洲客、冯华真人这一类的,在数十年前交游广泛,在天下乱世之前,这些人都是饱受修行界瞩目的高人。
比起他们,辛无量简直算得上是年轻小辈,跟太华门寒字辈弟子差不多,但其人修为却是精进神速,晋阳城外一番斗法,将壶洲客打落云端,俨然成为年轻一辈修行人崛起的势头。
这样一名后生晚辈,如斯杀伐手段,踩着前辈高人的性命,在修行界中扬名,自然引起了莫大震惊。恰恰如今正逢天下乱世,颇有一批修行人身陷对垒杀伐之中,前辈高人不知要殒落多少,后起翘楚不知又有多少夭亡修行中途?
面对这样乱世,可知江南这片修行净土弥足珍贵,但难免未来战火席卷,所以真正的修行福地,还是要到海外去寻。壶洲客的殒落,自然引起修行众对海外仙府的重视。
齐德仲听完天城叟解释之后,面露寒意摇头说道:“若是如此,海外海内焉有区别?壶洲客前辈既然将仙府托付于我,我若不能守其安宁,无疑自损修为!”
“确实!”天城叟点头道:“所以德仲小友前往东海的时间,务必要谨慎选择。”
天城叟这么一说,齐德仲当即就明白过来了,“前辈这是要……”
天城叟抬手止住齐德仲话头,自顾自说道:“近来秋高气爽,正是出海时机,德仲小友不如往齐家码头上探听,或许有出海巨轮,言尽于此,保重!”
齐德仲张口欲言,但还是将话语收回,起身恭送天城叟,这位瘦小老人的身影依旧浑俗消失,好像根本没来过。
看见师父来到前院,荣贵几人上前行礼,齐德仲则吩咐五名弟子,前往各家码头打听近来是否有出海舟船。
“师父,我们是要出海么?”荣贵问道。
“你等尊师命行事就是了,眼下莫要多问,出海资费也打听清楚了。”齐德仲没有多说,这是一次考察弟子的机会,也是试探沪海城各方对自己师徒等人的看法。
果不其然,宋齐梁陈各家掌握的码头,齐家码头有一艘十万石的巨轮,目前正在装卸货物,半个月内看天气出海,要前往东海嵯峨群岛搜罗奇珍。
另外三家其实也有巨轮,只不过目前九州乱局不稳,巨**多用于南北输送重要战备物资,北往玉京、南行闽粤,沪海城正好是中转之地,此地豪门巨商趁此机会大发战争财,这也是无可厚非,也轮不到齐德仲插手干预。
各家暗中互通消息,知晓齐德仲有出海之意,都愿意竭力安排出一艘出海巨轮,资费价格倒是出奇的低廉。
像这些远行汪洋大海深处的巨轮,除了各家水手船员之外,也会让各路散商上船,无非是多赚一笔船费罢了。
五名弟子回来之后,各自禀告,齐德仲一番对比之下,仍旧选择了齐家巨轮。原因无他,嵯峨群岛离壶洲客仙府最近,不过百里之遥。
像这种出海寻宝的事情,往往不会只有一艘舟船,会有其他小船跟随巨轮,齐德仲届时只要借用一艘小船,在嵯峨群岛离开,自行带着弟子们御水前往便可。
此番行程齐德仲没有隐瞒,方冬听完之后疑惑问道:“师父,听您这么说,我们出海之后,一时半会儿就回不来了,可齐家的巨轮不会一直在嵯峨群岛等我们,到那时该怎么办?”
齐德仲笑着说道:“这是为师给你们、也是给自己一个考验,齐家的船要回则回,不必等我们。若此生无法自行回到九州,那就一辈子留在海外仙府修行就是!
壶洲客师徒在海外修行,他们是怎么来回的?总不可能常年有一艘巨轮在附近等着他们吧?到了海外仙府,就没有退路可言,若修行不成,就莫要回转九州,也好避免牵涉乱世之中。”
此番在沪海城的经历,让齐德仲深知自己修为在天下高人面前根本不够看,若连自保之能都没有,谈何未来成就?齐德仲视线扫过五名弟子,问道:“若你等有心滞留海内九州,为师不会拦阻,留下足量丹药,在此地修行以待他人归来。”
荣贵等人纷纷跪下,齐声说道:“我等愿随师父前往海外!”
“好,且去收拾行装。方冬,你到齐家码头那里下订,就说我等师徒另需一艘小船。”齐德仲破阵解救天城叟,自然另外得了不少馈赠,世俗钱财也是有的。
接下来的日子,齐德仲仍旧闭关不见外客,倒是宅院之外似乎多了不少窥探之人,齐德仲也不在意,只要这些人见不着海外仙府,就不会对自己轻易下手,因为他们彼此都在戒备着对方。
然而就在准备搭乘巨轮出海的前一天夜晚,太华灵墟之中,众散仙合力打造的照世鉴,终于炼制成功了。
此等仙家法宝炼制成功,齐德仲也恰巧移神进入,在一旁注视观察,只觉得玄妙难言。
所谓仙家法宝,大概可以理解为真仙所御使的法器,之所以与寻常法器区别开来,是因为只有仙家法宝,才能随法宝主人飞升超脱。
修行人飞升成仙,凡尘俗世之物无法带离原本世界,即便是祭炼得再厉害的法器也是一样,毕竟在真仙眼中,道法修行之辈也只是尚未超脱的凡人。
真正的仙家法宝,与修行人形神合一,未必会有固定形状,皆随元神世界造化玄妙。一般而言,要在凡间打造仙家法宝,非造形化物修为圆满不可,而且此等炼器机缘难求。
第七十三章 地气大动
照世鉴是太华灵墟众散仙联手炼制,其妙用仅一种,那便是容纳一切修行知见,而且所容无限。
齐德仲并不用刻意御使照世鉴,只要使之与自身形神合一,照世鉴就自行容纳了齐德仲修行过程中一切知见与参悟所得,但最后一步祭炼之功,需要齐德仲在飞升之前完成,让照世鉴最终收纳了真仙修行知见,然后携之回转太华灵墟,交还给众散仙。
这么一件仙家法宝给齐德仲,看似好像全无用处,需要齐德仲辛苦修行、最后还要将其还给众散仙,但事情不能怎么轻易看待。
且不说齐德仲与众散仙结交缘法牵连,照世鉴在手,齐德仲就可以清晰明澈自己修行过程中的一点一滴,任何元神中可能疏忽的关窍,照世鉴中都能完整窥破。
此外,照世鉴的妙用,其玄理根本是仿照了修行人的元神世界。元神世界其大无外,理论上而言,元神世界可以笼罩大千世界、无所不容,照世鉴亦同。
虽然说照世鉴并非让齐德仲另外多出一个元神世界,但却可以依此参悟第二元神修炼之法,至于其中修行细节,就要看齐德仲自己机缘如何了,众散仙对此并没有说得太细致。
就在太华灵墟中,众散仙高人教会了齐德仲如何将仙家法宝与形神合一,当化转神形离开灵墟之时,照世鉴便已在齐德仲形神之中,摄心敛神,元神世界中能够看见照世鉴如日轮高挂,元神世界绝无半点阴霾难测。
众散仙提醒齐德仲,在获得照世鉴之后,不必急着精进修为,重温过往修行、一如最初入门时持戒筑基。
齐德仲确实不急,眼下也不是急着修行的时候。转过天来,次日清晨,齐德仲师徒六人收拾好行装,直奔齐家码头,上船准备出发。
跟预料中差不多,这一艘巨轮来了不少修行人。按说过去出海寻宝,也有修行人随船出行,但这一次来的修行人似乎较以往多出不少,船长也没有多问,按价收钱就是了,反正这些高高在上的修行人大多不在乎这点登船资费。
“师父,咱们两边跟对面船舱,好像都有修行同道。”
舱室之中,师徒六人施法收拢声息,荣贵仍旧压低声音说话。
齐德仲闭目安坐不动,说道:“随他们去吧,开船之后留不下几个的。”
汽笛声响,巨轮整体发出细微的颤抖。这艘齐家巨轮已经不再是过往旧式帆船,而是以煤炭为燃料的蒸汽轮机推动,在大海中航行更为平稳。
江南富庶之地,除了吸引来修行人至此寻觅落足之所,大量因战火波及逃难至此的匠人技师,也能凭借手艺能耐,在此地安身立命。
在短短几年间,因为蒸汽轮机的改进。江南之地航运与物流有了前所未有的飞跃。也是因为生产能力的提升,各色商品、乃至军工战备的产量,仅江南一隅,几乎相当九州半壁。
可以说,位处北方的乾朝尚能维持与天王教军的抗衡,很大程度上也是要依赖江南之地出产的物资,而这也是江南商盟割据一方、自诩中立的底气。
齐家巨轮通体以钢材打造,船身修长,吃水颇深,船首船尾皆有一门双联装的炮台,可以自如转向,如此战力还仅仅是出海寻宝的普通船只,可想而知沪海城中还有何等战力。
待得客人纷纷登船,巨轮汽笛三响,锚索缓缓收起,巨轮朝着外海缓慢移动。
然而不等巨轮离开码头百十来丈,自沪海城灯塔方向传来一阵强烈的激荡,凡是元神显现之人,皆能感应到这股冲击。
更离奇的是,激荡中好似还有识念传来,修行众皆纷纷惊觉沪海城地气陡然剧变,分明是有人以**力破坏沪海城地气!
船舱中的齐德仲微微叹息,这就是他与天城叟暗中商讨决定的办法。
天城叟当日上门,齐德仲希望他出手破解沪海城地气格局。与其说是索恩图报,倒不如说是陈明利害,若沪海城格局不破,毁城灭地之祸不日将至。
若是寻常天灾,修行人大多会依缘法行事,不会刻意逆反自然,但若是有修行人以法力暗施手段,有残害众生之举,那与邪魔无异。
如果说天城叟不知道、看不破,那自然无话可说,但齐德仲一番话语挑明现状,天城叟分明有此能为阻止、却姑息枉怠,纵容邪魔等同自身为恶,沪海城众生受难是为天城叟犯下杀戒。
齐德仲当然不能要求所有修行人都有自己这般心性,犯戒则自废,否则世上哪来这祸害苍生的邪魔之举?修行人持戒,是为约束自我、处世相安。齐德仲自己无能阻止此祸,那就依托有此能为之人,行事尽心尽力而为便罢。
这个念头在齐德仲解救天城叟时,便已埋下。旁人见齐德仲奉送寒晶玉髓,皆以为其矫情饰意、欲图结交天城叟,却不知齐德仲只是单纯希望,天城叟能够解救一方苍生,仅此而已。
天城叟如今这番举动,显然是答应了齐德仲的请求,而且做法也相当惊天动地。天城叟以**力强行扯动地气,沪海城周遭天地灵犀皆受震动,虽无实际动荡,但是在修行人元神感应之中,当下情形,一切法术施展都会变得散乱不定。
天城叟更绝的是,以他广漠浩大的元神法力,向沪海城内外所有修行人,传达了一个讯息,那就是他要破坏沪海城地气格局,这无疑是一个粗暴蛮横的挑衅!
齐家巨轮中的修行人,感应到这道识念之后,当即就有大半神色慌张不安,也不理会船员的呼喝,各自窜出船舱,或御风而行、或踏波破浪,纷纷朝着沪海城疾驰而去。
不管接下来事态如何,沪海城中必定会有一场惨烈的争斗,天城叟耗费**力移转地气、破坏格局,能否在众多修行同道的逼问围攻之下存活下来?齐德仲不得而知,传遍沪海城内外的识念,并没有给齐德仲额外的提示或告别,仿佛这就是那名老人最后的光辉。
第七十四章 嵯峨群岛
出海已经三天,在甲板上放眼四扫,海天宛若一色,经过昨夜一场风暴,如今海面已然平稳许多,离着嵯峨群岛也只剩下半天航程。
荣贵嗅着咸腥的海风,第一次出海难免兴致昂扬,不过看向师父,就发现齐德仲这几日面露淡然哀色,连话语也少了。
在弟子们眼中,齐德仲本就不是多语之人,除了指点修行上讲解详细,平日里大多任由弟子们发挥所长。
可是自出海之后,齐德仲显然心情不佳,趁着师徒来到甲板上透气,荣贵不禁问道:“师父,弟子见您这几日眉头不展,不知有什么能让弟子分忧的吗?”
“你胆子倒是挺大,方冬他们都不敢问,就你敢说。”齐德仲微微收敛哀色,“有一位长者,只因为师一番话,不惜一切代价,几乎是跟一方修行众相对,我既钦佩这位长者的从容气魄,也不禁反思自身。”
看见荣贵有些疑惑的神色,齐德仲问道:“你觉得为师是性情凉薄之人么?”
“当然不是!”荣贵斩钉截铁地反驳道:“我等师兄弟五人,当初在烽烟驿外荒唐之举,若是换做别的修行人,莫说收我等为徒,性情稍劣之人,恐怕早就出手杀伤,焉有我等弟子如今修行?”
荣贵等人离开烽烟驿也有一段日子了,见识过不少修行人,知道并非所有修行人都是淡泊清高的性情,依仗修行法力作恶妄行者亦有。
齐德仲闻言笑道:“你们几人资质悟性上佳,要是真有路过的修行人,也难免会生收徒之念,至于是真心传法,还是为了有驱使徒众,这就说不准了。
我的修为不比你们高多少,尤其是你荣贵,近来修行已近外感门槛,这可比为师当年快多了。”
荣贵赶紧躬身道:“弟子永远不敢跟师父您相提并论。”
“不必如此,我并无心以言辞试探。”齐德仲摆摆手:“当初我收徒时就已经说过,我等亦师亦友,彼此互为镜鉴,我不过是入门修行稍早,却没有说过你们不会超过为师的一天。”
荣贵有些好奇地挠挠头:“师父,你没有打算开宗立派吗?”
齐德仲闻言嗤笑道:“我何德何能?还开宗立派?你也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此番前往海外仙府,能够守住壶洲客前辈的遗泽便算大幸。修行路长,未来的事不急于眼前。”
此时荣贵施法收拢声息,低声说道:“师父,这两天我打探了一下,船上总共还有七八名修行同道,似乎都是为了海外仙府而来的。”
“七名还是八名?”齐德仲笑着问道。
荣贵惭愧地苦笑,说道:“有一名女子,弟子看不出其修为深浅,只觉得她有些怪异,偶尔在船舱过道里碰面,她一看见我就笑,她一笑我就发麻。”
“哦?为师倒是没有碰见,既然是修行同道,我等不去主动理会就是了。”齐德仲说道:“跟船长商量好,午后到了嵯峨群岛,放下一条小船给我们。”
“是。”
自沪海城出发,向东偏南行驶三千余里,便抵达嵯峨群岛。这片群岛暗礁乱石遍布,岛屿形状千奇百怪,但奇珍异宝甚多,也有不少深藏海底的天材地宝等待发掘。
但即便如此,嵯峨群岛并不适合修行人凿建洞府,原因是群岛气候湿热多雨、瘴疠丛生,地气凝而不动,又无别处可供宣泄。
巨轮在看见远处嵯峨群岛之后,便降下锚索、不再前行,而是放下小船,让水手带上潜水的工具,前去群岛一带寻宝。
齐德仲师徒六人单独占着一艘小船,也不用划动船桨,齐德仲直接御水横渡,飘然进入群岛之间。
一路穿越如石林耸立般的乱礁滩,然后转向东北,便能看见两座巨大岛山相对而立,仿佛就像是有从天而降的刀斧将其劈开,又像是一扇门户。
“师父,后面有人跟上来了!”荣贵低声提醒。
齐德仲应了一声,不再施法御水,任由小船随波逐流,缓缓靠近两座岛山,此时后方也有三名修行人在水面上起伏跳跃,跟随而至。
“不知齐道友欲往何方?”三名修行人站在不远处一片露出水面的沙洲,拱手喝问。
齐德仲转过身来、低眉垂目,语气平淡地回答道:“我不想说,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对方一名手捧金砖的修行人笑道:“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此番出海,就是来找壶洲客的海外仙府吧?看在同船出海的份上,不如我等共同一探仙府究竟,内中珍宝任由齐道友先行挑选如何?”
齐德仲微微抬起眼帘扫视三人,这三人皆有外感修为,而且手中还都拿着法器,不禁问道:“三位同道不知是何方高足?”
“长寿山庄弟子,亨通!”、“亨达!”、“亨畅!”
这听着不像是修行人的名号,倒像是哪家钱庄当铺的伙计。而长寿山庄之名,齐德仲也没听说过,估计也是哪家传承式微的修行门派,这三人的法器估计也是门中所遗。
齐德仲轻施一礼之后说道:“同行就不必了,我等师徒还要在附近赏玩风光、参悟玄机,不急着去寻仙府,三位道友请自便。”
“齐德仲,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亨通手中金砖光芒四射,迎风涨大几分,飞到空中正对齐德仲,“说出壶洲客仙府具体方位,否则我只好当场拿下你好好盘问了!”
齐德仲没有理会长寿三亨,低声对五名弟子说道:“你等要看好了,修行人斗法未必只看法力高深,手段巧妙往往是胜负关键,甚至能决定生死。”
亨通知觉灵敏,当然能听见齐德仲话语,大声笑道:“齐德仲,死到临头还要这么猖——”
狂字尚未出口,一道利芒眨眼即逝,只见亨通心口一个通透窟窿,能可看见后方景色。
“第一,对方既已逼至眼前,则无需留情,更不要废话。”齐德仲声音还在众弟子耳边回荡,身影就已经在船头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