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二章 风烟再起(下)
“皇......皇......长子?”
何仁厚双瞳骤然一缩,紧紧地盯着李浈,直到许久之后,目中神采渐退,短暂的迷离之后,旋即现出一抹凶戾。
“李泽远!”
何仁厚止住脚步,断喝一声。
“单凭你这一句话,便足以诛你九族!”
李浈身形稍稍一顿,背对着何仁厚笑了笑,而后又无奈地摇了摇头,低声呢喃道:“有时......我......也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最好是一场梦,梦醒之后我还是那个穷困潦倒的学生!”
李浈的声音很低,以至于何仁厚只听到了只言片语,甚至无法拼凑出一句完整的话。
李浈没有再理会何仁厚,自顾前行。
看着李浈的背影,何仁厚怔怔地望了许久,尽管他依旧不相信李浈的话。
但,最终却还是跟了上去。
......
崇政殿。
仇士良目如鹰隼,一脸肃杀之气,殿内文武官员各分数排垂首而立,尽管朝中重臣几乎全部都去了骊山,但驻京留守的官员中也不乏数名三品宰辅,毕竟朝中政事还需有人来处理决断。
“陛下驾崩于骊山行宫,国不可一日无主,民不可一日无君,陛下大行之前立下遗旨,立兖王李岐为皇太侄!”
说罢,仇士良微微一顿,目光缓缓扫过群臣。
只见群臣面面相觑,尽管这个结果早已是意料之中,但当真的听到仇士良这番话时,却依旧有些不知所措。
没有人傻到认为这个决定真的是李忱的遗旨,但同样,也没有人敢在仇士良面前质疑这番话的真伪。
因为凌驾于胆量之上的,永远是权利。
毕竟对这里的大多数人来说,谁做皇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是否还能拥有现有的和将来拥有的一切。
仇士良似乎对群臣的反应极为满意,脸上的肃杀之意渐渐转变为一片和煦。
“不知......”
突然,一道声音轻轻响起。
仇士良寻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四品文官官服的中年人抬头望着一旁的李岐。
正是李景庄胞弟,现任尚书左丞的李景温。
仇士良面色随即一沉,不待老者说完便冷声问道:“怎么?难道李左丞对此还有异议不成?”
只见李景温对仇士良之言充耳未闻,仍旧面向李岐缓缓说道:“不知兖王殿下可有遗诏?”
仇士良当即叱道:“陛下遭贼人谋害,只留下一句遗旨,又如何备得下诏书?!”
李景温随即又问:“那可有宰相批签?”
闻言之后,仇士良怒色更甚,“连遗诏都没有,又哪里来得宰相批签?!”
李景温依旧不看仇士良一眼,冲兖王说道:“还请殿下亲口回答!”
李岐随即看了看仇士良,转而低声说道:“仇公所言即为本王之言!”
李景温点了点头,而后躬身说道:“那再请问殿下,可有太皇太后与郑太后......”
话未说完,便只见仇士良豁然拔出腰间横刀,遥指李景温缓缓说道:“看来,李左丞是准备抗旨不遵了?”
见状之后,群臣顿时将头垂得更低,唯李景温脸上却是毫无俱意,望着兖王继续说道:“那么还请殿下稍安勿躁,待诸位宰辅回京之后再行商议继位事宜!”
仇士良喝道:“黠戛斯三万铁蹄已入关内,若此时生了什么变故,你怕是承担不起!”
李景温冷笑道:“可请太皇太后与郑太后临朝称制!”
“两位太后皆已年迈,恐有心无力!”
“那也可先请两位太后临朝称制,而后再决诸君之位!”
“有陛下遗旨在先,不劳两位太后费心!”
闻言之后,李景温竟是仰天大笑,而后抚须望着仇士良,“谁能证明这是陛下遗旨?”
“杂家可证!”
“哈哈哈哈......”李景温狂笑不已,引得群臣纷纷侧目而视。
“只怕你还没这个资格!”
此言一出,仇士良竟是不怒反喜,望着李景温笑道:“李左丞倒是如你那兄长一般迂腐,今日若再任你祸乱朝政、蛊惑人心,那杂家倒真成了大唐的罪人!”
言罢之后,仇士良环顾群臣朗声说道:“李景温悖逆臣伦、抗旨不遵,依律应诛九族!”
话音方落,便只见自殿外冲进数名禁军,不待仇士良发话,便直接将李景温官服扒下,而后押至殿外,只待仇士良一句话,李景温便即刻人头落地。
而就在此时,只听一道声音自殿外幽幽传来。
“看来此地倒是比青龙寺更热闹些!”
李岐闻言顿时打了个激灵,而后豁然起身,正欲出迎时又看了看仇士良,刚刚抬起的腿却又顿时缩了回去。
......
紫兰殿。
紫兰殿位于大明宫太液池西侧,与太液池不过百步之遥,单凭其所在位置便可想象得到,能够居住此处之人的身份定然是尊贵无比。
事实也正是如此,作为李忱的生母,郑氏无疑是这整个后宫中的真正主宰者。
有了何仁厚的帮助,李浈进入紫兰殿几乎没有遇到什么障碍。
甚至就连已经颇为熟络的内侍周规,在看到李浈后也仅仅稍微怔了片刻,而后便形同陌路般地引着一干宦官匆匆离去。
但就当二人正欲进门时,却被数名羽林卫拦下。
羽林卫本不应出现在此地,但李忱在前往骊山之前,特地抽调二十名羽林卫驻守在此,以护卫郑氏安全,并降旨严令一切闲杂人等不得接近紫兰殿。
即便何仁厚揣着李岐搜查钦犯的口令,都不敢擅自闯进紫兰殿。
“李司马,这里即便是我也不敢擅闯,这可如何是好?”何仁厚苦着脸望着李浈说道。
李浈见状也顿时犯了难,面对这几名油盐不进的羽林卫士,只怕是没有阿耶的旨意,谁也进不去半步。
“李司马想进这里?”
正当二人为难之际,却听得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闻言之后,李浈面色一喜,转身冲那人笑道:“看来周主事有办法进去!”
来人正是周规。
只见周规微微一笑,道:“碰巧,陛下临去骊山之前特地让小人去服侍太后,进倒是能进得,但李司马总得有个说法吧!”(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三章 双管齐下
骊山深处。
明黄色的龙袍早已褪下,被整齐地平铺在石榻上,除了沾染了些污渍之外,甚至连一处褶皱都不曾出现。
李忱已不知自己在炭盆前坐了多久,正如萧良不知在洞口前站了多久一眼,甚至两人之间连最基本的对话都少得可怜。
似乎时间在此处早已凝滞,似乎两人都已化作两尊石像,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姿势,和神采。
炭火数团,在盆内劈啪作响,像极了元日京城里燃起的爆竹。
也许已枯坐得太久,李忱的目光略微显得有些呆滞,唯有双瞳中的两团火苗。
依旧火红,而炽烈。
“仲离......”
李忱干燥的双唇微微开启,这是他几日来第一次说话。
“嗯!”
萧良没有转身,依旧望着洞外的一片漆黑。
“我想出去!”
李忱也依旧在望着炭火。
这一次,萧良缓缓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望着李忱。
李忱抬头看了萧良一眼,伸手将一块木炭仍进炭盆,轻轻说道:“我担心,青鸾终究太年轻了,恐怕不是仇士良的对手,况且......”
“你还是信不过他!”萧良粗鲁地打断道。
李忱摇头,“我不能将他一人置于险地,若因此出了什么岔子,我一生难安!”
“他经历的危险还少么?你对他的亏欠还少么?”
闻言,李忱微微僵滞,本已拿起的木炭却又轻轻放了回去。
而后缓缓起身,轻轻拍了拍手上的碳灰,神色落寞,眼神孤寂。
“是啊,朕已亏欠他母子太多!”
这句话,李忱用了“朕”。
“但朕,是大唐皇帝!”
说这句话时,李忱脸上的落寞和眼中的孤寂竟是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所未有的决绝,和冷漠。
炭火的光芒将这位大唐皇帝的影子投照于石壁之上。
形如峰峦,神似山岳。
竟将身前那把“剑”的影子尽数遮盖了去。
......
紫兰殿。
再见李浈,让周规数日来惶恐难安的那颗心多少多了些欣慰,而在此之前,周规并不理解李忱对于自己的这个安排。
毕竟对于后宫、对于郑太后都太过陌生,直到今日遇到了李浈,周规才明白了李忱的真正用意。
“太后......”
周规正想着,突然身后的李浈缓缓开口。
“李司马宽心便是,太后和善得很,便是待我们这些内侍婢女都极好!”
周规笑道。
李浈点了点头,看了何仁厚一眼,心中稍稍安稳了些。
对于这位素未蒙面的祖母李浈并无多少感情,更多的只是一种对长者的敬畏罢了,所以此时此刻徘徊在李浈心中的。
唯有忐忑。
“若台文在这里就好了!”
李浈口中喃喃自语,不禁想到了远比自己更冷静沉着的郑畋。
“有些日子没见郑长史了,不知他可还好?”周规笑问。
“他活得比我好!”李浈苦笑一声,因为此事,自己的宅子早已被金吾卫盯得死死的,即便上次去青龙寺也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才出来。
闻言之后,周规又笑了笑,有意无意地说道:“那是成德王使君的宅子,的确要比外面更安全些!”
李浈随即看了看周规,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正说着,一行三人已走到紫兰殿外,四名羽林卫还未开口,周规便率先说道:“这二位是太后宣来问话的!”
说罢之后,便径直引着二人进入正殿。
紫兰殿名虽为“殿”,但实则为一处五进院落,内里亭台花谢、曲径通幽,远远要比李浈的宅子大上数倍有余,而这正殿不过是一座客堂罢了。
“二位在此稍后,待我前去通禀太后!”
说罢之后,周规径直向着后殿走去。
待周规离开之后,何仁厚脸上的神情愈发显得疑惑。
“看得出,李司马与这位内侍的关系非同寻常啊!”
李浈却转而笑道:“何将军随浈如此涉险,可曾后悔过?可曾怕过?”
何仁厚摇了摇头,道:“若说不怕却是假的,但若说后悔?”
何仁厚笑了笑,“何某行事似乎还从未后悔过!”
说罢之后,何仁厚稍稍一顿,问道:“不知李司马可有把握说服太后?”
“有!”
“哦?为何?”何仁厚对李浈的自信有些怀疑。
“因为......”
话未说完,便只见周规神色匆匆地跑了进来,“太后同意诏见,不过只是李司马一人!”
......
崇政殿。
李德裕的到来让仇士良有些措手不及,更让李岐感到有些胆战心惊。
毕竟李德裕在武宗朝时便已是威慑群臣一代权相,即便如今没了实权,但留在李岐心中的阴影却已无法抹除。
更何况尽管李忱登基后剪除了李德裕大部分党羽,但谁也说不准在这个时候,李德裕是否依然人心所向。
此时见李德裕不请自来,李岐心中自然惶恐难安。
不待李岐开口,仇士良率先笑道:“呵呵,原来是文饶公!”
“看来,兖王殿下和仇公并不欢迎老夫啊!”
李德裕的步态有些迟缓,但每迈出一步却又都异常有力。
只见李德裕并不急于进殿,而是走到李景温面前停了下来。
“李左丞一门三杰,为大唐尽忠职守,我想这其中定是有些误会吧!”
说罢之后,李德裕转身冲李岐遥遥一拜,朗声又道:“更何况其兄李后己如今任浙西观察使,领镇海军军使,有兄长如此,李左丞断然不会做出什么悖逆之事的,还请殿下明察!”
李德裕之所以要提及李景温的长兄李景庄,其原因正是镇海军军使一职,镇海军军使统辖浙西十州之地,而浙西又为江南财赋重地,无论富庶程度和兵力,都为举足轻重之要职。
若仇士良私斩李景温,那么势必引起李景庄的仇视,对于李岐与仇士良来说,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而李德裕的意图正是如此,既解救李景温不死,又有一个冠冕堂皇的正当理由。
闻言之后,李岐转而看了看仇士良。
仇士良却是一言不发,但脸上的神情早已给出了答案。
只见其冲李岐微微点了点头,李岐见状随即大笑道:“哈哈哈,文饶公所言极是,若非文饶公及时赶到,本王险些酿下大错!”
说罢之后,李岐亲自走出殿外为李景温披上官服,而后又笑道:“让李左丞受惊了!”
李景温却是冷哼一声,刚要开口再骂,却只听李德裕笑道:“经此一事,李左丞想必是受了些惊吓,还请殿下准暂时其回府歇息!”
不待李岐说话,李德裕径直冲几名禁军说道:“好生护送李左丞回府!”
李岐闻言冲几名禁军点了点头,而后也不顾李景温如何挣扎,径自被拖了出去。
正在此时,只见仇士良缓缓走上前来,冲李德裕微微一笑,道:“文饶公来得倒正是时候,既然如此,那么就由文饶公出面来拟这道诏书吧!”(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四章 郑太后
大中元年,二月初三,天晴,无风。
骊山行宫。
王作恩抬头看了看天色,面上略带着些愁容。
“什么时辰了?”他问。
“申时刚过!”身后,一名禁军裨将答。
王作恩点了点头,回身看了看身后的这座偏殿。
“我们真的要这么做?”那名裨将问。
“除非你想做一辈子裨将!”王作恩轻轻说道。
“但是......”
“没有什么但是,我们只可以成功!”
闻言之后,裨将冲身后的两队禁军步卒使了个眼色。
两队步卒随即如一阵风般地冲向殿门,守殿禁军正欲阻拦,却不料还未抽刀,便已倒在乱刃之下
嘭——
殿门被粗暴地撞开,木屑翻飞。
“你们想做什么?!”
说话之人是白敏中,不过短短几日,已让这个天命之年的大唐宰相变得苍老无比。
在其周围席地而坐的,正是伴驾而行的百余名文武官员,见状之后纷纷起身。
或怒目而视,或沉默不语,或面如死灰,或涕泪横流。
王作恩缓步迈入殿内,环顾众人,目光森冷地说道:“还请诸位移步,随本副使去一个地方!”
“本相哪里都不去,尔等阉宦......”
话未说完,便只见郑从谠与刘瑑二人箭步上前,一把将白敏中的嘴捂住,而后刘瑑附耳低声说道:“白相切勿多言!”
话音方落,便只见一旁的封敖梗着脖子怒声骂道:“老夫乃大唐宰辅,岂能向阉狗妥协,今日你要杀便杀,但休想让老夫走出此地半步!”
郑从谠、刘瑑二人不由面面相觑,方才只顾着阻拦白敏中,却忘了身边还有个脾气更火爆的封敖。
众人的目光不禁望向王作恩,似乎在等待着一场顺势而行的杀戮。
果然,只见王作恩冷笑一声,而后冲左右点了点头,随即两名步卒一拥而上将封敖直接按倒在地。
随即王作恩缓缓走至封敖跟前,轻抬脚尖托起封敖下巴,戏虐地笑道:“早便听闻封大夫骨头硬,怎么今日却趴在地上了?”
言罢,左右哄堂大笑,封敖挣扎欲起、张口欲骂,却被王作恩反脚将脸踩在地上,已是再动弹不得。
见状之后,白敏中一把将郑从谠的手拨开,正欲上前争斗,却被身旁一名步卒一脚揣在小腹重重向后栽去。
而后那步卒正欲再上前,却只见郑从谠跨步上前,口中厉喝一声:“王副使,尔敢!”
言罢,刘瑑同样上前一步,与郑从谠并排而立,满脸怒色地望着王作恩。
“就凭你们?!”王作恩冷笑着瞥了二人一眼。
“哈哈哈......”郑从谠不由朗声大笑,而后幽幽说道:“王副使莫忘了自己上的是哪条船!”
闻言之后,王作恩脸上的笑瞬间凝固,尽管郑从谠不曾言明,但似乎却点出了那个让王作恩惶恐不安的秘密。
不错,王作恩早已背叛了仇士良,上了一条注定无法回头的“船”。
王作恩知道,自己可以将当朝宰辅一个个地踩在脚下,但却永远要对那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心怀惧意。
而这,也正是让王作恩无法释怀的痛,这种痛只有将面前这些高高在上的朝廷众臣狠狠在脚下,才能让其心中好受一些。
当王作恩将封敖的脸踩在脚下时,极大的满足感让王作恩忘记了一个事实,也忘记了一个人。
李浈。
就是那个小小的幽州行军司马,却在数日之内调动了河朔三镇、金商防御使、东都幾防近十万兵马。
甚至就在几日前,连凤翔、朔方两个西北重镇都引兵入关。
也正因如此,才逼得仇士良返回京城安排兖王登基事宜。
当然,王作恩并不相信这仅仅是李浈一人之力能够办到的,他有足够的理由可以肯定,在李浈的背后,一定还有只手。
一只足以翻天覆地的手。
此时此刻,王作恩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因为他知道,在场的这些人一个都不会死,不仅如此,自己还要保护他们的周全。
也便是说,白敏中还会是白敏中,封敖也还会是封敖,他们手中的权利一丝也不会减少。
王作恩的心情迅速颓丧下去,这才明白自己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注定只是一场徒劳。
王作恩没有再说话,将脚轻轻从封敖的脸上挪开,冲郑从谠说道:“你们若还想活着回京的话,必须马上离开此地!”
言罢,王作恩拂袖而出。
......
紫兰殿。
当李浈确定眼前这一切并非幻象之后,心中顿时生出了同情之意。
因为他看到的似乎并非是“太后”,而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老妪”。
普通得就连身上的袖衫、披帛都与华丽无关、普通得连举手投足都历经磨难。
甚至就连向炭盆里添加木炭这样的事情都要由她亲自去做。
这绝不是李浈想象中的太后,眼前的这名“老妪”哪里还有半分后宫之主的威严,哪里还有圣人之母的风姿。
而这名老妪,便正是当今圣上的生母、李浈的祖母,郑氏。
“太后......”周规轻声禀报:“李司马到了!”
“臣李浈,拜见太后!”
郑氏背对着李浈,直到将最后一块木炭亲手投入炭盆之后,才缓缓转过身子。
长子如母。
自那眉眼之间,李浈清楚地看得到了阿耶的影子,更想象得到数十年前的郑氏有着足以吸引任何男人的资本。
即便面无妆容、即便身着素衣,都依旧无法掩盖那张脸上应有的风韵。
“你便是李浈?”郑氏不苟言笑,与此前周规所说的“和善”似乎毫不相干。
“臣就是李浈!”李浈垂首应道。
“我听怡儿(李忱在登基前名为“李怡”,登基后改名李忱)说起过你!”
郑氏正说着,早有两婢女端了清水和棉巾上前,郑氏盥洗完毕之后屏退侍女,周规见状正欲离开,却只听郑氏说道:“你便留下吧,有些事情还需你来说!”
周规轻声称诺,而后便垂手退至一旁。
“抬起头来说话,在紫兰殿没那么多规矩,不必拘谨!”
即便此时,郑氏的脸上依旧不见任何笑容。
闻言之后,李浈这才缓缓抬头。
而就在李浈抬头的一刹那,郑氏忽然僵住,呆呆地望着李浈,嘴角微微抽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五章 星河璀璨
怔了许久,郑氏方长长叹了口气,口中喃喃说道:“都这么大了!”
因与其相隔较远,是以李浈并不曾听清郑氏所言,但观其神情,李浈似乎明白了些什么。
“你阿耶......还好吧!”
郑氏的声音听上去充满悲凉之意,但却让李浈不由为之一愣。
“阿耶......”李浈的脑海中思虑万千,最终还是应声答道:“阿耶尚在幽州,微臣也许久未......”
话未说完,便只见郑氏轻轻抬了抬手,而后打断道:“我问的是另一个!”
闻言之后,李浈惊骇地看了看周规,只见周规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冲自己点了点头。
瞬间,李浈便已明白了一切。
“阿耶......在骊山,有萧叔的保护,太后......”
“你还在叫我太后么?”郑氏再一次打断李浈的说话。
“您是......是何时知道的?”
尽管李浈知道这个问题并不重要,但最终还是问了。
只见郑氏缓缓起身,而后柔身走至李浈面前,二人近在咫尺,郑氏伸手轻轻抚摸着李浈的脸庞,只是不知何时,郑氏早已是泪流满面。
“记得你刚出生时便瘦得很,这一晃十多年了,竟还是这么瘦,待日后见了李承业我定要好生问问他,这些年是如何亏待了你!”
郑氏流着泪,也笑着,并不温润,甚至有些略显粗糙的手在李浈的脸庞轻轻滑过,而后落在李浈的双手之上。
李浈顿时有些不知所措,只呆呆地望着郑氏,一言不发,心中虽对郑氏并无多少复杂的亲情,但却也生出一道暖流,瞬间涌入心头,流遍全身。
“婆......婆婆!”
就连李浈自己都说不清楚,当自己叫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为何心中会有如此浓重的酸楚,眼中为何会有如此模糊的泪水。
或许李浈已承受得太多的压力,又或许在这世上又多了一位亲人。
无论缘由如何,此时此刻李浈感受到的,不再是阴谋诡计、不再是人心叵测、更不再是虚伪狡诈。
唯有亲情万屡徘徊萦绕于心中最深、最重的那个角落。
郑氏轻轻点了点头,将李浈脸上的泪轻轻拭去,而后缓缓说道:“你阿耶瞒了我十多年,直到去骊山的前几日才告诉婆婆你还活着,婆婆本不愿让你涉险,但事已至此便再无还转之地!”
而后只见郑氏冲周规点了点头,周规随即转身而出。
“把你的东西拿来吧!”郑氏冲李浈一伸手,笑道。
李浈满脸诧异地望着郑氏,迷茫,而又不解。
郑氏见状,随即笑道:“待你阿耶回京你亲自问他好了,婆婆现在也只是你这盘棋上的一颗棋子罢了!”
话音方落,只见周规去而复返,只是手中却多了一样东西。
当看到那张绢布的一瞬间,李浈便已猜到了周规手中捧着的。
正是太后印玺。
......
延庆公主府。
也许已在这“牢笼”中关得太久,又也许是李峻的心早已无限接近崩溃的边缘。
今日,李峻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
退出这场争斗,退出这场游戏。
即便胜利在望,即便粉身碎骨。
无论如何。
“阿姊......”
这是今日李峻第一次与延庆公主说话。
当李峻决定开口时,延庆公主依旧坐在棋盘前,棋局还是三日前的棋局。
一子未动。
“你知道,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了,便再不能回头!”
延庆公主的目光依旧在棋盘上。
尽管李峻的话未说完,但似乎延庆已经洞悉一切。
“可.....”
“可你是最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人!”
这一次,延庆注视着李峻,目光犀利,如一位母亲呵斥自己犯了错的孩子。
李峻沉默了,尽管心中早已备好了万千说辞,在这一刻终究还是沉默了。
“只待太皇太后临朝称制之后禁苑兵变,到了那时你便是皇太侄,你便是大唐皇帝!你还不满意么?”
延庆公主的语气变得愈发严厉,望着自己这个怯懦不争气的弟弟,目光中满是责备。
“我......只是不相信李浈!”
尽管李峻想说的并不是这句话,但他终究无法面对延庆公主的目光。
从小到大,无不如此,只消延庆公主的一道目光,李峻心中便再生不起任何反抗的念头。
“呵呵,难道你以为我便信他么?”
延庆公主冷冷地望着李峻,紧接着说道:“你想说的并非是这些吧!”
闻言之后,李峻竟再也坚持不住,软着身子摊坐在一旁。
此时此刻,他只想逃离,但却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若有来生,他或许再不愿投生帝王家。
......
何仁厚自离开紫兰殿,便再没有停留,因为接下来的事情只有他能够做到,也只有他能做到。
怀中的诏令依旧温热,那是太皇太后郭氏与太后郑氏联名拟定的诏书。
临朝称制的诏书,同样也是平叛诏书。
此刻,他要赶去禁苑。
三万兵马,虽不及仇士良的十万神策军,但此时此刻仇士良早已将大部分神策军分别调往京畿四关,以牵制四方前来的各地援军。
这是仇士良犯下的一个致命的错误。
若其将神策军主力调回京城,那么无论任何人都不可能阻止兖王的登基。
但仇士良太自信了,本是一盘天衣无缝的棋局,如今却偏偏被他下得漏洞百出。
何仁厚知道,当李浈手捧着诏书出来的那一刻,仇士良便已注定了失败。
尽管何仁厚很好奇李浈究竟用了怎样的手段说服郑太后,但现在却已不重要了。
因为即将登基的并不是兖王,而是杞王。
至少在何仁厚看来,除了杞王之外,再无他选。
未免遭遇金吾卫盘巡,何仁厚没有走最近的太和门,而是自太液池直登龙首原,最后再由龙首原南下,便可直达禁苑。
尽管远了许多,但这却是最安全的一条路线。
......
皓月当空,星河璀璨,初春的夜最为清澈,初春的风也最为清冽。
李浈裹着厚厚的裘衣,抬头望着寂静的夜空,脸上现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阿兄,文饶公还未回来,会不会出了什么事?”
李漠一脸担忧地问道。
自李德裕去了崇政殿后,整整一日依旧未归,这不由让李漠有些担心。
“放心吧,老夫的命还硬得很!”
正说着,只见老总管搀着李德裕蹒跚归来。(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六章 前戏
李浈迎上前去笑道:“今日对于文饶公来说,定是难熬得很吧!”
李德裕满脸疲惫之色,无奈地摆了摆手,道:“无论如何,今日算是过去了,但到了明日,老夫也不敢保证还能不能压得住!”
李浈仰头大笑:“哈哈哈,待得明日,文饶公只管看戏便是了!”
......
大中元年,二月初五。
晴天旷日,春风和煦,接连几日的清冷和阴郁似乎就在一夜之间变得温柔疏朗。
曲江池畔的桃林不知何时也已变得如小娘子脸上的脂粉团,透着诱人的水嫩;和风徐徐,迎面而来的也只有醉人的清香,沁入心脾,欲罢不能。
成片的粉红夹着柳稍的新绿,让整座曲江池变作了诗、映成了画。
......
崇政殿。
尽管暖风拂面,但仇士良的身上却依旧披着裘袍,倒是刚刚换上了一身崭新衮服的李岐,看上去显得异常兴奋。
二人身后,则是似乎永远只会垂首站立、沉默不语的郭睿,让人永远看不清他的脸。
李岐身旁两侧,则是几名内侍,正在忙碌地整理着早已舒展得不见一丝褶皱的衮服。
“仇公,今日之事可都安排妥了?”
李岐感到从未有过的激动。
仇士良没有立刻答话,只是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兀自发呆。
“仇公......”李岐小心翼翼地轻声唤道。
仇士良这才稍稍收回心神,目光落在一侧空旷却又戒备森严的朱雀大街之上,缓缓说道:“是个好日子,只是差了一场春雨!”
仇士良在说这句话时,脸上不见一丝笑容,更无兴奋激动之意,有的只是似有若无的一抹担忧和眼神中一闪而逝的狠戾。
“郭将军......”仇士良缓缓开口,“杂家只要你保证一件事,从京城到南郊的这一路上......”
说着,仇士良转过身紧紧盯着郭睿,“万无一失!”
郭睿闻言竟顿时大汗淋漓,望着仇士良,又看了看兖王,“可禁苑......”
不待其说完,仇士良紧接着说道:“不过是些乌合之众罢了,杂家已调三千神策军前往禁苑平乱,足以免了你的后顾之忧!”
“那城外......”郭睿没有说下去,因为他突然看到仇士良脸上一闪而逝的那股浓浓的杀意。
“只要你能保证殿下顺利登基,城外那些人便不足为虑!”仇士良缓缓说着,但眼中的担忧却是愈发深重。
郭睿随即说道:“仇公何不将神策军主力调回京城,如此一来......”
仇士良闻言怒声叱道:“还轮不到你来教杂家该怎么做!”
郭睿见状顿时噤若寒蝉,而后无奈退去。
待其走后,李岐先前脸上的兴奋不知何时已变做了无助的仓惶,只见其抬脚将身前的一名内侍踹开之后,快步走向仇士良,不安地说道:“仇公,方才郭睿所言极是,为何不将神策军调回京城?”
仇士良看了李岐一言,没有说话,目光再度顺着朱雀大街延伸向了远方。
“若现在将神策军调回京城,不消半日,那些叛军必将兵临城下!”
仇士良无力地说道:“更何况......”
“如何?”李岐的面色有些泛白。
闻言,仇士良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之后,只见其轻轻叹了口气,“太晚了!”
仇士良在说这三个字时声音细弱蚊鸣,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
寅时。
人们尚沉浸在睡梦之中不曾醒来,而朱雀大街上却早已被数不清的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两侧兵甲林立的金吾卫直通南郊圜丘。
那是大唐历代皇帝四时祭天之处,也是李岐的皇帝梦开始之地。
或许这是大唐帝国百年来最仓促的一次登基,甚至仓促得不足以用简陋来形容。
而就当李岐的车舆驶出承天门时;
当延庆公主和杞王李峻踌躇满志地将一张“暗网”撒向整座京城时;
新昌坊青龙寺之内的某个人却是睡梦正酣,似乎此时此刻发生的一切都与其无关,仿若置身事外。
唯有惴惴不安的李漠,满脸忧愁地坐在榻旁,盯着自己的阿兄一筹莫展。
正在此时,房门应声而开,李漠下意识地抓起身旁横刀,回头却见来人正是李德裕。
虽已入春,但李德裕的身上依旧披着厚重的裘袍,脸色也比之前更苍白了些,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闪烁着让人无从揣测的神采。
见是李德裕,李漠如看到救星一般,也不待施礼便径直跨到李德裕跟前,一脸焦急地说道:“您老可算是来了,都这个时候了可阿兄这货一直在睡,叫也叫不醒!”
李德裕稍一侧身看了李浈一眼,笑道:“呵呵,你永远也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他要睡便睡吧,何时醒了,唤他去找老夫一趟便是了!”
说罢,李德裕转身便走,正在此时,却只见榻上的李浈豁然翻身而起,笑道:“您老留步,在这被二郎这货一动不动地盯了大半宿,晚辈现在比外面的人还累!”
李德裕闻言大笑,而后缓缓走至一旁坐定,笑道:“老夫倒是真睡了一会儿!”
李浈随即起身伸了伸懒腰,笑道:“您老心比天大,晚辈自是不能比的!”
说罢,李浈又问李漠:“二郎,现在什么时辰了?”
“已过寅时了!”李漠答道,见李浈醒来,此时脸上的焦急也顿时不见了踪迹。
对于自己这位兄长,李漠就从未有过丝毫怀疑,似乎只要李浈站在那里,那么一切就都尽在掌握。
李浈点了点头,冲李德裕道:“该出门的应该都出门了!”
李德裕随即抚须笑道:“何止!不该出门的也都出门了!”
“哦?您是说延庆公主和杞王?”李浈讶异道。
“还能有谁呢?你若真以为那姐弟二人就这么束手无策了的话,便是太天真了些!”
闻言之后,李浈沉默片刻,而后笑道:“那照此看来,兖王殿下这登基大典怕是更热闹了!”
“亏你还笑得出来,我早就说过,这姐弟二人绝不是那么好应付的,自武宗皇帝时,延庆在朝中便颇有势力,即便在几个藩镇中也是有着相当大的背景,可你偏偏就是与她凑到了一起!”
李浈想了想,问道:“那您觉得延庆和杞王会怎么做?”(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不见波澜
李德裕微微一笑,道:“这姐弟两个怎么做都在意料之中,最重要的是他们并不知道你会怎么做!”
闻言之后,李浈笑道:“是啊,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他们又怎会知道呢?”
李德裕抚须轻笑:“对别人总是要保留一些神秘的,这一点,你比老夫强!”
李浈随即苦笑道:“您莫要再取笑晚辈了,若我能有您一半的狡猾,又何苦如现在这般疲于应付!”
“疲于应付?”李德裕白了李浈一眼,道:“凭一己之力调动河朔三镇、朔方、凤翔、东都、金商近二十万兵马,而后神不知鬼不觉地又策动仇士良身边两大副使,甚至还将手伸到了金吾卫内部,你跟老夫说疲于应付?”
闻言之后李浈摇头长叹一声,道:“若这番话从旁人口中说出来尚有情可原,但若从您嘴里说出来......晚辈便只能当是挖苦讥讽了!”
说罢之后,李浈扬起下巴指了指李漠,又道:“就连二郎都是阿耶早已安排好了的,若说这其中最狡猾的,还是......”
说着,李浈向着骊山的方向微微一拱手。
李漠却是不满地哼了一声,道:“阿兄莫要胡诌,我来这里是萧叔的安排,与陛下何干?!”
李浈白了一眼李漠,“就连萧叔都是陛下安排好了的,你以为萧叔会平白无故地收你为徒?你以为那三千死士怎么来的?就凭萧叔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能供养得起?”
李漠闻言顿时语塞,对于这些问题自己倒是从未想过,也懒得去想。
李德裕则轻轻点了点头,道:“陛下虽贵为天子,但身边却无可信之人,心智自然非比常人,也唯有如此方能步步为营!”
李浈随即抱怨道:“现在倒好了,阿耶躲在骊山迟迟不肯回京,却将我一人推在这风口浪尖之上,哪里有这般做父亲的?!”
李德裕沉默良久,而后缓缓说道:“天下又怎会有不疼惜自己儿女的父亲呢,只是这诺大的一座江山......”
李德裕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因为他突然发现,在李忱的身上似乎有着自己的一些影子,为了追寻一些什么,又失去了一些什么。
但,自己穷极一生去追寻与失去的,与李忱如今正在追寻与失去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见李德裕突然陷入沉默,李浈笑道:“待此事结束之后,我求阿耶让您回京养老!”
李德裕笑了笑,道:“京城太大了,总不如老夫的平泉庄自在!”
李浈转而望着李德裕,缓缓说道:“阿耶不可能让您回朝的!”
李德裕点了点头,笑道:“我知道,所以我也没打算回来!”
说罢,只见李德裕缓缓起身,而后认真地将袍衫上的褶皱舒展开来,紧接着冲李浈微微一笑。
“今日老夫是向你兄弟二人来辞行的!”
闻言之后,李浈、李漠二人面色一变,口中急道:“大事未成,阿耶也还未回京,您为何现在要走?”
李德裕笑道:“明日大军围城,介时老夫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李漠赶忙说道:“那我差人送您一程!”
李德裕摇了摇头,道:“既然万事俱备......便让老夫去做那最后的一场东风吧!我本为风,又何须相送?哈哈哈......”
李漠正欲说话,却只见李德裕轻轻摆了摆手,“放心,老夫这把骨头还硬得很,你兄弟二人若有心,便时常去平泉庄陪老夫说说话,也不枉此番来这一遭!”
说罢之后,李德裕便径自推门而出,李漠转头看了看李浈,却正看见李浈面色凝重地冲李德裕的背影躬身而拜。
“阿兄,你就真的放心让文饶公独自前去么?”李漠问道。
李浈笑了笑,道:“放心又怎样?不放心又能怎样?这本就是一场杀局,文饶公或留、或走,都永远无法逃开将要面对的那些事情!”
“难道我们只能躲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李漠倔强地问道。
闻言之后,李浈缓缓走至窗前,抬头看了看崇仁坊的方向,轻声说道:“现在京城还太安静,我们动不得,也出不去!”
“所以呢?”李漠有些焦急。
“等!”
......
崇仁坊,延庆公主府。
“阿姊,我们究竟还在等什么?只要兖王一登基,我们便都成了叛逆!”
尽管李峻害怕那一刻的到来,但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因为既然躲不掉,那还不如让这一刻来得早一些。
等待,对李峻来说早已变成了一种煎熬,只会让那颗脆弱的心濒临崩溃。
而相对于李峻的焦躁不安,延庆则似乎变得愈发平静,平静得如一潭秋水。
不见涟漪,不起波澜。
“放心便是了,他这个登基大典可不会那么顺利的!”延庆轻轻捏起一支箭镞,而后瞄着前方的双耳铜壶掷了出去。
当啷——
一阵清脆的金属撞击之声响起,箭镞应声落入壶内。
延庆的脸上现出些许兴奋,“平日里十投一中,今日却是十投十中,如此看来倒的确是个好兆头呢!”
“如今已是迫在眉睫,阿姊竟还有心思做这些事情,你就真的那么相信李浈?已过了整整一日,禁苑却未传来半点消息,若我们再等下去,你我姐弟二人迟早都成了兖王的刀下冤魂!”
“二位殿下,人回来了!”
李峻话音方落,只听门外响起一道声音。
“进!”不待延庆发话,李峻便抢先说道。
房门轻启,只见一道黑影如风般掠进,那人刚要行礼,却又听李峻说道:“免了,快说!”
黑衣人这才轻声说道:“李德裕已离开青龙寺前往南郊!”
“几个人?”李峻追问。
“只李德裕与仆从两人!”
“李浈呢?”
“应该还在青龙寺!”
“禁苑可有消息?”李峻迫不及待地问道。
黑衣人随即摇了摇头,道:“自昨日起,宫门便已被神策军关闭,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传不出任何消息,所以......”
李峻正欲发怒,却只见黑衣人随即又道:“不过.....就在半个时辰前,通化门的守卫被杀了!”(未完待续)
第四百五十八章 做人还是做鬼
青龙寺。
李漠去而复返,冲一直在房内枯坐着的李浈咧嘴一笑。
“阿兄,一切顺利!”
李浈点了点头,神情稍显木讷,更不见半点笑意。
“这么说,何仁厚已进了夹城!”
许久之后,李浈方才缓缓说道。
李漠点了点头,笑道:“是啊,秦椋果然悍勇,区区百余人据说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占了通化门,否则何将军也不可能那么顺利的!”
“这倒也算不得什么稀奇,毕竟......背后的冷箭最是难防!”
李浈看上去似乎并无多少兴奋,甚至言语间竟夹杂着一些唏嘘之意。
李漠紧接着又道:“文饶公离开后,外面延庆公主的人也撤去了一部分,估摸着现在也得到消息了!”
李浈没有再说什么,手指伸入早已凉透的茶盏中,蘸着茶汤在案上轻轻画了一条线,而后又在其下方轻轻点出两个圆。
继而缓缓说道:“夺通化门易,但接下来的春明门与延兴门便不那么容易了,仇士良必在此地调集大量禁军!”
“那又如何?禁苑不是有三万禁军么?”李漠显得不屑一顾。
李浈摇头轻叹,“三万不假,但这些人早已过久了太平日子,与神策军可谓云泥之别,另外夹城毕竟太过窄小,如此庞大的军阵,进去了便是一场灾难!”
说到此处,李浈稍稍一顿,而后逐字逐句说道:“只可进,不可退!”
李漠闻言顿时色变,“既如此凶险那阿兄为何还要选择经夹城去南郊?!我们岂不是自投罗网?!通化门一旦失守,这三万人便是死路一条!”
李浈面色凝重,缓缓起身望着已泛起了鱼肚白的天际,缓缓说道:“狭路相逢,勇者胜!我相信何仁厚!”
“要不要动咱们的人?!”李漠紧接着问道,毕竟城内尚有萧良亲自训练出来的三千死士。
闻言之后,李浈抬手说道:“这是咱们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动!”
“难道......现在还不是万不得已么?”李漠不解。
李浈摇头轻笑,拍了拍李漠的肩头缓缓说道:“自仇士良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再也没有资格做我们的对手了!”
“那......”李漠正欲追问,却忽然恍然大悟道:“阿兄说的是......”
李漠没有说下去,而是伸手指了指西北方向。
李浈笑着点了点头,幽幽说道:“二郎啊......你记住,有时候朋友不一定是朋友,只有敌人才永远是敌人,莫要轻易相信任何人!”
闻言之后,李漠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轻声问道:“难道公主和杞王殿下知道我们的计划了?”
李浈抬眼看了看李漠,答道:“这倒也未必,毕竟也只有文饶公一人知道而已!”
“那为何......”
李浈随即苦笑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若换了旁人,即便想不通,怕是也不会追问下去,即便问了,自己也未必想回答。
但对于涉世未深的李漠,自己没有理由拒绝,也不能拒绝。
“二郎,这官场之事要远比你想得更为复杂艰险,对于任何你潜在的敌人来说,你说的每个字、做的每件事,势必都会暴露你的意图,正如眼下,当日延庆公主命王昱前去禁苑做说客,你当为何?”
李漠想了想道:“自然是笼络人心了!”
李浈点头又道:“但如今我请了太皇太后和太后的诏令,那么这个人情便被太后抢了去,所以禁苑这三万兵便与延庆公主再无半点瓜葛,失去了这三万兵马,无异于断其一臂,你以为延庆公主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李漠撇嘴说道:“那也是她与二位太后间的事情,况且太皇太后那里还是文饶公亲自去的,与我们何干?”
话没说完,李漠随即面色一紧,急忙又道:“阿兄的意思是说延庆公主已经知道你与太后的关系......”
“她若知道的话,你觉得我们还能安然无恙地坐在这里么?”
说罢之后,李浈面色微微一沉,轻声说道:“看着吧......这京城很快便要乱做一锅粥了!”
言罢,李浈将案上早已备好一封手信递于李漠。
“送至何处?”李漠接过,并没有追问手信的内容。
李浈负手轻笑。
“通化门!”
......
夹城。
夹城实为一条位于长安城东侧的夹道,原为玄宗皇帝为方便自己与杨贵妃到曲江游玩所修,其直贯南北,可由宫城不经朱雀大街或坊道而直达曲江芙蓉池,在极大地保证了隐秘性的同时,又提升了天子出行的安全性。
这是何仁厚第一次进入夹城,似乎也是第一个引兵进入夹城的人,更是大唐历史上第一位同时领左右英武、神武四军主帅的武将,虽是暂领,但这也足以光耀门楣、震动朝野。
更何况今日之事足够自己在史书上留下几笔浓墨重彩,但尽管如此,何仁厚的心情依旧无比沉重。
当李浈提出取道夹城之时,何仁厚便已料定了战事的惨烈,但他仍没有拒绝,因为他明白,这着实不是一个聪明的决定。
自己如此以为,自然仇士良也如此以为。
兵贵于奇,将贵于谋。
就连何仁厚自己都不曾料到,原本自己并不抱多少希望的那个队正秦椋,却在通化门一战中起到了如此重要的作用,以至于从开始到结束,自己仅仅损失了不足百人,更是在不到半个时辰之内便完全占领了通化门。
于何仁厚来说,这不能不算个意外之喜。
何仁厚伸手将兜鍪轻轻摘下,沁出的汗水早已将发际浸透,顺着稍显凌乱的发丝缓缓低落,迎着初升的旭日,何仁厚微微眯起眼睛目视前方。
逆光而望,一座高大巍峨的城门在刺目的光芒中时隐时现,看不到方向,也看不到希望。
何仁厚将兜鍪重新戴好,而后回身看了看一眼望不到尾的军队,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狰狞。
“诸位兄弟!”何仁厚扯着嗓子吼道,伸手指了指前方。
“前方......便是春明门......”
言罢,何仁厚稍稍一顿,双眉微微一挑,继而又道:“今日我不说什么忠君救国,更不谈什么光耀门楣的屁话!”
话锋再顿,何仁厚的嗓子有些发干,下意识地向腰间水囊摸去,却犹自苦笑一声。
何仁厚的目光中渐渐闪出一股浓重的杀意,锵啷一声抽出腰间横刀,厉声喝道:“我只想告诉诸位兄弟,今日我等......冲过去便活,否则便为叛军刀下之鬼,做人还是做鬼,尔等自断!”
第四百五十九章 目标,武库
通化门。
秦椋抬头满脸狐疑地望着面前这位高大壮硕的少年,而后将手中的藤纸揉作一团。
“怎么?你难道怀疑有假不成?”李漠见状顿时满脸怒色。
秦椋摇了摇头,道:“我认得李将军的字迹,此信不假!”
“那你这是何意?”李漠指着秦椋手中的纸团质问道。
秦椋也不答话,只是将案上的一张地图铺开,而后指着其中一处说道:“此处为皇城,太皇太后和太后在大明宫,为何我们不先迎两位太后却要先取皇城?!如此岂不是置两位太后的安危而不顾!”
闻言之后,李漠却是微微一笑,道:“阿兄说,你若有十足的把握能活着杀进大明宫并安全地将两位太后接出宫,他倒也不反对先救二位太后!”
秦椋面色一滞,顿时语塞,自何仁厚公然叛离金吾卫之后,仇士良便在大明宫布置了重兵防守,目的便在于彻底切断宫城内外的一切联系,尤其对于两位太后的寝宫更是尤为重视,只怕此时的大明宫早已都换成了神策军。
而秦椋此时手中只有戍卫通化门的区区几百步卒,无论如何也无法攻入城建壁厚的大明宫宫城。
见秦椋始终犹豫不决,李漠继而笑道:“若无把握,那么还请秦校尉先取皇城!”
一声“秦校尉”,使得秦椋心中不禁为之一凛,这才恍然想起,自己这“振威校尉”还是李浈从太皇太后那里请来的。
自己能从一名小小的队正一跃擢升为从六品的“振威校尉”,虽是郑太后的恩赐,但这其中李浈的作用是毋庸置疑的。
秦椋自知,这个人情自己怕是再也偿还不起。
秦椋的面色顿时黯淡下来,尽管他已猜到李浈先取皇城并不像其所说的那般冠冕堂皇,但他却别无选择。
而兵力不足只不过是李浈所为自己所开脱的一个理由罢了。
“李将军究竟想要什么?”
秦椋不知道李浈最终的目的是什么,但心中却已隐隐察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
“哈哈哈,军器监!”
李漠放声大笑。
......
青龙寺,大雄宝殿。
老僧空闻静静地坐在蒲团之上,甚至在一旁待侍的小沙弥都不记得方丈大师已在此坐了多久,似乎唯有释迦牟尼佛祖那双微闭的双眼,永远透着洞悉一切的智慧。
殿门未闭,李浈缓步走入,在空闻身后向大佛深深鞠了一躬。
李浈不信神佛,前世不信,现世依旧不信,所以行的也并非佛家之礼。
见李浈进来,小沙弥冲李浈双手合十微微行礼。
“施主既然心中无佛,便无需施礼!”
空闻好似背后生了双目,洞悉一切。
“大和尚心中有佛,但佛又如何救得了天下?渡得了众生?”
李浈面色有些凝重。
空闻微微睁开双目,双手合十口中轻道:“佛只渡可渡之人!”
“哦?那若如此的话,众生平等这四个字岂不是成了一个笑话?”
闻言之后,空闻起身转而笑道:“施主来此应该不是与贫僧谈论佛法的吧!”
李浈微微颔首应道:“大和尚可知外面发生了什么?”
空闻摇头轻笑:“知又如何?不知又如何?佛家清净地,化外山野僧,尘世间的一切早已与此地无关......”
说着,空闻起身望着李浈,笑道:“更与大和尚无关!”
闻言之后,李浈的嘴角微微泛起一抹笑意,似不屑......
还是不屑。
然而李浈的不敬似乎并没有激怒眼前的空闻,依旧是一脸淡然的笑,和那双始终悬在胸前的双手。
之见李浈紧接着缓缓说道:“那敢问大和尚,会昌五年四月的那件事,可还算是俗事?”
闻言之后,空闻顿时一怔。
因为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会昌五年四月发生的那件事。
武宗灭佛。
这对于整个佛教来说是场不可磨灭的灾难,尽管青龙寺所受波及极小,但对于在中土佛教中有着崇高地位的空闻来说,是绝对无法置若罔闻的。
见空闻沉默不语,李浈笑道:“自陛下登基以来,一度废除了武宗一朝的诸多政令,但唯独毁佛一事始终不肯过多提及,大和尚可知为何?”
空闻虽为得道高僧,但精通佛理的他却对朝政之事知之甚少,此时被李浈提及,心中便再难平静。
“施主的意思是......”
在说这句话时,空闻便已不再是刚才的空闻。
“事关中土佛教之兴衰,大和尚应该明白怎么做的!”李浈笑道。
言罢之后,李浈随即躬身说道:“在此叨扰了许久,多谢大和尚收留,今日的恩情,请容日后再报,告辞!”
说罢,李浈转身欲走,却只听空闻说道:“施主且慢!”
......
皇城,景凤门。
景凤门位于皇城东侧,本由金吾卫戍卫,但此时此刻的金吾卫大多已被兖王调至南郊,而皇城内朝廷诸部各司的重臣又大多还在骊山,即便是剩下的一些官员也已随兖王前去了南郊,所以皇城倒成了此时长安城里戍防最为薄弱之地。
以至于秦椋攻下景凤门也只用了短短半个时辰不到,此时的秦椋正站在景凤门高大的城头之上向着皇城之内俯身而望。
目光最终落在一处宽阔的院落之内。
军器监。
秦椋的手中紧紧握着一张纸笺,那是李漠刚刚送来的,而纸笺之上,则是秦椋下一个进攻的目标。
太极宫武库。
秦椋为金吾卫出身,对于皇城和太极宫自然再熟悉不过,如果说军器监是金吾卫贮存军器之地的话,那么太极宫的武库贮存的便是所有禁军甲胄兵器。
尽管除神策军之外的其他禁军已几近衰败,但左右武库所藏的兵器仍足以装备一支完整编制的金吾卫,也就是说这里有整整一万人的武器装备。
秦椋的手心早已沁出了汗水,因为他清楚,禁苑兵变的禁军各有自己的装备,根本无需再额外补充。
而李浈进宫武库的背后,无疑说明了一件事。
那便是在京城之内,李浈尚有一支隐秘而庞大的力量,尽管这对于秦椋和参与兵变的所有人来说是个好消息,但他依旧还是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将军,我们接下来该如何?”
身后,是士气正旺的禁军步卒,接连的胜利对于刚刚解脱了囚禁的他们来说,无疑是个宣泄的最佳途径。
此时他们早已不在乎自己所做之事是对,还是错,他们在乎的只是将自己的刀插入失败者的胸膛。
秦椋沉默片刻,而后缓缓说道:“我要先去见一个人!”
话音方落,便只听远处一道声音传来。
“秦将军要见的人可是我?”
第四百六十章 默契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
汉下白登道,胡窥青海湾。
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
这是诗仙的《关山月》,却不是李浈的大唐梦。
然而既入了大唐乱世,便逃不开战乱纷争,李浈要做的只是要在这乱世活下来。
要活得比别人好。
当李浈与秦椋站在景凤门城头并肩而立时;当兖王与仇士良在南郊圜丘焚香祭天时;当延庆与杞王在公主府万般谋划时;当王作恩引着文武重臣踏出骊山行宫时;当李忱与萧良站在洞口沐浴久违了的温暖时;当隐匿在黑暗角落里的死士扒去身上的伪装时......
长安城乃至整个京畿道,却已在悄无声息中陷入一场前所未有的变故。
潼关、武关、散关和萧关,分别控制着中原、东南、巴蜀和西北的必经之道,四塞险固,闭关可自守,出关可进取,合称“关中四塞”。
然而就在数日之前,四塞尽失,随之而来的却是十万兵锋。
既无调令,亦无虎符,没有人知道这十万大军是因何而来,唯一知道的只是素以悍勇著称并赢得了无上荣光的大唐神策军,在绝对力量面前的孱弱和不堪一击。
其中河朔联军与东都幾防先后入潼关,凤翔军入散关,朔方军兵分两路分别入萧关、武关,而金商军则取道蓝田关,六路大军在沿途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有效抵抗的情况下,前锋精骑仅仅用了两日便直逼长安。
而这,对于神策军乃至整个京畿道的戍防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
更是个笑话。
但所有人不知道的却是,这个笑话远不仅如此,因为早在藩镇大军未到之前,在骊山周围便已被李浈深深地刺入了一把利刃。
而在这把利刃尚未展露锋芒之前,他们依旧是长安城外最黑暗的那个角落。
长安九门。
幡旗如林、战马嘶鸣。
在惶惶不安中,长安城的百姓们似乎想起了那个口耳相传的黑暗年月。
不错,此城此景,竟是如此熟悉。
天宝十五年的那个六月,那个险些让大唐万劫不复的黑色六月。
安史叛军带来的阴霾还未完全散去,而就在今时今日,大唐却再度堕入藩镇带来的黑暗之中。
延平门外,一名白发老将端坐战马之上举目而望,浑浊的双目中似有点点晶莹闪烁。
正是安平郡公、凤翔节度使,崔珙。
而就在几个月前,崔珙才刚刚离开京城远赴凤翔。
尽管崔珙已隐约猜到了李忱此举定有所谋,但却万万没想到李忱这步棋竟是走得如此凶险。
“陛下啊,希望老臣没有来迟!”
崔珙的声音很低,银白色的长须在风中轻摆,凭添了几分悲意。
“使君,何时攻城?”
身侧,一名魁梧大将沉声问道。
崔珙闻言,眼前缓缓闪过一道清瘦身影,和一张看似顽劣却又让人无法看透的笑脸。
“等等吧!”
......
延兴门外。
张直方一脸焦躁地在阵前踱着步子,相互摩擦的甲片不时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
唯有王绍懿百无聊赖地坐在地上双手托腮,目光随着张直方左右变换。
“方进兄,你很着急?”
终于,王绍懿忍不住问道。
张直方瞪了一眼王绍懿,指着前方的延兴门愤愤说道:“城门就在眼前,我就不明白何使君为何不下令攻城!他若是怕了,我愿率卢龙军当先锋!”
王绍懿随即笑道:“开远门、延平门、安化门、启夏门不都还没动静么?人家不急,你急什么?”
张直方当即一摆手,道:“去去去,你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懂个屁!”
“那你为何不去向何使君说?”王绍懿笑问。
闻言之后,张直方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凑到王绍懿身旁笑道:“你去将你兄长叫来,与我一同去见何使君!”
王绍懿一撇嘴道:“临行前阿耶曾再三叮嘱阿兄,定要听从何使君之令行事,万不可听旁人怂恿!”
张直方一愣,问道:“旁人?谁是旁人!?”
正说着,却只见一掼甲少年走了过来,笑道:“你们可是在说我?”
正是王元逵长子,王绍鼎。
张直方抬眼望去,脸上顿时笑开了花,几步迎了上去笑道:“贤弟来得正好,快随我一同去见何使君!”
王绍鼎微微一笑,道:“不必了,何使君传令,诸军总管以上者进账议事!”
......
中军大帐之内,何弘敬端坐首位,张直方与王绍鼎自然居于次座,
各军总管分列两侧。
依大唐军制,两万人的军队可分为七军,每军各设“总管”统领,而此时账内仅各军总管便足足有二十余位,足可见此次河朔三镇已是精锐尽出。
何弘敬环视众将,而后最终将目光落在张直方的身上。
“张方进,你可有话要讲?”
张直方先是一怔,而后便梗着脖子说道:“我只想问问使君,既到了城下,却为何迟迟不攻城?”
“哦?”何弘敬微微一笑,反问道:“为何要攻城?”
张直方随即不假思索地答道:“自然是勤王诛逆!”
“勤谁的王?”何弘敬紧接着问道。
“勤......”
张直方顿时语塞,而今陛下早已于骊山驾崩,至于要扶植哪位皇子继位,张直方却是一无所知。
见状之后,何弘敬缓缓起身在账内轻踱了几步,随即笑道:“你连勤谁的王都不知,又如何敢轻言攻城?”
张直方脸一红,脱口说道:“这......自,自然有泽远一手安排!”
“李泽远?”何弘敬随即大笑:“你又怎知李泽远还活着?即便他还活着,你以为区区一个幽州行军司马便能左右朝政,行新君废立之事?”
不待张直方说话,何弘敬紧接着沉声说道:“既然令尊与王使君推举我统帅三军,那这里便轮不到你说话!”
闻言之后,张直方冷哼一声不再说话。
何弘敬随即向众人喝道:“传令下去,大军就地扎营,若有再敢妄言攻城者,莫怪本使军法无情!”
......
几乎同时,京城九门之外的各路藩镇大军竟保持了惊人的默契,纷纷在城外就地扎营,全然没有攻城之意。
又或者,像是在等待一个信号,至于这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号,也许只有各军统帅才知道。
第四百六十一章 忌惮
皇城,安上门街。
尽管正午的阳光为整座京城带来了久违的暖意,但地上厚重的积雪却还未完全消散,一片凌乱繁杂的脚印深深印刻在宽敞的街道之上。
让天地间的这片雪白顿时变得泥泞,而又令人生厌。
今日的皇城显得格外地安静,死一样的安静。
也许正因如此,才让街上的那两道身影显得如此惹眼。
青袍少年略显清瘦的身形与身侧那具高大壮硕的身躯相比起来,则更让人觉得有种莫名的冷傲之意。
二人身后,远远赘着一大队兵士,或持弓弩,或举横刀,或神色戒备,或杀意凛凛,始终与前方的二人保持着丈许的距离。
不远不近,却正是出手最快却又不至听到只言片语的距离。
秦椋要见李浈,如今见了,却始终一言不发。
李浈来寻秦椋,此刻寻了,却始终形同陌路。
唯有二人脚下的积雪不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却更让此时的气氛显得剑拔弩张。
“你说要见我?”
李浈终于率先开口。
“嗯!”秦椋答,一如往常的木讷。
李浈点了点头,停住脚步。
紧接着向着前方的街道扬了扬下巴,道:“你可知道地上这些脚印的主人,哪个是忠?哪个是奸?”
秦椋看了看李浈,沉默不语,他并不想与李浈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来讨论这个听上去毫无意义的问题。
“你分不清,我也辨不明,怕是只有天知道了......”
李浈执拗地自言自语,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刻秦椋脸上的不耐。
又或者说,李浈根本不在乎秦椋脸上是何表情,心中有何想法。
“李将军究竟想说什么?”秦椋忍不住打断道。
李浈转而望着秦椋,微微一笑,缓缓说道:“我们分不清忠奸,辨不明好坏,我们甚至不知道要去信谁,既然如此,有些事便只有我们自己去做!”
说着,李浈拍了拍秦椋肩头,“秦将军可明白我的意思?”
如一位长者在训勉自己的晚辈,看上去有些难以置信,毕竟秦椋的年龄要比李浈大上许多。
但听上去却又偏偏并无任何违和之处,甚至就连秦椋自己都觉得这似乎并无不妥。
只是,此时此刻秦椋的脸色早已变得一片铁青。
秦椋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微微抽动着,咬着牙逐字逐句地说道:“李将军......可是要......造......反?!”
李浈的视线缓缓下落,最终落在秦椋不知何时已按在刀柄的右手上。
“秦将军可是要杀我?”李浈轻笑。
闻言之后,秦椋这才发觉已紧紧握住刀柄的手,随即缓缓松开,沉默良久之后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道:“秦某出身非富非贵,靠的是当年安史叛乱时家父平叛杀敌有功,而今才让秦某得以进入金吾卫供职!”
说着,秦椋冲李浈叉手行礼,道:“秦某断不能做那些让家父蒙羞之事,承蒙将军赏识,还望将军允许秦某卸甲回乡!”
李浈望着秦椋,轻轻将其双手按了下去,笑道:“将军觉得我会反?”
“将军......何意?”秦椋不解地问道,李浈方才那番话虽未明说,但却有反叛之意,秦椋自忖虽是一介武夫,但却也能听得出其言外之意。
但当秦椋看到自己面前这张脸的时候,却又将自己刚刚笃信无疑的判断瞬间全部否定。
直到此时,秦椋才赫然察觉到,自己对于李浈想做什么、想要什么,从来都不知道。
李浈淡然一笑,转而回头望向身后,尽管在秦椋看来,身后的这片狼藉并没有什么值得流连之处,但还是顺着李浈的目光望了过去。
不过依旧还是一片狼藉罢了。
“不错,我是要反!”
李浈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似乎要看清些什么。
秦椋紧咬着双唇,依旧还是听到了自己最不想听到的这个答案,心中最后的那一丝希望也随即幻灭成空。
“但......”
李浈再度开口,“我要反的却并非天子,更非大唐,将军可知我要反的是谁么?”
“将军......”秦椋再度心悬在喉。
“若将军还信李某,何不待明日之后再决定去留?”
李浈似乎依旧没有想要解释的意思。
秦椋怔怔地望着李浈,望着这张自己曾无数次奉之标榜的年轻的脸。
终于,秦椋用力地点了点头,叉手说道:“希望将军所为之事无愧于大唐!”
“呵呵......”李浈笑了笑,“将军莫忘了,这是将军的大唐,也是李某的大唐!”
李浈在说这句话时早已继续向前迈步而去,只留一道背影深深刻入秦椋的双瞳。
秦椋见状快步跟上,低声问道:“攻下武库之后,将军......”
“攻下武库之前,烦劳还需去一趟青龙寺送封信!”李浈打断道。
秦椋点了点头。
“烦劳将军亲自跑这一趟!”李浈紧接着又补充道。
......
南郊,圜丘。
尽管李岐的继位大典草率且简单得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甚至在连尚宝司的宝案、教坊司的中和韶乐都空缺未置的情形下,仇士良便迫不及待地命司礼官宣读诏书。
“先皇骤崩,归于五行,诸皇子年幼,朕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入奉宗祧,文武众臣合辞劝进,至于再三,辞拒弗获,谨于今时,祗告天地,即皇帝位......”
宣诏完毕,群臣旋即跪拜山呼万岁,李岐心满意足地环顾群臣,却登时双瞳骤然一缩。
因为他清楚地看到,就在跪拜的群臣之间,有一道苍老的身影却是挺拔如松,更似山岳一般巍然不动。
“文饶公!”
李岐的脸色骤变,在这样一个时刻,无论是谁都不能破坏自己的登基大典。
哪怕他是李德裕。
李岐看了看一旁的仇士良,眼神中杀机迸射。
但仇士良却似乎并不理会李岐,而是遥声喝道:“大胆李德裕,新君继位因何不跪?!”
对于仇士良而言,李德裕的命并不值钱,而让其真正有所忌惮的,却是李德裕的另一样东西。
第四百六十二章 大风
闻言及此,群臣不由暗暗心惊,纷纷侧目望向李德裕。
只见李德裕面色坦然,似乎全然没有听到仇士良之言,反而四下环顾早已跪倒在地的文武群臣。
“陛下......待尔等不薄,诸公皆为大唐肱股,上承皇恩,下禀民意......”
说至此处,李德裕冷冷一笑,幽幽说道:“只是老夫不知,今日诸公跪的是哪个!又因何要跪!”
自始至终,李德裕都不曾看李岐与仇士良一眼。
李德裕虽早已被李忱排挤出权力中枢,但毕竟曾是武宗皇帝唯一宠信的重臣,纵观会昌一朝,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李德裕”这三个字代表的是赫赫天威,代表的是朗朗乾坤。
而今一代权臣虽已败落,但在朝中余威犹存,所有人都知道李德裕那一声冷笑的背后,藏着的是怎样的怒火,即便是现在,依旧没有人胆去敢触逆那具苍老身躯内埋藏的那颗权臣之心。
李德裕没有再多说半个字,但群臣之中却已有人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子。
有一便有二,有二便有三,紧接着四、五、六......
只片刻之间,群臣已站起了大半,也许这并非是他们心中真实所想,但在面对李德裕这番并不算严厉的斥责时,他们本能地选择了屈服。
“放肆!”
仇士良不由大怒,而在这满腔怒意的背后,仇士良更清楚,李德裕的可怕之处远不及此。
因为他太了解李德裕了,甚至比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更了解。
仇士良知道,李德裕从不会做没有把握之事。
而现在李德裕既然敢在此时此地向自己公然宣战,那么其势必有着不为人知的底牌。
一个真正的杀招。
说到底,对于仇士良来说,李德裕的可怕之处并不是其手中的权柄,更并非那尚未消逝的余威,而是他的心。
一个能在武宗一朝将权宦与藩镇时时刻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人,仇士良不相信他会做出如此草率鲁莽之事。
是的,李德裕一定有所倚仗,在他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一个天大的阴谋。
仇士良坚信如此。
言罢,只见仇士良抓起案上一纸黄绢,朗声说道:“太皇太后的诏命在此,岂容你在此蛊惑人心,来人!李德裕藐视天威、祸乱朝政,其罪当诛,速去其官服暂归禁军收押,待回京后交与三司处置!”
话音方落,便只见数名禁军一拥而上,而就当李德裕身上的官袍即将被禁军扒去之时,却见群臣中闪出一人,高声呼道:“陛下不可!”
众人寻声望去,只见说话之人竟是金吾卫上将军,郭睿。
见状之后,仇士良的脸色微微一沉,不待李岐说话,便瞪着郭睿沉声问道:“怎么?难不成郭将军要为李德裕这等祸乱朝政的逆臣贼子求情么?”
郭睿一如往常般谨慎谦恭,向仇士良躬身遥遥一拜,道:“事关紧要,还望陛下、仇公容臣近前禀明!”
郭睿此言一出,群臣无不侧目,显然这个请求并不合时宜,尤其在现在这样一个重要场合下,就更显得不可理喻。
但对于李岐与仇士良来说,郭睿毕竟为自家近臣,尤其对于李岐而言,郭睿没有仇士良的咄咄逼人,看上去更像是一名普通的臣子,而不是仇士良那般的权宦。
不待仇士良说话,李岐紧接着说道:“既然如此,那便准卿所奏!”
李岐在说这句话时并没有看仇士良一眼。
尽管此时此刻他的心中早已乱做一团,尽管他的话在刚一出口后便已有些后悔。
“仇公应该不会怪罪吧......”李岐心中这样想着,眼神却不自觉地瞟了一眼仇士良,却只见仇士良一脸凝重地目视前方。
李岐不知仇士良在看什么,他只是感觉到了仇士良胸中的那满腔怒火。
郭睿谢恩之后垂首缓步上前,在距离李岐不足五步的地方停了下来。
这是一个很近的距离,近到让李岐顿时感觉到了有些不适。
“爱卿有什么话便说吧!”李岐又看了一眼仇士良,而后略带着些怯懦地向郭睿说道。
郭睿想了想,而后缓缓说道:“李德裕切不可轻动!”
“为何?”李岐紧接着问道。
一旁的仇士良闻言之后也随即将目光移至郭睿的身上,神情却是依旧波澜不惊。
“李德裕在朝中余威犹在、余势未去,若贸然动了,怕是连现有的这些人都要心怀不满了!”
“呵呵......”仇士良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一声。
“况且......”郭睿欲言又止,面色立时变得有些忐忑不安。
“如何?都到了这个时候,郭将军有话便直说吧!”李岐见状心中不由一紧,当即催促道。
郭睿此时却是转而看了看仇士良,而后一咬牙说道:“方才得报,通化门、春明门已被禁苑叛军攻陷,现正赶往延兴门,皇城军器监、太极宫左右武库业已落入叛军之手!”
闻言之后,李岐瞬间面如死灰,再顾不得什么天子威仪,一把扯住仇士良袍袖,仓惶失措地说道:“仇公......这......这可如何是好?!”
仇士良狠狠剜了郭睿一眼,而后将李岐的手一把甩开,冷冷说道:“陛下有十万禁军,又何须怕这些乌合之众,如今您贵为大唐天子,如此惊慌失态,岂不落了群臣笑柄!”
然而李岐闻言之后心中却并未有丝毫镇定,反而变得愈发慌乱,依旧不依不饶地央求道:“还望仇公早些应对才是,禁军虽有十万,但这京城中却不足办成,远水难解近渴,如今皇城与太极宫皆已落入叛军之手,若再被占了京城九门,那我等岂不成了瓮中之鳖?!”
而此时不待仇士良说话,郭睿紧接着摇了摇头又道:“陛下还是想得有些轻巧了,殊不知这城外也早已被河朔三镇、朔方、凤翔、乃至金商的十数万兵马团团围住,如今......”
郭睿长叹一声,缓缓说道:“我等早已是瓮中之鳖了!也正因如此,李德裕便越不能轻动!”
见仇士良迟迟不肯开口,李岐转而向郭睿恳求道:“郭将军可有何妙计助朕渡此难关?朕必有重赏!”
郭睿闻言后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已是一脸铁青的仇士良,低声说道:“一切......还请仇公定夺吧!”
仇士良沉默良久,而后双目微微一闭,道:“既然如此,那老臣便亲自去剿灭叛军!”
第四百六十三章 另一场棋局
闻言之后,李岐顿时大喜,竟向仇士良微微一躬身,笑道:“有仇公亲自出马,朕之危可解矣!”
仇士良的脸上微微泛起一抹冷意,却是冲郭睿淡淡说道:“陛下的周全便全靠郭将军了,待杂家夺回宫城再迎陛下回宫!”
言罢之后,仇士良便再不看李岐一言直接拂袖而去。
待仇士良离去之后,李岐的脸上才渐渐浮现出一丝欣慰之色,向郭睿说道:“有仇公出马,此番定能剿灭叛军!”
郭睿点了点头,道:“仇公神武,陛下可安心了!”
而此时李岐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面色再度一变,道:“可城外的叛军......”
不待李岐说完,郭睿便笑道:“只要我们剿灭城内的叛军,陛下便可下一道勤王诏书,命天下藩镇进京勤王,介时外患可除!”
闻言之后,李岐这才点了点头,尽管心中似乎觉得哪里有些不妥,但却一时也想不出什么,随即笑了笑,伸手将郭睿扶起,道:“此番郭将军功不可没,待此事平息之后朕必定重重有赏!”
郭睿满脸堆笑躬身谢恩,但那笑中却显然带着些异样。
......
延庆公主府。
今日的延庆脸上淡淡施了一层粉彩,便是连平日里最钟爱的腮红、眉间的花钿都尽数省了去,双颊的“酒晕”也已换做了稍浅一些的“飞霞”,不见了往日的雍容华贵,但却多了些清新淡雅。
无论如何,那张精致而小巧的脸庞依然美丽得不可方物,也依然冷静得安之若素。
申时已过,雪化时的清冷并没有为李峻带来多少凉意,倒是额上的汗珠多少将其心中的恐惧释放了一些,至少现在李峻的内心并不像看上去的这样忐忑不安。
就连府上无处不在的内侍女官们都似乎消失了踪迹,公主府上下呈现出从未有过的沉寂。
唯有王昱知道,在这样的沉寂背后,究竟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惊涛骇浪,也唯有精于算术的王昱才知道,这场由李浈一手操控的惊心动魄的朝堂争斗,其中的主角早已由仇士良变做了延庆公主。
王昱终究还是凡人,他能推算出这场争斗幕后之人,却推算不出那人与公主殿下之间,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二位殿下,方才南郊传来消息,仇士良已亲往平叛!”王昱小心翼翼地说道,生怕惊扰了延庆的宁静。
尽管这宁静让人害怕。
延庆闻言转而看了看李峻,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朱唇轻启:“看来......郭睿这枚棋子倒是起了大作用......”
“李浈呢?”延庆又问。
王昱顿了顿,因为他感觉得到延庆每每在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中夹杂着的异样。
这让王昱感到无比愤怒,尽管他知道自己与延庆公主永远没有可能,但也绝不希望是那个名字。
“刚刚攻下太极宫武库!”王昱还是据实禀报。
延庆柳眉轻蹙,幽幽说道:“李浈手中并没有足够的兵马,与其冒险攻占武库,还不如多攻占几座城门来得实在......”
正说到此处,延庆忽然起身,疑惑道:“莫非这京城之内还有李浈的人?”
“这倒是不大可能,骊山兵变之后,金吾卫便在第一时间封锁了京城......”
话未说完,王昱忽然一拍大腿,担忧地说道:“当日京城许进不许出,莫非是在那个时候......”
紧接着王昱又摇了摇头,道:“可他手中又是哪里来的兵马?总不该是卢龙的人吧!”
王昱话音刚落便只见延庆摇头轻道:“这倒不可能!”
“为何不可?”李峻在旁一脸疑惑地问道。
延庆随即笑了笑,对王昱使了个眼色,王昱见状忙向李峻解释道:“杞王殿下有所不知,卢龙兵的口音与关中有别,若京城内进来大量卢龙口音的生人的话,我们布置在京城的眼线必然会有所察觉的!”
李峻闻言顿时一惊,忙又问道:“难不成阿姊你......”
不待李峻说完,延庆花枝轻颤地笑道:“若无完全准备,你当你阿姊我当真就敢以卵击石?”
李峻心中不禁骇然,用一种近乎陌生的目光呆呆地望着延庆公主,口中已是半个字也说不出来。
延庆见状却是莞尔一笑,轻抚李峻肩头,笑道:“阿姊做的这些不过都是为你铺平道路罢了,你若能顺利登基便算是给阿姊最大的安慰了!”
李峻木讷地点了点头,沉默良久方才又问道:“那么......李浈呢?阿姊将仇士良引到了李浈面前,你真的认为李浈能敌得过仇士良那老狐狸?”
延庆随即嗤笑一声,起身抻了抻裙摆,顿时香风扑面,李峻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是来自交趾国的“瑞龙香”,天宝年间,玄宗皇帝曾将宫中仅有的十粒“瑞龙香”全部赐予杨贵妃,而多年以后,杨贵妃所用衣物上还依旧留有“瑞龙香”的香气,足可见此香的浓郁持久非寻常香料所能比拟。
尽管李峻早已熟悉阿姊身上的这股香气,但此时却第一次觉得这香气浓烈得有些刺鼻。
显然延庆并没有注意到李峻神情中的不适,反而冲王昱笑道:“王总管,你觉得我们还需要李浈么?”
王昱先点了点头,而后赶忙又摇了摇头,道:“公主殿下大略,又岂是小人能够揣摩的!”
言罢之后,王昱心中苦笑,他太了解延庆了,以至于根本无需察言观色便能猜到延庆公主心中所想、所思、所念。
听上去似乎延庆早已抛弃了李浈这颗棋子,但王昱知道,她可以放弃所有人,但却绝不会放弃李浈。
至少,她会千方百计让李浈活下来。
延庆笑了,笑得很干净,不夹杂一丝异样。
唯有李峻一脸忧心忡忡,对于未来已无半点奢望。
“李浈......”延庆朱唇轻启。
“至少还有些用处吧!”
延庆喃喃自语,更像是说给自己听。
......
太极宫,武库。
“李将军,我们还等什么?”秦椋显得一脸疲态。
当秦椋从青龙寺回来时,李浈早已率兵将左右武库尽数占领,环顾四周,秦椋的视线之内没有尸体、没有鲜血,甚至连一名伤兵都不曾出现。
尽管秦椋知道李浈曾在卢龙立下赫赫战功,但却也不曾想到李浈会在如此短暂的时间之内,以这样的方式攻占武库。
不错,攻占武库,李浈未动一兵一卒。
尽管秦椋很好奇李浈究竟用了怎样的方法说服武库守军,但此时此刻他更好奇的是李浈将要走出的下一步棋究竟是什么。
“东西送到了?”
李浈静静地坐在武库门前的一片空旷场地,这里曾是金吾卫的演武场,秦椋无比熟悉的地方。
“嗯,送到了!”秦椋答道。
李浈点了点头,“那便等吧!”
第四百六十四章 无形之墙
当王昱突兀地出现在李浈面前时,李浈并未表现出哪怕一丝的惊讶,似乎王昱本就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个地点。
倒是秦椋突然变得警觉起来,毕竟延庆公主的人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这似乎就已说明了一些事情。
“来了?”李浈笑了笑,显得不太自然,只是目光却始终注视着前方,未再看王昱一眼。
王昱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秦椋微微侧身立于李浈一旁,既不致阻碍二人视线,却又是向王昱发起攻击的最短距离。
王昱见状笑了笑,依旧没有说话,转过身如李浈那般注视着承天门的方向。
“王总管在看什么?”李浈不禁问道。
“李将军在看什么我便看什么!”王昱答道。
“我在等人!”李浈笑。
“那将军等的人一定不是王某了!”王昱也笑。
“总管来此要看的怕是也并非李某吧!”李浈又笑。
王昱缓缓转身,道:“在下是代公主殿下来的!”
李浈点了点头,“我知道!公主殿下还舍不得我死!”
说罢,李浈起身走向王昱,“我猜......仇士良已离开南郊了吧!”
“那你还不走?你莫不是觉得靠这些乌合之众真的能打败仇士良的禁军吧!”王昱有些好奇。
李浈哑然失笑,“王总管这话可莫要被他们听到,否则便是李某也救不了你!”
王昱笑了笑,略显轻蔑之色,“我说的是事实,李将军未按照约定攻打城门,却跑来占了武库,尽管公主殿下对你很失望,但她还是让我来劝你离开这里!你不是仇士良的对手!”
“是啊......”李浈轻叹一声,“公主殿下很失望,可公主殿下的眼线暗哨遍布京城和朝廷,李某又何尝得到过什么消息呢?至于仇士良......他的对手不是李某,而李某的对手也不是他!”
“说到底,这一切不过都是李某的自保之法而已!”
“自保?!”王昱冷哼一声,“武库所藏军器足可装备万人,只怕将军不单单是自保这么简单吧!若在下猜得不错的话,李将军所等的便是你最后的杀招吧!”
“王总管是个聪明人,但.......”李浈闻言大笑,“聪明人却往往是最难以善终的!”
“呵呵,将军觉得王某怕死?”王昱冷笑。
李浈摇了摇头,“王总管自是不怕死的,但公主殿下的生死呢......”
不待李浈说完,王昱顿时怒目圆睁沉声喝道:“李浈!你此言何意?难不成你敢......”
李浈摆了摆手,笑道:“王总管莫要曲解了李某的意思,在下与公主殿下远还没到了生死相拼的地步,恰恰相反,李某绝对不忍看到公主殿下走到那一步!”
“哪......哪一步......”望着李浈一脸淡然之色,王昱突然觉得有些心慌。
李浈看了看王昱,而后附耳轻道:“太平公主!”
闻言及此,王昱顿时面色煞白、冷汗如雨。
“你......你莫要胡说......”
“是非曲直,相信王总管心中早已有了计较,李某这番话不怕被公主殿下听到,因为李某并无恶意!”
王昱随即陷入沉默,他自然明白李浈口中的“太平公主”是何人,自然知道那位在中宗一朝权倾朝野,却最终因“谋反”而被玄宗皇帝赐死的大唐公主。
只是李浈并不知道的是,延庆公主所崇拜的正是这位至死都不肯放开手中权利的大唐公主。
但,王昱知道。
所以当李浈说出这个名字时,王昱着实被吓得不轻,但同时也明白李浈的言外之意。
但让王昱无法理解的却是李浈为何会突然提到这些?即便其已经察觉到延庆公主的目的是推举杞王李峻登基而后逐步掌控朝政,但在此时此刻,李浈首要关心的事情难道不应该是如何击败仇士良么?
除非......
王昱不敢继续想下去了,尽管此前心中对此已有所准备,但当自己真正面对李浈时,却依旧惊骇莫名。
不错,李浈手中一定有所倚仗,而且这个倚仗足以轻松扳倒仇士良,甚至左右朝局变幻、新君废立。
只是王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李浈手中的倚仗究竟从何而来,隐匿在京城之内,但又绝不可能是卢龙军,那这支神秘而又强大到左右胜负结局的军队究竟从何而来?
沉默良久,王昱的心思也稍稍平静了一些,只见其目不转睛地望着李浈,苦笑了一声,而后缓缓说道:“将军这盘棋走得神出鬼没,王某自叹弗如!”
李浈先是愣了愣,而后咧嘴一笑,“我以为王总管会问我一个问题!”
“问了将军也不会说,那在下又何苦自讨无趣呢!”
“王总管不问,又怎知我不会说?”李浈笑着反问。
“那......”
“算了,我不会说的!”
王昱:“......”
......
延庆公主府。
“见到他了?”
不知为何,就连延庆自己都奇怪,为何自己一提起他,心中便有些心神不宁。
不过是个狡猾而又奸诈的小狐狸而已。
“见了!”王昱恭敬地答道,心中不断思忖着自己究竟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他不肯走?”延庆又问。
“嗯......”
听罢,延庆的眼神中闪过一丝悲伤。
“看来,他终究还是有事瞒着我!”
王昱闻言后察觉到了延庆言语中的伤感,轻声说道:“殿下放心,他永远不会威胁到您的!”
“这是他说的还是你说的?”尽管延庆心中已知道答案,却依旧不依不饶地问道。
“他是这个意思!”王昱答道。
“呵呵......”延庆的柳眉稍稍舒展了一些,但眼神旋即又黯淡了下去,“看来这场争斗终究会在我与他之间开始!”
“殿下......”王昱欲言又止。
“说吧!”
“殿下会杀他么?”王昱小心翼翼地问道。
延庆顿时陷入沉默。
少倾。
“若他赢了,你觉得他会杀我么?”延庆反问。
想了想之后,王昱摇了摇头,“不会!”
“为何?”延庆追问。
“因为......小人不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王昱低着头,不敢正视延庆的一双美眸。
延庆笑了笑,而后转身离去,紧接着王昱的耳畔传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声音。
“如果有必要,我会杀了他!”
王昱抬头,望着延庆公主离去的曼妙背影,眼眶微微湿润。
他终究还是没有勇气提到李浈所说的“太平公主”。
是不忍,也是不甘。
正如此时的延庆,双眸中同样噙着泪水。
因为她清楚,当李浈守在武库不肯离去的同时,便在自己与他之间竖起了一道无形而又难以消弭的屏障。
是无奈,更是无助。
第四百六十五章 血的味道
李浈知道,当那个原本张扬刁蛮的延庆公主变得沉默冷静的那一刻起,自己在这朝堂之上便多了一个敌人。
因为他始终相信当一个人从天堂骤然跌落凡间的时候,其内心隐藏着的那头野兽便会复活。
那是对权利的渴望、对现实的不甘,更是对上位者的不满。
而这诸多的忿怨终究会化作那头嗜血的野兽,或得势,或败亡,无论是哪种结局,必然都是不死不休。
然而更要命的是偏偏延庆公主不仅拥有翻盘的能力,更拥有足以谋划一场巨变的头脑。
正如那位被高宗皇帝和武皇后宠坏了的太平公主。
但李浈却不希望延庆一步步走向那条暗无天日的道路,所以他决定在阿耶回京之前便将京城的局势牢牢把控在手中,他要将延庆心中对权利的**彻底抹杀干净。
因为李浈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的皇帝老爹在面对任何潜在威胁时绝不是一个念及血脉亲情的人,尤其是对于武宗皇帝的子嗣而言,更是如此。
眼前的局面绝不能被延庆所掌控,因为无论延庆多么心思缜密,在皇帝老爹面前,一切都将无所遁形、烟消云散。
毕竟,一旦阿耶回京,甚至他都无需开口,单是那张冷峻孤傲的脸便足以震慑群臣、威服天下,任你延庆如何未雨绸缪,在绝对力量面前都依然不堪一击。
所以延庆必须要败,而且要败得彻底、败得永无翻身之日。
倘若延庆要恨,那便恨好了,因为在李浈看来,活着终究是要比任何东西都更为重要的。
哪怕是权利。
尽管李浈对于延庆可能连怜香惜玉都算不上,但在其内心的最深处,似乎永远都残存着一些不忍。
也许这是骨子里的血脉亲情,也许......
又是其他。
“其实,她该叫我一声叔父的!”
李浈的目光由正前方承天门的方向转向天际,哪怕此时的天空干净得像一张脸。
“是堂叔!”
说话的是郑畋。
再一旁,则是同样配着李浈望着天空发呆的李漠。
二人刚到不久,原本以为马上便是一场血腥搏杀,但到了之后却只看到一派悠闲的李浈和一脸懵逼的秦椋。
“来了?”李浈歪着头看了看郑畋与李漠,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猜......”郑畋笑吟吟地说道:“此时此刻,你是这京城中最悠闲的一个人!”
李浈笑了笑,起身整了整袍衫而后环顾四周,原本宽敞的场地顿时变得拥挤不堪,除了秦椋之外竟再无一张熟识的面孔。
三千死士尽在于此,升腾而起的肃杀之气占据了整片天空。
鸟雀绝飞。
“唉,难怪这天变得这么干净!”李浈摇头轻叹。
郑畋笑道:“何止是此处,此时便是整座京城的天上都是这般的干净!”
稍稍一顿,紧接着又说道:“仇士良自南郊由曲江池入夹城,而后一路向北,已夺了延兴门、通化门,估摸着用不了半个时辰便能到这里!”
“这么说何仁厚那里一切顺利?”李浈笑问。
郑畋点了点头,道:“顺利得很,也许这是他败得最心安理得的一次!”
闻言之后,三人不禁哄堂大笑,唯有秦椋不明就里地杵在原地瞠目结舌地望着三人。
......
何仁厚败了,败在仇士良的手中,尽管并不情愿,但却正如郑畋所言那样地心安理得。
败退后的何仁厚依原路返回,最终由龙首渠过灞桥,看似是被仇士良逼得步步向北撤退,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
而仇士良也无暇追击,转而出夹城直奔太极宫而去,但仇士良似乎忽略了一件事。
何仁厚北退之路,却正是去骊山的必经之地。
由此,何仁厚与两万“残军败将”顺利踏上了去往骊山的官道。
因为他要去迎接一个人,至于是谁,李浈只说了是一群“大人物”,仅此而已。
一路疾驰,顺利得就连何仁厚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似乎京畿戍卫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了踪迹。
何仁厚的脸上渐渐泛起了一抹笑意,如果说此前还在为有意败给仇士良而对李浈心存疑虑的话,那么此时此刻占据何仁厚内心更多的便是欣慰。
至于李浈口中的一群“大人物”,何仁厚猜也能猜到一些,无非是那些被仇士良软禁在骊山的文武重臣罢了。
“骊山少不得一场恶战啊!”何仁厚一面疾驰,一面口中喃喃自语。
想到刚刚在仇士良手中的“惨败”,何仁厚不免来了些精神,既然不能手刃仇士良,那么便将这口恶气彻底撒在骊山吧!
想到此处,何仁厚心中希冀着守在骊山的神策军千万要死战到底,因为只有如此,自己才能离梦想更近一步,甚至一步登天,成为如郭子仪那般的一代名将,名垂千古。
这是身为将者的荣耀,也是身为臣子的荣耀。
......
尽管仇士良嗔怪于郭睿的多嘴,从而打乱了自己的计划,但仇士良依旧还是决定入城平叛。
因为对其而言,仇士良绝不允许李忱的皇长子出现在众臣的眼前,为此仇士良可以放弃兖王李岐,毕竟再找一个傀儡皇帝很容易,甚至可以是李忱的次子郓王李温登基,再退一步,仇士良可以扶植任何李氏宗亲登基,但却绝不可以是李浈。
所以,李浈必须要死。
“仇公,进入太极宫后,我们......”
即将进入承天门街时,一名裨将欲言又止。
尽管话没有说完,但仇士良却知道他的意思,太极宫毕竟是命门所在,大军攻入之后什么人能杀,什么人不能杀,这是个不可回避的现实。
顺着承天门街抬头望去,仇士良的眼神中似乎升腾起了一簇火焰,这让他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十一年前的那个血流成河的夜。
仇士良不经意地耸了耸鼻子,似乎嗅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那是血的味道。
正如那一夜,空气中到处弥漫着刺鼻的血腥之气,有人闻之欲呕,也有人趋之若鹜。
仇士良显然是后者。
只见仇士良笑了笑,而后缓缓说道:“既然进去了,我们碰到的大抵都是叛军吧!”
第四百六十六章 兵之气
骊山脚下。
官道之上,一名身着神策军军服的男人端坐于马背之上,正顺着官道一头举目眺望。
正是丌元实。
在其身后,则是百余名神策军士兵,横刀出鞘围作一个大圈,一脸的戒备之色。
在这围圈之内,赫然便是白敏中等一干文武重臣,只是每个人的身上早已没了往日的孤傲,与周围精神抖擞的神策军士兵相比起来,倒显得分外狼狈。
马背上的丌元实看上去有些不安,一脸疲态地回头瞥了一眼白敏中等人,而后重又用手搭在前额义无反顾地望向前方。
“丌副使如此,就不怕被仇士良诛了九族?”白敏中此番身形狼狈,但嘴上总要找回些颜面。
“哼”丌元实冷哼一声,口中反问道“白相还是自求多福吧,倘若李浈还不派人来接你们的话,本副使便将你们送到仇士良面前去!”
白敏中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反唇相讥道“哈哈哈,恐怕现在最怕见到仇士良的人是丌副使你吧!”
丌元实面色一红,冷声说道“激怒丌某对白相并无好处!”
白敏中却依旧不依不饶地笑道“杀了老夫对丌副使也并无好处,我想丌副使应该明白的!”
若论起这嘴上的功夫,丌元实又哪里是白敏中的对手,只见其顿时语塞,再度冷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正在此间,只见官道之上隐隐绰绰出现一队黑影,丌元实心中骤然一紧,眯着双眼定睛而望。
只转瞬之间,那队黑影竟又变作三队,而后再为五队,最终在官道之上出现了整整十队兵马,向着丌元实的方向疾驰而来。
而此时丌元实的心早已悬在喉中,一道道冷汗不经意地自后背滑落。
“丌副使如如何是好?”
身后一名神策军士兵忐忑不安地问道,手中的横刀不由攥得更紧了些。
丌元实狠狠地剜了那士兵一眼,咬牙切齿喝道“事已至此,自有天命!若真要死,本副使陪着你们便是了!”
身后白敏中却是朗声大笑“哈哈哈,丌副使不必死了!”
丌元实转身正欲追问,却见那士兵指着前方惊呼道“丌副使快看,是北衙禁军!”
闻言之后,丌元实忙定睛又望,只见前方数队精骑的服饰正是龙武军,而其两侧却又变成了神武军,显然这些精骑正是先前被软禁于禁苑的北衙禁军。
而为首之人丌元实也顿觉有些眼熟,但却一时想不出姓甚名谁,正思忖间,数队精骑便已逼近,只见为首之将手中横刀出鞘,口中遥遥大喝一声“前方可是神策叛军?!”
一句“神策叛军”,让丌元实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心中不禁怒火升腾,而就当丌元实正欲开口之时,眼神却顿时一滞。
只见对面五队精骑迅速变化为左、中、右三路向此处冲锋而来,其中两侧翼速度极快,快得甚至让丌元实的视线变得有些模糊起来。
而恰恰相反的是,此前尚有些忐忑不安的神策军士兵当看到敌人冲锋而来的那一刻起,瞬间杀气升腾,犹如一头头嗜血的野兽,手握强弩瞪着猩红的双眼凝望着即将到来的杀戮。
没有冲天豪情,更没有群情激奋,有的只是无尽的戾气。
杀不尽、抹不去,似乎永远都无法消逝的暴戾之气。
此谓兵之气。
即便守势、即便寡不敌众,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无形杀意,也依旧要比对面发起冲锋的三路精骑要更加凌厉逼人。
而就在此时,丌元实的脸上现出一抹诡异的笑,缓缓抬起右手,轻声说道“退!”
将令一出,众神策士兵微微一愣。
但也只是微微一愣而已,因为就在刹那之后,众兵将齐齐向两侧退去,却正将白敏中等文武重臣暴露于何仁厚的兵锋之内。
尽管何仁厚还看不清对方面容,但却看清了那一袭袭微微晃动的紫红官袍。
紫为三品以上,红为五品以上,尤其在夕阳的映照之下,一大片的紫与红相互交错而立,竟如晚霞般的摄人心魄。
此时此刻即便何仁厚如何迫切欲战,也依旧不敢兵锋相向,大唐王朝超过半数的文臣武将皆在自己的兵弦之内,谁也不敢保证会不会有哪个过度紧张的士兵将箭矢脱弦而出,介时莫说何仁厚,即便是李浈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停!”
何仁厚暴喝一声,吼声顿时响彻云霄。
但这些早已疏于征战的北衙禁军又怎能迅速止住去势,便是胯下这些来自漠北的御马也被尚乘监养得体态臃肿,再无半点彪悍之貌。
本就全力冲锋的三路精骑生生又向前奔驰了近千米之后才缓缓止住去势,而此时已是距离白敏中等人不足三丈。
这一次,何仁厚终于看清了那一张张虽无交集但却早已无比熟悉的脸孔。
“白相”何仁厚大惊失色,不知该下马迎拜还是该对丌元实立下杀机。
“何将军,这些人便交给你了!”
此时丌元实缓步上前盈盈笑道。
何仁厚闻言后怔怔地望着丌元实许久才不知所措地问道“你”
“身负皇恩受人所托罢了,何将军无需多虑!”
何仁厚满脸狐疑地望着丌元实,即便是白敏中等人也对丌元实所言颇感意外,怔怔地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丌元实见状不由笑意更甚,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让他觉得很是受用,便是连白敏中等这样的当朝宰辅都呆若木鸡地站在这里,似乎在这一刻,世间的一切都被自己牢牢攥在了手中。
“哈哈哈哈”丌元实仰天而笑,笑得狂妄,笑得目空一切。
“怎么?诸位莫非还舍不得杂家么?”说着,丌元实转而又面向何仁厚,“何将军不也是受命与人才来到此地的么?说到底你我不过都是他手中的一枚棋子罢了!哈哈哈”
这一次,丌元实的笑似乎多了另一种味道。
更多的像是在笑自己。
“莫非丌副使也是”
“李浈李浈”
丌元实摆了摆手,转而又向着原路折返而去。
何仁厚面色微变,直到丌元实走远才又遥声问道“丌副使**何处?”
闻言之后,远处的丌元实停住脚步,背对着何仁厚高声回道“事已至此,杂家唯有助他剪除逆党方才不负皇恩浩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