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一鸣,再鸣,很惊人
“老大,为我报仇!”
阴飞飞歪歪扭扭的躺在地上,就好像一颗肉蛋在地上翻滚。
一把鼻涕,一把泪,他向阴雪歌伸出双手,怨怒的咆哮着。
“这小子,不地道,偷袭!飞少我还没注意,他就下死手!”
温和的春阳照在演武场上,白沙断裂的切面反射出刺目的微光。几只麻雀本来蹲在松柏枝头,好奇的看着阴飞飞和阴风波的战斗,结果被突兀的咆哮吓得腾空高飞。
演武场上,阴八方‘嗤嗤’冷笑,不屑的摇了摇头。
“偷袭?嘿,渭南阴家的娃娃,一代比一代更强呵。”
春狩大祭,不要说偷袭,就是明火执仗的用强弓硬弩招呼,如同两军对垒般下死手,那也是寻常的事情。演武场上,偷袭下重手,这根本就不用提点。
阴九难脸色略微有点难看。
渭北阴家被预料中的来早了七天,阴家宗学本想今天给自家子弟们耳提面命,让他们知道春狩大祭的危险。但是他们也没想到,渭北阴家这次居然打了个时间差,早早赶来,并且给了他们一个下马威。
阴飞飞的哀嚎声,师范们没放在心上。
一个不成器子弟的折损,算不了什么大事。而且阴飞飞实在不是他们心中的精英人选,固然他阴风步走得如此迷离,但是他浑身‘啪啪’肉浪声实在很败胃口。
“你方才,只是要点名要阴飞飞出战。我渭南阴家,比他强的人,车载斗量。”
阴九难同样冷笑几声,他看着阴风波,同样不屑的‘啧啧’感慨。
“这娃娃,叫做阴风波?真是好大的胆量,居然被一声喊杀,就吓得倒退。”
一众渭南阴家的师范同时嘲笑,虽然阴飞飞输得狼狈,但是阴风波被阴雪歌吓得倒退,居然被一声大吼吓得倒退。相比起来,渭北阴家更加丢脸。
阴八方脸色越发难看,他和阴九难唇枪舌剑,两人的言辞越发激烈。
阴雪歌顾不上理睬这些人,他快步到了阴飞飞身边,一把扯开了阴飞飞的衣衫。
两肋青紫浮肿,起码断了五根肋骨;胸口三个拳印陷进阴飞飞的膘肉半寸深,拳印下的膘肉都快被强劲的冲击力榨出膘油。小腹附近白花花的皮肉上,两个脚尖的印痕煞是刺目。
回头望了一眼渭北阴家子弟们脚上的踢死虎皮靴,这种靴子的造型特殊,靴子头好似刀锋,踢在身上就好像用刀砍人,阴飞飞小腹上的皮肉翻卷开来,鲜血正不断从印痕中涌出。
“幸好我,最近手头松散了不少。”
在袖子里掏摸了一阵,掏出一丸外用的伤药捏碎,淡红色的药粉洒在小腹上的两处伤口内。药粉和鲜血一接触,一股淡红色雾气升腾起来,就好像开水浇在了冰块上,发出‘嗤嗤’声响。
阴飞飞浑身膘肉剧烈的抖动着,他看着自己小腹上急速收口的伤口,双手拍着地面大笑起来。
“一两黄金一丸,行军金创丹,好宝贝呵。”
“一两黄金,还真对得起飞少的细皮嫩肉!”
一分钱,一分货,这道理放之四海而皆准。阴雪歌挑选的金创丹品质上佳,其中很有几种百年生的药草精华在内。三两个呼吸的时间,阴飞飞小腹上的伤口就已经开始愈合结痂。
又掏出两颗内服的丸药倒进阴飞飞嘴里,手指在阴飞飞断裂的肋骨附近探索了一阵,发现肋骨只是裂开,并没有粉碎性骨折这样的难以收拾的伤势,阴雪歌这才放心。
用力拍拍阴飞飞的肚皮,拍得他浑身肉浪一阵翻滚,阴雪歌轻声笑着。
“真给我们阴家双秀丢脸。不过,看我的。”
阴飞飞苦笑连连,他无奈的用双手摸索着肚皮,长叹了一口气。
“男儿志在八方,我飞少的志向,老大你清楚,你更明白。”
“我阴飞飞大好男儿,这一身血肉精华,可不想舞刀弄枪。”
无比神圣的看着天空飘过的流云,高空中风极大,有几条云被拉扯得极长,就好像轻纱,好像少年的梦想,轻盈的飘浮在触手可及的天空中。
“我阴飞飞的梦想,是娶三百六十个美丽的女人,每天轮换一个。”
“生儿育女,繁衍后代。百子千孙,多子多福。”
阴雪歌半跪在地上,看着肥头大耳的阴飞飞讲述自己伟大的梦想,他不由咧嘴苦笑。
这家伙,六岁刚进宗学的时候就认识了这家伙,他的梦想,这么多年居然一直未变。
正想要打击阴飞飞两句,后方突然传来了阴八方的怒吼声。
“阴风波,你真给你爹丢脸!”
“你爹惨死在这些虎狼族人手上,你不想给你爹报仇么?”
“你居然,被人家一声大吼给吓退,你对得起你惨死的爹,对得起我大哥阴八平么?”
脑后一阵恶风袭来,阴雪歌没有回头,但是他能想象那景象。
阴风波无声的向前,犹如猎食的猎豹,右腿犹如弓弦带动的机括狠狠弹出,目标就是自己的后脑。
绝对达到了百钧之力的肉体力量,加上前冲的冲击力,这一脚的打击力可能达到了两百钧。
阴雪歌听到了筋骨弹动的‘砰砰’声,听到肌肉和筋腱不堪重负的‘咔擦’声,更听到了踢死虎的靴子头撕开空气,犹如利刀破空一般的‘嘶嘶’声。
渭北阴家的众多子弟齐声欢呼。
渭南阴家的过千子弟破口大骂。
在这一刻,就算对阴雪歌满怀恶意的阴飞鹰等人,也愤怒的诅咒起了阴风波的十六代祖宗。
仅仅是十六代祖宗,而不敢将他的十七、十八代祖先捎带进去。再向上追溯,那可就是辱骂自家先人。按照《族律》,后辈子孙胆敢辱骂自家先辈,当处重刑——打掉满口大牙,割掉一条舌头。
“蠢货!”
阴雪歌大声怒吼,他的身形向前一倾。
阴风波横扫的右腿擦着他的头皮掠过,将他头上的发髻打得粉碎,数千根断发飘出。
双手在阴飞飞肥硕的肚皮上一撑,双臂陷入他的肚皮几乎有一尺深。阴飞飞吐着舌头嘶声惨嚎,在他肠胃扭曲的痛苦嚎叫声中,他的肚皮猛地弹起。
阴雪歌借着阴飞飞肚皮反弹之势,身形狠狠向后一靠。
肩膀狠狠顶在了阴风波支撑身体的左腿上,阴风波的身体当即失去平衡。
怒吼一声,双腿绷紧,百钧肉体力量爆发,阴雪歌的身体一跃而起。他的肩膀挂在阴风波胯下,连带着阴风波一并被带着飞了起来。
百钧大力狠狠砸在地上,阴雪歌刚才半跪之处,大片白沙炸开,喷出丈许高的一道沙浪。
失去重心的阴风波手舞足蹈的被阴雪歌顶上了天空,一身力量根本无法发挥出半点儿来。
阴雪歌回头向阴九难瞪了一眼,反手一把抓住了阴风波的左腿膝盖,同时放声大吼。
“杀?”
阴九难看清了阴雪歌手上的动作,他毫不犹豫的狂啸了一声。
“先祖约定,生死自负,杀!”
左臂一甩一摔,阴风波的身体就被掀了起来。阴雪歌身体一旋,右手肘狠狠向斜上方抽了过去。
巨响声中,鲜血四溅,阴雪歌右手肘结结实实的砸在了他的胯下,将他的兽皮护裆打得粉碎,绸布长裤炸成无数细丝飘散。男人身上最坚硬的手肘和最脆弱的下体无比亲密的接触,手肘深深的没入了阴风波的下身足足一尺深。
阴风波惨嚎,张口喷出一道混杂着无数内脏碎片的血水。
阴雪歌身处数十丈高空,百钧之力让他在瞬间犹如跳蚤,轻松跳起了数十丈高。
阴家宗学演武场就在下方,四周都是数千年的苍松翠柏,围绕着一方白色沙地。
温和的春光洒落,空气带着远处飘来的花香,空气清新鲜嫩得好像青壳鸡蛋的蛋清。
阴雪歌仰望头顶蓝天,身处数十丈高空,他却觉得,这天空依旧距离自己如此遥远。
几只刚才起飞的麻雀仓皇的从阴雪歌身边掠过,正好被阴风波嘴里喷出的血剑打中。
麻雀的身体炸开,大片鲜艳的羽毛纷纷扬扬的混着血水飘落。
春天的阳光中,羽毛和鲜血混杂成一场艳丽而残酷的小雨,轻盈的飘落。
阴风波的身体沉甸甸的落在地上,他的身体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他惨白的眸子正好歪斜着看向了阴八方,他张开嘴,勉强吐出了最后几个字。
“杀他,报仇。”
“风浪,报仇!”
阴雪歌仰天长啸,强壮的身体给了他充沛无比的中气。
滚滚声浪呼啸扩散开,一道风从渭水方向呼啸袭来,演武场上苍松翠柏轻轻摇晃,无数叶片纷纷洒落。
‘咚’,阴雪歌笔直的从高空坠落地面,双足陷入白沙一尺二寸。
“嘎嘎!”
阴飞飞放声大笑,他拍打着自己的肚皮,笑得眼泪水都喷了出来。
“这孙子,刚才打得我,好痛!”
“该死的,这样子,让我回去怎么和小翠,亲热?”
服下了内服丹药,五脏六腑确然无事,但是骨骼上的裂痕却不是三五天就能痊愈。
想到自家房里俏丽可人的小丫鬟,阴飞飞突然觉得明媚的春光都骤然黯淡了。
“该死的野种!”
渭北阴家的子弟队列中,一个和阴风波生得有八九分相似的少年冲了出来。
他奔走如风,绕着演武场的边缘开始快速的奔跑。
他一边狂奔,一边从背上解下一张魔牛角盘绕大蟒筋制成的八十钧强弓,取下四根狼牙透风箭夹在了右手指缝中。他看着阴雪歌,放声怒吼。
“大哥死了,我也不独活。”
“爹被你们害死,娘亲殉葬而死,大哥也死了,我这一家,就全死在你们渭南狗贼手上罢!”
阴八方仰天长啸,他长发飞起,一根根犹如钢针直刺天空。
“阴风浪,杀了他,用你的弓,你的箭,射杀这贱种。”
“为你爹,为你娘,为你大哥,为你全家报仇!”
阴九难则是同样周身阴气翻滚,他扬天厉声长啸。
“阴雪歌,杀了他,族中记你大功一件!”
“渭南阴家,才是正统。渭北阴家,乱臣贼子,人人得而杀之!”
渭南阴家,渭北阴家。
阴雪歌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的来历,明白了阴风波刚才为何接连对阴飞飞下死手。
大家同出一门,拥有同根同源的血脉,但是两家之间的仇恨啊,三江四水都无法洗刷。
阴风浪右腿在一株古松上狠狠一踏,一声巨响,古松一块尺许见方的树皮炸开。阴风浪矫健的身形骤然加速,宛如箭矢般没入风中。
从他朦胧的身影内,连续四声弓弦几乎连成了一声。四根狼牙箭从阴雪歌的右侧、正前、左侧,以及最不可能的斜上方激射而来。
阴风浪的速度快得惊人,没有任何变线,纯粹直线奔走,无比狂野的快。
他不断蹬踏演武场边缘的古松翠柏,借助树干的反震之力加速,或者改变自己奔跑的方向。
他有一手可怕的连珠箭法,只要让他的速度跑起来,只要让他不断的开弓射箭,以他手上八十钧的强弓,以渭北阴家为他特制的符文箭矢,他有信心击杀开辟一百个窍穴以下的餐霞饮露境界的练气士。
四箭齐发,从四个方向同时射向阴雪歌,只是牛刀小试!
六个月前,阴风浪跟随渭北阴家的私兵队伍出城剿匪,孤身一人在山林中猎杀一百七十五名穷凶极恶的盗匪,凭借的就是他变态的速度,以及可怕的箭法。
阴雪歌低头,屈膝,双腿重重跪在地上。
阴八方的眼睛一亮,他厉声尖啸,笑得眼皮直跳。
“跪地求饶,也没有用,贱种,你杀我大哥爱子,你该死!”
渭北阴家百多子弟同时大笑,他们也都笑出了眼泪。
笑声戛然而止,就好像一群‘嘎嘎’乱叫的鸭子,突然被刽子手将他们的脑袋一下子全部剁掉。
四支箭矢几乎擦着阴雪歌的身体掠过,特制的符文箭矢带起锋利的罡风擦过他的皮肤,在他身上带起了四条细细的血痕。四条肉眼可见的细小血迹顺着箭矢飞去的方向喷出,阴雪歌的脸上突然多了一抹血色。
阴风浪双足狠狠跺在一株古松斜刺里伸出的大树杈上,他人在半空中,向着阴雪歌的头部射下了那一箭,他借助树杈的反震力量,想要继续改变奔走的轨迹。
另外四支长箭,已经夹在了指缝中。
只要给他一弹指的时间,他的身形向前掠出十步,他就能再次的……
阴雪歌跪倒在地,他反手从袍子下面抓出一张烈风弩,他几乎是瞬间上弦,一支合金三棱透骨箭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搭在了弓弦上。
哪怕有律府法相司马相出面,将雨夜蟊贼一事处理干净,阴雪歌若是出门,依旧不敢大意。
换成挨闷棍之前的他,肯定不敢带着制式烈风弩在大街上招摇过市。
换成挨闷棍之后的他,不要说烈风弩,再多违禁品他都敢随身佩戴。
阴风浪跑得极快,的确快得惊人,比修炼阴风步的阴家子弟快了何止一倍?
但是他的轨迹是直线,他借力弹射后的速度恒定,那么他就睡一个活靶子。
人在空中,刚刚借力向前弹射的阴风浪突然看到一点红光激射而来,他的脑门一震,随后眼前一黑,就失去了所有的意识。
演武场上千多人只看到阴雪歌跪倒在地,躲开四支箭矢,拉出了烈风弩随手向空中一晃。
‘噗嗤’声中,大片血水从空中洒下,就好像那一弩击杀了高高在上的天神,大量滚烫的鲜血洒在了白净的沙地上。饥渴的白沙地贪婪的吮吸着新鲜的血液,大片砂砾被染成了血色。
阴风浪坠落,在阴雪歌身后七八丈远的地方坠落。
他的身体歪歪扭扭的在演武场的沙地上向前滑行了两三丈远,在沙子上拖出了长长一条沟渠。
等到阴风浪的身体坠地后,过了足足七八个呼吸的时间,一道尖啸声才从空中传来,一只合金三棱透骨箭带着一点血光折回地面,深深的插进了白沙铺成的演武场。
烈风弩一击,直接打穿了阴风浪的头颅。
箭矢带着强劲的力道,冲上高空两百多丈,这才耗尽了所有力量重返大地。
阴雪歌跪在地上,双目如刀,慢慢扫过面色难看的渭北阴家一众族人。
演武场上气息凝重,所有人都看着周身杀意如火的少年,看着他手上那张可怕的烈风弩。
突然间,阴雪歌浅浅一笑,将那可怕的杀器重新挂在了长袍后摆下。
他慢慢的站起身来,用力拍了拍膝盖上粘着的尘土。
“今年,有点流年不利。短短几天,这是我杀掉的第五个了。”
“还有人,愿意让我杀一杀么?”
阴雪歌笑得很轻松,浑然没把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内连杀两人的事情放在心上。
阴八方的身体微微的颤抖着,他突然有一种不是很好的感觉油然而生。
阴九难则是嘴角一阵抽搐,他突然生出了和很多师范一样的念头,自家的家主阴九幽,这次真个犯错了。
他想到阴九幽的时候,阴九幽就站在宗学正中那座最高的观星楼上。
一件青色长衫飞舞,阴九幽站在最高的,离地足足有二十几丈的顶楼,狂风吹过他,吹得他衣袂翻舞,好似随时可能随风飘了出去。
袖子里,阴九幽双手握紧拳头,然后轻轻的摇了摇头。
“一群蠢货。”
这话,也不知道是再说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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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祖产
强弓,主体微黑,弓弦银亮。
魔牛角为弓身,大蟒筋缠绕而成。强弓自重十二钧,这个世界平民健康男子平均有一钧之力,单纯这张弓,就要十二人才能合力抬起。
如今这弓,就在阴九幽手上。
他上下把玩抚弄弓身,沉重长弓犹如柳絮,在他手上荡起一抹残影。
抚弄了一阵,阴九幽掏出一张淡黄色灵符往弓身一贴,然后轻喝了一声咒语。
灵符燃烧起来,一抹幽光从灵符灰烬中扩散开,迅速覆盖了弓身表面。弓身内就有一道极淡的光芒荡漾出来,淡红色的寒光中,隐约可见九条刚健有力的雷霆状符文。
“哼,下了不少本钱。”
“这张牛角蟒筋雷鸣弓,居然铭刻了九条法纹,比官府烈风弩还要强出许多。”
“弓身牛角核心,是一截三万年寒潭阴沉檀香木芯。这张弓现在的威力,仅仅是他最强威能的一成不到。只要不断在阴沉檀香木芯上绘刻新的法文,这张弓的威力还会继续增强。”
“渭北阴家,这次下了好大的本钱,下了好大的心思。”
阴九幽轻声感慨,他的正对面,跪坐着阴雪歌。
这里位于阴家宗学最深处,四周林木森森,万杆青竹,竹木参天,春阳只能勉强投射进来几条光线,衬托得这一方小小空间幽深至极。
林木环绕中,是一眼池塘,大概有三五丈见方。池塘四周用青苔斑驳的石块砌边,池塘内飘荡着极多细小浮萍,数十条七彩锦鲤在水中往来游荡,偶尔跃出水面,溅起几点水光。
这些锦鲤都是蛮荒异种,据说都有蛟龙血脉,养在宗学池塘中也不知道多少年了。
其中最大的一条锦鲤头顶,已经有两条小小的鹿角生出。如果不是渭南古城中有专门克制山精水怪、幽灵鬼魅的法阵,这条锦鲤若是在野外,不定早已化龙而去。
这池塘就是化龙池,将他修在宗学最深处,就是取一个好兆头。
挖掘这片池塘的阴家先祖,自然是希望阴家的子弟们在宗学中能潜修苦行,未来化龙飞升,将阴家带到一个崭新的高度,脱离渭水南郡这一方小小的池塘。
只不过很不幸的是,千年来第一个跳出渭南郡的阴家子弟,就是被视为叛徒的,渭北阴家的老祖。
池塘边有一座凉亭,造型古朴厚重,用黑色檀木板拼成的地板擦拭得纤尘不染。
阴雪歌就跪坐在凉亭中,对面不到三尺远,隔着一张小方案,就是家主阴九幽。
身材颀长,气质潇洒飘逸,眉目中带着几分阴气的阴九幽一直在把玩这张牛角蟒筋雷鸣弓。阴雪歌击杀了阴风浪,这张有着极大进化潜力的强弓,自然就成了他的战利品。
阴雪歌一言不发,静静的看着阴九幽,看着他手上轻盈舞动的雷鸣弓。
如此一刻钟后,阴九幽突然将弓放下,然后指了指阴雪歌面前的茶盏。
“喝茶。这是你父亲最喜欢的,火蕊红莲。”
“这茶,气质阳刚,蕴藏元气炽热难当,和阴家《阴风诀》不合,所以我极不喜欢。”
端起面前橙红色的茶水,阴雪歌抿了一口。
一如阴九幽所言,火蕊红莲产自地窟火眼附近,茶叶阳刚醇厚,蕴藏元气炽热异常,一口茶水入腹,就好似在三伏天躺在太阳下喝热汤,浑身当即汗流浃背。
额头上一滴滴热汗流下,顺着下巴滴落在光洁的黑檀木地板上。
阴雪歌放下茶盏,看着蓄了一部飘逸美须的阴九幽轻轻一笑。
“我父亲喜欢的,我自然是喜欢的。我是他儿子!”
阴九幽没想到他会从阴雪歌这里得到这样的答案,他端着茶盏,怔怔的看了阴雪歌好一阵子,这才慢慢的,好似喝汤药一般,好容易才将一碗茶水喝了下去。
放下茶盏,用手帕摸了摸额头上莫须有的汗珠,阴九幽歉然一笑。
对着阴雪歌这个后生晚辈,阴九幽很‘歉然’的笑了笑。
“可是我是家主,我不能凭借自己的爱好来做事。”
“我要协调整个家族的利害关系。修炼《阴风诀》的族人,都喜欢喝云雾雪心,所以我一直喜欢云雾雪心。哪怕我已经喝了两百七十八年云雾雪心,闻到他的味道就想吐,我还是得喝。”
“因为我是家主。我,不能独立特性。”
将手上洁白的丝帕放在方案上,阴九幽有点惆怅的看着阴雪歌。
“往日里,你虽然天赋惊人,但是除开修炼天赋,你在其他方面资质平平。”
“待人处事,言谈心性,都只是寻常。我阴家,不缺修炼上的天才,反而是天才太多,有时候家族资源都不够让这些天才无忧无虑的修炼下去,所以……”
阴雪歌看着阴九幽,很是理解的点了点头。
“所以,家主想要将我家这一碗火蕊红莲,换成云雾雪心。”
“我就算修炼的天赋再好,阴家也不缺我这么一个天赋好的子弟。虽然我在七个月前就修炼到了八十九钧之力,按照我的进度,我现在就应该突破一鼎之力。”
“但是因为我在其他方面表现平平,所以,家族多我一个少我一个,无所谓。”
拎起茶壶,给阴雪歌和自己都满上了茶水,阴九幽将雷鸣弓放在了阴雪歌手边。
他的眸子里一阵光芒闪烁,然后沉沉的叹了一口气。
“太守答应,如果我能帮他,逼你无法恩袭你父亲留下的官职,就助我阴家,拿下绿波湾。”
脑子里无数信息闪过,阴雪歌想到了绿波湾是什么地方。
那是距离渭南古城五百里,归属渭南郡治理的一处河湾,那里是渭水十几条小支流汇聚之地,绿水缠绕,波峦起伏,故名绿波湾。
那附近有十几座大小山头,都是成熟富饶的药山药田。每年从中出产大量药草和蕴藏浓烈天地元气的粮食瓜果,若是单纯贩卖药草和粮食瓜果,就能带来将近两万两黄金的收益。
如果将那些药草炼制成固元丹、风露丹等丹药,则这些药草的价值会飙升二十倍,为阴家带来每年数十万两黄金的纯利润。
数十万两黄金,现在阴家每年的总收益只是其中一个零头,不过区区三五万两黄金而已。
当然阴家没有自家的炼丹师,同时也没有官方的炼丹许可,只能采摘药材贩卖材料,可是每年两万两黄金的收入,也足以让阴家的实力增加一倍以上。
“绿波湾,我记得那是,本郡赫伯家的产业。”
抚摸着精巧的茶盏薄如纸的口沿,阴雪歌皱起了眉头。
赫伯家在渭南郡的实力,仅仅比阴家弱了一筹,但是赫伯家在渭南郡的历史,却还在阴家之前一点。绿波湾是赫伯家现在最大的财富来源,他们怎可能放手?
“太守承诺,你恩袭的官职,只是一个添头。”
“本家和太守合作,铲除赫伯家,绿波湾将由阴家出面打理,每年利润,太守六成,阴家四成。”
抬起眼来看着阴雪歌,阴九幽曼声微笑。
“不要觉得四成很少,太守承诺为我们介绍三位炼丹师,给我们办法丹药贩卖的许可。由此一来,我阴家从绿波湾得到的利润,就会数十倍的增加。”
阴雪歌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苗天杰一次一次的暗算自己,阴家却始终无动于衷。
他更加明白了,为什么阴家的所有族人,都会这么轻松被阴九幽说服,除开阴飞飞,没有一个族人站在自己身边。
绿波湾的所有出产,三个炼丹师,贩卖丹药的许可证,这一套组合拳,可以将阴家所有人,从潜修的长老到各地的执事们都砸得昏头转向,砸得他们俯首顺从。
“好大手笔,真正好大手笔。”
阴雪歌只能由衷的感慨,这位太守大人果然是敛财有术。
“你还年轻,好些事情,没有对你说。”
阴九幽无奈的叹息着。
“赫伯家一支精锐人马偷偷潜入西疆,妄图开辟一方新的基业,结果全军覆没。”
“这支人马中,就包括了赫伯家七位呵气成风的长老,甚至据说,赫伯家一位太上,堪堪要吐气如雷的老祖,也在无穷无尽蛮兽围攻下殒命。”
冷冷一笑,阴九幽幸灾乐祸的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所以,这是灭掉赫伯家最好的机会。太守府和我阴家联手,赫伯家何足道哉?”
双眸中寒光闪烁,阴九幽凝视着阴雪歌,语气变得无比沉肃。
“家族大计当前,你一个不是很出色的年轻子弟,就算牺牲你,也不算什么。”
阴雪歌无奈的叹息了一声,他抚摸着茶盏光滑的表面,缓缓的点了点头。
“家主说得对,虽然不甘心,我必须承认这是正确的选择。”
阴家的族人在渭南郡,自然还有族人出任了其他的官职。但是只有阴雪歌还没拿捏到手的巡街法尉的官衔,才是最好下手的。他父母双亡,嫡亲的祖父、曾祖父也都故去,至于他曾祖父的父亲虽然还活着,但是那位老爷子势必不会为阴雪歌说话。
对于那位老爷子来说,掌心掌背都是肉,他能帮谁呢?
装聋作哑,这是阴雪歌高祖老爷子最好的、唯一的选择。
“你也知道,你在族中名望不好。”
阴九幽很不客气的指着阴雪歌的两条浓眉。
“浓眉如刀,你曾祖父先是冲穴走火,爆体而亡。”
“你祖父在两年后,野外历练,被无名妖兽斩杀。”
“你父亲,你父亲更是凄惨,居然误中流箭而死。”
“所以你要明白,之所以你这几个月如此倒霉,之所以谋夺的是你的恩袭官职,之所以想要逼你将恩袭官职主动交出来,因为你那时候最软弱可欺。”
如此袒露的、血淋淋的话语,世家的无情,豪族的冷血,门阀的利益至上,在这一刻展露无遗。
世家,豪族,门阀,这都是用利益和血脉联系起来的怪物。
很多人生于斯,长于斯,他们依仗这个怪物攫取利益,他们吮吸这个怪物的血肉,同时被这怪物吸取血肉。到了最后,绝大部分的世家、豪族、门阀的子弟,都再也离不开这个怪兽。
阴九幽向阴雪歌解释这些,不是因为他多喜欢阴雪歌,而是他发现阴雪歌有了更大的价值。
演武场击溃阴飞熊,这是一桩。
雨夜击杀三个蟊贼,这是一桩。
结交了法相司马相,这是一桩。
实力悍然突破一鼎,这是一桩。
胆敢在演武场杀人,这是最后一桩。
这短短几天阴雪歌表现出的手段、胆气和敢于杀人的煞气,这都让阴九幽无比的欣赏。
阴雪歌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可以牺牲的渺小族人,而是一个值得大力栽培的的精英族人。
尤其听说律府法相司马相对阴雪歌赏识有加,甚至为了他的事情亲自出面和林惊风交涉后,阴九幽就知道,这个小小的阴雪歌,是必须要大力笼络的了。
阴雪歌在演武场上杀人,连杀渭北阴家两大精英,阴九幽都亲眼目睹。
有杀人的能力,阴家不缺有实力杀人的族人。
但是敢在众目睽睽、光天化日之下,悍然对人出手,出死手。
这种勇悍的族人,是任何一个豪族、门阀的财富。这个世界不是说你有了多少金钱就能站在上位,你有多大的拳头,才决定了你这个家族在整个天下的地位。
如果你这个家族有一个天下第一高手,那么你这个家族,就是天下第一家族。
事情,其实就是这么简单。
欣赏的看着阴雪歌,阴九幽身体微微前倾,向他轻声询问。
“以前种种,既往不咎如何?”
“那些在宗学中冒犯你的小辈,老夫会让他们好生明白友爱兄弟的意义何在。”
阴雪歌沉默了一阵,他轻轻的拍了拍袖子,很无所谓的笑了起来。
“他们,罢了,我都忘得差不多了。”
这是实实在在的大实话,当那一闷棍砸在他的后脑勺上后,阴飞熊他们是如何孤立、为难、围攻他的事情,他真的没怎么记在心上,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但是听在阴九幽的耳朵里,这就是识大体、知进退、知道做人的表现。
他欣然看着阴雪歌,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他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令牌,轻轻的放在小方案上,慢慢的推到了阴雪歌的面前。
“有了一鼎之力,去武阁领取一应所需吧。”
“先把《阴风诀》记在心中,然后等肉体淬炼得再强悍一点了,再来修炼。”
“我认为,除开《阴风诀》,你当挑选一门辅修的体术。《鬼王白骨身》就很不错,骨骼强壮了,骨髓自然强横,新生骨血就蕴藏更大力量,骨血滋养肉身,肉身也就逐渐强悍了。”
手指轻轻的在令牌上敲了敲,阴九幽若有所指的看着阴雪歌笑了。
“记住,只有这块令牌,才能让你同时得到《阴风诀》和《鬼王白骨身》。”
“其他子弟,没有为家族历下五大功,是不可能得到第二门功法的。”
“这是,老夫对你的一点点补偿,以及一点点的奖励。”
深深的看了阴九幽一眼,阴雪歌抓过令牌,放进了袖子里。
然后他抓起雷鸣弓,缓缓直起身体,向阴九幽欠身行了一礼。
阴九幽跪坐在地上,微微低头向阴雪歌致意,然后他突然补充了一句。
“你曾祖父这一支,留下的那一座药山,这几年都有族人打理着。”
“那些灵药,都还好好的长在药田里,还没有收割。”
“倒是一些瓜果、粮食之类,已经收割贩卖了。一百亩田地所产,每年得银一万六千两。这三年来,一共是四万八千两白银,我做主让他们兑成五百两黄金,你稍后去账房一并领了。”
阴雪歌微微一怔,自家父亲、祖父、曾祖父留下来的那一座山地,除开药田外,开辟的元气田合计一百亩。百亩田地所产,每年能得银一万六千两,看来这几年出产都还不错。
显然阴家代管自家祖产的那些族人,他们将田地照料得很是不坏。
这也是应有的道理,那些人怕是已经将那一份祖产当做了他们自家的财富,哪里有不精心侍候的?
怕是某些人这几年大部分的精力都投入了那一百亩元气田上,这可比自己粗枝大叶的父亲、祖父、曾祖父三人还在的时候,那百亩田地每年得到的收益高出了两三倍去了。
想到某些人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模样,阴雪歌毕竟是少年心性,他‘哈哈’一笑,向阴九幽鞠躬行了一礼。
“还请家主,替我多谢着几年为我家代管药山之人。就说,以后有空了,做侄儿的请他们喝酒。”
大笑了几声,阴雪歌背起雷鸣弓就朝外走去。
走出了几步,他突然停下了脚步,也不回头,低沉有力的在那里询问。
“这次春狩大祭,可有什么章法?”
阴九幽眉头一挑,他露出了一丝‘早就在预料中’的得意笑容,满意的点了点头。
“奖赏极高,奖励极重。”
“渭北阴家,拿出了两座精心耕耘侍弄了五百年的药山,作为春狩优胜者的悬赏。”
阴雪歌也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修炼一道,财侣法地,有钱才能进步如飞。
“这两座渭北药山,以后就是我这一支的,祖产了。”
第十三章 亲情的考验
阴家族规,领受《阴风诀》者,只能孤身一人前往阴家武阁。
一大早,阴雪歌就起身了。
昨天受了令牌,今天他要去领受《阴风诀》,同时学习《鬼王白骨身》。
昨夜小雨。
靠近渭水就是这般不好,渭水流量充沛,流域内降雨自然丰美。
若是约了三五好友,春夜小雨,煮酒话青梅,这是极雅的事情。
若是要出门远行,并且是离开渭南古城,前往郊区山地里,雨水带来的就是不便。
但是对阴雪歌来说,这些不便,却也不算什么不便。
天还没亮,就有城外泉庄送水的车驾进城,太守府、律府、各处达官贵人家,所需的甘美山泉水都是有定数的。一百二十辆送水大车运送的泉水,正好能满足渭南城内诸多权贵自身一日所需。
站在街口,见到憧憧人影行来,听到辚辚车轮声,举起灯笼晃几圈,掏出十几个铜钱在手上掂掂。铜钱相互撞击的声音很清脆,送水的车队也就停了下来。
白发苍苍老水头举起手上兽油火把,在阴雪歌脸上照了照,低声询问了几句,就收下了铜钱。
双脚一并,翘着脚坐在一架送水马车的车辕上,拉车的独角青牛发起性子一阵猛行,在城门口让看守城门的法役查验一番后,一道清新的微风扑面而来,阴雪歌已经离开了渭南城池。
阴家,渭南郡第一世家。
阴家核心人物,阴家大量族人都聚居城中。但阴家根本之地,阴家祖宅庄园,当年阴家起家的基业,却在城外五十里阴风岭下万年水杨林内
水杨,性至阴,木质坚硬异常,可制各种蓄养阴魂、储存天地阴气之法器,更是纯阴属性符文箭矢极佳材料。百年水杨一钱不值,千年水杨价同白银,万年水杨价值千金。
所谓价值千金,就是万年水杨树核心处人头大小一块至阴木心,那是所谓的天才地宝,将其取出后,小手指粗细一条,就价值一千两黄金。整块至阴木心的价值无法估量。
阴家庄园所处万年水杨林中,就有十二株万年水杨,被无数阴家族人谨慎伺候着。
城外庄园才是阴家根本,故阴家所有的重要设施都在城外。
武阁,作为阴家储存家族根本功法《阴风诀》,以及无数阴家收集的诸般功法的核心楼阁,自然也位于城外庄园,被无数建筑一重重的包裹在正中。
搭乘送水车队出了城,向着西方行了四十里地,泉庄到了。
独角青牛体格健壮,步伐稳健快捷,四十里地也就花了两刻钟时间。
阴雪歌跳下车,谢过了泉庄的水头,然后迈开大步,借着西边天空悬挂着的最后半轮圆月的幽光,踏着松软的泥土,快步向阴家庄园奔去。
离开阴家庄园还有三五里地,前方一片高不过两三百丈,绵延百余里的山岭平地拔起。这就是阴风岭,数万年前阴家先祖起家之地。
阴风岭上下,密密麻麻的种满了通体漆黑、枝干扭曲犹如鬼手的水杨。
春天早晨的风吹过水杨树,细细的水杨枝震颤好似琴弦,发出扣人心弦的‘呜呜’怪啸。
这怪声顺着风,能够轻松传出十几里地。所以阴风岭又被渭南郡人称之为鬼哭岭,这片水杨林也被称之为鬼泣林,阴家在水杨林中的庄园,平日里也极少有外人愿意靠近。
顺着一条铺了青石板的岔道,快步奔走到了水杨林的入口处,阴雪歌停下了脚步。
两个已经完成了淬体,开始开辟窍穴,准备吞吐天气元气入体,开始正是修炼的青年身穿黑衣,带着鬼怪面具,犹如真正的幽灵般从两株三人合抱粗细的大树中走出。
黑漆漆犹如黑炭的树身上开了暗门,阴雪歌看到这两个族人,是从暗门中走出来的。
“来者何人?可知道这里是我渭南阴家祖地?”
“按律,阴家庄园周边二十里,擅入者,杀!”
两个青年阴恻恻的开口呵斥,右手向身后一晃,已经拔出了两柄通体漆黑又长又轻的缭风刀。
急忙将阴九幽赐下的令牌放在手中,阴雪歌厉声高呼起来。
“渭南阴家阴雪歌,奉家主令,来本家武阁学习《阴风诀》!”
黑漆漆的水杨林内,一个细微的声音悄然传来。
“阴雪歌?你这娃娃来得好早!可比我们估算中早了太多。”
又有一个沙哑,但是同样细微的声音远远飘来。
“嗤嗤,年轻人心性不稳,着急学习本家无上妙法,也是对的。这,值得鼓励啊!”
第三个略微尖锐,好似从百里外发出的声音若断若续的飘到了近旁。
“令牌不假,人也对得上,让他进来。”
水杨林内再无半点生息,两个看门的黑衣青年身形一晃,轻飘飘的没入了树干上暗门中。
暗门无声关闭,原本暗门所在的方位变成了一块粗糙的老树皮,乍看去没有半点痕迹。
原本漆黑一片,月光都无法沁入的水杨林内,突有白色光芒浮现。
白光澄净、纯透,一扫方才水杨林的阴森、邪气,照亮了一条宽达十丈,直达阴风岭下的青石大道。借着白光,可以见到青石大道两侧,整齐排着高有数丈的石人雕像。
斑驳古老,表面密布着大量剑痕刀痕,某些地方可见火烧雷劈的痕迹。这些石人雕像表面密布着扭曲盘绕的法符纹路,这些深深凹陷进去的纹路,却又被斑斑青苔覆盖。
阴家宗学中有说道,这些石人雕像,尽是法石傀儡。
以天地元气精华凝结的法石催动,通体密布法符纹路,石雕的人像,却能像活人一般任意行动、战斗。他们比人体更坚韧,比人力更强大,比人心更无情,是最忠诚的守卫者。
数万年以降,阴家就是依靠这些不断以重金,从渭南郡外购买的法石傀儡,扎下了这一片根基。
法石傀儡身上每一条伤痕,每一块青苔,都象征着阴家这个渭南郡的第一豪族,过往的荣耀,过去的屈辱,曾经的苦难,无数的牺牲和付出。
顺着大道向前,两侧最低也有一丈五尺高,最高达到六七丈许的法石傀儡手持各色巨石兵器,低着头,默默无语的看着他。
没有符法催动,这些历经沧桑的傀儡不会动,不会想,不会出声。
他们静静矗立在这里,每隔十来丈就是一尊,却给了阴雪歌莫大的安全感。
白色的光照在巨大的傀儡像上,斑驳光影变幻,阴雪歌看向他们的时候,光影闪烁,就好像他们在不断的对自己挤眉弄眼。虽然明知道他们是法符催动的死物,但是他始终觉得,他们是活着的。
他们的身躯是死的,但是他们的战意,他们的历史,他们的牺牲,却是活生生的。
“有一种,他们是活着的感觉?”
突兀的,阴雪歌身后有一个声音传来。一股寒气喷在了他的脖子上,让他脖颈皮肤冒出了大片鸡皮疙瘩。
阴雪歌并未受惊,刚刚走上这条大道,他就感受到了这个人的存在。
他的遁法很高明,他完全融入了四周的黑暗中,这些白色的光芒,虽然为阴雪歌照亮了脚下的道路,却同样帮助‘他’掩盖了自己可能遗留的痕迹。
四周水杨同样不语,但是水杨已经告诉了阴雪歌这个人的存在。
这是水杨林,这里是水杨的世界。没有任何活物能够藏在这里,却不被水杨们感知。
水杨们感觉到了,阴雪歌也就感觉到了。
这人一直跟在他身后,但是阴雪歌故作不知晓。
当这人突然在他身后开口说话,并且恶意的喷出一道寒气时,阴雪歌犹如雷霆般发动。
烈风弩在他的长袍后摆下突然翘起,弩弦弹动的闷响惊动了沉寂的水杨林。
三棱透骨箭发出得意的狞笑声,欢天喜地的投奔向了身后那人温暖的怀抱。
身后白发苍苍、眉毛、胡须犹如乱麻缠绕在一起的枯瘦老人惊骂了一句,双脚突然一阵跳动,双腿犹如鬼魅一般失去了痕迹。他的身形化为风,化为雾,化为无形的鬼影,轻盈的向后掠去。
老人做梦都没想到,阴雪歌被他一吓,就直接用烈风弩给了他致命一击。
他退得快,但是烈风弩追得更快,箭矢一寸寸逼近他的面门,最终射上了他的面孔。
老人被逼无奈,他张开嘴,狠狠一口咬在了箭头上。
白生生犹如狼牙的牙齿狠狠咬下,合金铸造,足以洞穿钢铁的箭头被他一口咬成两截。
坚硬、坚韧的合金,就好像豆腐一般被老人的大牙咬下。
四周水杨林内传来了‘噗嗤’闷笑声,白发老人的老脸一红,举起袖子蒙住面孔,身体化为大片鬼影呼啸着冲进密林,眨眼间就没入了黎明前最后一丝黑暗中。
“无脸见人,老子走也!”
“告诉阴九幽,这娃娃,老子欢喜。”
“告诉阴九幽,他敢送这般一个娃娃让老子出丑,老子饶不了他。”
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阴雪歌已经走到了阴家庄园的门前。
四名身穿黑色长袍,腰间扎着血色腰带的中年男子一字儿排开站在庄园大门前,面带笑意的看着阴雪歌。他们同时向阴雪歌点头微笑,很显然,他们对他的表现很满意。
阴雪歌故作惊愕的看着他们,他紧握住烈风弩,故作惊慌的沉声发问。
“小子阴雪歌,见过诸位长辈。我,是否做错了什么?”
四个中年男子齐声大笑,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眼角有丝丝水迹涌了出来。
四周密林中,庄园大门上的哨塔、箭楼内,也传来了很明显的悠长呼吸声。很显然,很多人都对阴雪歌刚才的反应表示出了极大的‘欢天喜地’以及‘幸灾乐祸’。
虽然阴雪歌射出的合金箭矢被老人一口咬断,没有伤到老人丝毫。
但是他能如此快的作出如此恐怖的应对,这显然出乎了太多人的意料。
“不,你什么都没错。”
“你,做的非常不错。”
一名中年男子笑了,他向阴雪歌深深的凝视了一眼,友好的向他招了招手。
“随我来,我带你去武阁。”
微微顿了顿,中年男子慢悠悠的叹了一口气。
“我是武阁守经人,一生一世不能离开本家庄园半步。”
“我是阴九云,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一声二叔。”
阴雪歌的身体剧烈的哆嗦了一下,阴九云?他记得自己父亲阴九风的确有个弟弟,起名阴九云。
但是阴九云在他十七岁那年,刚刚突破一鼎之力,就在野外遭逢妖兽惨遭兽吻。
换言之,阴九云早就应该是个死人了。如果阴雪歌没记错的话,那还是他年纪很小的时候,阴九风在家设宴款待友人,酒劲上头后才说起了自己这个夭折的兄弟。
阴九云和颜悦色的看着他,然后很是认真的向他点了点头。
“我是阴九云,你的亲二叔。”
“你能来这,我真的很开心。”
“你遭遇的事情,我知道一些。虽然我碍于誓言,不能离开庄园帮你什么。但是以后你在修炼上有任何不解之处,如果城内那些蠢货师范不能解释,你每个月可以有一次来找我的机会。”
武阁守经人,碍于誓言,不能离开阴家庄园。
阴雪歌明白了阴九云的身份,知道了他身上承担的责任。
这是家族真正的死士。他的身份,早就淹没在了阴家重重黑幕之后。
让阴雪歌不解的就是,连阴九风都不知道自己二弟还活着,他为什么会在自己面前暴露真正的身份?
“太上亲自吩咐,你很好。所以,我可以帮你一点。”
阴九云很是欣慰的看着阴雪歌,他的眸子里有一丝深邃的感情在酝酿。
“你真的很好。十六岁零两个月,就达到一鼎之力。最近千年来,本家资质以你为最。”
“雨夜杀贼,连杀三人,不惊不怒,直面法相。你真的很好,你比任何子弟表现都好。”
“演武场上,一怒杀人,杀的还是渭北叛逆贼子选派的精英子弟,太上们,非常满意。”
三言两语的,阴九云交代清楚了一切的前因后果。
阴雪歌这些日子的卓越表现,已经引起了阴家真正核心高层的注意,所以他们甚至破例,让已经‘死亡’的阴九云‘重归人间’,让他在阴雪歌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从今以后,阴雪歌在阴家不再是孤苦无依。
阴雪歌微笑着,向自家二叔深深的鞠躬行礼,两行热泪恰到好处的滚滚流下。
他跪倒在地,向阴九云重重的磕了一个头。
“二叔,雪歌能见到二叔的面,真是,真是……”
情到深处,未语凝噎,阴雪歌眼眶通红,嗓子眼里好似堵着一大块阴飞飞最爱的红烧猪头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阴九云欣慰的看着阴雪歌,他身边的三位守经人满意的看着阴雪歌。
四周密林中,数十道情绪各异的目光纷纷收回,他们最终很满意的离开。
阴雪歌知道,他清楚的明白,当他向阴九云下跪,在他面前抽噎哭泣的时候,阴家的很多人可以放心了。
如此天才,如此精英,如此前途无量,有培养价值的本家血脉,终究还是重感情、通情谊的。
他对阴九云怀有如此充沛而浓烈的感情,那么只要好好的笼络,用感情慢慢的套牢他,未来的阴雪歌,他无论拥有多强大的力量,都只能为阴家所用。
“帝王心术,用错了地方。”
“区区渭南郡小小阴家,你们也配用帝王术么?”
阴雪歌仅仅的抿嘴,热泪盈眶的他在心里不屑的冷晒一声。
阴九云热情的挽住了阴雪歌的手,亲自推开庄园大门,带着他走进了阴家祖宅重地。
一边走,阴九云一边深情厚谊的向阴雪歌讲述当年他年轻时,他和阴九风一并修炼,一并生活,一并闯荡山野历练的往事。
阴雪歌连连点头,无比孺慕的看着阴九云。
他紧紧的抓着阴九云的手,好似唯恐失去‘自己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嫡亲长辈’。
最后几道藏在水杨木浓密的树冠中,紧紧打量阴雪歌面部表情变化的目光消失了。
水杨轻轻的挥动着枝条,向阴雪歌传递了模糊但是足以使用的信息。
那些强大的阴家长老们,他们最终还是离开了,再也没有留下一人。
紧握着手上的令牌,阴雪歌心里松了一口气。
看来,从昨天在宗学见了阴九幽之后,对自己的考验就开始了。
阴家,阴家,好一个阴家。
这个家族,果然如同他们主修的功法一样,阴风阵阵,诡异得厉害。
在巨大的庄园中行走了足足小半个时辰,当东方红日的晨曦洒遍天地的时候,阴雪歌终于来到了一座高大的楼阁前。
青黑色的楼阁高有百丈,外形古朴厚重,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
楼阁前一字儿排开了十名身穿重甲的战士,他们手上堂而皇之的抱着比烈风弩更强一等的飓风弩。
一弩三矢,箭矢可射两千步,三百步内可洞穿城墙,这就是飓风弩。
若是这个世界的凡人,如果他们排成整齐的十人一排的队伍站在这楼阁前,十位战士一次齐射,就算是两三万人,也就一次全部杀光了。
阴雪歌抬起头,带着一丝敬畏,更多是好奇的看向了楼阁的门匾。
‘武阁’两个血色大字,张牙舞爪的雕刻在巨大的门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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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功法和传承
这个世界,天地元气充沛无比。
天地万物得无穷无尽元气滋润,无数珍稀物产数不胜数。
单以石材而言,这里的石头种类数以亿计,好些石材属性惊人,单纯用石材,不配合任何其他材料,就能搭建起出云万丈的雄伟楼阁。
渭南郡阴家,七品世家,以家族的品阶,武阁只能修建到一百零八丈。
一百零八丈,这是阴家所能拥有的高楼极限,逾越一寸就是满门抄斩。
矗立在阴雪歌面前的武阁,飞檐斗拱,装饰以古朴的蛮兽虫鱼花纹,高度堪堪是一百零七丈九尺九寸。留下来的这一寸高度,表现的是阴家对《律》的敬畏。
就算这个世界一品乃至超品的世家豪族,那些皇室王族,他们家中最高的楼阁,肯定也要比《律》规定的,他们能拥有的高度矮上一寸。
任何势力,若是真敢按照《律》的约束,将自家楼阁修建到那个恰恰好的位置,他们只会引起无数势力的群起而攻。因为这般做,他们也太不低调,太不给其他势力面子了。
走过十位全副武装的阴家守经人,推开厚重的雕花石门,阴九云带着阴雪歌走进了向下的阶梯。
阴家武阁地面建筑,供守经人和护卫的私兵居住,更有皓首穷经的家族长老,在这里闭关修炼。
真正关系到阴家生死存亡的《阴风诀》等玄功秘法,全部储存在深入地下数百丈的秘阁中。《律》只限制了地面建筑的高度,至于说地下,你有掘地三千里的实力,《律》也不会做任何约束。
顺着陡峭石阶直入地下三百六十丈,沿途重重叠叠的密室、石屋数不胜数。
这里机关密布,禁制重重,储存的灵药、米面、香油、蜡烛等,足以供应阴家上下数万人在此生活二十年以上。所谓家族根基,家族根本,这可不仅仅是字面上的意义。
‘武阁’二字,不仅仅是储存功法的楼阁,更是‘武力之阁’,聚集了一个家族最强武力的地方。
走过一座一座法石傀儡,越过一处一处陷阱机关,灯火昏暗的甬道中寒气袭人,到处影影倬倬好似无数鬼灵出没。阴风阵阵扑面而来,阴雪歌敢打赌,他实实在在听到了凄厉的惨嚎哀求声。
《刑律》明文规定,世家豪族严禁私设囚牢,囚禁犯人。
阴雪歌绷紧面孔,心中冷笑连连。他对《律》的力量,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不被《律》发现,那么你就是合乎律法、合乎圣人言论的。哪怕你罪恶滔天,《律》也不会降下雷霆怒火。
若被《律》发现,那么再小的错误,那也是罪大恶极的不赦之罪。或许你只是说错一字,就有可能夷灭九族。
地下三百六十丈,一座长款百丈地宫中,阴雪歌真切见到了阴家秘传《阴风诀》的真正面目。
三篇黑色玉石制成的书页悬浮在半空,数十道肉眼可见灰白色阴风环绕书页,偶尔发出细微的鬼哭狼嚎声。因为这阴风的关系,整个地宫鬼气升腾、冷风回旋,阴雪歌衣袂翻飞,长发盘绕,只觉心底一股森森寒气袭来,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这就是《阴风诀》,人阶三品的炼气功法。
这个世界的炼气法门,自上而上分天地人三阶,每一阶又分九品,一品最高,九品最低。
世间所有世家豪门,也都按照祖传的主炼气功法划分品阶。
拥有天阶功法,那就是上三品世家。
拥有地阶功法,那就是中三品世家。
阴家拥有人阶功法,而且是人阶三品的人阶上品法门,所以他在下三品世家中,名列第七品世家,比起同为下三品的八品、九品家族强出了不少。
功法不仅仅和家族品阶相关,而且和家族能够占据的资源也有极大关系。
一如阴家是七品家族,阴家族人在国朝中,所能恩袭的最高官职、所能荫封的最高爵位,就是七品。
阴雪歌头上有恩袭的副九品巡街法尉的官职,他出身阴家,所以他恩袭这个官职,是毫无问题的。但是如果他父亲给他留下的恩袭官职是副六品,那么他最多只能恩袭正七品官位。
家族功法限制了家族的品阶,家族品阶限制了恩袭的官职,恩袭的官职限制了获取的资源。而这一切加在一起,就是一个巨大的,由圣人制定的《律》划定的框架。
所有家族,所有生灵,都在这框架中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修炼、生活。如有人敢破坏规则,触动《律》的威严,就有大恐怖至上而来,以雷霆之势将其灭杀。
看到三片黑色玉册的时候,阴家宗学中学到的诸般学问一一滚上心头。
阴雪歌看着玉册,心头也不由得一阵心血澎湃。有了这玉册,修炼了玉册上的法门,他才算是真正的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他才算是真正得到了这个世界的认可。
一名枯瘦如骨,头皮精光,只有脑后留着一长条白发的老人犹如鬼魅般从地宫角落中飘出。
绕着阴雪歌转了三圈,老人‘桀桀’笑了几声。
“就是这娃娃,射了老大一箭,差点划破他的面皮?”
“好,干得漂亮。为老不尊,每次都在自家门口吓唬后辈,这次可丢了脸。”
“那老家伙,怕是三个月内没脸出来见人了,差点被自家十代以下的灰孙子划破面皮,桀桀!”
老人极瘦,皮肤黧黑犹如黑炭,浑身都是皮包骨。唯独他一双手生得珠圆玉润,皮肤雪白细腻,皮肤下青色的血管经络隐约可见。这双手若是生在二八佳人的手上,那就是一对可以让男人馋涎欲滴的美手。
但是这双手,生在这老人身上,就凭空添了几分古怪和狰狞。
这样一对手,轻轻的在阴雪歌的脑袋上抚摸了一阵,老人满意的赞叹了一声。
“好孩子,真是好孩子。”
阴雪歌不转睛的看着老人的手掌,老人呆了呆,向自己的手望了一眼,然后得意的狞声笑了起来。
“好看么?这是老夫独门秘技,当年救了一位大人物,他老人家传授下来的九子鬼母红颜手。”
“只可惜,这门秘法,老夫发了心血毒誓,只能自己研习,无法传授给族人。”
耷拉着眼皮,老人满意的看着自己这双青春细嫩,柔润迷人的手掌,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若是我能将它传下,本家现在,嘿嘿。”
意味不明的冷笑了几声,老人拉着阴雪歌的手,带他来到了三篇玉册下方。
抬头,看着悬浮在离地三人高处的《阴风诀》玉册,阴雪歌的目光也不由得露出了一丝迷离之色。
功法,炼气的功法,在这个世界受到了极其苛刻森严的管理,所有‘入品’功法都传承有序。若是某个家族被灭门,那么被灭家族的功法并不归灭门者所有,而是会被某些恐怖的存在回收。
所有功法密卷,都被打上了传承烙印,只有某个特定家族的血脉才能沿袭修炼。
一如渭北阴家,他家老祖就是机缘巧合,立下了天大功劳,这才得到了《怒焰诀》的赏赐,进而建立了能够和渭南阴家抗衡的七品家族。
如果不是得到了《怒焰诀》,如果不是得到了某些存在的认可,渭北阴家的老祖现在最多是一流浪的、失去根基的散修,哪里可能建立如斯强盛的家族?
和炼气的功法不同的是,用来淬炼肉体、奠定修炼之基的淬体法门,诸如阴风步、阴风掌、大力开山拳之类,这些功法并无太多约束。
单纯炼体,哪怕将体格修炼到极限,也对练气士没有太大威胁。
这个世界,是属于练气士的世界,踏入炼气一道后,才能真正明悟炼气士的恐怖。
在老人的指点下,阴雪歌向三篇黑色玉册行跪拜大礼,然后跪在地上虔心念诵阴家祭祖祷文。
一篇长达一千零八十字的祷文完成后,三篇玉册上一条极细的灰白色阴风呼啸窜起,从阴雪歌的天灵盖窜了进去,慢慢的顺着他的身体,在他经络中顺着一个独特的轨迹往来盘旋。
这条轨迹,就是修炼阴风诀需要使用的各条经络。
阴雪歌闭上眼,静静的感悟着这条凉沁沁的阴风所过之处的经络。
阴风诀以‘阴风’命名,使用的经络,尽是身体内偏向阴属性的脉络。而风由木生,五脏中肝脏属木,主生机,藏血气,故而阴风诀所行经络,最终牵扯到了肝脏附近的几条极细小的脉络。
无数信息从阴风中渗入脑海,顷刻间三篇阴风诀上所有修炼法门尽数印在了脑海中。
这些修炼法门中有奇妙的禁制,阴雪歌瞬间明白了,他所知道的一切法门,一字不能出口,一字不能书写,一字不能外泄,若敢用任何手段外泄一字,则灵魂当场崩塌而亡。
这世间所有功法,都由上古圣人传承。
所有家族、所有势力传承的功法秘籍,都有上古圣人传授禁制在上。
任何人传承家族功法后,都无法将其外泄。而且这功法秘籍上还有检测血脉之术,唯有得到功法传承第一人的嫡系血脉,才能从中得到正儿八经的阴风诀全部法门。
细细阴风在体内循着经络游走三十六周天后,轻轻没入了肝脏中。
阴雪歌肝脏内当即鼓荡如雷,不断发出‘咕咕’声响。一道轻灵、诡变的血气从肝脏中生出,顺着血管流遍全身,他当即感到自己的身躯轻灵了许多,皮肤对空气的触觉也敏锐了不少。
与此同时,他口腔内一阵酸意袭来,浓烈的酸味化为一道晶莹涎水吞入腹中。
‘咕咚’一声,一股清莹剔透的酸气从腹中直冲上双眸,肝脏主目,阴雪歌只觉眼前一阵清凉,双眼明亮了许多,原本在昏暗的地宫中,他只能看出七八丈远,但是现在他能清楚的看到二十几丈外地上一条黯淡的花纹。
“感到好处了?”
枯瘦老人‘桀桀’笑着,用力的一掌拍在了阴雪歌的肩膀上。
“这是先祖赐福,每个第一次进武阁学习阴风诀的娃娃,都有这样的好处。”
“从今日起,你们就不再是寻常武人,而是高高在上的练气士。”
阴雪歌一跃而起,只觉身形灵动,比刚才得到传承前身躯果然轻巧了许多。
他有自信,如果现在让他去宗学校场操演阴风梅花桩,他所需的时间,最多是阴飞飞的一半左右。
阴飞飞是宗学中,阴风梅花桩走得最好的子弟,但是现在阴雪歌绝对有信心比他快上一倍。
继承阴风诀就是这般简单,反而是《鬼王白骨身》耗费了阴雪歌不少的力气。
鬼王白骨身乃淬体辅修的功法,并非炼气法门。类似这样的淬体辅修的功法,只要舍得花费大价钱,在某些秘密渠道中,甚至可以重金购得。
所以他没有那样奇妙的玉册记载,而是雕刻在了一块中阶妖兽的大腿骨上。
白惨惨的一块兽骨,散发出凶残凌厉的兽性气息,阴雪歌在枯瘦老人的指点下,将额头凑到了那块兽骨上,顿时滔天杀意翻滚袭来。森森冷气侵入身体,化为无数拇指大小白色符文烙印在他的每一块白骨上。
鬼王白骨身,淬炼白骨,滋养骨髓,强壮骨髓造血机能,制造更强大蕴藏更丰富生机的骨血,从而滋养全身,进而达到淬炼肉体强壮肉身的效果。
单纯从品阶上而言,鬼王白骨身是人阶一品的淬体法门,比起阴风诀的品阶还要高出不少。
奈何鬼王白骨身只是辅修功法,并非炼气法门,所以鬼王白骨身的价值远不如阴风诀。
阴风诀能够支撑一个七品世家的根基,而鬼王白骨身在齐州州治的商会中甚至是明码标价的贩卖——百万两黄金加上十株万年灵药,就能得到这门辅修的功法。
在阴家,寻常子弟要为家族建立五大功劳,才能换取鬼王白骨身的法门。
但是阴雪歌这次表现太突出,得到了诸多太上长老的关注,所以他才免费得到了这门功法。
无数寒气所化符印融入白骨,烧得阴雪歌周身汗如雨下,痛得他差点没张嘴痛号。
幸好他自我控制力极强,他死死咬牙忍住了疼痛,这才没有在地宫中痛呼出声。
地宫隔壁,暗室之中,几个负责看守本家诸多功法秘典的长老满意的点了点头。
千年以来,继承鬼王白骨身而没有痛哭流涕的阴家子弟,加上阴雪歌的父亲阴九风,也不过寥寥七人。
就算当今家主阴九幽,在融合鬼王白骨身淬骨法印的时候,都痛得大哭小叫哭爹喊娘。
“好硬的骨头,这娃娃,果然是阴九风那小子的种!”
一位长老低声赞叹着,满意的点了点头。
“开武库,给这娃娃配一套好东西。这次春狩大祭,北面来的那些娃娃,全部留下吧。”
密室中,一股杀气隐隐回荡,几个阴家长老面孔扭曲的笑着,笑容犹如地狱中的恶鬼。
一个时辰后,浑身大汗淋漓,腰间佩戴着一个小小皮囊的阴雪歌走出了阴家庄园。
阴九云送到了庄园正门,就叫住了阴雪歌。
叔侄两执手相望,又是一番血脉情深的表演。阴雪歌跪在地上,语声凝噎的请求阴九云一定要照料好自己,并且表示他一旦有空,定然会来阴家庄园向阴九云请安、请教。
他并且强烈要求,阴九云若是请得了诸位太上长老的许可,一旦要回自家祖宅看看。
他甚至很动容的说,若是自家曾祖、祖父和父亲知道阴九云安然无恙的话,一定会深感欣慰的。
阴雪歌一番情深深、意切切的言语,说得阴九云都老眼晕红,差点没掉下泪来。
作为守经人,在阴家庄园接受了近乎惨无人道的训练,阴九云早就将心头的亲情彻底磨灭了。
但是今日,阴雪歌浓烈的感情,却唤醒了阴九云心头最后一丝的血脉亲情,他想起自己的慈父仁兄,差点就没嚎啕大哭起来。
如此脉脉亲情,又引得在暗中关注的阴家长老们感慨不已。
他们一边下令家族一定要重点培养阴雪歌这难得的天才,尤其是这么一个重视血脉亲情的天才。
同时他们愤怒的将武阁的执事长老招了过去,勒令他严厉操练阴九云!
作为武阁守经人,阴九云怎么还能残留有任何的亲情呢?他早就该磨灭了所有的感情,变成家族最可怕的无情死士、杀戮机器才对。
虽然这次阴九云是奉命出现,用自己的身份感染、笼络阴雪歌,但是他做做戏就好,怎么能被阴雪歌着小子浓烈的亲情给差点坏了他的铁血心境?
阴雪歌有如此浓烈的亲族感情,有如此强烈的亲情牵扯,这对家族而言是极好的事情。
但是你一守经人,你需要这么强烈的感情么?你能挥刀杀人,这就足够了呀!
阴雪歌抚摸着腰间小小的皮囊,一步一回头,恋恋不舍的和阴九云依依惜别,向着渭南古城返回。
而阴九云在半刻钟后,当他再也看不到阴雪歌的背影时,就被几个武阁长老拉到了地下校场一通教训。
阴九云被打得鼻青脸肿爬不起身的时候,阴雪歌早就去得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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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情四射的卷二和卷一!
毫无疑问,卷二和卷一是有基情的,而且是火星撞地球一样的基情。
毫无疑问,阴雪歌就是殷血歌,猪头是个懒惰的人,改名字多困难?
还是直接改个姓和名,‘茫茫雪原、慷慨高歌’的韵味也就出来了!
青蓏实实在在是土生土长的蠢丫头,这一点毫无疑问。
阴雪歌就不是土生土长的元陆世界土著了,这个世界,叫做元陆世界。
或者确切的说,元陆世界,西极大陆,昆吾国朝,齐州,渭南郡,这是详细的地名。
卷一说过,鸿蒙世界只是难民船,卷一的主角血歌同学,只是护送某些人逃难!
只是人家逃难是大手笔,他们动用一颗鸿蒙树种,从元陆世界,逃到了鸿蒙虚空。
卷一中,有三个灭法者,他们的来历,也就不用说了,就是这个元陆世界。
卷一中,灭法者被干掉后,法符核心被制成了跨界转生大阵,无数鸿蒙世界的超级大能,就通过这个大阵跨界转生而去。
转生去哪里呢?元陆世界。
这是他们先祖生活过的地方,这是他们先祖战斗过的地方,这是他们先祖被屠戮凌虐过的地方。其实他们也不愿意来这里,但是他们在鸿蒙世界已经修炼到了极限,他们不能再前进一步了。
想要继续前进,想要真正的永恒,只能来这里。
至于说完成什么先祖的遗愿,抢回世界霸权之类的……大家觉得应该有,或许有?或许没有?就看那群老和尚老道士怎么想。
但是卷一也说过了,跨界转生去元陆世界的无数大能,只有七八十个活下来了!!!
这里是律法的世界,这里是法度森严的世界,这里是行差蹈错就会灭门的世界。所以阵亡率高一点,很合情合理吧?
所以,基情来了,阴雪歌就是殷血歌。
他丢弃本体,凝成真魂人形,跨界转生来到了元陆世界!
至于为什么,这就不能说了!
前因后果就是这样简单!而他身边的那些人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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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再过两章,大家也能看出端倪了,就不用解释了的。
但是,还是解释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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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赫伯勃勃
渭水河岸,绿草茵茵。
河道上白帆点点,无数商船往来,时常有水手高声呼喝船歌,朗朗歌声回荡水上。
河风清新醉人,北岸好大一片艳红色野杜鹃,绵延起码十几里。花香随风吹到南岸来,顺着河岸疾走的阴雪歌顿时精神一振,两条浓眉不自觉的高高挑起。
春水,春风,春花,春色如醉。
阴雪歌尽量的放慢了行走的速度,但是百钧力量在身,百倍于常人的肉体力量,脚尖轻点就向前窜出五六丈距离,寻常奔马也没有这样的速度。
如此‘缓行’,疾风呼啸扑面而来,吓得河滩上几只长腿水鸟高高飞起,惊怒交集的盘旋在空中,伸出长长的脖子向阴雪歌尖叫抱怨。
阴雪歌‘呵呵’大笑,当他摸清了腰间皮囊的用处后,他笑得越发开心愉悦。
这是一只储物皮囊,内有一丈见方的空间,如今塞满了各色物事。其中最让他欢喜的,是一小箱黄金,一大箱白银,一麻袋铜钱。有了钱,想来青蓏的笑容也会多很多。
阴家任何一个族人,只要传承阴风诀就能得到的福利。偌大的阴家,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得到这笔银钱。
金银铜钱之外,还有贴身软甲一套,护心镜一面,铭刻了疾风法符的护腿一对。另有锋利法符长刀一柄,尺二尖刀一柄,投掷用匕首十二支,符文箭矢十壶一百二十支。
颁发这些东西给他的武阁长老说得好,善用此等军械兵器,杀他渭北叛逆人头滚滚、鸡犬不留。
这些金银钱财,甲胄兵器之外,最大的收获就是这个储物皮囊。
内部空间不大,但是在这个世界,储物皮囊也不是人手一只的寻常货色。
《律》法森严,苛刻的法度甚至涉及到了每个家族能够保有的储物皮囊的数量上。阴家七品世家,国朝标配的大容量储物手镯只能有三十六个,归属家主和众多长老所有。
每一个储物手镯之下,可以附带九个储物皮囊。
拥有数万族人,练气士近千的阴家,总共的储物法器只有两百余。你有再多的金钱,再广的人脉,家族品阶提升不上去,你就只能保有这些储物法器。
阴家若是在这些储物手镯、储物皮囊之外,哪怕再多一个储物法器,就会被扣上图谋造反的重罪,轻则罚款罚得你元气大伤,重则就是人头滚滚,杀你一个血流成河。
好些阴家的长辈都不能拥有一个储物法器,但是现在,阴雪歌腰间就戴上了一个。
武阁长老说得很明白,意思很清楚。
“参加春狩大祭的渭北青年,还有九十八人。杀光他们,此物,就归你所有。”
回想几位武阁长老干瘪阴沉,肃杀如鬼的面孔,阴雪歌就笑了起来。笑得开心了,他就开始唱歌,不是太守大人喜欢的《大雅乐》那等阳春白雪,而是河面上船工水手的《船调》。
百钧之体,中气充沛,一声嘹亮的号子直冲云霄,顿时传遍渭河南北。
河面上数千船工水手同时扯嗓子叫了一声‘好’,阴雪歌一人高唱,数千人打着号子遥相呼应,唱和之间,千船万帆随波逐流,阴雪歌前方已经望到了渭南古城的城门。
嘹亮的号角声从头顶传来,初始还在后方十几里地,眨眼间就到了头顶,带着尖锐的啸声,瞬息间就冲到前方,很快就飞到了渭南古城上空。
一道恶风从高空压了下来,阴雪歌身边灰尘翻滚,柔软的青草被压得纷纷伏地。
从他身后数十里处,一条清晰的草印一直延伸了过来。
有巨物从高空急速掠过,带起风劲在地面长草中留下了深深痕迹。空气鼓荡,阴雪歌口鼻窒息,强劲的疾风想要从他口鼻中倒灌进去,将他的歌声憋回了肚子里。
又惊又恼的抬头望去,好大一只双头恶鹰。
这鹰翼展张开宽达十丈,通体羽毛呈青铜色,温暖的春光下,恶鹰羽毛犹如刀剑熠熠发光。
“蛮荒异种。”
看着那鹰两颗狰狞丑恶的头颅,阴雪歌喃喃自语。
渭南郡属齐州治下,齐州乃当今昆吾朝腹心地带,人物风流,物宝天华,数万年长治久安,怎可能有如此凶恶猛禽存在?如有,也已经被当地法卫、法尉领兵斩杀了。
双头恶鹰野性未消,他疾飞而过,叫声狰狞野蛮,眸子里凶光四射,分明是刚刚驯养,还没完全驯服的野物。从离地百丈的高度飞过,居然地上长草都被压得倒地不起,这恶鹰实力可见一斑。
鹰背上,十几个黑衣人傲然站立,其中一人手持号角,迎着高空湍急罡风吹响,尖锐的号角声逆风传出数十里,周边百里内都能清楚听到这号角的声响。
恶鹰飞近渭南古城,两名黑衣人突然打出了旗帜,方圆两丈的黑底大旗凌风招展。罡风湍急,旗帜被罡风抖得笔挺,旗帜正中血色‘赫伯’二字煞是醒目。
赫伯家!
太守林惊风、家主阴九幽正在图谋的赫伯家,意图灭其根基、夺其家产的赫伯家。
渭南郡最为古老的世家,家族传承比阴家更古老许多,只是最近数千年家中长老接连爆体而亡,颇有青黄不接之忧,被阴家后来居上的赫伯家。
万五千年前,赫伯家主干还是五品世家,渭南赫伯家也是堂堂六品豪门。
昆吾朝乱,赫伯家族长站错队伍,主枝五品世家灭门,渭南分支受其牵连,祖传炼气功法被褫夺,渭南赫伯家被贬为九品世家。
率性万年世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渭南赫伯家区区数千年时间,硬生生从九品世家重返七品行列。奈何真个家门不幸,赫伯家一路走高,眼看重返六品世家势不可挡时,家族太上、长老不断走火入魔爆体亡故,家族实力一落千丈。
三年前,赫伯家现任家主牟图振兴家族,抽调精兵强将,组织秘密队伍潜入西疆,力图开辟一方新天地。
奈何时运不济,赫伯家开荒队伍全军覆没,就连太上都阵亡一人。
太守林惊风、家主阴九幽垂涎赫伯家基业久矣,眼见赫伯家实力大损,就暗中图谋,力求一击而中,彻底诛灭渭南赫伯一族,夺其根基、侵其产业。
阴雪歌恩袭的副九品官职,就是这笔交易中的小小添头。他从阴九幽口中,将这前因后果打听得清清楚楚,自然知道赫伯家如今正是风雨飘摇之际,他们怎敢如此高调行事?
驾驭未曾驯服之妖禽,逼近州郡城池,赫伯家嫌死得不够快?
望着双头恶鹰,正不解赫伯家的张狂行径,后方突然有如雷蹄声传来。
阴雪歌诧然回首望去,只见马如龙、人如虎,浩浩荡荡近千人押送一支规模庞大的车队,顺着渭南城西侧官道逶迤行来。队伍前方,一面大旗迎风招展,其上也是‘赫伯’二字。
渭水河岸比官道所在高出一丈有余,阴雪歌顺河岸行走,他所在位置,比起官道也高出了一丈开外。站在一个小土包上,借着传承阴风诀,双眸得到的好处,隔着十几里地,他也看清了旗帜上水缸大小的‘赫伯’字样。
队伍自西而来,随行护送之人过千,所有人背负强弓硬弩,手持长刀重矛,身上隐隐有血迹渗出。
“不对,身上有血?”
两条浓眉一抖,阴雪歌沉思片刻,突然无声冷笑。
赫伯家队伍自西而来,他们家在西方哪里有什么产业?昆吾国临近西疆蛮荒之地,赫伯家力图在西疆蛮荒,开辟一片新土。这支队伍,只能是从西疆而来。
‘西疆有恶鹰,双头,铜羽,生裂龙蛇,残忍好杀,名为车刞’。
车刞恶鹰,就是前方那些赫伯家人骑乘的坐骑么?
弄这么一头西疆特产的双头恶鹰出来,就是为了证明,这支队伍来自于西疆?
但是齐州渭南郡位于昆吾朝腹心,距离西疆何止三五万里?开荒的队伍如有收获,从西疆运送资源返回本家,起码也要耗费数月之久。
这些身上带血的护卫人手,他们莫非进了昆吾境内,还被人打劫不成?
在路上行军数月,就算是骨折重伤,也都痊愈,何况是区区皮肉伤势?
蹲在小土包上,双手撕扯青青嫩草,眯着眼打量着赫伯家的队伍,阴雪歌心中冷笑不断。
几道阴风袭来,几条人影踏着脆嫩的草尖,脚不沾地的从渭南城内狂奔出来。他们几个起落,就到了阴雪歌身边,落地时悄然无声,将阴家阴风诀的特性展示无遗。
“好大的气派,好丰富的,收获。”
阴九幽亲自出动,他带着城内几个家族执事,落在阴雪歌身边,冷笑望着赫伯家队伍。
阴雪歌指了指队伍最前方的几个彪形大汉,‘嗤嗤’一笑。
“身上,有血。齐州,或者渭南郡内,有山贼盗匪,敢动这样千人护卫的商队么?”
“妙呵!”
阴九幽惊愕的向阴雪歌望了一眼,然后轻轻抚掌赞叹。
果然是妙,寻常十六岁的孩童,哪里有这样的眼力?就算看清了这些护卫身上的血,又怎会联想到这么深的地方?从西疆来此数万里,一路行来,什么伤势都痊愈了,身上怎会有血?
见到阴九幽如此得意的笑容,阴雪歌想起他前些月作出的事情,他心中不快,又补充了一句。
“也难说就是假的。或许,他们就是故意想要让我们猜疑不定呢?”
“比如说,他们的精英队伍在西疆并未全军覆没,他们是故意虚而实之、实而虚之?”
阴雪歌一番话说得纠结无比,阴九幽和几个阴家执事的面孔就变得无比纠结。
几个人相互望望,目光游离不定,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赫伯家的队伍从何而来?
他们来自西疆?他们不自西疆来?
他们开辟西疆成功?他们开辟西疆失败?
他们的精英死伤殆尽?他们的精英藏在暗中?
他们是虚张声势苟延残喘?他们是引蛇出洞奋力一击?
林惊风是真想和阴家同谋赫伯家?林惊风勾结赫伯家意图颠覆阴家?
阴雪歌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几句话,让阴九幽和一众阴家执事心里好不难受。赫伯家的这支队伍来得古怪,但是阴雪歌的这番话更是古怪。好端端一件事情,硬是弄得云山雾绕,再也看不清详细端倪。
气氛变得极古怪。
远处草丛中几只黄莺儿的叫声,此刻也是如此刺耳。
低空几只小麻雀拍着翅膀飞过,翅膀拍打声让阴九幽煞是不满,他手一挥,一抹寒光闪过,几只麻雀就炸成大片血雾洒得满地都是。
几片灰褐色羽毛慢慢飘落在阴雪歌面前。
他捻起一片羽毛轻轻的转了转,看到阴九幽心情不愉快,他就变得很愉快了。
“家主,这事情,有点古怪呵。”
阴雪歌看着阴九幽,面色无比的诚恳真挚。
“我总感觉,赫伯家的人,怎么来得这么巧呢?”
一个‘巧’字,可圈可点。
阴雪歌也不知道‘巧’在什么地方,但是阴九幽觉得哪里巧合,那就巧合在哪里罢!
阴九幽的脸色越发的难看了,他皱眉沉吟片刻,然后身形一晃,带着几个执事离开。
清风中,传来了阴九幽沉重的声音。
“你且在此观望着,看看他们到底来了多少人。”
赫伯家的队伍来得快,十几里地,他们只用了不到半刻钟就到了眼前。
真个气势如龙、恢弘雄伟至极。
赫伯家队伍走在最前方的,是二十名身披重甲的私军。他们个个手持符文重兵器,胯下是独角奔云兽,这同样是西疆特产的妖兽,比起血龙马也只是略逊一筹。
私军之后,是三百名淬体有成,起码都达到一鼎之力的雄壮汉子。
他们不敢披挂甲胄,但是所有人都手持长柄重兵器,警惕的向道路两侧张望着。
被他们护卫在中间的大车上堆得小山般高的,是大量的妖兽皮毛、骨骼,大量珍贵的木材、矿石,极多的珍稀药草,甚至是一些能够在昆吾国卖出高价的珍稀花卉,也都整整齐齐的码放在车上。
无论是妖兽、木材、矿石、花卉,都带着浓郁的西疆特征。
阴雪歌就认出了一盆三色蝴蝶兰,这种奇花香气馥郁、色泽艳丽,有净化空气、安抚精神之神效,深受昆吾国达官贵人们喜爱。这么一盆三色蝴蝶兰,如果品相足够,甚至能卖出万两黄金的天价。
阴家一年总利润不过三五万两黄金,这等奇花,是阴家这样的七品家族都无法消受的。
唯独三品以上的上品豪门,他们才有资格在自家宅邸中,装饰这样的奇珍异草。
一辆一辆大车不断行过,更多的赫伯家族人骑着各色坐骑,趾高气扬的在阴雪歌面前经过。
三百名淬体有成的战士之后,是一些实力大概在七八十钧以上的壮汉。在他们当中,混杂着一些气息雄厚,呼吸之间鼻端隐隐有风色流转的练气士。
阴雪歌小心的低下头,摆出了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
道路两旁,已经有渭南郡各家的耳目出现,形形色色的老少青年站在道路两边,面色复杂的看着赫伯家的大队人马。
一名跨着独角奔云兽的赫伯家私兵突然策骑上前了两步,举起了手上还染着斑斑血迹的重斧厉声高呼。
“我赫伯家七少爷赫伯勃勃,于西疆斩杀千年蛟龙一条。”
“渭南渭北,青年俊彦中,我赫伯家七少爷,当属第一。”
路边人等同时惊呼出声,阴雪歌心头一跳,他抬起头来,看向了赫伯家的队伍。
队伍走得很快,不多时就到了队伍尾端。
一名身穿黑色长袍,气息森严凌厉,看起来也就是十六七岁的少年坐在一头独角龙兽背上,左手握着一根丈八长矛,尖锐的长矛上,插着一个凶猛狰狞水缸大小的蛟龙头颅。
看那头颅的模样,并非纯血蛟龙,而是蛟龙和蟒蛇混血的后裔。
但是千年气候的混血蛟龙,实力也足以和劈开五十处窍穴以上的练气士相提并论。
这名为赫伯勃勃,让阴雪歌听着想要发笑的少年,实力居然强横到了这等地步。
赫连勃勃感受到了阴雪歌目光中的笑意,他突然扭过头来,不屑的向阴雪歌横了一眼。他的目光中蕴藏了极其复杂的情绪,但是阴雪歌把握住了,他看向自己的时候,心中是不屑一顾的。
不知怎的,阴雪歌就硬是觉得,他和赫连勃勃之间,一定会有一点交往。
不会是友好的交往,而是……
阴雪歌的目光,突然被赫连勃勃坐骑后挂着的一个硕大鸟笼所吸引。
鸟笼中没有鱼,而是漂浮着一条鱼儿。
鱼儿长有三寸左右,通体鱼鳞莹白如玉,唯独两条鱼须子呈现出白银般色泽。这条鱼身边没有水,却被几线极细的水云簇拥着,他懒洋洋的趴窝在水云中,偶尔吐几个透明的水泡出来。
蛮荒异种,龙鲤。
据说怀有纯正天龙血脉,能飞天,能入水,成年后能驾驭风雨雷霆,能掌控天龙诸般神通的龙鲤。
三寸长的龙鲤,怕是刚刚从鱼蛋中孵出……
十六年!
阴雪歌敢打赌,这条龙鲤的年龄和自己一样,十六年零两个月。
“做一只鸟不好么?”
“非要变成一条鱼。”
“但是龙鲤,真是投了个好胎啊。”
阴雪歌站起身来,看着赫伯勃勃。
就算阴家没有计算赫伯家,他也和赫伯勃勃不死不休了。
没有人愿意放弃一头幼年的龙鲤充当宠物,阴雪歌也不会。尤其是这条龙鲤,他更不能放弃。
所以,阴雪歌抽出烈风弩,一弩向赫伯勃勃射了过去。
龙鲤!
做一只鸟不好么?
但是觉得,做龙似乎更气派?
所以,以龙鲤的名义,求月票。
不需要水,悬浮在空中飘来飘去的鲤鱼?
想想就觉得有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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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月底了,甭藏着掖着了!!!
第十六章 山雨欲来,风紧
继续来电票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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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赫伯勃勃不屑的扫过阴雪歌。
阴雪歌身上的服饰,表明了他的来历。阴家宗学的学子,一鼎之力都没达到的废物,不值得自己注意。
赫伯家主修七品《浊浪诀》,赫伯勃勃资质甚佳,开通五十五窍穴,每一窍穴为他增加九钧之力,他凭空增加六鼎力量。
手持符文长矛,以气御兵,六鼎之力可杀人百步之外。
路边站着的阴雪歌这样的宗学子弟,长矛刺出,十个八个串成一串,堪称壮观。
想到不屑处,赫伯勃勃甚至连冷笑的力气都不愿意浪费。不开窍穴,不炼元气,总归蝼蚁。对于蝼蚁无异的阴雪歌,他望了对方一眼,已经足够给他面子了。
作为赫伯家最近千年最杰出的天才,家族倾尽底蕴培养的天才,赫伯勃勃本不该这时出世。
他应该隐藏在家族祖地中潜心修炼,等他修炼到了太上老祖那级别,再横空出世震惊天下。
天不遂人愿,他无奈带人赶赴西疆,接应了一批珍稀物资返回渭南。在西疆时,他在几位家族执事长老的配合下斩杀千年恶蛟,并且幸运的在蛟龙巢穴中,找到了被恶蛟囚禁的一条龙鲤。
龙鲤啊,对于修炼水属功法的赫伯勃勃而言,龙鲤的价值无法估算。
龙鲤啊,天地瑞兽,拥有一条龙鲤,这是上品豪门子弟才有的待遇。
赫伯勃勃忍不住又往龙鲤身上望了一眼,阴雪歌站起身来,一言不发抓出烈风弩,一支符文三棱透骨箭搭上弓弦,对着他的左肩射了过来。
符文箭矢飞行速度是普通箭矢一倍,穿透力是普通箭矢三倍,杀伤力耸人听闻。
‘当啷’巨响,赫伯勃勃手中长矛一振,鹅蛋粗细合金矛杆挡在身前,箭矢险险命中矛杆,溅起几点火星后,斜斜擦着他的肩头飞过,深深没入了依旧有点泥泞的路面。
猛不丁被人狙击,赫伯勃勃心头怒意暗生。
抬眼望了阴雪歌一眼,看着他身上鲜明的阴家宗学的标识,一个‘斩’字已经到了唇舌边,但是赫伯勃勃却硬是无法说服自己,将那个字吐出来。
杀一个阴雪歌容易,但是杀了他的影响如何消灭?
这小子,会是阴家的探路石子么?
周边赫伯家战士拔出了兵器,怒视阴雪歌虎视眈眈,只要赫伯勃勃一句话,他们就一拥而上,将阴雪歌剁成肉酱。
旁边就是渭河水,热腾腾肉酱丢进河里,渭水中的鱼儿可是有福了。明年这时候,渭水河中,肯定会多出几条大鱼来。毕竟是淬体的武士,他们的血肉对鱼儿可是大补。
收起烈风弩,阴雪歌丝毫不惧的看着剑拔弩张的赫伯家人。
他向赫伯勃勃勾了勾手指,很是平静的向他笑了笑。
“将那龙鲤给我,或许,我可以留下你的性命。”
雕刻了无数符文,防御力堪比郡城大牢的鸟笼中,通体玉色,唯独须子呈银色的龙鲤猛地睁开眼。他吐了几个水泡,身子轻盈的飘了起来,透过鸟笼向阴雪歌望去。
他看到了阴雪歌,双手抱在胸前,笑得风轻云淡的阴雪歌。一人一鱼的目光对了一下,然后急速分开,都表现得若无其事,一如事实那样,他们在过去的十六年零两个月的生命中,他们从未见过。
龙鲤的胸腹之间生了两对透明的鱼鳍,宽大的鱼鳍柔软而坚韧,犹如云片一样轻盈舞动。
龙鲤轻轻的挥动着鱼鳍,点点水花凭空凝聚,他的身体下方就多了海碗大小的一口清泉。龙鲤的身影倒影在清泉中,他摇了摇尾巴,凝聚出来的清泉就化为水云,将他的身体团团裹住,就露出了一张嘴巴。
几个水泡从鱼嘴里喷出,慢慢飘了上去,撞击在鸟笼上,炸成了粉碎。
赫伯勃勃笑了起来,他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饶我性命?”
“你要我的龙鲤?”
“你可知道,在齐州城内,一条龙鲤价值几何?”
阴雪歌摇了摇头,龙鲤很罕见,价值很高昂,他还真不知道龙鲤值多少黄金。毕竟传说中,这种神奇的生物活到足够的年头,修为到了,就可以化龙飞升。
龙,神兽,一条真正的飞龙,可以翻卷四海,可以横行人间。
人间各大国朝,都有传说中龙鳞、龙筋、龙骨、龙角制成的法符重器。一枚龙鳞的价格,折算成黄金,大概在百万两上下。龙鲤并非成年的龙,但是他们可视为没有孵化的龙蛋。
一颗龙蛋的价值,显然又要比一枚龙鳞高出许多。
所以这条龙鲤,起码价值百万两黄金以上,堪比阴家这样的七品世家近百年的所有结余。
只不过,阴雪歌见到这条龙鲤后就知道,这条龙鲤注定是他的,和赫伯勃勃没有关系。
“总比不过你的命值钱。赫伯勃勃是吧?”
“打个赌吧。我射了你一箭,你总要报复回来,否则你会成为笑话。”
手指向赫伯勃勃勾了勾,阴雪歌冷酷的笑着。
“渭南阴家,渭北阴家,春狩大祭,欢迎各家十八岁以下青年参与,生死由天。”
“有种的话,渭南四绝岭内,我等你来。”
仰天笑了三声,阴雪歌撒开大步向渭南城狂奔而去。
赫伯勃勃和一众族人面色怪异的看着阴雪歌,直到他冲进了城门,还没回过神来。
过了半晌,赫伯勃勃才回头看了看鸟笼内云遮雾掩的龙鲤,不由得连声呵呵大笑。
“查清楚,这小子是阴家什么人。难不成,我碰到了阴家藏起来的盖世天才不成?”
“顺便给阴家家主,是叫做阴九幽的?给他说,我会在阴家春狩大祭上,猎杀此子。”
不是‘搏杀’,而是‘猎杀’。
‘搏杀’的话,双方是公平的正面对战,可谓搏杀。
而‘猎杀’,这意味着赫伯勃勃完全没把阴雪歌当做同一个层次上的对手。他的语气很轻蔑,很不屑,有一种积年的老猎人用强弩对付兔子一样的轻松、愉快,所以他用了‘猎杀’这个词。
在他面前,阴雪歌只能像是兔子一样逃跑啊。
为了增强说服力,或者说为了震慑道路两边那些肆无忌惮的,来自渭南郡各家的耳目探子,赫伯勃勃长啸一声,他双手掌心一道水汽喷出,丈八长矛上的蛟龙头颅被弹飞十几丈高,丈八长矛带起一道寒光激射百步之外。
路边有一块界碑,上面标注了距离渭南城门还有三里。
界碑用黑纹墨钢石铸造而成,这种石头坚硬无比,寻常淬体武者用大刀阔斧猛击,也无法留下半点痕迹。哪怕历经数万年风霜雨雪,黑纹墨钢石铸成的界碑也没有半点儿变化。
丈八长矛带着凄厉破空声一闪而过,厚达尺半的界碑一击洞穿。
长矛一震,犹如狂蟒摆尾,高七尺的界碑就轰然断裂,炸成无数碎块。
“嘿,嘿嘿!”
路边那些耳目见得赫伯勃勃有意立威,他们纷纷冷笑,转身就走。
这些耳目做渔农耕樵各种打扮,但是现在他们丝毫不顾自己的职业装束,纷纷快步向渭南城狂奔而去。
阴家阴雪歌,正面挑战赫伯家赫伯勃勃,当众射了他一箭,依《律》,二者约斗已成定局。
渭南郡中,各家各族都很好奇,阴家想要做什么?阴九幽是有意让这个小娃娃送死不成?
一刻钟后,阴家宗学,化龙池边。
阴九幽瞠目结舌看着肃然跪坐的阴雪歌,脑子里一片空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主动邀约赫伯勃勃,参加春狩大祭?”
阴雪歌深深点头,目光狂热的看着阴九幽。
“春狩大祭上,除开渭北阴家九十八人,我还要斩杀赫伯勃勃。”
阴九幽呆滞半晌,然后大吼了起来。
“你疯了?赫伯勃勃在城外御兵一击,看他声势,起码已开辟五十处窍穴。”
“若非如此,他也不能斩杀一条千年蛟龙。”
“你只是刚刚达到一鼎之力,你一个窍穴都没开辟,天地元气尚未入体。”
“你如何,如何能和他厮杀争斗?”
阴九幽气得嘴唇不断发青发白。刚刚阴家庄园那边,才传来了诸多太上、长老的消息,他们都非常欢喜阴雪歌,觉得这娃娃重视血脉亲情,值得大力栽培。
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大力栽培阴雪歌,他就约斗赫伯勃勃,这和自杀何异?
阴雪歌看着阴九幽,朗声高呼起来。
“家主,小子如此做,总有小子这样做的道理。”
“赫伯家大队人马自西方而来,他们到底来自何处?他们炫耀武力,意欲何为?”
“渭南城中,从未听说赫伯勃勃的名字,他小小年纪,却开辟了五十处窍穴。”
“此等精英突然暴露人前,赫伯家究竟想要做什么?”
深吸一口气,阴雪歌组织了一下言辞,继续说了下去。
“不管赫伯家想要做什么,赫伯勃勃总是关键的节点。”
“无论小子在春狩大祭上杀了他,或者被他所杀,赫伯家总有应变的手段。”
“牺牲小子一条命,打乱赫伯家的布局,哪怕只是能让本家窥见他赫伯家一点蛛丝马迹,小子的命也值得了。”
阴九幽张大嘴,呆呆看着阴雪歌,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化龙池内,几条锦鲤轻轻的跳出水面,发出清脆水声。
有长风吹过,化龙池边松柏摇曳,竹影千条,配合池中绿水森森,一股寒气扑面而来,饶是阴九幽修为精湛,也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好,好,好,想不到我阴家,居然还有你……”
深吸一口气,阴九幽控制住了激动的情绪,迅速恢复了平静。
凝视阴雪歌,阴九幽缓缓点头,罕见的伸出双手,握住了阴雪歌的手掌。
“春狩大祭,活着回来。你能活着回来,于阴家,就是大功一件。”
说这话的时候,阴九幽都觉得很违心。
他不觉得阴雪歌能活着回来。但是一如阴雪歌所言,只要赫伯勃勃参加春狩大祭,那么赫伯家总会要做点什么。四绝岭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赫伯家,他只要做了点什么,阴家和太守府,就能看出点什么。
不管他们从西方来的车队规模有多大。
不管他们从西方来的车队带来多少珍稀的宝物。
不管他们营造出了多大的声势。
没错,阴九幽眸子突然一亮。阴雪歌说到了点子上,赫伯家如此巨大的一支队伍返回渭南城,却刻意彰显出赫伯勃勃,那么这关键点,就在赫伯勃勃身上。
阴雪歌看着阴九幽,看着他的面容瞬息间变幻了无数次。
于是他起身,向阴九幽肃然鞠躬行了一礼,然后转身离开了宗学,向自家宅邸走去。
凡是被交代要参加春狩大祭的阴家子弟,这几日都得到特许,可以在家中和自家父母亲人多聚几日,不需每日去宗学报到。
春狩大祭,生死由天,或许去了就不得回转。
这算是阴家赏给参加大祭的子弟们,和自家亲人的最后一段亲情时光。
回到自家院子门口的时候,青蓏正蹲在院子门口的台阶上,和巷子对面那户人家的胖大婶轻声细语。
青蓏面前放着厚厚的铁木砧板,真不知道这么重的砧板,她是如何挪出来的。
砧板上放着一条极粗重的猪腿,青蓏手持小斧头,节奏轻快的劈砍猪腿,将其剁成拳头大小的肉块。
对面的胖大婶坐在矮凳上,膝盖上放着一个簸箩,正把一捆长豆角折成一寸一寸的段儿。
骨瘦如柴的青蓏,肥硕丰腴的大嫂,一小一老两个女人眉开眼笑,闲扯着周边宅邸里的风长雨短。
阴雪歌站在青蓏身边站了好一阵子,青蓏硬是没发现自家少爷回来了。
倒是对面的胖大婶眉飞色舞的嘀咕了好一阵,这才发现阴雪歌的存在,她意犹未尽的擦了擦嘴角,然后大声的笑了几声。
“雪歌回来了?青蓏,你这丫头,还愣在那里做什么?”
胖大婶热络的和阴雪歌打了个招呼,然后抬头看看天,日当正午,是要做饭的时候了。
她急忙抓起笸箩、矮凳,急匆匆的闯进了自家院子里。
呆头呆脑的青蓏抬起头来,拎着斧头狠狠的一斧头剁了下去。
斧头没剁在猪脚上,又一次擦着她的指头砍在砧板上。青蓏的额头有几颗冷汗渗了出来,艰涩的喃喃开口。
“少爷,青蓏做家务的时候,不要像个鬼一样站过来。”
“砍到手,就没手用了。”
‘嘿’的一笑,弯腰搬起沉重的铁木砧板,阴雪歌带着青蓏一步一步向厨房走去。
“青蓏啊。”
“嗯。”
“我要去参加春狩大祭。”
“打猎玩么?好玩么?猎物多的话,弄几条野猪腿回来。”
青蓏很认真的看着阴雪歌。
“以前老爷还在的时候,家里总有野猪腿吃,比家猪的香很多。”
有点无力的看着青蓏,阴雪歌无奈的摇头。
“这几天,关好门,不要和那些三姑六婆乱呱噪。”
“她们搞不好会说什么话来吓唬你,其实没什么好吓的,少爷我是有信心活着回来的。”
青蓏停下了脚步,握紧了手上小斧头。
她怔怔的看着阴雪歌,两行细细的眼泪突然就滑了下来。
“当初,老爷,出门时,也是这么,说的。结果,老爷就回来了,两根,骨头!”
青蓏抽抽噎噎,却不敢大声啼哭。
齐州,乃至昆吾国朝的民俗如此,家中男子出门时,嚎哭出声,是大不吉利。
枯瘦如柴、瘦得和猴子一样,只是这两天才有了点血色的青蓏,果然就算哭起来,也不是很美感。
只是那两行热泪么,让阴雪歌的心头一软,一抹温情就生了出来。
这小丫头被买回来的时候,才七八岁的样子。现在还瘦得和猴子一样,那时候可是连猴子都不如。
从小到大,这蠢丫头摔碎了多少个碗碟,才练出了现在的一手好厨艺?
想了一些很不找边际,已经和昨夜的晚霞一样,好似上辈子一样的事情,阴雪歌丢下砧板,抢下了青蓏手上的小斧头。
“少爷这次,是真的有信心活着回来。对头来了一百人,但是已经被少爷杀了两个。”
“少爷一句话的功夫,就杀了他们两个。”
“说五十句话,就杀他们一百个,这并不难,是不是?”
青蓏呆了半晌,她板着手指算了半天,然后破涕为笑连连点头。
“是这个道理。少爷一句话就能杀他们两个,五十句话也就杀光了。”
举起袖子擦了擦眼泪,青蓏很认真的向阴雪歌点了点头。
“那,除了弄几条野猪腿,再弄几只山鸡吧。”
“春天的山鸡,不够肥,但是熬汤再好不过了。”
“有山鸡崽子最好,剁碎了炒一炒,比什么都下饭。”
“还有,现在正春天,山林里蘑菇多,有新鲜蘑菇,多采点回来。”
“那些心狠手辣的菜农,一斤野山蘑菇敢开价两百文钱,真正是没天理了。谁还吃得起呢?”
青蓏絮絮叨叨的抱怨着市集上一些瓜果蔬菜实在贵得没道理,阴雪歌不断的连连点头,脑子则是翻腾着,要带什么东西去参加春狩大祭的事情。
开辟窍穴,这几天时间是来不及了。
得想点别的法子,增强一点自保的力量。
虽然没有将赫伯勃勃放在心上,但是伤得太重的话,万一有什么意外,这就不好了。
第十七章 妖魔鬼怪,齐来
春天的时间,就和春天的竹笋无异,一不小心就出溜一大截。
五六日时光,没留下任何痕迹,就一如春梦,了无痕迹消逝。
从阴家庄园回城后第七日,阴家在城内的大宅正门外鼓号齐鸣,奏的是《大祭乐》,曲调威严端庄,用某些被满门抄斩的异端的话来说,就是阴森沉闷得厉害。
七品世家,按律在大门外用三口四足双耳蟒龙纹大方鼎,鼎内烈焰熊熊。一簸箕一簸箕上好的香粉香料就像不要钱般,被仆役倒进方鼎内,烧出滚滚香烟四散。
一簸箕香粉香料就是五百两银子,在渭南郡,能这样焚烧香料的家族,也就寥寥两三家。
按律,阴家焚烧的这些香料,也是有定数的。
香料采自深山蛇纹沉香木,又或者大泽藤萝乳香木,木材生长年限三百年到五百年。年份更低,配不上七品世家的身份,掉价;年份更高,则是逾制,重罚。
《律》法森严,严苛到每一簸箕香粉香料重多少,大致颗粒形状,都有了详细的规定。
滚滚香烟四散,昨夜又是小雨,晨风还有些许潮湿,卷着香烟四处散开。
大半个渭南古城,尤其是阴家宅邸所处的北城区,就被馥郁的香气笼罩。
一大早天未亮,阴家仆役下人就用清水冲洗门前街面。一夜春雨,青石板街面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但阴家仆役依旧循《律》,认真冲刷街面三次,青石板冲洗得可以映出人脸。
正门开启,猩猩红羊毛毡子厚一寸二分,从门前三十六丈一直铺进宅子里。
红色羊毛毡子一路过正堂,过中堂,过中庭花园,直达中庭后庭之间圣庙。
圣庙,天下各家各族,唯有入品世家方能在本家核心位置,建立圣庙,四时祭拜,香烛瓜果常年不断。在这一方世界,圣庙象征天地正道,是一切《律》之根源。
人头熙熙,整齐排布在数十亩大小广场上。
净水洒地,香烟滚滚,乐音庄严,所有人面色沉肃,目光一眨不眨看着圣庙台阶前一众人等。
阴家春狩大祭,百年来已成渭南、渭北两郡盛事。同根同源骨肉相残之举,换来无数人交口称赞,更成为两郡各家豪门解决私人仇怨之最佳渠道。
有血仇者,分别指派族中年轻子弟,加入渭南渭北两阴家阵营,于四绝岭浴血厮杀。
有怨气者,分别认定一家阵营,拿出巨额赌注在两郡太守公证下对赌,人头滚滚中胜负分明。
渭水南北两个阴家,前十次春狩大祭,甚至让两郡好几个九品世家就此灰飞烟灭,断了传承。更有好几个八品、九品家族,本来只是普通恩怨纠葛,却因族中天才青年之死,彻底结了血仇。
世间之事,恩怨纠缠,本来如此。
《律》可管辖天下万物,唯独人心仇怨,无法调和,无法约束。
阴雪歌看着四周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
除开渭南阴家一百子弟,渭北阴家九十八人,渭南、渭北数十八品、九品世家,纷纷派出多则十余人、少则三五人的十八岁以下子弟参加春狩。
春狩,猎的不是野物,而是人类。
人群中,数百青少年目光如刀,杀意凛冽,他们认准了各自目标,只待进入四绝岭中,就分一个高低胜负,决一个生死存亡。
渭北郡太守华卿徲肃立在人群前方,身穿和林惊风一般无二的官服,面色严肃,森严望着众人。
渭南渭北两大阴家斗法,这是两郡大事,华卿徲是昨天连夜赶来渭南郡,为渭北阴家压阵助威。
有他在,起码渭北阴家在渭南城不会受到官面上的阻力。渭北阴家乃渭北郡七品世家,一如渭南阴家和林惊风之间利益纠葛,渭北阴家和华卿徲之间也有着极多牵绊。
他若不来,林惊风若是做下什么手脚,渭北阴家损失的利益中,就有属于他的那一份。
除开他,渭北阴家当代家主阴八极也带着大批族人,连同渭北郡众多世家豪族的代表,齐聚于此。
修炼《怒焰诀》,身躯同样变得高大威猛犹如龙虎的阴八极脸色极差。
七日前,渭北阴家百余族人不告而至,意图打渭南阴家一个措手不及,先杀伤渭南阴家几个年轻子弟,给渭南阴家一个下马威,同时振奋自家士气。
阴八极做梦都没想到,他制定的万无一失之计划,居然在阴雪歌手上折戟沉沙。
此刻站在华卿徲身边,阴八极目光森严如刀,炽烈如火,正在人群中往来梭巡,寻找着让他丢了脸面,让渭北阴家士气都大受挫折的阴雪歌。
阴九幽站在阴八极身旁,微微昂头,双手背在身后。
圣庙之前,谁也不敢面露笑容,但是阴九幽满面的春风得意,却是人都能看得出的。
两郡太守站在人群前,说了一番不冷不热、不咸不淡、不痛不痒的官面话。阴家圣庙内一声钟响,两尊高有三丈六尺法石傀儡缓缓行到门前,慢慢伸手,仔细小心的推开了圣庙正门。
所有人端正表情,相互帮助着仔细审视了一下衣冠仪容,确定浑身上下没有丝毫瑕疵了,这才按照地位高低,络绎踏入占地面积广大的圣庙中。
春狩大祭最重要的一个步骤,必须在圣庙中进行。
两郡太守为人证,圣庙供奉诸圣人为冥冥中见证,有意参加春狩大祭的世家豪族,无论是亲派族人参与厮杀,或者只是顺风押注,都要在圣庙中说清事情前因后果,将一应筹码压下。
圣庙正殿高大恢弘,光线极佳。
正殿正中,供奉上古三大至圣。
传说中,上古之时,妖魔横行人间,鬼怪混杂人群,天灾人祸频繁,天地震荡民不聊生。
三大至圣横空出世,诛妖魔,灭鬼怪,铲除一切魑魅魍魉,并提出‘人性本恶,当以律法约束之’的无上天道。三大至圣走遍天下亿万国朝,制定《律》之总纲,以为天地人心之根本。
三大至圣之后,其建立之‘至圣法门’中历代有圣人出。
上古圣人,以《律》之总纲为根本,推演天道,尊天、法地、理人,针对世间万事万物,制定补充诸多《律法》,诸如《民律》、《刑律》、《族律》、《学律》、《士律》等等。
天地之间,律法逐渐完善,万民循律而生,无人敢逾规一步,自得平安祥和、无边清净快乐。
是以天下之人,建立圣庙,供奉三大至圣,以及至圣法门历年以来公认之八百圣人。
偌大圣庙中,八百零三座美玉雕成,饰以黄金、白银、象牙、犀角、珍珠、宝石等华美之物的圣人雕像巍然矗立,每一座雕像都流光溢彩,有无量光芒从中释放出来。
天下间,唯有入品世家,才有资格建立圣庙,供奉圣人圣像。
在阴雪歌看来,也只有入品世家,才有那财力物力建造圣庙,建造这等圣人圣像。
单以阴家而言,阴家于渭南郡扎根数万年,单单圣庙中八百零三尊圣人圣像,就耗费一万两千余年,才逐次增补完全,成为渭南、渭北两郡中,仅有的两座圣人圣像完备之家族圣庙。
渭北阴家实力雄厚,处处与渭南阴家针锋相对。
奈何每隔十年春狩大祭,渭北阴家子弟,都必须来渭南叩拜圣庙,于渭南阴家选定之四绝岭参加春狩。其中原因格外简单,渭北阴家圣庙中,只有三大至圣圣像,其他众多圣人圣像,他们根本没有那个财力供奉上去。
一个世家圣庙中有多少圣人圣像,考究的不仅仅是你家族现在的实力和势力,更多看的是家族的历史底蕴和绵长根基。
寻常三品以下世家豪族,不耗费数千万余年,谁家有这个财力,一次供奉八百零三座圣人像?
每一尊圣人圣像都是寻常人三个高大,他们或者肃立,或者坐卧,或者读书,或者泼墨,造型各异,神态各自不同。
所有圣人圣像都有严苛的规格,每一尊圣人圣像都是某世家有足够钱财供奉后,奏请官府,由国朝向至圣法门申请,由至圣法门精心雕琢完成后,派专人送来圣庙安放。
世俗之人胆敢私造圣人圣像者,夷族。
这些圣像,就是一条头发丝的纹路有了些许差错,循《圣律》,那都是满门抄斩的下场,谁敢私造?
虽然每一尊圣像的造价都过于昂贵了一些,但是有了圣像供奉在圣庙中,家族之人出去和人说话,底气都足了几分。尤其是圣庙中的圣人像越多的家族,底气就越发的充足。
一如阴九幽在阴八极面前,站在自家圣庙中,阴九幽虽然身材纤细高挑,但是他却好似比雄壮如龙的阴八极还要高大魁伟了一倍有余。
神圣、威严不容侵犯的圣人像前,渭南阴家供奉的八百零三座圣人像前,阴八极高大魁伟的身躯下意识的佝偻了下来,说话的声音都下意识压低了好几个音调。
阴雪歌站在人群中,站在渭南阴家参加春狩大祭所有子弟的第一排。
随着前方两大太守,两大家主,众人跪倒、起身,以大礼参拜众多圣人。
林惊风府上请来的乐师神态狂热,演奏《大祭乐》,森森乐调直上九天。
循着苛刻,不能容忍丝毫错漏的叩拜礼仪,向三大至圣、八百圣人叩拜致敬完成后,一大早就开始的圣庙祭祀仪式,现今已经到了正午时分。
众目睽睽下,阴九幽、阴八极走到三大至圣脚下的香案前,分别将今年两大阴家的赌注拿了出来。
渭北阴家拿出了两座开辟五百年的药山,每一座药山每年出产的药材,单单贩卖原材料,就有千余两黄金的收益。除此之外,渭北阴家还拿出了渭水一条小支流的水运经营权,二十家渭北城内的店铺商铺。
对于一个七品世家而言,这已经是触及元气的大筹码。
阴九幽拿出来的,也是对等的赌注。
但是作为底蕴更雄厚的渭南阴家,阴九幽除开各种不动产,他还加注黄金十万两,昭显了强大的信心。
阴八极犹豫,所有人都看出了他心底的一丝狼狈。
渭北阴家固然同为七品世家,奈何他立族不过千年,不动产之类,可以用武力巧取豪夺。
唯独这真金白银,需要长时间的积蓄。而且渭北阴家能够在千年内,拥有和渭南阴家相提并论的武力。族人每年耗费的修炼资源可想而知,那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
十万两黄金,毫无疑问是一注巨款。
数万年积蓄的渭南阴家损失十万两黄金,最多痛彻心扉一番。
但是渭北阴家额外损失十万两黄金,搞不好未来几年都白干。
圣庙正殿鸦雀无声,两郡太守纹丝不动,面沉如水。
众多世家豪族家主犹如圣人雕像,同样一动不动。
犹豫了三五个呼吸的时间,阴八极‘呵呵’一笑,慢慢的取出了一个储物皮囊,小心放上香案。
“渭北阴家,还从未怕过人。”
阴八极的目光变得疯狂而阴森,犹如猛虎,就要吃人。
“渭南阴家,毕竟输少赢多。”
阴九幽雍容大度的笑着,他看着阴八极,过去十次春狩大祭,渭南阴家六胜四负,输少赢多给了他极大的底气。尤其是今年,阴九幽回首望了参赛的本家子弟一眼。
阴雪歌眉头一挑,两条浓眉犹如大刀竖起,就要斩落。
阴九幽并没有看向他,而是看向他身后斜刺里几个阴雪歌从未见过的青年。
“渭南阴家的暗子?”
阴雪歌心头一动,他下意识的联想到了赫伯勃勃,下意识的想到了自己和赫伯勃勃的赌约。
他更想到了数日前他和阴九幽说过的话,如果赫伯家想要从赫伯勃勃身上做点什么,那么渭南阴家势必要在赫伯勃勃身上做些什么。
能有什么,比在四绝岭中斩杀赫伯勃勃来得更便利的?
难怪参加春狩大祭的阴家子弟中,多了七八个阴雪歌从未在宗学中见过的青年。
“赫伯家能推出赫伯勃勃这样的天才,阴家还胜过赫伯家一筹,难不成就没有几个暗中手段?”
正思索中,一个又一个分别来自渭南郡、渭北郡的家主纷纷走到香案前。
渭南渭北,两个郡隔得太近,而且大家都靠一条渭水混饭吃。
平民有云,远亲不如近邻;但是对于世家豪族而言,近邻全部死光,只剩自家独大,这才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好事。
渭南渭北两郡,好些世家都在同一个行当里厮混,各家族人,尤其是年轻子弟年轻气盛,时常冲突。
无数年来,大世家和大豪族结怨,小世家也有身份相当的对头。
渭南渭北各家,相互联姻,相互结亲,相互捅刀子,相互下毒手,恩怨纠缠无数年,圣人都理不清其中乱麻一般的头绪。
正好百年前两个阴家弄出了春狩大祭这样欢乐的活动,两郡世家豪门,正好趁机解决私人恩怨。
一切都在圣人圣像前立下契约,圣人为冥冥中见证,更有两大太守当人证,《律》法森严,却也不杜绝人的喜怒哀乐。只要有一个正当的借口,《恩仇律》会庇护一切有正确的寻仇报复。
数十位家主纷纷立下契约赌注,压下了天文数字般的财富。
每一次春狩大祭,都是一次群体狂欢。渭南渭北两郡的实力,就有相互消长。
百年来,渭南阴家赢了六次,渭南郡的实力,也得到了六次提升。渭北阴家赢了四次,却输了六次,这已经引发了渭北郡众多世家的不满。
这一次渭北世家拿出的筹码都很重,很显然他们想要扳回一次。
阴雪歌抚摸着腰间储物皮囊,两条浓眉不断舞动。
圣庙之中,不敢出声欢笑,他只能用这等动作掩饰自己的心情。
因为赫伯勃勃在众多家主之后,走到了香案前。
他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鸟笼,一条玉色龙鲤水云环绕,正在鸟笼中打着呼噜,鼻孔里喷出一个个水泡。
“渭南,赫伯家,赫伯勃勃,约战,渭南,阴家,阴雪歌。”
赫伯勃勃穿着黑色劲装,腰间佩剑,发髻上镶嵌了一块四四方方黑玉佩,端的是英姿勃发、气度凛人。
他目光一挑,就把站在阴家子弟第一排的阴雪歌找了出来,他指着阴雪歌,无声冷笑。
阴雪歌上前几步,大步走到了香案边,他伸手放在香案上,声音很是沉稳。
“渭南,阴家,阴雪歌,死战赫伯勃勃。以我之命,赌斗这条龙鲤。”
“若我死在四绝岭,一切自然不提。”
“若我活着出来,这条龙鲤,归我。”
圣庙内众多家主侧目,道道劲风袭来,吹遍阴雪歌和赫伯勃勃的身体。
他们的修为自然是一目了然。
阴雪歌周身窍穴纹丝不动,身躯大概有一鼎多一点的力量。
赫伯勃勃,开辟了最少五十个窍穴,最多五十八个窍穴,体内元气力量在六鼎以上。
正儿八经练气士和刚刚淬体成功的武者,这实力,无法比。
渭北一家小世家的家主当即走出人群,掏出一个储物皮囊放在香案上。
“黄金三千两,我赌阴雪歌必死无疑,老伙计,你可敢接注?”
他挑衅的看向了人群中一位脸色难看的渭南郡家主。
两家都经营客栈酒楼,两家都酿酒酿醋,两家酒醋都顺着渭水向上下游州郡贩卖。
他们之间的争斗,已经持续很多很多年了。
人群鼎沸,渭北众家主群情激动,纷纷加注,纷纷向各自对头挑衅。
渭南众家主愁眉苦脸,同时怨愤的看向了阴九幽。
第十八章 送别和开始
感冒中,鼻子喷水喷得脑袋都好像空了。
***
天气很好。
本是**的春天,但今天青色的苍穹极高远,居然很罕见的给人一种秋天的感觉。
天空极少云彩,极目远眺,才能在极远处的天边,隐隐见到一线白云。
那云也是极松散、极单薄的,就好像青蓏的身子骨,干巴巴没有肉。
“那丫头,还真没心没肺。”
想到早上出门前,咬牙切齿‘稀里哗啦’干掉一海碗猪脚面线的青蓏,再看看天边和她一样瘦弱的云彩,阴雪歌就想笑。
这么好的天气,家里还有一个吃饱了猪脚面线,抱着肚皮躺在屋檐下哼唧的蠢丫头等着。
“不用卜卦,定然大吉大利。”
这么好的天气,心情又是这么好,所以阴雪歌就笑了,很温暖的朝着赫伯勃勃笑了开。
赫伯勃勃呆了呆,然后皱起眉头,很不屑的昂起头,左手反握住了腰间佩剑。如果不是附近贵人太多,阴雪歌觉得,这家伙肯定会拔剑出鞘三寸,用森寒的剑锋威慑自己。
摸摸腰间皮囊,阴雪歌就笑得更加快意了。
一刻钟前,圣庙中渭北郡众家主加注的戏码,上演了没多久就烟消云散了。
渭南郡众家主在阴九幽的目示下,没人应战,大家都是打个哈哈就此作数。
用阴九幽盖棺定论的话来说,那话真是精彩,阴雪歌想起来,都是觉得口齿流芳。
“春狩大祭,乃渭南渭北阴家族人,操演后辈子弟,祭祀先祖,告慰祖先之神圣事体。”
“小儿无状,以罅隙恩怨相约赌斗,妄谈搏命云云,此乃小儿游戏制作。诸公何等人物,岂能效小儿形态?若是真个在二小儿赌斗之上下注,传说出去,岂不显得我渭南渭北,气量狭小,一如小儿辈?”
这话说得,真好,真妙,阴雪歌爱听。
连敲带打,稳定了渭南诸家的人心,还群嘲渭北诸家家主。
一众老大不小的,都是当家做主的人,还想要仗着两个小儿辈的赌斗,捞一笔钱财,这事情传出去,还嫌不丢人呢?你们渭北的老不肖可以丢人,我们渭南郡的可都是‘诸公’之列,谁会陪着你们一起丢人呢?
这话说得,真妙,真有趣,很合阴雪歌的心思。
两小儿辈,为了罅隙小事,妄谈搏命。这话说得风轻云淡,一下就将那血淋淋的凶狠味道吸收干净。阴九幽上辈子,肯定是专职扫大街洗地之人。
阴雪歌可不想引人注意。
他和赫伯勃勃的赌斗是为了一条龙鲤,大而化之,可以说是两个不懂事的年轻人,为了一个宠物而闹出了意见,相约在丛林中猎虎驱狼,以猎物多寡决定宠物的归属。
看看,阴九幽定下的这个调门多好听?
没有丝毫阴谋诡计的气息,没有半点阴森险恶的味道,就是这样平平淡淡的,小儿辈玩耍的小清新气息扑面而来。阴雪歌就喜欢这种味道,大家都不要太用心注意自己,这才方便自己办事嘛。
叩拜太古圣人,立下赌斗契约后,大祭乐再起,众人叩拜圣人,离开圣庙。
完成繁琐的礼仪之后,太阳已经从头顶向西边挪动了一丈远,人影都已经东斜好长一截。
渭南渭北两大阴家,其他数十世家豪门,大家分成两个阵营,合计有超过六百子弟参加赌斗。这其中,渭南渭北两阴家就贡献了一百九十八名精锐,其他诸家最多的也不过是出动了十五人。
众人离开圣庙,站在庙前广场上,四周围观人众就纷纷涌来,一时人声鼎沸乱成了一团。
最后一刻钟时间,让参加春狩大祭的青年品味一下人间最后的温情,叩拜自家爹娘亲眷。
六百多人中,能有三成活着出来,就是很不错的成绩。
大半青年,都会留在四绝岭深处,成为禽兽口粮。或许这一刻钟,就是他们和亲人想聚的最后一刻。
阴雪歌孤零零的站在人群中,四周人流汹涌,却无一人和他有关。
现场起码数千个和他有着同样姓氏的人,但是都和他没半点关系。
他是阴雪歌,他名叫阴雪歌。
他抬头看着天空,青色的天空极其高远,只有极远处的天边才能看到几丝枯瘦的云。四周无数人纷纷扰扰流露真情实意时,他脑子里想到的,是枯瘦如柴好似猴子的青蓏,还有……
比猪还要肥胖的,阴飞飞?
那一大块活动的大白膘突兀的在脑海中闪过,阴雪歌浑身一寒,肠胃一阵饱胀。
他回过头,向圣庙的大门望了一眼。
赶紧忘记那个大胖子吧,他怎么会想到他呢?
圣庙内,那条龙鲤乖乖的蜷缩在鸟笼中,被当做筹码,供奉在香案上。
春狩大祭持续三个月,十年一度的大事情自然不能随意对待。数百各族经营,会在绵延数千里的四绝岭中生存三个月,狩猎野兽,或者化身野兽狩猎人类,或者被野兽以及和野兽无异的人类狩猎。
三个月内,这条龙鲤都会乖乖的呆在圣庙中。
三个月后,阴雪歌斩杀赫伯勃勃离开四绝岭,龙鲤就是他的。
“这家伙!”
三寸长的小龙鲤流线型的身形在他眼前闪过,他会意的笑了。
‘呼哧’喘气声传来,刚刚还在脑海中出现过的大胖子,突然从他身边冒了出来。
阴飞飞踏着阴风步,犹如一头肥胖而骄傲的天鹅,艰难的闯开人群,翩翩然降临。
他一把抓住阴雪歌的手,拉着他就往一旁僻静角落里走。
从小一起撒尿和泥玩大的交情,阴雪歌丝毫不犹豫的跟着他走到了广场僻静处。一株数人合抱的大树后,一口黑漆漆的铁木箱子沉甸甸的放在树荫下,阴飞飞的小眼睛飞快向左右溜了溜,然后重重的踢了箱子一脚。
“老大,我爹给你准备的好东西。”
被阴飞飞神经兮兮的表情弄得一阵紧张,阴雪歌同样飞快的望望左右,打开了箱盖。
四尺长,一尺宽、一尺高,厚一寸的铁木箱内,整整齐齐码放着九支黑漆漆黯淡无光的合金箭矢。
通体以阴雪歌不认识的秘法合金铸造,三棱锥形的箭头长达一掌,这样的箭头拥有极其可怕穿凿力。
让阴雪歌瞠目结舌的,是箭头、箭杆、箭羽上合计三十六枚法纹。
符文兵器中,三九法文以下,是为低品符文兵器,阴雪歌手中烈风弩三道法纹,是符文兵器中下下品;雷鸣弓九道法纹,是符文兵器下品;阴家庄园守经人抱在怀中飓风弩,不过二十七道法纹,那算是下品符文兵器中顶级的货色。
眼前符文箭矢,每一支铭刻三十六枚法纹,这已然是中品符文兵器。
更骇人的是,这是一次性消耗的箭矢,不是重复使用的弓弩。
这样的箭矢,甚至可以击杀修炼功法有成,功法内全部窍穴开辟,周身元气如龙,气走百脉的练气士。若是赫伯勃勃中了一箭,怕是巴掌大的碎块都难得找到一块。
“哪里来的?”
阴雪歌一把将铁木箱塞进储物皮囊,扭头冷肃看着阴飞飞厉声低喝。
中品符文兵器级的箭矢,虽然还不是正式的供练气士使用的法器,因为其特殊的远程打击效果,受到官方的严苛控制。这等符文箭矢,每一支都有明码编号,每一标号对应某一州、某一郡的官方武库,一旦有丝毫遗漏遗失,相关人等一律灭门。
阴飞飞居然将这等掉脑袋的玩意,就这么摆放在了大树后?
他怕他自己,他的老爹,他老爹的九个大小老婆,十五个兄弟姐妹,全家二十八个丫鬟,十二个家丁,四个花匠门房苦力等死得不够快么?
“没问题。绝无问题。”
阴飞飞从未见过阴雪歌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他吓得浑身哆嗦,满身白肉起伏犹如波浪。
“老大,我爹比不得你爹,九风伯是巡街法尉,那是官呀。”
“我爹只是渭南库吏,熬了一百五十年,算是熬了一个正典吏的头衔。”
“但是,吏也有吏的好处啊。每年这库房中,按《律》总有损坏销毁。”
凝视阴飞飞缩得针尖大小的瞳孔,阴雪歌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这些东西,是按律销毁的?怎会在这里?”
阴飞飞小心的向四周望了一眼,然后压低了声音。
“不是渭南武库的,是渭北武库积年的存货,法符快要失效,按律销毁。”
“我老爹用了些手段,神不知,鬼不觉,从那边弄来的。”
沉吟片刻,阴雪歌狠狠的晃了晃阴飞飞的身体。
“知情人呢?”
“全死光了。”
阴飞飞毫不含糊的看着阴雪歌。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这些事情,《律》再森严,总归难免。”
阴飞飞麻利的述说着他父亲的生存哲学,或许,这也是他未来漫长的千年寿命中的生存哲学。
他父亲是正典吏,既然是吏,按《律》是可以世袭的。
这个世界,无数国朝,官职只能恩袭,爵位可以世袭,而同样能世袭的,是吏职。阴飞飞作为他家的长子,他就会袭承他父亲的吏职,无非按律降级使用,他父亲是正典吏,他就是从副典吏入手而已。
这一套生存哲学,他父亲在他懂事的时候,就开始耳提面命,向他传授诸般机巧。
“几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东西,想要弄点好处,这玩意在黑市上,一支价值二十两黄金。”
阴飞飞笑得很和气,目光中充满了对阴雪歌的浓浓感情。
“这是五十年前的旧事,如果有后患,早就事发了。”
“所以,这符箭很干净。到了四绝岭,碰到厉害对手,只管用。”
“就算查出符箭的归属,那也是渭北郡的人倒霉,和我们渭南无关。”
沉默了一阵,阴飞飞肥硕的双手用力的拍了拍阴雪歌的肩膀。
“老大,我怕死,不敢去。我不想你死,所以,活着回来。”
阴飞飞块头比阴雪歌魁伟许多,他胖归胖,比阴雪歌还要高出一个头去。
看着肥硕惊人的阴飞飞,阴雪歌突然想到了年幼时,自己和这个大胖子瞎胡闹的事情。
因为胖,整天被同族孩童欺负,只有自己不知为什和这胖子投缘,将那些孩童打得鬼哭狼嚎。
因为怕死,阴飞飞对其他一切都不用心,就是一套阴风步走得无比熟络,甚至比自己还要好。
“怕死,是美德。”
“谁不怕死呢?”
用力给了阴飞飞肥硕的胸脯一拳,阴雪歌压低了声音。
“等我回来,去我那里住吧。你这体型,不能住自家了,九倸叔,管不住你这张嘴。”
狠狠瞪了张口欲言的阴飞飞一眼,阴雪歌冷哼了一声。
“只会逃命,有用么?我会监督你,淬体成功,破开窍穴,成为真正的练气士。”
抬头看着青远的天空,阴雪歌的语气变得很是飘忽。
“凡人,千年寿;炼气士,依旧千年寿。哪怕到了地动天摇,星月摩挲的境界,不服灵丹妙药,依旧千年寿命,这是注定的。”
“唯有五气朝元,唯有灵神大乘,才能去那苍月之上,得享万年岁月。”
“跟着我,飞飞,跟着我,我带着你,一起去那七轮圆月上瞧瞧看看。”
阴飞飞小眼睛一阵乱眨,他可怜巴巴的看着阴雪歌。
“修炼,真的太苦。破开窍穴,吞吐天地元气,弄不好就要爆体而亡,我真怕。”
“我做个副典吏就很好,金银钱财无数,吃喝用度无忧,找百十个女人,然后……”
看着一脸猥琐笑容的阴飞飞,阴雪歌狠狠给了他一脚。
“苍月之上,美女比这元陆世界要漂亮一百倍。而且,据说……”
斜睨阴飞飞一眼,阴雪歌冷笑连连。
“传说中的阴阳合修之术,能让男人欲仙欲死、死了又死的功夫,只在那苍月之上传承哦。”
阴飞飞呆滞,僵硬,然后白嫩的大白脸突然变成赤红一片。
他气喘吁吁的一把抓住了阴雪歌的肩膀,咬牙切齿的发着狠。
“老大,带我上去。我要,一个一个,日死她们!”
赞叹的拍了拍阴飞飞的胳膊,阴雪歌满意的笑了。
多淳朴的少年啊,多纯真的梦想,多淳厚的言辞。丝毫不虚伪,直指本心,直达大道,‘日死’二字,可圈可点,算是阴雪歌来到这个世界十六年零两个月,听到的最精辟、最精粹的两个字。
男人嘛,雄性生物,繁衍后代是本能的原始冲动,说那些风花雪月的浪漫词汇,有什么意义呢?
冲上九天,到那七轮圆月上去,循照本心,做自己想要做的,应该做的事情去吧。
高亢的号角声响起,广场上传来了阴九幽、阴八极的朗声呼喝。
用力的拥抱一下阴飞飞,腹诽阴飞飞过于肥硕的雄伟,他居然一把抱不住这家伙。
摇摇头,头也不回的走向广场,走向慢慢从高空降落的数十头巨型妖禽。
这些妖禽清一水的‘摩云大鹏’,翼展十余丈,可供二三十人骑乘。
所有参加春狩大祭的子弟,加上各家家主和头面人物,都将骑乘此物,赶赴八百里外四绝岭。
那是横贯昆吾国朝齐州、昆州、黔州三州十五郡的大型山脉,主脉长达七千里,内有参天古木,有深山峡谷,有悬崖峭壁,有沼泽湍流,有毒虫猛兽,有妖兽妖禽。
当然,这里面也少不了天地奇珍奇花异草。
参加春狩大祭的各族子弟,会孤身一人被随机投放进四绝岭各处。三个月的时间,他们将循着身上的定位法符,或者合纵,或者连横,或者组团厮杀,或者独行狙击,在那山岭之中杀兽杀禽杀活人。
所有人身上的定位法符都有一定的范围,三百里内就会告知附近有人。
百里内,法符震荡,让你知晓来人大致方位。
三十里内,法符就会指出来人的确切方向和距离。
三十里,对于身怀最少一鼎之力的精英少年而言,就算在地势复杂的山岭之中,最多一刻钟就能赶到。
三十里,这就是最危险的生死距离。若是同族相见还算好,如果是敌人相见,只能血溅五步。
在无数各族族人的呼喊声中,参加春狩大祭的各族子弟纷纷走上摩云大鹏的脊背。
伴随着一声声清脆的鸣叫,摩云大鹏冲天而起,离地百丈向正南方飞去。
四绝岭,就在渭南城正南方,区区八百里的距离,对摩云大鹏而言,不过是区区一刻钟的路程。
阴雪歌迎风站在大鹏背上,他没有回头。
尽管城内有他的牵挂,有枯瘦如柴的蠢丫头侍女,也有肥硕如猪的铁杆兄弟,更有魂牵梦绕的那条龙鲤。
但是他不回头,前方就是四绝岭,在那里他要斩杀赫伯勃勃。
在那里,他要正大光明赢走龙鲤,将原本就属于他的东西拿回去。
罡风呼啸,一刻钟转瞬即过。
数十头摩云大鹏分散开来,向着前方一片皑皑山岭各处飞去。
阴雪歌突然听到了赫伯勃勃的声音,他扭头望去,数十丈外,赫伯勃勃拔出半截宝剑,向他大声呵斥。
“阴雪歌!记住我赫伯勃勃!下次见面,就是你的死期!”
向着自己脚下摩云大鹏展翅高飞的方向指了指,赫伯勃勃自信满满的笑着。
“我在那个方向,有种,就过来。”
“我记住你在哪个地方,我,赫伯勃勃,会来找你,第一个杀了你。”
第十九章 四绝岭,绝命岭
四绝岭,郁郁葱葱。山峦起伏,如怒蛟恶龙,盘桓三州十五郡。
摩云大鹏低空飞过一座山峰之巅,腹部羽毛差点擦到了树梢上。
分别来自渭北、渭南两郡律府,面容精悍的法尉轻喝一声‘阴雪歌’,摩云大鹏也鸣叫了一声。
阴雪歌紧了紧背上捆扎的刀鞘,张开双手从大鹏背上一跃而下。
身上黑色劲装乃铁蚕丝制成,顾名思义,铁蚕通体漆黑如铁,吐出丝线却比平民所用铁丝钢筋更坚韧十倍有余。一条铁蚕丝,可以轻松拖拽数十钧重物。
如此奇物以秘法制成衣衫,错非符文兵器,否则百步内强弓硬弩难以穿透。
下方就是密集枝桠,阴雪歌双手护住面门,任凭身体沉甸甸的向下坠落。摩云大鹏飞行速度极快,身体向地面摔飞的势头极其刚猛。
耳边听到‘哗啦啦’树枝断折声,身体不断微微颤抖。这次运气真心不坏,看准两株大树之间的缝隙跳下,身体被数百条茂密枝桠阻挡,侥幸没有撞到大的树干树杈上,算是平安落地。
顺势一个翻滚,轻松卸去了从百丈高空跳下的冲击力,警惕的向四周望了望,山林之间充沛无比的生命气息扑面而来。
如海如渊的草木气息充盈全身。阴雪歌满足的叹了一口气,就是这种感觉,身处山林之中,被无数草木环绕着,这种安全踏实的感觉,就算是母亲的怀抱都无法取代。
手腕上玉石制成的法符微微颤抖了一下,阴雪歌一把将他取下,随手塞进了储物皮囊。
山林之中,他拥有无数耳目,他不需要法符的帮助,就能轻松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山林是大海,他就是这一方海洋的主人。他现在很弱小,但是除了他自己,以及那条龙鲤,谁能明白他的潜力?
抬头望天。
透过浓郁的树枝树杈,天空几乎不可见。
青远的天空变成了小块的青蓝色宝石,镶嵌在枝叶之间,有极细的光点投在地上。
山风顺着山林之间的缝隙冉冉拂来,森森阴寒,带着毒虫猛兽、妖兽妖禽身上特殊的腥膻味。树梢之上,春风温煦犹如少女的笑脸,但是枝桠下方的山林中,山风就好比深宫太监们最后一声绝望的呻吟。
伸手抓了一把风尾子,放在鼻头嗅了嗅,阴雪歌谨慎的顺着风流动的方向走去。
风的上风头,有妖兽。
风中带腥味,腥气吸入肺中,双肺隐隐有焦灼麻木感。妖兽,很强大的妖兽,而且还是剧毒属性的妖兽。他的巢穴在前方百里开外,但是他的气味已经随风传来。
四绝岭中真正强大的妖兽,已经被三州之内强大的炼气士斩杀殆尽。
剩下在山岭中的妖兽妖禽,最多相当于开辟百来个窍穴的练气士。
“依旧不是我能对付的。”
一边踏着草尖向前行走,阴雪歌一边低声咕哝着。
他的行动很轻巧,他没有使用任何神通法力,他现在也没有任何的神通法力可以施展。他只是顺着草木生长的规律,顺着草木的脉络痕迹,犹如风一般在草木之间走过。
他踏着草尖而行,细嫩的长草没有断折。
他从草丛中经过,一根根细草没有凌乱。
甚至他从多刺的,生满了无数带着倒钩果实的灌木林中走过,没有一颗果实会挂在他的身上。
山林中的所有草木,都对他表示出了由衷的欢喜和欢迎。他们欣然敞开了自己的世界,迎接他的到来。就好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中,初始还能见到他带起的涟漪,半刻钟后,他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半个时辰后,刚刚那头摩云大鹏拍打翅膀凌云返回。
两名充当监督者的法尉站在大鹏背上,好奇的向这一片山林望了一眼。
葱葱郁郁的山林犹如黑绿色的海洋,没有丝毫的异状,甚至连应有的野兽呼啸声都没有。
两名法尉不解的相互看了看,然后不以为然的催动大鹏离开。
或许阴雪歌已经惨死在某头妖兽猛禽的爪牙下,这种事情在过去的十届春狩大祭上并不罕见。刚刚他们投下去的十几名参加春狩的少年,有五六个刚刚落地就被猛兽袭击,现在正打得热闹。
阴雪歌很可能只是特别倒霉的那一个,他碰到了某种格外可怕的妖兽,没有任何反抗就被击杀。
“三个月,死多少?活多少?何苦来?”
“这就是世家。我等出身,只是黎民,理解不了他们的心思。”
一个来自渭北,一个来自渭南,两位法尉深有感触深有默契的同声感慨。
摩云大鹏再次从头顶掠过的时候,阴雪歌已经藏在了二十里外一座坡度缓和的山坡上。浓密的灌木丛很好的掩饰了他的身体,就算大鹏敏锐的视线也没能发现他。
这一片灌木丛高有一丈左右,和周围动辄数十丈、上百丈的千年古木相比,他们只能算是灌木。
“铁齿荆棘木。”
阴雪歌辨识出了这种让人头痛的灌木,阴家宗学中有过教授,在山林中,尽可能不要靠近这种密密麻麻宛如乱麻,无数生满了毒刺的枝条胡乱缠绕的灌木种类。
铁齿荆棘木高不过一张,枝条绵延能有数十丈。
一株荆棘木和另外一株荆棘木,相互之间往往只隔开了七八尺远。如此近的距离,数十丈长犹如触手的枝条蔓延开,可想而知一旦这种荆棘木扎堆后,会是一副多让人头痛的景象。
这一片绵延七八里的山坡,尽是这种遍体毒刺犹如狼牙,坚韧坚硬堪比合金的难缠灌木。
四绝岭内最强悍的妖兽妖禽,都不乐意靠近铁齿荆棘木。对阴雪歌来说,这里则是最好的落脚点。
犹如蛇行的枝条微微蠕动,在密密麻麻的树根间让开一块空地,一丈见方大小。取出一块油毡铺地上,就着四周六七棵铁齿荆棘木树干挂起一大块油布,一个舒适的容身之地正式完成。
伸手抓过几根毒刺森森的枝条,仔细将其编在一起,将身边树干之间缝隙全部封堵上。手指长短的毒刺相互拼凑咬合,寻常毒蛇之类也无法靠近此处。
铁齿荆棘木微微蠕动,阴雪歌将头靠近他们的树干,仔细辨别他们的传来的信息。
方圆三里内,居住了好几群黄鼠狼、獴、貘之类小生物,有这些家伙生活的地方,就不用害怕毒虫的骚扰。猛兽根本不可能靠近这一片毒刺泛滥的灌木丛,所以只要小心各家的少年,就不用担心自身的安全。
至于各家的少年么,阴雪歌拔出长刀,向一支毒刺用力劈砍了一下。
毒刺溅起一片火星,锋利的符文长刀,居然只给毒刺留下一丝痕迹。
阴雪歌满意的点了点头,这样坚韧的毒刺,火烧不进,水浸不住,寻常开辟二三十个窍穴的练气士,都无法奈何得了他。
这里会是四绝岭中最安全的藏身据点,远比那些洞窟洞穴好得多。
而且四周都是生命里极其柔韧强悍的铁齿荆棘木,这对他有好处。
他要在这里服用第一颗辟穴丹,在这里开辟窍穴,吸收第一缕天地元气入体,开始《阴风诀》和《鬼王白骨身》的修炼。
开辟窍穴的动静太大,他身上有些神异不可见人的东西,所以他不敢在渭南古城出手。
但是在这荒郊野岭的地方,在重重毒刺环绕之中,在无数荆棘簇拥之下,他可以心无旁骛放手施为。
也只有在这荒寂无人的地方,他才敢放手施为。
一些见不得人的手段,一些见不得人的神通秘术,他想尝试着,看看能否和《阴风诀》融为一体。
盘坐在地,将背后长刀放在身边触手可及之处,阴雪歌镇定心神,开始调匀呼吸。
元陆世界,所有练气士第一关,就是开通第一个窍穴的生死关。
所谓生死关,那真是九死一生,元陆世界淬体有成,肉体拥有一鼎之力的武者,有三成在开辟第一个窍穴时爆体而亡;另外有六成被涌入身体的天地元气撕裂经络,除非用灵药疗养,否则终生难有寸进。
最后一成顺利开辟窍穴的练气士,其中也有八九成左右,因为窍穴和经络受到震荡过巨,窍穴经络需要长时间调养才能适应天地元气的洗练,在开辟窍穴后还浪费了三五年时间,这才开始正式修炼。
元陆世界,只有百分之一的幸运儿,或者真个运气随身,或者用灵丹妙药护住身体,这才顺顺利利开通第一个窍穴,引入第一丝天地元气进入身体,顺风顺水的开始修炼。
元陆世界炼气士的痛苦,不在于天地元气的稀薄,而在于天地元气太过于充沛了。
心神调整清澈纯净,没有丝毫杂念后,阴雪歌开始默默回顾这几天,盘算过了无数次的开辟窍穴的法门。在修炼一道,他有着无数的经验,有着无数的教训,但是那些经验教训,在元陆世界都不可取。
这个世界,太特殊,太过于神异。
默默闭目冥想,推敲妥当所有的步骤后,阴雪歌掏出了一个药瓶。
四周铁齿荆棘木无风自动,他们同时释放出淡淡的草腥味,以及铁齿荆棘木的毒刺特有的苦涩味。难闻的气息将药瓶内释放的一缕刺鼻辛香味掩盖了过去,就算是一条狗近在咫尺,也闻不到这一缕辛香。
药瓶内,有三颗拇指大小,表面多锋利芒光闪烁的药丸。
这是辟穴丹,元陆世界官方统一定价十两黄金一颗,却被入品世家和官府掌控,民间胆敢私自贩卖,定然满门抄斩。
有了辟穴丹,顺利破开窍穴,接应天地元气入体的成功概率会增加一成左右。
没有辟穴丹,单凭自己蛮力破开窍穴,费时费力不提,窍穴缺少药力保护,动辄就是窍穴炸毁、经络崩碎,甚至是太过天地元气瞬间涌入体内,直接炸碎身体而亡。
三颗辟穴丹,是阴家太上们额外赏赐。他们希望,他们看中的阴雪歌,能够顺顺利利的破开窍穴,成就正经的炼气士。
打量了一下通体漆黑,散发出刺鼻辛香的药丸,阴雪歌倒出一颗,丢进嘴里。
药丸入嘴就犹如炮弹般炸开,化为一道湍急雄浑的热流轰进腹中。阴雪歌闷哼一声,他只觉肠胃骤然涨开,好似有三五个阴飞飞那样的肥硕汉子闯进他肠胃中,在他腹内拳打脚踢一般。
他当即默运《阴风诀》破穴一篇的第一章法门,拥有一鼎之力的肉体血气鼓荡,推动着腹中药力,向着足厥阴肝经脚下第一关大敦穴冲去。
大敦穴,在足趾,大趾末节外侧。别名水泉、大顺。
阴风诀怪异邪门,源自青木生风,性质阴寒、趋近地气,故而开窍第一穴,取大敦穴。
此穴位于足部,一旦开辟,足下生力,阴风诀擅长的身法变幻、腾挪移动诸般妙法都能一一施展。尤其此穴走肝经,属阴脉,吞吐天地元气,可化阴风屯于穴中。
恢弘药力被强横的肉体压迫,一路冲突经络,呼啸抵达大敦穴。
辟穴丹的药力散发开后,阴雪歌才知道为何要起码有了一鼎之力,才能服用辟穴丹辅助开穴。
这药力如此刚猛燥热,又蕴藏大补药力。寻常平民的肉身,哪怕是有七八十钧的力量,一颗辟穴丹下去,身体也被药力炸碎了。
就算阴雪歌拥有一鼎之力,服用辟穴丹也太勉强了一些。
难怪阴九幽也好,阴家太上也罢,大家都建议他坚持熬炼肉体,拥有百五十钧的力量后,再来服用辟穴丹开辟窍穴,那时候才是比较稳妥稳当的。
刚才短短一小会儿,压迫药力向大敦穴涌去的过程中,阴雪歌左腿小腿上已经是血肉模糊。药力所过之处,就好像无数小刀切割在肌肉、经络上,鲜血膨胀,撕开皮肤流出体外。肌肤裂开的‘咔咔’声耸人听闻,阴雪歌都只觉心头狂震。
四周无数铁齿荆棘木同时一震,丝丝青雾从毒刺中急速分泌,被阴雪歌一口吸入腹中。
清凉润泽的青气在体内流转,小腿上裂开的伤势急速愈合。
这里的铁齿荆棘木起码有数千年没被砍伐过,积蓄的生命能量、青木气息极其庞大。而且他们数量众多,单量上就是阴家宗学桥头那株老槐树的万倍。
丝丝缕缕青气不断被吸入体内,阴雪歌体内囤积了大量的青气能量,他的皮肤都被染成了极淡的青绿色。
“开吧!”
阴雪歌轻喝一声,大敦穴内逐渐压缩成一团,正蓄势待发的辟穴丹药力突然迸射出无数锋芒,向着他窍穴四周无形的先天屏障劈砍下去。
元陆世界所有人类,刚出生时浑身窍穴淤塞,被厚重无比先天血肉屏障堵塞。
这是天地对元陆世界人类的庇护,元陆世界天地元气充沛无比,一丝天地元气的骚动,轻松能崩毁一座大山,蒸发一座大海,何论相对于大山、大海如斯脆弱的人类身躯?
人类只有逐渐熬炼身体,将身体打熬到一鼎之力,这才能开辟先天窍穴屏障,接纳天地元气入体,正式踏上炼气第一步。
阴雪歌大敦穴内,药气如刀,旋转如轮,疯狂撕扯切割他窍穴屏障,剧痛钻心,痛得他浑身乱颤。
丝丝血水从大敦穴附近不断喷出,阴雪歌痛得五脏六腑都在痉挛,足厥阴肝经上无数旁支、隐穴在疯狂抽搐痉挛,引动得他全身剧痛难当。
他终于知道,为何百人辟穴,只有一人能顺利成就。
不说其他,单单这剧痛,就足以让人疯狂。
在这个该死的世界,想要成就人上人,真正是舍生忘死才有一丝半点可能。
铁齿荆棘木丛外,一只巴掌大小猎鹰低空飞过,双眸精明无比扫过草丛中任何可疑的蛛丝马迹。
山风袭来,小小的银白色猎鹰欢啸一声,翅膀一动不动,借着风力就扶摇而上,向着天空掠去。
刚刚飞起不到十丈高,一株大树上一道寒光射来,长有丈二九环龙纹大砍刀带着肃杀之气跨空袭来,破开百丈虚空,将这小小猎鹰一刀斩下。
鲜血四溅,鹰羽乱飞。
三里之外,一名身穿劲装,出身渭北某九品世家的青年身形一晃,他惊恐的看着那腾空斩下,随后又腾空飞回的大砍刀,声嘶力竭的大吼了一声。
“银羽!”
大吼声中,青年泪如雨下,他却不敢停留,转身亡命逃走。
以气御刀,杀敌百步之内,这是破开窍穴的炼气士才有的力量。
而且那丈二九环龙纹大砍刀如此体积,重量起码在三五鼎上下,不是开辟四十窍穴以上的炼气士根本无法自如操控这柄大刀。
青年逃得飞快,他淬体有成,肉体力量就有一鼎二十钧之力,一步迈出就是十几丈距离,几个呼吸就逃出了七八里地。
大树上一声怪啸传来,一个身形枯瘦、高挑的阴家少年扛着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大道,身形如鬼魅,几乎不沾地的凌空飞掠,比那青年逃命的速度快了四五倍的追了上去。
渭南阴家阴风诀,杀伤力或许比渭北阴家怒焰诀略差一等,但是说起身法轻盈、变幻腾挪的手段,堪称渭南渭北第一世家。
枯瘦青年带着重重鬼影飞掠而来,手上大刀一挥,轻松将那青年斩杀刀下。
“杀人者,渭南阴飞絮是也!”
“谁来杀我?谁来杀我?谁来杀我?”
单臂举起长刀,阴飞絮扬天狂笑,向四周山林之中或许藏身的诸家子弟疯狂挑衅。
渭南阴家子弟会意冷笑,其他听到这声音的各家子弟,则是脸色骤然一沉。
第二十章 春山含情,谁是饵
春天的山林,总是美。
山也美,再嶙峋的悬崖被肥厚的青苔覆盖,都带上一点小妖娆。
树也美,再凶残的嗜血妖树披挂上新叶片,看上去都摇曳生姿。
更美的是谁,山崖上垂下来的瀑布,山脚下流过的溪流,汇聚而成的小河,顺着山势呼啸而过宽达数丈却不过半尺深的湍流。
所有的水都干净得让人不忍触摸,清澈纯洁和水晶一般无二,在阳光下荡起无数点粼光。
文人雅客舍不得破坏如此柔美自然的水景,只有逃命的野兽才会狠狠砸进去,张开嘴疯狂的灌上几口。
带着沉闷破风声,吓跑了几头蹲在小溪边啃噬嫩草的野兔,阴飞熊真个犹如被捅了屁股的野熊,腾空跃起十几丈高,斜跨二十几丈距离,歪歪扭扭的撞在了小溪荡起的水湾边。
两尺宽的小溪走累了,在这里稍微歇歇脚,就屯下了方圆丈许的小水湾。
水不深,一尺左右,清可见底。水中有白沙,有水草,有半透明的鱼虾游动。水草嫩绿,鱼虾还活着,所以水中没有毒。至少在四绝岭,没有那种只毒杀人,不毒杀鱼虾的毒。
鱼虾活性很高,几条一寸长的小鱼甚至还跃出水面一尺左右嬉戏玩耍,所以,水中也无类似软骨藤的枝叶、麻人草的草汁之类的祸害玩意。
看到小水湾的第一眼,阴飞熊就根据阴家宗学传授的知识,判断出了这一湾清水可以饮用。
仓皇的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一头埋在水中,深深的吸了一口。
九十五钧肉体力量,比普通成年男丁强壮九十五倍,一口下去,小水湾顿时浅了一寸。清澈清凉、沁人心脾的溪水带着几条鱼虾流进肚中,焦灼的口渴当即缓解。
鱼虾也被强大的肠胃几个蠕动搅得稀烂,阴飞熊满足的抬起头,好似野兽般打了个响鼻。
解渴时,还能附带吃点小点心,这感觉还真不坏。
满足的笑容在脸上只持续了一个弹指的时间,阴飞熊四肢同时用力,犹如飞天的大乌龟一般原地腾起。一支箭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从他身下划过,几乎贴着他的肚皮射了过去。
小溪对面一株碗口粗的黑心铁木发出‘咚’的巨响,纯钢狼牙箭洞穿树干,急速旋转的箭矢在树干上破开了拳头大小的透明窟窿。
冷汗从发际线上不断涌出,阴飞熊怪叫一声,身体刚刚落地就一个翻滚,顺着小溪的方向带起一道恶风狼狈逃窜。一头孤狼刚刚靠近小溪,就被他一脚踏在头顶,踩得骨断筋裂当场暴死。
两个身穿劲装的渭北阴家青年从山林中急速跃出,他们一言不发紧随阴飞熊,手上强弩不时锁定阴飞熊的后心。幸好阴飞熊不断变向变速,借着树木掩护向前逃窜,两个青年才没有继续攻击。
粗壮的身躯狼狈的在山林中穿梭,远比常人高大魁伟的身躯,根本不适合在山林中的快速追逃。
阴飞熊力大无比,他擅长大力开山拳,对于阴家诡异灵动、变幻莫测的阴风步,他并没放在心上。他一直认为,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他就能轻松碾压一切敌人。
但是在山林中挣扎逃命时,浑身大汗淋漓的他才突然觉悟,阴家的祖先是多么的睿智。
阴风步,阴风步,这是真正保命的东西。当你碰到无法应付的敌人的时候,只有逃命才是最好选择。碾压敌人?那也要你的力量足够碾压对方才行!
身后两个渭北阴家的青年,虽然没有破开窍穴,但是他们的肉体力量起码都淬炼到了一百五十钧左右,远胜阴飞熊的九十五钧。
而且他们两人联手合作,阴飞熊更不是他们的对手。
三人一碰面,阴飞熊就开始了狼狈心酸的逃命过程,到今天已经是第三天。
三天中,他好几次险死还生,如果不是运道好,他早被对方斩杀或者射死。
“春狩大祭,该死,我阴飞熊有大好前途,我为何来这里?”
无穷无尽的懊悔在心头翻滚,阴飞熊一头撞在一株大树上,他顾不得疼痛,甩甩昏沉沉的脑袋,继续向前疯狂逃窜。山林中有无数坚韧的毒草,边缘毛毛拉拉尽是毒刺。
锋利的毒草撕开他暴露在外的肌肤,毒汁不断渗入他的身体。
这些毒草不至于致命,但是被划破的地方不断红肿、剧痛,或者发麻发痒。好像有一万只蚂蚁钻进血管里乱抓乱咬,阴飞熊很想死。
他更恨死了宗学的师范们,他们说什么参加春狩大祭,好好教训渭北的那群叛逆,只要有所收获,家族就会不惜重奖。金银钱财,店铺宅院,灵丹妙药,甚至是美丽娇娃,只要你要,家族就给。
阴飞熊看上了族中一少女,已经到了梦寐以求、辗转反侧的程度。
他自认他是阴家宗学这个年龄段唯一的天才,他是最强的一个。
上次被阴雪歌击溃,他认为那只是自己粗忽大意,被人暗算了。
所以他自动请缨,要求参加春狩大祭。
宗学的师范也确实对他优渥有加,专门为他从家族求来几颗灵药,治好了他被阴雪歌打出的伤势,甚至还让他的肉体力量有了突破,短短几天内,他的力量就到了九十五钧。
心酸的泪花在眼眶中酝酿,阴飞熊倾听着后方又快又稳丝毫不乱的脚步声,吓得快要痛哭失声。
渭北阴家的那些家伙,居然这么变态?
两个一百五十钧肉体力量的人联手,欺压他这个九十五钧的可怜虫。
按捺不住心头的恐惧,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阴飞熊突然尖叫起来。
好似深夜巷子,被几条粗野的大汉逼到墙角的柔弱少女,阴飞熊放声尖叫。
“救命,救命,救救我!”
“我是渭南阴家,阴飞熊,哪位世交好友,哪位本家兄弟,救命啊!”
渭北阴家两个青年听到阴飞熊大声呼救,他们当即放慢了脚步,相互对视一笑。
“渭南之人,都如此愚蠢?早就该求救了。”
“看这厮的模样,就不是什么聪明人。亏我们追杀了他三天。”
“三天没杀死他,他早就应该明白,我们是在用他做饵,他早就该呼救了。”
“现在也来得及。只要渭南有人敢救,我们就敢杀。”
两人笑得无比快慰,渭北阴家和渭北郡诸多世家有约,若是渭北阴家子弟这次春狩大祭得利,最终取胜,渭北郡众世家所得利益,渭北阴家将抽取一成为利。
一成利益,几乎能再建个渭北阴家。如此厚利,渭北阴家诸子弟,如何能不拼命杀人?
阴飞熊跌跌撞撞在前狂奔,一路大呼小叫,惊动满山禽兽。
禽兽奔走,林木摇曳,偶有几头不开眼的野兽冲到身后两个渭北阴家子弟面前,还没来得及亮出爪牙,就被两人一刀斩杀。
滚烫兽血发出刺鼻腥味,混杂凛冽煞气随风飘出。
满山禽兽依旧胡奔乱走,血腥味、煞气只是惊动了满山禽兽,却吓得阴飞熊尿了裤子。
两条裤腿湿淋淋的,阴飞熊瞪大茫然无神的双眸,犹如疯魔一般向前狂奔。他已经跑得精疲力尽,到了油尽灯枯的程度,他眼前甚至有幻象出现,被斩杀的野兽发出的血腥味,却被他当做了自己身上流出的鲜血味道。
“救命,救命啊,你们这群见死不救的杂种!”
阴飞熊五脏六腑都在翻滚,他一头撞在一株数人合抱的老树身上,头昏目眩的他张口就大口呕吐。嗓子眼里一阵甜气冲出,他一边呕吐,一边吐出大口鲜血。
连续逃命三天三夜,就算他肉体力量再强,面对比他强大许多的敌人,他的肉体已经到了极限。
头昏目眩,踉跄着向前有气无力的挣扎,平日里在宗学中骄横不可一世的他,此刻却好似野鸡崽子面对老鹰的扑击一般无助。
“救命啊,谁能救我?”
阴飞熊只恨自己不是女人,现在他若是能得救,他绝对愿意以身相许!
斜刺里传来草木破浪声,有人分开草木急速靠近。昏昏沉沉的阴飞熊回头看去,惊喜的发现平日里和自己最熟惯的阴飞鹰正快步本来。
“飞鹰!”
阴飞熊欢声大吼。
“熊哥?你怎么回事?你大叫救命,碰到谁了?”
很显然三天中,阴飞鹰并没吃到什么苦头。四绝岭如此巨大的面积,极少有人正面碰上,开始血腥厮杀。虽然所有人都有法符随身,但是好些人经验不够,他们并没有注意手腕上那法符的异变。
阴飞鹰完全没注意到,除开阴飞熊,就在他们身后大半里的地方,还有两个要命的凶神。
“中!”
一声大吼从后方传来,尺半长的柳叶飞刀带着刺耳啸声宛如雷霆袭来。
一百五十钧的恐怖力量在山林中发挥了应有的威力,特制合金铸造的柳叶飞刀重一钧半,上面铭刻了一条粗暴的、宛如握紧的拳头一般的法纹。
飞刀急速旋转,粗暴撞碎七颗大树的树干,呼啸着逼近阴飞鹰的身体。
阴飞熊身形枯瘦灵巧,阴风步虽然不如阴飞飞,在宗学中也足以排入前十。
飞刀近身,他本能的一个腾挪,身形轻飘飘向后弹射。
但是飞刀如雷霆,瞬息百十丈,阴飞鹰反应极快,但是依旧不够快。
凄厉的惨嗥声传遍方圆十几里的山林,吓得无数鸟兽越发疯狂奔走。
大片血水喷出,阴飞鹰左臂齐肩被飞刀砍断,断裂处骨肉经络碎裂如粉,飞刀上蕴藏的一百五十钧巨力,将他的半个胸膛都震碎了。
“熊哥,救命!”
阴飞鹰一把抓住阴飞熊的手臂,嘶声尖叫。
“救命啊!”
阴飞熊吓得再一次裤裆浇湿,他带着两条腥臭的大腿,一脚踹飞了阴飞鹰,继续向前逃窜。
同族之谊,兄弟感情?
去你娘的!
真有兄弟感情这种东西,阴飞熊、阴飞鹰会为了苗天杰的一旦银子铜钱,去故意孤立甚至是围攻阴雪歌?兄弟之情这种东西,在这世上或许有,但是总要看谁跟谁。
起码这一头熊,一头鹰,于他们而言,兄弟感情就是一个屁。
“阴飞熊,你这个狗娘养的!”
阴飞鹰踉跄倒地,他绝望的看向了身后那株十人合抱粗的万年古木。这是一株斑纹铁骅骝树,是四绝岭中最坚硬的木头,万年铁骅骝,比世俗凡人常用的钢铁还要坚硬百倍。
但是那飞刀,斩碎了他半边身体的飞刀,却深深没入了这株万年古树中,起码没入了一丈深。
“狗日的阴飞熊,你招惹了谁!”
阴飞鹰破口大骂,将阴飞熊的亲爹和父母骂得狗血淋头。他也只能咒骂阴飞熊的爹娘,而不敢涉及到他的祖父、曾祖,因为他们同一个祖父,咒骂阴飞熊的祖父就是侮辱自家先人,他会被《族律》严惩。
两条黑影一闪而过,一名渭北阴家的子弟掠过阴飞鹰,反手一刀刺进他的心口。
凄厉的惨嚎声直冲云霄,然后戛然而止。
渭北阴家两个子弟得意的‘嗤嗤’冷笑。
“就是这样,多带点不知道死活的人过来,就是这样。”
“初期,是最容易猎杀的时刻,这些家伙,还没学会如何在这山林中活命。”
“可惜阴风波、阴风浪兄弟,他们也是好手,虽然不如我们,怎么就死了?”
“那个叫阴雪歌的家伙,一定要死在我们手上。”
“家主有令,杀阴雪歌者,得三粒辟穴丹。”
渭北阴家的少年一闪而过,山林中只剩下死不瞑目的阴飞鹰,他瞪大双眼,茫然看着头顶的枝叶。
阴飞熊为何不救他?
他可是听到了阴飞熊的求救声,才来救援的。
最后的一点灵光熄灭,阴飞鹰彻底沦入黑暗。
阴飞熊依旧踉跄着向前奔跑,他狼狈的逃窜着,突兀的前方一亮,他居然窜出了山林。
这是两山之间,一条河谷,宽有三丈的小河‘哗哗’流过,河谷宽有数十丈,河道两侧尽是鹅卵石。
两名身穿渭南阴家黑色劲装的青年坐在河边大石上,一个在上游,一个在下游,相距有二十几丈。
阴飞熊鬼哭狼嚎逃出山林,这两个青年冷漠的抬起眼皮瞥了一眼,不屑的摇了摇头。
“跑啊,继续跑啊,怎么不跑了?”
“你,真的想死么?”
两个渭北阴家的青年一左一右的从山林中追出,他们看着阴飞熊放声大笑。
刚刚笑了两声,他们猛不丁的见到了河边大石上坐着的两个渭南阴家青年。
两人的脸色惨变,他们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可怕的空气鸣爆声犹如雷霆,空气剧烈震荡,将阴飞熊掀飞起有二十几丈高。
一柄龙头大刀,一柄鬼头重剑,两件起码重达三钧的兵器原本插在两个渭南阴家青年的面前,插在柔软的河道泥土中。他们的身形纹丝不动,两柄兵器突然腾空飞射,带起刺耳的啸声破空百步,凌空斩杀两位渭北阴家子弟。
最少重一鼎的法器凶兵,起码开辟五十窍穴的元气修为,以气御刀,杀敌百步,这是炼气士才有的力量。
从高空坠落,昏昏沉沉摔在河道边,阴飞熊狼狈挣扎而起,呆滞的看着两个族人。
两人目光如刀,不屑的看着他。
阴飞熊双膝一软,下意识的跪在地上,向着两人磕头如蒜。
“兄弟阴飞熊,多谢两位兄长相救。”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叹息摇头。
“兄长?不敢,我也才十六岁零六个月,或许你比我更大一点。”
其中一位娃娃脸青年冷笑了一声,手指一勾,沉重的鬼头剑呼啸飞回。
一把握住剑柄,青年冷声呵斥起来。
“阴飞熊?你简直丢尽了本家面目,你还有脸见人么?”
“区区两个淬体大成的蝼蚁,和你同为蝼蚁,你居然不敢应战?”
“你在山林中大吼大叫,哭喊求饶,已经丢光了本家脸面。”
另外一名冷肃如剑的青年轻轻咳嗽,同样将龙头大刀召回。
“罢了,这厮如此胆小,也有用处。”
“你今后就跟着我们,专门引诱其他各家子弟上当。”
“你故意撩拨他们,让他们来追杀你。然后,我们护着你。”
“你只管放心去做,你这熊样,他们不会怀疑。当他们追杀你的时候,我们正好将他们斩杀。”
两位不知名的阴家青年笑得很和气。
阴飞熊只觉心头一股凉气腾了起来。
做诱饵?
他听懂了两位同族兄弟话里的意思,但是作诱饵是这么好做的么?
刚才那两个渭北阴家的青年,如果不是故意放纵他做诱饵,他早就被人杀了。
做诱饵,就要有随时被人吃下的觉悟。
“我,我不想死!”
阴飞熊哆哆嗦嗦的看着两个同族兄弟,说出了自己的心底话。
“啊呀,谁想死呢?”
娃娃脸青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他一跃而起,腾空横跨百步,一脚踹在了阴飞熊的脸上。
阴飞熊眼前一黑,面门好似被重锤轰击,满口大牙同时喷出。
“但是你不听我们的,现在就要死啊!”
娃娃脸青年放声狂笑,他掐住阴飞熊的脖子,将他一把按进了河水中。
他歇斯底里的放声咆哮。
“现在死!”
“或者做诱饵,死!”
阴飞熊痛苦挣扎,他嘶声尖叫,犹如被强暴的少女般哭泣求饶。
“诱饵,我做,诱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