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六、不速之客
“此子州中无人可制矣,放在乱世,便是绝代枭雄之姿!”望着俞国振远处的身影,骆会叹息着道。
张化枢脸上的苦涩还没有散去,他微微点头:“而且,我们还得替他收尾,他方才那话……分明是威胁!”
“此子胆大妄为,大人,学生现在想想还是后怕,若是当初未曾将那案子推给闻全维,只怕,只怕……”
两人都明白,闻全维不可能是什么闻香教余孽,更不可能勾连闯贼流寇,他之所以会死,唯一的原因就是他对俞家的财富起了觊觎之心。
“没有料想,这俞家幼虎……不仅是只虎,也是只狡狐。仲季,今后这无为州的知州,怕是不好做了……”
“大人何必担心,闻全维身后站着的可是温育仁,他是阁老温体仁的亲弟,俞家幼虎再jiān诈凶残,总斗不过当朝阁老!”骆会道:“反正消息会传到温育仁那儿去,大人仍然只需观望就是。象如今一样,无论谁胜谁负,总少不得大人的那一份子。”
“俞幼虎给我们的那一份,不过堪堪堵嘴罢了,况且……”说到这,张化枢微微摇头闭嘴不语。
骆会认为俞国振斗不过身为阁老的温体仁,可实际上,因为俞国振,已经倒掉了一位阁老周延儒,再倒掉一位阁老,也算不得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如果张化枢知道俞国振已经吓死了一位阁老周道登,一定会更为感慨,此人乃是阁老天敌吧。
他们打什么算盘,俞国振根本不在意,经此一役之后,俞国振虽然还没有任何名头,可是在无为州内,再也没有人敢捋他虎须。
“果真是大贪……一个小小州判,家中蓄有的资财就足足是十七万两!”
忙了小半天,闻全维的家财大致计算出来了,负责计算的是俞国振大伯俞宜简,他主管当铺多年,因此熟悉这些东西。
“这还只是现钱与古玩珍物的价钱,那些房契地契奴契都未计算在内,若是这些算进去,闻全维家当不少于三十万两。”听到俞国振的话,俞宜简啧了两声:“无怪人人都想当官,官啊,官啊,上下两只口,吃得脑满肠肥!”
“房契地契奴契全部给知州送去,我们不要这些难出手的东西。”俞国振道:“而且,他们接过去,总得替我们分担一些。”
提到分担,俞宜简脸上还是lù出了忧sè:“他们只会将担子推到我们俞家身上,半点都不会替我们分担吧?”
“将闻全维的案子做成死案,这就足够了,我所担心的,是朝廷,不是一位阁老。”俞国振笑道:“大伯你只管放心,这些古玩字画之类的珍物,你想个法子变现,我们现在,正急需银钱!”
“哪里这么急需,卖种珠之术的银钱还在吧,国振,积攒家当不易,你要省着点花啊。”
俞宜简一般不过问家中的事务,他虽然最年长,可是庶出,这一点上非常自觉。但自从俞国振将出售种珠之术的银钱也分了一份给他之后,他便开始热心起来,而且俞国振也发觉,自己这个闷闷的堂伯,眼光还是很毒,就是小家子气了些,看得也不够长远。
“用钱的地方多呢,就算加上这些,我还是担心不够用。”
就在这时,叶武崖一脸跑了进来:“小官人,有个人求见,问他是什么身份,他就是不肯说,只是让你出去迎他。”
“让我出去迎他?”俞国振觉得有些好笑,在无为州,现在竟然有人有这个胆量,让他出去迎接!就算是知州张化枢来了,也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吧!
“国振,出去瞧瞧吧,胆敢如此,必有所恃。”俞宜简道。
俞国振来到别院之外,来人衣着倒是不显,但俞国振发觉他虽然有喉结却没有胡须时,心中猛地一动。
“你就是俞国振俞幼虎?”那人大大咧咧地问道。
“是我。”俞国振伸手相引:“这位先生,请入内叙话。”
那人咯咯笑了起来,没有拒绝,跟着俞国振就进了别院。俞国振心中隐约猜到了对方的身份,虽然并没有太大的歧视,可也不想在正堂或者书房中见他,便引领着他向着别院一隅行去。
“早就听说俞幼虎之名,如今一见,果然不同凡响——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那人大大咧咧地指着一个器械问道。
俞国振笑了,这家伙的好奇心也太过旺盛了些,不过这正好,或许自己可以通过这家伙,建立起某条直接的联系。
“大牛!”他大声喝道。
齐牛原本带着模范伙在活动手脚,他现在肩上的领章已经有三条红线了,这意味着他的衔由二级升到了三级。这是他最近连番立功的结果,若不是他做事还欠了些脑子,俞国振都有意再提拔他一下。
“小官人!”一到俞国振面前,他大声敬礼,声若奔雷,吓得那个来访之人脸sè都变白了。
来访之人身高比起俞国振还要矮半个头,站在齐牛面前,更是矮了一个头多,因此他仰头看着齐牛,缓过气后赞道:“好一条汉子……愿不愿意跟咱家去享受荣华富贵?”
“不愿!”齐牛瞪了他一眼,瓮声瓮气地道。
那人有些惋惜地啧了两声,俞国振笑着对齐牛下达命令:“向这位先生展示一下吊环的用途!”
“是!”
齐牛应声之后,稍助跑了几步,一跃而起,挂在了那吊环之上,然后一个回dàng,便倒立了上去,又是几个空翻腾跃,动作极为熟练。
“这些器械,都是锻炼体能用的,要保持战力,必须勤练,而单一枯燥的军阵训练容易引发惰xìng,器械训练则可以弥补这个。”
“啧啧,果然,了不起,难怪水贼教众都奈何不了你啊。”
来人凑近了些,他身上隐隐有股腥臊味,俞国振心中略有些不爽,脸上不动声sè:“不过是学着戚公的一点皮毛罢了,当不得先生如此称赞。”
“这些都是锻炼器械?”
“正是。”
“为何我未曾见到箭靶啊?”那人环视一周,然后奇道:“莫非你们练习射箭并不在这里?”
“我们没有射箭这一项。”俞国振道:“不过是为了护卫乡梓,我才练得这些家卫,要想练成神射,没有五年功夫做不到,而五年……我可得不及啊。”
那人点了点头,深有同感:“五年太长……不过若是不练弓箭,真正上得两军阵前,必定会吃亏。”
俞国振心里冷笑,这是他故意的安排,少年家卫看起来似乎有明显的弱点,就是远程攻击能力极弱,除了四杆缴获来的鸟铳之外,几乎从来不练习弓箭。这样朝中就算有人攻讦他sī练精兵图谋不诡,他也有话可辩。
而且,俞国振也有些担心,现在凭他的一点点实力,在南方欺负一下水贼山匪还成,面对成千上万呼啸而来的流贼就力不从心,至于到东北去与后金东虏交战,那更不是时机。若是他展示出来的实力太强,北京城里那位刚愎自用的皇帝小子突发奇想,要调他去剿贼或者杀虏,那他可就惨了。
“将那些器械也演示与咱家瞧瞧。”那人又道。
齐牛没有理他,只是看着俞国振,得了俞国振的命令之后,他便将那些器械一一演示。单杠、双杠这些就不说了,障碍攀爬、绳网独木,这些齐牛都是信手拈来。
“好,好,好!”
来访的那人看到这些,只觉得象是看杂耍一般,连连叫好,齐牛将一套器械耍完之后,那人还掏出个荷包似乎是要打赏,却被俞国振劝住:“这是壮士,不是街头耍把戏卖艺的,这位先生赞过便可。”
那人哈哈一笑,将荷包又收了起来,啧啧了几声,看着齐牛行礼过去之后,他对着俞国振道:“咱家是什么人,你也应该猜出来了吧?”
“约mō猜出一些,只是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咱家是南京镇守司听命奔走的,姓范,单名一个闲字,闲云野鹤的闲。”
“原来是范公公。”俞国振抱拳施礼:“失敬,失敬。”
“没啥失敬的,咱家是刑余之人,晓得你这般的少年英雄是瞧不上的,你也别给咱家来那套虚伪。”范闲脸sè沉了下来,颇为不悦地道。
“果然,太监被割了那活儿,身体内的jī素不平衡,喜怒无常。”俞国振心中暗想,脸上却正sè道:“范公公这是什么话,这世上胯下有鸟心中无种的太多了,而虽是中官却满是男儿气概的也不少。远的不说,本朝几位中官内贵,三宝太监扬威海外,那可是班超班定远、马援马伏bō都比不上的丰功;内相冯公定鼎匡扶,那是周公、伊尹才担过的伟业。”
“嗯?可是本朝亦有王振、刘谨、魏逆之辈啊。”范闲似笑非笑地看着俞国振:“就是冯保,最后的下场也不怎么样!”
“这死太监,拍他马屁他还不欢喜!”俞国振心中暗恼,口中说道:“范公公当在下是那些读书读迂了的酸丁么?郑和、冯保的功勋,是他们自己拼出来的,而王振、刘谨和魏逆之辈,他们就象是藤萝,之所以会祸难朝纲,是因为他们所依附的大树……”
说到这,俞国振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笑着盯住范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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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
七七、是否想造反
有明一时,虽然历代皇帝中不乏脾气刚愎暴躁的,但至少有一个好处,就是对骂皇帝之人还是颇能容忍。
也正是因此,所谓“清流”便发现出一条出名的捷径,抓住皇帝大骂一顿,然后骗到廷杖,接下来当然就是声名远扬,为自己积累了“刚直敢言”的政治资本了。
因此,俞国振敢于在这个内监面前委婉批评,权阉祸国的根本原因不在于权阉身上,而是在于任用权阉的皇帝。
范闲听了之后愣了一愣,他倒是没有想到俞国振如此大胆,明知他身份,却还说出这番话。转念一想,这话就他们在场的二人,俞国振也不怕他告发,毕竟不是批评当今天子。
“好大的胆子!”范闲嘴角微微抽动,算是笑过了。
俞国振有些头痛,他对明末历史有些了解,但这个时期著名的太监他只知道曹化淳与王承恩,这个范闲根本是无名之辈,可他却如此难缠!
“咱家喜欢直爽的人,你也用不着拍咱家的马屁,咱家只是个奉命奔走的,帮不了你什么忙。”范闲嘴角稍稍翘了一下,然后又道:“咱家是奉提督东厂司礼监禀笔太监曹公公之命,来问你一句,你是不是想造反。”
当听到这个范闲是曹化淳派来的人时,俞国振心中已经有了一个主意,他摇了摇头,沉声道:“范公公也瞧见了,我这里就百余号人,今年准备再招募些流民,最多也就三百号人,这点人手,又无弓弩甲胄,莫说扯旗造反,就是想要清剿一下附近的水匪山贼,也需要我多方布置设计。”
范闲嘿嘿笑了笑,没有接这个话茬,俞国振心里又暗骂了一句,这死太监果然就是难缠,比起欲令智晕的王好贤、闻全维都要难对付得多。
不过好在他手中还握有对付太监的大杀器。
“范公公,曹公公除了这话,可还有什么吩咐的?”
“瞧你这模样,倒是迫不及待地要赶咱家走啊?”范闲慢悠悠地道:“咱家就这般面目可憎么?”
俞国振真的很想承认,这死太监在他心中确实是面目可憎。他向来讨厌阴阳怪气的家伙,他甚至已经开始琢磨是否要弄个法子将这死太监弄死。
但终究还是罢了,这死太监虽然阴阳怪气,可毕竟没有露出太明显的敌意,现在还只是在试探他。
“范公公何来此言,在下可是巴不得能多听一听范公公的指点。”俞国振口中说道,就在这时,高不胖走了过来,将一叠东西交给了俞国振,俞国振拿起最上的两张,递给范闲:“范公公远来辛苦,回去后总得要换双鞋底。”
范闲哼了一声,接过那两张,他原本以为是宝钞,如今大明的宝钞可不值钱,与废纸相差不多了。但接过后看了一眼,却发现竟然是两张契据,一张是无为州城里的一幢宅院,另一张则是两百亩桑田的地契。
“咦?”范闲眼睛里顿时闪闪发光:“哈,哈哈,这鞋底不错,不错,咱家喜欢!”
那两张契据瞬间就不见了,俞国振知道,自己给这死太监准备的大杀器果然奏效了。
反正这些契据原本是准备交给知州张化枢处置的,现在将之给范闲,俞国振丝毫没有心痛。
“很好,很好。”范闲收了契据连连点头,他虽是曹化淳的心腹,可是被打发到南京镇守司来,实在不是什么紧要的位置,打秋风敲竹杠这类的好事,可并不常遇到,俞国振一出手便是一幢宅子两百亩桑田,他自己当然不能来此打理,可是派个管家来,每年总得有两三百两银子入手。
而且这是长期的,不是短时间的,这让他更为欢喜。
“你这人很懂理,嗯,咱家瞧你渐渐顺眼了。”
俞国振淡淡笑了,那叠纸还在他的手中,他又挑出两张递了过去:“想来范公公会觉得在下更懂理了。”
范闲迫不及待地接了过去,定睛一瞧,就算他强自镇定想要矜持,可是看到这两张纸时还是忍不住喜笑颜开:“乌程……那可不是湖州辖下之地?那可是好地方,苏湖熟,天下足啊!”
这同样是一处宅子和一张田契,不过位置却不是无为,而是湖州府乌程县,那是出了名的富庶之地,范闲估计,这田宅加起来,少说可以换得三千两银子孙
俞国振笑问道:“范公公是不是觉得在下更懂理了?”
“那是自然,有礼就有理,哈哈,哈哈哈……”范闲这次笑得那个热情洋溢,全然不是初时那种皮笑肉不笑了。他的目光还在俞国振手上打着转儿,因为俞国振手中还有至少八张纸,想来都是良田美宅。
俞国振又递了两张过去:“范公公奉曹公公之命来这小地方,想来深得曹公公信重,前面是慰劳公公此行辛苦,这个则是有事要请公公帮忙。”
“哈哈,你果然懂理,象你这般懂理的人,少见,少见!”范闲已经喜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这些东西,是在下敬奉给曹公公的,在下俗名,竟然入了曹公公之耳,实在是惶恐至极。”俞国振将剩余的契据全都递了过去。
一听是给曹化淳的,范闲眼睛猛然跳了跳,他点点头,将这些契纸另外装好来。俞国振见他似乎有些不甘,慢悠悠地又道:“曹公公要侍候天子,这些契据全是南直隶附近的,只怕曹公公无暇来看顾,范公公何不为曹公公分忧,要么将这些卖了换成银子送入京城,要么每年将田里的收息折成银子给曹公公送去。”
此话一出,范闲的眼睛又是一跳,俞国振给他的两个选择,每一个都意味着他可以中饱私囊,对于只爱财的他来说,这可是再好不过的主意。
而且凭借这个,可以让他与曹化淳的关系更进一步,或许,曹化淳会把他调回京城,成为天子近侍!
想到这,范闲觉得浑身舒爽,每个毛孔都似乎在向外头透着喜气。
“好,好,不就是两个晋商么,不就是一个州判么,此事情,咱家……必定如实回禀曹公公,有曹公公给你担待,你什么都别担心!”范闲虽是兴奋,却终究是宫内那种地方出来的,直到这个时候也没有把话说满来。
俞国振现在手中全部加起来有近二十万两银子,这笔钱短时间内够用了,因此,他需要一段时间来积累和发展自己,为了换取时机,他还有最大的一个计策没有拿出来。
最后犹豫了一下,俞国振看了范闲一眼,还是再确认一下这厮身份为妙。
“范公公,在下是乡野之人,从未见过范公公这般大人物,范公公既是自南京镇守司出来的,应当有腰牌吧?”
“嗯?”若是一开始俞国振提到此事,范闲少不得呵责两句,可现在得了这许多的好处,就算是翻脸不认人的宫里内监,也不好直接骂过去,因此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牌来:“也罢,便让你见识一下。”
这是一枚圆形象牙牌,俞国振稍稍摩挲,便还给了范闲。他当初冒充锦衣卫去找周道登麻烦时,也曾经伪造过锦衣卫的腰牌,不过别的可以伪造,这人的太监味儿,却是伪造不出的。
“范公公,在下失礼了,因为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俞国振道:“在下虽然身处江湖之远,可也知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道理,如今我华夏内忧外患,当今天子虽然勤政俭朴,可花钱的地方多,进钱的地方少,一昧节流终究不是办法。在下将一份种珠之法献与当今天子……范公公觉得如何?”
范闲腾的一下站得直直的,眼睛勾勾看着俞国振。
他当然知道俞国振的种珠之法,也动过这种珠之法的心思,可是俞国振将种珠之法卖出后,等于是十几方结成了利益同盟,他无论动哪一家,都有可能要得罪其余,除非他能将十几方势力全部摆平,否则很难得手。
他也知道俞国振准备了两份种珠之法送人,自忖身份不足,不可能得到俞国振的赠送,却不曾想,俞国振竟然要将种珠之法送给当今天子!
即使是十余家联手,这种珠之法大成之后,一年几万两的收益还是能确保的。当今天子每日都在和内阁相互哭穷,几万两看似不多,却足以让他喜形于色了!
而且是年年都会有的收益!
“好,好,俞国振,你果然懂理,懂理!”范闲不是没有想在这从中也伸一下手,但转过念头,若是俞国振真因为献上种珠之术的事情受到当今天子的奖励,那么他这经手之人也少不得好处。只要能回到北京城中,回到天子身边,他还愁捞不到更多的银子?
“多谢范公公夸奖。”俞国振“恭敬”地道。
他微垂着头,掩饰住自己目光中的不屑,种珠之术给他带来的利益已经足够多了,至少在从他这儿得到完整的种珠之术前,崇祯都不会允许别人动他,也不会将他从襄安调走,接下来他要做的,是利用这个时机,好好发展壮大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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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振民以育德
“国振贤弟,你做得好大事!”
能这般劈头盖脑说俞国振的,唯有方以智了。
“密之兄长这又是从哪儿得到了什么消息?”俞国振笑吟吟地道:“看密之兄长意气风发的模样,莫非要纳妾?”
“胡说,你这是倒打一耙。”方以智哼了一声:“休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还在苏州的时候,便听说你卖种珠之法,虎丘之会后才回桐城,就听说你在卖种珠之法时杀了两个晋商,我匆匆赶到这边,路上又听说你杀了无为州判……你说你还不做得好大的事情!”
他口中嘲笑着俞国振,话语里却透着一股殷切的关注,俞国振心生感激,方以智急匆匆赶来,是怕他出事来帮忙啊。
不过可惜的是,他与方以智终究是道不相同,除非大变故,否则方以智是朱家皇朝的忠臣,当他与朱家皇朝出现矛盾的时候,必然要做自古以来某些人总喜欢大义凛然说的事情:大义灭亲。
大义灭亲并无错处,错的是义,如今人认为的大义,未必就是真正的大义。
至少,为一家一姓复仇而将外虏引入中原,就绝对不是什么大义!
“此时之人,虽然已经家国观念,但这种观念尚不成熟,特别是在普通民众身上,他们将外族入侵也只当成普通的改朝换代。”
心中想着这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俞国振向方以智拱手:“密之兄长高义,小弟愧受了。”
“我只是听得传闻,事情因果还不清楚,国振,能不能说与我听听?”
俞国振将事情经过约摸说过之后,方以智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复杂。方以智觉得,自己结识的这位友人,每见一次,都会给自己完全不同的感觉。
初见时是博学与深刻,天文地理飞禽走兽机械物理,似乎只要杂学,他没有不知道的,便是儒家经义,他虽然并不熟悉,却也常有一针见血的妙语。再见时是多谋与胆略,击捕王好贤一役俞国振狡计层出,以身为饵和将王好贤转送出去,都是他谋略的展露。
可这一次,方以智觉得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俞国振了,胆大妄为?年少轻狂?无法无天?
虽然俞国振没有明说,方以智还是判断出,无为州的捕头麻夜叔、州判闻全维,都是被俞国振一步步引入陷阱之中,最后丧了性命。
“国振……你……”良久之后,方以智长叹了一声。
他确实有意将族妹方子仪许与俞国振,但现在他又有些犹豫了,俞国振展示出的这一面,实在让他有些后怕。
孙临是个不省心的,可现在看来,俞国振有的时候比孙临更不省心。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所伤之人,自有取死之道。”俞国振道。
“若你不杀那范、王二家的代表,就不会惹来后边的麻烦了。”
“哈哈,密之兄口是心非了,只要我卖出种珠之术得了那些银钱,那么后来的事情就难以避免了。”俞国振不以为然:“那位州判在无为的绰号是闻钱味,可想而知,即使无范王之事,他也会另寻借口。”
“国振,这事终究是你错了。”方以智眉头一凝:“国有国法,若是你能倚仗自己足智多谋,玩法……”
“密之兄长,据我所知,你也有带领豪奴在长街之上纵马狂奔,视路人如草芥之时。”俞国振打断了他的话语:“若我有错,密之兄长便也错了。”
此话一出,哽得方以智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不悦地道:“国振,你这样说是何意?”
俞国振这个时候也自觉有些失言,方以智毕竟是一番好意前来,他这样说太过失礼。因此他拱手向方以智赔罪:“密之兄长,我年轻气盛,出言不逊,还请兄长莫怪。”
“若是你所言有理,就是出言不逊我也不会怪你。”方以智面色仍是不豫:“便是我有错,你指出就是,何必在我劝你时拿出来,这非君子待友之道!”
俞国振哑然,他终究是后世来的人,讲究的是隐而不发一发致命,和方以智比起来,他习惯了使用辩论之术,远没有方以智厚道啊。
“是小弟的错。”想到这,他拱手道:“小弟将权谋舌辩之术,用在了密之兄长身上。”
他既然认错,方以智也不再追究,只是苦笑摇头。俞国振在他心目中一直是气度恢宏的,没有想到却还有这样的一面。
“总之,杀那两人,实属不智。”他回到原先的话题之上,从行囊中还拿出一封信:“这可不是我一人这般说的,家父、家妹都有书信托我带来。”
“啊?”
听说方孔炤和方子仪都有书信,这极大地出乎俞国振预料。接过信之后,先是打开方孔炤的,发觉信中却根本没有提起他杀那两人之事,而是询问他是否已经有了字,若无字,方孔炤便以世伯身份,赠他字为“济民”。
俞国振反复看了两遍,方孔炤寿诞时他拜见过一次,交谈的时间不过半个时辰。当时他能体会到方孔炤对他的欣赏,可这种欣赏却控制得很好,让他既不觉得疏离,也不至于觉得双方关系已经很亲近。
这封书信……是何意思?
“密之兄长,你知道小弟不学无术,此信……咳咳,伯父究竟想说什么?”
方以智失声笑了起来:“当初我便禀报父亲,说你这厮绝对看不懂他意思的,父亲却道你能举一反三,只要我给你解释这‘济民’二字的来历,你必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这二字是什么来历?”
“自然与你名中的‘振’字有关了,《说文》有言,振,举救也。《尔雅》有语,振,救也。救即为济,故此家父为你取的字中有一个济字。《周易》有言,君子以振民育德,家父便又取一个民字,合而为一,赠你为字。”
《易》为方家世代相传的本经,无论是方孔炤还是方以智,对之都是钻研甚深的,所以取出这样的字来倒不足为奇。
俞国振默然不语,方孔炤赠他“济民”二字,既是一种期望,希望他能对华夏百姓有所益处。另一方面也是一种委婉的批评,批评他杀人之举似有过滥之嫌。
“其实最初给你议字时,我倒觉得‘泽民’比‘济民’要好的,不过家父斟酌再三,还是选择了济民,你觉得如何?”
听到“泽民”时,俞国振险些抖了一下,幸好不是“润之”,否则这字可真霸气了。
“我看济民就很好,我明白伯父的意思了,今后我行事会更谨慎,必不使自己的才智,用在残民害民之事上。”
“你知道就好,凡有大能力者,必负大责任,不可轻易动用自己之力,这不仅是保护别人,也是自保之道。”
方以智喋喋不休中,俞国振又打开了另一封信。方子仪既然是托兄长递的信,那么这信中自然不会有什么私情,俞国振打开之后发现,这信足有五张纸。
全是蝇头小楷,方子仪的字秀丽端庄,如同她人一般。这里面先是问候,然后是求教,从天上星辰运转的原因,到地球引力的大小,再到海洋上季风变化的原因,再往后,是一些数学题,看到这些阿拉伯数字,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
他可以想象得到,方子仪是如何用细毛笔写出这些扭来拐去的数字的,难得的是,她写了这么多,竟然连一个错的都没有。
方以智看着俞国振细细读自己族妹的信,嘴角露出了浅笑。
他参加虎丘之会时,便听说俞国振拍卖种珠之术的消息,同时也知道俞家拥有种珠之术,是王好贤传出去的。当时他心中颇为不安,俞国振将王好贤交给了他,结果却惹出这样的麻烦。
因此回家之后,他专门向父亲方孔炤谈起此事,父亲沉吟了会儿,便说了赚俞国振字之事。此时长辈给晚辈赠字,那是极为看重亲近的意思,因此他们也不虞俞国振对此有反感。
在拟好俞国振的字之后,方孔炤还慢悠悠地道:“你既是要去见国振,那么去子仪那儿,将国振的事情说与她听,看她是如何看法。”
“大人这是何意?”
“子仪比你聪明,她应当早就知道你的心意了,这便是让她多了解一些俞国振,若是听闻俞国振这等行为,她并不反对,那么尽快将二人之事定下吧。”方孔炤笑道:“我观国振,大是大非之心还是有的,只不过手段稍偏激了些,若是有了妻儿,行事当会圆滑些。”
方以智正想着,俞国振已经将信看到了最后,在最末,方子仪才简单地提了一句:“闻世兄有种珠之术,世人愚顽,多不知之,以为神授。妾意愚见,兄当坦然相待,莫以愚顽之语而妄生嗔怒,以避小人构谄之祸。”
这一句的字迹与此前稍有不同,显然,写到这儿的时候,方子仪是斟酌了一番。不过,最后她还是直接写出了自己的想法,其中拳拳关怀之意,都随着这一小段字迹扑面而来。
俞国振放下信,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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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有女怀春,吉士诱之
“园子里的迎春花开了!”
方子柠欢呼着奔向方子仪的小院,微微有些婴儿肥的脸上,尽是明媚的欢喜。
上回俞国振来给方孔炤拜寿时,曾经到过方子仪所住的小院,隔着帘子,二人有一番对话。当时方子柠歪歪扭扭地出来向俞国振行礼,俞国振得知她在裹脚后,回去便对方以智冷嘲热讽了一番,在这之后,方孔炤便让方子柠不要裹脚了。
方子仪仍然记得俞国振的那番话语:“我听闻方家女郎皆有妇德,今日一见,却不知方家女郎也要以色娱人啊。”
方以智当时便怒了,他最敬的是自己的姑姑,哪里容得下别人批评方家的女子。
“国振,若是你不给我一个解释,今日我们的交情就算完了!”
“若不是以色娱人,为何子柠小妹要裹脚?”俞国振冷笑了一声:“楚王好细腰,**有饿死。”
“这个……”
“好小脚之风,始于南唐后主李煜,此人昏聩无德,密之兄难道不知道么,伯父难道不知道么?”说到这里,俞国振慷慨激昂地道:“此时国家板荡多难,不仅需要奇男子伟丈夫,也需要不让须眉的帼国,可是裹着脚的女子,连行走都不便,如何有益于家国?”
紧接着俞国振又是一大堆,一直说到方以智灭如土色,答应去劝方孔炤,让方子柠不再裹脚这才罢休。
对于小子柠来说,这可是俞家小先生带来的最好的礼物!
她小小的心里,立刻将俞国振上升到这天下仅次于姐姐方子仪的好人位置,甚至比起族兄方以智好上那么一丝丝!
而这件事,也是触动方子仪,让方子仪觉得俞国振是自己良配的重要原因:他根本不歧视大脚。
她最担心的问题,在俞国振身上并不存在,而且俞国振对子柠很好。
“姐姐,听说小先生写信来了?”
登登跑上绣楼,方子柠呼噗呼噗喘着气,直接扑到了方子仪的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嗯,是啊,你遇着密之兄长了?”
“是,我在园子里看迎春花儿,然后密之哥哥说,小先生来信啦!”方子柠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看着姐姐:“小先生信里,有没有提到子柠,姐姐快说,快说啦!”
“你自己不是识字么,信给你,自己看。”
方子仪小脸微红,就算大方如她,可提到俞国振的时候,还是有些小小的羞涩。她将纸交给了方子柠,方子柠展看一看,开头便是“世妹子仪闺安,小妹子柠安好”,见自己名字被与方子仪放在一起,方子柠心中就美滋滋的:“哈,果然小先生哥哥还念着子柠!”
但旋即她又轻轻皱眉:“为何姐姐是闺安,人家却只是安好,人家分明也是大家闺秀!”
方子仪忍不住嗔道:“快看,不看就还我。”
“不还,这是小先生哥哥给我的信,分明有我的名字!”方子柠眼睛咕碌转了转:“不过,姐姐待我这么好……我们共享小先生哥哥吧,姐姐,你说好不好?”
“说什么疯话,这话可不能在外边说!”方子仪羞恼交织,轻轻拧了子柠粉嘟嘟的小脸一把:“真是疯疯颠颠!”
“嘻嘻……”
抱住姐姐的手掌,让她贴在自己柔嫩的脸上,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方子柠心情万分愉悦。她目光在那信上滑动,最初是些算学讨论,子柠讨厌算学仅次于裹脚,真不知道为何子仪姐姐却对这些感兴趣。
于是她便将她不喜欢的部分跳了过去,紧接着到了后边的自然物理之类,她最爱看的便是这些,津津有味地看了一遍,还觉得不尽兴,又要从头再看一遍,然后才继续向后边看去。
后边却是谈了一些俞国振最近做的事情,包括杀那两个晋商代表的理由。
“孔子重华夷之辨,故此管仲虽私德不修,亦为孔子所赞。今天下庸儒竖子,言必称孔圣,行必悖常伦,见小利而忘大义,逐私欲而弃公理。后金鞑虏,率兽食人,坏我疆域,残我生民。范、王之辈,勾连东虏,为虎作伥,私探大明虚实,欲为虏酋前驱,已有实据,只因其事关重大,暂时不可公之于众。”
“诛之虽是冒失,但国振亦有计较:其一明告天下,国振与汉贼誓不两立;其二国振亦有把握,令其背后之人不敢与国振相争。”
俞国振清楚这王范两家背后代表的是什么势力,那些投靠后金的部分晋商,现在还只敢在阴影中暗自活动,在朝廷之内并没有什么象样的靠山,就算是有,还能和俞国振比靠山么,当初他留下两份种珠之术,不就是想通过曹化淳与崇祯帝直接能拉上关系么!
“不意些许微事,惊扰世妹,国振心有不安,清明之前,必造访浮山。子柠小妹,生性纯稚,当由其本性,勿拘勿束也。”
这最后一句看到方子柠眼中,小姑娘喜滋滋地笑了起来:“小先生哥哥果然好,比密之大哥都要好,他夸我了!”
“你啊!”方子仪又忍不住拧了她一下。
但她自己心里也喜滋滋的,有如蜜糖一般,因为她知道,俞国振这次来,不仅仅拜谒方孔炤的,方以智带信时已经隐隐透出了口风,他此次来,可能会向方家提亲。
提亲。
还会有谁呢,方家适龄的少女,虽然还有别人,可是方子仪知道,若是俞国振来求亲,找的,必然是自己。
一想到这件事情,方子仪心中小鹿就跳个不停,俞国振对子柠的态度,让她觉得,或许俞国振会同意她的条件,两人先不成亲,等子柠年纪稍大,定下婚事,她再嫁过去。
最多就是三五年罢了……
“清明节……就快要到了,到时候,小先生哥哥,会不会象戏文里的才子一样,与姐姐在西厢相会,那我就要当姐姐的丫环!”
“你又说什么疯话!那些不正经的戏文,你也去偷看!”这一次方子仪是真着恼了:“方子柠,你竟然胆敢如此!”
小子柠心知不好,转身想逃,却被方子仪一把抓住,横在了膝盖之上,然后小屁股上就叭的一声响。
“人家再也不敢啦……”小子柠泪眼汪汪地道。
俞国振确实是准备在清明之前去浮山一趟,在百里之外的襄安,俞国振抬起头来,望着头顶的天空有些感慨,方以智应该已经将他给方孔炤、方子仪的信带到了吧。
不过,这事情既然已经计划好了,就不必去多想,现在还有更多的事情要等着他去做。
“小官人,还有什么吩咐?”高不胖恭敬地站在他身后,低声向他问道。
“注意自身安全,此次去钦州,一切求稳,能买的地就成片买下,无论是荒山野岭还是海畔滩涂。有徐先生相助,这方面我并不担心,唯一可虑的是当地人会不会对我们有所抵制。故此,除了置地之外,你还要做一件事情,就是结好当地大族。”
“是。”
“两件最要紧的事情你都记住了?”
“是,第一件是买地,第二件便是造船。”
“对,好的船匠,能找到的,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坑蒙拐骗也要好,高薪劝诱也好,能弄多少算多少。另外,还有一件事情,争取给我弄几个佛朗机人来,要胆子大、敢冒风险的。”
“是,小官人放心,佛朗机人万里涉洋而来,个个都是胆大敢冒风险的亡命之徒,对了,若来人是西洋和尚,小官人要不要?”
“要,自然要。”俞国振笑了起来,自己倒是忘了,这个年代敢于到东方来冒险的欧洲人,没有一个是好货,不是被黄金所驱动的流氓,就是替教会开道的间谍。但此时欧洲的民族主义同样不成熟,身为意大利人的哥伦布能为西班牙效力,俞国振相信,这些眼里只有金银颜色的家伙们,也会以为华夏效力为荣的。
他为什么会感慨手中有二十万两银子却仍然不够用,原因便在于此,在大明招募一两个欧洲人不成问题,可是俞国振想要的不是一两个欧洲人,而是去欧洲弄一大批工匠!
此时欧洲,已经处于工业革命的先声之中,最重要的是,他们在造船、火枪等技术上,吸收了来自东方的精华,已经后发先至了。
特别是造船,如果给俞国振时间自己去培养、摸索,或许有个一二十年,也能培养出一批能制造远洋炮战大帆船的工匠来,但是,俞国振希望能尽可能将这个时间缩短。
可惜的是,他手中可以使用的人实在太少,不是能力不足,便是不可靠,不过再过两年就好些,如今第一批家卫少年已经在磨砺之中,再有两年,他们当中大半都可以独当一面了。
“这两年还要辛苦一些老高,钦州之事,干系极为重大,可以说,我是将我们的身家性命放在你身上了。”想到这,俞国振温声道:“老高,多保重。”
“是,若是小官人没有别的吩咐,老高这就去了。大柱他娘不太明事理,还请小官人多包涵。”
“呵呵,放心……哦,老高,记得注意卫生,莫饮生水,当心暑热。”俞国振又道。
这话让高不胖心里有些感动,他退了两步,又跪下向俞国振磕了一个头,然后跳上了小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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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零、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清明时节家家雨,皖南虽非江南,但在气候上与江南几乎没有什么区别,因此每当此时,便是细雨绵绵。
一艘船慢慢靠上浮山码头,石电一手绰枪,一手捋须,站在这码头之前,想起当日在这里的激战,忍不住心情激荡起来:“小官人,那日老朽便是在这里,险些被闻香邪教射杀。”
“火铳一出,无论是猛将还是神射,自此都无用武之地了。”俞国振从船舱中走了出来,笑着道:“也是石翁骑术高明,若非如此,哪里能从火铳攒射中逃得性命。”
“一般,一般,高不胖的骑术才是高明,我的马上骑枪之法,也只有他们父子得到真传。”
虽然石敬岩被俞国振募来才三个月时间,但高不胖与高大柱原本就精擅技击,向他讨教三个月后,可谓尽得其传,欠的只是火候了。说到这,石敬岩又啧了两声:“可惜,老高去了钦州府,若他今天还在这里,我便有个聊天的……”
“石翁这话说得,咱们这一路行来,我可没有少陪石翁说话。”
俞国振佯怒道,这位石敬岩人非常不错,仗义而勇猛,虽然年近七旬,却老而弥坚。
“老朽知道,小官人学问非凡,陪着老朽这口笨舌拙的,其实并没有什么意思。”石敬岩哈哈笑了起来:“也就是高不胖,与老朽说起来才有话。”
这老头果然憨直,换了别人,就算有这样的念头,也不会直接说出。
他们的船才靠上码头,突然间听到后边的呦喝之声,是在喝令他们船让开位置。俞国振回过头来,看到的是一艘四明瓦船,船上张灯结彩,看上去倒颇为奢华。
在吊在船下的两个灯笼上,写着“汪”字,证明这船的主人姓汪。
俞国振懒得与这种乡绅争执,他示意自己这边的船夫让开船位,不过就在这时,那边船上传来了喝斥声。
“此次来浮山,是向方氏女郎求亲的,你们这般咋咋唬唬的,莫非是想坏了公子的好事?”
此语一出,俞国振眉头不觉皱了一下。
“管家,咱们这不也是心急着给公子办事么,何况这船也不知是哪儿来的,竟然抢在咱们前头!”
俞国振眉头顿时微微皱起,这伙人也是来方家的?而且还是来找方家女郎求亲的?
紧接着,船中出了一人,面带歉意向俞国振这边拱了拱手:“抱歉抱歉,有急事。”
虽然是致歉,可是从那人口气中却听不出什么诚意来,显然,对方并不是真正认为那些喝斥的家丁有什么错误,他只是不想节外生枝,在来求亲的大喜日子里闹出什么不愉快。
俞国振还没有回话,那人便又转身回向船舱,恭声说道:“公子,已经到了。”
“浮山也算是一景,灵秀之地,方有桐城方氏之样学问之家。”船中有一人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休要无礼,免得冲撞了方氏的客人,日后不好相见。”
“小官人,这厮口气好生之大!”石敬岩不屑地冷笑了一声,他虽是憨直,却也有见识,毕竟与钱谦益这样的东林领袖交好,眼界自然不会太低。
“罢了,由他去吧。”
俞国振淡淡地说了一声,然后向着船舱里道:“老牛,走吧。”
这次随他来浮山的除了石敬岩之外还有齐牛,高不胖去了钦州,高二柱在无为城内,那么大柱就必须留在家里。因此他的随护便选择了客卿身份的石敬岩和所有少年家卫中最为勇猛的齐牛。
不过,论起侍候人来,齐牛远比不上高家兄弟反应灵敏,所以已经到了地方,他还不知自己出来,要俞国振催促。
“是,小官人!”
齐牛收拾好东西,身后背着巨大的行囊出了船舱。他如今个头又长了,俞国振估量足有一米八几,而且他不是瘦高,完全均衡发展,因此生得甚为雄壮。
他背着巨大的行囊仍然稳稳地跳落在岸上,身体纹体不动,这便是辛苦练习的结果。
这一幕恰好为那四明瓦船上出来的人见到,那人惊讶地望过来,高声赞道:“好一个壮士!”
齐牛憨然笑笑,俞国振则向那高声称赞的人望去,只见那人身材不高,面色白皙,穿着生员的服饰,一双眼睛甚为灵活,也不过是二十三四岁的年纪,见俞国振望过来,微笑着拱了拱手。
俞国振微微颔首,那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愉,但立刻没有了。他扬声道:“生员桐城汪兆麟,不知兄台何人,可否稍候,等学生过去一叙?”
这个名字,俞国振从未听说过,不过让他想到一个很相似的名字。对方既然如此说,他也不吝于停下来等等,听他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俞国振他们是自己跳上岸的,而汪兆麟却等到舷板搭好,还有一个仆人上来将他扶住,他才小心翼翼地踏上岸。
“抱歉,有劳久候。”汪兆麟满脸是笑,向着俞国振又施了一礼。
“无妨,请问有何指教?”
汪兆麟是深揖,俞国振却只是拱手,方才出来喝斥的那个管家模样的人有些不高兴:“呔,你这少年好生无礼,我家公子堂堂生员向你行礼,你不过是白衣,竟然敢如此大模大样!”
“休得乱说。”汪兆麟回头喝了一声。
这虽得极假,若他真有心打断,那管家一开口时就制止了,分明是他自己心中也对俞国振不满,借管家之口说出罢了。
俞国振觉得这人有些虚伪,不过两人初见面,他只是心中暗自警惕,然后笑着道:“在下失礼,先生有什么话直说,文绉绉的,在下不太习惯。”
“阁下是何方人士,不知来这有何贵干啊?”汪兆麟瞄了齐牛一眼。
“先生问这个做什么?”
汪兆麟见俞国振的回应果然有些失礼,心中估计,这是个小户人家的子弟,心中又轻视了两分:“学生有一件事情要与阁下商量。”
“生先说吧。”
“此人是阁下仆人?学生看他雄壮非凡,不应是久居下位者,阁下何不将之释出?”汪兆麟一指齐牛道。
如今的齐牛,可不是当初饿得整日介无精打采的瘦弱小子,他不仅身体雄健,举手投足之间,后世军人的风范已经显露无疑。俞国振一直觉得,他天生就该是一个军将。他们此次出来,为了避免别人指指点点,因此齐牛换的是青衣小帽的仆僮装束,可就算是这样,他的气质还是遮掩不住。
汪兆麟此语当着齐牛的面说出来,其实是不怀好心。
他若真是欣赏齐牛,背后对俞国振提起就是,可这当面说出,既是为了向齐牛示好,也是向俞国振逼宫。
若是俞国振同意,那汪兆麟就给了齐牛一份莫大的恩赐,接下来他便可以向齐牛提出一事,想来齐牛必会答应。若是俞国振不答应,那么齐牛必然会对俞国振心怀厌憎,没准还会背主来投。
他这点小算计,隐藏在内心深处,别人是不知道的。
“哦?”俞国振看着已经沉下脸的齐牛,笑了笑,做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汪先生莫非是李太白一样的人物,见着了郭子仪于落难之时,便想要拉他一把?”
“哈哈,若是此人今后有所成就,也是阁下的佳话。”
“我才不要离开我家小官人,你这厮好生无礼!”齐牛终于忍不住,若不是俞国振用目光制止,他甚至会冲过去给汪兆麟嘴上来一拳,让这个家伙满地找牙。
“好男儿当志在四方,你这般壮士,屈居于仆僮,如何对得起祖宗?”汪兆麟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我稍通面相之术,你以后必是大将军……”
“你……”齐牛脖子都粗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传来:“说的是,好男儿当志在四方,象我这般的壮士,如何能长久屈居于仆僮家奴!”
俞国振讶然向那说话的人看去,只见一个黑槁枯瘦的汉子蹲在棵树之后,他也是一身家仆打扮,衣裳褴褛,身上还有鞭鞑的痕迹,见着俞国振看,他怒瞪过来。
这人刀眉鹰顾,身材虽然没有齐牛那么高大,但也骨架粗壮显得孔武有力。汪兆麟见他这模样,脸色便是一沉,不待他说话,船上立刻有两个仆人上去,抬腿便踢:“你这厮什么模样,竟然胆敢胡乱插嘴!”
“就是就是,你这厮也想着飞黄腾达,何不撒泡尿照照镜子?”
“住手!”俞国振喝道,那两个仆人哪里肯听到,还是齐牛忍不住,冲上去一手一个,将那两个仆人脖子夹住,生生拖了回来。
看到齐牛身手如此敏捷,汪兆麟更是眼前一亮,他拱手向俞国振道:“阁下贵仆,果然非同一般!”
那被打倒之人又站了起来,他往这边看了一眼,可就是看俞国振,也没有丝毫感激之色,他冷笑了一声,转身便离去了。
“此人好生无礼。”齐牛都不满了。
“这人游手好闲,原是佃户,如今却没有谁愿意雇用,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汪兆麟回头看了自己管家一眼,那管家顿时上来道:“姓黄,名文鼎。”
“对,对,可惜了这个好名字!”汪兆麟哈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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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在陆山庄
笑了一会儿,俞国振却不接话,汪兆麟多少有些尴尬,他现在觉得这个少年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好对付,只能坦然相待了。
“阁下,学生出自桐城汪氏,与方氏、叶氏、吴氏向来交好,不知阁下此来拜访长辈,是其中何人啊?”
“桐城方氏。”
“哈哈,那咱们来得就是一般了,我是随同桂林方的方应乾先生来此。”汪兆麟顿时亲热许多:“既非外人,学生还有一事相求,请教少兄高姓大名?”
“区区姓俞,名……济民。”
“可有功名在身?”
“并无功名。”
“那么,可曾入学?”听到俞国振并无功名在身,汪兆麟虽然脸上仍有笑,可是目光里多少有些轻视。
他自觉判断得不错,这个少年果然是小家小门出身,或许家里有十来亩薄田,勉强供应一家的衣食家用。
“也不曾入学。”
“不曾入学?”汪兆麟听到这,更是心中大定,若是家中有官宦,哪怕是多有几亩水田,哪有不送子弟读书的道理!须知这个时候就是徽商,都讲究一个诗书传家,不入学也就意味着不可能踏上仕途,一辈子都是平头百姓!
他上下打量了齐牛一番,心中暗暗觉得有些可惜,同时也生出一个念头,这个仆人,自己或许可以夺来。
“济民兄,贵仆生得威武雄壮,如同门神一般,实不相瞒,我欲去方家求亲,已请应乾先生为冰人,有意向阁下借此仆一用,还请济民兄勿吝勿惜,哈哈,事成之后,少不得请济民兄一杯喜酒。”
想到这里,他满口就极亲热,仿佛与俞国振有极深的交情,俞国振看着他微微一笑:“原来如此。”
此人是典型的此时书生,口是心非,装腔作势,而且从他身上,俞国振也看到了此时苏皖浙北一带士绅中豪劣者的骄横。俞国振沉吟了好一会儿,方家虽是文章世家,可也是良萎不齐,象与这个汪兆麟交好的方应乾,俞国振听方以智稍稍提起过,方以智虽然称赞他学问非凡,但对其私德却是避而不谈。
而俞国振既与方家结友,哪有不调查方家主要人物的,他得到的消息,方应乾颇有抢男霸女纵仆欺人之举。
就是方以智自己也有带着豪奴横行城乡的事情,在桐城甚至整个长江下游,这几乎成了常态。
俞国振自己当然也有不法之事,但俞国振自问,在这个时节,通过合乎此时律法体制之手段,想要达成他的目标,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情。
就是崇祯皇帝那般勤勉,最终还是挂在煤山松树之上的结果。
“济民兄,这在兄台只是举手之劳的事情,我汪家在金陵经营绸缎,若是得兄台相助,汪某必有重谢!”汪兆麟看俞国振迟犹,便又开口道。
在他看来,俞国振无论是衣着打扮还是随从,都只能算勉强中等人家,与他这桐城富户没有办法相比,自己许以重谢,俞国振理所当然应该同意。
“不知汪先生是向方家哪一房求亲?”俞国振没有急着回应,而是微笑问道。
“是向仁植先生这一房求亲。”
俞国振心念电转,仁植是方孔炤的号,而方孔炤这一边适龄的女郎几乎没有,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方子仪。
他这次来,主要目的还是拜访方孔炤,同时与方以智讨论一下复社。俞国振需要借助复社在舆论之上的力量,宣扬一些他的道理。但是,他也想与方子仪多接触一番,这个少女与他相识还在柳如是之前,当时便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此后书信往来不绝,更是让他颇有相知相惜的感觉。
眼前此人,竟然想向方子仪求亲!
而且出面做主的,是桐城方氏一族中声名最恶的方应乾。
俞国振心里冷笑了一声:“非是在下吝啬,我这仆人,最是憨拙,不大会说话,怕会误了汪公子的好事。”
“无妨,无妨,他只是替我充门面,又不是媒人,要会说话做什么!”汪兆麟见他嘴松,大喜着道。
俞国振便向齐牛道:“既然如此,老牛,你就暂且陪这位汪先生先去,我过会便至。”
“小官人!”齐牛虽然反应不是很快,顿时不情愿地嚷了起来。
“去吧,去吧,莫乱说话,我随后就到。”俞国振微笑道。
齐牛气呼呼地看着汪兆麟,汪兆麟心中有些奇怪,看这少年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这个身材高大气势非凡的仆人为何就如此忠心耿耿?
“小官人果然不厚道。”待汪兆麟他们离开后,石敬岩哈哈笑了起来。
“石翁何出此语。”
“哈哈。”石敬岩笑了笑,却没有再说。
俞国振目光转了下,却看见那个被汪兆麟管家称为黄文鼎的汉子,一把扯了自己的衣裳,露出被鞭笞过的背部,嘶声唱着不成调的曲子,慢慢走远了。俞国振微微皱起眉头,汪兆麟那番想要激励齐牛的话,却被这汉子听去了。
他们在码头雇了一个脚夫,用担子将齐牛留下的行囊挑起,然后缓缓走向方以智的山庄。
方以智所居之所,要翻过浮山,位于西麓的丹丘、黑历两岩之下。这是方以智祖父方大镇所建,后来方大镇将之送给了方以智之父方孔炤,而方以智成亲之后,方孔炤又将之给了方以智。方子仪喜这里清静,远离城中家族中的繁冗,因此跟随兄长住在这里,而方孔炤自己也偶尔会在这里居住一段时间。
象方家这样的世家大族,在整个桐城各处都有山庄别院,方孔炤所居的白鹿山庄,更是规模宏大,有山有地有河有湖,比起俞国振的细柳别院要大得多。就是方以智所居的在陆山庄,也远要比细柳别院更大,俞国振每每来此,都是心生羡慕。
他们到时,汪兆麟与齐牛正在院门前等候通禀,齐牛不停地往俞国振这里看来,而汪兆麟则只是远远拱手示礼。
“济民兄与我一起在此稍候,门房已经前去通禀了,想必不用多家,便有人出来迎接。”
听到汪兆麟这话语,俞国振笑了笑没有回答。汪兆麟最不喜的就是他这种神情,因为根本不能判断,俞国振的不回是不屑还是腼腆。
庄门前站着的仆人倒是认识俞国振,一见俞国振来了,顿时迎上来:“原来是俞少爷。”
这个态度让汪兆麟微微一愣,紧接着,他就惊讶地看到,俞国振领着石敬岩和那脚夫,径直就走了进去,门房的仆人根本不拦!
“这……这是为何?”汪兆麟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自己似乎犯了什么错误,不等他说话,跟在他身边的管家便拉住殷勤地想给俞国振引路的那门房仆人:“为何我家公子不能进,他却能进?”
“你说俞公子?他可是我家大公子与姑爷的至交,登堂入室的好友,若是将他拦在门口,我少不得要挨一顿棍棒。”门房讪笑道:“他自然能进,莫说这边,就是我家大公子的书房,他都能进!”
“咳咳,我与俞公子也是一见如故的至交,不知可否进去?”汪兆麟心里发慌,隐约的不安让他迫不及待想要进去见到方家的主人。
“若是至交,俞公子自然会发话,若只是点头之交,哈哈哈哈……”门房仆人这一下笑得就有些轻蔑了。
汪兆麟心里哼了一声,门房仆人话语中的嘲弄,他如何听不出来,只是他心机较深,也知道这不是发作的时节。他对俞国振又是极好奇,一路上多次试探齐牛口风,可是齐牛却是一个闷口葫芦,无论他说什么都是不回应,这让他心里原本就有些郁闷。
到这个时候,他隐约觉得自己被耍了。
不一会儿,一个管事匆匆而来,见着他拱了拱手:“阁下可是汪兆麟汪公子?”
“正是。”
“我家主人请你进去。”
出来迎接的只是一个管事,方以智自己并没有亲自来,汪兆麟定了定神,想到自己奉与方应乾的重礼,便又问道:“应乾先生可在?”
“叔老爷在后堂,正陪老主人叙话。”那管事的道。
听到方应乾在,汪兆麟觉得心中有些底气了,方家在桐城也是大家族,方家挑选女婿向来较为严格,或许,这是方家给自己的一种考验吧。
他跟在管事后面穿过一重院子,便进了方家在陆庄的正堂,才进门就听到里面的笑语之声,紧接着,他看到了俞国振与另外两个人站在廊前。
他慌忙赶前两步,一揖到地:“学生桐城汪兆麟,拜见密之兄。”
方以智笑吟吟地与他一揖,而方以智身边的另一个长相与他相似可是年纪却要小许多、最多才十三四岁的少年却哼了一声。
“汪兄请勿多礼……咦,这不是老牛么,今日你也随国振贤弟来了?”
原来齐牛也跟着进了院门,方以智是认得他的,而且还甚为熟悉,他也曾经打过齐牛的主意,想要俞国振将齐牛赠他,却被俞国振婉拒,而齐牛自己更是嚷嚷着死活不肯。
齐牛收腹束腰挺胸,猛地给方以智行了一礼,这是俞国振的家卫抱拳礼,他行得极标准,这个动作做得干净利落,方以智还没有说什么,他身边那十三四岁的少年却是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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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仓皇离去(求收藏推荐)
“大哥,济民哥哥,这就是你的家卫少年?”
“如何,其义觉得如何?”
“果然生得雄壮,个子好高……济民哥哥,你方才怎么不带他进来?”
“老牛是随这位汪公子进来的,他说要向方先生提亲,路上强与我家小官人借了老牛。”齐牛是憨人,却不是笨人,闷男有闷骚,憨人有憨智,他知道俞国振很瞧这个汪兆麟不上眼,而那个少年虽然他初见,听口气也能猜出身份,应该就是方以智的弟弟方其义,既然问到他,他如何不乘机开口,给那汪兆麟弄些事端!
要知道,齐牛可是与高二柱带出来的,与罗九河、叶武崖这两满肚子歪点的家伙常年厮混于一处,怎么会没有点小手段!
此语一出,院子里一片寂静,汪兆麟窘得几乎可以钻入地中,而方以智回头看了一眼俞国振,笑得更加畅快了。
他一点都不喜欢眼前这个汪兆麟,同为桐城的仕子,二人此前虽无多少交情,却也认识,可是方以智却根本不想将自己的族妹嫁给此人。
器量狭浅,好为短智,这是方以智对此人的评价。
“路上偶遇这位……俞兄,见他这家仆雄壮,借来充作门面。”汪兆麟尴尬了好一会儿,心中对俞国振更是怨恨,他勉强拱手道:“这位俞济民兄与密之兄是至交好友?为何不曾听过其名呢?”
“莫非我交之人,汪公子都听说过?”
“呃,密之兄结交的都是豪杰才子,学生虽孤陋寡闻,却也听说过,听闻这次虎丘之会,我桐城有二十余人参与,学生原本也想去的,家中却有些事情……”
汪兆麟说得有些颠山倒四,方以智哈哈一笑,打断他道:“这位姓俞是姓俞,大名国振,家父赠字为济民……汪公子可曾听过他的名字?”
汪兆麟脑子里猛然转了一圈,俞国振这个名字让他觉得有些熟悉,可是遍数当今少年才子,特别是复社里那些出名的少年才子,根本没有俞国振这个人,因此想了好一会儿,他默然摇头。
“无为俞幼虎,汪公子都不曾听说过啊。”方以智啧了一声。
“俞幼虎!”
汪兆麟脸色顿时大变,转过脸看着俞国振,神情是目瞪口呆!
他自诩善相人面,看着齐牛就觉得此人日后要当大将军的,可却没有想到,长得有些娃娃脸的俞国振,竟然就是近些时日声名远扬的俞幼虎!
传到他耳朵中,俞国振的名字被提起的次数远不如俞幼虎,缉杀水贼、智擒会首、拍卖种珠,包括最近才发生的将无为州判真实面目揭穿之事,汪兆麟可都听说了!
难怪他说没有功名,难怪他说不曾进学……他要荣华富贵,原本不是靠着笔砚去取的!
更重要的是,汪兆麟立刻想起,这位俞国振可是杀人不眨眼!
想到自己竟然轻视他,甚至有可能得罪了他,汪兆麟顿时双股战战,虽然宽大的衣裳掩饰住他的惊恐,可他的目光就不敢再盯着俞国振看,而是垂了下来。
这一幕让方以智对他更为鄙视,这样的一个人,如何能成他族妹的佳偶良配!
“不知汪公子今日来有何事?”方以智又问道。
“咳咳……学生此来……”
到这个时候,汪兆麟也明白,方以智是反对他向方子仪求亲的了。他相信方应乾既然到了这儿,必然是提到了此事,可方以智装不知道,言下之意就很明显。
他脑子转得倒是挺快,拖长了声音,过了会儿他强笑道:“学生此来,是听闻密之兄参与虎丘盛会,心向往之,故此登门造访,请密之兄为我讲讲虎丘之会的盛况!”
提到虎丘之会,方以智顿时眉飞色舞,他滔滔不绝,谈起当时盛况,特别是张溥出来振臂一呼,顿时群情激昂响应,天下都为之振动之事。
“大丈夫自当如此,济民贤弟,你也要多读些四书五经,以你之聪明,走科举之途,不难又出一个苏老泉!”
分明是汪兆麟提起的虎丘之会,可是方以智最后却是对俞国振表示勉励之意,这让汪兆麟甚为尴尬,心中也暗暗羞恼了。
他有些坐立不安,正准备告辞,忽然听得外头又有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见到几上仆役随侍,两个中年人踱着方步走了进来。其中年纪较轻一个,正是与他熟识的方应乾,这让他心中一喜。
方应乾见到他,也是欢喜,向他招了招手,他顿时上前。
“兄长,这位便是汪兆麟,字公趾,乃我桐城后起之秀,虽不及密之,却也不比吴景韩二子差!”
吴景韩即是吴应琦,曾任南京大理寺卿,如今与方孔炤一样致仕于乡,其家离浮山并不远。
听到方应乾介绍自己,汪兆麟立刻跪下大礼相拜。
但方孔炤看不大起吴应琦,只是哼了一声,他目光在汪兆麟脸上一扫而过,示意一个管事将他扶起,然后便看到俞国振,脸色的平淡也变成了微微欢喜。
“济民,你果然来了。”
“小侄拜见伯父。”俞国振笑着长揖行礼。
“哈哈……”虽然比起汪兆麟的跪拜,俞国振这个长揖真不算什么,但是方孔炤还是觉得欢喜,笑着亲自将他扶起。
恰好这时汪兆麟被管家扶起,看到这一幕,他神情更是有些黯然失落。
“这位是……”方应乾有些不快,他向堂兄介绍汪兆麟,可是堂兄却去扶另一个人,这未免有些落他的面子。
“这是密之好友,也是我给仪姐物色的姑丈,俞国振,字济民。”
“什么?”方应乾顿时脸色沉了下来,他此前已经对方孔炤提过汪兆麟此来何意,当时方孔炤不置可否,如今却将这不知从哪儿拎出的俞国振拿来搪塞,这分明就是不给他面子!
想到这里,方应乾不动声色地看了俞国振一眼,见他穿的只是普通人的素色衣裳,便冷淡地道:“仪姐父母早亡,我也是她的叔父,她可不能嫁给普通人等……俞国振,你可曾入学,有何功名?”
俞国振对他只是拱了拱手,连腰都没有弯下去:“小可白身,不曾入学。”
“大胆,一介白身,也敢来我们方家求亲……”
“咳。”方孔炤见他闹得有些不象话了,咳了一声。
方应乾看了方孔炤一眼,知道自己的堂兄有些不悦,但想到汪兆麟赠送自己的丝绸金银,他不快地道:“兄长岂不糊涂,我方家婚姻嫁娶,首重书香门第,一介白身,如何配得上仪姐?”
“叔父莫非不知济民贤弟是谁?”旁边的方以智有些忍不住了,再这样闹下去,丢脸的只是他们方家!
“一介白衣,难道还有什么声名?”方应乾冷喝:“密之,你如今交友,越发不谨慎了!”
“这是无为幼虎俞国振!”
方以智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自己这个叔父骄横无礼他是惯知的,但无礼到这个地步,让他也忍不住抗声道。
“什么无为幼虎……你是说,俞国振,那个身怀种珠之术的俞国振!”
方应乾这一次脸上是毫无保留的惊骇,俞国振无为幼虎之名,对他来说算不了什么,他们方家世代官宦,一个厮杀的武人在他心中连草芥都不是,杀得贼人再多又如何,但俞国振身怀种珠之术,却让他忍不住怦然心动。
方以智则是面红耳赤。
俞幼虎之名是杀贼杀出来的,可不是卖珠卖出来的,叔父不知道无为幼虎,却知道种珠之术,这证明他的心思里,完全只有白闪闪的银子!
或许还有白花花的女人,这叔父淫奢无度,少不得要用珍珠去讨好女人。
“你便是俞……俞国振?你的种珠之法究竟是怎么回事?”方应乾开口便问道。
方孔炤沉着脸:“应乾,若是你没有别的事情,那就先走吧,晚辈面前,你这番模样,成何体统!”
“兄长这话说得倒有些奇了,仪姐是你的侄女,也是我的侄女,莫非只有你关心他的婚姻大事不成?”方应乾脸上堆起笑:“既然是给仪姐务色姑丈,小弟怎么能不多问问?”
这个时候汪兆麟再也呆不住了,俞国振竟然也是来向方子仪求亲的!
方应乾原本是支持他的,可是当知道俞国振的身份之后,他也立刻转了向,对俞国振的态度,分明有些讨好!
他便是面皮再厚,也唯有求去,因此也不招呼,转身便走,三步两步,便出了这院子。
他的管家自然也跟着仓皇离去,在他身后,方其义忍不住大笑起来。
笑了两声,便被方孔炤瞪了回去,这少年憋着笑,向着俞国振挑了一挑大拇指。俞国振却无奈地摊开双掌,表示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应乾,你若不怕唐突了客人,只管胡说八道就是。”方孔炤实在拿这个族弟没有办法。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方应乾,他又看了俞国振一眼,眉开眼笑地道:“不错,不错,我看这少年郎不错!”
“你随我到后院去,这里便留给他们年轻人。”方孔炤见他终于不再疯言疯语,有些无奈地道。
方应乾原本不想走,要与俞国振多说几句,但心念一转,便还是跟着方孔炤离开了。他到前边来,原是为了给汪兆麟撑腰,却未曾想到,反而使得汪兆麟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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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死水微澜
桐城城外一里的胡家庄前,两个闲汉抱着胳膊,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着。
若是一般人看来,这胡家庄与别的庄子没有什么两样,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静无趣的日子。
但是当有什么风吹草动时,村子里便显露出与平时不一样的情形了。
黄文鼎大步来到村子前,那两个闲汉顿时警觉起来,一人去摸藏在草中的铜锣,另一人则执叉厉喝:“你是何人?”
“黄文鼎,张儒让我来此,汪国华呢?”
“你便是黄文鼎?”村口的两个闲汉放下心来,一人上前笑嘻嘻地行礼:“早就听闻黄大哥是咱们桐城的一条好汉,今日得见,果然非同一般!”
不一会儿,村子里又出了两人,其中之一与黄文鼎素识,一见便大喜:“文鼎哥哥来了,大事便可成!”
“哈哈,哪里当得国华贤弟这般重看。”黄文鼎也大笑起来。
“文鼎大哥为人最是仗义,今日既然来了,便是我们诸人之兄长!”汪国华将他引入村子,神情中的喜色怎么也遮不住:“有文鼎大哥登一呼,左右豪杰必然纷纷来投!”
“我如今心意已决,大丈夫如何能为人佃佣一世,况且如今桐城大家豪奴气焰嚣张,逼得我辈已经没有活路了。”黄文鼎慨然道:“我每日帮佣也吃不饱肚皮,还得替那些刁奴之辈服徭役,供他们驱使便还罢了,他们还鞭打羞辱……国华兄弟,你说得不错,这般日子,不是人过的!”
“文鼎大哥怎么想开了,上回我们劝你,你还说万万不可呢!”汪国华大喜道。
黄文鼎与他不一样,黄文鼎自幼就勇猛过人,为人又慷慨侠义,桐城左近佃户农家,几乎都对他极是信服。
此前汪国华等人曾反复劝其一起共商大计,甚至将首领之位虚席以待,可是黄文鼎始终不乐意。
“方才被方应乾的恶仆殷和、陈千揍了一顿。”黄文鼎也不讳言:“明善先生生出这样的后人,当真是让他地下蒙羞!”
明善先生即方学渐,乃是方以智的曾祖父,在“桂林方”中,他这一支是长房,而方应乾之父为方大美,实际上是六房,两家亲缘已经极为疏远。但在乡民眼中,“桂林方”为一体的。
“这方应乾极为可恶,若是事成,必诛其全家!”汪国华亦是咬牙切齿。
“那是自然,不过长房方郎中这一支尚有德,周围乡里受其恩者不少,休要冲撞了他家。”
“是,仁植先生最是公正,我也极是敬佩!”
方郎中、仁植先生皆是指方孔炤,黄文鼎与汪国华对其还是甚为尊重。
两人对望了一眼,黄文鼎见对方还是一个劲绕着圈子,心中不免有些急躁,他自思此来已经下定了决心,绕圈子完全没有什么意义,因此当先道:“国华兄弟,我此次来是下定了决心的,若要起事,我黄文鼎登高一呼,几百几千人随时可至,但我们总不能以拳头扁担去与豪奴官兵相抗。”
汪国华嘿然一笑:“那是自然,文鼎兄放心,兵甲旗帜,用不着多久便可运至。”
“若要成事,需得掀起声势,震怖四方,令各地英雄豪杰踊跃来投。”黄文鼎奋然道:“既然有兵甲旗帜,那么我们先将这些事情做好,再择机起事!”
“果然,不愧是文鼎大哥,与张儒兄弟所见相同,张儒亦是此意。”
“既是如此,我去勾通四方英雄!”听到这,黄文鼎止住脚步:“张儒精通文墨,他若是来此,便请他书写文告,咱们张帖于四方,只道是代皇行事。另外,国华兄弟,你多派人手四处宣扬,只说……八大王、革里眼要攻桐城!”
“嘶!”
此语一出,汪国华顿时脸色大变,而周围之人,也齐齐变色。
“这样一来……”
“要闹就闹大些,国华,你也不必瞒我,这胡家庄若没有一方支持,哪里来的源源不绝的财力物力?”黄文鼎想到汪兆麟对自己的羞辱轻蔑,狞笑着道:“既然决心做了,那便决不要瞻前顾后,能将八大王、革里眼他们引入桐城,也是大功一件!”
“哥哥何出此语?”
“你见桐城有多少兵马?这两年巢湖周边水匪四起,霍山潜山山贼满布,就是因为安庆、庐州一带没有象样的兵马!如今闯王、闯将他们将中原兵马齐齐吸引了过去,若是八大王、革里眼能闯到咱们桐城来,直取应天府,那便是太祖皇帝的基业!”
汪国华目瞪口呆,他与黄文鼎虽然认识久了,可是一直觉得此人除了慷慨豪迈仗义爽快外,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他也一直很奇怪,为何张儒非要劝此人出来相助。
可黄文鼎方才一番话,让他顿时意识到,此人绝非一般!
此时大明精锐已经完全被牵扯在山海关以北,次等的在大同宣府防备蒙古人,再次一点的则在中原与诸家反王厮打成一团。皖南、苏浙一带确实已经承平已久,就连倭寇都不见了,守备极为空虚,如果义军一支主力突入此处,顺利的话,真可以攻到南京城下!
对大明来说,那可就是灭顶之灾区,大明如今财赋,大半可都仰赖东南半壁!
“哥哥所说甚是!”汪国华顿时抓住黄文鼎的胳膊:“与八大王、革里眼联络之事,就交与小弟了,哥哥辛苦,勾通四方英雄,这些许银两,请哥哥拿去花用!”
“放心!”
黄文鼎接过装着银两的小包,点了点头,转身便又从胡家庄中走出。
随着他走出胡家庄,原本看似平静的桐城,顿时暗潮涌动起来。
在黄文鼎离开胡家庄的同时,俞国振也离开了在陆山庄,在山庄门口,方其义依依不舍地拉着齐牛的胳膊:“下回去细柳别院,老牛你得教我骑马!”
“嘿嘿,小少爷尽管吩咐。”齐牛与方其义也是挺投缘,恭声应命。
“密之兄长,我拜托之事,还请密之兄长尽快帮我做成了。”俞国振则在对方以智交待。
“放心,不唯是我,就是老大人那里,我也会替你催促,另外,钱穆斋、张西铭、陈卧子那边,我也会去信为你催稿……”
俞国振嘿嘿笑了起来:“如此,就拜托兄长了!”
告辞完毕,他向着在陆山庄的某个角落望了一眼,在那角落的楼阁之上,一个似有似无的身影悄然而立。
“走吧,石翁,老牛!”他向那个身影又望了一眼,然后吩咐道。
此次浮山之行算是大功告,他的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第一个目的是邀方孔炤、方以智两人写文章,方孔炤已经答应写一篇《孔子华夷之辨考》,方以智也要写一篇《崖山三百五十四年祭》,除了他二人之外,俞国振还请他们向钱谦益、张溥、陈子龙等文学名家邀稿。
对俞国振这种大肆约稿,方以智不太理解,但听俞国振说要将众人之文编成文册印刷发行,方以智便高兴了。此时文人,哪有不愿自己文稿被印成书册的,但中华虽是活字印刷术的故乡,却因为诸多原因,此刻仍是雕版印刷行事,印书成本不菲,却不是人人都能实现这个梦想的。
俞国振的第二个目的,便是在婚事上与方家达成了默契,现在只需要再请一位媒人择吉日上门下聘,便可将婚事定下来。
若是单以年龄而言,俞国振并不急着成亲,他如今也只是刚满十六岁,而方子仪更少,才年方十四,虽然俞国振早已通人事,懂得爱慕美丽娇俏的少女,可这个年纪就结婚,对女子来说生育是一道关卡。也正是这个原因,虽然族中长辈都当小莲和柳如是是他房内人,实际上他却尚未直正做出什么来。
来到这个时代,他不会矫情,却也不会滥情。
小船带着他进入长江,再顺江而下,在刘家渡进入西河,从他离开襄安到浮山去,到他回来,前后花了六天时间。其中大半时间是因为他住在方家,与方氏兄弟二人禀烛夜话讨论杂学学问。
才登上岸,俞国振就发觉到有些变化,他惊讶地道:“怎么了?”
“小官人,五老爷回来了,又带了几船人,他们也只是刚到,按着小官人的章程已经安置好了。”迎上来的罗九河笑着回话。
此时沿着西河,细柳别院一共建了六座哨塔,因此俞国振的船还在几里外时,罗九河就得到了消息。听到他这样说,俞国振又是一愣:“这么快?”
在二月底的种珠之术拍卖结束之后,俞宜轩便按照安排前往登莱继续招募难民,如今方是四月十二(此前有误,我核对了一下万年历,这年农历二月二十二日离清明才七天),一个月多的时间,俞宜轩便将人带回来了,速度超过俞国振的想象。
因为这一次要招募的少年比上一回可要多上一倍,有近二百名少年!
“徐先生相助,此次招募极为顺利,不过登莱之乱已经平了。”罗九河回道。
原来徐林动用了他的人脉关系,俞国振点了点头。登莱之乱的所谓平定,其实是制造了更大的麻烦,判乱的耿仲明、孔有德逃往辽东,裹胁而去的工匠,将教会粗鄙的后金铸造大炮,自此以后,火器大炮之优势,再非大明所独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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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意外之喜
纪循抹了抹额头的汗,看着周围的人,又看了看自己的手,自嘲地笑了一下。
弄惯了铁锤的手掌,摆弄这些纺车,实在是有些勉强了。
他如今才三十四岁,正是一个铁匠最年富力强的时候,可是满头头发却已经花白,这大半年的好日子,让他的背不再佝偻,但听不到叮叮当当的敲打声,他总觉得有些不妥。
“老纪,你这粗手笨脚的模样,实在不是干这活的料。”看着他的工作成果,负责督促的管事叹了口气。
纪循怯怯地笑着,陪他叹息了声。
“每日里,你可是最后一名,而且总是,已经连着两个月了,你说叫我如何向小官人交待?”
管事的瞪着他,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纪循仍然只是讷讷,既不为自己辩解,也不认错,只是沉默。
“你这厮就是这德性!”管事忍不住骂了一声:“家中的规矩你可都是知道的,奖勤罚懒,你偶尔也总得向前去一些,免得报上去之后不得劲儿,小官人每月总要看一次账目,小莲姑娘再心善,你总不能让她老人家替你担责!”
纪循仍然是憨憨一笑,只是目光里闪过一丝惭愧。
管事的也算是熟悉他了,骂了两句之后挥手让他离开,纪循走出了这座工坊,在门口回头望了望,又叹了口气。
若是小官人发怒,依着家规行事,他很有可能要被从工坊中调剂走,与那些新来的一起,每日做些扛包背土的重体力活儿,不仅折算到头上的工钱要少,而且要更累些。
累,纪循并不怕,怕的是此事影响了他儿子纪燕的前程,如今纪燕,可也是一个伙长了!
就在半个月前,第二批自登莱招募来的少年和他们的家人抵达了襄安,少年人数是一百六十六,比起第一批多了一倍,跟来的户数则是二十九户,倒比上一回的要少。
这是难免,登莱之乱乱到现在,死的人实在太多了。
这些人的到来,却没有造成住房紧张。俞家的细柳别院,从崇祯五年起就一直在不停地扩建之中,中秋时节便开始沿着西河的支流新起院落和屋子,闻香教的歹人袭击之后,工程进度大大加快,现在纪循干活的工坊,就位这个新成的院落之中。院子甚至向西河伸了过去,一排巨大的水轮依次排开,就在纪循的视线里不停地转动着。
纪循咂了一下嘴,这水轮机倒是不错,它带动着工坊中的纺纱机和织布机,不过为了让水力足够,在西河支流上特意建起了一个高度约两丈多的水坝,再由木板制成的导槽将水引到水轮机的叶片上,使之转动起来。
制造这水轮机的是蒋权,纪循与这位匠人接触得不多,只是知道他有一子深得俞小官人看重,每日都能得到小官人的亲自指点。
“那可是天上星宿下凡,连种珠之术都懂的小官人!”纪循羡慕地想:“若是自家纪燕也有这本领就好,学得一门手艺,总胜过去厮杀……”
但旋即,他又摇了摇头:“学得手艺又如何,不过是个匠户,有上顿没下顿,年年还须得去给朝廷服役!”
想到这,他摸了摸自己的肩膀,那里隐隐生痛,便是一次给差役用棍子狠揍留下的暗伤。
缓步离开工坊,纪循看到在这条支流的对面,一排新屋子也已经建成了,这并不让他觉得好奇,可当他准备回住处时,却听到那排新屋子中传来了他熟悉的声音。
“叮、叮、当!叮、叮、当!”
“咦,是个铁器作坊……哦,工坊!”
纪循心中猛然一动,他是个铁匠,而且手艺相当出色,对于锻打,也有一种割舍不掉的牵挂。
他忍不住走过木桥,向着那排新工坊行去,在工坊门口望了两眼,便听到一声又气又恼的声音响起:“爹,你怎么在这!”
纪循回过头来,却是他儿子纪燕。
纪燕满脸都是恼怒,在与闻香教的激战之中,他表现相当出色,而且平日里训练操演又刻苦,因此在新一批少年到了之后,他被提拔为伙长,每日操练之余都得带着自己一伙人执行任务,比如今日他就负责看守新建的工坊。
根据小官人的命令,这间新建的工坊是绝对禁止任何人靠近的,而细柳别院中禁律森严,一般没有谁会违背这禁令。纪燕没有想到的是,自己抓住的第一个有可能违背禁令的,竟然是他的父亲。
“听到这边打铁声,我来看看。”纪循讷讷地道:“这就走,这就走。”
纪燕看了一眼地面,好在父亲还未踏入表示禁区的线,此时放走不算循私。他有些恼火:“爹,你到这儿做甚!好在还未进入禁区,还不速速退去!”
纪循眼睛一瞪,这小子竟然敢如此对他说话,但一念及家规,他又把头缩了回去。
“臭小子,下回你回家时再收拾你。”他喃喃地说了一声,转身便要离开。
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那是怎么回事?”
喝问的是叶武崖,如今他与罗九河被提为队正,接替高二柱的位置。
如今家卫被编为了两个队,高大柱为大柱正,罗九河、叶武崖为队正,各统一队,每队是一百人。在两队之外,又设教导队,由原先的模范伙扩充而成,人员数量比两个正式队要少许多,仅有三十余人,队正为齐牛。
教导队将成为基干士官的摇篮,同时他们又充当俞国振的近卫,这样做的好处是,家卫随时能够拿得出三十余名队正出来,也就是说,随时都可以再扩充三百人。而且俞国振近卫的身份,使得他们与俞国振的关系更为密切,忠诚更易控制。
在叶武崖身边,就是俞国振本人和别院的铁匠庄大锤,两人都是赤着上身,俞国振脸色有些阴沉,而庄大锤则满脸讪然。
纪燕一跺脚,然后快步跑到叶武崖身前,将事情原委说了一遍。叶武崖望向俞国振,等候俞国振的发落,而俞国振的脸色也更加阴郁。
此时人身上有许多习惯,在俞国振看来是必须改的,比如说不注意保密。虽然此刻他的新工坊里还未有什么机密,但若不能从此刻就养成保密的习惯,等到泄密之后再抓,那就是亡羊补牢了。
而且,他原本计划之中的事情,这几天来有些不顺,也让他心情有些不好。
“你来此有何事?”他控制自己的情绪,向纪循问道。
“小人……小人曾是铁匠,听得打铁的声音,便往这边来了。”纪循咬了咬牙,将自己的秘密说了出来:“小人是军中匠户……”
“等一下,你是军中匠户?”俞国振闻言精神大振:“铁匠?”
“是。”
“能铸鸟铳?”
“能铸,只是技艺不精。”
纪循来到细柳别院已经有近一年时间,因此对俞国振也算熟悉,若是放在早前,他绝对不敢说出自己是军中匠户的身份,出逃匠户,这可是大罪!
但自从俞国振先杀了两个晋商代表,然后又弄死州判闻全维,纪循就觉得,小官人不会将他交给官府。
既是如此,他就没有什么隐瞒的,将自己军中匠户的底子说了出来,而得知他竟然知道如何铸鸟铳,俞国振更是振奋。
虽然现在的鸟铳铸造起来麻烦,而且质量实在谈不上可靠,但有一个这方面的工匠,开始进行技术储备,这才符合俞国振一贯的行事方式。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你也是铁匠?”俞国振身边的庄大锤顿时意识到危机,他是乡中铁匠,襄安本地人,会打些锄头镰刀,其余的手艺就只能说勉强。他已经感觉到,俞国振对他的手艺很有些不满,但又舍不得俞国振给他提供的优渥报酬。
“是。”
“哼,那这玩意你来试试。”
俞国振目前在制的东西是金属活字,而这个已经远远超过了庄大锤能力的范围,原本俞国振觉得事情不会太难,现在看来,整个过程花费的人力、物力,甚至胜过了雕版。
“此事小人也制不成……这等小巧之物,打制几无可能,唯一之法就是浇铸。”
纪循的建议与俞国振的想法不谋而合,他道:“你懂浇铸之术?”
“小人从冶铁到铸铁,都懂一些。”
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捡到这样一个人物,他大喜道:“那好,从明日起,你便来铁匠工坊!”
庄铁匠在旁边有些讪讪,俞国振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庄铁匠,去账房那儿领五两银子,这段时日里,你辛苦了。”
既然有纪循,这庄大锤就可以不用了,纪循有卖身契在俞家,比起自由身的庄大锤好控制得多。金属活字对于俞国振来说,那可是能与火枪相提并论的大杀器,不可轻易示人。也正是因此,虽然俞国振对此有所计划,却并未告诉庄铁匠。
庄铁匠嘟哝了一声,却不敢多说什么。他走了之后,俞国振问道:“浇铸铁器,翻砂铸模,你可会这些?”
“翻砂铸模?”纪循讶然问道:“小人会做用泥范,却不知翻砂铸模是何用?”
(注:就象《大宋金手指》是以《与宋同行》为技术模本一样,《明末风暴》的技术模本是山鸡桑的大作《东宁记》,在此向山鸡桑大大致敬。如果山鸡桑大大也在看这本书的话,不要追究小可的责任啊,要追究也得首先追究你太监掉《东宁记》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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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冲压
’冲神锤被水力扯起,然后沉重地落下,顺着木板制成的引导道轰的一声。柳如是远远地站着,看到这一幕,眼中有困huò,也有欢喜。
自从得知俞国振与方以智族妹定下婚事之后,柳如是很是惆怅了一场。其实她知道自己的身份,而此时的她也未曾经历过风尘之中的淬炼,更未和陈子龙等人有直接交往,尚未心高气傲得非大fù不为的地步。因此,她也只是惆怅,惆怅完了之后,还隐约有些窃喜:小官人成亲之后,便可以纳妾了。
不过,真正让她感兴趣而跑到炼铁工坊来的,是因为今天要浇铸的字模。
即使有纪循这个军中铁匠相助,金属活字的制造过程依然一bō三折,前后mō索了八个月的时间,如今都已是崇祯五年的十一月,转眼便又要过年,这才算是大功告成。
浇铸这个环节实际上两个月之前就已经完成,但浇出来的铁活字依然让人不满意,于是俞国振采用水力冲压之法,制造稽活字。
俞国振以方子仪、柳如是和他自己的字迹为标准,共翻出一万二千多个铁模,这个过程是最为枯燥的。
“小官人,真成了?”小莲看到俞国振lù出的满意笑容,在旁边开口问道。
“你看。”俞国振将一个长条状的钧条递给她,小莲调过来一看,这类似于印章的活字光滑平整,mō上去手感非常不错。
“毕升发明活字印刷以来,活字虽然比雕版使用寿命要长,但雕刻极是不易,雕活字耗费的人力物力,不亚于雕版,而铁活字、稽活字更是困难。”柳如是看的书比小莲多,比如说宋人沈括的《梦溪笔谈》,她对活字来历极为清楚也正是因此,她能称赞到点子上去:“小官人做这冲压活字,方便省力,只需一次模子便可重复使用!”俞国振笑着点头,然后挥手:“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你们两个的了。”“小官人放心这事情,我们定然儆得妥当!”
小莲抢着说道家学中如今有男童少女近五十人,他们每天上午读书,下午到各个工坊帮忙干活,在小莲与如是的带领下校对书稿和排版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并非什么难事。
“小莲办事我自然放心。”俞国振微微一笑道。
或许是因为有柳如是这竞争对手的缘故,小莲做事的积极xìng空前高涨,她现在是俞国振的内管家,所有和账目有关的事情,都是她来处置。
柳如是则更大程度上是一个秘书,随着细柳别院的规模扩大,人员变得多了起来,在管理上俞国振开始将之细化。特别是在发现纪循这个隐藏的军户之后,细柳别院便对所有人进行了一次mō底排察和登记。
在某种程度上,如今的细柳别院是按照后世的一家正规企业方式进行管理。
“小官人极是欢喜啊?、,柳如是细声道:“这铃活字真的有如此大的作用?”
“那是自然如是你向来聪慧,我考考你,掌握这稽活字之术,有哪些好处?”
柳如是秀眉轻轻皱起下意识地咬着自己的下chún,她这个模样更显得楚楚可怜。俞国振看得心中微dàng,伸手便抓住了她的手,轻轻握住。
柳如是挣了挣,却没有挣脱。
“小官人!”
感觉到俞国振的手指头轻轻挠着自己的掌心,柳如是面飞粉晕,她嗔怪地看了俞国振一眼。
“小官人!”小莲见他听拉着柳如是,顿时噘起了粉红的小嘴儿,明亮的眼睛里闪弃不满。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另一着手牵住了小莲,拉着她们二人走出了铁匠工坊。
如今细柳别院或许要改个名字,叫细柳镇更适合一些。有出售种珠之术所得的八万多两,有从闻全维那儿抄出的十余万两,在这充足的资金支持之下,细柳别院的规模扩大了数倍,占地从最初的不到二十亩,到现在已经是一百四十余亩。西河两岸,靠着小山缓丘,一大片的耕地都被俞国振高价买入手中。
沿着西河是工坊区,规模最大的是棉织工坊,八座水车带动整个工坊,每日源源不断地织出棉布。这些棉布大多都由徐林销往各地,
徐林在销售时有意避开了松江,而是选择北直隶、四川。
俞记棉布如今在大明的棉织市场上已经颇有影响,价格比起普通棉布要低上一成,而质量却胜过一般织工织的棉布,产量更是相当于一个雇用了三百名织工的大机户。松江一带的布商,已经有人开始在襄安附近打探,想知道这样好的布究竟是从哪儿出来的了。
“小官人,你发什么呆?”柳如是在想着俞国振刚才出的题目,小莲却不愿意去动那个脑子,看到俞国振怔怔看着棉织工坊,好奇地问道。
在小莲的想法中,小官人那么聪明,所有的事情,只要按照小官人吩咐的去做就行了,自己动脑子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还星留给如是那自以为聪明的家伙去做吧。
“唔,没有想什么,只是觉得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就又是大半年了。”俞国振目光转到了与棉织工坊隔河相对的铁器工坊,崇祯六年以来,他的大半精力都放在了这铁器工坊上,在这里,他收获的可不仅仅是那些铃活字。
“我想到了!”柳如是突然双眉飞扬:“我知晓小官人铸铅活字的真正用意了。
“嗯,说说看?”“其一自然是为了传播小官人经世致用的实学。”柳如是眼里闪烁着钦佩的光芒:“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无实学,田地不能增产,财货不能增殖,天下百姓穷困,自然谈不上什么太平。小官人的实学,才是真正为百姓谋大公为天下开盛世的学问!”
“还有呢?”
“其二是为小官人在仕林之中积累声名,此前复社诸子虽与小官人交往可是除了密之先生之外,其余之人,大多对小官人都只是表面敬仰,实际上颇为轻视。小官人托密之先生向他们求文,他们当中只有钱穆斋欠了小官人人情,不得不写了一篇就是张西铭,都敷衍搪塞!”说到这的时候柳如是与小莲都两腮微鼓,lù出生气的模样,她们正值少女豆蔻之时,粉nèn的脸微微鼓起来看得俞国振心中甚是欢喜,几乎要忍不住左啄右香了。
俞国振向东林、复社诸子邀稿之事只能说勉强达到目标他原本是想约个一二十篇宏文,然后集中一起发出,但结果到手的,却只有方家父子、钱谦益、陈子龙等寥寥数人之文。
“呵呵第二点不完全对。”俞国振笑了一下:“还有么?”“不完全对?那小官人是何意?”
俞国振笑而不语,柳如是歪头猜了一会儿,回想自家小官人种种做为,仍是觉得一头雾水。
不是为了在士林中获取名声,那又是为了什么?
她限于此时,跳不出局限,自然不明白俞国振研究活字印刷的第二个目的是什么。
争夺舆论阵地这才是俞国振想要做的事情。张溥为何能以在野书生之身却遥控远在北京的朝堂,虽然温体仁对他百般嫉恨,却一时间没有办法收拾他?根本原因就在于,他组织了复社占领了东林之后的舆论阵地。
他所斥为jiān者,那便是jiān邪他所赞为忠者,那便是忠比!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俞国振会与复社分道扬镰,因此在那之前,俞国振必须控制一定的话语权。
而活字印刷带来的新产业能够很好地帮助他做到这一点。
“想不到就别想,再说说你想到的第三点吧。”见柳如是皱眉良久,俞国振笑着道。
“第三点便是在研制铃活字过程之中,小官人也积累了许多嗯,用小官常对我们说的那个词,叫“技术积累”柳如是有些小
小地狡黠:“旁的不说,只那水力冲压之术,奴可是听纪循说了,若是用来铸造甲胄刀具,将既便宜又方便,而且所造的甲骨刀具品质还远胜如今军中匠户所制!”
“你倒是聪明只是此事,注意保密,纪循那里也告诉他,休要四处宣奖。”“奴自然明白,这是对着小官人与小莲妹妹,奴才会说的。”柳如是没有忘记向小莲示好。
俞国振赞许地向她点了点头,这一点柳如是没有说错,研制铃活字过程之中,俞国振确实完成了水力冲锻的技术积累,不仅仅是培养出纪循这个熟练掌握了水力冲锻工艺的匠师,更留下了一堆厚厚的资料。
有了这资料,即使纪循出了什么意外,俞国振也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又培养出一名新的匠师。
“小官人,你还没说第二点奴在哪儿出了偏差呢。”柳如是有点打破沙锅问到底。
“以后就知道了,有些事情,如今说出来并没有什么益处嗯,我有正事,你们去吧。”俞国振说到这,看到高二柱在远处晃来,他吩咐道。
来的除了高二柱外,还有贾太基,高二柱的神情很轻松,但贾太基的神情就有些惶恐了。
“小官人。”“小爷!”
两人向俞国振见礼,俞国振看到柳如是与小莲已经离开,便问道:“你们二人怎么一起来了?”“贾总捕头有些事情要禀报,我看过之后,觉得还是他当面向小官人禀报比较好。”高二柱道。
“小爷,安庆府那边,有小人的朋友,他传来消息,说近来桐城一带似乎不太安宁。”
俞国振瞳孔微微一收缩:“哦?”!。
八六、送礼
眼瞅着就要过年了,桐城一带的百姓却感不到往年过年的气氛。
与中原一带相比,桐城太平久矣,土地兼并极重,文风鼎盛之下,也多官宦豪族。这些豪族中良莠不齐,少不得纵奴行凶之事,就连方家都出了个方应乾,其余人家就更不用提了。
不过如今弄得桐城人心惶惶的却不是各家豪奴,而是最近四处张贴出来的榜文。
“八大王、革里眼、扫地王等雄兵十万,不日将攻桐城”这个消息令桐城完全sāo动起来,流贼荼毒中原,天下谁人不知,若是给他们闯到了桐?
……,
方子仪也得到了消息,说起此事的是方以智,他一边说时还一边笑:“子柠,你怕不怕?”
“我不怕,我姐夫厉害,所有恶人,有姐夫收拾!”小子柠仍旧是那活泼的面容,她握着小拳头,恶狠狠地道。
“你是说克咸,他要和我一起去南京了。”
“才不是,克咸姐夫除了会射鼻什么都不会,而且向来不理睬我,我说的是济民姐夫,是子仪姐姐的姑爷,不是子耀姐姐的姑爷!”方子仪脸sè顿时红了起来,而方以智则哈哈大笑:“若是克咸听到了,定然要痛哭流涕!”
“密之哥哥,你就莫逗子柠了。”方子仪细声细气地道。
“哈哈,好,好,你们放心,不会有什么事情,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方以智道:“不过,我离开的这段时间你们是不是回白鹿山庄小住,或者回城中?”
“我想去细柳别院!”方子柠跳起来:“姐姐,我们去细柳别院住好么?”
“越发地说胡话了,细柳别院如何能去!”方子仪又是双颊飞红。
“是了,姐姐尚未嫁过去,若是嫁过去了我便可以跟去住……………”方子柠有些惋惜地道。
她童言稚语,让方以智又一次大笑起来:“子仪,这可是在催嫁啊。”方子仪白了他一眼,没有理睬他。
就在这时,有仆fù在门前通禀:“无为的俞公子到了,正在前堂等着。”“咦?”
方以智愣了愣:“说曹操曹操到了子仪,要不要与我一起去见见?”方子仪又狠狠剜了他一眼若是两人没有婚约,这样去见虽然略显唐突,却也没有什么大碍,可既然有了婚约有些事情就要注意了。
她不希望底下的仆fù议论,不仅仅是怕伤了方家女儿的清誉也是怕会影响到俞国振的名声。
“这是俞公子给二位小姐的礼物。、,那仆fù又将手中的东西呈了上来。
是两卷书册,方以智想去接,却被小子柠抢先夺来,看了看书册上的字,喜滋滋地将厚的一本交给方子仪,薄的一本却留了下来:“这本是姐姐的,这本是我的!”
方子仪接过书册,便嗅到一股奇异的墨香,这种香味与她常用的墨不一样,让她忍不住深吸了一口。
然后她看到了书册上的字情不自禁咦了一声。
书册正中是“实学微言”四个字这并不奇怪,在俞国振与方以智往来的信件中,已经对什么是“实学”有了界定,方以智将之称为“俞氏实学”从而与如今张溥等人提倡的儒家实学相区分开来。
让方子仪惊讶的是,这字体分明是她的笔迹!
方以智歪过头来看到这字迹也是一愣:“子仪这是什么时候替济民写的?”“未曾”方子仪面sè微红,手轻轻在右下角的那一行字上抚过。“实学微言”是大字,每个字足有两寸大小,而右小角的那一行字,则小得多,只有四分之一寸大小。
“赠给方氏子仪小姐惠存。”
方以智看到这一行字,啧了一声:“这行字却是济民的笔迹了咦,这些字是印出来的,不是写出来的,他倒大方,舍得如此投入!”
一块雕版,往往要huā费数两银子,因此印书的成本极高。
“这墨好香,姐姐,下回让小先生姐夫给我们送一些这样的墨来吧!”子柠也嗅到那墨香味,高兴地说道。
方以智再侧过头去看她手中的书,书页上却是写着“幼学初解”四个大字,这四字字迹方以智未见过。
这是以柳如是的字迹为模子刻出的活字,他未见过也是正常的。
右下角同样也是一行小字“赠给方氏子柠小姐惠存”难怪方子柠一看到之后就分清哪本是她的哪本是子仪的。
方子柠翻开封面,扉页有huā纹,这huā纹是柳如是的手笔,因此自然甚是精美。此时书籍印刷业已经相当发达,但是象他们手中的一样精美的,还是相当少有。
方以智看到这已经等不及了,在年初时俞国振向他约稿,许诺要将他的文章付印,如今看来,他总算赶在过年之前完成了自己的诺言。
他匆匆来到正堂,进门便嚷道!”好你个济民,重视轻友,只给子仪带礼物,却没有我的!”俞国振正在翻着书,见他来笑着指道:“密之兄,这些可都是带给你的,你这样说,那我就将它们全都送给令妹了!”
方以智一看,那是一箩筐的书籍,他奔了过去,嗅着墨香味,想起子柠的话语:“国振,你用的是什么墨,这味道有些不同啊!”“哈哈,俞家秘传,传媳不传女,今后令妹可以知道,密之兄却不能知道!”俞国振半是玩笑地说道,他倒不是小气,而是此事关系到他争夺舆论话语权的大计,方以智虽然对他极为义气,可俞国振可以肯定,当自己与东林、复社分道扬镰之后,方以智第一选择仍然会是复社。
这油墨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蓖麻油加普通墨汁罢了,调试最佳配方也没有huā费俞国振太多时间。
“小气!”方以智哼了…声,没有再说什么,他知道这必然是“俞氏实学”弄出的玩意儿。
从箩筐中抓出一本书,如同送给方子仪、方子柠的那两本书一样,这书所用的纸相当不错,因为裁减时依然借用了水力,所以裁减得极为整齐,完全没有毛边。书封面上印着“风暴集”三个大字,字迹却是方孔烟的。
“咦?”方以智愣了愣,自己也未曾听父亲说为俞国振题过字啊。
“用了老大人的字,未事先禀报老大人,想来老大人不会与我这小辈一般见识。”俞国振道。
“我看看,这“风暴集,之中究竟是什么。”方以智打开书,扉页之上是宋体楷书写的书集介绍,大意是此书每三月出一册,书分前后两部分,前部分为当今各方大家的文章诗词,后部分则是俞氏实学。看到这个,方以智哈哈笑了起来:“济民,你倒狡猾,这分明是扯着虎皮充大旗!”俞国振一笑置之,若是直接将他的实学推出的话,那些读书人愿意看的不会太多,可若是加上了此时的文章大师之作,那就不同了。象《风暴集》第一期之中,便有方孔烟、方以智、钱谦益、吴伟业、陈子龙等等诸多文章大家的诗文。开篇便是方孔烟所作的《孔子华夷之辨考》,然后又是方以智的《崖山三百五十四年祭》,紧接着是一连串的诗文,每篇诗文之后还带有评析。
“这诗文评析是谁替你作的,你一定是作不出来的!”看到那些评析,虽有些稚nèn,却往往一言中的,方以智笑道:“彩云归客…这名字有些闺气,莫非是你那个使女榫如是?”“哈哈!”俞国振哈哈笑了起来,方以智没有猜错。
在诗文之后,是俞国振所作的《泰西字母、数字简概》,上面有字母及其发音,有扭来扭去的阿拉伯数字及其汉意。这些东西方以智倒是不陌生,可是一般的读书人就未必知晓了。
紧接着一篇,是《佛朗机人航海见闻录》,却是模仿一个佛朗机人的口wěn,提出地圆之说。方以智才看了开篇,就赞道:“此文非济民无人能写,也唯有济民,深究物理,方能写成。”
看了一页,方以智又按住书,苦笑起来。
“如何?”俞国振笑问道。
“不能看了,若是再看下去,今后就无心四书五经了”
俞国振哈哈大笑起来:“那倒是小弟的不对了,既然如此,这些书小弟就带回去,等密之兄高中之后再送。”“休想!”方以智整个人都扑到了箩筐之上,将之团团抱住。
倒不是他失态,此时就是读书人想要得一本好书也是极不容易,印同精美供收藏所用的书籍,其价格甚至可以售到一千二百两!而一般的书籍,象此时流行的通俗话本小说,其价格也从五百文到一两不等,但印刷精美就远远比不上俞国振赠送的了。
活字印刷此时也有,主要是铜活字,但成本高价格昂贵,而且印刷质量并不如人意。俞国振用的铃活字,实际上是稽锑合金,其特xìng更胜过铜活字。
方以智放下那本《风暴集》,很快又找出了一本《方密之诗集》,看到自己的诗集,他嘿然笑起,笑了两声,又怒视俞国振:“润笔呢,你印我之书,怎么未给我润笔?”
“卖出再说。”俞国振厚颜无耻地道:“假如卖不出去,你休想要润笔。”
“好你个俞济民!”方以智又拿起一本,却是《仁植先生说易》,是方孔烟研究《易经》的文集,方以智忍不住打开看了一下,然后慨然长叹:“老大人若是见了这个,只怕也要情不自禁了!”(感谢王孙武阳、骑牛南下、乖乖的看书打赏,感谢投月票的兄弟姐妹们。继续求收藏订阅月票打赏中)!。
八七、民变骤起
对于一个文人来说,自已民的文字能够印成书籍,那便是极大的认可。而儒家文人,更是将“立言”与“立德”、“立功”同视为不朽,立言可不只是在家中码出几百万字便能成的,而是要有读者要能出版!
便如后世的某苦憋写手般,辛辛苦苦码了本《明末风暴》,若没有收藏、订阅,哪里算得上成功?
方孔烟一生大半学问都在《易》上,有了这书,立言算是完成了。
“不过这书名不好。”方以智又道。
“嘿嘿。”俞国振不予置评:“密之兄,你准备何时动身去南京?”“过完年便去。”方以智道:“南京城中文采华章,桐城终究冷清了些。”此时方以智也才二十多岁,正是渴幕繁华之时,特别是今科春闱就在眼前,复社众多士子都将参考,他也迫不及待想去南京城中,与这些志同道和的友人相聚。
俞国振略一沉吟,正容道:“既是如此,密之兄,不妨在南京城中置办宅邸,将嫂夫人和侄儿都带去。”
这话说得突兀,方以智顿时愣住了。
“何出此言?”
“小弟在无为,也听说桐城似乎有些不稳,民间谣言四起。”俞国振道:“此次来桐,小弟除了拜年,便是为此如今老大人丁忧已过,何妨去我别院小住一段时日?”“去你那儿?”方以智微微皱眉,摇头道:“此事你自己与老大人说去,民间谣言有何可惧。”
俞国振默然,方以智不出面相帮,仅靠他自己,是无法说服方孔烟的。而无法说服方孔烟,就更不可能将方子仪带离桐城了。
“不管怎么说,终归得去努力一下。”俞国振心中暗娄。
从得到的消息来看桐城传闻是下半年流贼将来攻打,而俞国振记忆中,原本历史上的桐城民乱应是崇祯七年八月时发生的,事情还不是非常急迫。因此,俞国振的劝说并不是十分坚决,但在他努力之下方孔招终于同意,过年之前便将家中主要人物迁入桐城县城中去。
“有城墙相卫总得要好一些吧。,…俞国振心中暗想,襄安距桐城的直线距离不足百里,即使闹起了民变,倚仗城墙应该可以坚守几日。有几日时间,就算官兵不来解救自己的家卫少年也要赶到了。
当俞国振回到细柳别院时,已经是封印日,知县都退堂休沐。细柳别院也沉浸在过节的气氛当中,对于从登莱迁到别院中的人们来说,这一年是极为幸运的一年,吃得饱穿得暖,而且远离战乱。虽然他们当中部分子弟加入家卫队伍,跟随着俞国振出去清剿过几回贼盗,但基本上是有惊无险。
俞国振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个比较安稳的春节在这之后大明的形势急转直下,再难收拾。因此,他特意给别院诸人放了一个假,衣食不愁生活安适让细柳别院充满了浓烈的年味。
但大年初一一早,俞国振就起了chuáng这是新一年的第一天,他要开个好头。自有别院的家卫、工坊的坊主来向他拜年,他也去了城中拜年,虽然没有做什么实际的事情,却也忙了一整天。
傍晚回来之后,柳如是陪着他在书房之中,俞国振收了一些字,心中突然乱了起来。
“老高怎么还没有消息?”
高不胖崇祯六年三月去了钦州,五月便寄信回来,已经在钦州买了些地,但离俞国振的要求还远,因此他必须在钦州多停留一段时日。
但十一月的时候曾收到他的信,说是会赶回来过年,顺便带着他为俞国振招募来的佛郎机人。
可如今都大年初一了,他却仍然没有回到襄安。
“小官人,你在想什么?”此时已经点了蜡烛,烛光之下,柳如是歪头看着他,眼睛眯成狭长,看上去妩媚得近乎妖媚。俞国振猛然觉得心中大动,将心中的担忧抛开,伸手过去,将她拉得靠自己更近一些:“如是,你猜猜。”“小官人!”柳如是浅浅地嗔了一句,假装挣扎,却很是欢喜地让他握着自己的手。她似羞似喜的模样,让俞国振实在忍不住,揽着她的肩,凑过去亲亲香了一下她的面颊。
一股淡雅如兰的香气,从柳如是身上传了过来,柳如是身体微微颤了一下,微微闭上眼:“小官人,不要这样……”
如果她不闭眼,那是真的拒绝,可现在,分明是在说“小官人我要我还要”!
俞国振当然也不客气,chún贴着她的面颊缓缓移动,很快就来到了她的chún上。
在细柳山庄已经快两年了,柳如是不仅营养能跟上,而且勤于锻炼,虽然没有象俞国振那样练出一身肌肉,却也变得身体健康,不象初来时那样弱柳随风。她的chún如同桃huā瓣,粉nèn柔软。
因为俞国振的侵掠而jī烈地颤动。
这让俞国振更为〖兴〗奋,他绝非不解风情的鲁男子,因此舌尖轻顶,分开柳如是红chún之后,便侵入了她的口中。
这一刻时,柳如是闭着的眼睛猛然眨开,与俞国振的目光相对,羞涩让她眼眸变得水汪汪起来。
俞国振心中大动,算起年纪,柳如是今年十六,正是少女最为曼妙之时,青春娥眉,让人亲之则喜。他一手揽着柳如是纤腰,另一只手便抚在柳如是xiōng前,当他触碰之时,柳如是又是剧震,不过这次她没有睁开眼睛,而是将眼睛闭得更紧了。
俞国振看到她的睫毛在轻颤,满心如同mì浸一般。
“小官人,小官人!”高二柱的声音却在外头响了起来,紧接着,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柳如是大羞,奋力一挣,将俞国振推开,却已经是罗襟半解,钗珠横乱。她慌忙退到书柜之后,而这个时候,小莲推开门走了进来。
“小官人,二柱哥在外叫你,看来是有事。”小莲道。
俞国振心中一颤,方才那种烦躁再度袭来,他吸了口气,按捺住心中的双重不快:“进来就进来,装什么!”高二柱是少数能直接进入他的书房的人之一,现在在外头大叫,分明是方才曾经来到门口,听到了声息才又退去。
果然,高二柱一脸尴尬地走了进来,但旋即尴尬化成了焦急:“小官人,桐城传来急讯,发生民变了!”
俞国振猛然站起,双拳紧紧握紧。
他不仅仅是担心方以智、方子仪一家的安危,更是意识到,历史与他记忆中的已经出现了偏差!
原本的历史中,方以智家虽然受到了民乱的震动,却并没有直接的损失,只是事后无法在桐城继续呆下去,开始寓居南京。而现在民乱提前了,那么方家是否还没有直接损失,就不知道了。
“将详情说与我听。”俞国振沉住气,向高二柱吩咐道。
“是,昨夜除夕,各处都在燃放鞭炮,夜里子时,民乱贼党点燃桐城外的草垛,城中只以为城外失火不以为意,然后事先潜入城中的贼党偷开城门,贼人有数百人闯入城中,呼啸为乱,四处放火,然后闯入县衙,格杀县?
……”
“县令被格杀了?”
俞国振听到这个消息,脸sè再次一变,杀了县令,那就是正式造反,而不是民变了!
“贼人呼喝是已经格杀了县令,小人派往桐城的探子不敢耽搁,乘乱连夜出城,在庐州换马,这才将消息传来。具体情形,还要再探。”俞国振点了点头,能得到这样的消息就不错了,这让他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做出反应。
“老牛!”他大声喝道。
“在!”“通知第一队、第二队,十分钟之内行军集合完毕。”俞国振看了一眼高价买来的西洋钟。
这座西洋钟是从澳门买来的,当时共买了两架,足足huā费了他一千两白银,这被俞宜勤认为是一项败家之举,很是唠叨了两回。不过,
通过这两座钟,俞国振倒是让家卫少年熟悉如何精确掌握时间,这在军事行动上,几乎是至关重要的事情之一。
齐牛应声疾跑出去传达命令,按照俞国振定下的规矩,他必须在一分钟之内将命令传达给罗九河与叶武崖,而罗九河与叶武崖要在四分钟之内传达到全部的三十个伙长。
“二柱,你继续盯着桐城,有什么变故,立刻通知我。”
二柱应声而去,旁边的柳如是与莲儿此时也脸带惊慌,她们都明白,桐城出事意味弃什么。
俞国振订下的未婚妻便在桐城,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那么问题就大了。
“小官人,你且安心,方家小姐吉人自有天相”小莲颤声道。
“是,小莲说的没错,小官人不是一向称赞她临大事有静气么,方家又是望族,家中僮仆家丁众多,贼人就算入城,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逼迫。”柳如是的意见就有道理得多了。
俞国振沉默了很短的一瞬,然后哑然失笑:“我如何还要你们安慰了…呵呵,如是,你放心,每临大事有静气”
说到这,他闭口不语,然后大步走出了书房门。听着他的脚步声消息,小莲与柳如是不约而同合什默祷。
与此同时,来到屋外的俞国夺抬头望了一眼黑黝黝的天空:那些贼人倒是会挑时候,贼人当中有狡猾之辈啊,只是不知,方家父子和方子仪,能否应付得了。!。
八八、此人必除
“密之哥哥,此时不可鲁莽!…,
方以智一手绰弓一手握剑,神sèjī奋,不过方孔烟挡在他的身前,而在他身后,束腰缚袖握着短匕的方子仪也开口劝道。
“难道就在此坐视贼**害桐城?”
“你一人出去,能杀几名贼人?”方孔焰冷哼了一声,对他如此冲动甚为不满:“留得有用之身!”
“伯父所言极是。”方子仪脸sè略微有些白,但大体还是平静:“此时出去,不过是白白送死!”
旁边的小子柠倒是一点不紧张,她眨着眼睛,悠然自得地道:“密之哥哥,你就等一会儿吧,过会儿姐1小先生哥哥便会来了。”她原本要叫姐夫的,可看到方孔烟在,便改了……方以智愣了一下,想起从年前开始俞国振的警告,心中稍定。
虽然他们全家因为俞国振的辜告搬入城中被困,可是至少到现在还是安稳的,外头谣言四起,据说城外不少庄子已经被乱贼攻破劫掠一空了。
“跟我回书房,莫让子仪子柠都担心你,如今你也是为人父者,做起事来还是这般莽撞!”方孔悟喝道。
方以智脸sè微红,被当着幼妹的面教训,这让他确实有些羞愧。
方子仪牵着子柠正要回自己的闺房,方孔烟却道:“子仪也来。”这句话让诸人都是愕然,方子仪看了一下子柠:“伯父,子柠呢?”“你带在身边吧。”
到了书房,方孔烟看着方以智,微微叹了口气。
这一口气中的失望,让方以智面红耳赤:“老大人,家中有百余名仆僮,若是由儿子带着他们,还是,还是”
“愚蠢!我不放心的,就是他们”…方孔烟目光突然变得冷厉起来,方子仪惊讶地看着这位一向虽然严正却和雳的族伯,觉得他似乎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老大人是担心……”
“乱贼首领中,张儒原本是张家的僮仆,结果成了乱贼头目,而且勾连乱贼杀了主家,甚至一把火烧了张家。”方孔烟沉痛地道:“安知我们方家家丁之中,会不会出另一牟张儒!”
“这……”方以智脸sè惨白。
“他们能守着咱家宅邸那就不错了。”方孔悟转向方子仪,声音温和地道:“子仪,若是有什么事,跟着密之,自东南角逍出…”“姑姑呢?嫂嫂呢?”方子仪一听急了。
“她们是小脚,你是大脚。”方孔烟说到这,微微一喟:“济民目光长远,远胜过密之。”
他现在想到俞国振坚决反对给子柠裹小脚之事,只能说,俞国振当时是有远见的,他口中说远胜过方以智,实际上觉得,就是自己,只怕也比不上。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方以智霍然站起抢身到了门前,方子仪则握紧了短匕。
“慌什么,是方远志。”
如方孔烟所言,进来的是他家的仆人方远志,此人对方家忠心耿耿,方孔烟将他派出去打探消息。
“回禀大老爷,城里如今乱成一团,贼人裹挟乱民,挨家挨户抢掠纵火,贼人jiān诈,他们自己不动手,只令各方进城的乱民抢掠,所得金银贼人收去,而器物则由乱民自己分发。如今叶家、吴家、还有应乾老爷家,都已经被抢掠一空!”叶家即叶灿,吴家即吴应琦,他们与方家一样,都是官宦之家,而方应乾更是方家的本家。他们被抢掠,让方家上下都不禁生出兔死狐悲之意,唯有方孔烟,却开口问道:“何相国在城中的产业是否遭侵扰?”“这倒未曾听说。”
方孔烟松了口气,轻轻抚额:“吾家暂时无忧矣。”“老大人……此言何欺”“叶家、吴家、张家、应乾家中,向来纵奴行凶,多有欺凌乡里之举,故此娄人报复。何相国和我们家素有清名,与人为善,便是有少许人嫉恨,也会有受过我们恩惠者维护。我看那贼人心志不小,行事有度,他们既不动何相国家产业,便不会动我们了。”
“不过,贼人虽然暂时不动我们,此后必有后手贼人伪称代皇执法,其后手要么就是让我们这些地方乡宦出面为之寻求招安之途,要么就是迫使我们出任伪官,若是前者,坏事能成好事,若是后者……………”说到这,方孔烟微微叹息,看着方以智:“密之,你喜好兵事,上回大姑给你信中要你专心读书,现在知道什么是纸上谈兵了吧?”方以智苦笑,因为父亲提到什么是纸上谈兵时,他第一个印象竟然是俞国振曾经给他说过的对长平之战的分析。
他心中都忍不住生出一丝嫉妒,济民贤弟比他可是要小老大一截,今年也只是十七岁,而他却已经二十四了,为何他眼光、勇气和决断上,都远远胜过自己?
“孩儿知道了。”他惭愧地道。
“那么,你且静下心来,分析这伙乱贼行事,然后再说说你的看法。”方以智深吸了。去,在心中默默念了几遍易经中’,艮为山……卦辞,闭住眼。,过了一会儿,他才道:“贼人当中,果然如老先生所言,有狡黠多智者!”“何以见得?”
“其一,贼人择大年夜发动,时机掌握得极好,县官封印不理事,差役民壮各自归家守岁,故此城中守备空虚,民间辗转送节礼者多,可以掩盖人员往来和消息传递。”
“其二,贼人乘夜于城外放火,再由先入城的jiān细开门。虽经老大人提议,桐城城墙有所修葺,可这样一来,城墙之坚对贼人就毫无用处,反倒成了限制城中百姓逃离的樊牢,满城良民,尽成人质。”“其三,贼人事先广发传单散布流言,致使四方sāo动,百姓惶恐不安,在贼人起事之后,皆以为是“八大王,、“革里眼,、“扫地王,等巨寇来袭,民壮乡丁不敢来援。、,
“其四,贼人攻破大户人家,只取其金银,却以器物分发被裹胁yòu来的百姓,这分明就是收揽民心yòu良为贼,这消息一传出,四方无赖游手,必然雀跃来投,贼势将大盛!”说到这,方以智脸上惊容越来越大:“不意贼人当中,竟然也有这等人物!”
方孔烟领首赞许,又问道:“还有其余否?”
“孩儿……想不到其余了。”
“除了你说的贼人四点jiān滑之处外,尚有两点。贼人为何选桐城发作,你可曾想过?桐城接近河南,离流贼较近,又靠近南京,在此举事,必然天下震动,偏偏整个安庆府几无官兵,最近的安池道兵微将寡,轻易之间,不敢来援。这是一式妙手,若给贼人成了势,中原乱局便不可收拾,而朝廷仰赖的东南财赋也可能尽入贼手!此为其一一。
“桐城四通八达,向西可入湖广,向南可至江西,长江之便利,英、霍之险阻,尽为贼人所用。
而且南直隶一带,士绅与百姓多有仇怨,四处乡野,闻贼人杀掠素有恶名的豪族大家,必纷起响应。若是给贼人一个月时间,其数量必然大增,甚至可能十倍如今!此为其二。”听了父亲的分析,方以智只觉得眼前霍然开朗,但同时心中也更为忧虑,贼人如此狡猾黠智,那么如何才能率秀u
再仔细一想,俞国振曾经和他提过军略之术,他便发觉,自己所说的四点,都是贼人此时在桐城起事的战术优势,而父亲所说的二点,则是战略优势。
“我不如济民啊!”想到这,他忍不住叹道。
“哦?”方孔烟不免有些讶然,分明是自己为他拾遗补缺,可他却为何想到的是俞国振?
方以智便将俞国振的战略战术划分说与方孔烟听了,方孔烟听闻默然,然后看了看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方子仪,lù出欣慰而又惋惜的笑容。
“子仪,有婿如此,我总算不愧对于你父母托孤之意了。”
方子仪面sè微微红了一下,心中也是欢喜,旁边的小子柠眼珠咕碌直转,自己的亲姐夫,果然就是厉害,连伯父都赞不绝口呢!
“若你是贼首,下一步当如何处置?”方孔烟又问道。
“下一步下一步”方以智事后分析尚可,可是若让他在事前做出谋划…,他就觉得有些为难了。看过的兵书战策,这个时候全然不知道飞到了哪里,就算是想到三十六计,却也不知道该如何施计。
“下一步当如何?”就在此时,桐城县衙之内,被方家父子称为乱贼头目的汪国华、黄文鼎、张儒三人围坐在一起。
三人身边,都是妖娆jiāo美的fù人,只是这几位fù人的面sè惊惶,她们是城中被破的大户和县官的家人,到了如今,便脱不了被yín辱的命运。
“守好城池,派出一娄人马四处攻打豪家田庄,将其粮草运入城中。”张儒道。
“如太祖皇帝故伎,广积粮,缓称王。只是今日一个白天,来投的百姓就有近千,消息传出之后,明日来人会更多。”顿了顿之后,
张儒又道。
“官兵来了如何应付?”汪国华又问。
“官兵?哪来的官兵,安池道的官兵少不得先派探子进城来探我们的虚实,到时捉住留着,让他不知深浅。”张儒嘎嘎大笑起来:“县官都杀了,还怕什么官兵?、“官兵确实不足为虑,等他们到时,我们大势已成,进可攻退可守。周围左近百五十里内,唯一值得我们担心的只有一人无为幼虎俞国振!”唯有黄文鼎仍然保持冷静,他鹰目微扬:“此人必须除去!”(感谢甲子缘、雷奔霄打赏。求各位月票支持啊,如果能够在分类月票榜中排进前十,就有希望争取一下起点的月票奖励!至于更新整个五月都很忙,所以没有存下稿子,但是六月中旬之后会好些,大家可以算月票,我现在保证每天两更,然后每五十张月票加更一次。)!。
八九、代皇免火旗
“他是无为幼虎,与我桐城何干?“汪国华不以为然,无为离桐城虽是不远,但也有百里之遥,两者一属庐州一属安庆,无为幼虎与他们桐城何干!
“这两年来,无为幼虎俞国振的名字,你们听得少了么,左近山贼水匪,只要给他知道,没有不为他所灭的!”黄文鼎冷声道:“他在咱们桐城浮山yòu捕闻香教教主之事,你们记得么?”
汪国华有些讪讪,他曾是闻香教徒,此事如何不晓!
沁思果决,狡诈如狐,胆气如虎此人若是得知我等起事,必然会率众前来。”黄文鼎凝神道:“好在此人兵力微小,只有两百来名家丁,再怎么厉害,我们倒不是很惧……”
“说起他,我倒想起一事,传闻他得了鳖宝种珠之术,旧年卖种珠之术,得了十万两银子!”张儒突然道。
“对对,提起此事,娄也晓得,他还抄了闻香教的几处窑藏,也得了几万两银子!”
“也就是说,此人家中,十几万两银子是有的。”黄文鼎眼里也闪起了异样的光。
三人对望了一眼,张儒道:“黄大哥拿主意,众位兄弟都服你!”
黄文鼎默然了好一会儿,然后正sè看着两个同伴:“二位兄弟,若是为了他家的钱财,咱们不该做什么,财帛动人心不假,可也要有命去huā销。”
张儒与汪国华不免有些泄气,化二人确实是看中了俞国振的一二十万两银子的家当,当然,若是能逼出种珠之术,那就更好了。有这等每年坐收万两银子的妙术,还造什么反,回家当个富翁抱娘儿们去!
“但是,方才我说了,俞国振此人对我们威胁太大,他若知道我们起事,必来惹我们,此人诡计多端,若是来了,我们防不胜防,与其如此,倒不如我们主动出击,去杀灭了他。”
“况且,若是我们击杀了俞幼虎,左近必然更加震动,官兵更不敢轻举来攻,而那些百姓们对我们也会更有信心!”
听他说了这话,张儒与汪国华都是欢呼起来。
“我去,我去杀了那厮!”
“哪里用得着哥哥,我汪国华去就成子。”
这二人争了起来,黄文鼎晓得二人心思,都觉得去襄安是件美差,看得这一幕,黄文鼎苦笑摇了摇头。
俞国振有幼虎之名,岂是任人宰割之辈!
“二位贤弟,你们自觉能对付得了俞国振么?”
“那有何难,再厉害也是一个鼻子两个眼,乱刀剁过去难道他不死?”汪国华叫道:“我们如今可有两千余人,要杀他两三百人,能huā费什么气力?”
“那桐城呢,莫非桐城你们就不顾了?”黄文鼎冷然问道。
汪国华嘿嘿笑了笑,在他心中,若是抢到了几十万两银子,桐城要不要确实无所谓了。
“哥哥说的是,咱们不能倾巢而出,桐城得留人守着,好在如今桐城已经落入咱们手中,官兵一时半会mō不透咱们的虚实,必不敢来此……………”
说到这里,张儒也有些赧然,他已经从十几万两银子的yòuhuò中清醒了一些,桐城才是他们这次举事的根本,若是失了桐城,他们裹挟的乱民转眼就会四散,到那时,他们手中真正掌控的人马,也不过是数百人。
“桐城不能有失,这是咱们的根本,况且桐城那么多的大户,怎么着也不只十几万两银子,我们要走,也得把油水刮干后再走!”黄文鼎厉声道:“俞幼虎那边,由我去,我带一半人马,今日便动身!”
张儒倒没有显出什么异样,但汪国华午些悻悻。
“二位兄弟只管放心,无论我在襄安俞家夺得了什么,总归我们三人平分,我绝对不会独吞。”黄文鼎安抚道:“况且,桐城里的油水不会比无为少,只要依我之计,保管那些老财们乖乖地献出金银来!”
听到这话,汪国华顿时精神一振,张儒也眼前发亮。
“那个汪兆麟,不是派了管家来么,让他进来就是。”黄文鼎道:“你们且看我是如何对付他的。”
不一会儿,汪府的管家点头哈腰地来到了三人面前,黄文鼎冷哼了一声,他顿时跪倒:“见过三位将军……”
“哪敢当你汪管家一声“将军”想当初你不是支使打手追着我打么?”黄文鼎噗笑道:“为何前倨而后恭?”
“是小人有眼无珠,还将黄将军不要与小人一般见识……”
“你既然有眼无珠,那还要那个眼睛做什么?”黄文鼎淡淡地道:“来人,替他剜了吧。”
两边顿时有贼人上来将汪府管家按住,那管家吓得瑟瑟发抖,嚎哭求饶。旁边的张儒知道黄文鼎的心意,假意相劝:“哥哥,且听他来意再做发落,若是不顺我们兄弟之意,那要杀要刮都成。”
“小的是来劳军的,是来劳军的”…汪府管家杀猪也似地嚎叫起来。
“劳军?”
汪国华与张儒脸上顿时浮出喜sè,看着黄文鼎也多了几分敬意。
“劳军?”黄文鼎同样反问,口气却与那二人不同,满是轻蔑:“我需要你劳军么,当初欺凌我等的几个大户,叶家、方家、吴家,还有张家,如今都化成了灰烬,他们的万贯家财,都任我等取用。我与二位贤弟方才还在商议,准备去你家主人那儿一行,这大年初一的夜里放一把火,也给咱们桐城添些喜庆,你说是不是?”
汪府管家hún飞魄散,他连连磕头:“不敢,不敢劳三位将军贵趾,家主人说了,只要三位将军有意,要什么他立刻送来,另外,他还愿替三位将军联络城中豪族,众人一起解囊助饷!”
黄文鼎向汪国华使了个眼sè:“这话倒让我有些爱听国华兄弟,咱们不是弄了个什么代皇免火旗么,过会儿是去汪家放火,还是去送免火旗,只看他汪家能不能让汪兄弟满意了,你们都姓汪,五百年前原是一家,他的家当,少说也得有一半是你的吧?”
汪国华顿时大喜,汪兆麟家中累世豪富,甚至胜过俞国振,毕竟俞家起家的时间并不长。若是真从汪家狠狠敲诈一笔出来,倒是强于去襄安厮杀冒险了。
何况还有其余富户家族,黄文鼎方才的手段,给汪国华打开了一扇大门,他相信,桐城中的大户人家,都很乐意收购一面代皇免火旗的。
“一、一千五百两,小人主人愿意拿出一千五百两来买这面代皇……………”“拖下去吧,当我们是叫化子呢,咱们如今有雄兵五千,他拿一千五百两来助饷,连一人一两都没有。”黄文鼎冷笑:“听闻汪兆麟新娶了jiāo妻,汪贤弟,你还缺个暖脚的丫环,去弄来吧。”
汪国华大为意动:“哥哥这主意好………”
“不是,不是,小人斑篾了,是五千两,是五千两!”汪管家忙不迭地改口道。
“五千两?”
黄文鼎似乎还不太满意,汪管家哭嚎道:“三位将军,小的主家的家当,大半都在南京,家中存银确实不足,便是五千两,也得拿绸缎器皿充抵啊!”
“哼,便宜你了,滚回汪家去,半个时辰之内,我们要见到那五千两。”黄文鼎上去一脚将那管家踢翻了个跟头。
汪管家抱头鼠窜而去,他走之后,黄文鼎哈哈大笑:“你们看,只要控着桐城,子女金帛,得之甚易!”“不愧是黄大哥!”张儒与汪国华双双挑起大拇指。
“你们便如此行事,但也勿迫之过甚,免得狗急跳墙。”黄文鼎站起身:“事不宜迟,我估mō着,有三天功夫,消息总能传到襄安,那俞幼虎必然倾巢来犯,故此,我要在三天之内赶到襄安,中途截杀他,然后再去他老巢!”
“那便辛苦哥哥了。”这一次,张儒与汪国华都没有意见了。
黄文鼎大步出去,心中却没有多少欢喜,他自命英雄,可是起事时却要依靠张儒与汪国华的支持,如今才稍有小成,这二人就开始贪图金银女子,实在不是成大事的料。
这让他有些失望。
“若是我身边有俞幼虎那样的人物就好了此次去,能活捉俞幼虎,试试劝降他,劝降不成再杀不迟。,…
黄文鼎虽是决意去攻袭襄安,但他们手下的大多是乱民,这些人行事混乱,当黄文鼎整理好队伍时,天sè都已晚了。让这群乌合之众夜晚行军,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黄文鼎虽是有些雄才,却也无可奈何,只得让他们归营暂歇。
而同样是这寒冷的大年初一夜里,一队人马却从襄安细柳别院出发,冒着凛冽的北风,向着桐城连夜进发。
他们举着的火把,宛若地上的星河,照亮了沉寂的夜sè。
这队人马的装饰与此际任何一支军队都有些不同,在他每人的背上,都背着一chuáng厚厚的棉被,每人身上的衣裳,也是两斤左右的棉袄、
棉kù。因此虽然天气寒冷,可是却无人瑟瑟发抖。
俞国振满意地看着一个个从自己面前经过的家卫,他如今已经用不着自己冲在前头,因此位于队伍之中,在最前是罗九河开道,在最后是叶武崖殿后,而齐牛则随shì在他身边。
高大柱没有参与此次出战,他留守细柳别院。
在少年家卫面上,完全没有恐惧,有的只是一股〖兴〗奋,他们渴望一场象样的战斗,以此来检验他们的实际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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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釜底抽薪计
崇祯七年正月初二下午,黄文鼎终于带着一千五百人从乱哄哄的桐城中出来,不过,对于乱贼来说,这一千五百人离开并没有影响他们的规模,短短的一天功夫,四里八乡又有千余人来投奔他们。
而且带来的消息也对他们有利,桐城周围的各镇或多或少都发生了民乱,不少人受他们所鼓舞,闯入镇中大户去烧杀抢掠。
“此去得胜,便有的是银,你们都给我快些!”
望着乱糟糟的行军队列,黄文鼎便觉得气不打一处来,莫说是那些被裹挟的乱民,就是被他训练了近一年的手下兄弟,杀起官差来虽然悍勇,可行军时也个个东倒西歪,有几个还骂骂咧咧,似乎对离开有吃有喝的桐城不满。
听得他用银鼓舞,士气算是振作了些,众人稍稍加快了脚步,可是走出不足半里,便又恢复了散漫。
“此去襄安,道途一百一十里,以这个速度,初四或者能到吧,那时俞国振也应该得到了消息,正在决定是否来桐城征讨。他就算下定了决心,整军出战,总得花上一天时间……”
想到这,黄文鼎稍稍自我安慰了一下。
千余人出城,自然瞒不过城中的各大家,特别是汪兆麟,如今负有向各大豪族推销“代皇免火旗”的使命,更是挨家奔走,为了安诸人之心,还特意说明,黄文鼎乃是外出“扫靖四乡”。
但对乱贼来说,想要保守秘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几乎就在黄文鼎出城的同时,方以智便得到消息。知道他是去襄安攻打俞国振。
这个消息让他大惊。匆匆来寻方孔炤:“老大人,黄贼去袭襄安,是不是赶紧派人往襄安通消息?”
“人是要派的,寻一个可靠的去,多带些银钱……不,只带必要的就行,在外头买一匹马,绕道通知济民。”这个消息让方孔炤也有些紧张。他沉吟了一会儿:“我看贼人是乌合之众,行军速度必缓,应该能让济民提前准备。”
他们父对话,却不妨有一个小小身影听到了,她飞快地穿过院门,跑到了方府一隅,猛然推开门,却将屋里的人吓了一跳。
“柠,你又在顽皮了!”
见是自己的妹妹,方仪半是无奈地道。
“姐姐。姐姐,贼人去姐夫那儿了!”
“什么姐夫……你是说,襄安?”方仪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
她与俞国振已经定下婚约,以此时的风俗。她便已经算是俞家之人了。而方家向来有守贞传统,若是俞国振有什么意外,那她也必将为之枯守。这个她并不害怕担忧,她害怕担忧的,始终是俞国振本人的安危。
手不知不觉中紧紧抓住了衣角,方仪深吸了口气。然后道:“你听到了什么?”
方柠听到的并不多,只晓得乱贼一支去攻打襄安了,而伯父则派了人赶往襄安通知。听到后一个消息,方仪如释重负,合什暗祷了一声,又坐回到了桌前。
“姐姐姐姐,你不担心?”
“担心。但担心没有用处。”方仪平静地回应:“既然伯父已经有所安排,那么便不会有问题了,我相信他。”
与此同时,汪兆麟愤愤地从方家门前离开,他回头望了一眼方家的大门,心中琢磨着是否要借着乱贼的手,给方家一个永难忘记的教训。
这是他在方家遇到的第三次闭门羹了,别的大户人家都怕乱贼骚扰,纷纷准备掏出银钱去买所谓的代皇免火旗,倒是方家,根本不理睬。而方家没有动作,又让那些心动的大户人家观望起来。
想到自己若不能成功推销代皇免火旗,那么就会面临着非常可怕的结果,汪兆麟不寒而粟。
“既是如此,就莫怪我汪某人了。”他目光变冷,还是让乱贼来收拾方家吧。
他前脚离开,后脚一个身影出现在方家门前,因为方家的大门紧闭,所以那身影不得不用力拍打大门。
门缝中一个大胆的家仆眼睛转了转:“哪一位?”
“奉贵府姑爷之命,前来送一封信。”来人低声道。
“姑爷……”家仆嘿然一笑,他们家的几位姑爷,如今并不在桐城,送什么信?
不过,他看到来人只有一个,周围并没有别人,家仆想了想,还是说了一声:“你等着!”
那人在外头静静地等着,没一会儿,院里传来脚步声,紧接着,方以智来到门前,贴着门缝向外望了望,看到那熟悉的身影,方以智脸色顿时变了,立刻吩咐开门,一把将来人扯了进去。
“你如何来了!”方以智半是埋怨道。
“呵呵,自然是来给伯父、密之拜年的。”来人摘下斗笠,露出那张年轻的略带些稚气的脸:“恭喜发财,红包拿来!”
“好你个俞济民,当真是财胆包天!”原本方以智很有些紧张的,可听了俞国振那句话,紧张顿时没有了。
俞国振的到来,仿佛是风吹开了云层,露出了阳光,让积压在他心中的包袱完全消失不去。
“伯父大人呢?”俞国振与他把臂而行,开过玩笑便可以了,他冒险进来,当然是有正事。
若只是想知道乱贼的虚实,他完全可以只派一个人进来,可是若想护住方家周全,同时平定乱贼,那么他就必须亲自来。
俞国振的到来让方孔炤也吃惊不小,第一句便是埋怨他不该轻身犯险,俞国振笑了笑,也不自辩,只是直接询问:“伯父,城中乱贼有多少,裹胁的乱民又有多少,我途中得到消息,乱贼首领之一的黄文鼎带人离开了桐城。他又是去往何方?”
“乱贼总数。最多不过三百人,都是桐城四方的游手,还有一些是陌生面孔,口音也不是桐城人,倒象是河南、山东一带的。”方孔炤细致地道:“裹胁的乱民数量,应当有近四千人,被黄文鼎带走了一千余人,如今城中应该尚有两千余人。近三千吧。”
这个数字没有出乎俞国振的意料,不过他并不担忧,若拼着伤亡,他完全可以正面凭借少年家卫击垮这些乌合之众。
但接下来方孔炤一句话,让他寒毛顿时竖了起来。
“黄文鼎去襄安了,从乱贼中传来的消息,是去攻打你的细柳别院。”
“啊……他还倒真看得起我。”
这消息让俞国振呆了呆,然后哈哈笑了起来。看来这黄文鼎倒还是有些眼光的,周围百里之内,能够给他们这伙乱贼威胁的。恐怕只有自己了。
“济民,你此次来是得了消息来的,还是……真来拜年的?”方孔炤又问道。
他希望俞国振是得了消息来的,但算算时间。大年初一夜里发生的民乱,俞国振就算得到消息,也不可能带着几百号人一天间飞奔一百余里来到桐城。
“年前晚辈就得知桐城有不稳迹象,因此专门派了人手在此打探。除夕夜里贼人起事后,晚辈年派之人连夜出城,初一傍晚时将消息传到襄安。然后晚辈整装而出。一夜一天到了桐城。”俞国振轻描淡写地道:“我带来了人不多,只有两百人。”
方孔炤吸了口气,怔怔地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赞道:“果然……济民有古之名将风范!”
他知道俞国振并没有什么马匹,一日一夜带二百人奔行百里,这可是了不得的速度,仅此一点。俞国振的家卫少年,便可位天下强军之列!
虽然俞国振谦虚地说,他只带了两百人,但这两百人能够完成这样的强行军,那战斗力必然远胜过乌合之众的叛贼。
“如今我带来的家卫正在休息,虽然乱贼中的死硬份不多,但裹胁的民众数量不少,正面攻击,怕是伤亡会较重。伯父可有计策?”
“济民,此时何必客气,你入城来找我,想来已经有成算,我听你的便是。”方孔炤笑着道。
他既然这样说了,俞国振也不客气:“既是如此,那晚辈就僭越了……伯父可否设计将贼首诱来,我观贼人纯属乌合之众,只要几个贼首不在,釜底抽薪,下面失了管束,便会轻狂大意……”
他说得很详细,敌人可能会有什么样的反应,他都有所分析。若是面对自己的部下,他当然不会讲这么多,但要获得方孔炤支持,不讲清楚来恐怕是瞒不过这位多智的长者。
听他讲完,方孔炤只是略作思索,便慨然应允。俞国振告辞出门,出了方孔炤的小院,迎面就看到俏然而立的方仪,他停下脚步,而送他出来的方以智总算头脑开窍,掉头又回去:“唉呀,老大人似乎还有什么话要吩咐我。”
“你……你如何来了?”
方仪看着俞国振的脸,心中五味杂陈,既是欢喜,又是担忧。
“你在这儿,出了事情,我如何能不来?”俞国振微笑着道。
两人初见之时,方仪大方而慧秀,但两人关系确定之后,她再见时就有些羞涩腼腆。两人书信往来的次数多了,可见面的次数却依然有限,象这般直接对话没有旁人干扰,那就更少。因此,俞国振忍不住说了一句甜言蜜语,这句话撩得方仪面上顿时霞飞染艳。
“你……不必担心我,我有这个。”方仪举起手,在她的手中是一柄短剑,她是在向俞国振表明心意,俞国振一笑,大步向她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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