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方子仪
方子仪停下手中的笔,向已经冻得有些僵冷的手指呵了口热气。
明日是族伯的寿诞,她的寿礼早就准备好了,就准备给族伯送去。可外头突然传来连片的铜锣声,家里有人传话,各房都紧锁门户,不得随意走动。
这让方子仪有些困惑,不过她是经历过丧亲之痛的人,比起一般的少女要坚强镇定得多。
合什默祷了一会儿,方子仪回头望了一眼方子柠,目光中闪过一丝担忧。
她自己无所畏惧,唯一担忧的就是妹妹。
父母临终之时将妹妹将与她,若是在这里也出现什么意外,她如何对得住父母。
小子柠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倒不是她坐不住,平常时候,她在学习与做女红时,是很淑女的,可今天不同,外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的心中象是有小猫挠挠一样好奇难过。
若不是子仪看着她,她早就溜出去打听了。
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方子仪放下笔,手轻轻搭上旁边的针线盒上,那里面藏着一柄极锋利的剪刀。
但那脚步声在她的门前停住,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子仪,子柠,方才有没有吓着你?”
“密之哥哥,你又来捉弄我和子柠了。”方子仪轻嗔了一声,打开了门,然后看到方以智一脸笑容站在门口。
方子柠噌的一下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飞快地跑向方以智,然后想到了什么,又站稳,慢慢地走过去,向他轻盈一福:“子柠见过密之哥哥。”
方以智哈哈大笑,伸手抓住了她的胳膊,自己这个小堂妹,最是古灵精怪,也最是招人疼惜。
“小子柠,是不是闷坏了?现在无事了,你可以出院玩……哦,对了,你说的要考住的那位小先生来了,你准备好问题没有?”
“真的?”方子柠溜圆的眼睛睁得老大:“我准备了,密之哥哥,你等一下。”
她说完后跑回自己的屋中,方以智望着方子仪,见她目光中的担忧未消,哑然一笑:“子仪,不必担心。”
“方才我似乎听到了……厮杀声。”方子仪垂下眼睑:“兄长,若是有事,不必瞒我。”
“嗯,是有一场厮杀,国振与我们定计,将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引了出来,在码头那边擒获他了。”方以智很想让自己说话的口气轻描淡写一些,就象俞国振事后说将王好贤交与他一样。
可惜,他学得不象,在方子仪那清澈如泉的目光下,他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道:“就是这样,祸害北直隶、山东与河南数十年的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已然落网!”
“伤亡如何?”方子仪却没有他这么兴奋,而是低声道,眉宇间仍然着一丝忧色。
伤亡者应该都是民壮,家中往往上有老下有小,是一家的顶梁柱,他们出事,一个家就破碎了。
方以智挠着脑袋,面有惭愧之色。
击杀了闻香教三十余人,擒获了近百人,还有十余人正在逃窜,而已方伤亡也超过了三十人,其中有七人是他带去的方家僮仆,剩余的则是各村的民壮乡勇。
俞国振带来的人,唯有石敬岩、齐牛等少数受伤,一个重伤的都没有,更别提阵亡了。
这个结果让方以智很是惭愧,他自诩知兵事,家中的僮仆豪奴也没少操演,可是真正上了战阵,却无人堪用。就是他自己,收获也是零,倒是随他一起来的孙临先后射杀六人,算得上是牛刀小试。
他倒不讳言,将经过大致向方子仪说过一遍,方子仪听到惊心动魄的地方,忍不住捂口惊呼,而小子柠倒是听得津津有味,眼中也闪着崇拜的光芒。
“如何,你密之哥哥厉害吧?”见小子柠那目光,方以智有些得意地道。
“哼,明明是小先生厉害,克咸姐夫第二厉害,密之哥哥……”小子柠撇了一下嘴,看到方密之脸苦了起来,这才有些不心甘情愿地道:“算是第三厉害了吧,和那个老丈一样厉害!”
方以智忍不住又哈哈笑了起来,敛住笑容之后,他又对子仪道:“哦,对了,子仪,国振带来的礼物中有些定是你喜欢的,比如说这本他的手稿,先给你看看吧。”
方子仪粉颊微红,接过了方以智的那本手稿。
她看了一眼封面,封面很简单,只是书写着四个字:别院丛谭。
所谓别院,大约就是指自己避雨的那处地方,不过自己去的时候,可没有什么院子。方子仪美目微微抬起,看着方以智:“这别院……是何意?”
“哈哈,说起这个,还有个典故。”方以智又笑了起来:“上回我和克咸一起去他那儿,他的住处已经被一个老大的院子圈了起来,手下的少年不让我们过去,行事如同军营一般无二,所以我走的时候,给他那别院取了个名字,细柳别院——子仪应该知道是何典故吧。”
“周亚夫细柳营。”方子仪轻声道:“密之哥哥倒是很……瞧得起这位世兄。”
方以智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他送完书之后,便离开了方子仪的小院。方子仪抓着那本《别院丛谭》,手突然捏紧了。
她是聪慧的,自然明白方以智送这本书来还拐弯抹角地说俞国振是什么意思。她如今已是十四,再过几个月便十五,这个年纪,早该许字人家了!
但她真不想嫁,首先是放不下子柠,若是她嫁了人,子柠还想,虽然有堂伯照顾,可毕竟隔了一重。
其次……她有些担忧,就算是方家有心,人家俞国振有意么?从方以智的话里不难听出,俞国振是难得的少年英雄,而据她自己的了解,俞国振虽然不通儒学,在杂学之上却是宗师级的人物。这样的人物,岂能瞧得起她?
更何况,她还是个大脚……
想到这,方子仪细细叹了口气,身边的子柠瞪大眼睛看着她,乌溜溜的眼珠轻轻转了一下。
离开方子仪的小院,方以智觉得自己的脚步甚为轻快。
方子仪猜想得不错,方以智确实觉得,俞国振是当他妹夫的最佳人选,他的亲妹已经嫁给了孙临,而这个堂妹自丧亲之后,便在他家教养,与亲妹也没有什么两样。
“大人怎么在这里?”
到了内院,迎面就看到父亲背手而立,看着一池寒水,方以智惊讶地问道。
他的父亲方孔炤眉目俊朗,此时也只是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他当过地方官主政一州,也在中枢当过供驱使奔走的员外郎,如今是丁忧在家。这两年,他一直在祖宅守孝,很少到方以智这边来。
“你做出如此大事,为父如何以不来?”方孔炤看着自己的儿子,眼中既有赞赏,也有担忧,还有一分说不明道不白的东西。
“儿子恣意妄为,不想惊动了大人。”
“你把事情经过说一遍与我听。”方孔炤道。
方以智心中不免有些惴惴,这事情回头想来,他做得其实真是胆大妄为之至!不过父亲既然问起,他也不敢隐瞒,从头至尾细细说了一遍。
才说了开头俞国振定计部分,方孔炤便惊咦了一声,不过没有做什么评论。等听到战斗之中种种凶险之处,方以智只带着二十余家仆就前去伏击时,冷冷哼了一声,再听到孙临大呼跳出,冒着敌矢接连射死数人时,方孔炤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一勇之夫,如若不改,你妹妹今后就要苦了!”
方以智悄悄抹了把汗水,心中却暗道侥幸,将孙临推出去充挡箭牌,想来父亲骂自己的就会少些了。
他继续说到俞国振的少年家卫杀出,八十人冲散闻香教徒时,方孔炤点了点头,目光中露出满意的神情:“虽然比你们年少,可行事却比你们仔细谨慎是多。”
到王好贤见势不妙遁走,石敬岩追击险些中铳,最后王好贤还是被活擒的事情说完后,方孔炤闭目好一会儿,然后突然道:“你方才去了哪儿?”
“孩儿去了子仪那边,将国振贤弟的一部手稿交与她,她也喜欢杂学,而国振贤弟乃是杂学大家,精于泰西之学……”
说这番话时,方以智有些讷讷,他的这片用心,当然是瞒不过父亲方孔炤的。
方孔炤又是沉吟了好一会儿,这才开口:“克咸呢,为何不来见我?”
“喝了酒精醉过去了,尚未醒来。”方以智心中暗喜,如果不是孙临喝醉了,自己还不好这么没义气地将父亲的矛头指向他。
“哼。”方孔炤道:“胡闹!”
“是,是。”
“你和克咸两个都是胡闹,这么大的事情,竟然也不与为父商议,便自作主张!”
“是,是。”
“你们自诩也看过不少兵书战策,为何行事还如此莽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这种莽夫行径,为何不替家人想想再去做?”
方以智被责骂得只有唯唯喏喏,心中却还有些不服气,父亲是没有看到俞国振,他可是亲自追拿王好贤,手刃了至少两个闻香教徒!
“倒是你的这个朋友,很不错,很不错。”方孔炤骂了一番之后,又回到了俞国振身上:“你知道他最让我看中的是什么吗?”
“不知大人看中了他何处?”
“是他将王好贤交给你,再由你交给钱牧斋!”方孔炤眼中寒光突然闪了一下:“那可是颗烫手的山芋,他不贪功,将之交给钱牧斋……明进退,识大体,好,好……让他明日去见我吧。”
方以智大喜,父亲这句话说出,也就是同意他的主意,有心将侄女方子仪许配给俞国振,现在缺的就是看一看俞国振的相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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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王好贤
王好贤倨坐在席子之上,斜着眼睛看着眼前卑恭屈膝的两个牢差,心中升起一股快意。
若是那厮见到这一幕就好了,那个小畜牲,他根本想不到,闻香教隐藏的势力有多大!
他以为将自己的膑骨敲碎了,自己就没有法子脱身?
想到这,王好贤心中满是怨毒,对俞国振的恨意更甚,这膝盖膑骨碎了,他就算出去,今后也只能拄着双拐支撑,甚至终身不能站起。
这都是那小畜牲干的,既然他如此狠辣,那么就休怪自己报复了。
“嘿嘿嘿嘿……”想到这,他阴森森笑了起来。
“老神仙,有什么趣事,说与我们两个听听,让我们也开开眼界。”一个牢差上前凑趣,为他斟了一杯酒。
“哈哈,只是想到一件事情……”
“听闻老神仙有点土成金之术,老神仙,能不能念在我们服侍得还算殷勤份上,让我二人开开眼界?”另一人要直接得多。
“点土成金?那算得了什么,你听说过鳖宝么?”王好贤双眼中闪动着一线怨毒森冷的光芒。
那两个牢差精神一振,都凑了过来,全神贯注地等待着他说,王好贤却闭嘴不语,斜睨了他们一眼:“你们也想知道?”
“那是,那是,鳖宝的传闻,我们可早就听过。”两个牢差都是眼中闪亮。
“这鳖宝已然现世……”王好贤声音压低了,但目光中的怨毒森冷却更甚。
他一边说,心中一边暗想:那个小畜牲以为他非要动用闻香教隐藏的势力才能动他么?那么就让他尝尝什么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吧!
若是那个小畜牲知道自己的打算,他一定会后悔,当时没有杀死自己吧。
王好贤当然知道,俞国振不可能当场杀死他,因为若是杀死他,只凭着一颗头颅,是很难证明他就是大名鼎鼎的闻香教主。而不能确认他是王好贤,俞国振上报上去,不过是杀一普通贼首,会有什么功劳可言!
只要这个俞国振贪图擒拿闻香教教主的功劳,王好贤便有反击的机会!
他相信,通过这两个牢差的口,俞国振身怀鳖宝之事很快就会传出。
那个时候,俞国振就知道,他所维护的这个朝廷,究竟是个什么德性!
俞国振当然知道这个朝廷是什么德性,他甚至比这个时代任何人都清楚,按照这种德性发展下去,这个朝廷会面临什么命运。
朱家皇朝灭就灭了,俞国振并不心疼,但是,一个皇朝的死亡,却要拉整个民族来为之殉葬,这样的悲剧,俞国振决不允许它发生!
因此,他急需大量的银钱,而王好贤的事情,是他说服二伯五叔的借口。
“真的?”
俞宜勤目瞪口呆地望着俞国振,他方才说的话语,让俞宜勤心中瓦凉瓦凉的。
俞国振微微一笑:“二伯可是有些不舍?”
俞宜勤终于忍不住,脖子上的青筋都突了出来:“何止不舍!国振,你怎么变得如此糊涂,那是一座金山,种珠之术,世上只有我俞家掌握,只要我俞家不说出来,这就是世世代代能享用的不尽金山!”
俞宜勤说到这都有些气急败坏了,在他眼中,这种珠之术可不只是俞国振一人的发明,更是整个俞氏家族的财富!
故此,他甚至用了这一年来已经很少用过的训斥口吻:“国振,虽然家中人力财力,都由你调用,但今日之事……我不同意!”
“二伯心太急了,尚不知我为何要如此行事。”俞国振并没有生气,俞宜勤的才器就是这么大,能放手将家族中的权力交与他,已经是他的极限,他看问题,根本不可能那么长远。
“你……你说,你说你有什么理由!”俞宜勤原本还要继续发作,可看到五弟俞宜轩捋须眯眼,一字也不说,心中微动,敛住怒火道。
“闻香教知道我们有种珠之术的人还没有死绝,他们只要散布出这个消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俞国振淡淡地说道。
俞宜勤老脸顿时通红。
倒不是气的,而是羞愧的,当初俞国振在去吴江盛泽之前,曾经暗示过他,老六俞宜今要“妥善处置”,可他一时心软,只是将之逐出家族了事,结果这厮被闻香教掳走,直接就将俞家的底细卖了个干净,其中就包括俞家有种珠之术!
所以,闻香教之所以会与俞家纠缠不休,归根到底还是当初他的处置失误。
“是……是这样……”过了会儿,他讷讷地道:“或许不至于此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如今这世道,我们不能存侥幸之心。”俞国振又道:“况且,我们俞家发家致富的本领,难道说只有种珠这一项么?”
俞宜勤眼睛睁大了起来:“国振这话是何意?”
“请二伯随我来。”
穿过院子,他们来到了给蒋权充作工坊的屋子,在这里,两架织机正摆在那儿。
“这是……”
“新的织布机与纺纱机。”俞国振微笑道:“蒋权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研制出来了。”
说到这个的时候,俞国振其实心中并不得意,蒋权是个手艺纯熟的匠人,但也只是个匠人,织机与纺纱机的结构,虽然有他指导,却也花了这么长时间才研究出来。
“织机……国振,你以为,凭着我们能与江浙的丝绸大贾相争么?他们背后,可都是有朝廷中的大佬!”俞宜勤哀声叹气:“若说种珠之术他们会起贪念,这织机他们就会放过?”
俞国振笑了:“这织机织的不是丝绸,而是棉布!”
此语一出俞宜勤愣了一下,然后失笑:“松江布,衣天下,国振,你也争不过松江府啊。”
自元以来,松江府便是棉纺织业中心,明初之后,棉花种植从长江中下游推广到了山东、北直隶一带,特别是山东,更成了产棉大区。棉纺织业发展极快,因此也就遏制了丝绸业,此时除了嘉湖地区外,大江南北的丝绸业都在萎缩,而松江府、杭州府,则成了天下闻名的棉纺织中心。
换言之,棉纺织的竞争,更胜过了丝绸业!
“我们纺纱机要强得多,另外,织布机也有所改进。”
俞国振喜好历史,对于华夏近代工业化颇有专研,因此知道后世张之洞办湖北织布局为何失败,其原因之一,就是不明白纺赶不上织的道理。因此,工业革命机器革新之始,就是从珍妮纺纱机开始。
自然,俞国振不会去简单地模仿珍妮纺纱机,他的纺机是直接从水力纺纱机开始的,其工作效率,远胜于珍妮纺纱机了。
在襄安,水力是不缺乏的,濒临长江,还有一条西河流经,水势也比较平缓,能够提供较为平缓的动力。
“这个……真能取代种珠之术?”俞宜勤还是有些将信将疑。
“那是自然的,二伯还不信我么?”
俞宜勤哑然了,他还能不相信俞国振么,凡是俞国振筹划的事情,鲜少有不成者!
“不过有一件事情还需要二伯操持,就是收购棉花之事,如今已经过了收棉时节,我们只能去找包商购买。”
包商就是那种专门收了棉花,再转卖的商人,他们从中盘剥,获利最多。这种靠着投机发家的商人,俞国振向来是看不上眼,但现在只能与他们打交道了。
“既是国振这样说,那我便去一趟松江……”
“错。”就在这时,一直未曾开口的俞宜轩却笑着摆了摆手:“国振,你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啊。”
俞国振愣了愣,然后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确实,确实,用不着二伯再跑一趟松江。”
俞宜勤有些莫名其妙,俞宜轩笑道:“方才国振不是说了,要将咱们俞家的种珠之术卖出去么,咱们靠近徽州,要卖,自然是卖给徽商,徽商遍布天下,托他们收购些棉花,又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对,对,哈哈,老五有你的,还是你能帮上忙,我啊……”
“二伯莫要谦逊,我与五叔便是有再多计策,也需要二伯去奔走。”俞国振笑着小捧了他一句。
至少现在,他们俞家还是一体的,因此不能因为意见分岐而发生内讧之事,事实上四房惹来的麻烦,已经够多,若是再折腾,对俞国振的计划是非常不利的。他一个人再大的本领,也无法将所有的事情都完成,许多时候,都需要借助于家族的力量。
“既然如此,那么我这就发出消息,我们俞家,准备将种珠之术拍卖出去!”俞宜勤站起身来:“我认得几位和徽商有关系的,派人给他们送信,有个两三天必有回音。”
“嗯,时间便定在二月二十日,让他们带着现银来。”
俞宜勤离开之后俞宜轩看着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国振,若是王好贤知道你这个打算,不知是不是会哭。他可就是贪着这种珠之术所以才落网的,现在你却将这种珠之术轻巧发卖。”
“哈哈,他面上的神情应该会非常精彩吧。”俞国振起身拱了拱手:“恭喜五叔了,虽然这次擒拿王好贤的功劳大头送了人家,不过投桃报李,东林……总得也给五叔换一顶帽子吧。”
俞宜轩现在在名义上是襄安巡检司巡检,这原是不入品的官身,俞宜轩根本不看在眼中,但凭着襄安巡检司捉住王好贤的功劳,他确实有可能换个入品的官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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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江湖不老客、木头竹子、柳仲严、步长歌和长风01的打赏,呜呜,要下榜了,真不甘心啊,从上传开始,花费了十九天时间上新书榜前十二位,在其中呆了十一天,最终在第五位上下榜,算是有新书榜以来,我的书里比较好的成绩了。我还想多回味两天呢,可是时间到了,正所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六三、机关算尽,反误了卿卿性命
俞家要卖种珠之法!
这个消息传了出去,惊动的人非常多,自古以来,听说过种粮种麻种桑种果的,可有谁听说过,珍珠也可以种得出来!
不晓事的,自然将这个当成了俞家人想钱想疯了,可是几个与俞家有往来的徽商,却恍然大悟,知道俞家这个打算不但不是疯了,而是实实在在地有干货在手!
徽商虽然没有晋商那么团结,但他们传替消息的速度一点也不慢,不过是几天功夫,这消息在整个徽商圈子里就人尽皆知了。
甚至连隐于乡野的某些人,也得到了消息。
“这个小子,倒是壮士断腕,不愧是温体仁那奸贼所看中的人!”
已经回到宜兴老家的周延儒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坐在自己面前的张溥,摇头叹了口气:“只是钱牧斋这次极好的机会,却人算不如天算,只能眼睁睁地放过了。”
他言语中颇有幸灾乐祸之意,坐在他面前的张溥倒是面不改色:“学生倒是见过俞国振,与他也有几分交情,此人确实不同一般,公之事,实在与他不相干,是温贼狡猾。”
崇祯四年时,周延儒为了缓和与东林的关系,在主持科举时录用了张溥等人,所以张溥在他面前以学生自居。
“老夫自然知道,不过……老夫经此挫折,倒也认清了一件事情,论及眼光,老夫不如温贼啊。”
周延儒是真心之语,张溥默然了一会儿,然后缓缓开口:“老大人必有起复之日!”
“哦?”
“温贼阉党余孽,当年是靠奉承崔呈秀起家,如今虽然把持朝纲,但天子圣聪,必不会为之蒙蔽太久。况且国家多事,以温贼之力,岂能从容应对。到了那时,天子必然会想到老大人,而且此次再用,老大人会更得信重!”
周延儒哈哈笑了起来,目光中却没有什么笑意。
他被驱出朝堂,虽然天子还算给了他颜面,赐银送还,可是以温体仁的手段,哪里会让他再度轻易出山!
“老大人切莫气馁,此事学生自然要为老大人奔走!”张溥斩钉截铁地道。
“此事先不提了,这时机运气,实在非人所能料想,你看钱牧斋此次原本有机会的,可偏偏遇着母亲丁忧……只能老老实实再等三年了。”
“牧斋公的运气……确实差了些。”周延儒再度提及此事,张溥只能苦笑了。
钱谦益钱牧斋,是东林党如今的领袖,复社自诩承东林遗风,与他的关系相当紧密,这次闻香教教主王好贤落网,上奏朝廷的奏折中,是钱谦益运筹帷幄,召集乡中勇士,设计伏击,方孔炤配合得当,临阵指挥自若,数百字形容他们的功绩。至于俞国振,只是在最后加了一句,襄安巡检司弓手俞国振等奋勇击贼,甚至还比不上俞宜轩的名字出现的次数多。
方孔炤是丁忧在家已经快三年,所以有了这功绩,想来等他丁忧结束之后,会有一个好的位置等着他。而钱谦益原本是要借着这机会起复的,可偏偏大胜的消息传到钱家的同时,他老母病逝,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到手的机会从面前滑过。
方孔炤与温体仁并无深仇,起复之事,温体仁未必会出死力阻拦,而他钱谦益则不然,错过这个机会,再想入天子之眼,只怕难比登天了。
因此,就在周延儒与张溥谈及此事的时候,钱谦益双目无神地坐着,神色甚哀。在他面前,放着一部《华严经》。
石敬岩讷讷地看着他,一时之间,不知说什么好。
原本在钱谦益的计划中,他自己因为王好贤的事情起复,少不得给石敬岩也谋一个军中的职司,但随着钱谦益的丁忧,这件事情也泡汤了。
“唉!”
良久之后,钱谦益终于长叹了一声,脸上带着愧色:“敬岩,是老夫对不住你。”
“老大人何出此言,小人的事情算得了什么!”石敬岩行礼道:“况且小人也不是没有去处,那位俞小官人请小人前去当教习,一个月愿出一百两银子呢!”
“一个月一百两……”钱谦益听到这个数字也是吓了一跳,好一会儿,他才叹道:“好气魄,好气魄,也只有这个价钱,才得到你石电替他效力!”
他心中确实有些叹息,石敬岩一身好武艺,只是因为出身低微,所以一直得不到重用的机会。
“近来我在家中重读苏子瞻之文,颇有些心得,苏子瞻一生,不唯是时运不济,也是因为才太高,名太大,才高天妒,名大人嫉,天人交恨,岂不哀哉?”钱谦益慨然叹息,也不知道是在替苏轼不平,还是在感叹自己的不幸。
又过了一会儿,他眼中闪出一缕寒光:“不过,你回去之后禀告那位俞小官人,他的人情,我记下了,他担心的事情,我也替他收尾。”
“是,是。”石敬岩听不明白他说什么,只是用心将他的话记了下来。
“你回去之时,在金陵为我送几封信。”钱谦益又道:“这几封信极是紧要,切记切记。”
说到这,他冷笑起来:“周延儒此际想必在讥嘲我时运不济,哪里知道这一次我钱谦益就算不能起来,总不能让温体仁那小人得逞!”
当初在朝中时,周延儒与温体仁联手,将钱谦益赶出了朝堂,如今两人都在野,心中也都开始琢磨着要联手,只不过没有人起这个由头罢了。钱谦益想了一会儿,不由得想到了张溥,此人惯于奔走的,既是复社盟主,也与东林关系匪浅,或许由他从中穿线,可能会好一些。
哪怕自己不能起复,也不能让温体仁在朝中逍遥,至于国家大事……自己不在朝堂中那东西重要吗?
至少这个念头上,周延儒与钱谦益是想到一处了。
钱谦益身为东林领袖,门生故吏不敢说遍于天下,但是在大江南北,不少官员还是唯他马首是瞻,他的书信,所起的作用极大。
冬日里难得的晴天,阳光透过牢窗照在王好贤的脚前,王好贤舒舒服服地靠在墙边,懒懒地抬起眼。
时间差不多到了,自己传出的消息,现在应该已经让那个姓俞的小儿焦头烂额了。
想到这,他就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还唱了两句小曲。
就在这时,一向照顾他的两个牢差笑吟吟地走了进来,他们还拎着一个食盒。
“老先生,今日有人给你送好吃的了。”
“哦……有劳二位了。”王好贤道了一声谢,他知道这两个牢差不唯得了人吩咐要好生照顾他,也收了不少银两,因此也没有和他们客气。
打开食盒,果然是极丰盛的,四热二冷六盘菜,荦素俱备,还有一壶好酒。一个牢差给他斟了碗酒,双手奉了上去:“老先生请用。”
“多谢,多谢,二位也来,这许多酒菜,我一人也吃不尽。”
那两牢差对望了一眼,却笑着不上来,王好贤也不疑有它,只道今天送吃食来的人来头太大,让他们二人不敢。一边吃,他一边笑道:“你们二位给我说说,外头有些什么新鲜事。”
“老先生欺我二人啊,那个姓俞的小子,根本不是有什么鳖宝!”有个牢差嘴快一些,忍不住埋怨起来:“我二人见识少,可老先生也不该诳我们,弄得我们被人笑话。”
“什么?”王好贤原本已经端起了酒的,闻言顿时停住,脸色也变了:“我何曾诳你们,莫非你们去问过了?”
说到这,他皱眉又道:“是了,那小贼最是狡猾,你们这般去问,他自然是不肯说的……”
“老先生好大的口气,我们二人执贱役者,是什么身份,哪里敢去问他!”那嘴快的牢差嘿嘿笑了笑,口气里有些阴阳怪气:“是人家自个儿传出的消息,他要在这个月的二十日办什么‘拍卖’,将种珠之术传给出价最高者!”
王好贤顿时愣住了。
在他看来,种珠之术就是一座金山,就算是死也要攥在手中,却没有想到俞国振会将之拿出来卖掉!
“他蠢了么,可以永生永世赚钱的东西,他却拿出来只赚这一遭?”他忍不住道。
“我们也说那厮是个败家仔,就是个烂铁匠收徒弟也要留上一手,何况这种点铁成金的技艺!”牢差哀声叹气:“听说不仅是徽商,咱们金陵城中不少富商巨贾,甚至吴江、苏州一带的,都巴巴地赶过去了,若是我们有钱,定然也要赶去的!”
“这厮……这厮竟然想到了?”王好贤眨巴了好一会儿眼睛,面前的酒菜对他来说完全没有了味道。
他想要寻俞国振报仇,可是也知道自己的案子关系重大,等闲之间是无法从牢中出去的,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借助于官府,让那些贪婪更甚的官员去逼俞国振。但俞国振将种珠之法拿出来发卖,便轻轻巧巧地化解了他的打算,更让他恐惧的是,俞国振莫非是早料到了他会有这种想法,故此借着这个由头行事?
“老先生喝酒,老先生喝酒啊。”那两个牢差劝道。
王好贤长叹了一声:“今日没有胃口……这酒菜都送与你们了吧。”
两个牢差脸色突然变了,王好贤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牢差便从后边将他夹住,另一个则将酒往他嘴中灌了下去。
“你们……你们这是何意?”呛得险些吐血的王好贤心中惊怒交加,一股不祥之感瞬间浸透了他全身!
“王教主,莫怪我们兄弟,上头吩咐了,你若不死,我们两个便要死。”一个牢差狞笑道:“冤有头债有主,要怨,你就去怨钱侍郎,与我等无干!”
“钱侍郎……钱谦益?”王好贤想到了这个人,却不知道钱谦益为何非要自己死去,他要拿自己邀功,自己活着岂不更好?————————————要票分割线————————————(终于上三江推荐了,三江版面里有个本期三江最受欢迎作品投票,大伙不要怕验证麻烦,去帮我投一票啊,这个票每天只能投一次,周票第一可以进入三江状元阁,用处不大,只是荣誉,但……我还什么荣誉都没有呢!推荐好友新人一顾的大作,这本书的开头他至少修改了七次,创作态度比我认真啊,目前新人冲榜极不容易,大伙书架上有空位,收藏阅读吧!)
六四、真耶非耶,阉人之中亦有东林
“胡闹!”
御书房里,大明天子崇祯将手中的密折扔在了案几上,一脸都是愤怒之色。
在他身边,是司礼秉笔太监提督东厂的曹化淳,他躬身垂首,脸上却毫无喜怒。
那密折是他呈上的,上头内容他当然一清二楚。
“真是胡闹,这些竖子,太祖皇帝剥皮实草,都是便宜了他们!”崇祯余怒未消:“分明是有功之臣,却被他们逼得唯有将自家秘技公这于众!”
密折中所言,正是俞家拍卖种珠法之事。只不过从南直隶到京城之中时间较晚,这又不是八百里加急的军国大事,因此崇祯接到密奏时,已经是二月十九日,他就算有心要阻止此事也不能了。
“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曹化淳是非常了解自己伴随多年的这位皇帝的,他小心翼翼地道:“此事如何处置,全由万岁爷圣断,若是万岁爷觉得那姓俞的小小弓手受了委屈,那不是他的委屈,反倒是他天大的造化!”
“就你这老货嘴巴能说,朕还不知道你那点心思?”
崇祯忍不住骂了曹化淳一句,不过脸上的神情却要好看一些了。确实,若不是那些贪鄙之官步步逼迫,让俞家出售种珠之术,他还没有这么好的机会,市恩于俞氏呢。
故此,这确实是俞国振的天大造化!
沉吟了会儿,崇祯道:“既是如此……这事情就交给你去办了,朕若是出面,必然又是一番大折腾,对那个俞国振未必是好事。国振,国振……这个名字,取得好啊。”
“正是,万岁爷圣明,若非万岁圣贤,哪里会有这等少年英雄降世!”曹化淳拍了一下马屁,然后又道:“以奴婢之见,也就是万岁爷去除魏奸励精图治,才有这般臣子,就连钱谦益那愚顽之辈,也为万岁爷所感化,暗募勇士,助俞国振立功。”
崇祯当然知道,曹化淳那句话实际上是提醒他不要忘了钱谦益的功劳。崇祯很反感臣下结党,这也是他将阉党踢翻之后,将东林党的钱谦益等人同样驱出朝廷的根本原因。
他不动声色地看了曹化淳一眼,曹化淳顿时跪了下去:“奴婢是有些私心,没料想却瞒不过万岁爷圣明,奴婢刚入宫时,是跟着原司礼监王安公公,学得他对万岁爷忠心耿耿……”
这位已经故去多年的司礼监大太监王安,崇祯还是很有印象,若不是这位大太监,他的父亲朱常洛、兄长朱由校都未必能顺利即位,就是他,也可谓间接受恩于他,只不过后来王安为魏忠贤所害死。想到这,崇祯道:“与王安又有什么关系?”
“王安死时,魏贼气炎正盛,后来是钱谦益为他写的祠文。”曹化淳道:“奴婢知钱谦益一党害国,并无为他意……”
崇祯哼了一声,心中有些得意,这些臣下的心思,果然是瞒不过他的眼睛。他讨厌钱谦益不是一两天,曹化淳敢提此事,倒也证明这个阉人不是一昧地迎合自己。
过了会儿,他略带惋惜地道:“起来吧,钱谦益身居江湖,却未忘国事,也是有功,可惜其母突逝,他只能丁忧……你让内阁拟个旨意,追赠他亡母一个封号,以彰其功。”
“是,是。”
曹化淳爬了起来,还没有站直,就听到崇祯又幽幽地道:“收了他的银子,便算是朕赏赐的,你这老货,下去吧。”
曹化淳慌忙又跪了下去,他听出崇祯并没有真正的怒意,涎着脸道:“奴婢无儿无女,就是贪些财,等有一日万岁爷觉得奴婢年老不堪用了,奴婢出去之后也可以当个富家翁。反正这些贪官的钱财,用在奴婢身上,也算是替万岁爷省了些……”
“滚滚,你这老货还得寸进尺了。”崇祯忍不住笑了起来,但笑容中却满是倦意。
东林也好,阉党也好,都是贪官,倒就是如今的内阁首辅温体仁,无论是言官还是厂卫,都未曾报上他本人的贪鄙。
“钱谦益这人,有才无德,可用,不可大用。”他心中暗想,至于俞国振,这个时候就已经完全被他忘记了。
“那些人把我们忘了最好。”襄安,细柳别院,俞国振微笑着想。
“今日这拍卖一办,他们想忘都难了。”俞宜轩也微笑起来。
他们二人向着外头望去,一大群的各式商人掌柜,正纷纷走进客栈。当看到走在最前的那人时,俞宜轩笑了起来:“没曾想到他竟然亲自来了,最前的那一位,就是尚书坊鲍家当今家主鲍兴志。”
鲍家是徽商世家,向来与朝廷关系密切,到来的除了鲍家之外,尚有苏家、许家、汪家、王家各大家族的代表,但鲍家是家主亲来,身份自是不同,因此走在了最前。
另外还有一个年纪不大的位于众人之末,俞国振看了那人一眼,此人眉宇轩昂,看年纪只是二十出头,面上没有多少商人的世故圆滑,倒是显得相当儒雅。
鲍兴志走在最前,众人相互推让次位,就在这时,远处又是一群人走了过来。看到这群人,徽商们突然间中止了推让,原本的一团和气,变成了隐约敌视。俞国振看了微微一愣:“五叔,这伙人……你可认识?”
“唔,这伙人我一个都不认识,莫非是闻讯而来的外地商人?”
用不着他们问,下边已经传来了争执声,徽商中一人冷笑着道:“你们晋商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可是皖地,不是扬州城,更不是山西!”
“晋商。”俞国振听到这个词,眉头微微耸动了一下。
“好,好,我正担心这些徽商联手压价,有晋商来,再好不过!”俞宜轩抚手笑了起来。
“我们只邀了徽商,未曾邀晋商,没有想到他们竟然也跑来了,二伯,你当出面招呼了,免得他们打起来……没想到徽商和晋商,关系竟然如此紧张。”
“那是自然的,就是去年,双方还因为徽商在扬州子弟是否能落籍参与科举闹过一回,偏偏扬州府主官是晋人。”俞宜轩当时正顺着运河前往山东招募人手,倒是知道这件事情。
“呵呵,他们来得也好,我正好……有些事情,要借他们之口宣扬出去。”俞国振目光猛然间变得森冷。
他在俞宜轩面前没有控制自己的情绪,因此俞宜轩分明感觉到,他神情中杀气腾腾。俞宜轩心中一凛:这些晋商,几时招惹了国振?
有俞宜勤出面,双方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徽商和晋商都是好耐性,进了酒楼之后分成壁垒分明的两个阵营,彼此之间,绝无一语,但自己内部,却是谈笑风生。
只不过徽商谈的是诗词歌赋,哪家子弟学业如何,晋商谈的是楼阁馆轩,哪家的婊子活儿高明。
这倒没有什么高下之分,只是两地豪商巨贾的风俗不同,南方文风极盛,至于晋府,大同姑娘可是天下闻名。
过了好一会儿,看着这些巨商也没有露出焦躁,俞国振知道他们是有备而来,因此示意俞宜勤,可以开始了。
见俞宜勤又走出,酒楼中安静下来,俞宜勤拱手做了个团揖:“今日原本是邀了一些相识的朋友来谈生意,不曾料想来了这么多,招待不周,还请海涵。”
“好说,好说。”
一片皮笑肉不笑,在商言商,无论徽商晋商都是如此。
“有件事情,先得给诸位一个交待,俞家种珠之术,是老朽侄儿国振在主持,故此今日之事,也全由国振作主。”俞宜勤又道。
徽商、晋商,各有势力,徽商背后与皇宫中的嫔妃、太监甚至一些皇亲国戚关系匪浅,而晋商在官府中也有各自己的势力。到场的众人大多对俞家都做过一番调查,自然知道,俞家的这个俞国振是什么人物!
因此,他们对俞宜勤这番话没有什么惊讶。
但当俞国振出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还是一个个露出惊色。
只因为俞国振显得太年轻,十六岁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一丝稚气,双眸大而有神。想到这个少年手下,少说也有十条以上的人命,徽商晋商都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文质彬彬,看上去与一个小童生没有什么区别的,竟然做出这么多大事!
“诸位先生今日来我襄安,无非是为种珠一术而来。”俞国振做了个手势,在他身后,小莲与柳如是两人各捧一瓷盘上来。
她二人中柳如是自然是长得靓丽绝伦,小莲也同样是清丽可人,又经过俞国振的指点,打扮得倒象是后世的两个洋娃娃一般。当然,她们身上的珠饰,也为二人平添了几分光彩。
柳如是款款大方,小莲却带着几分羞怯,原本俞国振是想让别的使女来做这个,但后来想了想,还是她们更合适。
而且,他也有意让柳如是、小莲多经些事情,小莲自然是完全值得信任的,柳如是自从放脚之后,便也将命运捆在了他的身上,也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了。今后俞国振也需要借助她二人之力,如果两人根本不敢面对陌生人,哪里谈得上帮他。
徽商晋商们虽然惊于二女的姿容气质,但更引得他们注意的,还是那个瓷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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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利益联盟
产自景德镇的瓷盘,此时正是盛行于世,徽商中就有人贩卖这种瓷器至海外致富者。
俞国振又做了个手势,齐牛与罗九河端着一个木盆走了过来。那木盆之中盛着半盆水,除此之外,便是几十个蚌了。
大商贾的目光顿时从两个少女身上转移到了那木盆子里,难道说,就是这些河中常见的蚌贝中会生出珍珠来?
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俞国振微微笑道:“诸位请看,这是我们俞家去年的收获。”
他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两个布袋,来到了柳如是与小莲身前,打开了袋子。
珍珠入盘的声音,听得是如此悦耳,那些商贾,几欲痴醉。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那一袋珍珠,运作得好,少说也能值千两!
俞国振倒完两袋珍子,柳如是与小莲将之放在了桌上,俞国振道:“诸位今日来,应该有珍珠业的行家,不妨上来鉴定一下这珠子的成色真伪。”
顿时有五六人走了过来,另外还有几人想要站起,但看到人多,便又坐了回去。
上来的都是徽商、晋商请来的珍宝鉴定大师,他们一一看过那些珍珠的品相,甚至还对着室外的光线端详许久,然后小声议论了一番。
“这些都是河珠,虽然不是最上品的,但也品质不凡。”过了会儿,其中最年长的一位受众人之托道:“难得,难得!”
俞国振淡淡笑了起来:“最上品的也有,但需要挑捡,这两袋之中,总有十余颗最上品的吧。”
那位鉴定的当铺朝奉老脸微红,他受诸商所托,免不了要有些贬低,好将价钱压下来。不过俞国振一句话揭穿了他的用意,让他有些赧然,讷讷地道:“那是,那是。”
“诸位请看。”
俞国振说完之后,又指了指那个盆,罗九河从中拿出一个蚌,然后熟练地用刀剖开,从蚌内取出五颗珍珠,其中有两颗品相极差,被他摆到了一边,另三颗则放在了瓷盘之中。
几位珠宝大师又上去鉴赏,在他们鉴赏过程中,罗九河不停地剖蚌,转眼之间,盆里十余枚蚌全部被剖开,每枚体内都取出了一到三颗品相可以的珍珠!
这一幕,看在众人眼中,都是呆了。
此前听说俞家有种珠之术,众人虽然相信,却也料想不到,拿出来的蚌里,竟然每个都养成了珍珠!
“这是……这是金山啊!”有人梦呓般地道。
“现在诸位可是相信,我们俞家确实有这门奇术了,其实这门奇术,乃是我看古人之书偶有心得,摸索了三年,然后才有成。诸位如果愿意自己摸索个三年五载,倒用不着在我这儿买了,可以省一大笔银子。”
俞国振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带着很真诚的笑,可是下面的商贾却一个个暗骂他狡猾,如果真象他说的那么容易,众人还用得着跑来么?
只有徽商中比较年轻的那一个突然开口:“俞少兄,你说的古人之书,不知是何书啊?”
“宋人庞元英《文昌杂录》中有载:据礼部侍郎谢公曰,有一养珠法,以今所作假珠,择光荧圆润者,取稍大蚌蛤,以清水浸之,饲其开口,急以珠投之,濒换清水,夜置月中蚌蛤来玩月华,此经两秋即成珠矣。”
俞国振说完这个,晋商有些莫明其妙,徽商中不少人却已经眼睛直转。比较年轻的那人却是灿然一笑:“想来俞少兄要卖的技艺,不是这么简单,若是这么简单,为何宋以后至今,再未曾听闻这种珠之术?”
这人说话很是凑趣,俞国振看了他一眼,抱拳拱手:“兄台说的不错,请教兄台尊姓大名?”
“不敢,在下姓徐,贱名林,字仲渊。”
“徐兄说的不错,宋人虽有记载,可惜失之过简,我们俞家用了三年时间,才将这古之技艺复现于世。”
俞国振之所以强调人工养育珍珠之术古已有之,就是因为闻香教放出的所谓“鳖宝”的故事,他知道当今天子可是个心胸不太宽阔的,以传言杀人的事情,他可没有少做过,若是得知自己与什么鳖精有牵连,没准就派人来收拾了。
“诸位都是聪明人,我俞家守着这座金山,原本是世代吃穿不尽,可如今不得不拿出来。”俞国振略微点了一下自己为何要卖种珠之术的原因:“我们只是为了自保,不是为了害人,所以这种珠之术,我们俞家准备卖出十二份,加上准备送给他人的两份,我们俞家自己一份,总共是十五份。也就是说,今后天下会种珠之术的,便是十五家。”
他这话一出,无论是晋商还是徽商,顿时轰然有声!
原本以为种珠之术只会有一份,价高者得之,所以无论徽商还是晋商,其内部都有默契,就是一家得之众家分润,绝对不将价格抬起来。可俞国振这个安排就轻易将他们的计划破解了,这样看上去出卖的份数多了,价格必然会下降,实际上却让诸商家的联盟破裂:一个俞家好对付,可是其余买了种珠之术的商家联起手来,就绝不好对付!
哗然之后,就是警惕的目光和隐藏着的敌意!
原本的盟友,瞬间就变成了对手,虽然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俞国振的手段造成的,可他们还不得不吃下这手段!
如果只有一家得到了种珠之术,没得到的众家联手,可以逼得他将种珠之术吐出来,而有十二家得到种珠之术,也就意味着他们到场的诸家中,会有三分之一左右形成利益联盟。他们必须要避免自己被排除在这个利益联盟之外,唯一的方法,就是尽可能出高价。
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过了一会儿,俞国振又笑吟吟地转向他的右手,坐在这的都是晋商。他目光在晋商中扫了一下,然后淡然道:“我们俞家并未请晋商来此……”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骚动,徽商都是面有喜色,心说这俞小官人不愧是皖人,果然还是偏向他们一些,而晋商则脸色有些难看了。
俞国振稍缓又说道:“不过,远来是客,既然来了,自然诸位也有权投标。”
于是晋商喜笑颜开,而徽商则咬牙切齿。俞国振慢悠悠地又道:“但是,我听闻晋地商贾中,有私通东虏后金者,其中以范永斗、王登库为首,不知诸位当中,是否有这两家的人?”
俞国振的话,完全掌控了主动,让人觉得一波三折,等他这最后一句出来后,满座皆惊。
“你……你信口雌黄!”晋商中一人跳了起来,他指着俞国振破口大骂:“你这小贼,竟然血口喷人,我们介休范氏向来以忠义为本,为商累代,讲究信义,敬的是关圣,守的是国法,哪里和后金私通了!”
“对,对,我们王家也是,自故高相以来,我们晋商便与蒙古通商,若这也算是私通后金……”
“好了,不要这么激动地表演了。”俞国振冷然摆手:“晋商之中,多是胼手胝足,历经难险以致富之人,对于这等晋商,我是极为敬服的,但是范家、王家,现在就给我滚吧。”
“你……好大的胆子!”范家的那商人戟指俞国振:“诬良为盗……”
他如此急着争吵,原因很简单,范家与后金确实有勾结,这可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不知道俞国振是哪里得到的消息,但无论如何,他都是要将此事撇清的。
俞国振笑了一下,立刻有两个少年家卫冲了过来,将那范家商人挟住,范家商人也是有随行护卫的,可是护卫被拦在了酒楼之外,因此虽然挣扎破口大骂,还是被拖了出去。
眼看拖到门口的时候,俞国振忽然又开口道:“且慢,我们是襄安巡检司,这事我倒险些忘了,我怀疑此人逃税,二柱,带他去好生拷问。”
高二柱咧着嘴应了声是,然后便来到那范姓商人身边,范姓商人惊怒交加,没有想到俞国振做事,竟然如此肆无忌惮!
那王姓晋商见这模样,脸色如土,他站了起来:“既然不欢迎我们晋商,我们走就是,何必要以通虏构陷?诸位,还留在这里做什么,莫非真要等到人家赶我们么?”
在座的晋商面面相觑,他们来是求财的,不是求祸的,他们背后,也有些官府势力,回去以后,自然可以通过这些官府势力向俞国振施加压力,但现在,似乎就只有这样离开了。
于是晋商一个个站了起来,有些人原本还只是做个姿态,只要俞国振给个台阶让他们下,他们就顺势留下,可俞国振嘴角噙着冷笑,却是没有任何表示。
于是晋商们就只能转身离开,向着酒楼下行去,走的时候,不少人还回头望了那两个瓷盘一眼,目光中有不舍之色。
他们都是精明人,就算是十五户人家共有种珠之术,可是对于大民以万万计的人口来说,珍珠仍然是供不应求,更何况还有口外的草原、海外的番夷。因此眼见这样一座金山从手边滑过,心中不知有多惋惜。
徽商们却是庆幸,这些晋商走了,岂不意味着他们得手的机率更高了?
可是俞国振会让他们遂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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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必死无恕
晋商们走下了楼,俞国振笑着道:“我这人没有别的憎恶,生平最恨者,就是身为堂堂上邦中国之人,却去为鞑虏蛮夷效力之辈,卖国求荣者,必死无恕!”
“卖国求荣者,必死无恕!”
说这话的时候,俞国振的语气森冷坚决,他脸上虽然带着笑,可是在场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他的愤怒。仿佛是在应证他的愤怒,他声音才落,外头就传来了一声尖锐的惨叫,听声音,正是方才被拖出去的范家的商人!
紧接着,正在外出的脚步声又越来越响,变成了进来,那些出去的晋商,一个个脸色发白,一步步退回了酒楼之中!
“看来各位是改变主意,又回来了啊?”俞国振笑道:“欢迎,欢迎……不过这位姓王的,就不欢迎了,我方和还说,我最恨的就是卖国求荣者,既是王登库的一伙,那么便为卖国贼之帮凶,滚吧。”
“你……你……”
那王姓的商人双股战战,晋商其实不缺少勇气,否则他们不敢走西口闯大漠,更不敢冒着抄家灭门的危险与后金进行贸易。但那是怀着侥幸之心,当他们真正面对死亡之时,总还会觉得畏惧。
徽商也看到让这些晋商战栗退回的原因了,两个少年夹着那个范家的商人而来,范家商人胸口已经多了两个血洞,已经成了一具尸体。
“禀小官人,水贼方才突然来袭,我们击退了水贼,却来不及救这位,因此特来向小官人请罪。”
“唉,如今水贼还真是猖獗,大白天就敢入镇,以往他们不就是在水面上截道,剁一刀后顺便将人绑上石头扔进江中么?”俞国振叹了口气:“给他一领席子,埋到乱葬坡去吧。”
那两少年家卫笑嘻嘻地应了声是,他们手中的缨枪还在滴血,可就当着这数十名晋商徽商的面,眼睁睁说白话,说是“水贼”杀了那姓范的!
俞国振叹完气后挥手示意将尸体拖走,那姓王的双腿战战,却有两个少年家卫过来又将他拖走。他立刻惨呼道:“诸公救我,诸公,救我啊!”
晋商中有人实在看不过去了,干咳了一声:“俞小官人,这样……似乎不大好啊。”
俞国振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倒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我事先就说了,我们俞家,不欢迎汉奸国贼,至于在外边被水贼所杀,那却实是我们襄安巡检司的职责,我们必会在缉拿水贼为其复仇!”
俞国振并非滥杀,范家、王家都是深得后金奴儿哈赤信用的大商贾,他们八家几乎控制了张家口堡的内外贸易。而能被这两大家族派到南方来,同时也可以及时调动资金来竞拍种珠术的,毫无疑问是范、程心腹。
可惜的是,俞国振记得的后来被满清所封为皇商的,就这两大家族,他原本以为自己没有这么快和东虏相遇,没有想到的是,汉奸的触手却已经伸了过来。
“救命,救命!”那王家派来的商人也被拖了出去,其余晋商中,颇有几人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啊!”
救命声变成了惨叫,不一会儿,王姓商贾的尸体也被挟了上来,高二柱一脸愧色:“小官人,小人无能,让水贼杀了个回马枪,又将这人杀了。”
这一下不仅是晋商,就连徽商肚子里都开始大骂了,这姓俞的小子行事也太过肆无忌惮,杀人的借口都不换一个!
他们盘算着回去之后该如何将这小子的狂悖传到有能力制他的人那儿去,不过现在,谁也不会跳出来吃这眼前亏。
“这些扫兴的事情就让它过去了,诸位,如今该办正经事情。诸位既是有意竞标,那么请一个个到这边来,将自己愿意为种珠之术出多少银钱写下……”
俞国振的竞标方法让这些商贾们又是心中一跳,他让众人单独上去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姓名商号和投标价钱,这样每个人投多少银钱,别人根本不知道,即使他们私底下约好了以极低的价钱投标,可谁能保证上去投标之人不临时改一下,稍稍提高一点价格?
因此,在场的徽商晋商都是各自打着小算盘,好一会儿也没有人上前去。
俞国振也不催促,只是脸带微笑,等着他们做出决定。他原本以为这些人会商议一番,然后按照身份,从那鲍兴志开始投标,没有想到就在这时,一个人站起身,大步走了上来。
正是徽商中年纪较轻,才二十出头的那个徐林徐仲渊。
他上来之后,同俞国振微微拱手,然后接过笔墨,在纸上飞快地写着。写完吹干,他没有将纸递给俞国振,而是直接竖起来,让所有的商贾都能看到。
“低于这个价,诸位就不要投了。”徐林笑着道。
那纸上写着的是十足纹银五千两正。
如果是买独家的种珠之术,这五千两纹银未免太寒酸了,可现在总共有十二份,如果大伙都出五千两,也就是六万两!
这个代价,可就大了些!
晋商都不出声,因为这人他们觉得眼生,怕是俞国振找来的托,可是徽商中不少人都认识他,有人就冷笑道:“徐生员,你们徐家,如今拿得出五千两现银么?”
“徐家还有两百亩茶场,还有一所宅院,还有传了三代的家业。”徐林平静地道:“五千两足银,徐家还拿得起!”
他们的对话,让晋商也明白,这个人是徽商中的一员,但似乎有什么原因,让他并不受徽商待见。
众人心中都是暗骂了一声,他这番行动,自然是讨好了俞国振,可却让众人为难起来。有了他这个开头的,五千两纹银便是基线,低于这个的,就不好出手了。
俞国振又等了一会儿,终于,徽商领袖鲍兴志走了过来,笑眯眯地在纸上写好,然后交给了俞国振。俞国振将之收好,与徐林的放在了一起,倒没有将鲍兴志写下的数字说出来。
这些商人家中都是豪富,家中藏银十万两以上的笔笔皆是,甚至家产百万的也不少见,有了人带头,接下来便顺利得多,很快徽商便个个写完。
到现在为止,晋商还是一个都没有动。
晋商势力并不小,单论财力,此时晋商的财力甚至还胜过徽商,只不过俞国振开始连杀两人的行动,让他们心中有了阴影,他们弄不明白,俞国振这番举措,真的是因为他痛恨汉奸国贼,还是因为他要杀人夺财。
“诸位若是不欲投标,那也算了,不过我不能无限制等下去。”又等了一盏茶功夫,俞国振开口道。
听了他这话,徽商中顿时躁动起来,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徽商领袖走了上来,也写了一组字,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子,便退到一旁。
一张张写了字的纸交到俞国振手中,当最后一人也写好后,俞国振露出了满意的笑。
他清点了一下,很快就拿出了十二张纸,然后道:“多谢诸位捧场,如今结果已经出来了,我念到的十二位今次中标,将获传种珠之法。”
“第一位是尚书坊鲍先生……”
俞国振连着报了十二个名字,其中徽商占了大半有八人,而晋商只有四人。被点到的当然是面露喜色,而剩余诸人也不是很失望,特别是晋商,甚至还悄悄松了一口气。
念完名字之后,俞国振稍提高声音:“诸位都知,物以稀为贵,珍珠也是如此,因此诸位十二家,加上我们俞家,还有另外两家,须得结盟,今后珍珠定价,由我们十五家共商,免得同行倾轧坏了规矩!”
这是建立行会,此时这类行会颇多,众人不以为意,而中标的十二家,更是连连点头深以为然。
“既是如此,请这十二家随我到楼上雅座细谈,其余各位,我们俞家略备酒水,去留请自便。”
在雅座中,出面与众人谈的就不是俞国振,而是俞宜勤了,无非就是商议一个章程,十几家共同进退,俞宜勤还专门强调,他们俞家将在三年之后完全退出,到时俞家的资格就完全取消。
到那时,就是十四家执掌全国河珠市场。
“为何俞家要退出?”顿时有人惊讶地问道。
俞宜勤嘿然笑道:“诸位贤达,咱们明人不说暗话,诸位敢来做这河珠的生意,背后都是有人的,我们俞家倒不是没有人,那两份要送出的种珠之术,就是为我们俞家背后之人准备。但是俞家有自知之明,这注横财,能再赚个三年就满足了,再多怕是要招人嫉。”
他这话说得众人都尴尬地笑了起来,事实上,这十二家中已经有不少人在琢磨着如何将俞家从联盟中赶出去,可现在却只能改变主意,谁知道俞家将那两份种珠之法准备送给谁!
众人都是商场中的老手,对行会的一套并不陌生,他们也不怕俞家自食其言将种珠之术再传别人,若是那样,那他们就有十足的理由进行报复了。
待章程拟好,诸家都签了字按上手印,又商议定了如何来学习种珠之术,十二家纷纷告辞。他们出去之后,没有竞标到的诸家豪商中,也有上来察问情形的,这些与俞国振他们就没有任何关系了。
俞家主要的三个人,俞国振、俞宜勤、俞宜轩,如今都在看着纸上统计出来的数字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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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大获丰收
“一共是八万六千两!”
俞宜勤摸索着算出最后数据的那张纸,脸上的喜色怎么也压抑不住。
以俞家之力,想要不动声色用种珠之术获益,一年最多也就是进账万把两银子,而现在,则一下子就将八年的收入囊入怀中!
不过他还是咂了咂嘴,有些惋惜地道:“还是卖得低了啊……”
俞国振却不觉得卖得低了,实际上,这个价钱,远超过了他的预想,他本来以为,能卖个三万两就心满意足,五万两到顶。
关键是他缺钱,虽然俞宜轩有个“襄安巡检司”的牌子,可这牌子却当不得饭吃,每天他养人的花销,就是三十两以上,一年下来要花掉一万两,还不包括其余的支出。
少年家卫的战斗力,在一般人当中,甚至在流贼当中,都算得上精锐,可数量还是太少,才八十余人,他需要在今后的一年中,将之扩充一倍,到两百人左右。这也就意味着,他的支出还要翻倍地增加。
如果历史不曾因为他的到来而出现大的偏差,俞国振记得,明年起流寇就开始骚扰皖境,后年甚至出现席卷皖境的狂潮,张献忠几乎将皖境精华一扫而空,无为、桐城,几乎都给他屠戮一空,然后吃饱喝足抢肥受招安!
所以,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
“这许多钱,当如何用好?”俞宜轩眼里闪着光亮问道。
“先盘点一下年后以来我们的收获。”俞国振定了定神:“浮山之战,我们缴纳了银钱不多,共计三百四十一两,但马匹有十二匹,船有四艘,鸟铳四把,弓十二张……”
浮山伏击,将王好贤用近十年时间积聚起来的闻香教骨干,几乎是一网打尽,除此之外,还缴获了不少武器,其中马匹和鸟铳是最让俞国振高兴的。南方少马,因此护院少年是靠着家中的骡子、驴来练习骑术,其效果自然是聊胜于无,有了十二匹马,再加上高不胖这马贩子出身的师范,俞国振相信,大半少年家卫能学会骑马。
他并不指望这些少年家卫能成为马战高手,只要他们能成为合格的骑马步兵,那就心满意足了。
鸟铳更令俞国振欢喜,此前襄安巡检司也尝试向上官请拨鸟铳,结果却被告知武库之中没有新的,只有旧货。俞国振抱着有比没有好的想法将旧货领了出来,好在他谨慎,发现领出的六枝鸟铳,竟然都是锈迹斑斑,根本不能顺利发射,甚至会有炸膛的危险。
而闻香教的四根鸟铳,则铸造精良,至少以俞国振后世军人的目光看起来,养护得也是不错。
如同那几匹马一般,这四根鸟铳最大的作用还是让少年家卫熟悉一下这种武器。
“国振,你这样说就有些不老实了,闻香教的大头,是在别处吧。”俞宜勤嘿然笑了起来。
俞国振也是面带笑意:“二伯所说不错,闻香教收获的大头,是起获的窖银,那方三儿指点下,我起获了他们三处地窖,共收拢的杂色藏银、铜钱约值一万六千四百两。”
“咝!”
俞宜勤与俞宜轩吸了口气,两人对望了一眼,他们俞家全部家当拿出来几万两银子总是有的,而且刚刚还得了八万余两的银钱,但是这个数字,还是让他们惊叹。
“可惜,王好贤口中套不出什么来,他比方三儿难对付得多了。”俞国振随口道:“闻香教祸乱京畿、山东数十年,不知多少愚夫愚妇为之倾家荡产,它聚敛的钱财,即便没有百万,几十万两总是有的。”
“如今都随着王好贤进了地里,也不知会便宜谁。”俞宜轩惋惜地道。
王好贤的死讯在八天之前传了来,应天府衙门还为此专门贴出告示,说其是“沐浴而死”,又说是“年老体衰心疾突发”,只差没有说是“躲猫猫”死掉的了。而在王好贤死讯传来前两天,石敬岩回到了襄安,以俞家重金聘请的教头身份,开始指挥众少年的枪术、刀法。
“说么算来,咱们在这一个月里,收获了十万两千七百四十一两……”
这个数字,绝对超过了俞家原本的家当,俞宜轩还要强行控制自己的情绪,展示出一点读书人的气度涵养,可是俞宜勤已经笑得嘴都合不拢。
他二人看向俞国振时,发觉俞国振嘴咧开得老大,少有的露出这样剧烈的情绪,就连那双眼睛,也比平时亮了三分!
“哈哈,国振,难得你也这般模样,我还道你不爱财色,不曾想……哈哈。”俞宜勤笑了起来。
“不爱财或许有之,不爱色则未必,那个如是,可不就是国振千里迢迢从苏州府带来的?”俞宜轩也开起了玩笑。
“呵呵,二伯五叔说的没错,我好财也好色,若无财力,我们哪儿养得起这样一支家卫。”
“说起来如今国振也已经十六,该订下亲事了。”俞宜勤忽然道。
“对,对,国振,你可看上了哪家的女儿,五叔替你去求亲去!”
他们二人一唱一和,非常热情地要替俞国振考虑婚姻大事,俞国振沉浸在发了横财的喜悦中,倒没有细想,顺着他们的话说了两句,然后又将话题转回到这些银钱之上。
“十万两千七百四十一两……一万两交给二伯,一万两交给五叔,五千两交给大伯。”俞国振道。
“嗯?”俞宜勤与俞宜轩都有些愣:“国振,你这是何意?”
“总不能让诸位叔伯一直只是投钱,却什么都得不到吧?”俞国振微笑起来:“别的不说,二伯总得给我那几位兄长积攒些家业,三哥四哥他们也都要娶妻了!”
听他这样说,俞宜勤与俞宜轩点了点头,都露出了笑容。
俞国振这分派做得漂亮,虽是一族,可若只见着投入,却没有见到好处,相互间的关系也很难长久。
“剩余的银两如何处置,藏起来?”俞宜勤又问道。
俞国振沉吟了会儿:“二伯,五叔,狡兔三窟的道理,想来你们都明白。如今天下板荡,流贼四起,咱们家虽有家卫,但对付小股的贼寇还行,若是成千上万大队的流贼,咱们当如何是好?”
“不会至此吧?”俞宜勤一惊。
俞宜轩却闷声不语,脸上的喜色也收敛起来,俞国振看着他道:“五叔,你是去过山东的,那里经过兵祸的情形,你跟二伯说说吧。”
“惨不可言。”俞宜轩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我未到登莱,只是到了济南府,见着那些逃来的灾民,不少原也是登莱二州的富户……”
俞宜轩说的情境打动了俞宜勤,他握紧拳:“如此说来,我们俞家在应天府的铺子得要扩大了!”
“这只是第二窟,我们还须得有第三窟……应天府中除了那个杂货铺子,我们也看一个布庄,今后我们俞家的布,可以直接用船运到那儿去发卖。”俞国振道:“至于第三窟,待过些时日,我去南方一趟,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地方。”
“你要去南方?”
“嗯,二位伯叔,最赚钱的生意,还是下西洋。”
“下西洋可不容易,海盗如今极是猖獗!”
“濠镜有红毛番夷,将货物卖给他们,可以避开海上风险。”俞国振道,他自己心中却明白,将货物卖给在澳门的葡萄牙人,等于是又给人盘剥了一层,只能赚到小头,大头还是约葡萄牙人赚去了。
他既然做了这样的决定,俞宜勤兄弟便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提醒他多带些人手,注意安全。虽然闻香教基本给连根拔除,但总有些零散的死忠份子还在,必须小心他们的报复。
听他们絮絮叨叨地交待这些,俞国振哑然失笑,他只是计划到南方去一趟,但具体时间还早着呢。
三人商议了一下南京城中的布庄事宜,最后决定,先投入一千两,将布庄开起来,负责此事的人,就交给了俞寿,也就是俞宜轩的那个心腹管家。
这也是俞家人丁不旺又缺乏人才,就连旁支的人中,也没有值得信托的。
“实在是缺人,国振,若是你去南方再设一窟,可有可靠的人手?”三人离开酒楼时俞宜轩问道。
俞国振摇头苦笑,他手中唯一派得上用场的是高不胖,但高不胖的长处不在经营,到南方去未必能施展手脚。
“需要招徕些人来,可靠要第一,此事国振你自己有主意,我就不多说了。”
俞宜轩意味深长地对他笑了一下,说出这句话。
他知道俞国振是有大志的,身为一个科举不甚得意的读书人,俞宜轩也有自己的野心,若是俞国振能有成就,那么他这个堂叔也可以水涨船高,就象现在这个襄安巡检,便是因为俞国振而来的。
俞国振点了点头,径直回到细柳别院——方以智给这别院取了这样一个名字,不知为何竟然就通用了,这其中柳如是起了不小的作用。
在她小小的心思之中,细柳的“柳”字暗合了她的姓氏,或许,这就是冥冥中某种力量在牵引,让她的命运与这座别院联系在一起吧。
而在别院之外,一个情理之外却在他意料之中的人,正在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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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另辟蹊径
“今日之事,多亏了徐先生。”
在别院中等着俞国振的,正是今天推波助澜抬高了价钱的徐林徐仲渊。
“哪儿的话,俞少兄少年豪杰足智多谋,就算鄙人不做什么,最后的价钱也低不到哪儿去。”徐林笑着拱手做揖。
他穿着生员的袍子,证明他并不是一个单纯的商贾,俞国振引他入了别院,看到周围正在训练的少年家卫,他停下脚步,微微流露出惊讶的表情。
“徐先生有何教我?”俞国振侧过脸看着他。
两人身高,俞国振还略显高一些,徐林收回目光,微微抬眼道:“鄙人有自知之明,虽然也喜好兵事,可是只有纸上谈兵的本领,俞少兄连战连捷,鄙人哪有指教少兄的本领!”
两人走到院子正中,徐林看了看周围,除了正在跟着石敬岩练习枪法、刀术的少年家卫之外,整个大院子中没有闲杂人。他这才肃容道:“俞少兄,鄙人家中新近遭遇意外,原先的生意都做不得了,因此只有另寻生路……”
也不等俞国振发问,他就将自己的情形说了出来,原来徐家也算是徽商中的名家,虽然一直不算大户,可在南京、扬州和苏州、杭州都有自己的产业,甚至还有两艘海船,往来于大明与倭国。
但是就在年前,徐家的船出了事,两艘海船都沉了,就连家主也随船遇难,这让原本准备走仕途的徐林,不得不回来执掌家业。那两艘船上的货有一半是别家的,徐林破家偿还,到后来家中所剩寥寥,如果不能寻着新的财源,家道便要中落了。
徐林一直在说,俞国振只是听,没有插一句嘴。这个人说话极有条理,虽然说到自己的切肤之痛,语气也很平稳,只是目光里偶尔闪过的光芒,表现出他的哀伤。
“这人倒是个极干练的人物,举止有度,自制力极强,考虑事情相当细密周全。”俞国振心中暗想。
徐林肯定是有求于他,他先是在拍卖种珠之法时示好,现在又坦诚将自己的事情相告,这个人聪明知进退,俞国振对他印象相当不错。
“故此,在得知俞少兄出售种珠之术后,鄙人将如今家中可以挪用的款项全部拿了出来,凑了五千两银子,原是想看看能否搭上俞少兄的顺风船。但今日来的都是行家,鄙人没有捡着便宜,思来想去,只能腼颜来求俞少兄了。”
“哦,徐先生想求我什么?”俞国振诧异地问道。
“求替俞少兄代销货物。”徐林诚挚地道:“其余十二家都是巨商,他们的铺子分号,几乎遍布大江南北,唯有俞少兄在这方面吃了亏,鄙人家中虽然遇到些挫折,但扬州、苏州、杭州与广州诸城之中,生意上的关系还在,若能有幸得俞少兄同意,鄙人便可以将俞家的珍珠销到这些地方去!”
“还有呢?”
“另外……”徐林微微犹豫了一下,紧紧盯着俞国振,可俞国振的表情中,他却看不出什么来。
终于,他一咬牙:“河珠可种,南珠必亦可种!”
此语一出,俞国振讶然望他,脸上第一次露出内心中的情绪!
俞国振在和小莲、如是在一起时,甚至和高家兄弟、罗九河、叶武崖等人非正式场合中,也会玩笑嬉闹,不失赤子之心。但他自知面相年幼,往往被人轻视,所以在正式场合,总是不苟言笑。这情绪突然一露,徐林倒有些不适,愣了一会儿才明白:“俞少兄……没做这个打算?”
俞国振确实没有做这个打算,可以说,徐林一语惊醒梦中人,他卖的是淡水河珠的种珠之术,却没有卖海水南珠的种珠之术!在珍珠界之中,向来有“东不如西、西不如南”的说法,海水珠中,南珠最为珍贵,也就是所谓的“合浦珠”!
“南珠确实可种。”俞国振慢慢道:“只是你想必也知道,南珠是御用,即使种出来了,也难卖出去。”
“俞少兄,如今达官显贵巨商豪贾竞相奢侈,按着太祖皇帝的御令,商人不得穿丝绸,可是今日来的徽商晋商,哪一个不是绫罗绸缎满身?”徐林笑了起来:“况且,嘉靖、万历二朝以来,南珠极稀,甚至有朝廷花费巨万,所得不过数两之事。每年为了采珠之事,总有几十上百蛋民殒命,若是能种南珠,也算是功德无量!”
俞国振面上的神情已经收敛住了,他又恢复到那平静无波的状态。
“若是俞少兄还不放心,这鄙人愿将这合浦珠卖给红蕃。”徐林又道:“少兄觉得如何?”
“要种南珠,就必须去钦廉二州。”俞国振微微眯着眼睛,藏住自己心中的波动:“那儿天气炎热,徐先生愿意千里迢迢去那蛮荒瘴疬之地?”
“那是自然,钦廉二州离广州府不远,鄙人年少时游历四方,也曾经到过合浦。”
俞国振点了点头,没有立刻给徐林回复,但他的心中却是惊涛翻涌。他原本就有去南方准备一处基业的打算,只不过不知选哪儿好。
如今被称为东番大员的台湾岛,势力繁杂,荷兰人已经在南边立足,西班牙人则开始开拓北部,倭国的势力也阴魂不散,甚至曾绑架荷兰人的总督。俞国振此时手中人力稀少,财物也极缺乏,想要以台湾为基业根本不现实。
他也曾经想去海南,为此专门查问过海南的情形,据说前些年海南临高附近怪风频发,而且海南虽好,却与台湾一样,在俞国振手中人力物资都缺乏的情形下,尚无法顾及。
所以他原是想在广州府附近寻一个地方,作为他狡兔第三窟中的大后方。可现在徐林的建议,让他看到了一个新的选择。
钦州。
钦州是天然良港,与广州这样的大城相距不是太远,目前已经有一定的开发,若能以钦州为立足基业,有个二十年左右的发展时间,俞国振深信自己不仅能逆转胡虏主宰华夏二百六十年的命运,甚至可以让人类的历史回复到他原本的自然历史正常进程中去。
华夏民族自开化以来,便是这世界最先进的民族,偶尔会加上“之一”,这就是自然历史正常进程。
“徐先生,直接在廉州合浦,容易引人注意,若是想开辟珠场,还是钦州比较好。”微一沉吟之后,俞国振终于下定决心:“徐先生若真是想做这门生意,我倒有个建议。”
“请说。”
“动作要快,徐先生想到了种海珠,旁人也会想到,那十二家都是手眼通天的,徐先生若不能在三五年之内将事情办妥,再想进入这个市场就很难了。”
“俞少兄之意……是愿意支持我了?”徐林忍不住激动起来:“这恩如同再造,鄙人感激万分!”
“且慢感激,听徐先生的口气,想来手中资本吃紧,这南珠之事,不是一天两天能出结果的,即使顺利,也需要三年以上的时间,其中投入,慢要数万两银子,徐先生拿得出么?”
“此事倒难不住我,得了俞少兄支持,鄙人便可向先父的一些友人借贷。”徐林说到这,精神极为振奋,他此前虽然很冷静,可总是笼罩着若有若无的愁苦,但现在,不但愁苦之色没了,他整个人甚至容光焕发。
“哈。”俞国振笑着看他,没有接话。
徐林很快冷静下来,他踌躇了一会,然后伸出五根手指:“五成归俞少兄所有。”
俞国振眯着眼:“如此你岂不吃了大亏,钱是你出的,人是你找的,销路什么的,全是你的,我几乎是坐吃五成干股。”
“若无俞少兄支持,我想要翻身,少说要二十年,有俞少兄支持,五年之后,徐家就复振作。”徐林道:“鄙人虽是不才,也是读了圣贤书的,受人点水之恩,自当涌泉相报。”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从来读书人。”
俞国振这一句话顿时打得徐林脸哔吧作响,他面色涨成了猪肝色,看着俞国振好一会儿,才忍住了羞怒之意:“既然如此,俞少兄方才那些话,不会是戏耍鄙人吧?”
“自然不是,我另有建议,先小人后君子。”俞国振道:“若是我授了你种海珠之术,你却甩开我,那我岂不落了个空?”
“请讲,鄙人洗耳恭听。”
“你不必去寻人借资,所有的资金,我出了。”俞国振道:“不过,最初我们做的不是南珠生意,而是棉布。”
“棉布?”徐林一愣:“那是松江府的特产啊……”
“我的布比松江府便宜,物美价廉,价钱甚至可以卖到和麻布一般。”俞国振笃定地道:“品质不比一般的松江布差,出货量……唯一能限制我的,便只有棉花数量了。”
“啊?”
“所以,徐先生想要得到我的信任,第一件事情是想法子给我运来棉花,先运价值一万两银子的棉花来吧,越快越好,我可以预先给徐先生一千两的订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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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幼虎
“一时侥幸,竟然令这竖子猖狂至此!”
无为州知州张化枢本人是个科举出身的官员,向来瞧不大起武人,少年家卫当街杀人之事,当日下午他就得知,范、王两位商贾的随从,到他那儿报了官。
在他眼中,俞家不过是治下刁民,俞宜轩虽然有个举人身份,也根本算不了什么。事实上,俞国振每杀一次水贼湖匪,他就觉得自己的脸上被狠狠煽了一记耳光。
对于俞宜轩俞国振来说,杀贼是功劳,可对他这个无为州的主官来说,这就是打脸,治下不靖,致使贼匪纷起,为这事情,他已经得了一年考评的中下了!
名义上,襄安巡检司应该是他的手下,事实上这个巡检司甚至是他上奏朝廷建立的——俞家为此塞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他落手的有一千两,其余五百两则为幕僚佐官所分润。这原本不是什么大事,上报中枢各部报备,然后他任命一下,恩从他出,那么俞宜轩也得听他号令。但是因为此事将一位内阁首府都赶出了京城,而俞宜轩的任命也是由天子明旨发出,这就让他极尴尬。
他一个小小的知州,与堂堂大明天子争风,那就太蠢了,而俞宜轩既是由天子钦命,那么他即使想要训斥,也得考虑一下,会不会有人将此事捅到朝廷中去。
见他一脸怒火,他身旁的幕友骆会低声道:“大人,此事须得慎重。”
“我知道,我知道,他们俞家惹得好大事端,前些时日还抓了王好贤,我如何不知道……只是此事总得有所处置,那两户晋商背后也是有人的!”
“这等事情,大人何必烦恼,自有同知、州判在,哪里须得大人发愁?”骆会嘿然笑道:“大人啊,就是太一心为民了些!”
张化枢苦笑着摆手:“仲季,我能推,他们便不知道推么?”
“大人将状纸发还,只说此事当由州判处置就是,若是旁人,一定会推之唯恐不及,唯有咱们这位州判大人……嘿嘿,只愁没有伸手之机!”
“此话怎讲?”
“大人,咱们无为城中提及闻州判,给他取了一个绰号,叫闻钱味,又说他‘生平无所好,性本爱黄白’,而且,此人胆大,身后关系又深,若是得知俞家此次得了数万两的卖种珠之法的银钱……”
“数万两!”张化枢都觉得,自己眼前一片白花花的,尽是银子在闪光。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可就是知州这样的官员,想要弄到数万两银子,也是需要花费一番首尾,甚至还得冒着剥皮实草的危险。张化枢瞧着俞家不顺眼,最大的原因就在这里,俞家轻轻巧巧卖个什么种珠之法,就得了数万两银子!
若是自己有这种珠之术……那该多好!
最让张化枢郁闷的就在这,他听说了,俞家还保留了两份种珠之术准备送人,以他的看法,关自己是理所应当的,若不是他,俞家哪里来的襄安巡检司名头,区区一千两银子就敷衍掉自己,这是打发叫花子呢!
“闻全维未果真会利令智昏?”想到这,张化枢下定了决心:“好,就交与你去办。”
反正就算失败,他也不会有什么损失,这是张化枢下定决心的关键。
“大人只管放心,若是闻全维真得了些什么,他怎敢不分润些给大人,若是双方僵持不下,大人正好从中渔利,若是闻全维撞了铁板,大人也可以向俞家示好。”骆会嘿嘿笑着道:“大人反正立于不败之地,所以这件事情,大人该是庆贺!”
“哈哈,仲季,你就是会说话。”张化枢大笑起来。
“事不宜迟,学生这就去替大人将事情办好。”骆会拱了拱手。
张化枢没有问他如何去办,当官的要学会装聋作哑,就算明察秋毫也不能嚷得全天下皆知,否则的话,寸步难行。
出了知州府,骆会不紧不慢地逛了会儿街,然后缓步踱到一家茶馆,他是绍兴人,好黄酒喜饮茶,这家茶馆是他常来之所。才上了茶馆二楼,就听到有人招呼:“这边,这边!”
骆会笑眯眯地走了过去,那人将他引到临窗的位置,然后恭敬地拱手:“如何了?”
“大人同意,此事便由闻州判来处置了。”
“仲季兄一定出了不少气力,来来来,我们饮此一杯!”那人把臂过来,两人手在衣袖里一搭,手指碰触之间,骆会脸上的微笑变成了大喜。
“汉卿兄,此事得成,汉卿兄也能得不少好处吧?”他笑道:“只是那俞家可不是容易啃的骨头,州判大人要如何对付?”
“人心如铁,官法如炉,再难啃的骨头,又如何对抗官府?”被称为汉卿兄的姓陈,名栋,字汉卿,与骆会一样,是精于刑名钱粮的幕僚。此时读书人中,颇有些只会做八股拍马屁,根本不通世务的冬烘,他们侥幸成为地方官员,往往根本无法治政,而且就算懂得如何治理一地,也往往因为事务繁杂精力不够,于是“幕友”这样的私人僚佐便应运而生,其中又以精于计算长袖擅舞的绍兴人为最,因此也被称为绍兴师爷。
到后世满清时绍兴师爷极盛,原因是满清初入中原时,几乎全是不学无术之辈充任各地官长,这些鞑官大多一无是处,就连如何盘剥百姓都不会,须得要有人扶持才晓得民政事务。
“汉卿兄对我还瞒什么?”骆会摇了摇头:“闻通判不是与朝中温相有关连么?”
“哈哈,此事对谁都说得,唯独对骆兄不能说,你我意会便可……说起来,骆兄还记得沈清远么?”
“游学辽东的那一位?”骆会相了一下,略有些不屑:“此人年少年盛,说是要去辽东应幕,搏一份天大的功劳,如今有消息了?”
“你猜猜?”
“如今辽东之局,实在非我所能揣测……莫非是入了孙经略幕府?”
孙经略即孙承宗,他已经因大凌河之败而回家养老,大明朝最后一个可以稳定辽东局势的人业已黯然离场,只欠最后一个悲壮谢幕。骆会身为幕佐,当然从塘报中得知了此事,他如此说,是有意讥讽那个字清远的沈文奎。
“你为何不猜总兵黄龙或广鹿岛的尚可喜?”
“哈哈哈哈,汉卿,你别卖关子了,还是说出来吧。”
“据闻在崇祯二年,他即落入了东虏手中,如今在东虏值文馆,甚得虏汗的重用。”陈栋压低了声音:“原来是去给虏汗当幕僚去了,哈哈……”
两人都笑了起来,好一会儿,骆会慢悠悠地道:“此人倒是做得出此事,反正都是从幕……若是我,宁死也是不从的,从贼从虏,怕是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啊。”
“我倒觉得商有商榷之余,我们所食又非君王之禄,哪里要为君王效忠?”
两人聊到此处,所言意尽,因此双方又行礼告别。
陈栋离开茶楼,片刻也不停留,立刻到了州判府中。州判府与知州府相距其实不远,都是公厩,陈栋从侧门而入,不一会儿,州判闻全维就神情凛然地出现在公堂之上。
“麻夜叔,点齐弓手乡兵民壮,随我去襄安!”
接到这个命令,身为捕头的麻夜叔顿时一愣,然后脸色比哭都还难看了。
他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有山西晋商的随从将俞国振告发的事情,如今州判大人下达了这个命令,岂不是让他去缉捕俞国振?
他哪有这个胆子!
如今俞国振的传闻,在无为州可谓家喻户晓,年方十六偏擒杀盗匪,周围的歹人恶棍,也都纷纷绕着无为而走,都说这里“乳虎虽幼已能食人”,就是无为州的人外出与人争执,往往也搬出他的名头:“你莫看小了我们无为人,我与襄安俞幼虎相熟,当心我寻他来相助!”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他忙不迭地道:“那俞国振之事……使不得啊。”
“怎么,你怕什么!”闻全维冷笑道:“莫非还怕他杀官造反?多带些民壮线弓手和乡勇,武库里挑些乘手的兵刃,他不过是百余名家丁,欺负欺负水贼教众尚可,几百民壮他敢动?”
麻夜叔用力咽了口口水,他看着闻州判,觉得这位州判大人眼中全是银光闪闪,根本不可能劝他回心转意了。他脸比哭还难看,喃喃地道:“大人,那、那襄安不是有巡检司么,何不令巡检司将俞国振擒拿归案?”
“住口,你这厮休要搪塞敷衍本官,莫非欺本官不能打你的板子?”闻全维哼了声道:“随本官前去缉拿,你还怕什么!”
州判在州中只算得上三号人物,因此最担心的就是底下胥吏差役看不起他,他此时已经真有些怒了,麻夜叔是个反应机灵的,知道如果自己再拒绝,只怕先要挨一顿板子了。
他灵机一动:“大人,大人,不是小的不愿意效力,实是俞国振久有凶名,有幼虎之称,家中广蓄恶仆,擒凶拿人是小人的本份,可大人如身精贵,如何能以身涉险?”
听他这话,闻全维深以为然,点了点头:“言之有理……既是如此,本官就不亲往,你去将他缉拿来……”
说到这的时候,他见身边的幕僚陈栋在歪嘴,便问道:“汉卿,你有何话说?”
陈栋咳了一声:“麻捕头,若是走脱了俞国振,还是要落在你身上,你便替他充抵人命吧。”
麻夜叔心中咒骂,原本他是想自己前往襄安虚张声势,向俞国振卖个好,让他躲起就是,可是陈栋却看出了他的用心,竟然将此路给他堵住。现在让他不得不另想办法,为了救自己,说不得要害一害俞国振了。
“大人,小人倒是有一计……”他压低声音道。
七零、猾役
“什么,第一批棉花……就到了?”
俞国振放下手中正在写着的手稿,讶然询问,这个消息,实在让他吃惊。
如今细柳别院已经进入快速发展时期,充足的银钱,让他有足够的财力去支撑他的发展计划。这些东西他只是找来工匠说出自己的想法,然后就完全交给工匠去摸索,他自己则忙着写手稿。
柳如是细心地将他的手稿收好,在纸的右下角用眉笔写了一个数字。
“是的,小官人,那位徐先生自己没来,但派了一个人正在外头候着。”
“让他进来。”俞国振道:“不,还是我出去,我到码头去看看。”
奉命来的是徐家的一个族弟,看上去倒是很老实的模样,见着俞国振便行了大礼,满脸都是掩不住的感激之色:“俞公子,仲渊哥哥托在下问候您老康健……”
“不敢不敢。”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成了“您老”,微一愣之后忙将他扶了起来,脸上满是笑容:“不知先生如何称呼,与徐先生又是什么关系?”
“在下徐醒,字更苏,是仲渊哥哥的族弟。”
“原来是更苏先生。”
“不敢,不敢,俞公子还是唤我名字徐醒吧。”徐醒心里有些慌了,他兄长说起俞国振此人时,用了一个词来评价,那就是“深不可测”,但他与俞国振打交道开始,觉得此人谦和有礼很好相处。
他当然相信兄长的评价,正是因此,俞国振对他的热情让他诚惶诚恐。
“更苏先生,此次运来了多少棉花?”
俞国振心中非常欢喜,甚至有些明知故问,因为在徐醒身后,简易码头上一排船都停在那儿,看数量足有十余艘。虽然不是大海船,但若这些船上装的都是棉花,那么足够支持新建成的纺纱工坊很长一段时间了。
“一共是十船棉花,大约是一千包。”
一包棉约是一百六十斤,这个重量最能利用壮劳力,一千包就是十六万斤,俞国振忍不住咂了咂舌,这还过去十二天,徐林便调集了这么多棉花,并且将之送到了襄安,他的行动能力极强,根本不象是这个时代的读书人。
“仲渊先生呢,他自己为何未来?”
“这十二天里兄长马不停蹄,先后跑了山东布政司与松江华亭诸处,到前天才入睡,如今正在后方,过两天便赶来见俞公子。”
“不必那么着急,你回去对他说,请他多休息两日。”俞国振回过头,向着高不胖道:“老高,将家卫带来,咱们先下货,另外,让小莲与如是来一下。”
唤小莲与柳如是,是因为要搬银子,俞国振当初只给了徐林一千两银子的订金,原本以为他能弄来三五万斤棉花就到了极限,没有想到他竟然运来了十六万斤的棉花!
以现在别院的生产速度,这十六万斤棉花,恐怕可以供应三个多月所需了。
自然,现在还只是生产,机械和工人,都需要磨和,俞国振估计,到三个月后,十六万斤棉花恐怕就只是两个月的消耗量,而再半年,那么有可能一个月就完成。
这就是机械的力量,哪怕还只是相当简陋的水轮机械。
一万两白银当面交割之后,徐醒大概是怕什么意外,谢绝了俞国振邀他暂歇的邀请,执意要立刻离开,俞国振也不强留,便徐家兄弟的执行能力让他相当赞赏。
就在徐醒即将登船之时,顺着西河,一条小船缓缓靠了过来,船上下来一个身着公服的差役,他看了看周围,一眼便认出了俞国振,慌忙上来行礼:“俞公子!”
他行的是大礼,俞国振微微一愣,这些差役下乡,一向是作威作福的,见面即行大礼,正是所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更苏先生,我这边有事,就不再相送了。”他在码头上向着徐醒拱手道。
“留步,俞公子大恩,我们徐家没齿难忘!”徐醒道。
待徐醒的船队离开,俞国振这才转向那个差役,方才他有意晾着对方,那差役竟然没有丝毫怨恨之色,相反,脸上几乎要笑出一朵菊花来。
“你是何人,如何认得我?”俞国振问道。
“小人姓董,贱名一个青字,奉州判老大人之命,给俞公子下帖子了。”那差役顺势起身:“俞公子护我无为一境平安,无为州里,不认识知州老爷的人有不少,不认识俞公子的却是一个都无啊!”
这厮言辞倒还伶俐,一番马屁拍下来,换个人的话,只怕要飘飘然忘乎所以了。高不胖从他手中接过帖子,再递给俞国振,俞国振看了两眼,有些惊讶地道:“那位州判老大人,为何会请我去叙话?”
“其实呢,是因为上回那两晋商的随从在州城里将俞公子告发了。”那差役压低声音:“不知死活的山西佬,以为如此便可以报复俞公子,却被州判大人抽了老大一顿板子。”
这件事情,俞国振并非一无所知,他现在人力、物力还是比较有限,因此只是将自己的情报网撒到了无为、庐州,而且也不可能和传说中的锦衣卫那样无所不知,只能盯着州府衙门看看有什么动作。王范两家将他告了的事情,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若不是这两家根基所在的张家口离得襄安实在太远,他都有些想打这两家的主意,汉奸国贼出卖祖先得来的银钱,理所当然该被他收来用在振兴华夏的事业上来。
因此,他知道王范两家人被知州赶出,又到州判那儿告状,结果挨了一顿板子的事情。但既然打都打过了,那州判又为何还要请他去叙话?
想到那州判“闻钱味”的绰号,俞国振心中大概有了想法,既然已经示好过了,现在应该是向他收取好处费吧。
“州判大人为此事唤我?”
“明面上为此事,便是请俞公子去走个过场,表示闻大人已经过问过此事。实际上……却是要恭喜俞公子了。”
“哦,喜从何来?”
“小人倒是听得了闻大人请俞公子的真正原因……嘿嘿,小人大老远地来报喜,公子总得打赏些吧。”
那差役涎着脸说这话,没有丝毫作伪,倒真象极了一个来讨赏的。俞国振眼角微微撩了一下:“若是报喜,总得还有吹打鼓乐吧?”
“哈哈,吹打鼓乐下回小人就带来了……多谢,多谢!”
高不胖塞了一小锭银子过去,那差役掂了掂,足有一两,顿时喜出望外,跪下来又磕了一个头。他做这个动作时倒是轻车熟路,显然是磕惯了头的:“是这样,闻州判听说公子幼虎之名,他家中正好有位侄女,年芳妙龄,知书达礼,如花似玉,声如黄莺,面似芙蓉……这个,行如拂李……还有……哦,金莲三寸,婀娜多娇……”
最初时那差役说得还很顺溜,可是后来就有些节巴了,俞国振有趣地看着他,不过听到金莲三寸时,俞国振的眉头立刻轻轻皱了一下。
他的终身大事,确实必须要考虑,倒不是他急色,而是他知道,自己如今还只是一个小人物,那些真正的大人物们,随手就可以把他的小小基业碾碎。而大人物,又喜欢拨弄别人的命运,没准就和这个闻州判一样,想要把某个女人塞给他。
难怪二伯五叔上回隐约暗示,他要对此有所准备,比起俞国振来,那二位对这世故人情,要看得更透一些。
“所以,小人给俞公子道喜了,若是与闻州判联姻,闻州判与温阁老有亲戚关系,那么俞公子岂不也是阁老亲眷了?如今温阁老可是首辅相国,俞公子得他照拂,自己又是才高十斗……”
“不是才高八斗的么?”高不胖忍不住道。
“管家你就不知道了,八斗算什么,俞公子我看比八斗还高,那当然得十斗!”
高不胖不甚读书,也知道才高八斗不是这样说的,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看着俞国振,只等俞国振一个眼色或者手势,便将这个差役扔进水里。
这可是初春的水,下去洗个冷水澡的话,总得在床上躺上几天。高不胖是觉得这个差役极不靠谱,另外,他也觉得,以自己小官人的本领,莫说一个区区阁老的拐弯抹角的亲戚,就是皇宫里的公主,也大可娶得!
说起来,听闻当今天子倒是有一位公主,如今还是四岁,若是再过十年,小官人二十七岁,这位公主十四岁……
俞国振不知道高不胖心中想的是什么,他盯着那个差役,那差役笑嘻嘻的,只在目光最深处,才有些闪烁。
这是个极为狡猾的人,从他方才接银后就顺势跪下的情形来看,他又是一个极贪财的人。
这样的一个家伙……俞国振有的是对付他的手段。
“随我来。”俞国振道。
那差役愣了一下,然后满脸欢喜地跟在俞国振身后,屁颠屁颠地向着别院走了过去。
俞国振并没有把他带入别院,而是直接带到了别院外新建成的工坊,在这座工坊的库房中,堆着一匹匹的布。因为还没有印染,所以布都是素色,这是自从水力纺纱机和织布机研制成功之后,陆续织出的布匹,数量足有一百余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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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不才有三策
“这些布匹如何?”俞国振笑吟吟地问道。
“好,好布,便是上好的松江布,也不过如此啊。”那差役倒是个见过些市面的,他隐约猜到了些什么,满眼都是贪婪之色。
“你不是划了艘小船来么,能装多少便装多少走……”
那差役顿时眉开眼笑,可俞国振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他的笑容僵住了:“你是聪明人,当知道如何才能得到这些布。”
“这……这……”
“你得个差役职务,无非是向上司送礼,送了十两还是二十两银子的礼?”俞国振又道:“一船布,少说值得两三百两银子吧?”
那差役打了个冷战,用力咽了口口水,如俞国持所说,他这个职务,是花了十五两银子打点上下得来的,然后每年过手的银两虽然不少,可有上司要孝敬,有同僚要分润,落到他手中的,也不过是二三十两。
若是拖一船布回去,相当于自己干十年!
不过俞国振的意思也很明确,想要拖到这布,可以,得给他一个满意的交待。
“俞……公子想听什么?”思来想去,那个差役讪讪笑了起来。
“我想听什么你还不知道?”俞国振笑了:“比如说,我听说我最近多了个外号,什么乳虎虽幼,已能噬人。其实我这人最是和善,若不是想与我为敌的,我怎么会去主动伤人?自然,若是有人想要为难我,骗我去踏什么陷阱,那么……这巢湖的水贼,怎么就是剿不尽啊?”
那差役脸上的笑容完全冻住了,他刚才只是打个冷战,现在则完全是瑟瑟发抖。
“俞……俞……俞公子……这……是何意?”
“我没有什么意思,就是随口说说,你也随便听听……唉呀,看来你果然廉洁奉公,想必此次回去之后,闻州判会给你重赏吧,只是这巢湖水贼既然剿不尽,路上你还是小心谨慎一些,不要等天黑了再走,现在就上船吧……老高,送他……上路!”
“卟嗵!”
那差役又跪了下去,他连连磕头,声泪俱下:“俞公子,俞小爷,俞小祖宗,不是小人有意来诳俞公子,实在是……实在是为闻州判和麻捕头所逼,小人不来……他们就要打断小人的狗腿啊!”
“你瞧,他们只是打断腿你就怕了,我可是食人幼虎,你却不怕,这话,谁相信?”俞国振轻声道:“既然你不敢说,那就算了,让老高送你回无为……”
“小人说,小人什么都说,事情全是那闻州判幕友陈栋拨弄出的,他收了晋商的贿赂……”
公门之中,讲究一个欺上不瞒下,此事的前因后果,这个差役还真的一清二楚!他门路多交游广,人又贪心还细,连猜带蒙,便弄出了真相!
王家、范家的随从,知道知州张化枢未必敢为难俞国振,当下便想到了有温体仁为后台的闻州判,他们无法直接勾通,便给了陈栋重贿,陈栋便先是说动闻州判,又是勾连骆会,将案子转到了闻州判手中,然后逼使捕头麻夜叔献计。
这个计策就是以联姻诱使俞国振入无为城,在他们觉得,只要将俞国振诱离襄安,同他的少年家卫分开,便是一头真的成年猛虎,也只有俯首听命的结局。
“打的倒是如意算盘。”俞国振听完之后笑了起来,他眯了眯眼,这个计策之中,关键人物有二,一个是献计的捕头麻夜叔,一个是挑唆受贿的陈栋,要对付贪心的闻州判,先得铲除其羽翼!
“你能装多少布,便装多少布回去,别人问起,就说是我得了消息后极为欢喜,以这些布赏你。”俞国振道。
“是,是,多谢俞少爷!”
“看你是个机灵的,想不想继续发财?”俞国振又问道。
那差役既然连闻州判都出卖了,还有什么事情不敢做,闻言精神又是一振:“想,想,俞小爷爷,小人就是作梦也想着发财!”
“那很好,以后替我小心打听州城里消息,所有消息,从州城的米价,到知州的小妾,我都要。”说完之后,俞国振笑着抬了一下下巴,向那差役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差役脸微微一红:“小人姓贾,贱名……太基。”
这名字倒有些古怪,俞国振心中有些好奇:“这名字不错,你为何似乎有些不太满意?”
“小人幼时,总被人呼为假太监……故此,咳咳。”
俞国振不禁大笑起来,但笑容慢慢收敛之后,他看着贾太基,看得这个差役又跪了下去,这才道:“替我盯着麻夜叔与陈栋,我要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能行么?”
“是,俞小爷的吩咐,便是对小人的命令,小人定然做到,便是他们与粉头私寮的床上话语,小人也会想办法打听来!”贾太基毫不犹豫地回应。
“既然如此,你就去回他们几位,就说我要准备礼物,七日之后前往州中拜谒闻州判。”
贾太基听了这话,脸色顿时垮了下来:“俞小爷爷,不可,不可,那厮可是包藏祸心,小人都交待了,他们不怀好意,俞小爷爷不可轻入虎穴啊!”
“几只土狗,最适合充当狗肉火锅。”俞国振微笑着道:“你就只管放心,出了事情,绝不怪你。”
贾太基的劝告,不过是虚应,既然俞国振不听,他当然也不会死力去劝,他的心思也已经转到如何挑选布匹上来了,他琢磨着,自己划来的那艘小船,怎么着也能载个一二十匹回去。
只可惜自己来时没有撑大船啊。
“什么,那姓俞的小子说他要准备礼物?”贾太基回到城中,他当然不是直接与州判大人见面,而是先去向麻夜叔回应,麻夜叔听了之后,觉得顺利得有些不敢相信:“那小子有没有怀疑?”
“如何没有怀疑,还是小人鼓动如篁之舌,将闻大人的侄女夸得貌若天仙,还里外暗示他,闻大人背后可是有当朝温相撑腰的,这样才让那厮意动!”
“那是自然,宰相门房都是七品官,何况宰相的亲戚!若是能与温相扯上关系,到哪儿不被高看一眼!”麻夜叔冷笑起来:“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那俞小子有本领不假,可是越有本领的人,野心便越大,他啊,就死在这上头!”
贾太基缩了一下脑袋:“不会闹到这个地步吧,若真如此,麻爷,你可得为我作主,让我到外头去躲躲……”
“我还希望有人替我作主呢!”麻夜叔不耐烦地道:“你从那小子手中得的好处,就没见着你献出来,我可是听说了,一船的素布……早知如此,我就亲自去跑这一趟,哪里轮到你!”
“那可是小人卖命得来的,当初麻爷你连问了五人,都没有任何人敢去冒这个险,也只有小人忠心,替麻爷你出了这死力!”
贾太基是胥吏,既然是胥吏自然少不得嬉皮笑脸地与自己的上司讨价还价,麻叔夜心中隐隐觉得不安,算计俞国振可不是一件毫无风险的事情,他也希望让自己与这件事情尽可能保持距离,因此并没有与贾太基过多纠缠,只是喝斥了几句,防止这厮得意忘形,然后便打发他离开,自己前往给闻州判报信。
一小船布匹,就算值个几十两银子,他当当一散州的总捕头,哪里会将之放在心中!
闻州判得知俞国振将在七日后来见,顿时愣住了。
“他这是什么意思?”
“怕是他将诳他的话当了真。”麻夜叔冷笑起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呸!”闻州判顿时恼了:“他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还真盘算起了我闻家的侄女,哼,我闻家就是要嫁女儿,不是头榜的进士,也该是副榜的贡生,他是什么东西!”
想想这主意是麻夜叔出的,闻州判又怒了:“麻夜叔,这主意可是你出的,你说什么调虎离山,可如今却搞成了……等一下,这可不就是东吴嫁女么?”
此时《三国演义》已经广为流传,一些艺人将之编成了评弹曲子,闻州判也喜欢听之,现在仔细一琢磨,还真琢磨出不对来。若是俞国振真的大张旗鼓,四处宣扬他闻州判要将侄女嫁给他,那当如何是好?
麻夜叔也面如土色,如果真出现这种事情,闻州判赔了夫人又折兵,少不得拿他当个出气桶。但急切之间,他也想不出什么好的主意应付,只能哭丧着脸,跪下道:“大人,是小人不察……要不,大人便结下这门亲眷,俞国振虽然不是刘皇叔那样的当世英雄,可也算是一员虎将,而且,他不是有种珠之法么,教他拿种珠之法来充当聘礼,大人以为如何?”
“胡说八道,我闻某人岂是为了区区银钱而出卖自家侄女之辈!”闻州判义正辞严地喝道:“况且,那厮岂肯将种珠之法拿来充当聘礼,刘玄德不就没有拿出荆州么!”
两人面面相觑,都觉得,他们这出戏演得越发象《三国演义》了,就在这时,旁边的陈栋却嘿嘿一笑:“主公,栋虽不才,也有上中下三策……”
好嘛,这下更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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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灭口疑一人
“闻州判家有一个侄女,正当妙龄,如今要选取本州俊彦为婿。俞幼虎意动,正准备收拾重礼前去求亲!”
“那倒是英雄美人!”
“正是,正是啊。”
无为州中,突然间起了这样的传闻,而散布传闻者,正是一众捕快差役和州判断的幕友佐吏。
“这倒是奇了,难道说这闻州判想要假戏真作?”
得到这些消息,贾太基心中暗奇,如今这官场之上,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都有,如果闻州判真的转眼间变了念头,要收俞国振这个好侄女婿,那他也不会觉得太过意外。
反正在结果出来之产,他还是老老实实按着俞国振的吩咐,打探消息,将各种他觉得有用的东西,通某俞国振派来的人传回去。
想到这里,贾太基叹了口气。
传递消息是件枯燥而令人苦恼的事情,他没精打采地站起身,和自己的同班兄弟打了声招呼,晃晃悠悠地走出了门。
穿过大街小巷,来到城南新开的一家面馆,嗅着大碗面传来的香味,贾太基却高兴不起来,他走了进去:“和昨天一样,给我一碗羊肉面……少放些辣子!”
此时辣椒已经传入大明,但调味时还是用花椒居多,贾太基一点都不喜欢花椒,可是为了传递消息,每天还都得跑来吃一碗花椒羊肉面。
“好呐,贾都头里面请,老位置,老位置给你留着!”
贾太基走进里间,才到门口,就不由得愣住了:“俞……俞……您老怎么来了?”
他看到了俞国振正在吃着羊肉面,而且吃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
“坐。”俞国振笑眯眯地道。
“是,是。”
“吃。”
“是,是。”
贾太基怕死但并不意味着他胆小,可是面对着俞国振,他总有一种遭遇天敌的压迫感。虽然眼前这少年年纪足足比他小一轮,他仍然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声,只是唯唯喏喏。
对方出现在这里,让他觉得突然的同时,也感觉到了异样的危险。
“这几天你做得极好。”俞国振吃掉一碗面,放下筷子微笑着道:“不过,我还需要更有用的消息,与这位闻州判有关的,你要尽心尽力,少不得你的好处。”
“是,是。”
“那么,我们走了。”俞国振招呼了一声,在他走后,另一桌的高二柱笑着过来,向贾太基点头道:“今后我会不时来与你见面,还请贾都头多多照顾。”
“不敢,要高二哥照顾小人才是。”
贾太基陪着笑道,这是高家老二,他也早就认识,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货色,和他那寡言少语的老头是一样的狠角儿。
高二柱抿着嘴笑了笑,他个头已经不长了,在相貌上,他更象母亲,所谓米脂的婆姨,高婶子便是米脂人,因此二柱略显得阴柔秀气了些。当他抿嘴笑起来时,贾太基觉得他那双锐利的眼睛象刀,似乎在自己身上刮来刮去,刮得他心中生寒。
“看来自己这几日的表现还算让俞小爷满意,从今往后,高二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我呸,我堂堂男儿,听麻夜叔那蠢货支使倒还罢了,毕竟那是真的上司,可如今竟然还要听高二这乳臭小儿……”
贾太基心中多少有些不情愿,他虽是忌惮二柱,却不是真的对二柱服气。若是高不胖来,那倒还要好些,可二柱的年纪也比他要小上十余岁!
就在这时,原本已经出去的高二柱突然回过头来,笑着对他道:“有一件事情,倒是要恭喜贾都头了,要不了多久,贾都头就是无为州总捕头了。”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贾太基愣了一会儿,心中觉得莫明其妙。如今无为州的总捕头就是麻夜叔,此人八面玲珑,夹在知州、同知和州判三人之间尚能游刃有余,自己不过是他手下的一个小小捕头,莫说取代他的位置,就连对他构成威胁都达不到。
不过,高二得俞小爷爷重用,说这话又似乎不是无的放矢……这其中的缘由,让贾太基实在是猜想不到。
他正百思不得其解,独自行在路上,突然之间,一个捕快慌慌张张地跑了来,一见着他,立刻大呼:“贾太基,你怎么还在这儿,出事了,出大事了!”
贾太基一凛,心怦怦直跳起来,他觉得口干舌燥,费了好大气力才稳住精神,开口问道:“怎么了?”
“麻头,麻头……嘿,老麻这次是真变麻头了。”那捕快原本是想象以前那样,在背后也要敬称麻夜叔麻头,但转念便想到,此人已死有事烧纸,再也不能在自己面前作威作福,那“麻头”当即变成了“老麻”。
“什么,他……他……死了?”
“对,麻子总算死了,真他奶奶的邪性,他原本酒量就不大,还敢喝那么多,直接醉死了。”老麻又变成了麻子。
“什么!”
贾太基想过许多种情况发生,唯独没有想到“醉死”这事情,麻夜叔这人酒量宏阔,他怎么会醉死!
“他是几时醉死的?”贾太基变色问道。
“就是方才不久,他的尸首已经被送到了班房之中。”那捕快嘿然笑道:“你不去瞧瞧?”
“呸,死人有什么好瞧的?”
贾太基骂了一句,心里却咯登咯登跳个不停。
“要不了多久,贾都头就是无为州总捕头了。”
高二柱的话在他的耳中又回响起来,他有些失魂落魄,回头向着自家走去,走了几步,想想不对,掉过头又向衙门奔去。
“老贾,你癔症犯了啊?”那差役看他这模样,跟在背后骂了一声,却没有听到贾太基回应,他莫明其妙地摸了会儿脑袋:“老贾这是怎么了,难道真跑去见麻子最后一面?也不曾听说过麻子对他有什么照顾,反倒是一些棘手的事情,总少不得让他奔走啊!”
他觉得情形有些不对,便跟着贾太基去了衙门。但贾太基跑得飞快,转眼间就没了踪影,他到了衙门中一问,得知贾太基拉着老仵作去了班房之中。
当他跟到班房之中是,老仵作正在低声道:“……所以,老汉说了,绝对就是醉死的……啧啧,醉死的人虽是不多,可也不少,老汉每年总得遇上三两个!”
“有没有可能……是某种毒剂,中毒的症状与醉死一模一样?”
“噗,有啊,那种毒剂便叫酒。”老仵作与贾太基也算是熟悉,忍不住翻了他一眼:“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这话,你没听过?”
贾太基原本如释重负,但听到仵作后面的话语,顿时又腰弯背驼,仿佛架上了千斤重担。
原因很简单,麻夜叔死得……太正常了。
贾太基可以肯定,麻夜叔是死在俞国振的手中,至少是俞国振遣人将他弄死的,可俞国振究竟用了什么办法,让麻夜叔醉死?
仵作已经说了,麻夜叔身上没有任何新近伤势,便是他们这些公门捕快最拿手的暗伤,也完全不存在。也就是说,麻夜叔是非常心甘情愿地喝了酒,然后醉死……
贾太基这个时候关注的,根本不是自己能否接替麻夜叔的位置,而是自己会不会象麻夜叔一样,莫名其妙地醉死!
“俞小爷究竟是用何等手段,让这个死麻子心甘情愿地醉死来……他此前饮酒都是极谨慎的,虽然酒量宏阔,却极少过量,便是再烈的酒,也就是三碗……除非劝酒的人是知州、同知这样的长官,难道说……是州判大人要除他灭口?”
不怪贾太基疑神疑鬼,实在是这事情太过诡异,他想来想去,只有州判这样的顶头上司劝酒,麻夜叔不好拒绝,才会饮之过量,否则的话,怎么会如此?
想到最近城中的传闻,贾太基摸着下巴,然后摇了摇头,不可能,若是州判要灭口,第一个要找的也是他贾太基,而不是麻夜叔!
“俞小爷……具有鬼神莫测之机!”贾太基身体猛然抖了抖,心中这个时候惊喜开始取代恐惧了:“他既然真有办法让麻夜叔这死鬼醉死,那么自己或许真的可以去祖坟上烧柱香,弄个总捕头当当!”
他一个普通的捕快,每年弄个二三十两银子的实惠就算不错了,可是若得一个总捕头的职缺,一年二三千两都有可能!
心好一点的,只是吃了原告吃被告,心黑一点的,干脆就是有罪无罪只要没有靠山门路的就通吃!
至于听令于俞国振……那算什么大事,就象是娼门出来卖的,只有傻缺才会在乎骑在身上的是风流才子还是卖油少年。
“只要不违逆了俞小爷,不要得罪了高二,我便能坐稳这个总捕头的位置。有俞家支持,有那些凶悍的俞家家卫便可以调动,什么贼人捉不住?况且俞小爷向来大方,我为他做事,自然少不得赏赐,前些时日,还不是赏了我一船素布么?”
想到这,贾太基顿时觉得心花怒放,不再为自己是否会醉死担忧,接下来盼的反倒是,什么时候自己才能真正成为无为州的总捕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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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谍网
“麻夜叔这厮,早不死晚不死,偏偏这时死了,还是醉死的!”闻州判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到了次日,这消息让他吃惊之余,也有些怀疑:“醉死的……确认是醉死的?”
“他家中也不信会醉死,只说是因公被杀,要求知州老大人追拿真凶优厚抚恤,知州老大人特意派了仵作,查实他是喝多了醉死,打发了五两银子了事。”
“追拿真凶是假,优厚抚恤是真吧,麻夜叔死的太不是时候,正要借助他的气力之际,那姓俞的小子还有三天就要来了,没有了麻夜叔,我们当如何处置?”
陈栋看到闻州判的恼怒,嘿然笑道:“老大人何必着恼,没了张屠户,就得吃带毛猪?麻夜叔不是总捕头,哪里值得老大人抬举!那个……上回给俞家传信的贾太基,我看人还机灵,又没有什么靠山,老大人不妨费点吹灰之力,让他当个总捕头,事情不就妥了?”
“有理,有理!”陈栋的话让闻州判茅塞顿开:“我要用的是无为州总捕头,又不是那死鬼麻夜叔,他死了就死吧,那个假什么的……假太监?”
“哈哈,贾太基。”
“嗯,便是这个贾太基吧,我这就去与知州说去,量他张化枢这点面子总得卖给我!”
捕头的位置虽然重要,却抵不过当朝温阁老的面子,张化枢听到闻州判的建议,原本是面露难色以太过仓促推托的,可是闻州判却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温阁老曾经对下官说能今日办的事情就休要拖到明日”,顿时让他爽快地答应任命贾太基为捕头。
这个任命下午便下达出来,听得知州吩咐小心做事,贾太基大喜磕头,嘴里说着一定要粉身碎骨来报答知州的知遇之恩、州判的举荐之情,心里却在想着,自己真正要报答的,只有一人。
俞小爷!
这个时候,贾太基对俞国振当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了,闻州判分明是在算计俞国振,却仿佛成了俞国振的牵线木偶,不仅折损了一个重要助力麻夜叔,还把他放到了捕头的这个要害位置之上!
这等手段,让人心中生敬、生畏,让人不得不俯首帖耳。贾太基是聪明的,至少他能看得出,闻州判一伙,绝对不是俞国振的对手!
既然是这样,该如何去做,贾太基心中自然有数。闻州判当天夜里将他原先的计划完整告知之后,次日晨俞国振便一边喝着粥一边看高二柱交上的报告。
“二柱,这次你的报告写得不错,便是要这个样子,言语要简略,事情要平正,只在最后,附上你自己的个人见解。”
高二柱应了一声,脸上却有些怒气:“闻钱味这厮好大的狗胆,去外头买个粉头早充他远房侄女,想要用这个妓家来诱小官人……小官人,要不让这厮也醉死算了?”
“只让他醉死……岂不是浪费了我们的棋子,贾太基被我们安插在捕头的位置上,可不是吃闲饭的。”俞国振笑了起来:“闻钱味看上了我们的几万两银子,可是我也看上了他的家当,他这些年总也积赞下了一二十万两的家当吧。”
说到这,俞国振眼中又闪动着光芒,要知道,他卖了种珠之法也就是赚到了八万两银子,而弄倒这个闻钱味虽然稍麻烦了些,事后各方打点也要分掉他近一半的收入,但十万两左右的进益总是有的!
俞国振永远缺钱,他的计划,需要的不是一个十万两,而是十个百个乃至千万个十万两。
“总觉得这口气忍着不痛快。”
“那么到时狠狠踩他就是。”俞国振笑道:“倒是你,二柱,觉得现在上手的这活计如何?”
“很有意思,小官人,小人觉得,这事情极对小人胃口!”
俞国振点头道:“你觉得有意思便好,我有意将你从家卫中调出,专门做此事,你看可否?”
“啊?”
高二柱顿时愣住了,从俞国振建立少年家卫开始到现在,他都是少年家卫中的重要成员,如今甚至已经升到了一阶卫长,月银达到了五两,让他离开家卫,这让他极度不适。
“这些事情有些繁琐,而且要经常外出,必然会影响到在家卫事的事务。”俞国振知道他有些不舍,高家兄弟对他忠心耿耿,是他的嫡系亲信,自然要安抚好来:“但这些事情做得好了,甚至胜过一千名家卫,如此重大,我不放心别人,只有调你来。”
“小官人,若是……呃,若是以后有更合适的人,小人还可以回家卫么?”
“哈哈,那是自然的,不过,我看很难找着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了。”俞国振知道他已经接受了新的任务,笑道:“孙子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那么如何才能知己知彼?我能靠的就是你,如今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是让无为州的事务,重要的在当天,不重要的也要在三天之内,都呈到你这里,你再从中选择交与我……能做到么?”
“能!”
俞国振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要建的是一个情报网,此前他也有一定的情报网,由一些孩童乞丐和小贩组成,但他们不仅不够专业,而且人数有限,只能在襄安镇附近打探消息。
上回闻香教来袭,并不直接进入襄安镇中,因此俞国振便没有接到有关他们的任何情报了。
以他现在的力量,去建立遍布全国的情报网那是痴心妄想,就是如今的大明天子崇祯,拥有厂卫这声名远扬的特务组织,尚且也掌握不了天下大局,以至于被一群幸进佞臣和嘴炮名士所包围。
在没有无线电的时代里,在所谓信鸽只是传说的现实中,靠着一个特务组织来掌控天下情报,完全是臆想。俞国振能做的,也只是尽可能拾遗补缺,来为自己的大计提供一些参考。
二柱出了俞国振的书房,阳光直射在他身上,让他觉得暖洋洋的。他低头犹豫了一会儿,缓步向着校场。
从今往后,他可就要离开这个训练场了。
家卫少年的训练如今增加了新的类容,骑马与鸟铳射击。对这二者家卫少年都是极为欢喜的,那十余匹马被他们照顾得好好的,浑身上下油光发亮,而四杆鸟铳每天总要想上几十声。好在闻香教弄到手的鸟铳还真不错,用到现在,竟然还没有出现炸膛之事。
“啧。”想到自己再也不能和大伙一起抢着玩鸟铳了,二柱稍稍有些遗憾。
“二柱哥,二柱哥!”
就在这时,他听到有人喊他,高二住回过头,便看到罗九河噌一下从木杠上跳下,向着他这边跑来。
为了强化对家卫少年的体能训练,俞国振还准备了许多器械,单杠、双杠这种比较简易的自然不会少。这些器械让单调的体能训练变得有趣起来,也让这些半大小子们无穷无尽的精力有了发泻的地方。
“怎么了,有什么事?”高二柱看着罗九河脸上的笑容,忽然觉得这笑容有些刺眼,自己得从家卫中出来了,这小子却还可以在家卫中继续干下去啊!
“二柱哥,和小官人说说,我们好久没有出去了,总得出去找些活儿做做。”
罗九河说到这的时候,脸上可是堆满了笑,高二柱看他这模样,心中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些少年人不该有的感叹,还在不到一年之前,罗九河遇敌时不是害怕得摔跤,就是挥刀砍不中要害,可现在,他已经成了一个好战狂了。
“想打仗?”
“那是自然,小官人说了,先拿这些水匪山贼练手,早些练成精兵,他就带我们去打那些蛮夷虏寇!”罗九河颇为憧憬:“水匪山贼算得了什么,那只是内忧,杀来杀去没有多大意思,杀鞑虏才是真正的乐趣。”
“乐趣……”高二柱呵呵笑了一下,这种乐趣,以后与他没有关系了,他此后要关注的是……侦探,潜入,刑讯!
想到这个,高二柱突然间觉得又兴奋起来,他记起了,小官人带着他潜入盛泽周道登的府邸之中,然后用一封信,便将这个致仕的阁老活生生吓死!
“这倒也是件有趣的事情,嘿嘿!”他脸上浮起了微笑,不过这微笑却让罗九河缩了缩脖子,觉得有些毛骨悚然。
“那个……二柱哥,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我好着呢,不过,今后我就不在家卫里做了,小官人要我去做其余的事情。”高二柱觉得自己又找到了乐趣,眉开眼笑地道:“对了,你小子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罗九河断然摇头,他如今已经喜欢上现在的生活了,让他不当家卫不杀贼人,他就觉得睡觉都不踏实。
就在这时,叶武崖快步跑了过来:“九河,九河,小官人唤你去!”
叶武崖是从俞国振书房中出来的,罗九河去了之后,他向高二柱行了一个叉手礼:“二柱哥,听小官人说,你另有重任在身了?”
“嗯,以后你们好生做,不要等我回到家卫时,见你们还是没有长进!”高二柱拍了拍他的肩膀道。
“武崖和九河,是小官人用来接替我的,嘿嘿,接替我一个,要用两个人,果然小官人手下还是我最能干!”他心中却如此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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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收钩
“俞幼虎进城来了!”
“听闻俞幼虎是向闻州判求亲的,闻州判有位侄女,千娇百媚啊!”
“正是正是,昨日里那位侄女也从外地来城,为的就是今日相见,啧啧,当真是好生运气!”
“什么运气,胡说八道,他们分明是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当少年家卫们的队伍出现在无为州城前时,路人纷纷围看,议论之声也传入到俞国振的耳中。少年家卫们脸上的神情都有些愤愤,在他们看来,自家小官人就是娶个郡主什么的都嫌委曲,那闻州判是什么东西,他的侄女儿,哪里配得上自家的小官人!
俞国振自己倒是不动声色,甚至当围观者向他欢呼时,他还在马上抱拳拱手回礼致意。
也有些无为州城里的大胆女郎、媳妇儿,听得外头的喧哗,从门缝、窗隙里向俞国振看来。俞国振虽然面相只有十六岁,还略带些稚气,可是气质上却沉凝如渊,加上在南方人中算是身高臂长,长期的锻炼让他身体健硕。那些女郎媳妇儿看得芳心鹿撞,女郎们少不得又要春闺私梦遇檀郎,而媳妇们只怕要看着自家萎琐汉子臭骂几回了。
“来了,已经进城了?”
闻全维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刻从太师椅上站了起来,回头望了望,一向在他身边的陈栋这时却不知在哪儿,他骂了一声,看着面前奴颜婢膝的贾太基:“贾太基,你的人准备得如何了?”
贾太基精神一振,满脸谄笑:“回大人,从接到大人命令起,小的就开始布置此事,如今大人府上周围,三百多号民壮乡勇和弓手挥手可至,若是发出警讯,在城中还有五百名民壮可用!”
“你小子做得不错,比那死鬼麻子强得太多。”闻全维很满意地空头许诺:“好好做事,本官日后必会提拔你。”
“是,是,多谢大人栽培!”贾太基道。
“那小子带了多少人?”闻全维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不会将他的家卫全带来了吧?”
“带来了三十余人,不多,大人只管放心,我们七八百人,若是还收拾不了这三十余人,倒不如自己去抹脖子罢了!”
闻州判想想也是,就算俞国振带来的家卫少年一个个都能以一当十,最多也就是抵得了三百人罢了。
“诸葛一生唯谨慎,我再将府里的家丁算进去,府里有五六十号家丁,至不济总能护得我的周全。”他心中暗想,回头看了看,发现陈栋依然没有出来,他心中有些怒意:“这陈栋平日里尽往我身前凑,如今人怎么不见了?”
俞国振一行穿过长街,沿途围观者甚众,家卫少年的制式衣裳、整齐步伐,都是这些闲人们议论的话题。闻州判得到了消息,知州张化枢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听得半城震动,他冷笑起来:“看他得意,看他猖狂,转眼之后,便成阶囚……这次闻全维可是要发达了,他仗着与温育仁的关系,屡屡轻慢于我……仲季,你做得好,做得好,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到时我再出面,或抚或罚,让事情有个圆满的结果!”
骆会笑着道:“大人,我们不防手谈一局,坐待雨散云收?”
“好,好……听闻三月,复社在苏州府举办虎丘大会,仲季可想去看看?”骆会摆开棋局,张化枢抓过白子,一边轻扣棋盘一边问道。
“大人莫非有什么吩咐?”
“不是我,是你,仲季大才,总不能一辈子沉沦幕僚,前年国家大试,复社气势之盛你是见到的,若是你能参与此次虎丘大会,加入复社之后,科举之途便坦荡了。”
“如今当朝的温阁老,对复社张溥之流可不是很看中啊,我怕加入复社,不蒙其利,反受其害!”
“哈哈,仲季这就错了,张溥自己虽然不甚得志,沉沦于草莽江湖,可是温阁老对他甚是看重。虽然温阁老将周延儒赶出了朝堂,可复社的声名、影响,温阁老绝不会忽视,想来会遣人与张溥勾通。”
骆会沉吟了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复社之中鱼龙混杂,不过是结党营私,此时虽是群议汹汹气焰盛炽,但迟早必会取祸。东林遗鉴,所在不远,大人,学生如今只想当个足谷翁,等大人这一任满后,便请辞回乡养老了。”
骆会这话语让张化枢愣住了,他知道骆会这人虽然贪财了些,却是有几分见识和本领的,可是如今却无意仕途!
“复社之中,尽是海内外名士……”
“大人却有所不知,除了海内外名士之外,商家之子,富人纨裤,只要愿意交钱,也可以入复社。”骆会笑了起来:“富人借名士以邀名,名士借富人以致富,不外如是。”
他是绍兴人,正是复社成员甚重之处,因此知之甚祥。张化枢也不再劝,两人专心下棋,下得几步,突然间一个仆人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大人,出事了,出事了!”
“胡说八道,大人好端端在此,哪里出事了?”骆会喝斥了一句。
那仆人抹着汗,长身作揖:“大人恕罪……是闻州判府前……出事了!”
“哦?”
“闻州判的幕友,那个叫陈栋的,突然间喊了一声冤,便从人群中挤进来,在门口拦住了俞国振!”
“咦?”
这个变故完全出乎张化枢与骆会意料,骆会与陈栋更是早就相识,闻言之后脸色大变:“到底怎么回事,说清楚来!”
“闻州判府前,瞧热闹的很多,足有上千人,街两边围得水泄不通,突然间那陈栋感了一声‘冤’,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扑倒在俞国振脚前,但此时……此时他背后插着一柄刀,已经奄奄一息,只是抓着了俞国振的脚便死了!”
“什么!”
这下张化枢都额头冒汗了,光天化日大庭广众下有人被杀,这可是他知州的责任!
“俞国振怎么说?”骆会还勉强保持了镇定:“他怎么个反应?”
“俞国振蹲下,陈栋死前似乎在他耳畔说了什么,俞国振脸色大变,然后伸手从陈栋身上拿出了一个包,那包里是一叠子信件……”
张化枢与骆会面面相觑,闻州判的算计,在他们看来就算不是天衣无缝,也应该是十拿九稳了,可陈栋这突然死在俞国振面前,把水就完全搅混了。
“接下来呢,俞国振又说了什么?”
“小人看到这,便来给大人报信……不过张财还在那里,若有什么变故,他会继续来报信。”
两人没有心思再下棋,张化枢要保持知州的官样,端坐着没有什么变化,而骆会则起身背着手在屋子里转了一圈,然后苦笑着道:“大人,学生猜来猜去,却没有猜到这般变化……原先为大人谋划的事情,只怕不能做准了。”
“且再等等看,或许还有变化。”张化枢捻须道:“那个新命的总捕头贾太基,不是悄悄调集民壮守着闻府么?”
“若真的厮杀起来,怕于大人官声也有碍,这是州城之内啊。”
“自有闻全维去顶着,他惹出来的事端。”张化枢倒是不在意。
“只怕……”
骆会还没有把自己担心的话说完,紧接着,又是一阵焦急的脚步声,却是另一个仆人张财赶来。
张财脸上的惊恐之色,比第一个仆人要更甚,他一进来之后还没有等站稳便嚷道:“不得了,不得了,大人,闻、闻州判被杀了!”
“什么?”
张化枢与骆会虽然知道可能还有变化,但这个变化也太剧烈,让他们根本反应不过来。俞国振把闻全维杀了?那可是杀官造反!
“不好,大人,请速速安置好内眷,召令兵丁前来护卫!”骆会浑身都在出冷汗了:“俞国振……是要造反了!”
“不是,不是俞国振造反,是闻州判私通闻香教和闯军流贼,图谋不诡,想要造反,俞国振揭穿了他的直面目,群情激愤,他被活活殴死!”张财知道他们误会了,连忙道。
“该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好生说,从陈栋死后说起!”
张化枢一脚踹了过去,将张财踢得一个趔趄,张财定了定神,开口将陈栋死后的事情一一说来。
“俞国振打开那几封信,脸上勃然变色,恰好此时贾捕头来迎他,俞国振将那信件给贾捕头瞧了,贾捕头也是一脸见到鬼的模样。俞国振喝令贾捕头带人将州判府围住,将闲杂人等驱远,然后亲领他的随从进了闻州判府……不过是片刻功夫,里面杀声四起,又过了会儿,闻州判和府中之人被拎了出来,还有一个女子。那女子生得倒有几分姿色,俞国振一一询问身份,那女子自称便是闻州判的侄女……”
张化枢与骆会对望了一眼,他们知道此事,闻全维不知从哪弄了个女子充作自家侄女,进府时还大张旗鼓地宣扬一番,说是要替此女择婿。
“那后来呢?”
“后来闻州判大骂俞国振,俞国振让人将他嘴堵住,当众审问那女子,那女子自承是闻香教徒,奉闻州判之命要色诱俞国振,好害死俞国振,掌控他手中的家卫……那女子还招出闻府中暗藏甲胄旌旗,被贾捕头派人搜了出来……竟然有闯逆的‘闯’字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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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多谢夸奖
当十二副甲胄与“闯”字旗被扔在了闻全维面前时,闻全维完全呆住了,他虽然被贪欲蒙住了双眼,却不是傻瓜,转念一想,便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猛地瞪着贾太基,贾太基埋伏了三百人在他府邸左近,弄几副破盔甲和几面旗帜藏在某地,那算什么难事?
贾太基一脸沉重,向着他拱手:“贾某是闻大人举荐而任捕头的,但这是私恩,如今却是国法,私恩不掩国法,闻大人,请恕贾某无法相助!”
“唔唔唔唔唔!”闻全维嘴巴被堵着,身体被绑着,虽然他全力挣扎,目中几乎能喷出火来,可是这样换来的,是夹着他的两个家卫少年的一顿拳打脚踢!
“黄秀才,黄秀才,你过来。”贾太基转眼四顾,看到看热闹的人群中一个读书人,便向他招手:“这是方才陈栋身上搜出的书信,大伙可都是看到了的,你念与大伙听听。”
那黄秀才胆子倒是大,事实上胆子不大也不成,他接过那几张纸,一眼看了下去,渐渐他脸色也变了。围观的闲人都有些不耐,纷纷催促,他咳了一声开口念了起来。
这是陈栋的告举状,无非就是厕身于闻全维身边,得闻其奸谋,其是闻香教会首之一,意欲为王好贤报仇,要设计害死俞国振。念到这里围观者都只是啧啧,可那黄秀才再往下念,围观者便一个个也怒气冲冲起来。原来告举状中还说,为了确保除去俞国振,闻全维还暗中勾通闯逆帐下巨寇“八大王”,允诺若是八大王来攻无为,他必暗中开城相迎,指引城中富户供八大王抢掠。
特别是那句“百姓民众,可裹胁为军以御官兵,妇人女子,可设营妓以振士气”,这就是将整个无为州的百姓都得罪透了。
谁愿意被裹胁成叛军流贼,谁愿自己媳妇女儿去充当营妓!
“打杀了!”
“对对,打杀了!”
人群之中,从不同角落都传来愤怒的声音,顿时喊打喊杀声响成了一片,至于最初喊出这声音的是谁,反倒是没有人注意到。
黄秀才自己便有妻有女,念完之后,气得上去踹了闻州判一脚:“衣冠禽兽,狗胆包天,竟然做出这样无君无父之事!”
他虽是个文弱书生,可这一脚还是踢得闻州判翻了个跟头,恰好踢到了人群之中,顿时有人也踢了过去:“狗贼,想害我们无为人,是无为人的,就踢啊!”
从众之心,人皆有之,别人踢得,自己当然也踢得,而且踢一州通判,这可不是天天都有的机会,踢爽了还可以回去吹嘘一番。顿时周围七八条腿一起伸了出来,踢得闻全维翻来滚去。
“是无为人的,就顶!”
俞国振甚至听得这样的喊声,他愣了愣,只见一个四肢短小的矮子,怎么也踢不到,干脆一头顶了过去,顶得闻全维又是惨哼一声。
“且等一下,且等一下,此人虽有罪,却必须由官府名刑正典……”俞国振大声道。
但人群中又有人接声:“俞公子替我们无为揭穿如此一大祸患,总不能让俞公子再替我们背上麻烦,这闻全维背后最说有位阁老撑腰,诸位,魏阉势大时,苏州人敢杀缇骑,如今有没有人敢和我一起杀这个狗贼奸细?”
“杀了他,杀了他!”
用不着再鼓动,一群无为人上去便将闻全维踏得稀烂,最后尸首都变了模样,看上去甚为凄惨。
但没有任何人同情他,无为人还不解恨,没有冲进去的妇人老弱,纷纷向尸体上吐着唾沫。
俞国振见“制止不住”,只能任之听之,在闻全维已经死得不能再透之后,这才驱散人群,将尸体抢了出来。
“大胆,闻全维虽是犯了大罪,却毕竟是朝廷命官,你们这般私杀朝廷命官,就不怕朝廷治罪么?”
这话一出,周围的闲人顿时向后退了几步,刚才确实是打得痛快,可如今冷静下来,擅杀朝廷命官,这是大罪!
苏州打了两个锦衣卫,最后五个“义民”出来顶罪掉了脑袋,牵连的人更是极多。这一次,他们打死一个州判,怎么着也得弄三五个人顶罪吧?
“俞公子,苏州有五义士,我们无为人怎么能输给他们?”人群中一人大声叫道:“我申矮子不才,愿意出来顶这个罪!”
随着这响如洪钟的声音,方才那个四肢短小有如侏儒的人从人群中走了出来,向着俞国振施了一礼。
“极是,极是,我们无为人怎么能输这个,我唐省也愿意顶这个罪!”
转眼之间,三四人出来愿意抵罪,俞国振环视四周,发现群情压抑,有人眼中甚至有泪水。俞国振沉声道:“诸位高义,我俞国振又怎么忍心让诸位去送死,今日之事,是闻全维负隅顽抗,而被义民击杀!”
当着这数千人的面这样说,俞国振就等于是自己背上了这黑锅,周围无为城中市民既是感激又是偷松口气。
“为了应付上头,仅有这些证据不够,来人,将闻家封起来,彻底查抄,我要将此案办成铁案!”俞国振又道。
众人齐齐称是,于是俞国振的家卫又冲进了闻府,带队的正是叶武崖。
“大家都仔细些,掘地三尺也要将‘证据’掘出来!”叶武崖在闻府门口整队时大声喝道。
“是!”
俞国振自己倒是没有进入闻府,他看了一眼满脸谄笑的贾太基,微微点了下头。
贾太基立刻屁颠地跑了过来:“小爷,有何吩咐?”
“今日你做得不错,总捕头之职,你是坐稳了,记得,你做总捕头,莫要乱伸手,若有欺民害民之举,后果如何你自己知道。”俞国振低声吩咐,也不怕周围人听到:“不该伸的手不伸,我不会让你饿着肚皮干活的。”
“是,是!”贾太基顿时额头渗汗,他瞄了一眼地上已经扁掉了的尸体,心中哪里敢有半点抵触。一个州判,那可是从七品的官员,俞国振轻易弄死,还给他栽上了一顶不可能摘下的帽子!
想到此前已经死掉的麻夜叔和陈栋,贾太基的神情更加恭谨了。
“今日随你来的民壮,总不能让他们白辛苦一场,想个法子好生安抚,既让他们有所得,又不要让他们生出贪念。”俞国振又看了贾太基一眼:“这事好好去做。”
贾太基心中顿时明白,这是在考验自己处理冗杂事务的能力。他心中突然觉得快活起来,仿佛看到,一条金光大道正在自己面前展开。
“定不负小爷所托。”他抱拳道。
俞国振交待了两句,便挥手让他离开,贾太基心中五味杂陈,老老实实退到了一边。
不一会儿,一车又一车的“证物”被推了出来,也不知道俞国振是在哪儿准备好的大车,有两车敞开了,众人看到里面尽是兵刃、旗帜,虽然有聪明人怀疑,这兵刃旗帜看上去也太不精致了些,但这个时候,聪明人都是不会乱说话的。
“俞国振,你这是做什么!”
正在这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了锣声,人群分开之后,只见一大群差役弓手,护卫着无为知州张化枢与同知贺绅一起行了来。
“原来是知州大人。”俞国振笑着拱手行礼:“襄安巡检司接获举报,州判闻全维与闻香教妖人、闯贼叛逆私相勾通,已经证据确凿。既然知州大人来了,那么我将部分证据转由知州大人处置。”
“部分证据”、“处置”两词俞国振是特意加重语气说出来的,原本脸色极为难看的知州张化枢哼了一声,正要发作,却被人拉了一下。
他回过头,骆会双眼发亮地望着他。
两人主宾多年,彼此也有默契,张化枢犹豫了一会儿,骆会已经凑到了他耳畔:“闻全维少说有二三十万两的家财!”
张化枢浑身一抖,脸色却阴沉如故。
他反应可能没有骆会快,但论及当官,十个骆会也比不上他。他冷哼道:“证据本官自然要严加勘辨,既不冤枉一个好人,也不放过一个坏人。但是俞国振,你闹出这么一遭,聚集如此多人众,莫非就不怕出事么?”
俞国振含笑道:“大人教训得是,我思虑不周,还是大人考虑得周全。”
他一边说一边向着高二柱示意,高二柱推了贾太基一把:“喏喏,让围观之人都散了吧!”
贾太基喝斥民壮差役驱散人群,人群热闹凑到这时,已经尽兴,而且见知州都来出面收拾残局了,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转眼之间,众人便散去,就连那个被拖来充当闻全维侄女的粉头,竟然也乘乱逃走——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她的口供已经被这么多人听到,任何人也翻不了案了。
“俞国振,你当真让本官刮目相看!”见闲杂人等已经散去,张化枢盯着俞国振,忍不住开口道。
“多谢知州大人夸奖。”俞国振却满脸都是笑。
“你……”
张化枢心中恼怒,可偏偏发作不得,就在他准备再敲打一下俞国振的时候,俞国振却抢先开口:“闻逆事败,知州大人与骆先生功劳也不小,若不是二位将那通东虏的贼人案子转到闻逆处,那么……”
说到这,俞国振闭口不语,而张化枢、骆会则是满脸苦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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