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五六、乘风踏雪下洛阳(四)
又是一阵风雪刮过来,敲打在玻璃窗上,声音倒是很清脆。
站在门口的警卫员紧了紧自己的衣裳,专心观察周围。青岛口是俞国振经营久了的,但往来这里的商旅很多,其中有不少是各方势力的探子。如果能有机会刺杀俞国振,给华夏军略委员会惹上些麻烦,这些探子也会很乐意。
然后警卫员便看到了四个文人大笑着走了过来。
“想来顾炎武又是在写他的评论,今日不知他会写出什么文章来,一定要抢先拜读一番。”
“这等喜事,他写不出好文章,咱们就要他请客!”
“写出了好文章就更要请客!”
“你们啊,都没个正形,炎武兄如今可是忙着正事,和咱们这般混日子不同。”
“什么叫混日子,我今日就要寻炎武辩上一辩,华夏之有君与无君,究竟是好还是歹。”
“华夏之有君?只听闻夷狄之有君也不若诸夏之亡……”
“圣人之言亦未必全可信之,至少句逗之上,圣人之时可无今日之标点,愚以为此乃圣人讥嘲春秋诸国之语,夷狄尚有明君,而诸夏则无明君”
“胡说,胡说,我华夏如何会无明君!”
这伙人原本是来拜话顾炎武的,但是走到门口,他们自己倒是先争了起来,就在大雪之中,各人弓经据典辩论不休,一副要为往圣正视听的模样。
警卫员听得微微笑了起来,笑容多少有些不屑。
“休争了,你们争了几日都没有个结果,不如请这位华夏军来评评道理?”
终于有一人出来打圆场,那人年纪较长,四人中年纪最幼与他眉目有些相似,正跟在他后头。
“哈,俞济民教的弟子自然是高才,不过他们可是不读圣贤书的……”
“这位先生说错了,我们在新襄学堂里,其实是读圣贤书的。《论语》、《孟子》、《诗经》、《春秋》,我们可都有学习。不过我们教师说,圣人之时非如今之时如今文人一争圣人本意,只在字面句逗上做功夫,断章取义,实为文贼也。”
因为不只一个警卫员所以这个警卫员向自己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他们跟在俞国振身边,知道自己统帅是个随和的性子,因此他们也并不冷傲。
“呃……”川
一句“文贼”让原本争论的诸人都哑了下来,然后有人笑道:“看吧,看吧,俞济民教出的弟子,果然有资格作评判吧!”
虽然现在华夏军自己形成了一套教育系绞,但是俞国振身边的警卫还是从新襄的初等学堂中征召,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确实是俞国振的弟子。那今年纪稍长的文人这样一句话,让众人都笑了。
他们觉得这个警卫员谈吐不俗便拉着他聊天,待得知他真是俞国振的警卫员而俞国振本人也确实在顾炎武这里这几人顿时精神大振:“俞济民真在此,求见,求见啊!”
这个时候,顾炎武刚刚为俞国振端上一杯热茶,两人围着炭火正在讨论时局。
“炎武先生还是觉得,我应该按部就班,不要心急吧?”
“正是,天下不过是统帅囊中之物何必着急我看统帅的五年统一计划……”就是神来之笔,尽可能分化敌人,化敌人之实力为己用,此时更改并无意义。”
顾炎武说到这里的时候,眼中带着些狡猾的笑他办了几年的报,早就不是当初那个义愤单纯的书生了,俞国振的五年统一计划1背地里藏着什么名堂,他是一清二楚的。
五年统一计划的第一步是经济上的统一,现在是由华夏军略委员会控制铸币权,接下来定然是财税一致,比如说收相同的商税。现在俞国振新控制的上海,便正在推行华夏军略委员会规定的商税制度。而收商税是极得罪人的事情,特别是金陵小朝廷控制下的江南地区,走私猖獗,工商税收偷逃现象极为严重,在签订五年统一计划1之后,金陵小朝廷就必须替俞国振把此前得罪人的一些工作先做了。
就算金陵小朝廷不肯做,反而煽动那些劣伸反对,也正合了俞国振的意N他正需要抄没某些不法之徒的财产,以为长江中下游的基础设施建设提供资金呢。
“统帅今日来我这里,可不仅仅是跟我讨论这个这个事情,统帅心中早有定论,哪里轮得到我来置喙?”顾炎武与俞国振又谈论了一些五年计划中的细节,他讲了些自己的看法,俞国振也耐心地进行了解释,谈兴已尽,顾炎武道:“统帅有何吩咐,只管说就是。”
俞国振微微沉吟了一下:“主要是两件事情,那个南都周末的事情,你应该知道了吧?”
“是,不曾想到程正夫竟然是如此人物,是我失察!”顾炎武有些窘然。
“算不得失察,人各有志罢了,而且程先贞已经辞去了主编之职,南都周末已经换人了。我看了近几期民生速报,炎武先生似乎有些与他置气,想要反驳其观点?”
“不平则鸣,有些话根本就是胡说八道”
“何必呢,自有归尔礼去对付他,《民生速报》可不是那种连花生是长在哪都不知道的小报。”
这是一个典故,归庄力的告一期《环宇时报》中,便抓住了《南都周末》的一个漏洞,那上面说花生乃是树上之果,摇之掉落,故此又称为落花生。归庄对此大加讥讽,几乎花了整篇整版的内容抨击《南都周末》的编辑不通实务不明实李,只是坐在书斋里想当然,便捏造出一篇篇文章,进而质疑其“捧笑话泪满荒唐语……”。
归庄还认为,一个负责任的报纸,不怕出错,但错了不认不道歉,才是真正大错。
《南都周末》自然不肯认什,只是说此前那位编辑所言乃是个人观点,而且那位编辑为临时所请,如今已经清退了。
“呵呵,统帅既是如此吩咐,我照办就是。”
“这不是吩咐,只是建议,我只掌控方向,具体如何做,终究是你们的事情。”俞国振接着又道:“有关牛金星集团覆灭之事,你要多报一些,特别是牛金星集团中两个人不同命运、刘希尧负隅顽抗,束手就擒,而刘体纯深明大体,率众起义。”
“统帅之意……黄德功?”俞国振慢慢点了点头。他的目标正是黄德功。如今南明小朝廷能够依靠的武力,也就是黄德功。如果黄德功表示坚决抵抗,那么南明小朝廷一时半会还不会退让,可是如果黄德功也表示要和而不要战,俞国振估计,五年统一计划就能够签下来,南明小朝廷能争的,就只是一些有关朱由崧和金陵朝廷中大臣待遇之类的枝节问题了。
两人正待细谈,这个时候听得外头出现了嘈杂声,紧接着一个警卫员进来道:“统帅,几位先生求见。”
“先生?是来见我的还是来见炎武先生的?”俞国振看了顾炎武一眼:“此地炎武先生是主,我是客,见与不见,由炎武先生说了算。”顾炎武此时也不过三千三岁,俞国振如此敬重,让他颇有些受宠若惊:“既是如此,就请他们来见吧。”不一会儿,那几个书生便进了屋子。俞国振看了看,大都很年轻,自己并不认识,倒是顾炎武欢喜地道:“你们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声我好去相迎!”
“若你来迎了,我们就见不着俞济民了!”其中一人笑道。
此时俞国振位高权重,除了他的一些长辈旧友,很少还有人直呼他的表字。但这个人唤他俞济民唤得非常自然,这让俞国振觉得有些新奇,盯着这人好一会儿,俞国振觉得自己并不认识他。
“啊,统帅,我向你弓荐四位俊彦,首先,这位年纪最长者姓夏,名允彝,字彝仲,号缓公,这位姓黄,乃是”
来的四人,让俞国振眼前顿时一亮。
夏允彝、夏完淳父子,黄宗羲、王夫之,再加上现在这里的主人顾炎武,可以说,乃是明季思想界一次聚会!
直呼他表字的,就是黄宗羲。黄宗羲看着俞国振的目光多少有些挑剔,原因无它,俞国振对并林不友善的事情,现在可谓天下皆知。特别是孙晋等人在俞国振这里吃了冷场,背后传言俞国振靠东林起家,如今却是六亲不认。黄宗羲自己,乃是东林七君子中黄尊素之长子,父亲的东林身份,特别是死于阉党酷刑,一直是他弓以为傲的事情。
“俞济民,你在此正好,方才我和王而农正争论,这天下要不要君王。”黄宗羲入座之后,也不客气,径直开口:“我以为天下无需君王,王而农以为天下尚需明君,不知俞济民你如何想?”
俞国振虽然知道黄宗羲的名声,却不是很清楚他的主张,因此当听得他非君之论时,双眉不禁微微一挑。
这个时代,竟然就质疑起君主来……黄宗羲的问题,与其说是一个问题,还不如说是一种试探,试探俞国振是否会登基称帝。其余人都明白这一点,夏允彝尚能不动声色,年轻的夏完淳眼睛则瞪得老大。
他甚至握紧了拳头,仿佛只要俞国振说的答案不合他心意,他就要冲过来一般。
六五七、一片降帆出石头(一)
夏允彝此时身上还有一个职务,乃是金陵小朝廷的吏部考功员外郎。
这个职务对来说,是难得的赏识此前,他只是当过几年的长乐县令。不过他确实是个非常出众的事务官,在当县令期间,连年受到表彰,甚至还因为政绩出众,而被崇祯接见过。
因此,他是大明的死忠,不但他是,在他的教育之下,他的儿子夏完淳同样是。
此时夏完淳也只是十六岁,刚刚大婚不久。
在这对父子胸中,涌动着热血,夏完淳甚至在想,这种距离内他如果扑上去,能不能将俞国振抓住,然后胁迫他发誓,绝不做危害大明的事情。
就象史书中记载的那些著名人物一样:蔺相如、荆轲……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介国振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他猛然一动,蓄势欲起。然后发现,自己只是虚惊一场,因为俞国振坐在那边,根本没有动弹。
“这位就是令郎?听闻他是陈卧子的弟子,瑶公与陈卧子也是多年知交好友?”
“正是,可惜陈卧子此际失尽平生抱复,竟然自甘沉沦。”夏允彝不卑不亢地刺了俞国振一句。
“说的是,我三焉五次去请卧子先生做些真正的事情,他却不肯,非要在故纸堆里打着转儿。”
俞国振仿佛没有听出夏允彝话语中的刺,夏完淳略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他,他说话时很平稳和缓,没有居高临下的傲气,也没有那些居心叵测之人的豺狼之音。
夏完淳很熟悉俞国振的事迹,十六七岁,也就是和他现在这般年纪,便已经做出了一番事业,几乎是白手起家发财致富。再过了年许,他便开始在新襄立足
这样一个人物,若是始终忠于大明,那该多好。如今金陵朝廷,地越小而爵越大,民越少而官越多,百姓越贫困而诸公越富裕。若是此人能主政金陵,罢黜奸邪,行伊尹、周公之事,那他便是千古完臣!
夏完淳究竟年轻,看问题还是简单了。
“不过,陈卧子如今做的事情,也不能说沉沦,毕竟是有意义的事情。编《三皇要典》,其实就是记载三皇之功,寻我华夏道统之为也。”
“史记中记载,上古之时,生民原无帝王百姓之分,尽皆茹毛饮血,弃居而叶衣,有圣人出,授生民用火之术,是为炫人氏,又有圣人出,授生民结网渔猎之术,是为伏羲氏,又有圣人出,授生民农耕种植之术,是为神农氏。因为其有大功于民,故此民生尊之为皇,称三皇。”
“后轩辕氏、须硕、喾、尧、舜,皆有大功于民,故此民尊之为帝,乃为五帝。”
这三皇五帝之说,原无定论,但俞国振拿出史记中的说法人,众人都是博古通今的,没有谁出来否认。
俞国振一笑,他原本还等人出来否认,见他们都不作声,便又继续道:“此前我在钦州,资助徐霞客先生周游环宇,绕着地球一周,霞客先生为人谨慎,所见所闻,多有详载,就记着在我们东南,赤道再往南的小岛之中,便有上古遗民,茹毛饮血一如史书所载,由此可见,太史公所言,并非虚致。既然如此,有大功于民,方能为皇为帝,大禹治水有功,乃为夏王,此刻有功于民而为王者。”
“后来赢政扫平**,书同文,车同轨,以其功绩可追古圣贤,故自称皇帝,这皇帝之初始也。”
“故此,愚以为,是否需要有皇帝君王,非我所能言,非诸位所能言,乃天下生民方能定。若有人能有大功于民,天下生民欲立其为帝,则帝之矣。天下生民若以为帝王无用,则可废之矣。”
俞国振这番话,倒是中规中矩,虽然有取巧的嫌疑,但还是让众人觉得满意。
“近代帝皇,我独佩服太祖朱元璋。”紧接着,俞国振又道:“不,应该说,佩服他半个。”
这话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不但直呼太祖之名,而且还说只是佩服他半个。
“朱元璋驱逐鞑虏,这是我佩服他的一半,但他终究跳不出圈子,因此最终为了家天下而兴大狱,乃有靖难之祸,这是我不佩服的一半。”俞国振又道。
“太祖立下如此大功,传基业于子孙遗恩泽于后世,有何不可?”
“自然可也,但后世子孙若无太祖之能而有太祖之欲,如之奈何?”
说到这里,夏允彝不禁哑口,确实如俞国振所说,崇祯便是没有朱元璋之能而有朱元璋之权欲,国事便至于此。
“故此需要有贤相,正人在朝,约束帝王!”黄宗羲这个时候开口了。
顾炎武听到黄宗羲这样说,情不自禁摇了摇头。黄宗羲还是那一套,无非是用相权来制约君权。
“正人在朝黄先生所说的正人,又是谁呢2”
“自是东林、复社诸君子!”黄宗羲说到这里,眉宇微掀,瞪着俞国振:“俞济民,你早年起家之时,钱牧斋等东林诸公,张天如等复社同盟,都没少出力相助。但你如今已成大势,为何行过河拆桥之举,弃东林如敝履?”
顾炎武又是苦笑。
俞国振则是淡淡一笑:“黄先生说我起家之时东林复社没少出力相助我想问一下,东林复社如何对我出力相助了呢?我要具体之事,而不是口头上说的相助。”
黄宗羲张嘴欲言,但一时间,却找不到行么可以说的。
“东林复社诸君,给我写了不少文章,但每一篇文章,我都支有稿费,而且借助我的书刊报纸,为东林复社诸君扬名,说起来,这是两利之事对吧?黄先生你当初诗文,也是领着稿费了吧?钱牧斋且不说,张天如人已不在,我也不欲多说他的恶言,我只问你一件事情,张天如所结交东林复社诸君子,有几人为张天如的后事奔走,为何最后却是马士英这阉党和我俞国振这在你心目中过河拆桥之辈在为他谋划后事!”
说到这里,俞国振当东是双眉竖起,怒不可遏。
张博与他矛盾重重,但毕竟是旧友,政见不同立场不同,随着张博的死而散去。可是张博死后,东林、复社诸公都忙看到周延儒那边奔走钻营,想借着周延儒起复的东风弄个一官半职肥美差缺,却将这个儒门领袖的身后之事完全忘了。
黄宗羲也是脸色大红,一时无语。
“所以,我不欠东林复社的,转过头来,东林复社有没有欠我的呢?”俞国振冷冷地道:“见着我印刷油墨之法便利,理想夺去与自己用,见我在新襄胼手胧足安置百姓,却将给我的许诺尽皆赖账孔子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以直报怨!”
“那是张天如、史道邻个人所为,如今张天如已殁,史道邻亦残,为何你却不肯用东林君子?”黄宗羲无法正面回应,只能又绕到东林人物不被俞国振重用这个问题上来。
“你所言肯用是指何了,将军民政务,尽委诸东林?”俞国振又是冷笑:“自东林结党至今,时间也不短了,他们有何富民强军之良策?”
“俞公此言有理,东林之持论高,而于筹边制寇,卒无实着。”出乎意料,夏允彝在这里竟然赞同了一句俞国振。
“夫筹边制寇之实着,在亲君子远小人而已!”黄宗羲不服气又反驳道。
俞国振这个时候真不愿意再与他说什么了,黄宗羲的思想深度是有的,比如说他对于君主制的批判,但是他的深度也仅此而已。俞国振摸出怀表,看了看时间,然后对顾炎武道:“炎武先生,我尚有事,先告辞了。”
“俞济民,你如今位高权重,就容不得异己了么,连坐在这听我等一言的器量都没有了?”黄宗羲大怒。
俞国振看着他摇了摇头:“黄先生,河南新定,我要去考虑如何调配粮食物资,帮助受战火牵连的百姓;我要去考虑如何评定功劳,激励为国而战的将士;我要去考虑如何广开学堂,让孩童有学可上;我要去考虑的事情很多,没有时间如同东林诸公一般,坐而论道。”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道:“事实上,坐而论道的东林诸公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如你,如史道邻,算是还有些人品的,最怕就是吴昌时这般,嘴里仁义道德,肚子里却是什么货色!”
黄宗羲听到他提到吴昌时,脸上顿时青白相间。
他之所以急着说服俞国振,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觉得东林、复社的名声是被吴昌时、周钟和魏学镰等人败坏了。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服俞国振,让俞国振认识到,吴昌时等人只是混入东林、复社中的小人。
但是银明显,他的急切适得其反。
他垂头丧气之时,一个警卫却走了进来,看了众人一眼,然后对夏允彝道:“马上就要过年,我家统帅想请夏先生帮个忙,不知夏先生是否有空,若是有空,还清出来一趟。”
夏允彝此次肩负着某些使命,因此也确实希望能够与俞国振长谈,便向着屋里众人拱了拱手,快步出了房门。
外头的雪更大了,俞国振只是在屋前站了会儿,便已经一身银白。
“金陵派来的正使何时能到,夏先生,你应该是暗使吧?”俞国振看着他问道。
夏允彝点了点头,多少有些感慨。
六五八、一片降帆出石头(二)
“夏先生能为暗健,必是钱公与马公二位达成了什么协议。”俞国振缓缓地说道:“不知他二位究竟有什么用意。”
“正使为阮大城,下官来此,是来探一下俞公真间的。”夏允彝抬头看了俞国振一眼:“俞公,你真的非要代明自立,而不愿意为大明忠臣么?”
“我所忠者,非一家一姓之国,乃华夏之四千载传承,这一点,夏先生能理解么?”
夏允彝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先帝并未失德,当今亦只是甫登基不久,不该为亡国之君也。”
“先帝你是说崇祯?”
俞国振心中明白,比起明面上的正使阮大城,这位暗中的前使夏允彝恐怕更为关键。
而且,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的反抗事迹,也曾经给他很深的影响。和满脑子东林至上的黄宗姜不同,这二位是满脑子大明至上。
东林至上,就会把一党一派的利益凌驾于一切之上,甚至凌驾于国家、民族利益之上,为了维护本派的地位,不惜做出一些千载留名的事情。
当然是骂名。
黄宗羲本人或许不至于此,但东林党中却是绝不缺乏这样的人物。但夏允彝不小任何一位领导者,都会欣赏夏允彝这样绝对忠诚的人物,哪怕是他是站在对手的立场上,也是如此。
“先帝遇难之时,你原有实力救之,你那时便已经占据青岛口,师临济南府甚至还派人入了天津卫。但是你却坐视……”川
“等一等,有件事情你大概还不知道,崇祯并没有死在京城,他被我救出来了,如今正在耽罗岛。”
夏允彝自顾自地正要指责俞国振当初坐视崇祯遇难的“责任”但俞国振打为他后的这番话让他顿时愕然,好一会儿之后,他才用颤抖的声音道:“你你是说……”川
“对,我是说,崇祯皇帝没有死。”俞国振愉快地看着夏允彝的脸,每当用这个消息镇住那些对大明死忠的人时他都会觉得尤衷的高兴。
特别是那些认为他狼子野心对崇祯遇难坐视不理的人,每每被他此语一出便堵得瞠目结舌。
“真……果真?”
“你觉得我有必要骗你么?”俞国振微微眯着眼,看了看他:“正好,有关崇祯天子今后的事情我也要当面与他商议一番,他休息了三年,也该出来发挥些作用了你要不要与我一起去耽罗见他?”
“要,自然要,我曾廷谒过陛下圣颜,若是一个假的,绝对瞒不过我!”
这个时候夏允彝甚至口不择言,将自己心中所想的事情都说了出来。
“崇祯尚在的消息,对于金陵小朝廷来说却未必是个好消息,而且为了避免金陵的那位福王做出什么蠢事,所以我一直隐瞒此事希望你也能暂时保密。”俞国振说到这里,微笑道:“不过想来不必保密太久了……哦令郎是否也与你一起去?”
“自然,自然要带着吾儿一齐去目睹圣颜。”
“若是如此,我就将令郎请来。”俞国振向着警卫员示意。
原本坐在屋中正面面相觑的诸人里,王夫之刚开口起了个话头,便听得门又响,警卫员来向着夏完淳道:“小夏先生,我家统帅与令尊有请。”
夏完淳早就心神不宁,因此告了声罪便过去警卫员却没有走,等夏完淳离开后,他向着顾炎武道:“炎武先生,夏先生父子都为我家统帅请去耽罗作客,大约要十余日才能回来你和他们亲友说一声吧。”
顾炎武当然知道,他们跟着俞国振走不会有什么危险当下应诺下来。黄宗羲怒道:“为何带走夏家父子,却将我们弃而不问?俞济民果然已成独夫,傲视士大夫,非人主之相也!”
“人主不人主,不是你说得算的。”顾炎武噗的一声笑,他与黄宗羲原本关系极佳,但听他屡次三番攻击俞国振,就算是个好脾气也要发作,更何况归奇顾怪,顾炎武原本也是一个有性格的人:“方才统帅不是说了么,当不当皇帝,看看是否有功于生民,看看这功劳是否得到生民认可,至于你么,如今华夏有二万万之众,你的意见只是这二万万分之一罢了!”
“岂有此理,气有此理!治国当由君子,岂可任由小人?”
“你所说的君子,我倒是听得有人说他们乃大内公公们的痔疮,尽是些拉不出屎怪茅坑的臊臭货色。”
“顾炎武,你这样说,黄某要与绝割席绝交!”
“听不进半点批评的话语,你这是蔡桓公讳疾忌医,你这般朋友,不要也罢,绝交便绝交!”
“黄某哪里听不进半点批评话语了?”
“你……川
“好了好了,二位别争了、咳咳,我都给你们二位吵得脑袋都昏了!”最终还是王夫之出面调解:“这样吧,太冲,咱们短时间内是见不着俞国振了,既是如此,不如在他治下四外看看,他不任用东林,若也能将天下治理得好,那就说明他是对的,若他治下一团糟,下回也可以以此为例,好生抨击他!”
这话是正理,黄宗羲便不再争了,只是看着顾炎武哼了一声,顾炎武也是一声哼,然后冷笑道:“就怕黄太冲又讳疾忌医,明知错了还不认错。”
“黄某哪里是这等人物,黄某又不是你顾炎武!”
两人说话间便又争了起来。
且不提黄宗羲与顾炎武争辨,俞国振此次将文宣之事交给了顾炎武之后,次日便领着夏允彝、夏完淳父子离开青岛口,赶赴耽罗岛。
此时已经是岁末,东海之六北风甚紧,因此船上颠簸远胜往常。
到了耽罗羿城港,夏夕彝尚好,夏完淳已经吐得实在受不了,看到俞国振却是神态如常,夏完淳不由得钦佩地道:“俞兄当真了得这样海上颠簸,每年你都要经几回吧?”
“这不算什么,如今蒸汽六速度快,从青岛口到耽罗就是一天半的事情,当初才是真正麻烦,我初次去新襄在海上飘有三个月,而第一次自南直隶运百姓去新襄,更是花了近四个月时间!”
夏完淳虽然年轻,见识却不江而且思维很敏捷,有一定的深度,因此俞国振很是欣赏他,两人这一天多的时间里也已经熟惯了,相互间称兄道弟。只不过俞国振与夏允彝也是平辈论交,这样一来辈份就有些乱。
“这耽罗岛也只华夏故土,是俞兄你收复的?”
“呵呵算是吧,大丈夫理当如此,少可让那些蕞尔小国欺凌,今日掠我渔民,明日占我离岛跳梁小丑当杀则杀,便是不杀也该赏他们一顿棒子!”
“这个济民先生,不知芯夫何时可见圣上!”听得自己儿子只是同乘一次船便被俞国振拉了过去,夏允彝多少有些尴尬,俞国持的感染力连他这样年近半百的人都扛不住,何况夏完淳这样的少年。
“马上就会有马车过来,送你们二位去,我尚有事,就先不去了。”俞国振笑道:“放心崇祯在此很是自由,我不愿意泄露他的消息,也便是怕有人扰了他的自由。”
如俞国振所说,不一会儿,便有马车将他们载向羿城近郊。这三年来羿城也新建了不少建筑但在将岸的有意控制下,基本没有向崇祯居住的别墅那边发展因此,他们出了城又经过近一里的路程,这才到了崇祯居住的别墅区。
虽然俞国振口里说并未为难崇祯,夏允彝心里是不大相信的。可远远看到这一片别墅群时,夏允彝心里不免有些惊讶:若这些别墅群真是供崇祯所居,那么倒也不错。
这座别墅群原本是只有六幢,现在已经增加到了十七幢,这几年间,有生有死总的来看,生的比死的多,象崇祯的妃子们便又为他增添了五个皇子皇女。
当夏允彝走进被矮墙围着的院子时,便看到一个人蹲在墙边上,用手中的铲子在挖着泥土,在他身后,几个孩童正跟着,还有一个婀娜少女,捧着毛巾侍立。夏允彝一眼望去,便觉得蹲着的人眼熟,他看着对方熟练地用铲子铲开地面上的枯草,然后将之埋入泥中,忍不住唤了一声:“劳驾,请问……六
他原本只是觉得对方眼熟,这一声劳驾,对方讶然抬头,然后他只说出“请问”二字,别的话就再也无法说出口来。
蹲在地上,象个园丁一般的,竟然就是大明崇祯陛下!
“陛……陛下!”
“你是我记得你,福建长乐县令,曾在吏部考评之中位居前七,故此刻在宫中见过你。夏夏允彝,字彝仲,对不对?”
崇祯看到夏允彝,想了想便记起他的身份,笑着向身边侍立的坤兴招招手,坤兴捧上毛巾,崇祯将手上的泥拭尽。
而这个时候,夏允彝已经跪倒在他脚前,几乎是泣不成声。
虽然俞国振已经和他说过,但是他还是忍不住,只觉得惊喜交加。当初他以一区区县令之职,受崇祯接见,这其中的恩宠荣耀,实在让他感怀。他之所以对崇祯对大明如此忠诚,也正是感觉受了知遇之恩,非死不能报之。
“你如何来得此处,是不是俞济民又回来了,那厮就爱捉弄人,将你们唬得一惊一乍!”崇祯伸手将夏允彝扶起:“莫跪莫跪,见到朕是喜事,哭什么哭!”
“是,是!”夏允彝抹着眼泪,只觉得这位崇祯天子,比起当初见时似乎更有活力了,他看到一旁发呆的儿子,忙拉了过来:“这是臣犬子,畜牲,还不叩见陛下!”
夏完淳立刻拜了下去。
他心中还有些迷糊:若说这位就是天子,他为何行动都是自由,看模样还挺养尊处优的?
六五九、一片降帆出石头(三)
夏完淳心晨迷糊,夏允彝心中同样是迷糊。
唯有一点不迷糊的,就是他清楚,俞国振真没有骗他。
当初当东林在江淮观望的时候,当关宁军在蓟镇逡巡的时候,当阉党高起潜弃军而逃的时候,唯有俞国振,这个被他们在背后骂为国贼独夫的武人,派遣一军,深入闯军重围,在京师中将已经绝望无援的崇祯救了出来。
但同时,俞国振又将崇祯软禁于此这行为究竟是忠还是奸,夏允彝一时之间无法回答。
“陛下这些年毗可曾受苦?”他试探着问道。
“受什么若,联在这边倒是比在宫中时胖了。“票祯看着夏完淳,又回头看了看坤兴:“令郎可曾婚配?”
坤兴垂头不作声,转身就走了,这在皇家原是比较失礼的行为,不过当她听得夏允彝说夏完淳已经结了婚并且育有一女,立刻止步,掩不住眉梢的喜色,盯着崇祯看了一眼。
崇祯拿她毫无办法。
“陛下,俞济民待陛下……是否左右有他耳目?”夏允彝压低声音问道。
“他要什么耳目,联想要离开这岛总得乘船,他只要守着码头,联就走不脱,而且……联也暂时不想走脱,好不容易享了几年福,为何要走?”
崇祯虽然是这样说,他神情中的怅然,还是落入了夏允彝的眼里。
“臣定然想办法将陛下救出!”夏允彝低声道:“臣这说……”
“算了,算了你也不要操这个心,当初沈先生和阎先生,都和你一般心思,可是跟着我在这里住了几年,大伙就明白了有什么想法,堂堂正正跟俞国振说出来更好。”
崇祯说得轻巧,但实际上,他也只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个问题的。
为了夺回在他看来属于自己的权力,他没少动过心眼,想要如何哄得俞国振放他回到陆上去。这四年来,几乎每次与俞国振相遇,他都要试探试探再试探。可是当从报纸上得到华夏军只用二十天便将盘踞中原的牛金星一伙消灭后,崇祯就知道,自己此前的执着太过可笑了。
他就算回到了大陆又能如何,且不说先要从金陵的福王朱由崧那里重夺回天子的位置,便是他大权在握又能敌得过俞国振的华夏军么?
到这个时候,崇祯就算想要恢复大明,也知道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的,除非他能找到一种与俞国振相抗衡的方法。
这对他来说又是一种完全不可能的任务。
“沈先生?阎先生?“夏允彝愣了愣:“这二位是?”
“哦,沈先生是前两广总督沈犹龙,阎先生乃是阎应元,倒是个有才之人惜哉联识人不明,未能早些选拔,若有他守京师,李自成根本不可能入城。”
说到这崇祯回头望了后边一眼,然后大叫:“慈恨,意恨!”
“哎,父皇有何旨意?”屋里伸出一个少年的头来。
“去把沈先生和阎先生请来,今天请他们在我们这吃晚饭,另外,让王大伴去街上买些新鲜的菜,咱们好生招待夏先生,难得有客人啊。”
朱慈恨应了一声便跑了出去,动作迅捷,看上去他的身体也很好。夏允彝看他跑得这么快,吓了一跳:“陛下,这位……这位就是太子殿下?”
“嗯,这就是太子,边上这顽皮的丫头乃坤兴,联的长公主。”
坤兴向夏允彝福了一福,细声细气地说道:“见过夏先生。”
夏允彝哪敢受她的礼,慌忙避开:“臣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安!”
“唉这边不是紫禁城,用不着如此虚礼了。”崇祯拉着他向内行去:“咱们聊聊,你是从何地来此的?”
在得知夏允彝是奉了马士英与钱谦益双重命令,来与俞国振讨论五年统一计划事宜之后,崇祯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
“臣虽是奉马、钱二位学士之令来见俞国振,但陛下既然在此,一切皆应由陛下定夺才是。”夏允彝咬紧牙低声道:“臣唯陛下马首是瞻!”
“我?”崇祯深深看着夏允彝,心中不禁又有些失望了。
他不愿意当亡国之君,可是东林的诸君子们又是反对他南迁,又是驻足观望,非要逼他当亡国之君。现在这种局面,根本是无药可救,夏允彝或许是一片忠心,可这片忠心的结果,是让他再当一次亡国之君啊。
崇祯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明白俞国振为何会让夏允彝来见他了。象夏允彝这样对大明死忠的人,即使到了这般地步也不愿意放弃,俞国振又不想待他们太过,因此,便将他们送到自己这来。
他唯有苦笑:看来自己早就被俞国振利用了啊。
“此事乃是金陵福王之事,与联无关。”崇祯用了很长时间,才艰难地说出了这一句话。
“陛下!”
“联未亡国,在京师险些当过一回亡国之君,你若是真心忠于联,就不要将这负担子又推到联身上和……啊,沈先生来了!”
不待夏允彝多说什么,崇祯见沈犹龙的身影已经出现在院前,便转移了话题。
对于夏允彝来说,接下来的这几天,实在是让他难受的几天。虽然他多次想要劝崇祯“振作”起来,结果却只是失望,他也曾经把希望寄托在崇祯的太子身上,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原以为会对俞国振深怀痛恨的太子,却对俞国振敬重有加。
甚至这敬重都到了崇拜的地步!
偶尔,太子口里对俞国振的称呼,也不是俞国振、俞济民或者南海伯,而是“统帅”!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大明的国嗣在无意识中,都将俞国振视为自己的统帅了。
更让夏允彝哭笑不得的是,朱慈恨他最大的愿望,不是回到大陆登基称帝,而是……在华夏军里当个将军去开疆拓土!
“不过父皇也说了,我是不要想了,统帅……呃,济民哥哥倒是不会猜忌我,我若真要去参军,他必然是会同意的。但是底下的人,都一昧心思揣摩上意,少不得一些小人觉得,济民哥哥是让我到军中去送死的,谁让我是出自皇家呢,唉,存古,我真羡慕你,你就不必担心这样的事情了。”
“呢……华夏军开疆拓土,扬国威于外域,倒是确实让人心向往之,可是殿下……”
“不过没关系,济民哥哥也曾跟我说,为国效力原本不只是参军一途,制造出前线将士使用的枪炮,发明出制造枪炮车辆的机械,这些都是为国效力。我如今已经转入羿城中等学堂,对物理学颇有天赋,济民哥哥曾经说皇伯虽然不是个好皇帝,却是个好木匠,他若是去学物理,必能造福无穷,我寻思着,我身上总也有些皇伯的天赋吧……”
“可是,殿下……”。
夏完淳与朱慈恨年纪相近,两人自然谈到了一起去,结果听得朱慈恨的这样人生打算和理想,夏完淳也是直接无言以对。
不过,崇祯所拥有的这片别墅倒是不错,他们住在这里还算舒适。
过了三天,俞国振果然来见崇祯,眼见着坤兴亲自为俞国振端来糕点,而且每一样她都先咬一小口,俞国振竟然毫不忌讳,将坤兴吃过的糕点拿去吃,还赞美了几句味道,夏允彝除了目瞪口呆外,就不知说什么好了。
这可是大明长公主啊……
“都是坤兴自己动手做的,你知道赞,倒不算全无良心。”崇祯的话让夏允彝更是觉得,节操掉满了一地,他看着俞国振的眼神,也有些不同。
莫非……这位想当李世民,娶前朝公主为妃?
若真如此,倒还罢了,至少”……崇祯天子父子的性命,应该能够得到保全,皇朝正统,不至绝嗣……
这些胡乱的念头,在俞国振提起正事之后,顿时瓦解了。
“夏先生,有关五年统一计划之事,你现在心中有底了么?”
夏允彝来此,是为阮大诚打前站,目的就是这个五年统一计划,必须尽可能为金陵小朝廷而不是福王朱由崧争取利益。最初时夏允彝还想努力,让朱明皇朝能够得到延续,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延续,但是到了现在,他也茫然了。
有崇祯在,他还有必要为朱由崧争取么?
崇祯自己至于俞国振取明而代之,都以不愿做第二次亡国之君为由不想介入,那么他又能做什么?
“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夏允彝还没有说什么,旁边的阎应元插嘴了:“五年一统,以华夏军实力,其实不算什么,至少对金陵来说,已经给予了足够的缓冲时间了。三个月灭建虏,二十天平中原金陵距海不远,华夏军的战舰随时可以开至城下……五年,当真是宽松。”
阎应元的话,让夏允彝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沈犹龙。
沈犹龙脸有惭色,过了会儿,他缓缓开口:“我在两广总督任上数年无所作为,到得耽罗之后到处走走看看,更觉得,俞济民治政有方,远非我所能及。金陵诸公,亦是不如,何不让贤?”
夏允彝不是蠢人,这几天,他看着沈犹龙、阎应元与崇祯相当亲近,在某种程度上,这两人就是崇祯的亲信,他们所言,一是从军事,一是从民政上说明,俞国振吞并金陵小朝廷之事,是不可避免!
而这绝对不是他们二人的意思,应该是……崇祯的意思!
六六零、一片降帆出石头(四)
对阮大城来说,这个春节过得非常没趣。
他被委为专使,来青岛口参与会议,讨论这五年统,一计划,谁都知道这是个坑人的活儿,一不好就有可能留下丧权辱国的千古骂名,但是阮大城也明白,这种事情他根本没有办法推卸。
史可法遇刺的事情,到现在还没有找到真正的凶手,虽然凶手的手段很拙劣,可偏偏是这么拙劣的手段,却难到了金陵城中一群刑名上的专家。他们不是真找不出凶手来,而是怕,怕凶手有很大的背景,怕寻出的凶手让俞国振不满意。
这种情形下,本身在民间士林名声就不好的“阉党”自然就成了最好的替罪羊。阮大城要想不被当成替罪羊,要想不被将来的新政权所抛弃,他现在就必须有所表现。
“请问,那艘船是不是俞国振统帅的座舰?”
码头上的风很冷,不过阮大城还是亲自在码头上立着,每看到一艘船来,便会向身边的码头官员询问。
“不是,这是、世昌号,是海军司令罗九河的旗舰,看来罗司令也来了,也是,他得向统帅述职呢。”
“是六
原本以为航来的这艘巨舰就是俞国振的座舰,现在才知道,这巨舰属于俞国振手下的大将。这让阮大城心里有些嘀咕,罗九河都能乘如此巨舰,那么俞国振的战舰该有多大?
战舰靠港花了一些时间,然后,阮大城看到一群群的华夏军海军军官与士兵下船,等人下得差不多了,是一个穿着纯白色海军军官制服的男子走了下来。他并没有象别的官兵一样离开,而是回头,伸手,然后一只纤纤素手便伸出,搭在了他的手掌里。
一个略带些肝肿的女子出现在阮大城视线里,最初时他没有什么反应,但当这女子上了岸,轻轻捶着自己因为怀孕而有些酸痛的腰背时,阮大城眼睛瞪得溜圆。
“丽……丽珍吾儿?”
阮大城吸了口气,低低地说了N声,他又怕自己认错了人,恰恰此时有一队刚下船的海军士兵从他身边过,他上前拉着一个便问:“将军,将军,那边那位……那位女子是什么身份?”
那个士兵抬头望了他一眼,看到他一身明廷大官的服饰,目光就有些警惕:“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见着她眼熟,似乎似乎是我故人之女,只是多年未见不敢相认!”
“哦?”
那士兵倒是知晓些事情的,略一犹豫,然后说道:“那边是我们海军司令罗公讳九河与其夫人。”
罗九河与其夫人?
阮大城心中犹豫了一下,罗九河乃是俞国振心腹大将,他也是略有耳闻,他的夫人,怎么可能是自己女儿。
自己女儿终究是在当年的献贼祸乱中死去了啊
阮大城盯着那女子看了好一会儿,他却不曾想,被他拦住的那海军士兵向着同伴使了个眼色,同伴将他夹住,然后那士兵回头跑了过去,跑到罗九河身边敬礼,然后说了句什么。
看到这一幕,阮大城心中既是犹豫,又有几分渴望。
罗九河笑吟吟向这边望来,他旁边的女子也望了过来,当看到阮大城时,那女子脸色顿时僵住。
“爹……爹爹?”
“丽珍吾儿,果真是你?”
远远听得这一声,阮大城哪里还有半点怀疑,挣脱了夹着他的那两名士兵,也不顾自己老迈,向着罗九河与阮丽珍便奔去。
“爹爹,你怎么怎么会在此?”阮丽珍在最初的惊喜之后,神情变得既羞且窘,她怯怯看了罗九河一眼,然后向着阮大城拜下去。
“你你怎么会这样?”阮大城扯住阮丽珍衣袖,见她大腹便便,身怀六甲,阮大城神情古怪,然后再看了罗九河一眼。
一瞬间,他想起方才那华夏军海军士兵的话。
海军司令罗九河与他的夫人!
惊讶之后的狂喜,顿时让阮大然心跳得厉害,他意识到,他有了一个机会!
这个机会,让他比起马士英、钱谦益都要占据优势,让他终于可以不顾忌自己曾经从阉的过往,让他原本黯淡的前途,又变得光明起来!
“丽珍吾儿,这位,这位是谁?”心念一转明白,他挺直身,捋须,然后故作威严:“还有,你身上……这是怎么回事?”
阮丽珍脸上露出惊惶之色,她终究是传统的大家闺秀,过往的影响对她还是很深。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不是十年前的自己了。
自己这十年呆在新襄,一直没有离开过,最初时只是做些女红活儿养活自己,后来因为罗九河常来寻的缘故,又被得知精擅琴棋书画,便被聘入初等学堂高年级班教那些孩童文艺赏析。这十年来,她自己支撑着生活,直到与罗九河成婚。
她不再是那些深闺弱质女,而是能抛头露面能支撑生活的新襄主妇了。
“女儿拜见父亲大人,九河,与我一起拜见父亲大人。”阮丽珍拉着罗九河的手道。
罗九河做了一个揖,然后行了军礼:“拜见岳父大人。”
“你……你们……”。
“父亲大人,家中的事情,女儿尚未与九河说过。”阮丽珍定了定神,歉意地向着罗九河笑了一下:“九河,妾身原是姓阮,闺名丽珍,父亲讳大城。”
“阮大城金陵小朝廷的兵部尚书?”罗九河此前知道的只是阮丽珍的化名,此时才晓得,自己的妻子竟然还有如此的一个家世。他吸了口气,胸中一股气在翻腾,但看到妻子满满歉疚的眼神,这口气便压了下去。
他能说什么,当初追求阮丽珍时,阮丽珍反复说过,她是不吉之女,娶她绝对会有后患,他当时不是说了,无论什么后患,他都要承担么?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不能不算数,更何况说的还是对自己钟情的女子。
“无妨,岳丈,此地不是说话之兑,咱们先去宾馆。”
“啊,老夫在此等候俞统帅。”阮大城笑眯眯地道:“丽珍有孕,便先去歇息,九河,你能留在此处陪老夫一会儿么?”
“自然可以。”罗九河向阮丽珍示意没事,让阮丽珍跟着士兵上了马车。
阮丽珍在马车上回头看了罗九河一眼,决定还是将这件麻烦事情交给他处置,这是男人的事情,女人只要等结果就好了。
他不会让她失望,就象是从前一样。
“九河你何时起跟着俞济民?”
“记不得了,从最初便跟着吧崇祯四年就跟着大柱哥和二柱哥后头习武。”罗九河道:“崇祯八年还是九年时,献贼祸乱南直隶,是我们虎卫将丽珍救走,那时她说自己曾入贼手,怕连累着您的名声,便跟着我们回了新襄。我是在新襄认识她的,此后,是在崇祯十五年成亲,已经有两个孩儿了。”
“原来,我已经当了外祖父”阮大城捻须笑了一下:“既是初次见面,老夫总得送些礼物与你们,听闻俞济民部下高官上将个个都富可敌国,钱财什么的你想来是不差的,那么,送你一个世代公侯的功劳如何?”
“世代公侯的功劳?”
“金陵小朝廷竟然委力为特使,我愿意签下五年统一计划中所有的条款。”阮大城道。
“这个……”。
“自然,不见到你,这些条款迟早也是要签的,但是,对金陵小朝廷虚实,我比谁都清楚,而且,我知道还有哪些东西,是金陵小朝廷能够接受的”说到这里,阮大城稍稍放缓了语气,他盯着罗九河:“九河,你可懂我的意思?”
在他看来,罗九河只是一今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大多好大喜功,得到这样一份功劳,哪有不兴奋得欢欣鼓舞的!只要罗九河认同此事,接下来,他便要求罗九河将他弓见给俞国振。
将金陵小朝廷出卖给俞国振,他完全没有心理负担,此前他就有过这样的心思。但是,他知道俞国振与方以智等人交好,他们阮家与方家反目之后,双方的关系可是很僵,此前他一直没有寻到投靠俞国振的门路,现在突然发觉,自己以为早已经死掉了的女儿,竟然给自己找到了这样的一条门路,这让他觉得,定是上天垂顾,给了他一个机会!
他定然要好好把握住这个机会才行。
但他却错了。
罗九河是俞国振心中最心腥的手下,也是俞国振手中最放心的手下。当初将海军交到罗九河手中,要他面对的是一些惯于背信弃义的海盗,若是罗九河没有一些手段,哪里能成?
“我是军人,不干政务,若要功劳,凭军功去取就是。”罗九河道。
“啊……”。
“不过,岳丈想要见统帅,我可以代为询问,他何时有时间见你。”罗九河想到自己这位岳父过去的名声,心中明白他的想法:“岳丈若想为统帅效力,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统帅手中用人,想要有实权的话,就得从最基层做起。”
“老夫,老晨,””
阮大城一时之间无语了。
不过,他心中明白,就连被他视为军汉的罗九河都有如此头脑,想要在俞国振面前玩弄那些心机把戏,只怕是徒劳了。既然如此,他倒不如做得干脆一些,给俞国振留个好印象。
哪怕在新朝里没有实权,但一个清贵的位置,也是不错。
拿定了主意的阮大城,对于推动华夏军略委员与金陵的谈判更热切,投降的笔已经准备好,就等着俞国振将投降书放在他面拼了。
六六一、未着锦衣亦还乡(一)
“公告牌上写的是什么?”
“李老倌,让你去夜校识字吧,你这老汉就是不肯,每次都跑到这儿来问,公告牌上写的是什么,写的是什么,若是你自己能识字,岂不就可以自己看了,何必求人?”
“廖小伢儿,你忘了早几年你饿着肚皮还是老汉我给你个菜兜儿让你活了下来,如今跟着学堂里的先生学了几天字,便敢对老汉我这般说话了?”
梁山西北十八里许的耿楼村,被称为李老倌的老汉李养世向着姓廖的少年挥了挥鞭子,那姓廖的少年也不怕他,嘿嘿笑了起来:“一个菜兜子的事情,你可都记得,李老倌,难怪人家都说你是个好记性。”
“连个菜兜都记不得,你这小伢儿定是个忘恩负义的,记不得老汉我的好没关系,可别连统帅的好都记不得了。若不是统帅,你这般的小子,哪里还有学上有饭吃,早就路边饿尸了……”
老汉开始絮絮叨叨,他知道自己真的斗嘴是斗不过这个小伢子的,这五年里,托着华夏军略委员会的福,这些小伢子都入了学堂——虽然每所学堂只有两个老师,可是毕竟是上了学,识了字,还学会了算数。因此,这小伢子平时没少看报,晓得外边的事情,和他们相比,用小伢子常说的一句话,老汉是“跟不上时代了”。
“公告牌上说了,今年村中收入是一千九百六十铜元,支出是两千五百四十一铜元,耿楼村的亏空是四百七十九铜元,亏空率是在百分之二十五之内……”
老汉听得很仔细,然后点了点头,表示他明白了这一回事。
村里的情形是不大好原因在于村里新修了通往官道的砂石路。对于耿楼村来说,这是件大事,以往只靠着小道,想进一回城都得绕上老半日,现在则不同了,砂石道修好之后,至少老汉李养世是沾了光,他家里的大牲口每个月都往来于安平镇与郓城,倒是赚出了一些家当。
不过老汉心里还是有些失落赚得了这些家当又有什么用,自己……这家当可落不到自己儿子手中啊。
他原有二子,早年时性子刚烈,好打抱不平,已经离家多年,一直音讯皆无,前十年乱世纷纷也就这六七年里过上了好日子,想来这两个儿子早就死了。老汉这两年都在琢磨着要不要从侄子中过继一个来,待自己百年之后,可以给自己养老送终。
“公告牌上还说,明年争取能将路面硬化,修成和官道一般的水泥路。”
“吹呢。”老汉嘟囔了声。
“你这老倌什么时候见着咱们村署吹过?村署说的事情,啥时没认账过?”
听到提及村署,老汉不出声了。
对于整个山东来说,村署过去是一件新鲜事,但这两年大伙都习惯了。
李老汉最初时对村署还有很强烈的抵制心理——自古以来,村中的事务,便是由乡绅和老人来专断但是自从华夏军略委员会控制山东之后却在每个村子都派驻村署,任命一个外人为署正,还任命一个退伍了的华夏军士兵为司缉,另外就是派驻两名学堂先生、一名开小店的掌柜。一村的大小事务,便是由这五人来商议,最初时没有人听他们的,但后来武装民兵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将几个敢来拿他们取乐子的痞货尽数绑走,再在乡里“公审”大伙就都明白,这五个人虽然是外地人,背后却是有官府撑腰!
一些乡绅对他们只是冷眼旁观,但先是两位学堂先生办起了小学——凡来此上学的孩童,每天还管一餐点心,于是那些半大的小子姑娘,便都被送了过来。然后便看着那位被村署里人称为“经理”的掌柜小店里,出来越来越多的百货,比如说盐啊灯啊玻璃镜子啊针线啊等等小玩意儿,村子里人渐渐觉得,这村署倒也不错。
他们还代官府收税,所谓收税很简单,比起大明时要少得多,这税不按着人头来算,用他们的话说,是“摊丁入亩”,按着家中田地多寡来收税,田越多,税便越多。那些乡绅们有的自辩说是秀才举人,可以免缴钱粮的,但是在村署面前是行不通的。好在田税数量有限,而且交与他们就不须与县里来催征的胥吏打交道,这样一算起来,倒还省了些,因此乡绅们虽是不满,而自家里有几亩薄田的农户,便都加入了这个“村署”。
加入“村署”第一条好处,便是农田水利,往常水旱由天,官府也只是治理一下主要河道,而现在不同,一到冬时农闲季节,村署便组织百姓到上一级的乡署去参与水利建设。以前大明时期,大伙也要服徭役,初时众人都以为这是新的徭役,一个个自带干粮工具。结果后来才知道,这样的农田水利不但管饭管工具,而且还有出工津贴!虽然津贴不多,比不上他李老汉利用农闲时节赶马车当脚力,但是李老汉也乐意去,一来是那场面热闹,二来村署说得明白,参与了农田水利“会战”的人家,来年春旱时优先供水,没有参与的就不要想了。
为此在农田水利会战的次年,便发生了冲突,某位乡绅平日里就霸道,春旱之时直接掘开水渠,将水放入自己田中。村署立刻召来武装民兵,不仅把水渠改了过来,还将那乡绅以“有意侵占损害公物”罪名捕了起来,重罚了一笔。
原本那乡绅还怒气冲冲要去县里告状,可是回来之后就失魂落魄,一开口就是“变天了”,长吁短叹。听闻外乡还有乡绅试图组织人手与村署对抗,结果武装民兵转身就到,将那乡绅与参与者屠个干净,连家中的老弱都发卖到了海外为矿奴!
故此,李老倌虽然对村署有这样那样看不惯,偶尔也抱怨两声,但被人当面质问时,他却只是嘿嘿笑着什么都不说了。
在村署前转了转,没见着有什么别的事情,李老倌便赶着自己的马车向着安平镇而去。
从耿楼村到安平镇,三十几里路,若是放在以往路未修好的时候,怕是要一整天,而现在,则是小半日即到。
安平镇乃是如今水陆交通要道,运河与黄河在此交会,大量的海货,从青岛口由列车运到德州,再由德州转船运入运河,到安平镇再转到黄河,深入到开封、洛阳一带。李老倌这几年都到这里揽活儿,因此都熟惯了。
“老李,你来得正好,你的大车,可以搭客人吧?”
他马车才在码头外停好,一个码头的管事对他招手,李老倌一乐,不曾想今天运气不错,才来就有了生意。
“能,能,稳当着呢,搭上十个客人也没关系。”
“十个客人倒不用,这有八位客人呢,主要是行李多啊,他们自己倒是有马,你帮着搭搭行李。”
然后,李老倌便看着八位客人出现在他面前,一眼他便认出这八人的身份,都是军人,而且是华夏军军人,不是大明的那些兵痞。
这八人中有四人都穿着军装,另外四人倒是穿着便服,不过身上的军人气质,让李老倌不敢多看。
“各位尊客,请,请,这边就是小老儿的马车,你们瞧,地方大着咧,虽然不是新襄产的专门载客的,但小老儿换了橡胶轮子,跑直来稳当!”
“搬东西搬东西,你这老头儿话多。”
四个穿着军装的人中,看上去最年长的一个反而性子最急,他说话不大客气,口音里带着南方的新襄腔,就一村署里的那五人一般。不过他才说话,便被穿着便装的另一个年轻人瞪了一眼,然后咧嘴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李老倌看着这人似乎有些面熟,但是那身华夏军制服带来的气质,又让他想不起在哪儿见过此人。而且他还注意到对方肩上的肩章,那里有一颗星星,以李老倌对华夏军的认知,有一朵花儿就是了不得的大官,有星星的……似乎是传说中的更大的官吧。
大明朝这般的大官出来,可一个个都是前呼后拥,撑伞的打扇的端茶的捧鼻烟壶儿的,少说跟着几十号人。可是华夏军的军官出来,身边往往就是跟着那么一两个。从这一点来说,李老倌觉得,大明朝的官儿虽然排场大,却比不得华夏军的官儿胆大。
对方的行李在码头上堆了一大堆,还有八匹马,不过看到这么多东西,莫说八匹马要带人,就是专门带行李,只怕都困难,还得大车上。
“各位客官是去哪儿?”待装好东西之后,李老倌问道。
“寿张集。”
“寿张集啊……”李老倌听得这个地方,心里紧了一下。
他原就是寿张集人,只不过两个儿子惹了祸事,说是杀了官,为了避祸,不得不举家迁到了耿楼村。一晃十几年过去了,他从一个壮年汉子,变成了一个老头儿,背也驼了人也缩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可是儿子还是毫无音讯。
“长上,你说我们这么年没回来,现在算不算衣锦还乡啊?”那个年长的华夏军军人道。
被尊为“长上”的,是那个便装的男子,看上去就是三十左右的模样,闻言笑道:“自然算是,这些年,你们立下的功劳可不小,咱们将领中,知道家乡的,只有你们,所以我要跟着你们回乡看看。”
“也不知道家里如何了,十几年了……连家乡话都说不利索了。”说到这,那军官用当地话说了一句。
这话一说,李老倌儿身体便是一哆嗦,马车停了下来。
“老倌,怎么不走了,老子急着赶回家见老爹啊。”那军官道。
“老子?老爹?”李老倌将手中的马鞭一扔,甩在了那李官的脸上:“李青山你这龟儿子给俺赶车,老子就是你老爹!”
六六二、未着锦衣亦还乡(二)
俞国振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巧的事情,他跟着李青山李明山兄弟,想要去他们家乡看看。这一路行来不兴师动众,为的是能看到一点自己治下农村里最真实的情形。李家兄弟自从崇祯九年追随他以来,到现在崇祯二十四年,已经是整整十五年未曾回过家,结果随意点着的一个拉大车的老汉,竟然就是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老父。
更可笑的是,父亲最初未能认出儿子,儿子也不曾认出父亲!
于是现在的情形就变了,俞国振与李老绾两人坐在车上,车上的一些行李由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马驮着,而李青山与李明山则乖乖地一左一右为他们驾车。
“我说你们这俩龟儿子,这些年没有少给主上惹事生非吧,长上,这两龟儿子就得打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您老人家多担待……”
李老绾儿从来就不是会说话的人,便是想要和俞国振说两句话儿表示自己的敬意,也绕不开对自家两个儿子喊打喊骂。俞国振身边的几个卫兵都是憋着笑,就是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的勤务兵,也强忍着才没笑出来。
从性格上说,李青山更象李老绾儿。
“您生了两个了不起的儿子,开封和洛阳,可就是他们打下来的!”俞国振笑着道:“这些年他们不在身边,您可是辛苦了!”
“长上说的,这十来年……还好,还好。”
李老绾儿原本是一肚子辛酸要吐的,但看到两个儿子的背影,还有他们肩膀上的肩章,到嘴的抱怨便被咽了回去。
那些过去的辛苦还有什么提的,只要儿子们有出息,一切都是值得的,如今再说起来没来由让他们也担心愤怒。
“这位长上,俺家这俩龟儿子,真的在华夏军中立了大功?”
“那是自然,你瞧他们的这身衣裳,看他们肩上的肩花,这可是少将一你知道华夏军的军衔分阶么?”
李老绾摇了摇头,俞国振笑了起来,乡间老人,原本就不可能会注意到华夏军军衔分阶这种细节啊。
华夏军如今已经完全正规化,军衔制度也已经确定了。最高级的是大元帅大元帅之下则是元帅、上将、中将、少将,然后是校、尉、士官长,其中中将、少将都有星阶。
“李青山如今是一星少将,弟弟比哥哥有出息,已经是二星少将了这么说吧,任谁见了他们二位,可都敬称一声将军。
听得俞国振这样解释,李老绾约莫有些明白了,总之自己这两个儿子都在华夏军中当了了不得的大官。
两儿子当了大官回来看他还买了许许多多的礼物还带了一个更大的大官回来一这让一辈子老实巴交的李老绾心里美滋滋的,坐在马车上左顾右盼,自觉也有些象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了。
不过旋即他又担心起来:这将军可是天上武曲星下凡,自己让他们替自己赶着车儿……老天会不会看不过眼儿给他来一下雷啊?
悄悄向天空中望了一下,虽是数九寒天,却是一个漂亮至极的晴日完全没有要打雷的迹象,这让李老绾又得意起来:“他们便是武曲下凡,终归也只是老子的儿子!”
“不过这位年轻的长上倒看上去年轻……相来官更大,得好生侍候着,莫让他恼了坏了俩儿子前程。这俩龟儿子如今这点身份来之不易,可是一刀一枪拼出来的。”
李老绾儿心中打着自己的主意,与俞国振谈话时更为谦恭,俞国振也早不是当初被人仰视时的不安了这么些年来,他已经习惯于被人仰视了。最初的不适,到现在的坦然,他也不知道是自己进步了,还是自己已经堕落了。
“要警惕。”他提醒自己。
花了四个小时大车总算到了耿楼村,路上还享用了一顿主要由行军罐头组成的丰盛午餐。俞国振问了李老绾儿不少事情比如说田里的收成,比如说村署是否廉洁,再就是村里的基础设施建设。
俞国振对基础设施建设的重视,让他的手下非常吃惊。桥、路、河道,学堂、医院、市场,这些看上去原不该由他亲自过问的东西,却被俞国振紧紧盯着。每年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收入,大半都用于此。
“李老绾儿,今日奇了,你不拉客,却让客拉你,这是为何啊?”
才一进耿楼村,便有人向李老绾招呼,他们盯着赶车的李青山、李明山兄弟,露出惊讶的神情。别人不说话,在村头值勤的学堂学生离小伢儿与他熟惯,先开口问了。
“哪有什么客,不过是老汉我的两个儿子,你这小子,当初是老汉我用菜兜活命过来的,见了他们也不叫叔?”
“叔,二位大叔,还有这位小叔,几位小小叔!”
这个廖小伢是个机灵鬼,他看着李青山李明山兄弟还有两名警卫员的华夏军制服,早就眼馋得不得了,再看到他们身上带的短火枪,更是口水横流,听得李老绾的话,顿时顺竿往上爬,把每个人都叫了一遍,然后便凑了过来。
“让开让开,你们都小心了,莫让这小子把你们的短火铳掏了去。”
“我说老绾,你这话说得我不爱听,我何时掏过人的东西,不过就是,就是,想借来看看,小小叔,成不?”
他对着一个警卫员涎脸问道,那警卫员笑了笑,摇头道:“我们可是有军纪,火枪不能给人,若是给了旁人,那我们就犯了军纪,你总不希望小小叔被拖到大伙面前打屁股吧?”
“这娃儿没上学?”俞国振问道。
“不是,上了学,不过最近村署里说,马上金陵小朝廷就要被咱们一统了,怕有坏人乘着这时机流窜闹事,每日都让学堂里的娃儿在村子口守着,查看是否有什么行踪可疑之人。他们人小,不惹人注意,看到什么,在这里嚷上一声,或者敲一敲铜锣,马上村子里的民兵便出来了。”
耿楼村也有民兵,便是当初搞农田水利建设时拉起来的,一群棒小伙子,共是三十七个人,平时跟着司缉操演作训,还要跟着学堂两位先生上夜校学认字算数。虽然大伙学得不快,但这几年下来,也足以让他们识得村署前公告板上贴的公告了。
“小孩子,终该上学为主。”俞国振有些不乐意,不过他知道最基层人做事辛苦,往往有迫不得已之时,因此也不准备深究此事。
“进来,廖小伢,替我请署正、司缉、两位先生一起来,晚上在我家里摆席请客,还有,掌柜的那边,你替我去呼一声,让他送些好酒好糖来,你小子也跟着过来啊,糖总有你吃的!”李老绾将廖小伢赶走,看了看周围那些乡亲,想着自己两儿子都是将军,总得喜庆一下:“各位大侄子,都回去准备家什,到老子那边帮忙,今日杀猪!”
“好嘞!”顿时一片呼声,原本围来看热闹的,尽数散去,只是几个更小一点的娃儿,还没法上学的,依然跟在李家父子身后。
同一村的人本来就热情,远亲不如近邻,听得李家杀猪,顿时各家都拎着家什来了,李老绾家里顿时热闹起来。
俞国振被迎入家中之后,李老绾知道他的贵客,不敢怠慢,跟着他在家里四处转悠。李老绾的房子还是那种土坯房,屋顶上先钉了木板,板上又架了一层瓦。看这些瓦倒是新的,至于别的地方,都有些朽烂了。
“李老叔,你这屋子可不成,得盖新的,我看村子里没几户盖新的一。村子这几年收成不行啊?”
“收成还行,可是卖不出好价儿,拖到安平镇去,赚着的那点钱儿还不如耗损。”李老绾说到这,多少有些苦涩:“没法子,自己吃嘛,又吃不尽,你瞧我地窖里的土豆与地瓜儿,都堆满了。说来也怪,往年为没有粮食吃发愁,现在么,却是在为粮食吃不完发愁,唉
李老绾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造成的,俞国振却很清楚,这根本就是他有意如此。因为控制着交趾省、安南省、象郡省、澜江省、占城总督区、大员总督区、南洋总督区这七处盛产水稻等粮食作物的地方,再加上便利的水陆运输,这使得俞国振通过补贴这七处农业的方式,人为地压低了中原、江南地区的粮食作物价格。
之所以如此,俞国振的目的很简单,通过工农产品之间的价格差别,特别是通过从事工业和从事农业之间的收入差别,把农民从农村的田间地头,吸引到城里的各种工矿产业中去。
要相让华夏这么有浓烈土地情节的民族完全抛弃土地,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即使几百年后华夏大多数百姓都住在了城里的高楼大厦上,总还会想方设法用陶坛、铁盆、木架子之类装些土,或是种些花草,或者干脆就种上一把子葱蒜。
但这并不意味着华夏百姓就没有改善自己生活的意愿,相反,他们的意愿会非常强烈,当一两个带头的人出现之后,很快,他们就会加入到致富的大潮中去,甚至没有任何困难可以阻挡住他们。
聊了没多久,李老绾听得外头有人大声道:“李老绾,你家两个儿子回来了?还是华夏军?你这老汉,莫要认错了儿子,认错你家老婆子没有干系,认错了儿子,你的家当可就要归外人了!”
“是司缉,老汉出去相请。”李老绾笑着道。
不一会儿,一个穿着华夏军作I服的人走了进来,他走路时腿有些瘸,看得出曾经受过伤。进来时他心中还在哨咕,从未听说过李老汉儿子是华夏军,只听说他儿子当年很是不争气,好勇斗狠,莫非是在外头混看的野匪林盗,见着天下太平,冒充华夏军回乡探亲?
若是如此,倒要好生整治一番。
六六三、未着锦衣亦还乡(三)
当他从光亮的外头进到有些阴暗的里面,适应了里面的环境,便看到俞国振笑着站在他的面前。
“统统帅?”无论如何,这位退伍的华夏军老兵也没有想到,自己看到的,竟然会是他们的统帅。
“你是哪一年退伍的?哪一年来的耿楼村?”俞国振做了一个示意他不要声张的手势,然后缓声问道口
“崇祯十九年十月退伍的,然后便来了耿楼村。”
“那倒是巧了,岂不是没有赶到中原之战?”俞国振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不过无妨,在地方上好生做也是一样能立功受勋,我听李老叔说了,你这五年来做得很不错,五年……还有一年,你的两任期满,便可以调动了吧?”
“是!”那老兵精神一振:“不过;不想调动,到时可能会打申请留任。
“没准要升职呢,那你二留任不成了,不过这要看你们这的考评了。”俞国振笑道。
这些年来,华夏军略委只会摸索出了一套自己的基层人员升迁制度。升迁得比较快的,自然是在军队中参与作战,但是退了伍的人员也有自己的晋升程序。象司缉这种主管一村治安、民兵的工作员,一任为三年,一般可以任两任,两任考评若都是优,便可以考核升迁。若是不能升迁,亦需平调,一般是在同县平调,但若是在偏远地区愿意留任的,便可以再做一任。这么算下来,一个人在同一岗位上最多能做九年,九年之后便需要调整。
这种方法用在县一级的主,二上并不稀奇,但用在乡村一级,则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创举,唯有如此,才能改变过往皇权不下乡的局面撬动乡村之中盘根错节的各种关系。
当然,俞国振也明白,华夏人太过聪明,特别是在人际关系之上,几乎没有什么制度他们找不到漏洞的。要想长久,只有不停地变革方行。
流水不腐户枢不蠢。
不一会儿,村署署正、两位学堂先生,还有那位经理都到了,他们认出了俞国振也都是异常惊讶,不过有司缉提醒,倒没有宣扬出去。
农村里杀猪摆宴,自己全村一起出动,碗筷不够各家各拿,至于桌椅,除了身份尊贵的有几桌外别的都是端着盆子往哪儿一蹲,一边吃一边聊。这样的生活,俞国振已经许多年都没有经历了,听得陪酒的老人们谈古说今,听着敬酒的年轻人们畅想远方他感觉到真正的年味儿。
这一夜便宿在村子里,李家房子少便将正房腾出给他,而李家父子倒是跑到了别人家中借宿。次日他习惯性早起,便看到李老绾儿赶着车出去,他有些惊讶:“李老叔,今日你还忙乎什么?”
“两小子有出息了,怎么着也得去祭一下祖啊,长上,那两小子留这陪你老汉我失礼了,用不着多久就回来!”
李老绾儿的车上,还带着不少东西,看模样,老绾儿是觉得儿子回来了怎么着得衣锦还乡看看。这是华夏人数千年来的传统了,俞国振微微一笑便挥了挥手。他带着警卫绕着村子跑了两圈,虽然还是临晨六点多钟,外头还只是朦朦亮,但早有勤起的老人,拎着一个筐子满村拾粪。
虽然对于村中到处都是污泥粪便,俞国振有些不满,但是对于这些拾粪的老人,他却是充满敬意:这样勤奋的民族,理所当然应该有与他们的勤奋相配的资源,来让他们为人类创造更多的财富,而不当令懒汉躺在资源上饿死。
一个上午,他先是在村子里转悠,用自己的眼睛来观看自己给村子带来了哪些变化,然后又是听村署的五个人报告,用自己的耳朵去听村子的变化。此时已经是崇祯二十四年,离他控制这一片地方都已经过去了九年,但是俞国振不得不承认,1惯性的力量太过强大,他带来的改变,离他所希望的还相差甚远。
“一切都会好的,这几年的速度变快了,再有几年时间应该就会有更大的变化,量变引起质变嘛。”
就在他心中如此想的时候,突然间听到了外头有变声期少年的声音响起:“不好了,不好了,李家兄弟,你们快去看看吧,你家老爹给人打了!”
李青山与李明山都是霍然变色,腾身站起。但是十来年中养成的习惯,让他们看了俞国振一眼。
“去看看。”俞国振眉头皱了起来。
得了俞国振的命令,李青山哪里耐得住,立刻便跑了出去。俞国振也跟着出来,才出了院子,便听得马蹄声响,是李青山单人匹马向寿张集方向过去了。
“怎么回事?”俞国振看到前来传信的正是那个廖小伢子,便招手叫他来问道。
事情很简单,李老绾拉着一车礼物回到寿张集,却被原先李青儿李明小曾经得罪过的当地一戚姓豪强大户看见。那豪强大户根本不相信李老绾的两个儿子是当了华夏军,而是说他们去当了流寇,因此便将李老绾东西抢了人也打了。
他还将李老绾扣了下来,要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去叩头赔罪,然后才肯放人。
“都九年了,还有这等人在?,、
俞国振不禁讶然。
这种地方豪强倚势欺人的事情,在过去是非常常见的,但是现在这块地方,俞国振已经控制了接近九年,全面派驻村署也已经五年,竟然还有这样光天化日做这等事的豪强!
不过目前也只是廖小伢宆的一面之辞,而且俞国振觉得这少年说话时有些闪烁,或许还有不尽真实之处。李青山是高级将领,身上可是携带有短火枪的,而且他又是个冲动的脑袋,如果出了什么事情,那就是俞国振的损失了。
“明山,你立刻去追上你兄长,我随后就到。”俞国振向一脸焦急的李明山命令道:“让他不要冲动,懂我的意思么?”
“懂!”
李明山稍稍放下心,俞:振的意思,只要不是“冲动”,那么惹出什么事情,他自然兜着。
俞国振让那个司缉将耿楼T的民兵组织起来,他带着诸人一起便向着寿张集赶去。这也是对司缉能力的一种考验,若是那司缉平时没有放松训练,那么他就能在最短时间里将人手集结,并且以最快的速度赶到。
大约过了一六十小时,俞国振赶到了寿张集。
还隔着老远,便听得一片吵嚷六声,华夏人爱凑热闹的习惯,也是溶在了骨子里的,俞国振皱着眉,示意骑在一匹马上的司缉前去排开看热闹的人。但那司缉喊了几嗓子,有人回过头来一看,便大叫起来:“不得了啦,不得了啦,耿楼村打过来了!,、
立刻就有铜锣声响久,一个少年发疯了般地敲着,然后忽拉拉,从集子四面八方冲出百十个小伙儿,不少人都穿着民兵的作训1服。
这是参与民兵的福利之一,每年两套作训1服,就为了这两身威风凛凛的衣服,乡村里许多年轻人都踊跃参加。俞国振看到他们这模样,便知道这是寿张集的民兵了。
寿张集在这左近可是大地方,民兵数量多也是难免。
但紧接着让他震惊的一幕出现了,那敲着铜锣的少年往他们这边一指:“打,耿楼村的人打出去!”
那百十名年轻人挥着棍棒便冲了过来,劈头盖脑便向着耿楼村民兵打去,俞国振召民兵来原是为了以防万一,手中有些人总好使唤,却不曾想对方连他一起打,若不是身边的警卫得力,他险些就要吃棍子。
“砰!”
恼怒至极的俞国振抬起手,向着天空开了一枪。
这种短火枪类似于后世的驳壳枪,只不过还要稍长一些,平时挂在腰间倒也方便。随着这一声枪响,周围闹轰轰的总算是稍稍安静下来,但旋即那个敲着铜锣的少年又尖声喊道:“他不敢对人打,他打人华夏军便会来收拾他!”
“秦培民,把那小子给我抓来!”
俞国振看那少年张牙舞爪不停挑唆,他知道这种半大的小子是最会惹事的,因此向着自己的一个警卫道。
如今齐牛在军中位高权重,事务也很繁多,不可能天天跟在他身旁充当保镖,就连王启年这家伙现在肩膀上都有一颗星了,正带着龙骑在草原上盯着那些蒙人。因此,俞国振身边的警卫都是新面孔,但莫看他们年轻,单论战斗力来,至少不比王启年差这可是从三十万华夏军中挑出了最精锐!
那警卫飞突而去,拳打脚踢将几个汉子揍翻,然后便卡着那少年的脖子回来。
那少年脸色吓得惨白,周围人见他们手中有了人质,也都不敢围来,俞国振怒气冲冲地看着那少年,过了会儿,却苦笑了。
他当初也就是带着这样一帮少年开始打天下的,这样半大的小子最是难缠,不怕死下得了狠手,再稍加训练,便可以派上用场。当初一期的小子们,一共二十余个活到现在的,只有一半,而仍然在军队系统的,则只有叶武崖、罗九河和张正三个了。
大浪淘沙,这是没有办法的口
“上啊,你们上啊,小爷不怕死统帅说了,怕死便什么事都做不成,大伙上啊,戚老爷有重赏,打退这伙这伙”那少年稍缓过神后还要大嚷,当他看准了抓住他的秦培民模样时,这才意识到,对方竟然就是华夏军。
这让少年的声音小了下去。
六六四、未着锦衣亦还乡(四)
俞国振没有料想到,自己来一趟耿楼村竟然还会遇上这种事情。他的民兵,竟然会袭击他!
他敢只带着三个警卫,便到农村乡下来转悠,一来是因为他不想兴师动众弄得看不到真东西,二来就是因为这些年民兵部队已经深入到了乡间,根据他得到的报告,百分之九十五的治下乡村集镇,都已经有了民兵部队。
这些民兵部队的主官,都是由各级司缉担任,而各级司缉,又全是华夏军中退伍的老兵,其中不少甚至是当初虎卫成员。按照规定,他们虽然退伍,却仍然保留军籍,享受军队待遇,直到他们任满转岗为止。对于他们的忠诚,俞国振觉得很放心。
他正了正因为刚才的拥挤而有些歪的帽子,向后退了一步,看着周围的人。寿张集的人分明还是很恼怒,看着他们的目光充满不善,而且一个个蠢蠢欲动。
俞国振举起枪对着天空又是一枪。
这一次所有人都注意到他使用的火枪,短火枪目前还只是华夏军正规军中装备,就算是民兵里也没有这样的配置。这几年俞国振扩大了华夏军的规模,但虽然确保华夏军的武器更新换代,却有意控制了军工工厂的规模。因为在短时间内,他们不需要太大的产量了,可以节约更多的钱用于新式武器的开发研制与技术储备上来。
俞国振和警卫手中的都是短火枪,这证明他们在华夏军中的身份不容怀疑。
此时。就在离吵闹地方不远处,一座酒楼之上,有人侧头向下看,颇为担忧地道:“老爷,看来真是华夏军……莫非那李老倌没有吹牛,他两个儿子真是华夏军军官?”
“便是军官又如何,大不了就是让几个人出面顶一下罪便是。而且华夏军么……咱们又不是认不得人,穆司缉不是过来了么,先交与他应付就是。”
他们正说话间。突然俞国振抬起头,向着这个方向望了一眼。
“这厮没有穿军装,但是底下的那些华夏军和民兵似乎都听他的。李老倌的两儿子不都是被咱们扣住了吗,这厮又是哪个裤裆里露出的鸟儿?”
“想来是李老倌那俩儿子的朋友,不过李老倌那俩儿子胆也大……”
俞国振往酒楼上看只是无意中,他并不知道酒楼之上有人正对他议论,他见局面稍稳下来,便向着耿楼村的司缉点了一下头。
这位司缉名为徐益,他从马上跳下,一瘸一拐地走过去,脸上怒意勃发。
“穆魁呢,让穆魁出来!”他大叫道。
寿张与耿楼相距不远。他们相互之间都认识,他喊了两声,就听到有人道:“哪个家伙在这大呼小叫的?”
“让你们的人散开,穆魁,你好大的胆子。是想叛国当汉奸对不对?”
在华夏军中,叛国当汉奸是最让人憎恨的罪名,因此那边应话的人听了大怒,紧接着人群散开,那人带着三个汉子歪歪斜斜地走了过来。
俞国振此时也已经退到了人群中,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因此。那穆魁首先看到的不是他,而是徐益,他看了之后嘿嘿一笑:“原来是你啊,徐益,你来这边了……走走,我请你喝酒去!”
这个穆魁满脸通红,说话时舌头都有些大,分明是已经喝得不少了。
“穆魁,我们一来这里,你手下的民兵就围着喊打,这是怎么回事?”徐益没有急站把俞国振搬出来。
“这不你们耿楼村刚来了一伙骗子,佯作咱们华夏军的军官,据说还是两位少将,狗日子,爷爷我们跟着统帅打了多少年仗都没有成为校官,便有人敢冒充将官了,又……又……”
那穆魁舌头有些打转,好一会儿,才想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便接着道:“你是想来把这伙骗子领走的?好说,好说,咱们兄弟,都是华夏军出来的,虽然老子没当过你的连长,但好歹……也认识,人给你带走,有什么事情,我担着了!”
俞国振微微摇了摇头。
这个穆魁的模样,已经不再是一个合格的华夏军军人了。
法不外乎人情,在法理容许的范围内,他念在徐益的面子上给一些方便,那是正常的事情,俞国振也不会责怪。但是现在他不问青红皂白大包大揽,而且从他这模样来看,这种事情平时没少做。
倒是有些江湖大哥的派头,李青山未曾进入华夏军之前就是这个模样。这世上便是如此,有人进步,就有人退步,有人扶摇直上,便有人堕入尘埃。
“叭!”
徐益听得穆魁这般说话,心中当中是又气又急,他虽然瞧穆魁不顺眼,可也不想往死里害他,但当着俞国振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岂不是给自己找不自在?莫说俞国振在,就是李家兄弟的少将军衔,也绝不是穆魁能如此羞辱的!因此,徐益毫不犹豫,上前就抽了穆魁一个耳光。
“你……你干嘛打我?”被抽了记耳光,穆光暴怒,但这让他的酒意醒了些,捂着嘴怒喝道。
“蠢货,他们两个不是假的,是真的,如今他们在军中一个是副师,一个是旅正!”徐益骂道:“你真想被军法处置么,洛阳与开封,便是他们打下来的,蠢货,你这厮少喝些黄汤马尿会死么?”
冷汗顿时爬上了穆魁的额头。
他从正规军中退役来当寿张集的司缉,寿张集乃是左近大邑,在调整后的梁山县,虽然不是县治所在,却也是第二大的集镇,在附近是比较繁华的地方,并且治下人口多,民兵数量也多。穆魁到了这边最初两年还是很兢兢业业,但渐渐发生了变化,这两年除了正常的工作外,其余方面就有些懈怠,将一些事情就交给了自己练出的民兵去办。
没有想到这些民兵,竟然办出了这样一件事情……少将啊,他当初退役的时候,也只是一个尉级的连副,离少将还隔着老远!
“人呢,人呢,你们把人弄哪去了?”他顾不得丢脸,转身厉声道。
“在这呢,这些狗腿子一般的滥货,能奈老子如何?”李青山的声音响了起来。
人群分开,露出被困在其中的李青山与李明山兄弟。
俞国振看他们兄弟的模样,心中又是一怒。这两人鼻青脸肿,分明是被人揍了,他们靠着墙,手中各执一根棍棒,脚下还躺着好几个民兵模样的人。
幸好,他们的身手还在,加上寿张集的民兵想捉活的,倒没有太重的伤。
周围的民兵悄悄溜走,这个时候,穆魁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上前向两兄弟敬礼:“原第二师第九旅……连副穆魁向二位长官敬礼!”
“不敢当你的礼。”李青山将手中的棍棒扔在地上,阴阳怪气地道:“好大的威风,老子回去后就打报告,要退伍,要来梁山当这个县武防长,***,一个狗屁司缉便敢打老子这个旅正,当了县武防长岂不连统帅都可以打得!”
“少说这种话!”李明山喝了兄长一声:“我们父亲呢,他来此上坟祭祖,为何你们这边的人要打他还扣住了他?”
“在这边,误会,全是误会。”穆魁还没有答话,旁边一个声音响起,紧接着酒楼下人又散开,一群人走了出来,当先的是正是李老倌。
李老倌脸上是不愤之色,也有些青肿,看到他这模样,李青山暴跳如雷,而李明山过去一把将李老倌拉了回来。
“你是……戚老爷?”
与李老倌一起出来的,乃是一个五十余岁左右的男子,他戴着瓜皮帽儿,穿着的倒是工厂里织出来的棉袄,一双眼睛微微眯着。看到他,李青山李明山在自己的记忆里搜索了一会儿,很快就认出了他。
他们兄弟之所以背井离乡,在某种程度上,这位戚老爷也是功不可没。
“青山兄弟,明山兄弟,这纯是误会。”戚老爷抱着拳拱手做了个深揖:“下面的人不懂事,为难了令尊老爷,老朽这里给你们赔不是了。”
他说完之后,不等李青山李明山回应,便回头道:“是哪个打了李老爷?”
“是……是小人,小人不该发了昏,多喝了两杯,管不住手脚,该罚,该罚!”
他身后一个家奴模样的出来,二话不说就开始抽自己的脸,转眼便将自己打得猪头一般。戚老爷悄悄看了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一眼,见两人全都面无表情,当下冷冷哼了一声:“华夏军统帅俞公早就说了,待人要和气,你们这些狗奴才,怎么敢如此横行霸道!平日里老夫也没有少管教,怎么几杯黄汤下肚就全忘了?既然你们忘了,老夫就帮你们记得清楚些!打!”
立刻有家奴上来,一棍子敲下,顿时将前面那家奴的胳膊打折。那家奴惨叫着在地上翻滚,戚老爷这才转向李青山李明山:“二位兄弟,如今这奴才虽然教训了,但老朽亦有御下不严之过,为向二位兄弟致歉,也是给李老爷赔礼,二位旧宅边上的五百亩田,老朽这就让人将田契奉上。”
他这一番连串动作施展下来,周围人眼中都是羡慕之色,便是李青山与李明山,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六六五、此石可激天下浪(一)
直到现在为止,整个华夏军略委员会,无论是军事方面还是民政方面,都算是比较简单清廉的。李青山李明山他们升到少将,靠的不是如何去钻营人际关系,而是军功说话,战绩第一。因此,他们面对这位手段果决的戚老爷,实在觉得有些滑不留手。
按照李青山过去的脾气,对方这么给面子,自然就是哈哈一笑,得意洋洋召朋呼伴喝酒庆贺,当然,这酒钱应该是戚老爷出的。
但是现在么,他早就不是原先的性子了。虽然一时间还找不到应对这位戚老爷的最佳方法,但他也不至于被对方表面上的这点面子蒙住。
“老爹,你不是说来先给祖坟上锄锄草,点一些香头么,为何落到这般模样?”
李老绾看了两个儿子一眼,头怨恨地看了一眼戚老爷。这一眼看过去,戚老爷心里就咯登一声:坏了。
以往他对李家父子的认识,李老绾是那种最典型的泥腿子,靠着几亩薄田和在水沟里捕鱼维持着生计,而李家大儿子李青山就是那种愣头青,别人吹捧几句就以为自己与评书话本里的天王晁盖一般,至于二儿子李明山,则在哥哥身边当跟班,没有什么存在感。
可今天这兄弟俩的表现让他意外,不仅如此,就是李老绾的表现也让他意外。
“原本老汉是不愿意说的,说出来没来由给儿子丢脸。俺两个孩儿难得在外头混出了头,当爹的哪能扯他们后腿?”李老汉见着左右人都围了过来,便大声道:“诸位乡亲,老汉我原本也是这寿张集的,家里祖传了几代的一片地,家中的祖坟都在地里。这些年因为两个儿子惹祸事,只能迁到耿桥村去,家里的地都荒了。如今俩儿子算是有了几分出息回来了我就寻思着,家里的田宅可以不要,但祖坟总得整一番。
故此我回到寿张集,但我家的田如今却被这戚老爷占了去,而且,田里的祖坟也被平了……”
说到这,李老绾眼中不免含泪,周围的人也有些尴尬,原本以为打的是耿楼村的,没曾想却竟然是他们寿张集自己搬出去的人。
“平了就平了吧俺只是找戚老爷的管家问问,寻思着原先的墓碑在哪,好把坟迁走,结果他便扣了俺……”
“实在是误会,老哥你说两儿子回来了要拜祖坟戚某想,若是两儿子回来,应当跟你一起来才风……”
“老子家里有贵客,儿子得陪着贵客!更何况,这十余年里老汉我怕你怕了官府都不敢来这里看看。原本老汉是想着息事宁人,不教俩小子知道此事,免得他们引兵去寻你麻烦,可你……可你……”
这一番话说出来,周围的人就更是尴尬,而李青山与李明山兄弟则都是双眼含泪。
戚老爷心中暗暗叫苦平人家祖坟原本就是大大的禁忌,而李老绾儿初时确实是不准备与他计较,只是想知道祖坟的墓碑被扔了哪去了,结果他是平时骄横惯了,这一次亦当李老绾为普通人来处置,这才惹来大麻烦!
他看了一眼穆魁,却发现穆魁在发抖。
这个好酒的原华夏军退伍连副,向来天不怕地不怕戚老爷与他交好以来,托他做过不少事情,还从来不见过他露出这种神情。
而且,穆魁的眼光,也不是在李青山李明山身上而是看着李青山李明山身后的人群。
顺着他目光再看去,戚老爷就看到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脸色平静地站在那里,正是方才在酒楼上他看到的那个人。
戚老爷心里又突的一跳。
他听穆魁说过华夏军的军制,若是李青山李明山肩膀上的金星不假,那么这已经是将军一个级别的高官了。被将军一个级别的高官视为贵客的,那身伽……
想到这里,戚老爷顿时明白,自己这一次恐怕要倒大楣了。
他是乡下土豪,有几分眼色和见识,所以在华夏军略委员会派下各级官吏时,他是少数选择了与对方合作的。而这个选择也给他带来了丰厚的回报,在这短短几年内,他家里的田产翻了数倍。他心中琢磨着该如何应对,俞国振却上前几步,他看了看穆魁,平静地道:“去把梁山县县正、法曹还有武防长叫来见我,徐益,带两个人跟着他,他如果有什么别的心思,行军法处置,就地格杀。”
在华夏军略委员会框架搭起来之后,就是俞国振自己,也受相应条规约束,不得随意下令杀人,唯有战时和行军法时除外。穆魁是司缉,算起来也是民兵首领,对他行军法,都没有逾越俞国振定下的条规。俞国振这一声令下,穆魁头无力地垂了下去,低应了声,敬礼便离开了,而戚老爷这个时候则是两股战战。
能当众下令行军法就地格杀的……无须有谁介绍,这个人的身份之高可想而知!
“各位父老乡亲,想必大伙都知道,华夏极重军人,军属理应受优待。这些年,李家兄弟南征北战,一直顾不得回乡,却还不知道,家里出了这种事情。”俞国振又道:“各位若是参军,家中祖坟被人平了,老父被人打了,诸位会如何处置?”
“自然是打回来!”跟来的耿楼村民兵有人喊到。
“自己打自然是不对的,咱们不是有军事法庭么,凡与军人有关之案件,需由军事法庭审理。”俞国振看着那位戚老爷一眼,戚老爷已经跪倒在他面前,但是俞国振却没有丝毫同情。
这种武断乡取的地方豪强乡伸,他们与贪官污吏一样是华夏肌体上的毒瘤,让俞国振更恼怒的是,他的部下竟然受到了这种毒虫的感染,与之同流合污!
虽然对此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真正亲眼发现这样的事情时,俞国振心中的愤怒还是汹涌起来。
他此次跟着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回乡,并不是象某些荒唐历史剧里的辫子皇帝,吃饱了撑的想要微服私访一若是如此,他就不跟着李青山李明山了。
他是想看一下,自己治下的地方,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换言之,是进行一次简单的调研。到了他如今的位置,如果自己不能想法子了解基层的情形,别人有的是办法将他架起来,让他只看到别人想让他看到的东西。
而他不了解基层的实际情况,做出的决策就有可能让几十万上百万甚至千万的人生活发生动荡。更何况,他了解一下基层情形,也是为他接下来的动作做好准备。
要知道,如今按照崇祯纪元算时间的话,已经到了崇祯二十四年,五年统一计划的最后期限马上就要到来,这个年一过,他就要去金陵,正式接收整个南明小朝廷的控制区域。
连他经营了九年的山东地区,若是这种豪强与华夏军略委员会派驻的吏员勾结的事情都很普遍的话,俞国振就不得不举起屠刀了。
这一次他屠刀指向的,可将是当初的自己人,曾经为他东征西讨立下汗马功劳的人!
不可不谨悄,不可不谨慎!
在心里又提醒了自己一句,俞固振向着耿楼村的民兵挥手:“把这位戚老爷,还有他身边的这几人带走,我们回去!”
因为对那个穆魁失望,俞国振不敢保证寿张集的民兵是否可靠,也不愿意在寿张集多呆,他要在事情发生其余变化之前赶紧离开。
大约是被他展现出来的决断所惊住,在他做出这个决定并且上马准备离开后,周围的寿张集的人,无论是瞧热闹的还是民兵,都老老实实让出了道路。只是在他们一行出集镇时,有人哨咕了一句“就这样让他们把咱们的人带走吗……”,然后被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用枪指着老实下来。
出了寿张集,李青山李明山兄弟来向俞国振请罪,俞国振只是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
想了想,他又将戚老爷一伙召了过来。
他已经冷静下来,发觉自己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他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的统帅,而不是一个县的司法官,象今天这件事情,他完全不该出面。
他这一出面,传出去,不过就是又多了一件清官微服私访的传说,对于改变乡伸、胥吏和腐儒控制基层权力的事情,能有多少改变呢?
“虽然程序正义有僵化教条之嫌,但是,既然能通过程序来实现正义,就不该图一时痛快……我若不能为天下表率,如何能约束那些地方官长以权压法甚至以权替法?我若是口。声声要着底下的官员遵纪守法,要他们不得随意践踏法律,自己却只是急着立刻解决掉这个戚老爷,那么与口口声声要法制自己却因为被保安依规阻拦而大发雷霆的某人,有什么区别?”
这个念头,让他再对着戚老爷一伙时态度和蔼了许多。
“戚老爷,方才怕激起事端,因此把你们带来,现在已经离开了寿张集,你们也可以回去了。”
戚老爷等人如今就在李老绾的车上,一个个脸色灰败,听得俞国振这样说,情不自禁瞪大了眼。
“你.……你要放过我们?”戚老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长上!”李青山急了,却被李明山拉了一把。
“我非主管捉拿犯人的武防长,亦非负责审理案件的法曹长,带你出来不过是为了避免出现争斗而采取的权宜之策,如今既然不会再争斗起来,我带你回去还是管饭,岂不是亏了本?”俞国振心中想明白了,还有心情开个玩笑:“不过你们也莫要以为事此会就此了结,总之,你们先走吧。”
戚老爷自然知道,此事不会了结,他心中盘算着自己在县里还认识人,该怎么着托人情走关系,再找乡中宗老族长之类的老人搓和,让李家兄弟满意,就算破点钱财,也要将这祸事销去。
将他们几人扔下,俞国振一行继续前行,李青山终于按捺不住:“长上,当真就这样放了他?”
“自然不,民兵里哪个在寿张集比较熟的,等会回去盯着他,莫让他走脱了。另外,青山明山,你们向梁山县法曹长先起诉,要他派人拘押这位戚老爷,先从程序上占住理,然后再寻驻地的军队法务司,正式起诉他们。我们这次,要借着这件事情,给天下人树一个样子出来!”俞国振道。
六六六、此石可激天下浪(二)
史可法柱着拐枝,呆呆站在令陵的皇宫门前,看着宫墙上的朱漆都有些斑驳,象征着大明皇权的各色旗帜,都在寒风中瑟缩。就象他此刻的心情。
五年前的刺杀,没有要他的命,但是因为拖延的时间过久,他的弟弟史可程的坚持险些将他害死最后俞国振派来的军医不得不给他做截肢一在这今年代,做截肢可是一件高风险的事情,好在最后将他的性命挽了回来。但是这样的结果,就是他辞去了工部尚书之职。
大明的朝官,即使不是相貌堂堂的美男子,至少不能用一个少条腿的瘸子。这不是别人的看法,恰恰是史可法自己的看法。这让他对俞国振所然没有什么好感,虽然俞国振可以说救了他的性命,但同时也毁去了他的政治生涯。
从那以后,史可法便隐居于金陵城外,几乎是大门不出,平日里往来的,也只有一些志趣相投的东林同党。就连钱谦益,现在都袂他视为异类,不再允许他进入自己的家门。
今天来到皇宫之前,他恭做了必死准备的。
深吸了口气,他拄着拐上前,然后拜倒在皇宫大门前。
“臣前内阁学士、工部尚书史可法,求陛下下旨,召天下义师勤王,断断不可听任几个奸佞,便将祖宗二百七十年的基业,拱手送与无文小人!”
他跪在门前时,早被几个卫士刃着,史可法的这条独腿很有名,因此卫士们知道他曾是大臣,这些天跑到皇宫前来凭吊的前高官不少,原本卫士们不以为意的,可他这一跪,再这一嚷卫士们便不得不上前来将他掺起。
“史老爷,你可莫要难为我们这些大头兵,如今已经没有几天了,你就别学着那群太学生瞎折腾了。”
“太学生?”史可法原是抱着必死之心来的,听得这个词,眼前突然一亮
是的,还有太学生,还有南都周末,即使在如今朝中大员都抛弃了大明的情形下他还可以对这些人施加影响。
“况且,宫里头现在也无暇顾这个咱们的天子陛下,正忙着和宫女们嬉戏,而老爷们则都在看报,据说俞国振来了次微服私访,还险些被人揍了史老爷你也去看看,看了你必定高兴。
原本朱由崧还会弄些小心思,与群臣争争权,但在五年前阮大城签了五年统一协议回来后,他便把心思全用在了后宫的宫女身上。而夏允彝带回来的崇祯天子尚在的消息则更是让群臣一片愕然。
他们很有默契地都故意不提这件事情,只是众臣此前还都很积极地想着如何与俞国振对抗尽可能让大明延续下去,但从这之后,众人就眼睁睁瞧着所谓的华夏军略委员会一步步逼了过来,今天一条新条约,明日一条新款项,每个人想的都是如何尽可能配合好华夏军略委员会的要求,如何在俞国振面前留一个好印象,如何在未来被“统一”之后能争得个好位置。
一群贰臣!
史可法心中如此想但还是挣扎着起身:既然还有办法,那么……暂时用不着死。
哪怕天下人都放弃了,我史道邻也不放弃!
怀着这样一种悲壮孤忠的心思,史可法觉得自己一定能在青史上留下久远的名声,就象他的老师左光斗一般。
他一大早就赶到这边来确实没有看报纸,不知道今日报纸上有什么新消息。离了皇城洪武门上了来时的三轮车,他对车夫道:“去最近的……茶楼。”
俞国振在倡导新生活运动之后,便号召天下,除去新郎接新娘时用礼轿表示喜庆尊重之外,男子一律不再乘轿口原本金陵是不理会他这一套的,若不坐轿,怎么能体现人上之人的尊贵?但是五年统一计划签订之后,自马士英、阮大城起,他们便不再乘轿,说是响应华夏统帅俞国振的号召手是大伙都改乘车了。新襄吉利与琪瑞产的三轮车,其实南明小朝廷的官僚们早就对之口水横流了,这种三轮车自然是经过特制的,比起街上那些拉客的要豪华贵气得多,比起一抬轿子更是不知格贵多少。此前这些官僚们总想着怕人攻讦买新襄的车是“敛民财以资敌”又怕人骂自己“穷奢极欲”现在有了这个理由和借口,于是纷纷改轿换车。
便是史可法,也难以免俗,毕竟三轮车比起轿子更为稳当舒服,缺点就是过石桥台阶时有些麻烦,不过现在也好了,金陵城里大小石桥的台阶,全部用水泥被出了三轮车道。
这个时候,史可法不得不承认,俞国振在改变整个华夏不,大明上自官僚下至百姓的生活。若是他能开科举,任用东林儒生为官,重相权,不要学着太祖皇帝,再稍稍优礼一下朱由崧,史可法觉得,自己也未必不能接受他为帝。
到了一间茶馆,柱着木拐挪进去。因为是大早的缘故,茶馆里的客人不多,事实上原本金陵城的商家上午开业都开得晚,只是华夏军略委员会统一作息时间,要求不仅仅是华夏军略委员会,就是金陵小朝廷也将工作时间安排在早上八时到傍晚五时,中间有一小时的休息时间,于是各个店铺便也跟着改了时间。
想到这个作息时间,史可法心中便又有些看不惯:喻国振不但管着金陵朝廷的作息时间,就是民间百姓的作息时间他也管,他明令各家作坊安排所雇用的工匠做事,每日工作时间不得超过十个小时。在史可法看来,这是极不合情理的,东家需要工匠卖力干活,工匠也需要多做些活儿赚更多钱养家,为何还要强迫人家休息?
“来份最新的报纸,让老夫瞧瞧有什么新闻。”他坐下来之后吩咐道。
上来侍候的茶博士立刻拿来了报纸,这些茶馆惯会做生意,至少订了五六份报纸,若是生意好的甚至是每种报订了十余份,来的顾客们一张报纸看完,至少也续了三五次水,结账时自然少不得打赏。而且看报也有租报钱,一次一枚铜元,虽然不多却也是一份收入。
史可法习惯性地看着报纸的头条。
“华夏古皇朝兴衰一皇权不下县意味着什么?”
这个巨大的标题让史可法心中一凛。
然后便是华夏军略共员会统帅俞国振近日在山东某地“调研”时发现一事,看到这里,史可法先没有想看后面的内容,而是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吓得茶博士一大跳。
“这狗贼竟然微服私访,1“哉,惜哉,无人认出其人,否则乘其身边防卫不周,只需一颗弹丸,便可为天下苍生除此恶獠!”
史可法喃喃说了一声但他则白,他这只是狂想罢了。
山东乃是俞:振经营了十余年的地方,总体来看社会治安还是良好,就是一普通人行走其间,也极少会遇上盗贼甚至连小偷小摸之事都少了许多。就象是戚老爷这样武断乡曲的豪强,行事也有几分谨慎否则以他和李青山李明山的旧怨,见着李老绾早就将之乱棍打死如何还会只是扣着人!
更别提俞国振身边还有警卫,二时都可以召来民兵一哪怕那个穆魁被戚老爷收买,可俞国振对他下达的命令,他仍然丝毫不敢打折扣。
那些以为俞国振白二鱼服就会被虾蟹所欺的,未免太小看了俞国振。
史可法牢骚了两句,又往下看去却见所说之事,乃是某地方劣伸欺凌左右,收买官吏,武断乡曲,称霸一方。这种事情史可法没有少听说过,他们这些东林也往往以能摧残地方豪强自夸,而当初的海瑞海刚峰,更是弄得地方豪强人人自危。
史可法绝对不笨,这些年吃了如此多的挫折,更是有所长进,因此看到这里,他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俞国振是要向地方豪强宣战了!
向儒林宣战,向地方豪强宣战,俞国振在做一件何等气魄的事情,俞国振他当真狂妄到了如此地步,觉得自己可以对抗这已经延续了一千八百年的传统?
史可法冷笑,他觉得,这又是机会。
难怪朝堂上诸公都在看报,他们看的不是俞国振险些挨揍的事情,而是俞国振对地方豪强士伸宣战,会弓发什么样的事端吧……
更重要的是,这个时候,就是完成五年统一计划的关键之时,俞国振此际抛出这样一件事情,会不会影响到统一?
若真因此导致俞国振治下四方火起,那倒也好了,那样就能牵制住俞国振的精力,让他的统一计划不得不延后。而如此可以让世人看到俞国振虚弱的一面,或许下一步,就是百姓揭竿而起,而俞国振的部下则一群群反正,然后俞国振穷途末路,不得不远逃海外,再也不敢回中原……
“史道邻,何事让你高兴得如此,连口水都笑出来了!”
就在史可法做着美梦的时候,一个人的声音响起,将他惊得回过神来,向那人看去,正是夏允彝。
史可法这才明白,自己方才是在做白日梦了。
“夏兄不是去了耽罗么,为何会这时回金陵?”史可法有些阴阳怪气地道:“夏兄可是上皇忠臣,现在才过了年,上皇那边应当还忙着,你此时回来,不怕上皇手中无人可用?”
“上皇手中早就无人可用,当初他困守紫禁城时,史道邻你倒是手绾重兵,十万江淮义军,却两个月不曾北进寸步,啧啧,上皇哪里有人能用?”
听得史可法口气不对,夏允彝忍不住讽刺了一句,他原本就觉着东林做事不实在,这几年时常去拜谒崇祯,也经常听崇祯发牢骚,知道了一些当年的事情,晓得无论是东林还是阉党,都是卯足了劲想要将崇祯架起,自己好从中欺上瞒下结党营私。这让他对东林更没有什么好感,对于东林干将史可法,则也是不客气起来。
“夏彝仲,你此言何意?”
“你听不明白么?若不是尔等,上皇如何能到今日地步?你也不要高兴得早了,上皇迟早还是要回来,俞济民当着我的面说的,俞济民从来没有说话不算数的时候,倒不象你们”夏允彝睨了一眼史可法手中的报舐:“哈,原来如此,你以为此事,会给俞济民惹来麻烦对不对?”
“你才不要高兴得太早,俞贼弄出这种事端,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意向所指,他这一石将击起千层浪,到时浪头太大,打翻了你们的那条船,看你还笑得出来不!”
六六七、此石可激天下浪(三)
“只怕天下汹汹,有心人都知道俞济民要拿谁开刀了。”
“俞国振此时抛出此事,当真是不智至极!”
“也未必,或许他是有意的。”
新襄春天比中原要来得早得多,在鸟语花香之中,陈子龙、方与智、方其义还有几个相熟的朋友坐在一起,大伙面前摆着茶,身边放着酒,一盘花生米、一堆玉米,再加上薯片、葵花籽还有冻米糖,在毕毕剥剥声中,这个年的年味就更浓了。
这是华夏民族的传统,过年时待客,总怕果盘子装得不够满,怠慢了客人。
众人都聚在方以智的家中,方夫人张氏笑吟吟为他们添茶斟酒,她如今可不再是只守着家里的家庭主妇,如今还经营了一家书店,虽然不抛头露面,只是在帘子后面指导着掌柜,但是当家中来了熟悉的朋友时,她也会出来招待。
新襄几乎所有的家庭都是如此,有些家庭仍然支会得起高昂的人工费用,雇用那种擅长侍候别人的用人,但是若招待的是至亲或者尊敬的友人,还是女主人出面比较显得尊重。随着女子在新襄工业生产中发挥出日益重要的作用,她们的收不断增加,因此社会地位也在不停地提高。
“无论俞国振有什么意思,现在掀开这个盖子,都不是合适时候,他该等到天下统一之后,凭借无上的威望,再行此事。”陈子龙叹息道:“他此时抖出此事来,一则自己内部,两广与山东必会生出动荡,二来金陵小朝廷内,反对的呼声会高涨,三来原本对统一并不反对的士伸,如今也必然会站在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反对面。实属不智,实属不智啊……”。
“论谈诗论词写文章十个俞济民也未必是我们对手,但是论起治理天下,我们几个捆在一起也未必能抵得过俞济民。”方以智笑着摇头:“我们说这个,没有什么意思,拭目以待就是,我相信,俞济民不会做这种无意义的事情……直之你最近的研究进展如何?”
方其义自从来到新襄之后,就一直在从事电的研究,从崇祯十三年到现在,研究已经进行了十二年。在这个研究方面,俞国振给予了一些点拨主要是方向性的口比如说用硫酸与铜棒制造伏打电池,比如说电磁感应的原理猜想。
俞国振提出的每一项“猜想”方其义都要通过大量的实验来进行验证,然后再从种种试验的结果中归的出其中蕴含的道理来。
“很是顺利最近的实验结果相当不错,我想用不了多久,咱们便可以出现一些带电的小玩意。”方其义笑道:“不过如今还须保密,济民姐夫可是再三交待的。”
“你啊,现在就听济民的,恐怕连老大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了。”
“兄长这样说我,你自己难道不是么老大人的本意是让你入仕,但你却去搞道统溯源,想要将实学与儒学合而为一这不是济民姐夫的意思么?”
“你这话说得不准确,济民的意思,可不仅仅是儒学。在济民看来,儒学只是我华夏道统之一支,董仲舒这投机之辈,改头换面合了汉武帝刘彻心思,故此才得昌行于事。而且董仲舒有夫子之急切偏执,却无圣人之宽容载场……”。
说起自己现在的研究,方以智摇头晃脑,整个人就都滔滔不绝起来。
陈子龙心中不免有些羡慕,他知道,方以智确实是在做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情,如果做成了,他对于儒家道统在历史上所起的作用,绝对不在董仲舒之下。
董仲舒以“大一统”的改头换面后的儒家理论,迎合了当时雄才伟略的汉武帝刘彻的心思,从而能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奠定了儒家一千八百年来官方显学的独尊地位。而现在,方以智想做的,便是将儒家与实学结合起来,迎合俞国振今后统治的需要。
以陈子龙对此的认识,若能得成,必是前途无量。
但他突然间想到俞国振对士伸豪强开火之事,俞国振要做的正是如同当初秦皇汉武一般的事业,而这种事业总有人会自觉不自觉地阻挠。当初秦皇是用焚书坑儒来对付那些试图要他重走分封之制的旧贵族,但他的事业直到汉武帝时才真正确立,汉武帝通过罢黜百家使得中央集权的大一统最终稳固下来。那么,俞国振对士伸宣战的真正目的,岂不是……破旧立新?
这个念头让陈子龙悚然动容,旋即也明白了俞国振挑这个时候发动的真实含义:此时俞国振还没有完成对全国的真正统一,那些反对他的人,大多都在他势力的“外部”,这些人原本是会随着统一也进入华夏体系之内,然后对华夏体系侵蚀、腐化,最终让俞国振苦心建立起的一系列制度变形。
但现在他提前激发这种矛盾,那些反对他干涉乡间豪强士伸决断权的人就会反对他完成统一,这样一来,他们就是阻挠华夏统一的分裂势力。俞国振当初与金陵小朝廷签订的统一条例之中明确说了,凡阻挠华夏统一者,为民族之罪人,当诛之无赦!
陈子龙只觉得自己身上冷汗涔涔。
他的家乡就在松江华亭,如今这里已经作为上海县,归于俞国振直接统治。但在周围,便有他的亲朋故旧,其中许多都是乡间豪伸!
“不行,我要回去!”他顿时站了起来:“我要回松江华亭!”
“你回去做什么?”方以智与方其义等正讨论得热烈,他突然跳将起来喊出这一嗓子,方以智白了他一眼问道。
“啊……多年未回,我要去拜年,走亲访友,哈,哈!”
一边冒着冷汗,陈子龙一边打了个哈哈。
他对大明朝廷是死了心的,虽然他忠于大明,可是就连崇祯帝都是人家俞国振救出来的,而金陵的小朝廷除了争权夺利之外没有任何作为,这种情形下,对待普通百姓极为宽容仁爱的俞国振获取天下,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因此,陈子龙才判定,这一次,俞国振仍然会胜。
若是俞国振胜了,被他打成“反对统的分裂份子……”的那些士伸豪强们的下场,几乎是可以想见的。
别人陈子龙是管不上了,但他的亲朋故旧,他还是想着尽可能劝一劝,将其中的利害关系说明,让他们不至于在即将到来的狂风巨浪中站错队。
而且这种事情,绝不是书信能说清楚的,书信过去他们也未必能信,只有当面说,才有用!
想到这里,陈子龙再也坐不住,告了声罪,便匆匆赶往老君观,找着癸泉子请了两个月的探亲假,然后又匆匆赶到码头,买了回上海的船票。
即使如此,等他赶到上海时,也已经是正月二十五,这让陈子龙心中非常渴望俞国振提出的,在未来五十年中修建连通华夏经济中心与战略重地的铁路网。若能直接乘列车从新襄去上海,最多就是五日便可以到吧。
上海港是在五年前交由俞国振控制,当时史可法的遇刺事件和南都周末的谬辞,让俞国振寻了机会向钱谦益施压,将上海的治权拿到了手中。而这座长江入海口处的城市,在俞国振手中也将她可怕的潜力释放出来,才短短的五年,她的繁华,已经不逊于新襄,更是远远超过了金陵。
这已经是一座拥有二十万人口的大城,去年全城的财政收入,就高达十五万金元,而如此巨量的财政收入,又全部变成了城市的基础设施:从自来水到道路,从城市绿化到码头拓展,从医院设置到学校分布。
在这里,甚至建起了华夏体系中的第二个高校园区。
高校园区,也就意味着这里有大量的被俞国振视为宝贝的研究员,当初俞国振做出这个决定时,新襄有许多人都不理解,现在陈子龙心中已经有些明白了。
新襄在华夏体系中的作用太大,大到已经威胁到俞国振本人地位的地步,新襄如今也已经形成了利益集团,它们也有自己的利益诉求,虽然在总体上和俞国振是一致的,可是在一些细节上,他们未必与俞国振一致。
比如说,对于每年从新襄的财政收入中拿出大量的用于山东、辽东、两广、河北、河南还有京师的基础设施建设,新襄的商人就颇有怨言,总觉得这是掏了自己兜里钱便宜了外乡人0但是当上海也建了起来,每年的财政收入也多了,顿时新襄的商人就闭嘴了。
谁都知道,他们不愿意掏钱,上海的商人可是愿意,非常非常愿意。这几年来俞国振是不大亲自处理工商事务了,但有徐仲渊等人的例子在那,谁都明白,俞国振当真有点石成金的妙术!
君不见,当初被俞国振打发到上海来的太监范闲范公公,如今已经是上海十里江滩边上头号富豪,家财之富,足以傲视那些经营了几代的盐商!
陈子龙是过了十余年后初次回到上海,下船时完全认不出这里,他原是想寻个人问路,但路上行人都低着头垂着脸匆匆经过,看上去似乎有些忧心忡忡,这让他觉得很奇怪。
然后,他就听得卖报人在大喊:“龙华会起事嘉兴,市政署下令霄禁,商路又断,多人遇袭,军略委员会如何处置,天下百姓拭目以待!”
陈子龙听得他的呦喝,心中顿时一凛:果然发作了!
六六八、此石可激天下浪(四)
金福寿眯着眼,披头散发,看着周围的教徒。
在香坛之前,足有千余名教徒聚集在一起,他们一个个神态庄严虔诚,仿佛他们面对的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他们所拜的神佛本身。
粗制滥造的土香,带着刺鼻的味道,嗅得让人想打喷嚏,但是金福寿已经习惯了。
从几十年前开始,他就跟在养父姚文宇开始在周围传教,龙华会的发展壮大,他出了相当大的气力。后来姚文宇由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穷汉,变成了富甲一方的豪绅,娶妻纳妾连生二子,与他的关系才淡了下来。
金福寿又向坐在神坛上的养父妙文宇与他身边的两个义弟看去,年长的姚长生笑眯眯的,一身肥肉都在抖动,而年幼的姚铎神情则有些紧张,似乎被底下跪着的信众吓到了。
龙华会与闻香教虽然没有直接联系,却亦是罗教分支。姚文宇这个教主传教已经有几十年了,金福寿原本以为自己能够继承他的衣钵,却不曾想姚文宇竟然娶了一妻一妾,还生了姚长生与姚铎这两个儿子。
原本衣食无续,如今却高宅华服,而这一切本应该传给自己,可现在……
金福寿眯着的眼睛里已经闪动着仇怨了。
在姚文宇身前跪着的五个人,一个个都身着锦服,描金绣银,年纪也都老大不小了。姚文宇良久之后,终于浑身一抖。象是苏醒一般回过神来。
“无生老母,法力无边,弥勒佛祖,当掌大权……我方才得了老母法旨,俞国振乃是太湖之中千年乌鱼精转世,鱼怕网,故此需以铁丝织成九九八十一层罗网……”
姚文宇念叨了很久,底下跪着的五个年长者渐渐有些不耐烦了。
他们原本是嘉兴左近的豪绅。只因为俞国振分明是要夺走他们决断乡里的权力,便想着起事——在他们眼中,他们的权力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甚至连限制都不行!
他们对姚文宇和他的龙华会,原是将信将疑半信半疑,但是龙华会有个好处,就是左近乡里的无知人等。那些愚夫愚妇们都虔诚相信。因此,姚文宇甚至可以通过他的中左右三支分脉。拉起几万人的规模!
这些乡绅自己也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他们背后却有人支招。那支招的人说了,只要拉起人来,天下定是纷纷响应,就是俞国振的治下,都是有无数人会带着火枪火炮来投!
“咱们兵发两路,一路西去无为,掘了俞国振祖坟。坏了他家祖坟下的龙气,另一路去上海。断了他的商路。这祖坟上的龙气乃是他家的根基,而上海的商路则是他的血脉。这双管齐下,则鱼精必灭……”
随着姚文宇的命令颁下,众人哄然应诺,然后纷纷离去。
金寿福也默默地离开,他身后的两个人跟着而去。以往他是龙华会中极为重要的人物,众教徒里,甚至有人称他为“小祖”,但是现在,唯有姚长生与姚铎,才有资格被称小祖,至于他,连身边的跟班都是新近加入尚不知内情的新徒弟。
走得远了,金寿福转过身,脸上阴狠的表情换成了谄媚。
“两位大爷都看到了,龙华会行事便是如此,这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而姚文宇这些年来,便是靠着如此装神弄鬼的手段,欺骗那些无知愚民,聚敛了大笔的家财。若是两位大爷将之除去,这大笔的家当,便可献入华夏朝廷……”
金寿福的心里充满着怨毒,姚文宇当初对他的种种许诺,都随着姚文宇的两个亲生儿子的诞生而烟消云散了。如果从一开始就没有希望获得,那倒还罢了,但曾触手可及却又失去,这等煎熬完全能让一个人疯狂。
他也只是乡间的神棍,根本不理解华夏军略委员会是个什么机构,只当着是旧时的朝廷,而俞国振便是新的皇帝。
“我们军略委员会才不缺他们这点钱财,若是抄没,按着军略委员会的规矩,你这个揭发人,首先能得到其中的十分之一,作为你个人的奖励。另外部分,则用于当地的基础设施建设与教育投入……哈,说了,你也不明白。不过今次你做得非常好,我们会记下你的功劳的!”
那名探子笑嘻嘻地说了一声,而金寿福听到自己能得到十分之一,顿时欢喜起来。虽然十分之一看上去只是一小部分,但金寿福明白,这十分之一也已经可以让他一世衣食无忧了。
两个探子出了村便与金寿福分开,他们骑着骡子经过一处路口时,便见着路口几个乡民模样的在探头探脑,脚下还绑着两个人,看到他们大喝道:“什么人,是不是鱼妖的虾兵蟹将?”
整个嘉兴,如今几乎都落入了龙华会的手中,而且从外地有更多的龙华会教徒在源源不断向着嘉兴赶来。因此,四里八乡都是龙华会的教徒,他们到处设岗,缉拿形迹可疑之人。
“无生老母座下未来佛主……”
探子一口流利地暗语滚滚而出,他们隶属于华夏军略委员会军情七处,这可是俞国振直接掌控的情报系统。俞国振对情报工作甚为重视,他认为大多数情报都来源于繁琐的数据与枯燥的统计。因此,这些被他选出来的暗探,个个头脑都灵活得紧。
“这几人是做什么的?”在对完暗语之后,探子笑嘻嘻地接近过去,看到被捆在一边的两个可怜的家伙。那几个龙华会徒众笑道:“他们携有鱼妖的妖物,如今自然是要除去妖气的。”
却是两个挑着担子卖散货的货郎,探子摇了摇头,啧啧了两声,没有说什么。
那些龙华会的会众纷分将货郎担子里的东西往自己怀里塞,果然是要除去妖气。这些人中,原本也有朴实的百姓,但在龙华会的煽动之下,如今却都一个个痞汉模样。
凭着这样的一群人,想要与华夏军略委员会对抗……
“你们都不得好死,我要靠着这些东西养家糊口,你们却全部抢去……你们都不得好死!”那年轻一些的货郎突然大叫起来。
然后便是一顿痛殴,甚至有一个教徒直接给了那年轻的货郎一刀,那货郎倒在血泊中,倒没有立刻死,只是啊啊地叫着,偶尔还咒骂一声,而另一个年长的货郎则是呼天抢地地哭了起来。
两探子中的一个脸色有些不豫,另一个拉着他离开。在他们身后,是那群教徒猖狂的笑声和老货郎的哭嚎。两探子身负重任,虽然眼睁睁看着这种惨事发生,却实在是无能为力。
“这些畜牲,都是该死。”
“放心,会和他们算这笔账的,他们这样胡来,也算是帮我们的忙,很快,乡野里的百姓,就知道谁是他们真正的朋友,谁才是他们真正的敌人。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工作组彻底接管乡间时,就不会再有什么阻力……”
两个探子离开嘉兴,很快就回到了嘉善,与混乱的嘉兴不同,这里就显得秩序井然,虽然道路上也有人布防巡视,但这些都是来自上海的民兵。
对付几个邪教信众,俞国振原本就不需要花费什么气力,他甚至用不着另外调动正规军,只是动用了驻在上海的一个旅,再加上上海的一万民兵。两个探子很快就与华夏军接上了头,他们的骡子也换成了马,没多久,便被带到了一处军营。
这处军营的规模并不大,当他们看到来见他们的人时,脸上顿时露出激动之色。
“统帅……你怎么亲自来了?”
“在上海闲着无事,便到前线来看一看,听闻你们带来了最新消息,便来问问,嘉兴那边如何?”
“乱,那些教徒完全就是流寇乱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龙华会上层只会装神弄鬼,各方人等,皆以反对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名义,为祸乡间。更有甚者,凡是有我们物产的,便说是沾了我们的妖气,尽皆搜捕拷打,非得交出一笔钱财来赎,方得免死。”
“荒唐,不过是找借口刮敛民财罢了,这伙人便是如此德性……幕后主使找出来了
么?”
“已经找到了,是五个乡绅,但那个金福寿无意中得知,五个乡绅身后还有一人。”说到这里,探子声音微微小了一点:“是孙晋。”
“孙晋?”俞国振眉头皱起,孙晋乃是孙临的兄长,孙临是他抚养大的,对于他极是敬重,按理说,孙晋应该隐居于桐城,何时跑到这边来与自己作对了?
以孙家同他的关系,孙晋这样做,让俞国振甚为寒心。他从未对不起孙家,孙临这个冲动的性子,如今也给他磨砺出来,已经独当一面,在两广负责民兵训练事务。
孙晋和这件事情扯上干联,必然会与孙临也有关系,这背后的事情就复杂了。
“还有什么?”抛开孙晋的问题,俞国振又问道。
“那个姚文宇已经下令,要去无为掘统帅祖坟。”
“掘我祖坟?”
俞国振听得这个消息,不禁笑了起来,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有这种待遇。
“看来他们是不知道,我祖坟已经被掘过几回了么?”
俞国振父母的坟丘,早在他南下发展时就被移到了新襄,此后张献忠掘过他家先辈坟丘,江北三镇与南明小朝廷或明或暗也掘过,现在连这些神棍也要掘了。
六六九、闹剧一场人心伤(一)
“掘俞国振祖坟?”得到这个消息,孙晋觉得自己的下巴都有些不受控制,几乎要掉了下来。
他是东林干将,提出“法门广大”建议与太监、厂卫进行合作的,就是他。只不过张博和吴昌时,是他这一建议的履行者。
他长期在中枢任职,后来因为孙临的关系,被崇祯边缘化,但也正是因此,幸运地躲过了李自成入京的那种祸乱。
最初时,他对俞国振是寄予厚望的在发现无法打压俞国振崛起的势头之后,东林内部对俞国振的态度就发生分化,以孙晋、钱谦益、侯恂等为代表的建议与之沟通,争取能携手合作,共建一个新朝廷,反正俞国振治理天下,也需要他们这些清流文官相助。因此,这才有当年孙晋前往山东拜谒俞国振商讨天下大势之事。但那次商谈失败了,于是史可法这样坚定地反俞人物的声音占了上风,而且除了钱谦益仍然保持着暧昧的态度外,孙晋、侯恂也转为反俞——他们这个团体的利益,让他们意识到,若是俞国振上台,不仅仅是他们,就是他们的徒子徒孙也再无出头之日。
这可比仅禁止他们出仕更可怕!
可是当得知这队人马别来是为了掘俞国振的祖坟,孙晋还是觉得荒唐。而且他心中还有些担忧,此前与俞国振的争执,无非是政争,以他对俞国振的了解,单纯的政争绝不至于有性命之忧。象史可法得罪了俞国振不只一回两回,可当史可法遇刺时,俞国振还是专门派医疗组来替他治伤。但是挖了俞国振的祖坟,那可就是私仇,莫怪俞国振也用私仇的方式来进行解决了。俞国振真想要他们的性命,派上三五个刺客那是轻易的事情,甚至不需要派刺客一纸令书给朝廷,满朝急着拍俞国振马屁的那些官员们,还不火急火燎地将他脑袋搬下来去取悦俞国振!
“是谁让尔等来的?”他喝问道。
“自是天师教主老爷!”
所谓天师教主老爷,即是姚文宇本人的自称。
“胡闹,胡闹!”
孙晋大骂了两声,他乃是子不语怪力乱神的儒家弟子对那个什么龙华会完全是不相信,不过才骂了两声,便觉得不对,那些龙华会的弟子一个个都是横眉竖眼瞪着他。
“你们当如牟”他厉声道:“老夫曾为朝廷命官……T
“责任朝廷命官里为我家天师教主老爷弟子的,也不只一个两个遑论一个前朝官。”一个龙华会的教徒阴阳怪气地道:“我家天师教主老爷命我等来寻你,就是请你指明,那鱼妖的祖坟在何处,至于其余,你这厮还不配指手划脚!”
“反了反了!”孙晋气得手脚发抖。
对于龙华会这位姚教主的底细,孙晋也是知晓的,就在六七年前,他曾经想到江北去传教,结果因为携着一干教众招摇过市为官府所知,官府仅仅派出了六个衙役便将他的“法驾”打得七零八落,就是姚文宇本人也狼狈逃回了家乡,再也不敢轻易出门。如今倒好,一群教众,便敢在他面前猖狂。
“你这官儿好生不晓事,乖乖带着我们去寻鱼妖的祖坟,办好了大伙都有功劳,无生老母自会赐下福泽办差了可就都要吃排头,走走,快走!”
孙晋才说了两声,那龙华会为首的汉子嘲笑道,然后挥了挥手,顿时有几个汉子上前将他拥住,直接便向外簇拥而去。
“等等这是什么!”那汉子却看到孙晋衣裳上晃了晃,露出一根链子,顿时大喜。链子金光闪闪,那汉子上前从孙晋身上扯下来,却是一块怀表。
自崇祯七年在新襄开始建立基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八年,这可是近乎一代人。因为不遗余力地培养,华夏军略委员会治下的能工巧匠们,将各种工艺推高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其中集机械之大成者,便是怀表。
这几年间,新襄产的怀表越来越精密,也越来越准时,其价格则直线下降。最初怀表只是军工产品,用于部队指挥官对时,现在则不然,中等以上的人家主人,也都在身上带着一块怀表,不仅可以随时掌握时间,也可以在人前显显阔气。孙晋身上的这只怀表,如今市场上的价格也要五金元,乃是孙临送给他的,他随身把玩,被那汉子夺去,让孙晋大怒:“还过来!”
“哟嗬,这不是”、”,鱼妖的妖物么,既然投了咱家天师教主,就不该随身携带这鱼妖妖物,免得被鱼妖吸去精血”那汉子满口胡诌,然后拿了张黄袜纸向那怀表上一贴,黄袜纸上满是稀奇古怪的符,他笑眯眯地道:“有这张天师教主赐与的符纸,再在我身上镇压个九九八十一天,或许可以将妖气驱散。”
“把怀表还我,你这大胆狗奴!”孙晋终究舍不得那价值五金元的怀表,破口大骂,还想上前来夺。
那汉子一把揪住他的胸襟,正反连煽了他八记耳光,抽得他满脸红肿口血流血。孙晋这个时候才想起,自己并不是以致仕官员或者乡伸的身份见几个佃农,而是秘密来会见龙华会教徒,这些家伙,可不将他放在眼里!
他有些茫然,又有些恐惧,他心思灵巧,否则也提不出“法门广大”这样的灵活之语,但是先是官老爷后是员外老爷,这样的老爷当久了人就难免会忘了所处环境。
“你瞧,这位老爷果然是沾了妖气,所以方才才会发狂,大爷我与那妖气大战三百回合,总算是将之驱出了。”那汉子口里还得意洋洋。
孙晋意识到,自己前去联手的,竟然是这样的一群神棍!
他原本就知道这些人成不了事,因此心中很瞧不起他们,但是却不曾料到,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一点上,倒是与他们东林很是相似。只不过东林还得表面上做足了君子模样,而这群人连那点表面功夫都不做,他们是真小人。
被这群人裹挟着,孙晋踉踉跄跄向着襄安行去。
这两三千人一路行二,几乎是走到哪破坏到哪,进村子抢牲口抢粮食,凡是见着人家有象怀表、玻璃镜这样的新襄物产的,不但东西要抢掉,还要打人。一路闹得乌烟瘴气,不过行进的速度倒是不慢,加上江东水网密布,没多久,他们便到了襄安。
看到远处的襄安镇,孙2甚为感慨。
俞国振就是从这个小地方十出去的,而且因为他的缘故,这个小地方给献贼等流寇平了数次。不过隔了十多年,这里又重新发展起来,变成了一个繁华的集镇。
这其中的关个还是当初与俞国振一起迁到新襄的那些户人家。他们在新襄十来年,都攒下了不少家当,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于五年前通过一个条例,凡在新襄或者华夏军略委员治下海外诸地定居九年以上者,可以申请回原籍居住。这些人当中有十余户便迁回了襄安,他们兜里都有些钱,而且又擅长某一方面的技艺,因此带动着襄安又繁华起来。
让俞国振很是欣慰的是,迁回二安的只有一小部分,大多数人仍然是留在了新襄,只是每年春节之时,返乡探亲、祭祖。而这些人成了宣传员,将新襄、会安、羿城、吕宋等诸地说得天花乱坠,让无为县更多的百姓心生羡慕,往往跟着他们去这些地方做工。
“这便是襄安?果然是么妖老巢,瞧瞧,那些屋子多气派!”
“还有这路,竟然全是水泥,连乡间之路都修成了水泥……这是鱼妖的妖术,过会儿咱们便将这些水泥挖了!”
周围一片议论纷纷声,孙晋心中更是着恼,自己原本只该派一个仆人来与这些家伙联络的,而不应亲自前来,否则也不会落到如今的尴尬局面。
跟着这些家伙“行军”的两天,对孙晋来说,是一场折磨。他算是亲眼见到,自己这伙人放出了一头什么样式怪兽,而且这头怪兽分明是不受控制的,它随时都会因为疯狂而反噬。
众人跳上了码头,孙晋不愿意再往前走,龙华会为首的汉子噗笑道:“你怕什么?”
“尔等如此妄为,俞国振,必不会善罢甘休。”
“就知道你们会这般,你瞧,我们准备了什么!”那汉子得意洋洋地一扬手,手中一堆用朱砂画了符的黄袜纸。他将纸每人发上一张,然后道:“黑狗血,活公鸡,还有娘儿们用的马桶,咱们都准备好了,再加上这些符纸,咱们攻可以破鱼妖的妖法,防能够刀枪不入!弟兄们,还等什么,瞧着那些气派的宅院么,那可都是鱼妖的妖窟,咱们上啊,里面有的是金银绫罗!”
他此前还说什么降妖除魔,但后来就很直接地说了,他们来此的首要目的,还是抢劫。孙晋顿了顿脚,张臂想要拦,却被这些红了眼的教徒推倒,几个人从他身上就这样踏了过去。
众人鼓噪而前,孙晋狼狈爬起,看到他们这般乌合模样,心里更为后悔。他见识过俞国振治军,看到过华夏军的军纪森严,这些龙华会的会徒哪堪一战!
原本的打算,也只是利用他们让俞国振明白士伸之力,使得俞国振不得不妥协,重新接纳他们这些清流一换言之,孙晋等人也知道根本无法阻挠俞国振完成天下统一,只是想着讨价还价卖个好价钱。现在闹成这模样,孙晋开始真心懊悔起来。就在这时,他看到从镇子里冲出几十个人来。
这几十个人的衣裳,有些象华夏军,但又有所不同。华夏军以墨绿色为军服底色,而这几十个人则是黑蓝色,衣裳边缘则有银色的杠线。看到他们,孙晋愣了愣:武装民兵?他们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六七零、闹剧一场人心伤(二)
孙晋还没有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就看到那些武装民兵举起了火枪。
龙华会的人并没有将这些火枪放在眼中,这些大多来自乡野的愚昧痞棍,觉得自己身上有符,又携有各种破解妖法的秽物,根本不在乎这些指着他们的火枪。
可是当火枪响起后,他们意识到不对了。
只是五十多名武装民兵罢了,这些半脱产的武装力量还不能算是真正的职业军人,但他们的第轮射击就在龙华会的人里造成了大量伤亡,二三十人侄了下去,嚎声与哭声共鸣。
紧接着是第二轮、萎三轮射击。
这几年新襄的兵器设计队并未闲着,如何尽可能提高火枪射速,一直是他们的研究目标,现在民兵所用的火枪,可谓达到了步枪射速之极致,短短一分钟内,他们就完成了三轮射击,而此时龙华会的教徒距离他们还足足有两百米!
“自由射击!”
在短暂的因为死亡和杀戮带来的发愣之后,龙华会的人终于明白,他们所做的一切准备,都不能阻止武装民兵的火枪带走他们的性命。顿时,所有因为劫掠和暴行而产生的勇气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惧与崩溃。望着转身象是没头苍蝇般乱窜的龙华会会众,武装民兵的指挥官下达了命令。
这根本不能算是一场战争,甚至连一产斗殴都不算。
孙晋看到这一幕,同样是呆愣住了。他知道龙华会的会众不可靠,却没有想到他们不可靠到了这个地步。
一触即溃?不,连最起码的接触都没有!孙晋算是知道一些兵法的,他明白战斗过程中最可能造成崩溃的,还是白刃相交的突击之时。他原本以为,这些龙华会的会众好歹也能冲上去,给武装民兵造成一点伤害或许凭着人多,他们甚至可以与武装民兵进行僵持。
结果却是这般!
现在孙晋明白,为什么俞国振明知道龙华会起事,却根本不调集正规军前来护卫上海了。原本在孙晋他们的计划中,龙华会起事包围上海,切断上海通往金陵和长江中上游的商道同时相办法阻断运河,这样俞国振就不得不从山东、两广调集正规华夏军前来,到这个时候,山东、两广的守备就会空虚再有人煽动一下,人心惶惶中不少乡伸都会结寒自保。
这个时候他再去游识俞国振,指出这些乡伸纷纷起事,就在于俞国振不开科取士,不重用儒林清流,在种种压力之下,俞国振又是妥协惯了的或许就会改变主意。
却不曾想,一向喜欢“和”的俞国振,这次看上去仍然采用的是“和”的方法,结果却达则了这样的效果!
他们这些人,连“和”都“和”不过俞国振更遑论战?
孙晋神情恍惚之后,再定了定神发现自己身前已经站着两位武装民点
用疑惑的眼光看着孙晋,两位武装民兵中的一个喝问道:“你是什么人,看模样,不是龙华会的那些神棍?”
“我乃孔教门徒,儒林清流,哪里会是那种装神弄鬼」的神汉?”孙晋苦笑道:“我与俞济民有旧,我之弟乃孙临孙克咸,也在华夏军略委员会中任职。”
“哦失礼了,先生。”
那些武装民兵看孙晋身上还有被龙华会的人踩过的痕迹,方才龙华会的人将他推侄的事情,他们也在镇中看到了。因此不疑有它,向着孙晋还敬了一礼。
孙晋咳了一声情知自己只能唬住对方一时,此地不可久留必须立刻抽身。他回头上了码头上的一艘小船,却发觉船上的桨手船夫也全部上了岸,如今不是身死就是当了民兵的俘虏。
所谓君子动口不动手,孙晋侄不是不懂划船撑舟,可是许多年未曾亲自做过了,拿起桨笔划了几下,船只是原地打转,再拿起竹篙,可这个时候,龙华会的那个头目大汉正跪地求饶,见他这模样,立刻大叫大嚷起来。
“这厮是给我们带路的,他是我们的幕后主使,我们都是被他逼来的,我要立功,我检举他!”
这一声喊,让方才还对孙晋笑脸相迎的那两个民兵顿时变了色。
“好你个老小子,还敢诳人!”
一个民兵跳上船来,伸手就抓住了孙晋的发髻,孙晋嗷嗷叫了两声,却挣他不过,被他生生拖上了岸。上岸之前,下半截身子还在水里浸了一下,顿时湿漉漉的。如今虽是初春,可是河水尚寒,孙晋又气又急又怕,不由得便哆嗦起来。那两民兵却不管他,另一个上来也是两个大嘴巴抽了过去,他们想到自己险些被这个家伙诳骗,气就不打一处来。
被狠揍了的孙晋明白,自己这次怕是有难了。他高叫道:“我真与俞济民有旧,我之弟孙克咸与俞济民乃是连襟,我也是桐城人,桐城方氏与我家世代通好
他在急切间,将自己能想到的与俞国振的关系都说了出来。那民兵冷笑道:“已经被你诳了一次,现在岂能再被你骗了?就算你是孙临的兄长,也去跟我们官长解释去!”
“孙临的兄长竟然与龙华会的这群土匪痞类勾结,说出来真让人不敢相信,这厮喊得侄是和真的一样,这岂不是将我们当傻子么?”
孙晋被拖着发髻拉到一边,与那些龙华会的会众绑在了一起。龙华会的会众都是乡间一些被煽动起来的愚昧之人,此时心中对他们的天师教主虽然还是犯着哨咕,可究竟是怕天下的神佛惩罚,不敢口出恶言,但对于孙晋,他们却是毫不害怕,觉得自己落到这般地步,这个孙晋也有几分功劳。因此,他们便一个个抽冷子踢打孙晋,口中也咒骂不休,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表明自己幡然悔悟一般。
到得后来,武装民兵不得不将孙晋又拖到一边去免得他被这些龙华会会众打死了。
即使如此,孙晋已经是遍体是伤,身上血污鼻涕和水渍混杂在一起,狼狈模样,甚为不堪。他初时还想着分辩,到后来他也明白这些武装民兵是不会听他的了,他只能忍着。
可是直到傍晚,武装民兵们的首领才来见他。
“你真是孙克咸先生尔兄长?”那位首领看到他的模样,吓了一大跳此时孙晋又冷又饿,而且还挨了打,再没有半点平日里文人的潇洒,看上去老了十岁也不只。
“我们自幼失怙,克咸是广一手带大,他一方家的亲事,也是我与方总督敲定的。”
孙晋这个时候再也不敢多六问什么他答什么,脸上的神情也是心灰意冷。
“那侄奇了,你六与孙克咸先生有如此关系,与方总督又是姻亲,那就是我们统帅的亲戚。你不来帮我们统帅却去帮着那些龙华会的疯子啧啧,当真让人想不通。”
孙晋默然无语。
他根本没有向对方解释自己咚法的念头因为他知道,对方只是武装民兵的一个低阶首领。这样的人,出身都是过去的泥腿子,只因随了俞国振,如今生计不愁,而且俞国振还给了他们相应的地位。
和他们说什么儒林,六什么正道,那是对牛谈琴。
这等小人只要用之,不可信之。
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在孙晋脑子里转着,他不出声,对方啧啧了两声后道:“既然你说有这样的关系,我侄不好处置你了正好,上面说了擒获的各方首脑都得押送到上海去。这位大孙先生,咱们统帅如今到了上海,你去与他说吧。”
孙晋听闻俞国振本人已经到了上海,顿时眼中一亮:“他调兵来了?”
“对付你们这些土鸡瓦狗,要调什么兵?”那民兵首领哈哈一笑:“你莫要太高看自己了,我几十个武装民兵,就可以把你们两千多人击溃,剩余者也休想逃走,必然成为俘虏,哪里用得着正规军?”
孙晋唯有一声轻叹。
崇祯二十六年二月初十,受到沉重打击的孙晋被送到了上海县。这几年他隐居乡野,只是耳闻上海的变化,并没有亲眼看到。但此前他是到过上海的,因此,当押运他的船抵达上海宝山码头时,他觉得自己的眼睛都没办法闭上了。
早就听闻新襄被俞国振在短短几年间,从一片荒地变成了一座大城,孙晋因为没有亲身去过,总觉得这种说法有些夸大。可现在看到了上海,他开始相信,俞国振真的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领口
这让他有些茫然,他一生追寻的正道,与俞国振正在走的道路,有着根本的冲突,甚至可以说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他们自命儒林清流的儒林君子们,没有将大明带到昌盛中兴的高度,也没有给天下百姓甚至一府一县的百姓带来多大的好处。
而俞国振却做到了难道说他们的正道是错的,而俞国振的歪门邪道才是对的?
这个念头一浮起来,孙晋就吓了一大跳,自己怎么才到上海,才看到这座城市,就怀疑起此前坚持了几十年的信仰来!
眼前一切都是俞国振收买人心的把戏,不可信,不可信!
在心中反复告诫自己,然后,他便被押上了岸口
和他一起押上岸的远不只一个龙华会和江南一带的劣伸豪强,还有那些习惯了对地方事务指手划脚的宗族长老,被捕的人物多达几百人口他们全部被押解至上海,而当他们被士兵驱赶着经过长街时,周围原本匆匆往来的行人都纷纷驻足观望。
孙晋突然觉得,这或许是一个机会,一个向俞国振表明三军可夺其帅匹夫不可夺其地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