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四一、自古廷杖多美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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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风萧瑟,洪波涌起。/
在山`东,俞国振早就感觉到了暮秋的萧瑟,随着飞隼号来到金陵,又再度感受到了寒意。
他并没有在青岛逗留太久,便乘飞隼号南下,如今北面的局势已经完全稳定下来,张秉文等也开始了接收河北、京城之地,多铎在山海关下吃了个大亏,全军退回盛京,以俞国振的判断,建虏的一场内讧不可避免。因此,他可以有暇往南而去。
他的目标不是金陵,只是顺道而来,看看这座几年未至的城市罢了。换作别人,可能以为他这个时候到金陵,乃是以身涉险,但整个新襄体系,却都对此没有任何担忧。
原因很简单,金陵城对于俞国振来说,是座不设防之城。他只要不是太过深入,在码头附近转转,完全没有问题。
“你是说,派去的医疗组被史可法的弟弟史可程拒之门外?”
码头之上,俞国振得知这个消息时,也不禁愣了一下。华夏军的医疗水平天下无双,特别是在各种武器创伤的治疗上,更是有独到之处。史可法受的是火枪之伤,以南明小朝廷的医疗手段,能吊住他的xìng命,保住他到现在不死已经是了不起的事情了,何况其余?
但是史家却偏偏拒绝了他的善意!
“这倒是奇了,救不救史可法,与我们有关,与史可法自己有关,干他史可程何事?”俞国振讶然问道。
“统帅。你看看这个。”
高二柱要负责在河北清查汉jiān,因此没有随他来,在金陵城中等着他的情报系统的人物乃是贾太基。这位前无为捕头,如今早就成了华夏军略委员会下属一员,负责金陵的情报工作,他一直做得相当不错。
贾太基呈上来的是一份八开的报纸,有两张,用的是福建产的竹纸。纸质倒是不差。俞国振又有些惊讶,打开一看,当看到报纸的报名时,险些乐了出来。
“南都周末?这个,这个有点恶趣味了……莫非谁与我一起来了?”他嘴中嘟囔了一声,然后向下看去。
头版头条,便是惊悚的标题:“朝廷阁部当街遇刺。凶手猖獗自古罕有,忠臣志士受此奇罪。**仗义侠客怒发冲冠”!
“呵。印刷得很不错嘛。”俞国振没有注意内容,而是关注了一下字迹与油墨,从这张报纸的情形来看,原本由他独占的铅字油墨印刷术,已经外泄了。也不知是有人从他的印刷厂里得去的,还是自己发明了。
“统帅,你看看内容。”贾太基脸上已经有很明显的怒意了。
内容无非就是说某位在崇祯朝便被封伯爵的大人物。因为割据一方图谋不轨,被史可法义正辞严批评其狼子野心。结果为其所害。为了证明其事,文章里还罗列了种种证据。诸如那位野心家意图谋朝篡位,刺客所用火枪为其部队制式,刺客走时曾大呼等等。到得最末,文章作者还不失激情地道:“昔rì唐时,藩镇割据为乱,故此诗人宰相武元衡喋血街头,今时大明,依旧是藩镇割据为乱,故此文胆阁老史可法亦是喋血街头。这一切让人不禁深思,为何这幕后元凶如此大胆,岂非藩镇掌兵之体制问题为祟?唐时尚有裴度续武元衡之遗志,遣李朔雪夜下蔡州,一举生擒吴元济,今rì安有猛士,伺jiān邪之衅而取其xìng命,为阁部复仇,为大明张义?”
半文不白的文风,倒是和俞国振一直倡导的文字用白相合,而且主笔老辣,分明是个熟手。
“这报纸的主编是谁?”俞国振讶然道:“金陵城中,竟然还有这等人才?”
“乃是程先贞,他曾在《民生速报》做过一段时间,大约二十rì前请辞,不曾想来到金陵,便办了这份报纸。这报纸背后有小朝廷的礼部尚钱谦益,所用经费,大半由小朝廷国库开支,但报纸所属人员,却是程先贞本人,另外,还知道有一笔资金注入,目前正在追查这笔资金来源。报纸发行走的是朝廷的驿站这一条线,因此发行量甚大,第一期的发行量便有三万份,销售情形尚好。”
贾太基做事很是细致周全,虽然这份报纸出现才四天,他便已经查到了不少消息。
“钱谦益……他怎么会有这个胆子?”俞国振噗的一声笑。
正如他所说,钱谦益哪里有这样就差没有指名道姓骂俞国振的胆子。他紧紧抓着手中的《南都周末》,盯着笑眯眯站在面前的程先贞,身体几乎都在颤抖。
“正夫误我,正夫误我!”
“牧斋先生何出此言,这《南都周末》的标题,尚是牧斋先生手笔,上面刊载牧斋先生诗文,亦是付了润笔费用的。”
“正夫,以往觉得你是实诚人,没有料到你竟然会这般算计我。咱们上回说了办报,与俞济民争夺舆情,却没有说非要将史道邻遇刺之事栽在俞济民身上。无论你信不信,我是相信俞济民绝对做不出这等事情。”钱谦益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去,自此之后,咱们不再往来了。”
钱谦益本着君子绝交不出恶言的念头,并没有说一些毒辣的话语责骂程先贞,程先贞却纹丝不动,钱谦益的态度,早在他意料之中。
“牧斋先生,前两rì报纸一出,牧斋先生便要寻学生理论,学生故意躲开,便是避牧斋先生气头,如今已经过了两rì,牧斋先生应当能冷静下来听学生一言了。”程先贞低声道:“牧斋先生,若是大明真亡了,天下读人便要被贩夫走卒骑在头上,就要连下九流都比不上了!牧斋先生海内名士,儒林领袖,如何能坐视此事?”
“俞济民不是在编撰三皇大典么,他还是很重视儒门道统的。”钱谦益勉强道。
“口中说说罢了,不开科考,不拜圣人,算什么重视?”程先贞听到这个,更是怒sè一现:“更何况他编撰伪典,批改经史,与秦始皇焚之祸亦不相上下,真正是yù断我儒门道统,独夫民贼,人皆可杀!”
“这等话语就不必说了。”钱谦益端起空空如也的茶杯,象征xìng地在嘴唇上碰了碰,旁边的管家立刻扬声送客,但是程先贞却稳坐如泰山。
程先贞不能走,钱谦益为礼部尚,正好是管理报刊事宜,而且他在朝廷上的支持,对于程先贞必不可少。他此次来,正是为了说服钱谦益。
“牧斋公,何必如此xìng急,你不是信俞济民做不出这等事情么,我也相信,俞济民不会因言而罪人,不会因为这份报纸而yù除我等后快,相反,只怕他还是满心欢喜。”
“什么?俞济民却无自虐之意,你们骂他,他还满心欢喜?”
“报纸可是他一直倡导之物,他曾说过,舆情汹汹,却为官绅所阻,至使上无所闻下不能言,报纸可通舆情表民意达人心——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正其时也。”
“你信这个,当真是该信的不信,不该信的偏信!”
“牧斋公是担心他会出尔反尔,强迫关闭南都周末?那正好,我正yù如此,此廷杖耳!”
钱谦益听到“廷杖”二字,眉头动了一下,看着程先贞的神情,不再是那么严肃了。
大明的文官怎么样最能出名?毫无疑问,骗廷杖最能出名!
一个文官,无论他个人的能力如何低下,无论他的私德如何不堪,无论他的治政如何昏聩,但只要他骂了皇帝,激怒了皇帝,被皇帝勒令廷杖,那么一切都好办了,升官发财甚至死老婆,诸如此类的好事会随着名声滚滚而来。
程先贞打的竟然是骗俞国振廷杖的主意!
钱谦益本人能够成为东林领袖文坛霸主,很大原因,便是他骗到了崇祯的“廷杖”,在整个崇祯朝几乎都不被重用,程先贞打的也是同样的算盘?
以钱谦益对程先贞的认识,他便是有此心,也未必会说出来。
“我是为我们东林,为我们儒生去搏这廷杖,若不如此,再过三十年,天下百姓就弃我等如敝履矣!”程先贞又说道。
谁都知道,俞国振取代这个小朝廷是不可避免的,谁都在想,如何在今后的新朝中谋一个好的位置。有的人靠出卖朝廷来谋取,自然也有人靠着谩骂造谣来谋取,唯独少人想着进入华夏军略委员会体系之内,从基层实干做起,一步步来将个人理想与华夏民族的长远利益结合。
他们想的是,如果华夏民族的长远利益不合他们的个人理想,那么就可以弃华夏民族长远利益不顾。说穿了,不过是一群心智不健全者,错的不是我,错的一定是全世界罢了。
就在钱谦益琢磨间,突然一个管家惊惶失措地闯了进来:“老爷,老爷,大事不好,门口来了两个当兵的,说是……说是俞国振召老爷前去相见!”
“什么?”钱谦益变sè而起,程先贞一缩头,也不顾着形象,转身便从钱谥益面前逃走。
“正夫,正夫!”钱谦益大叫。
“牧斋公只管去,只要他捉不住我,便不会为难牧斋公!”程先贞道:“yù成青名,必要流血,但我还有大事未了,尚不能死!”RQ
六四二、自古廷杖多美谈(二)
码头上如今都是荷枪实弹的华夏军,人数足足有五百,而在江中,则是艘华夏军的炮舰,炮门都打开,指着金陵城,随时会支援陆上的同伴。
俞国振坐在椅子上,正与几个百姓闲聊,所聊者无非是生计如何之类的话题,特别是有关华夏银行发行的金属货币是否好用的问题。
在俞国振的五年统一计划中,统一货币是第一步,别的都可以慢慢谈,但货币统一必须在今年内达成协议,明年起就要废止铜钱、银两的流通。通过这种方式,他可以将华夏各方势力的经济与新襄体系绑在一会儿,加速各方之间的融合。
钱谦益下马车时,看到的就是这副模样。
钱谦益正了正衣冠,面容整肃,大步向俞国振过来,然后抱拳行礼:“钱某见过南海侯。”
南海侯是金陵小朝廷给俞国振的爵位,但是俞国振从未接受过,这两年也没有什么人提起了。俞国振微微笑了起来,钱谦益这模样……倒不象是来赔罪的,而是来兴师问罪。
他并不知道,程先贞方才在钱谦益那边提起“廷杖”提醒了钱谦益。以钱谦益对俞国振的了解,俞实在不是滥杀之人,甚至几乎不以个人的好恶来处置别人。
因此,稍微得罪一点他……凭借双方过去的交情,不但不会有什么问题,反而会让俞国振更加重视自己这位……老友吧。
“牧斋公来得正好,请你带我的医疗组去史府,为史道邻治伤,拖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能不能救回来。”俞国振却没有给钱谦益发作的机会,直接便吩咐道。
钱谦益没有想到。俞国振召自己来。竟然不是兴师问罪,不是追究他支持《南都周末》的责任,而是要救史可法!
刺客刺杀史可法之事。所有人都知道,那只是一个虚头,甚至全天下人都有嫌疑。唯有俞国振最无嫌疑。但是,某些人只是需要这样一个虚头,一个口实理由,来掀起声浪罢了。
“这个,济民,事怕有些不妥吧。”钱谦益犹豫了一下,苦笑道:“史道邻拖得如此久,咳咳……怕是很难治好了,你再怕医生去。旁人只会觉得,是你嫌史道邻未死啊。”
俞国振轻蔑地冷笑了一声:“做出这等事情的人,他们岂会理会史道邻是不是我弄死的。无论我派不派医疗组。他们都会给我扣上害死史道邻的帽子。虽然我与史道邻道不同,我也一直认为。他最多就是一个里正乡长的才能,但是却对他忠义之心还是有些敬慕。因此,我不会坐视他死。”
钱谦益还待再说,俞国振已经扬了一下下巴,顿时有两名华夏军士兵过来,向钱谦益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钱谦益无奈,只能上了华夏军为他准备的马车。
一共是三辆马车,钱谦益坐在其中之一,另外两辆上一辆装着医疗组,一辆装着医疗设备。马车很快就到了史府,史府之人见到钱谦益,倒没有阻拦,就这样让马车进了门。
然而闻讯迎来的史可程却将钱谦益一行拦住。
“牧斋公,你来我们史家是欢迎的,只是这些人,让他们滚,他们是俞国振那jiān贼的手下,那jiān贼唯恐家兄不死,故此派他们来相害,牧斋公怎么会和他们在一起!”
钱谦益苦笑着拱手,他哪里愿意和俞国振的部下在一起,可是那两个华夏军士兵还跟在身边,他能怎么样。
正待劝说之际,身边的华夏军士兵上前,一把抓住了史可程。
“儒冠狗贼,人面禽兽!”
那人一开口,便是八个犀利至极的字,几乎喷了史可程一脸口水。史可程正待挣扎,那名华夏军士兵已经抡起了巴掌,老大的耳光抽了下去。
正反yīn阳十余记耳光抽完,史可程已经与猪头没有什么两样了。
将声泪俱下牙齿脱落的史可程扔在地上,那名华夏军士兵还踏了一脚:“李闯入京之时,也不见你死节,如今却辱我统帅!史可法何许人也,如李自成、多尔衮何?我家统帅yù取其xìng命,一纸文书,金陵小朝廷便将之首绩献上的事情,当初高起潜权倾内外,手绾兵权,便是如此死去!你这混帐子,当年能屈膝事李闯,今rì不知又投靠了什么主子,胆敢诬谩我家统帅!我华夏军医治枪伤之术,天下无双,你不敢兄长xìng命,阻我家统帅派出的医疗组,无非就是拿着兄长xìng命来为自己邀名!”
史可程气得呜呜直叫,但他被抽得脸肿如猪,哪里能说得清楚。周围看热闹的人不少,听得这番话,一个个暗自点头,钱谦益更是明白,若是这位华夏军士兵的怒斥座实了,那么史可程必将身败名裂,那“儒冠狗贼人面禽兽”八字,将成为他这一辈子都洗刷不了的耻辱!
而且,钱谦益心中隐约觉得,华夏军士兵所怒斥的,只怕真是对的。
他自己心事自己知道,也熟悉他们这些自诩为清流者的行事方法,史可程绝对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现在,钱谦益总算明白,为何俞国振召他来,却还带着二十名华夏军士兵了。他让自己来,其实是做一个见证,同时,也是jǐng告和恐吓自己,他俞国振,是拿得出手段来的!
将史可程踢到一边去,那名华夏军士兵厉声道:“华夏军略委员会统帅令,今派遣医疗组救治史可法,凡有阻拦者,即为华夏之敌,杀之,勿赦!还有谁要出来挡我们?”
还能有谁出来挡他们?虽然只是二十名华夏军士兵,可是那黑洞洞的火枪,冷竣的目光,已经足以让金陵脂粉之地里的人瑟瑟发抖了。
史可程从地上爬起,他也不敢前来阻拦,只是在那边呜呜呜的,也不知道在说什么,那名华夏军士兵冷冷的目光向他看来,他立刻闭嘴,还后退了一步。
见他这模样,钱谦益实在觉得无趣,一挥衣袖,转身便走。
“俞国振派来的医疗组终究还是进了史家?当真是雷厉风行,唉!”
在皇宫另一端,马士英听得这个消息,忍不住挑着大拇指赞了一句,但赞过之后,他又苦恼地叹了口气。
很显然,俞国振是怒了,虽然他没有说什么,可让部下不顾阻拦进入史家,还逼着钱谦益来做这个见证,证明俞国振接下来的肯定是要彻查刺杀之事。
那刺杀栽赃栽得太过愚蠢了,全天下谁会做这么蠢的事情,毫无疑问,有些人定然会想:阉党。
阉党刺杀东林骨干,嫁祸给俞国振,然后从中渔利——这种老套路,马士英用膝盖都能想得出来。因此,刺杀看似嫁祸给俞国振,实际上是嫁祸给他和阮大铖!
俞国振会不会追察此事,肯定会!那么谁嫌疑最大,当然是阮大铖!
阮大铖果然愁眉苦脸地看着马士英,看上去似乎生了重病。
“首辅老爷,门外有人自称是……自称是俞国振的手下,说是询问,咱们准备派谁去青岛口参与……五年统一计划协商会。”
就在两人对座愁眉之时,管家带来了一个让他们目瞪口呆的消息。
“你是说……俞国振派人来了?”
“是,送了这封信。”管家将一封信呈上来。
信里的内容很简单,原本作为金陵小朝廷全权大使的内阁学士、工部尚书史可法如今受伤,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前往青岛口参与五年统一计划协商会了,因此,金陵小朝廷必须另外指派一人作为全权大使。
马士英与阮大铖对望了一眼,阮大铖用手一拍自己的额头。
“集之兄,唯有你去了……俞国振这个时机,当真是抓得好,莫非……真是他做的?”
这种情形下,金陵小朝廷派去取代史可法的人,只能缓和金陵小朝廷与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关系,而不能激化矛盾。另外,这个人的身份不能比史可法低,而且,他还要有一些事情的决定权。
要么是钱谦益,要么是阮大铖,他们二人身份声望都可以,钱谦益是绝对不会去的,这个老猾头一定是要进行观望,那唯一可能的,就是阮大然。
阮大铖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就不得不出卖金陵小朝廷的利益,来换取俞国振的谅解。
心念电转之间,马士英与阮大铖就算通了其中关窍,两人对望一眼,俞国振军略与治疆之才,他们都是知道的,若是史可法遇刺之事真与俞国振没有关系,那么他将顺水推舟,变这件突发事件为自己的政治资源,手段丝毫不逊于治政多年的老手。
“世上真有天生之才乎?”阮大铖叹息道:“阁老,你觉得,咱们该如何应对?”
“俞国振的五年统一计划前三条,全部答应下来,无非是铸币权,反正如今市面上朝廷发行的铜钱钞钱都不好使了;第二条同刑同罚,我们可以同意,但其具体内容,却要再派专人商议,我们可以提出依大明律来刑罚,俞国振必不会同意的,到时有的扯皮;第三条亦可答应,正好以此为由,将南直隶等布政司拆分,多安插些人手到地方去。”
他们二人同样是老手,自然少不得借俞国振的东风,在金陵小朝廷中扩充自己一党的势力。二人细细商议了好一会儿,便由马士英亲笔写信,再让人送到了俞国振的船上。
六四三、自古廷杖多美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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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金陵城的东南侧,一座不起眼的院子里,程先贞趴在门口,透过门缝向外观看。/
没有任何动静,这让他安下心来,转过身,长长出了口气。
这可真是惊心动魄!
谁能想到,原本该呆在山东的俞国振,会突然出现在金陵城中,还派人来找钱谦益,偏偏他今天就凑在了钱谦益那边!
当真是运气不佳啊。
喘了两口气,程先贞定了神,便看到站在自己身前的人影,他呀的一声惊呼,险些跳了起来。
“正夫贤弟,何必如此?”那人笑吟吟地道。
“原来……原来是你。”程先贞惊魂未定,长长叹了口气:“心葵先生,你何时来的?”
“来了不久,怎么,正夫贤弟不欢迎?我可是给你带来了不少钱来了。”
“欢迎,如何不欢迎……”
程先贞望着此人,心中情绪甚为复杂。
被称为心葵先生的名为董廷献,他原是周延儒的幕僚,吴昌时、周钟等人之好友,周延儒为首辅时,他与吴昌时二人把持内外,凡yù见周延儒求办事者,必先给其贿赂。李闯入京之后,周延儒从牢中得脱,他却与吴昌时等一起,落入李闯的手中。
原本以为他已经在乱军中死去,不曾想,他不但还活着,而且活得还很滋润。
“心葵先生这次来,有什么新的吩咐?”
“主上已经见过正夫贤弟的稿子了,击节称赞。仅此一稿,便值千金。”董廷献将一个布口袋拿了出来,叮叮当当的声音让程先贞双眉微微一急。
“程某岂是为这些阿堵物?”程先贞断然拒绝,他盯着董廷献:“程某只为天下儒门寻个出路,所怀者乃大公之心,心葵先生便是给付再多,亦……”
“知道。知道正夫贤弟你是正人君子。”董廷献说这话时多少有些不屑:“这不是给你的,这是给你办报的,上一期报纸。耗应该不少,主上见了很是欢喜,说你有翰林之才。惜哉大明失人啊。”
“此话休提,心葵先生口口声声主上,贵主上却藏头露尾,心葵先生,你不觉得……”
“我家主上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儒门道统不至断绝!”董廷献肃然道:“并不是信不过正夫兄,而是知道得多了,对正夫兄没有好处,你我都知道。俞国振神通广大!”
程先贞捏着那个钱袋,没有再说什么。
“这是下一期报纸须要关注的主题,崇祯三年至今人口变化,由此看俞国振见死不救发国难财之本意。”董廷献见程先贞沉默下来,便又将一张纸交给了他:“旧年俞国振不是要求诸方势力做人口统计么。正好与崇祯三年有一个对比!”
去年时,俞国振召开各方会议,提出要统计华夏人口户籍,这是大事,各方便都做了,甚至连吴三桂在京师。也进行了人口统计。这组数据恰恰在七月公布出来,其中山`东人口不减反增,两广人口急速增加,川境略有减少,湖广、江西等地基本持平,晋陕豫因为连年灾荒人口减少得很快,而南直隶、京师的人口减少,更是让人触目惊心。南直隶的人口总数少了接近四百万,京师人口少了也有这个数字。
当初数据在新襄rì报上通报出来时,还配有评论,说正是因为华夏军略委员会的德政,所以由其控制的地域上人口出现了增长——根据统计,除了自然增长之外,有三分之二的人口增长都是来自于不堪忍受迁移而来的移民。
当然,这些数据中是没有计算安南、南海和大员岛的人口,否则的话,那增长率就太吓人了。
“这串数据有什么问题?”程先贞愣了一下问道。
“数据自然没有问题,但为何俞国振治下人口增长而别地却人口削减?我们可不是傻瓜,无非是以邻为壑,让别的地方不停出现问题,然后自己这边捞好处罢了。正夫,以你的文笔,应当有办法?”
“这个……自然是没有问题!”
“俞国振总是说,他手中的报纸,要针贬时弊,如今这可是大时弊!若是他听,那么就要将他治下的几百万百姓遣回原籍,这其中发遣费用就是一大笔开销,而且因为这些劳力离开,他手中会出现用工短缺,他引以为傲的财富和生产能力,便会大打折扣。”董廷献yīnyīn一笑:“到那时,我们就更不必怕他了。”
“俞国振没有这么傻,自毁长城的事情,先帝常做,俞国振么,不会做。”
“那也好,正好坐实了他是一个伪君子真小人的面目,他再用什么大义号召天下人,天下人就要三思了。”
程先贞心中暗暗佩服,这个董廷献的计策当真毒辣。以程先贞对此人的认识,他极度贪财,可是心计,似乎没有这么深重。
这样的yīn谋——应该说阳谋背后,似乎有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吴来之究竟死了没有死?”程先贞突然开口问道。
他觉得似曾相识,是因为这种手段与吴昌时实在相近。董廷献听到他提起吴昌时,脸sè微微变了一下,然后冷笑:“你觉得俞国振那么好瞒么,当初吴来之教唆三镇北攻,连高起潜都被朝廷砍了脑袋送给俞国振,何况一个吴来之!死了,死得不能再死!”
“你这些手段,倒是颇有几分当初吴来之风范。”
“哈,哈,哈。”
董廷献干笑了两声,然后又道:“吴来之视俞国振为大敌,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这些旧话不提,我尚有别的去处,先走一步,你多加小心。”
“心葵先生现在要去见刺杀史道邻的人么?”程先贞又道。
“正夫,我已经跟你说过,知道太多,对你没有任何好处!”董廷献厉声道:“你只要知道,我们是在为天下儒门争一条出路即可!”
说完之后,董廷献怒气冲冲,便出了门。
对于让程先贞来主持南都周末事宜,他原是不赞成的,因为程先贞从来就不是他们这个圈子里的核心人物,董廷献并不信任他。经过这些年来这么多事,他们这个圈子里,张溥死了,吴昌时死了,周钟死了,魏学濂亦是死了,董廷献并不想成为下一个。
所以他绝不亲自出面,都是让别人去做,可这个程先贞,则甚为不可靠,他与顾绛顾炎武关系好,若他能将顾炎武拉来那倒是奇功,偏偏他拉不动,两人甚至因为这个事情几乎反目。
出了这间小庄子,董廷献步行了里许,才上了一辆早就等候着他的马车。车夫恭声问道:“先生,现在去哪儿?”
“旧院。”
马车辚辚而起,向着金陵城中奔去。用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金陵城最繁华的旧院,也就是秦淮河边。在对面,就是国子监,董廷献在旧院中寻了家jì馆进去,不一会儿,就有小厮出来,到国子监里喊来了几个学生。
当跳梁小丑们象老鼠一样在yīn影中奔波时,钱谦益又再度来到了码头。
说来也是大明朝廷的悲哀,他身为内阁学士之一,又兼着礼部尚,相当于丞相一个级别的大官,可是在金陵城这大明南都之中,被俞国振呼来喝去。俞国振派二十名华夏军士兵,便可以横行于史可法同样是丞相级别的大官府邸,满城带甲十万,无一人敢仰视之!
想到这里,钱谦益长叹了一声。
他必须在俞国振那里得到“廷杖”,今天被俞国振利用了一把,充当见证跑到史可法家中去,若是再骗不到“廷杖”,明天儒林群情汹汹就要开始攻讦他了。
俞国振仿佛知道他会来,见到他也不惊讶,只是笑着问道:“牧斋公奔波往来,当真辛苦,可要来一杯茶?”
“俞济民,你私自领兵进京,究竟是何意,莫非准备造反不成?”钱谦益捋了捋胡须,摆出一个严正的模样,屏指如剑,指着俞国振厉声喝道。
他声音很大,听得码头上看热闹的百姓都是一个激淋:这可是阁老对上了军阀,胆敢在俞国振数百火枪对着之下如此,钱阁老当真是好胆量!
俞国振有些不解,他当然不明白钱谦益这等文人骗取廷杖邀名的小心思,只不过看钱谦益模样,又不象真是兴师问罪。俞国振笑着道:“牧斋公何出此言,我若是要攻金陵,就不会请金陵派代表参与会议,更不会只带着五百陆战队来此了。”
“既是如此,你这般大张旗鼓,又剑拔弩张,意yù何为?”
俞国振渐渐明白钱谦益所想了,不由得既好气又好笑,当年传说李白醉草吓蛮,今天钱谦益也想来一场怒喝退大军啊。
“很简单,听闻史道邻在金陵城中遇刺,金陵小朝廷如此昏聩无能,连自己的堂堂大员的安全都不能保证,遑论保护城中百姓的安全?”俞国振正容道:“我来此不为其余,只为震慑霄小,还金陵城一个朗朗乾坤!”
此语一出,围观的百姓中便有喝彩者,而钱谦益则顿时木然。
俞国振从不喜好大言,这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是何意思,难道说,他真的是来接管金陵城的治安?
一念至此,钱谦益顿时冷汗涔涔:如果俞国振本来没有这个意思的,给他三言两语弄成假戏真作,那就完了。
俞国振却是好气又好笑地看着他,这位东林领袖想要和自己对飙演技,他可是不知道,自己在几百年后见识过演技多么jīng湛的影帝演出!(欢迎您来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V
六四四、自古廷杖多美谈(四)
码头上的气氛,一时间突然紧张起来。
“如今金陵城中极是不稳,暗流涌动,致使百姓惶恐不安,公卿皆失其职也!我此时来金陵,已经要说一声‘我来晚矣’,只恐救民不急,只带区区五百陆战队,算得了什么?”
俞国振一边说一边招手,一个幕僚立刻拿着笔记向前,站在俞国振面前。
“传我命令,从青岛口调五千华夏军,在年底以前进入金陵城——就在栖霞山下,建立军营,接管金陵城治安。”
俞国振这话一出,钱谦益顿时慌了,脸上再无半点镇定与风度!
开玩笑,他是来义正辞严喝退俞国振的大兵的,如果他几句话下,俞国振离开,那么士林之中必然留下他说退俞国振的传说。相反,如果因为他几句话,俞国振真派五千华夏军来,那么,他钱谦益就要成为士林最大的笑话!
“这个,这个,济民,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立刻焉了的钱谦益拱手作揖,满脸苦笑。
自己就是想骗个廷杖刷刷声望,有必要玩真的嘛,你俞济民配合我一下,表现得虚怀若谷,岂不也可以涨涨声望?
他却不知道,俞国振对于这一套不做实事只刷声望的举动可谓深恶痛绝。
华夏之事,败坏就败坏在这种自以为聪明的人身上。古往今来,一概如此!
“我军令已下,便是定论。再也不改了。”俞国振淡淡地道:“这些年来,我能做到现在这个地步,靠的就是言而有信。”
钱谦益冷汗涔涔:“济民,哪怕就是给我一个面子,念在咱们一向的交情上……”
“哦?”俞国振面无表情:“你觉得我象是那种因为私人交情而耽误国事者么?”
钱谦益急得直搓手,好一会儿,他才一咬牙:“不如如此。朝廷因为史道邻遇刺之事,邀华夏军入朝拱卫,拨栖霞山为华夏军驻地。如何?”
这话说出,俞国振脸上的表情再也绷不住,露出明显的惊愕。
这……可不是借帅助剿。再划一块租界么?
钱谦益在俞国振记忆的另一段历史中,有“水太凉”与“头皮痒”的典故,不过在这个时代,两人交往多了,他实在是一位和霭可亲的长者,而且为人不失圆滑幽默,与印象中的那种茅坑里石头般的东林党人完全不同,因此俞国振对他相当有好感。可是这个提议提出来之后,俞国振心中的好感顿时削减大半,也没有了继续陪他玩下去的兴致。
某些人可以将演戏当在终身职业。他却不能也不愿意。
“牧斋先生,在栖霞建华夏军基地的事情,你一人怕是做不了主,还要去与金陵其余人商议,我希望在贵方使者抵达青岛口参与年底的谈判时。事情能定下来。”既然没有兴趣再演戏,俞国振便直接提出要求,他放低了声音:“另外,那个什么南都周末,是程先贞在搞吧?牧斋先生,如此重要的喉舌。你竟然就交给一个从闯逆贼来处置,你不觉得太过荒唐了么?”
钱谦益脸sè顿时尴尬起来:“这个,若是追究其责,只怕反为其邀名,故此只能,咳……”
他说得吞吞吐吐,却总算把程先贞的心思告诉给了俞国振。若是真将程先贞从南都周末的主笔上弄下来,他正好满天下哭诉自己因为仗义执言而被迫害,正合了他卖论邀名的心意!
这种人就象是牛皮癣,恶心人,让人难过,却不至于害人xìng命,就算是处置,也总不能杀了吧。
俞国振冷笑:“原来如此……这样吧,我觉得金陵太安静了,只有那个什么南都周末一家,实在不好,不如这样,再办一家报吧。”
“咦?”
“当然不是我办,是牧斋公你来办啊。”俞国振别有深意地看着钱谦益:“牧斋公囊中还是有些人的,我知道,什么人最适合呢?”
“论及文采,胜过程正夫的倒是不多,不过……有这样的人就是。”
钱谦益有些犹豫,他知道,这是俞国振放过他的条件。
他若不想背上引狼入室的骂名,不想真的让俞国振在栖霞山驻上五千华夏军,那么就得老老实实配合。
他心中同时也有些奇怪,俞国振手中控制的新襄时报与民生速报两家大报,发行量都高达十万份左右,论起声势,不知胜过刚刚发行了一期的《南都周末》多少,他不动用新襄时报与民生速报,却要自己再办一家,这背后有什么打算?
对于俞国振来说,直接杀了程先贞是最愚蠢的手段,反倒成就了程先贞的名声,更遂了程先贞幕后指使者的意愿。最好的办法,当然是以谣言对谣言。程先贞及其幕后指使者不是想咬住俞国振以邀其名么,为他们再树一个敌人,让他们陷入相互攻讦之中,所谓狗咬狗一嘴毛,当百姓厌倦了他们套路式的把戏之后,他们自然就会销声匿迹。
而且,对程先贞这样的人来说,有比杀死他们更为痛苦的处罚。
“牧斋先生,天下大势,你是聪明人,应当能够看清楚。牧斋先生的学识文采,我是很佩服的,我也很愿意看到牧斋先生在今后华夏的事业之中发挥作用,但是,儒林的某此人物,必须与他们做出切割,比如说,程先贞这类降了李闯甚至降了建虏之辈。”俞国振又开始敲打钱谦益:“我的人很快会将程先贞等在李闯手下时的嘴脸整理好,牧斋先生安排几人执笔,办一份……唔,就叫环宇时报吧,我会提供资金和技术支持,只是编报的人手,由牧斋公来安排。这份报纸,当然也可以骂我们华夏军略委员会,不过主要要骂谁,牧斋公应该清楚。”
小骂大帮忙的把戏罢了,钱谦益苦笑着点头,表示明白这一点,然后他才怯怯地道:“这个,济民,华夏军入金陵之事……”
“金陵就算了,上海县吧,华夏军将在上海县建海军基地,方便南北来往,为保护基地不受侵扰,上海县的防务,由华夏军接管。”俞国振道:“牧斋先生,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不算,不算!”
上海县属松江府,这几年随着华夏军的崛起,它的地理位置变得越发重要,成为新襄海货进入长江内陆的一个重要中转站,也使得它rì益繁华。金陵小朝廷的赋税,有十分之一是来自于上海县的商税,因此钱谦益口中说不算,脸上却是极为为难:这虽然不象栖霞那样让金陵小朝廷寝食难安,却也极不好受。
“上海的商税,由华夏军略委员会代为管理、使用,在今后的五年中,每年会向金陵提供报表,证明所取商税,都用于港口码头、交通运输、河道疏竣等工程项目。”俞国振知道在这个问题上,钱谦益会很难向金陵小朝廷交待,便又退了一步。
这样一来,至少在表面上,上海的商税还是归属于金陵小朝廷:所投资建设的地方,毕竟还是金陵小朝廷治下。至于时间约为五年,钱谦益明白,这就是与俞国振所提的五年统一计划相呼应。
也就是说,金陵小朝廷,最多还能存在五年。
想到这里,钱谦益不免有些伤感。不过再想到蒸蒸rì上的华夏军略委员会,这种伤感又变得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热切。
程先贞等想骗廷杖,无非就是希望在将来统一之后能挟巨大的声望与民意,在新的政权中占有好的位置,至少能发挥巨大的影响。钱谦益自己同样有这个目的,但现在看得出,想骗俞国振的廷杖不容易,既是如此,在别的方面配合合作,为将来换取合适的位置做准备,也是不错的选择。
“此事就拜托钱公了,我建议是今rì就给上海县送消息去,免得产生什么误会。我明rì就会动身离开,到时经过上海县时,直接会接收。”俞国振又道。
“何其急也!”钱谦益大惊。
“时不我待,我想五年内真正完成华夏一统,那么就必须争分夺秒。钱公,莫要以为完成华夏一统我们便可以高枕无忧了,事情还多着呢。”
俞国振说到这,起身指了指面前的江水:“我想在我有生之年,于华夏建十万里铁路,让华夏百姓人口增至五亿,普及五年制初等学堂义务教育,普及乡里医院……事情还多着呢!”
说完之后,俞国振拱手送客,钱谦益告辞转身,心里却在想着俞国振后来的那段话。
俞国振处理政务老辣异常,与他的军略相比,丝毫不逊sè。而且俞国振这个人最信奉千言万语不如一默的,他所说的话,自有深意。最后那段,只是向自己表示,统一后的华夏依然百废待兴,有的是用人的地方,还是告诫自己,要将他的事情放在心上,不要耽搁?
或者二者皆有之吧。
钱谦益不敢耽搁,他在自己的马车上沉吟了会儿,最终决定,前去拜访马士英。
真的要划上海县给俞国振,那么不经过马士英的许可是不可能的,只有阉党和东林合作,再说动刘孔昭这个勋戚出面,一起去说服朱由崧,此事才能推动下去。否则一个没做好,那就是悲剧的结果,而钱谦益也要被逼到里外不是人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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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谦益如何去与马士英做交易,那与俞国根半个铜元的关系都没有了,钱谦益当初脑袋发晕,支持程先贞,那么他就要为他的支持付了代价。对于上海,俞国振早就看在眼中馋在心里,借着这个机会,先将上海得到手,也就意味着能提前为统一后长江流域的建设布局了。
少不得要修建铁路,少不得要建设长江大桥,哪怕现在的技术储备还有些勉强,但先期的勘探工作已经可以做起来了。
在俞国振的计划中,上海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控制了这里,几乎就控制了长江中下游流域,借助长江的黄金水道,华夏体系融合长江流域的进程会快很多。
毕竟别的地方得先修路才能让华夏军略委员会的政令畅通无阻,而长江流域发达的水网,让这一过程能够大大加快。
至于弄出另一家报纸来与南都周末进行竞争,那也是顺水推舟的事情,这个世上松蜡总比挑对要容易,没有人屁股后边挑不出毛病来,更何况主持南都周末的程先贞之流,原本就有过很不光彩的过去!
接收上海的工作非常顺亏!,也不知道钱谦益是如何操办的,当天夜里金陵小朝廷的特使就已经到了上海,因此当俞国振所乘船抵达时,上海县令已经在码头等候多时了。因为这是意外所获,俞国振此前并没有准备好足够的人手,所以他不得不在上海又多呆了五天。
南下时基隆呆了三小广州呆了三日、昌化呆了一日,等他回到新襄,已经是十一月中了。
基隆的情形可谓大治,王传胪于钦州久矣,耳闻目睹都是俞国振的那套,在他的管理之下,大员岛分县的过程很匙顺利,土著中不愿意归化者也被通过半协商半强迫的方式,圈进了大员岛中部的群山之中。而愿意归化者,已经编入各县户籍。原先反对归化最激切的各部头人,不是被消灭,就是被以“政务协调员”的名义养了起来。整个大员岛,如今在册的人口总算按十四岁以上有劳力者计算,一共是二百九十一万,其中移民人数多达二百七十万。基隆也成为一大矿冶和煤炭中心,而整个大员则是重要的农产品种矿产基地。
两广的情形则没有那么好,兰要还是地方上的种种势力盘根错节,而且颇有愚顽贪懒之辈,借助宗族势力,只想着占华夏军略委员会的便宜,却不愿意付出。另外,两广地域辽阔地貌复杂,民族关系也更难处置。因此,广州的变化虽然巨大,但总体上看,却比不上俞国振想象的快。
海南则又是另外一个模样华夏军略委员会将重点放在海南的铁矿石与盐场的建设上,因为控制了南海诸岛的缘故海南在热带经济作物的意义上远没有那么重要,所以移民的数量也不算多。
这也算是他对自己治下地方力;一次巡察,看到这些地方一处处兴旺起来,俞国振心中就充盈着欢喜与成就感。
不过回到了新襄,这种喜悦就随着霞老号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而消失了。
这艘为了环球航行特意制造的蒸汽帆桅两用船,当初花费了俞国振不少心血,因为不可能到处都能补充到煤,所以它的蒸汽机除了能用煤之外还得能用木柴充当燃料,又因为是进行环球航行,它需要能携带较多的补给,还必须有一定的武装当初造出来时,是一艘漂亮的刷成霞光一般金色的船现在则是一艘破破烂烂黑不溜秋的丑小子。
这样的变化,对俞国振来说并不难过难过的是徐霞客之死。
海上病亡,遗体不可能带回来,他已经永远长眠于印度洋底。带来的只是徐霞客的一些遗物,包括他觉得自己不治之后给俞国振的遗信。随徐霞客进行这次环球航行的,还有十名挑选出来的中等学堂毕业生,他们整理的沿途考察笔记,对于华夏来说,又是一笔宝贵的财富。而沿途的经历,让这些原本稚嫩的少年们迅速成熟,甚至不少人的目光里,都现了沧桑之色。
毕竟全船八十人出发,回来的却只有五十七人,有二十三人因为各种原因,长眠于大海之中。
“大家辛苦了,这段时间休息得还好么?”俞国振回到新襄第一件事,便是将这五十七人召集起来。相关报告他还没有来得及细看,但看到众人的模样,俞国振便知道他们一路上的辛苦。
此番华夏第一次环球航行,在某种程度上是一次巨大冒险,俞国振很清楚他们派出去后将面临什么困难,他甚至做好了全船牺牲的心理准备,饶是如此,徐霞客之死仍是让他心痛。
“报告统帅,休息得很好!”
回答俞国振的是隋可诚,霞老号的船长。他是海军舰长,有六年的舰长经验,而且为人沉稳坚毅。俞国振紧紧握了握他的手!“那就好,那就好,你们为华夏所立之功绩,与张骞、甘英相比毫不逊色,见到你们回来,我比打了大胜仗还要开心!”
俞国振这番话说得很质朴,众人却知道这是俞国振的真心话。此前俞国振还在青岛口指挥与建虏的决战,战场还没有打扫完毕,战后的表彰俞国振都没有参加,便匆匆南下赶来见他们。这其中虽然有迎接徐霞客灵位之意,但同样也是对他们这些生还者的重视。
“我准备设一种勋章,名为霞客勋章,专门颁发给你们,参与了此次环球航行的华夏勇者。”俞国振又道:“另外,你们的相关事迹,也会在华夏的工厂、农庄中传扬。你们做好准备,这半年内只怕少不得要你们去宣讲的。”
华夏民族从来就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民族,那些被洋人洗了脑子的洋奴,才以为华夏民族的内敛就是封闭,才将岛夷的轻浮当成开放。若华夏民族真是固步自封,又如何从黄河流域扩展到如今的疆域,如何将无数部族纳入其中!
即使面对大沙漠、大草原、大山大海这样的地理上的天险边界,华夏民族中的优秀人物,仍然敢凿通绝域,纵横四海。若不是本民族便有这种激情与热血,且不说张骞、郑和这样由朝廷政府支持的探险家,就是玄奘、法显、鉴真、丘处机这样的僧道,哪里能够在人类文明传播史上留下自己的浓墨重彩!
俞国振希望,借助于霞老兰的探险行动,将华夏民族精神中的这种激情热血尽可能地唤醒。
“这里有几封信,是我!,二途经各国发给统帅的国书。”隋可诚谢过俞国振的夸奖,又将几封信交与俞国振。
这些信件大多都是拉二文,俞国振自然是不认识的,他只是放在一边,笑着问道:“听闻你们还带了几个欧洲人来了,说说他们的情形吧。”
提到那几个欧洲人,众人都兰了起来。
“跟我们来的J个欧洲人乃是我们在欧洲时于海上所救,当时刻们正经过……”
很快,这几个欧洲人就出现在六国振面前。
为首的一个有着副红胡子,四肢粗壮有力,见到俞国振之后,他便单膝跪下,给俞国振行了个礼。俞国振示意他起身,又上下打量了他几眼。
这家伙名为邓肯,古德曼德森,自称是神圣罗马帝国人,而且曾经在为神圣罗马帝国效力的华伦斯坦手下任过军官,不过现在的神罗人可没有后世德国人的那种倨傲,见到俞国振的时候,他卑恭屈膝几乎到了谄媚的地步。
“听说你们在欧洲就知道我?”
“是的,尊敬的领主,我们在布赖滕费尔德作战的时候,我的同伴里有一位西班牙人,他不只一次给我提到,在遥远的东方,一位伟大的君主驱赶了该死的荷兰人。在我面临绝境的时候,您的海军舰长把我们救下,我想,这一定是神给我的旨意,让我来遥远的东方,为您这样伟大的君主效力。”
来自欧洲的马屁就是差劲,就连想要在俞国振手下讨口饭吃,也非得和那个神扯上关系。俞国振有些不屑地撇了一下嘴:“为我效力?我手下有的是精锐士兵,有可以一个打你们十个的勇将一你们能为我做什么?”
如果这些人对俞国振真的没有用处,俞国振就不会见他们了。
自从与西班牙人翻脸,将马尼拉现在的吕宋城夺来之后,俞国振以前的老友,那位路易斯,加西亚就没有再出现过。也不知道他是被他愤怒的同胞扯碎,还是畏惧俞国振连他一起算账,因此不再来东方。这让俞国振没有了可靠的了解欧洲事务的渠道,那些传教士们带来的消息,俞国振是半点都不相信的。
“我们知道,我们看到了您无敌的军队,看到了您的火枪、大炮还有那足以横扫欧洲的舰队,上帝啊,要是华伦斯坦阁下能有您舰队的一半,我们就不会战败了!”邓肯保持着自己的谦逊,单膝跪着的动作丝毫没有改变,他诚挚地望着俞国振:“阁下,就接受您卑微仆人的敬意,我一定会对您有用的,毫无疑问,您迟早是要和那些该死的荷兰人再算总账的,那个时候,一个熟悉欧洲情况的臣彳卜,能让您方便许多。”
“我们不喜欢荷兰人,但你们的盟友西班牙人在这里同样不受欢迎。”俞国振淡淡一笑。
“阁下,有一个最重要的消息,据我所知,在欧洲有人正在试图组织一支战后远征军,目标就是您的国度。”见自己并不受重视,邓肯终于将一个隐藏的秘密说了出来。
六四六、你方唱罢我登场(二)
邓肯虽然危言悚听,俞国振却连半点都不信。
且不从欧洲拉扯一支军队跑到亚洲东部来作战是多么荒谬的事情,单单就欧洲诸强国组成联军,其难度就不比这个时代建成高铁要。有天性卑劣无耻的盎格鲁萨克逊这个万年搅屎棍在,欧洲联合?就算付出两次世界大战的代价,也没有做到欧洲联合!
但是邓肯这厮也不可能完全空口白话,以他的身份,根本接触不到欧洲上层的消息,因此,在欧洲,可能有部分国家酝酿着一场争夺东亚权益的“远征”。
比如盎格鲁萨克逊人的英国。
此时英国东印度公司早已成立了四十余年,其触手也在前些年伸到了印度地区东南部的马德拉斯——印度从来就只是一个地理名词而不是一个政治名词。而且,在九年之前,一艘英国人的商船曾经抵达广州,试图将其侵略触角伸到华夏来。
九年前也就是崇祯十年,那个时候,俞国振还没有建立起南海霸主的地位,对于英国人的试探,他也只是事后得到消息。
“好吧,虽然你们对我的用处,远没有你们自己想象的那样大,但我不缺养几个闲人的钱,你们如果愿意,可以充当我的贸易代表,驻扎在……”
听到自己能充当这么一个东方富庶国度的贸易代表,邓肯等人都是欢喜异常,一个个瞪大了眼睛。俞国振略微想了一下,然后指着自己背后的一张世界地图。他起身指着上面的一个地点:“这里。”
锡兰的科伦坡。
邓肯倒对地理甚为熟悉,大概受过航海训练,他瞪着那块地方好一会儿:“这应该是科伦坡吧,葡萄牙人占着这里!”
“是的,自从我收复澳门之后,葡萄牙人就完全退缩在这里。你们如果愿意为我效力,第一件工作就是去科伦坡。服他们同意我在这里设置贸易代办处,此后我与欧洲的贸易,都将在这里为中转。”俞国振微笑着:“这一点事。你们应该做得到。”
邓肯努力咽了口口水。
他被突如其来的幸福击昏了,他当然知道,象俞国振的“帝国”这样一个富庶的国家对欧洲的贸易代表。将会拥有多么大的利益!
而且,作为俞国振的使者,他在与葡萄牙人打交道时,完全可以狐假虎威,迫使葡萄牙人让出更多的利益。
他也是神圣罗马帝国的一个没落贵族后裔,虽然当了雇佣兵,可是还是懂得法语、西班牙语等数种欧洲语言,与葡萄牙人交流完全没有问题。更重要的是,他对科伦坡的葡萄牙人面临的局面也略有所知,在荷兰人失去了东南亚所有的殖民地之后。这些海上马车夫并没有放弃对东方的经营,他们把目标转向了印度地区,其中锡兰因为优越的地理位置更被他们虎视眈眈。
所以同时面对荷兰人与东方华夏人的压力,葡萄牙人肯定要屈服,屈服于荷兰人。他们没有任何好处,而屈服于华夏人,他们还可以在这里进行转口贸易,至少能赚得盆满钵满。
至于这样会不会将华夏人的势力引入印度洋……这么长远的问题,就不是葡萄牙人能够想的了。
“你在新襄已经呆了一个多月,想必对于我们这里的物价水平很了解了。我会支付给你每个月两枚金元的薪水。这样你就有年薪二十四枚金元的收入。”俞国振慢慢地道:“你和你的同伴,都是这样的基本薪水,至于奖金,就看你们工作的成果了——你还需要什么?”
“舰队,阁下,我只要求由您的一支分舰队把我们送到科伦坡,我们会让那些葡萄牙人明白,大海上的主人只有一个,就是您!”邓肯响亮地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对此甚为满意。
在短时间内,他的主要精力还是集中在国内,但并不意味着他会放弃在印度洋或者其余他力可能及的地方布局。在科伦坡下这一手闲棋,目的就是让印度洋东部成为华夏势力范围,为后世子孙在地缘政治上获取如同后世的美国一般优越的战略地位。
能控制住东印度洋和西太平洋,那么未来华夏便可以在战略上立于不败之地。
“你们的主要任务有两个,第一是与葡萄牙人交涉,如果不能在科伦坡,那么也要在锡兰的其余适合建立港口的地方,建立属于我方的港区。第二是尽可能详细地了解整个印度地区的情报,特别是莫卧儿王国的情报。为了方便你行事,我会让南海舰队护送你们抵达科伦坡,至于其余的事情,就靠你们了。”
“阁下,我希望能够拥有一支部队的指挥权……”
“这个你就不用痴心妄想了。”俞国振断然拒绝,这几个欧洲人,只不过是他用来布闲棋的棋子,必要的时候,他们在科伦坡被葡萄牙人“杀害”,或者是在印度次大陆被莫卧儿王国“杀害”,自己就可以乘机向这些地方派驻力量,怎么能容许他们拥有华夏军队的指挥权:“你们记住,你们去不是象你们欧洲人常做的那套殖民屠掠,我们是华夏人,华夏人讲究的是共赢,而不是一方屠灭另一方!”
“阁下,您的太深奥了,我们不懂。”
“没有关系,如果你懂我的是什么意思,又经过了考核,那么我就可以给你发一张红色的卡片,你就可以改一个华夏姓氏,成为我们华夏的一员了。”俞国振微笑起来。
打发走邓肯这几个欧洲人,俞国振并没有就此闲下来,因为他的秘书郑笙送来的一份报告,让他非常恼怒。
他原来的秘书华悠之,早就被下派到地方担任一乡里正之职,现在经过三年,已经升到了大员岛一县的工商组长——按照华夏军略委员会定的级别,这就是主管一县工商事务的副县令了。就连他的第二任秘书也已经下基层去了一年,现在这个郑笙,则是去年才被派来他身边的。
这份报告来自章篪,其内容则是对山东、两广大是熟练工人意图返乡的预测,还有对《南都周末》中攻讦俞国振要为这些年战乱灾荒负责的担忧。
此前俞国振还没有看到《南都周末》的第二期内容,他原本以为,《南都周末》还会在史可法遇刺的事情上纠缠不休,不曾想第二期的核心内容竟然是分析新襄军略委员会自己公布的人口统计算据,得出俞国振坐视天下板荡好吸纳廉价劳力的结论。俞国振之所以发怒,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这份分析是彻头彻尾的造谣,事实上,《南都周末》至少在一点上没有错,在崇祯十二年时俞国振就有了攻入京城的实力,并且完全有能力阻止李自成和建虏在中原、京师的肆虐。当时俞国振不顾部下的劝,按兵不动,只是规模地敲打,确实是有借着战乱吸纳人口的用意。
但程先贞以此推断,俞国振大发国难财,吸纳人口创造财富为供自己一人挥霍,还隐晦地怀疑,俞国振当初所谓的战南直隶、战京畿,都是游而不击,只在大局已定时来摘胜利成果,所有的战果功绩,全是大明官兵血汗所致,只是名声好处全被俞国振得了。末了,他还拿当初俞国振在徐州向李闯军提供粮食的事情来作为例子,怀疑俞国振根本就是暗中与流寇、建虏相勾结。
必须承认,程先贞文笔是很不错的,又精擅蛊动之语,报纸围绕着这个主题作文章,层层深入步步为营,让俞国振实在是辩无可辩。毕竟,俞国振是做实事的,根本没有办法和这种专门的嘴炮相争。
最简单的办法,当然是抓了杀之,但是俞国振怒意平歇之后,便觉得这样做太过浪费。
这种东西,还是可以废物利用的。
郑笙见他最初时怒了一下,但旋即怒意变成了冷笑,不免有些奇怪。他如今跟随俞国振的时间稍长了,也敢将自己心中的一些想法出来询问:“统帅,为何你不怒了?”
“每到夏天,苍蝇蚊子那么多,都在耳畔嗡嗡嗡,我对每一只都怒的话,还能做实事么?”
“拍死不就是了。”
“拍死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但是啊,你有没有想过,苍蝇蚊子还是有它们的用处的,只要掌握得好,便可以用之……暂且放他们一段时间。”
“他们这般吵闹,怕是真的会影响我们的工人。”
“工人想回家,是迟早的事情,而且再过几年,就算他们不想回去,我也要想法子让他们回去自己创业。若不如此,怎么才能将咱们华夏的火种点得到处都是?至于现在,也只是将这个问题提前罢了。也好,咱们也可以提前做预案,我看可以这样……”
对于俞国振有办法化解至少是减轻程先贞等人影响,郑笙是毫不怀疑的,但对于不立刻将程先贞等人扫灭干净,郑笙还是有些不解:“那就任他们这样大放厥辞?”
“自然不会,很快他们就没有功夫来骂我了。”俞国振深深一笑:“这些儒文败类,人面禽兽……自然会有专业人士去与他们争斗!”
六四七、你方唱罢我登场(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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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碗……嗯,阳chūn面!”
小二看到这位衣着华丽的客人大模大样走进来,而且径直走到了楼上雅座,原本以为来的是一位豪客,没有想到却是一个穷酸。在金陵旧院,象这样的穷酸可少有,那些国子监的学生们,哪一个出来会要吃一碗阳chūn面!
“这个……客官不要些其余的菜肴么,小店的酒极是不错,象客官这样的才子,饮了之后能如太白一般诗百篇呢。”
小二倒是会招揽生意,但那客人就是不理:“付账的没来,没准得让我自家掏钱,先不管那么多,等付账的来了再说,先上碗阳chūn面垫垫肚子!”
听得这样说,小二在心里暗骂了一句穷酸,却只能老老实实去厨房要阳chūn面。如今金陵城里藏龙卧虎,谁知道这个穷酸是不是哪位大人物,反正现在客人也不多,被这厮占着间包厢就占着。
阳chūn面上来没过多久,一个宽袍大袖的老学究缓步走了过来,跟在老学究身边的,还有一个目光犀利的男子。包厢里的那人见他们,大笑着拍桌子:“小二,小二,撤了阳chūn面,好鱼好肉送上来,再来两瓶新襄的酒,一瓶夜光露,一瓶那个什么啤酒!”
“好你个归尔礼,自己一人吃便是碗阳chūn面,见着我们来了好鱼好肉不说,还要着好酒,我说为何邀你去我府中不应,非要到这横波楼来!”
“那是自然,我早听闻横波楼乃是新襄横波社之别业。横波先生这些年的声名老大,凡去过新襄之人,无有不谈其人其事者。这横波楼既是她的产业,那么自然少不得要来沾些风流之气。”被称为归尔礼的手抚掌大笑起来。
“且坐,且坐,过一会儿,程正夫应该也会到。我派人给他下了帖子。”那老学究招呼了一下身边目光犀利的男子。
那男子微微一笑,向着归尔礼拱手:“金华李仙侣,字谪凡。拜见逸群公子、逐花狂客!”
归尔礼便是与顾绛齐名的归庄,所谓归奇顾怪,他二人的xìng子原本与此时因循苟且的士大夫颇有不同之处。故此顾绛才会称柳如是一位女子为柳先生,并且对柳如是敬重有加。
听得这位李仙侣称自己的自号,归庄甚是欢喜:“好,谪凡贤弟,能饮否?”
“若是绍兴黄酒,一斤无妨,若是新襄烧酒,半斤便倒。”
“好好,那就以半斤为量,咱们尽兴而归就是!”
“且等等。归尔礼,老夫此次请你来,却不是只为了引见李仙侣给你认识的。”老学究忙出声道:“先说正事,说完你们正好饮酒。”
归庄看了他一眼:“牧斋公,还有什么比饮酒更正的事情?如今你可是朝中大员。rì理万机,还不速去处理公务,在这里做什么?”
老学究正是钱谦益,而那李仙侣也不是史上无名之辈,他另一个名字乃是李渔,文章《芙蕖》曾入后世课本。大作《肉~蒲团》更是无数饱学博览之士所苦读专研之作。他二人联袂来寻归庄,确实是有正事。
钱谦益干咳了一声:“实不相瞒,我是想请归尔礼出山,办一份报,李仙侣可以从旁襄助。”
归庄的xìng格有些怪异,钱谦益也不愿意与之多绕弯子,因此开门见山。这句话说出来,归庄就愣了,然后大笑起来:“前些时rì,顾炎武也写信邀我,被我拒了,牧斋公手中不是已经有了《南都周末》,怎么还想再办一报?”
钱谦益有些尴尬,不过他知道,要邀归庄出来,就必须与他说明:“此事另有缘故……实说了,《南都周末》乃是程正夫求到我头上,我抹不开情面,故此只能同意他办。但是这连着两期的《南都周末》,都是实在不象话,分明是在给朝廷招惹祸端,我劝程正夫改弦更张,他却不听。今次请你们二位,先再劝程正夫一次,若是不成,便另办一报,请二位一主编一执笔,定然要将程正夫气势压下去,免得他目中无人。”
这话说得还是不尽详实,归庄自然听得出来,他冷笑了一声:“牧斋公,你是要我们上台上戏啊,你方唱罢我登场,只不过我可没有这个兴趣。”
“我原是想请冯犹龙的,只可惜前几rì才得消息,他已经去世,再想请王谑庵,他与我们东林关系向来不睦,听怕也愿意借机来与程正夫唱对台戏,但他与冯犹龙年纪相当,也是垂垂老矣。”钱谦益没有理归庄的话,却是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听他这样说,李仙侣心中有些发急,这可不是劝说,而分明是羞辱归庄了。钱谦益言下之意,岂不是归庄乃替补之替补,是实在没有人了才来寻的替代品?
他是还不十分了解归庄的xìng子,故此不明白,钱谦益唯有如此,才能让归庄真正专心倾听。
果然,归庄坐正了身体,面露不屑之sè。冯犹龙即是冯梦龙,当世世情小说大家,又是jīng擅出的,王谑庵则是王思任,当初可是与东林前辈李三才唱对台戏的老家伙,也是xìng子激烈会骂人的。
若这两人办报,倒真办得出模样来。
“一想到这二位都或已登极乐,或垂垂老朽,可是后继无人,文坛凋零,乃令程正夫也能在老夫面前耀武扬威,老夫心中实在是不甘。想来想去,年轻一代中倒还是有些人选,但都没有把握能胜过程正夫。尔礼,你看程正夫如今的文章,比当初犀利得多啊。”
“等一下……你这报,是不是俞济民让你办的?”归庄原本是不屑,但转念一想,突然明白过来:“你投靠了俞济民?”
“此何言哉,老夫堂堂大明学士,礼部尚,为何要投靠俞济民?我只是因为方密之的缘故,与俞济民有旧交,虽是政见不和,却也不愿意看他被人如此编排罢了。”钱谦益义正辞严地说道。
归庄脸sèyīn晴不定,顾炎武曾经邀他去《民生速报》相助,但他因为不愿意北上山东,更不愿意给与自己齐名的顾怪打下手,故此拒绝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笑着道:“也就是说,牧斋公这份新报,是要吹捧俞济民,与程正夫做一场了?”
“也不算吹捧,俞济民有一句话,是当初对我说办报的,我心中甚是赞赏,故此记忆至今。”钱谦益道:“报者,公也,当有公心,不可因……”
“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就休说了,留在朝廷里去应付天子。”归庄摆了摆手:“俞济民手中自有《民生速报》和《新襄rì报》,何必再用这新报?”
“此事小弟倒是能揣摩一二,程正夫骂的是俞济民,他办的这报纸如今不过印个一两万份,半卖半送,影响有限,若是俞济民在他的那两份报上真正与之对辩,岂不反为其涨了声势?”李仙侣笑道:“况且,以俞济民如今声望,与程正夫对骂,大失体统,在这两报上说,旁人觉得这两报都是他办的,未必公允。方才牧斋公说报者公也,便是此意。”
归庄原本没有细想,这个时候深思,确实是如此。他举杯敬了李渔一下:“人情练达即文章,李谪凡不错,相当不错!”
“小弟有心助俞济民一绵薄之力,一直没有机会,此次拜访牧斋公,得牧斋公青睐,让小弟来助归兄。”李仙侣坐正身躯:“不怕归兄笑话,小弟两次科场失意,眼见着那些文章学问人品道德都比不上小弟之辈,堂皇折桂,小弟对这科考早就厌透了。难得俞济民也不喜科考,故此小弟愿意相投。”
他这番话也是看出归庄xìng格后而说,但确实是事实。归庄听出他言语中真诚之意,一拍桌子:“说的是极,归某瞧别人不上眼,但俞济民华夷之辨,却是让归某五体投地!”
说到这,他掷筷而起:“华人变为夷,苟活不如死……”
他正待再继下去,突然听得一声笑:“咦,这不是归尔礼么,又有什么大作,正好愚兄拜读一下。”
归庄原本诗兴大发,yù再写下去的,可是听得这言语,诗兴被断,再斜睨来人,正是程先贞。归庄冷笑一声:“程正夫,你想听我的新诗么,前rì读,确实占得一首,你且仔细给我听着!”
程先贞与他也是相熟的,以前同样有交情,知道他是这种xìng情,初时并不觉有异。归庄斜睨着他,然后吟道:“浮伪之徒擅文笔,鬼神yù泣风雨惊。自夸读破五车,胸中武库森纵横。一朝**败名节,却似不曾识一丁!”
此语一出,程先贞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又红又紫,当真与新襄传来的新蔬菜紫茄并无两样!
这分明就是在指责,程先贞曾经降过李自成,在李闯的手下做官!
程先贞降闯之事,已经是数年之前了,当初的风cháo渐已平息,而且这几年中政坛动荡,这些旧事无人再提。如今他是《南都周末》的主笔,声望正隆,最近更是高朋满座酒杯不空,不少慕名而来的儒生士子,都恭敬地称他为正夫先生,甚至“程子”。花花轿子人抬人,那不光彩的旧事,再也无人提及,他自己也将之淡忘了。
而归庄的这首诗,就象是一记无形的耳光,抽在自我感觉良好的程先贞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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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八、你方唱罢我登场(四)
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
降闯那是程先贞拼命想要忘了的事情,对于他这种自诩清流的文人儒生来说,名声比起别的什么甚至都要重要。
而且他认为自己这几年被贬遭斥,也已经为当初的“一时糊涂”付出了代价。归庄那首诗,让他忍无可忍,一拍桌子:“归尔礼,尔礼无礼……”
“程先贞,先贞不贞!”
不等他编排出来,归庄的话又将他堵了回去。
如同俞国振料想的那用,钱谦益出面寻人与程先贞打对台戏,那自然是要挑那种尖利的。归庄xìng子本来就偏狭,虽然还没有打算去当《环宇时报》的主笔,只因为瞧着程先贞不顺眼,现在就杠上了。
钱谦益把他和程先贞唤到一起,原本就是打着这个主意,因此这老东林肚子里憋着坏笑,口中却劝说道:“二位,二位,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莫争莫争,吃饭最大,这里可是新襄酒楼的分店,平rì里老夫也少来,正好今rì一饱口福……”
“吾不食新襄米。”程先贞傲然道:“吾大明……”
“不对,你是大顺!”
程先贞此前为了表自己的风骨,忘了自己降闯这一茬,被归庄一句顶了回去,顿时大怒,他不用细想,也知道此次钱谦益将他邀来是什么意思,因此厉声道:“我便是降过李闯,你们不是在为俞国振效力么,钱牧斋让你归尔礼来。不就是想劝我不要与俞国振为难?程某话放在这里,我降闯故然不光彩,你们为俞国振这当世cāo莽效力,又能光彩到哪里去?”
听得这话,归庄冷笑起来。
“我原本还无心为俞济民效力的,但是程正夫你既然说了这话,那我便真要替俞济民做点事情。第一件事情。便是将你这人面禽兽的真面目掀穿了!”
说到此处,归庄以筷击碗大声唱道:“谁知有大孽牙风波闹,生几个剪毛。换几把短刀,不提防冲破了咸阳道。望秦川旄头正高,望燕台旗枪正摇。半霎儿把二百七十年旧神京平踹做妖狐淖。恨的是左班官平rì里受皇恩,沾封诰,乌纱罩首,金带围腰,今rì里向贼庭稽颡得早。那如鬼如蜮的文人,狗苟蝇营,还怀着几句劝进表。那不争气的蠢公侯,如羊如猪,尽斩首在城东坳。那娇滴滴的处子,白rì里恣yín嬲;俊翩翩的缙绅们。牵去做供奉龙阳料。更可恨九衢万姓悲无主,三殿千官庆早朝,便万斩也难饶!”
这一段散曲,他是唱得悲凉,他略有些嘶哑的嗓音。配着这曲子,听得酒楼中上下尽皆投著呜咽!
大明虽是人心尽失,但是也要看是谁取代之。这些年来俞国振不停地宣扬国家民族意识,各种各样宣扬此类意识的通俗文学作品层出不穷。而民间艺人也少不得谈岳说戚,让平定流寇抗御外侮的基本观念深入到市井百姓心中。仗义每多屠狗辈,这些普通百姓心思单纯。反倒没有儒生文士满肚子弯弯绕绕。
因此片刻之后,酒楼上下是一片喝彩之声,而听得这样的散典,程先贞脸sè苍白,退了两步。
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归奇顾怪文名虽然大盛,可是程先贞同样久负盛名,因此单论文章诗词,程先贞确认自己不会输给归庄。可是他人生经历中毕竟有污点,在这个问题上他无论如何自辩也无法自清。
“唱得好,唱得好!”再在此时,便听得有人一声,然后数人从楼梯走上来,当先一人拱手道:“不知方才是何方高士,唱出学生心声,宁都魏禧魏冰叔在此有礼了!”
“在下宁都邱维屏,字邦士。”魏禧身后年稍长之文士也揖礼道。
他们口中说,眼睛在包厢里逡巡,一眼便见着归庄执筷,想到方才唱曲时有筷声相和,那魏禧又恭敬地道:“敢问先生,方才慷慨而歌者,可是先生?”
“正是。”
“请教先生尊姓大名。”
“昆山归庄。”
“昆山归……莫非就是归奇顾怪之归尔礼先生?”
归庄见来人知道自己的名声,也颇为自得,不理睬程先贞,与二人招呼起来。程先贞见他们热热闹闹,唯独将自己排斥在外,心中大是不喜,冷声道:“既然同是儒门士子,你们几位只听得他方才唱得悲凉,却不想他是为俞国振效力!”
“为俞国振效力又有什么?”魏禧讶然道:“莫非这其中有什么讲究?”
“俞国振乃我儒林大敌,他倡议实学,将账房先生所用的数术之学凌架于我们圣贤经卷之上!”
程先贞想要拉着人同仇敌忾,故此便危言悚听,他看出这几人都是读书人,因此有此言语。但那位邱维屏闻得此语,却微微笑了起来:“俞济民倡议算学,实在是深得我心,我儒门六艺之中,便有九数之说。”
邱维屏话说得含蓄,这是因为与程先贞不熟,故此不曾直接说,在邱维屏心目中,如今的儒家不能算是完整的儒家。他xìng子本来就喜好数学,无师自通,经过自己的钻研,在数学上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些年为了寻找数学方面的资料,很是关注了《风暴集》等新襄出版物,因此也就接受了方以智等人提出的一个观点:现在的儒家并不是完整的儒家,因为古之君子六艺,现在的儒生大多都不jīng通,就是礼与书也都是一知半解。
程先贞也是饱学之士,听得邱维屏这般说,立刻想到他讲的是《周礼?保氏》中所言,“养国子之道,乃教之六艺”,其中第六项便是九数。在这个问题上,他一时没有细想深究,便跳出这个,开始攻击俞国振不开科举八股之事:“俞国振不开科举,断绝天下读书人仕途,乃天下读书人之公敌也!”
“好,好,我最赞的便是俞国振不开科举不搞八股!”那个魏禧却跳将起来:“国朝倒是开了科举,可是崇祯十六年国难之时,那些科举登科的,有几人为君父死难的?平rì袖手谈心xìng,临危一死报君王尚且做不到,遑论为我中华力挽狂澜中流砥柱!那吴昌时、周钟、魏学濂之辈,哪个不是科举登科的,他们虽然死了,降了李闯的举人、进士,难道还少了么,便是世受国恩,靠着祖宗荫庇得授工部员外郎的德州程正夫,不也是降了李闯么?”
此语一出,不仅程先贞自己尴尬,就是钱谦益也苦笑起来,这可不是他安排好的人手,不是有意要折辱程先贞啊!
那魏禧说到这,才想起自己尚未请教眼前之人的姓名,当下拱手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能与归尔礼辩论者,想必也不是籍籍无名之辈,奈何见识却缺了些啊。”
这番话说出,程先贞哪里还有面目再呆下去。当下以袖遮脸,转身就走,连句场面话都忘了交待。
“这人好生莫名奇妙,便是学生有失礼之处,他说出便是,学生岂是知错不改之人?”见程先贞跑了,年少气盛的魏禧一脸讶然。
“哈哈哈哈!”
归庄却是抚掌大笑,只觉得这个年少书生甚是对自己胃口,笑得打跌,好一会儿缓过气,他才道:“你当着人的面打脸,他岂有不逃走者?他便是你口中的德州程正夫了,先是投闯,后是归吴,哈哈哈哈,若是建虏入关坐稳了江山,他只怕还得剃发编辫,当一回建虏的奴才!”
“好了好了,休要再说,程正夫此去,少不得又要生出事端来,尔礼,看你言下之意,是同意我的建议,主掌这个《环宇时报》了?”钱谦益这时道。
魏禧与邱维屏被招呼入座,众人寒喧介绍,当得知钱谦益是不愤程先贞“假借”他的名义办了《南都周末》,专做捕风捉影颠倒黑白之事,因此有意让归庄再办一报与之唱对台戏,魏禧与邱维屏都是攘臂而起,纷纷说要出手相助。
此时魏禧与邱维屏名声尚不显,但实际上二人也是文采飞扬之辈,特别是魏禧,在后世更是与侯方域、汪琬齐名,称散文三大家。众人谈得兴起,钱谦益心中暗动,如今东林已经成了一条快沉的船,这些年中东林里败类出得比俊杰要多,包括东林发展而来的复社,名声都渐有些狼籍,因此,钱谦益也有心给自己狡免三窟一下。他提议道:“诸位志同道合,今rì虽是偶遇,却亦是有缘,何不结社抒文,以志其事?”
归庄却是摇头,他不喜与人交际:“张天如若在,必热衷于此,而今张天如已亡,结社之举,了无意义。”
“此语不然,尔礼,你看程先贞办那《南都周末》,为何会声势浩大,难道说那些支持他之人就不知道他曾经降过李自成么!不过是党同伐异,有一帮人在为他摇旗呐喊竭力鼓吹罢了。汝等yù扶正祛邪,岂能不同仇敌忾,以老夫愚见,你们还是能立一社党。”
说到这,钱谦益甚为感慨,长叹一声,也终于抒出肺腑之言:“其实东林之初,原是立身极正的,后来良莠不齐,才至于内争频繁。再如此下去,必定身败名裂,到那时,我们儒林之中,再无正人之党,未来华夏,所托何人?”
此话中隐隐便有为今后华夏一统后打算之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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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所谓,得意休骄狂,骄狂必自伤……”
柳麻子柳敬亭正在画舫里说着古,相隔不远的另一艘画舫中,董献廷听得心中厌烦,将玻璃窗子用力关上,口中喃喃低骂了一声。
“心葵,何必动怒?”
说话的人双眼半睁半闭,言语虽缓,可是口气却是极为强硬。董献廷叹了口气:“如何不怒,那程正夫,得了我们的好处,却被人骂了两句就撂担子不干了——这等人物,怎么做得了大事?”
“无所谓,第一期第二期借他之名,已经打响了,而且各方人手都已成了熟手。第三期业已经准备好,只待发印,到了第四期时,咱们再说因为受到某种压力干涉,程先贞不得不辞职。但《南都周末》的全体同仁,誓与那些压力斗争到底……诸如此类吧。”
董献廷闻言连连点头:“是极,是极,这是个好法子,不过总得有人替代程先贞吧?”
无论是俞国振还是钱谦益,都没有想到,那个程先贞被归庄与魏禧联合起来骂了一顿之后,竟然羞愧难当,会辞去《南都周末》的主笔职务隐居去了。他原是德州人,之所以这么积极与俞国振为敌,一个重要原因是他家在德州的产业,在德州修铁路时被征收,给予现金补偿或者产业股权补偿都不乐意,最后被强制征收。因此,他也无法回德州,只能远走它乡,隐姓埋名。
这件事情将董献廷的计划打乱了。幸好跟他一起来的那人还有余计。
侯恂。
如果说钱谦益是东林党人明面上的领袖,那么这位侯恂在东林中的影响力,绝对不在钱谦益之下。当初魏忠贤尚在时,侯恂及其父侯执蒲,在魏忠贤气焰嚣张之时,便是东林干将,双双被罢免。此后在崇祯一朝,又先后两次入狱,声名显赫。一时无俩。
甚至到了崇祯十五年底,刚刚为父亲办完丧事守孝一年后的侯恂,回到京城后又继续坐牢。直到李自成攻破京城。他才和周延儒一起从牢中脱身,只不过周延儒顺利逃回了南方,而他却在途中为闯军所执。
他坚辞了李自成的征辟,也正是因此,面对程先贞,他有一种心理上的优势:他不是二臣。
同时他又通军略,曾荐过袁崇焕,屡屡督师与流寇交战,算得上是一位能臣,同时又不失变通的手段——当初孙晋、冯元飙倡议东林也应该“法门广大”。甚至不惜以贿赂、和厂卫勾结等手段来控制朝政,于是张溥、吴昌时谋求让周延儒起复,在凑股时,阉党的冯铨、阮大铖各出一股一万两,侯恂同样凑了一股一万两。再加上另外凑足的,一共六万两,走了田贵妃的门路,终于将周延儒送上了首辅的宝座。
“俞济民太过狂傲,此前我托孙明卿去问他何时开科考,他却大言不惭。说是不再考四书五经……小子狂悖,若任由他当道,则天下斯文无遗类矣。”侯恂缓缓说道:“心葵先生,你应当明白,此事干系重大,虽然你身后那位主上别有用心,但我不会追究此事,只要能给俞济民扯些后腿便好了。”
“六真先生说的是。”面对侯恂,董献廷可不敢有丝毫傲意,恭敬地道。
“我会让我儿方域来国子监,你们的人休要害他。”过了会儿,侯恂又道。
“六真先生何出此言?”
“你心中明白就好。”
两人简单地对话之后,便不再言语,董献廷明白,对方是要自己离开了,他让船娘将画舫靠上岸,侯恂也不礼送,他才走,画舫便又入了河水,悄悄消失在河面无数画舫之中。
“这厮倒是小心。”董献廷冷笑了一声。
表面上他对侯恂很恭敬,可实际上,他对于这些科途出身的文官有着一种轻蔑,或许是因为自己科场不得志的缘故造成。这种轻蔑还有另一个原因:就算是官当到了首辅的周延儒,当初还不是被他玩弄于指掌之间!
此时已经是夜里,秦淮河畔灯火通明,望着这片辉煌灿烂,远处画舫歌楼上还传来了歌女们清越婉转的声音,董献廷觉得,这么美丽动人的秦淮河,理应属于他这样有才有能之士。
而不应该是俞国振那样的庸人。
在董献廷心中,俞国振就是一个庸人。他通实学,但不通刑名不通律令,更不知四书五经不懂八股不会写馆阁体,这样的人,若是对他们的学问有所畏惧,任用他们这样的人主事主事,那倒也好了,可是偏偏俞国振对他们都是毫不敬畏,甚至还试图自己培养一批人将他们彻底取代!
就象侯恂、孙晋等人意识到,俞国振的新式教育培养出来的人才,将让官府里再没有旧文人的位置一样,董献廷同样明白,不仅仅官位没有了,甚至吏职都没有了。若是新的官员一个个如华夏现在这样,都是从基层做起,不经过实际事务不得提升,那就意味着,象董献廷这样的幕客师爷,此后也将绝了生计!
还有那些差役胥吏们,同样如此。俞国振的治国方略还没有颁布,嗅觉灵敏者便察觉,他是在向旧的统治体系宣战!
旧的势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
“不过,俞国振倒并非完全没有本领,他会练兵,指挥打仗也不怕死,另外,还有满脑子的奇技yín巧……”
董献廷看着面前一家店铺的大镜子笑了起来,这就是俞国振的奇技yín巧带来的新鲜事物,现在金陵城中的店铺,几乎都在自己门的门板背后镶上一面大镜子,白rì开门时将有镜子的一面对着街上,往来的客人看到自己的身影,总是有些人忍不住会停留,然后自然就被伙计招呼到店里去了。
不过这一次,董献廷的笑容很快收敛,因为他看到镜子里有个人影,似乎有些熟。
这个人跟在他身后有一段时间了,似乎是在他下了画舫不久,就跟在他身后。此前他几次回头都看到,如今拐了两条街,他还在,那么就不正常!
董献廷是知道,俞国振有自己的情报系统的。他心中一动,立刻怀疑这人属于俞国振的情侦系统。
“金陵事务,交给侯恂便可,我必须离开了。”董献廷心中暗想。
如果对方真是俞国振的手下,也就意味着他已经被盯上了,出问题的只有可能是程先贞。董献廷深知自己这样的人物若是落到了俞国振手中会是个什么结果,因此不敢片刻耽搁,在巷子里连穿过两家店铺,借着尿遁从店铺后门离开,然后又拦了一艘正沿着秦淮河招揽生意的小船,在过了河之后,又招来一辆马车,径直吩咐车夫向着码头而去。
到了码头,他便买了从金陵到安平镇的船票。如今新襄产的小型蒸汽船,已经开入了长江、运河,从金陵到京师的小型蒸汽客船,便是每三rì发一班,船上可以载客一百二十余人。董献廷就在码头寻了家客栈住下,第二rì便上了船,当船只开动之时,他隔着玻璃看到那个面相很熟的人带着数人急匆匆往码头赶,便立刻缩了一下头。
无论如何,不能落到他们手中。
换了以往,船从金陵到兖州,便是顺利,一路上也总得十rì左右。而蒸汽船则不然,不但顺风逆风顺水逆水都可以航行,就是晚上,它也只是降到半速,在前方的气死风灯指引下缓慢前行。因此,只用了三天,他便抵达了安平镇。
自从黄河改道之后,安平镇成了黄河与运河交会之口。董献廷在这里下了船,因为事起仓促,他还没有想好究竟是顺着黄河西去,还是继续北上,便暂时在安平镇住了下来。
此时的安平镇,繁华非常,借着水运之便,成为了兖州府的一处重镇。董献廷傍晚吃了饭,一个人在黄河畔漫步,见着水陆运输繁忙,不知不觉,便来到了镇外。
就在镇外,他看到数以百计的民工,扛着各式工具,顺着运河而来,一个个神情都甚是疲累。他见了觉得有些奇怪,便拦着其中一人:“你们这是从何而来?”
“疏浚黄河啊,乘着如此冬rì水枯,赶紧疏浚,争取到来年水涨之时,蒸汽船能顺着黄河直接到西安去!”
“你这话说得就没常识了,黄河又不过西安。”有一个民工笑道。
“不是说还有条什么河通着黄河么……渭水还是什么来着?这位先生一看就是读书人,见多识广,想必应该知道?”
“是渭水。”董献廷点了点头:“不过明年想要船入西安,怕是不成吧?”
“有什么不成的?”
“如今西安可还是在大顺刘元帅手中,而且途中还要经过牛丞相治下之地啊。”
名义上的大顺还存在,刘宗敏为元帅,牛金星为丞相,只不过两人业已分裂,刘宗敏控制着陕南与汉中一带,而牛金星则控制着河南大部与湖广的北部。
“那又如何,华夏迟早要一统。”有个民工道。
“说起此事,前几rì听闻大顺刘元帅的特使便经过咱们这边,说是要去青岛口议事——好象是要与华夏军夹击牛丞相,双方平分土地。”
听得这些民工七嘴八舌讨论起天下大事,其中粗鄙无知之处许多,董献廷心中原本是极不喜的:天下大事什么时候轮到这些泥腿子指手划脚了。但当得知刘宗敏特使来此的消息,他便一愣,在得知他要与华夏军夹击牛金星,董献廷更是悚然动容。
因为他的那位主上,正是牛金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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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左手搂着一个美艳妇人,右手捻着一串碧玉雕琢成的佛珠,面前的案几上放着山珍海味,身下的锦榻上尽是绫罗绸缎。
如果放在别人眼中,这就是暴发户土财主德行,牛金星自己也明白,但是他就是喜欢这个德行。当初落魄之时,他想着的,便是有朝一rì能好酒好肉吃上一餐,但到了现在,一顿美酒佳肴已经满足不了他的胃口了。
李自成死后,他靠着种种手段,稳定了开封至洛阳一带的闯军,扶植亲信、收买处决,极短时间内控制了局面。这让他从一个可有可无的军师,一举成为一方大豪,虽然名义上还奉李自成妻为主,实际上,在他控制的地盘之内,他就是皇帝。
比起刘宗敏,他还是有政治头脑的,特别是对追随李自成四处流窜的将领进行清洗之后,他再三告诫手下,过去可以靠着劫掠来吃饭,但现在不能了,东南西北无论哪个方向都不好打,所以就必须引导百姓种粮食——好在这个时候来自南方的玉米、土豆和红薯等作物也传到了他治下,牛金星同样一直在关注俞国振,从李岩口中也得知这些作物的产量胜过小麦、水稻,因此几乎是不遗余力地推广。这样半饥半饱地撑过了最困难的崇祯十七年,到了崇祯十八年,他治下粮食就勉强自给,今年更是获得不错的收成。
这种情形,让牛金星也可以开始追求一点生活享受——当然。如果没有俞国振的话那就更好了。
五年统一计划,别人看到的是针对金陵小朝廷提出的要求,牛金星看到的却是架在他头上的锋利钢刀。当初掘黄河北堤以灌官兵的计策,是他向李自成提出来的,这事情已经瞒不住了,按照俞国振的一贯风格,他必然要受到追究。
就算他把自己拥有的一切都交出去。也没有用,俞国振还是得找他算账的。
因此,他必须自保。能过一天算一天。所以他派出董献廷去金陵,办了这个《南都周末》,为的就是将俞国振的注意力集中在金陵的那群家伙身上。减轻自己的压力。
“你做得很好,心葵先生,若是我们能成事,一个尚书是少不得你的。”听完董献廷在金陵的经过,牛金星缓缓点头,夸赞了一句。
“当不得主上称赞,东林的那群伪君子,实在很难与之打交道,故此事情办得并不利落。”
“很利落了,比我想象得还好。果然,东林这群腐儒,与俞国振更是不共戴天。”牛金星嘿然笑了笑。
为了对付俞国振,牛金星很下了一番功夫去琢磨俞国振的政策,也真给他找到了一个方面。那就是俞国振并不重用儒生。莫看他手中两广与山东总督用的都是儒生,听说大员总督也曾经是举人出身,但实际上,在这些总督之下,几乎所有的县令一级别的官员,都只有一个出身。
俞国振的新襄初等学堂。
这种情况。让同样是读书人出身但是屡试不中的牛金星jǐng觉起来:俞国振并不重用儒生!
这样一来,也就意味着俞国振的敌人里,有一个才是真正力量强大得足以和他对抗的,那就是天下儒生。这些人手中没有火枪,却有毫笔,没有战舰,却有石砚。更重要的是,以前俞国振的敌人,俞国振都可以看得见、摸得着,而现在,俞国振所要对抗的是一整个阶层,看不见摸不着又避不了的一个阶层。
还有培植起这个阶层的一整套体系。
就是蒙古人的凶蛮,入主中原后没有多少年,都还是继续进行科举,而俞国振却想利用他的新襄初等学堂取代这套科举体制,这对牛金星来说,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主上,东林这些人能压得住俞国振么?”
牛金星在沉思的时候,董献廷看了他一眼,然后怯怯地问道。
“难说,难说,这不只是东林之事,什么楚党浙党昆党,天下读书人只怕会群起而攻,若是换了别的人,只怕会妥协。但是,俞国振……俞国振手中有枪啊,况且,俞国振此人的手段……”
牛金星说到这又陷入深思之中。
俞国振手段与这个时代往往不同,经常有出人意料的手笔,因此牛金星很难判断,俞国振下一步会如何应对。换了他,最好的手段是学明太祖朱元璋,兴大狱,大杀特杀,当初朱元璋杀胡惟庸难道说真是因为胡惟庸要谋反?
“主上,还有一件事情,属下听得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董献廷看了牛金星一眼,小心翼翼地道:“属下回洛阳之时,听得说……刘宗敏的人去青岛口拜见俞国振了。”
“此事我也知晓,他的人还是从我境内过的,被我扣了数rì才放行……咦?”牛金星本来是不在乎的,但渐渐神情肃然起来:“你是说,俞国振还有别的打算?”
“正是,如今天下都被俞国振那五年统一计划所吸引,再不就是注意力集中在《南都周末》的文字之上,都想看俞国振如何应对儒林的攻讦,但唯独没有人注意,俞国振这个冬天会做什么……”
是的,谁都没有想,俞国振在这个冬天会做什么。
只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就收复了京师,将建虏的主力全灭,还将大汉jiān吴三桂变成了历史名词。在这之后,俞国振便抛出了所谓的五年统一计划,自己人还南下回了新襄。再加上《南都周末》闹得沸沸扬扬,看起来他这个冬天就将在这种无休止的扯皮中过去。但是,有谁注意到,俞国振调往北方参与大战的兵力并没有撤回,更重要的是,俞国振最初是准备了十万华夏军到北方参战的,但实际上只有六万派上了用场,还有四万是战后才运到。
那参与激战的六万华夏军现在进入整休之中,可未参战的四万呢?
对付四十万大军的建虏与吴三桂联军,六万便大胜,那么对付只有不足二十万部队的牛金星势力呢?
牛金星猛然跳起。
“传令下去,诸地各军都戒备,当心华夏军突袭……”
他一边说,一边猛然用力击自己的脑袋,自己怎么就被这表相迷惑住了呢,以往俞国振几乎不主动出击,所以自己还当真以为,俞国振不会主动来攻击自己?
明修栈道暗陈仓,原本就是俞国振最拿手的谋略,他哪一次不是表面上笑嘻嘻暗地里动刀子,在他的五年计划之中,可只是说要和金陵小朝廷五年内统一,却没有担和他治下的河南湖北之地,也是花上五年才统一!
他的命令下晚了。
开封西北三十里处,名为于家店的黄河北岸要冲,田伯光握着刀,满脸都是傲气。在他身后,无数的华夏军士兵旌旗招展,而将士们都是一片肃穆,等待着他的命令。
“别摆姿势了,方才那些姑娘都已经离远了,你再摆这姿势也没有用处。”
“就你小子不解风情。”田伯光骂了顾家明一声,然后挥了挥手:“闲话休说,你且去吧,黄河北岸交给你,南岸交给我,看看咱们谁先到洛阳。”
“那还用说,定然是我。”顾家明哈哈一笑,然后拨马顺着官道,向着黄河西岸而去。
田伯光看着身前的李青山:“老李,你们兄弟方才说了什么?”
“和军正所说一般,就是看谁先立头功。”李青山嘿然笑着,看着田伯光的目光带着几分亲热和崇敬。
此时的李青山,不再是那个啸聚绿林的大哥,而是华夏军的一个团正,就在一个月前,因为天津战事中的功劳,他被提拔为团正,拨到了田伯光的手下。他的弟弟李明山,则比他早一步成为团正,这次回去就要进入高阶将理研习班,脱离部队接受一段时间的培训,然后开始独当一面了。
“别人以为咱们只灭了建虏就满足了,那是大错特错,如今咱们人力已足,统一天下是势在必行。咱们统帅虽然是心善,想着尽可能少杀伤完成统一,但完全不杀伤是不可能的。对金陵小朝廷,咱们可以谈,但总得杀只鸡给猴看。”田伯光象是在自言自语,然后他一挥手:“工程兵,架桥!”
此时正是寒冬,黄河之上已经封冻,想用船来运送数以万计的士兵,明显是不现实的事情。河面上的冰层有厚有薄,部分地方,一人走在上面没有任何问题,但也有的地方,只要踏上冰层就会发裂。
这几年俞国振遣人勘察黄河水道,了解沿岸情形,对于哪里水不算深了如指掌。因此,随着田伯光的令下,从宋太祖发动兵变的陈桥到如今田伯光所在的于家店,长达四十里的黄河之上,数千工程兵带着临时征发的数万民夫开始了浮桥搭建。
华夏军工程兵的浮桥搭建相当简单,先是在岸边水较浅之处,用木排架上冰面进行作业,往冰面里打下钢筋作为桥头支柱,然后将木排一具具铺过去,再在木排上铺上木板。这样尽可能分散冰面受力点,即使冰面破裂,木排也能浮在水面上,不至于让上面经过的人落入水中。专业的工程兵带着民夫一起工作,其效率也比较快,仅仅是四个小时,就搭好了足够马车过河的冰面浮桥。
在浮桥建好之后,两万华夏军战士,便分路南下,渡过黄河,他们象是猛虎一般,猛扑向牛金星治下的军事重镇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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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快更新,请收藏()。 六五一、明修栈道暗陈仓(三)
李青山望着开封城,嘴角噙起了一丝笑意。
开封原是重镇,但是李自成攻开封时掘堤放水,而这一段黄河又早就形成了地上悬河,大水倾泻而下,至使原来的开封完全淹没在淤泥之中。此后水虽退去,但开封城中三十万人只剩余不足三万,虽然做了不少整治,这两年牛金星为了经营东部防线,更是在开封布有重兵,但是,这座古城看起来仍然破败凋零。
“团正,差不多了,可以攻城了吧?”在李青山身边,部下不耐烦地催促道。
每支部队都有自己的风格,而这风格又与主官个人的xìng格很相似。李青山带的这个团,虽然真正由他**指挥的时间还不很长,但是这个团已经有他的风格了。
那就是xìng子争,哥们义气,没大没小。
“狗夯货,老子都没急,你急个屁,赶着回家抱大姑娘么?”李青山张嘴便骂,不过骂完之后缩了一下脖子,习惯xìng地向四周看看,没发现军中宪兵,这才舒了口气,挠了挠头,畅快地笑了起来。
“好了,让炮营准备好,声势做大点。”他又道。
“直接轰塌这城就是,我看这破烂城墙,禁不起几炮……”
“你个兔崽子还给老子作主了,老子是团正还是你是团正?”李青山举起手就想一把掌抡过去,不过那个士兵指了指肩章。他生生收住手:“狗夯货,快去传达老子的命令,有半个错字,军法从事!”
他的传令兵笑嘻嘻地跑开,不一会儿,炮营就开始轰击了。
守在开封城中的,乃是刘希尧。早在华夏军组织浮桥渡河时。他就接到报告知道此事,还派兵前去阻截,结果派去的兵被华夏军远远地放了两枪就吓溃了——在击败消灭建虏之后。华夏军的威名已经达到极致,闯军根本无胆与之野战。
这种情形下,刘希尧只能约束手下。一边继续派人向洛阳去告急,一边固守城池了。他倒不是没有动过投降的念头,但他也是积年惯寇,当初横行于英霍山中的流寇大头目之一,与俞国振有大仇,跟着张献忠两次烧了俞国振的细柳别院,因此不敢降。
听得炮声大起,刘希尧心中忐忑,但当听得这些炮只是shè在壕沟之外,并无一发击中城墙。他心中的忐忑便变成了迷惑不解。
“俞狗之兵jīng擅炮术,这般不中,定是另有蹊跷。”身边一将低声道。
刘希尧等了等头,这是毫无疑问的,不过对方既然没有直接攻城。愿意浪费炮弹火药,刘希尧也没有意见。他举起望远镜,直接观察华夏军的布局,发现华夏军数量并不多,远不象开始部下来报的那样,有数万之众。
看模样。也就是两三千人。
这让刘希尧心中怦然一动,两三千人的华夏军,再勇武也难以攻克自己这座开封城吧。
至于剩余的华夏军去了哪,他不用细想也能推测出,一定是向西而去,赶着时间扑向洛阳。刘希尧这个时候没有闲心去为洛阳城中的牛金星cāo心,他自己手中有五万多不足六万人,原本散在开封周围,主要战力都在归德府防备华夏军从山`东过来,却不曾想华夏军会自河北来攻!
“该死,这河面封冻,没挡住华夏军,却挡着了自家的信使!”刘希尧心中又暗骂了一声,若非如此,华夏军一接近黄河,他就会得到消息,也来得及招拢兵士,可现在,他手中的兵力不足,无怪乎华夏军敢于只留下几千人攻城,主力直接西去了。
“小心!”
正在他心中在想着如何应对的时候,部下突然大叫了一声,一把将他拉了过来,径直向着城下跑去。
然后呼啸的炮弹便落在了城墙之上,这种开花弹对于城墙的破坏力没有实心弹那么大,但是其弹片对于人的杀伤力却远比实心弹广。实心弹最多砸一路,可是它却炸一大片,即使刘希尧躲闪及时,崩出的碎片仍然落在离他不是太远的地方,掀起一层层的尘土。
方才那些未击中的炮火,原来就是为了吸引他上城头察看!
刘希尧心中暗凛,华夏军将领果然狡猾,几千人的头目,便玩出这样的花样,险些让他毙命。他心中不免忧虑,有如此炮火如此将领,开封城不好守啊。
“将军可是担忧守城不易?”旁边一个亲信见他愁眉不展,低声问道。
“何只不易,若是华夏军全力狂攻,只怕一rì都难守,我们城中兵力亦是不多啊。”
“将军忘了一人啊。”那亲信道:“当初我闯军四十万攻开封尚且难破,何况外头就是数千华夏军?他们便是炮再利,兵再勇,只要我们应对得当,守方总比攻方占优!”
“忘了一人?”刘希尧初时一愣,然后猛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正是,我忘了……只是,他愿意为我们效力么?”
“为何不愿,当初他之子shè伤闯王一目,闯王尚且容他,恩赏不绝。后来牛丞相还有将军你,也没少给他赏赐,如今事急,他若是不干,置他家人于何处?”
亲信的话语,让刘希尧多少有了些底气。他们所说之人,姓陈名永福,原是大明开封城守将,在李自成屡次围攻开封中颇立战功,其子陈德甚至还shè中李自成一目。后来李自成入京师前,他原在孙传庭手下,但因为高起潜夺了孙传庭兵权至使全军大溃,纷纷降闯,他是少数不降者。
李自成气魄绝非一般,当时折箭盟誓,使得陈永福终于归降,李自成甚至还将他安排到了开封城,直到他兵败身亡,牛金星控制了开封,陈永福称病归家休养,但父子还都留在了开封城内。
此人乃当世有数的守城大师,若能得他相助,在一定程度上确实可以抵消华夏军武器方面的优势。
“派人去请……罢了,我亲自去一趟!”刘希尧原想让人去请陈永福,但仔细一想觉得不妥,现在是有求于人,如何能如此怠慢!
他本是流寇出身,对于自己的身份并没有多少看重,因此便骑了马,带了几十名亲兵往陈府去。陈府便在开封城中西南,城北炮声隆隆,城南却甚是安静,在陈府门前,甚至隐约还听到了丝竹之声。
这让刘希尧心中生出一团怒火,他心中已经拿定主意,若是这个陈永福推托不助他守城,那么他便一刀一个,将他全家都杀了。
报上名号之后,陈府中立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没多久,中门大开,一个壮汉出现在刘希尧面前:“家父听闻刘将军到了,正在中庭候客,请进,请进。”
这壮汉便是陈永福之子陈德,刘希尧也不与之客套,昂然而入,他身边的卫士自然也是跟了过去。
不过陈府狭小,几十人拥进去,顿时便挤得院子里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陈德咳了一声,有些尴尬地道:“家中狭小,无处容客,还请诸位便在院中将就,怠慢,怠慢。”
刘希尧看到陈永福正在正常门前相迎,对着这员宿将,他可不再倨傲,而是抱拳行礼:“陈总兵,这一向可好?”
“稀客,刘将军怎么在这时还有暇来蜗居?”陈永福长揖弯腰:“总兵之职,乃前朝伪职,如今已是新朝,哪里敢当?里面请,里面请!”
他说得客气,也极是有礼,刘希尧心中稍稍欢喜。跟着陈永福进了屋子,只见屋内还坐着一个戏班子,看模样正在唱戏。陈永福摆了摆手,戏班子便退出门外,陈永福又请刘希尧入座坐在上位,自己在下首相陪。
“实不相瞒,想必陈总兵也知道,俞国振的华夏军突袭开封,如今正在攻城……”刘希尧心中有事,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明情况,末了补了一句:“闯王在时,颇为恩遇陈总兵,牛丞相与本将也不曾怠慢,如今正是陈总兵为国效力之时,还请陈总兵勿拒。”
陈永福捋须沉吟了会儿,刘希尧心中渐渐不耐,握剑的手也捏得越发紧了。等了许久,陈永福开口道:“实不相瞒,当初闯王攻开封,末将守城,城中唯有末将一员武官,故此兵力调度指挥,尽付于末将……”
“若是陈兄出来助我,自我以上,任汝调度!”刘希尧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陈永福笑了笑,却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刘希尧,刘希尧明白他的意思,随手便把系于肘后的将印拿来,捧到了陈永福面前。
他不怕陈永福玩什么花样,因为陈永福本人就在这屋子里,屋子里还有他的数名亲信,而陈永福身边只有一子在罢了。
“既是如此,末将也就不推辞了。方才将军说,俞国振的部下在猛轰城北,人数不众?”
“正是。”
“糟了,那城北必是声东击西,其主力定转到了城南,我城中兵力不足,若集中于城北,城南必懈怠……陈德!”
“儿在!”
“还请刘将军给一支将令与我儿,让他带人增援城南,避免中俞国振声东击西之计!”
原本刘希尧还有些怀疑,听得陈永福一边这样说一边又将将印推了回来,他心中顿时释疑,笑着道:“多亏了陈总兵,否则咱老子又要中俞国振狡计……来人,陪陈少总兵一起去!”
他一边说,一边取出一枚将令,却没有交给陈德,而是交给了自己的亲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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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二、明修栈道暗陈仓(四)
陈永福并没有把刘希尧这种小动作放在眼中,只是让陈德与刘希尧的亲信一起去,帮查看一下城防是否还有疏忽之处。吩咐完之后,见着儿子出门,他微微一笑:“不知将军如何看俞国振此人?”
“绝世枭雄,天下无双。”
刘希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对俞国振的评价,在说出此话前,他眼中还有一些恐惧。
陈永福捋须点头,然后压低声音道:“闯王呢?”
“若无俞国振,必是一时腾蛟,风云际化,化身为龙!”
“也就是说,将军以为,闯王比不上俞国振喽?”
“确实比不上,不瞒陈总兵,咱老子在俞国振手中吃亏也不只一次了,从十年前起,便在他手里屡吃败仗。咱老子很少服人,可是对俞国振,不得不服,若不是与他有生死之仇,咱老子早就想投靠过去吃香喝辣,你看李岩那小子,早就与俞国振勾搭,如今他在山西,论地盘没多大,论兵力也没多少,可是从山西打到陕西再打到玉门关,也算是西北王了。”
对于李岩的境遇,若说刘希尧不羡慕,那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虽然俞国振要放逐李岩部下的消息,也传到了刘希尧耳中,但李岩至少还有活命的希望,若是西征能得成,将功赎罪之下,甚至还有可能回到故土衣锦还乡。
他刘希尧,却是没有这个希望。怪只怪,早年作孽太多。等到幡然悔悟之时,已经为之晚矣。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是百年身。
“那么牛丞相呢?”陈永福眯着眼,又问道。
“牛丞相?耍心眼是把好手,但是没有闯王气魄,咱老子实话实说,要不是刘宗敏容不得我。又没法子去投八大王,咱老子也没有心思替牛丞相效力。”
“说起八大王,刘将军以为他与俞国振相比。如何?”
“差得远,差得远。”刘希尧哂笑:“当初咱老子跟着八大王,在南直隶与俞国振交战。那里俞国振还被人称为无为幼虎,便杀得八大王不敢正眼相瞧,至于如今……我跟你说个事,你晓得八大王为何卯足了劲要往蜀中跑么?他的打算就是入了蜀中,将栈道一封,然后在那边快活一辈子,先能躲过俞国振再说!”
“如今蜀地,却不是封了栈道就可以躲的了,而且以俞国振的工程兵之犀利……另外,去年……哦。是前年俞国振派来勘测黄河水势之人,我曾与之见过,听他们谈俞国振对华夏江河的规划。俞国振可是说了,要将三峡礁石都炸了,让船可以直入蜀中。若真如此,哈哈,八大王就是封了栈道,只怕俞国振的战船都能将他轰出来。”
俞国振利用手中的两份报纸,没少描绘未来的华夏蓝图,因此。那些关心国家大事的人,都知道俞国振对于华夏未来交通和经济发展有一个气魄宏大的规划。
在俞国振预计花费五十年来完成的陆江河湖海规划中,黑水、黄河、长江、珠江这四条主要是从西往东流向的大河,会成为交通动脉,再用四条南北向的铁路将之贯通,形成一个布及华夏核心区域的交通网。
这其中,黄河的泥沙水患治理、长江的水患礁石治理,都是目前俞国振就面临的问题。俞国振除了提出束沙攻河、加固堤坝之外,就是在黄河流域迁走人口广种植被、在长江流域炸毁暗礁整理河道。
因此,刘希尧也是知道俞国振这个计划的,不过他有些不以为然:“俞国振好大喜功,虽然老子承认他能力很强,但是想花五十年时间完成这个……迟早是秦始持隋炀帝的下场!”
陈永福微微笑了一下。
且不说他们在屋里谈及俞国振未来的治国方略,陈德跟着刘希尧的亲信出了门,在门口恰看到那几个戏班子,陈德呼住戏班班主:“段老板,你这就回去?”
“陈少东家,您在这里正好,我们要回住处,可如今城里已经街禁,还请少东家为小人等美言几句,给小人一个通行的号牌。”
“通行号牌是不行的,军令如何能够轻与?”陈德看了随行的那个刘希尧亲信一眼道。
那亲信点点头,心中觉得这位小将军懂事,不愧是家学渊源。陈德看着那戏班班主一脸可怜巴巴的模样,笑着又道:“不过既是因为被我家邀来摊上这事,我也不能不管。我记得你们是住在城南的来福客栈对吧,这样,我们正好去城南门,要过来福客栈,你们就跟在我们身后——这位总爷,如此你看可好?”
他称刘希尧亲信总爷,那亲信心知刘希尧来此是要借助他们父子的守城能力,哪里敢倨傲,立刻拱手:“但凭小将军吩咐就是。”
“那咱们这就动身,你们注意跟着啊。”
陈德当先在前,刘希尧的亲信前去传令,身边不可能跟着太多的人手,主要人力还得留在陈家保护刘希尧,因此身边只跟着五人。他们穿过两条街,陈德突然“咦”了一声:“是谁鬼鬼祟祟在那里?”
他手指向一条小巷,刘希尧亲信顺指望去,却什么人影都没有。
“我们去察看一下,各位总爷守着我后面。”陈德也是艺高人胆大,他绰弓搭箭,缓步入巷,刘希尧的亲信跟着而入。小巷很短,陈德走进去才十五丈就到了头,见没有什么动静,他面带尴尬之笑回头过来:“倒是我虚惊一场,抱歉了……动手!”
他说到虚惊一场时,刘希尧手下的亲信脸上也都浮起哂笑,道歉时那几人正要抱拳还礼,而这一声“动手”。刘希尧手下虽然觉得不对,却还没有反应过来,便听得身后传来异样的响声。
然后,便是火枪响了。
那戏班子抬着陆行头里,竟然夹杂着火枪,这一点,是刘希尧部下所没有料到的。
见着这五人全部倒下。戏班的班头笑着道:“陈总兵果然妙算,刘希尧这厮真的会来求。”
“再狡猾的贼寇,也逃不过高明的捕快之眼。当初大明若不是一群猪狗当道。也不至于害了孙督抚,让我父子不得不背上从贼污名。是大明弃我父子,非我父子弃大明。如今我父子既是选了华夏军,选了俞统帅,如何敢不殚jīng竭虑,立些许功劳以自赎旧罪?”
陈德说的话很动听,那位段班头又是知道:“统帅早就说了,陈总兵父子无奈从贼,却是赤心之人,少总兵只管放心,有此功劳,统帅必定欢喜。少总兵若是想继续从军,少不得被破格录入军校,就是不想从军,统帅也会有个体面安置,让少总兵父子今后回乡时也能昂首挺胸!”
“俞统帅当世雄杰。器量宏雅,我父子早有耳闻,荣华富贵倒是无所谓,只愿能见着俞统帅一统宇内再铸华夏!”
短促的火枪声响,虽然发生在城内,可是城外正炮声震动。因此并不是太惹人注意。就连坐在屋子之中的刘希尧,虽然隐约听到了这声音,也没有什么别的相法。在他看来,如果华夏军进入城中,那么声势就不会只有这一点,而现在却只有这么一些声音,就证明并不是什么大事。
或许就是他的部下,在城中找借口劫掠百姓,刘希尧对自己部下的德xìng,可是最清楚不过了,说出来反倒是尴尬。
他却不知,就在这个时候,陈德引着那戏班子向南而去,戏班子诸人这时变戏法一般,从他们的行头里又翻出了闯军的服饰,一个个打扮成了刘希尧部下模样,跟着陈德,那德xìng倒真象是护送陈德的闯军。
“诸位扮得可真象,若不是在下心中明白,只怕也要当诸位就是闯军了。”
“呵呵,咱们本来就是戏班子,不会演戏如何能行?”那段班头嘿嘿笑了一声。
他们到了开封城南城时,城门上下,正是人心惶惶。
华夏军的赫赫威名和光辉战绩,让刘希尧军中斗志其实很是有限,完全是靠着城墙与军法官约束,这些闯军才还强自支撑。如今北面吃紧,诸军jīng锐都抽调过去,南门的这些守军,就更是心中惴惴不安了。
见到陈德大摇大摆的在自己同伴护送下而来,守军倒不疑有他,有人与陈德相识,笑着问道:“这个时候,少总兵怎么还出来闲逛?”
“哪里是闲逛,是奉了刘将军将令,来召你们商议。”陈德将手中的将令缴出,让守军校官验看,那校官看过之后心中还有些狐疑,陈德笑道:“刘将军请我父子出来出谋划策,替他寻思着战守方略……实不相瞒,刘将军觉得开封城难守,故此托我父子为他联络华夏军,看能不能举义反正,将功赎罪。”
他把这样的事情都当众说了出来,刘希尧的部下顿时面面相觑,心中疑心大起。
“诸位兄弟都是明白人,废话我就不多说,如今连刘将军都有降心,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说的,跟着做就是。现在家父去了城北,在下便来城南,大开城门,迎接华夏军——若是谁觉得不对,可以拿着将令去问刘将军。”
闯军终究还不是一支正规军,哪怕李岩曾经花很大的jīng力去训练,但到了牛金星、刘希尧手中便前功尽弃。这些士兵虽然心中怀疑,但越是怀疑细想他们就越是害怕:如今降了至少还保有一命,如果陈德说的是假的,他们揭穿了不降,还将陈德害了,那么城破后华夏军清算起来,还有谁能活?
跟着陈德,还可以算是举义反正,跟着刘希尧,那可是死路一条!
“少总兵说的是,开城,开城!”沉默了一会儿,守军中一人得了陈德眼sè,开始嚷嚷道。
然后便有更多人嚷嚷起来,虽然这些嚷的人只占了守军人数的十分之一,可在沉默者为大多数的情形下,他们这十分之一的意见,便成了主流意见。
开封城南城,就此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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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可真冷。”
“冷得好,再冷一些更好,寒冷就是我们的战友,如果我们到孟津时,天仍然这么冷,那么黄河必然冻严了,我们就用不着搭什么浮桥,直接过河就是!”
李明山望着前方的路,对于部下的话语,他一笑置之。
他不会把希望寄托在天气突然转冷之上,那是李自成这类流寇的做法。他更愿意把一切都控制在自己的掌握之中,比如说,早在这一战之前,他曾经亲自充当黄河水研会的护卫,到孟津探查过。
名义上,田伯光与顾家明是此战的领袖,但他与他的兄长李青山都有自己的野心。他们兄弟作为此战的先锋,他兄长抢下了攻击开封城的差使,这些年华夏军的军情系统没有闲着,开封城里早就千疮百孔,不少人都听命于华夏军,因此,攻开封城并不很难。
而李明山抢下的活,则是攻洛阳。
牛金星狡猾阴险,但是没有急智,因此,如果事起猝然,他考虑得就不会很周密。现在,他应该得到消息,华夏军已经暴起发难攻击开封,如果他的注意力被开封吸引过去时,李明山的部队突然出现在孟津,直插洛阳,那么,牛金星除了弃城而逃外,不会有另外的选择。
他绝对没有与城共存亡的勇气。
“前方是哪里,离孟津渡还有多远?”见斥侯回来,李明山问道。
“是温县大峪沟,离孟津渡尚有百里!”
“看来今夜会有风雪。”李明山抬头看了看天,嘟囔了一声。
还差百里,这距离对于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当华夏军还是虎卫时。一昼夜奔行百里的疾行军拉练。几乎每一两个月都有一次。那个时候,他曾经很奇怪,俞国振给这些士兵吃饱喝足了。大约是怕他们闲得荒,故此要做这样的训练来消耗他们过多的精力。
现在他就不再奇怪了,若说奇怪。也是对俞国振在练兵方面表现出来的高瞻远瞩而奇怪——这世上真有生而知之的圣人么,否则的话,统帅俞国振为何能想到如此多的细节?
平时艰苦的训练,现在就发挥了作用。他们这些天平均每天行进超过六十里,这样的速度之下,连战马都有受不了,因此他们虽然不少人都带着马,却是步行牵马前进,只有斥侯才骑马往返来回。但就是这样。他们仍然保持着高昂的斗志与旺盛的精力。
不过若是风雪来了,而且是暴风雪,那么前行的速度就要受到影响。等牛金星反应过来的话。问题就有些严重了。倒不是攻不下洛阳。李明山深信自己的部队,攻下洛阳城根本没有任何问题。可打得不漂亮,自己损伤太多,那也不美。
“加把劲,赶在大风雪来之前到孟津渡,咱们打入洛阳城,包羊肉饺子过年!”
他的话很快就被部下传了出去,不一会儿,“打入洛阳城,羊肉饺子过大年”的呼声响成了一片。
“如今天色渐晚了,要不要立营?”有部下低声问道。
李明山再度仰首看天,又摸出怀表看了看。
怀表的小型化一直是个难题,即使以现在新襄最出色的能工巧匠制成的怀表,其大小也如拳头,而且每年产的数量还很有限。作为一种重要的工具,它是优先配给华夏军,李明山自然也有。
才是下午四时半,因为冬天,又彤云密布,所以天色显晚了。
“继续,待到五时,再准备立营。”李明山道。
但没走多久,头顶的云层就更厚,压得天色更暗,三十米之外,便有些难看清楚前路了。李明山下令全军点起火把、油灯,冒着寒风继续前行,可走了没有半里,一个斥侯飞马赶来:“团正,快看,看黄河对面!”
他们是顺着黄河北岸前行,斥侯让他看的就是南岸了。李明山爬上黄河堤坝高出的一部分,向着南岸望去,只见一条星光闪闪的火龙,正在和他们同向而行。
“嗯?”李明山的眉头顿时拧在了一起。
在他所获得的资料中,牛金星将刘希尧派驻在开封,自己坐镇于洛阳,但是,他仍然不放心,在虎牢关还驻有五万人的部队。
这五万人是牛金星最倚重的精锐,刘希尧在开封迟滞敌人,然后这五万人封锁虎牢关,接应刘希尧。现在这条火龙,分明就是虎牢关的敌军,正在向着洛阳飞速来援。
牛金星这一次在紧急情形下,只怕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但就是这个错误决定,却误打误着。牛金星未必知道黄河北岸有这样一支部队正向着他的统治中心冲来,可若是让虎牢关的敌军先一步到孟津渡,遏守住黄河,他想经强渡,那就有些困难了。
“对方应该也发现了我们。”他看着自己这一方的火把,开始有些后悔,或许自己不该争着点燃火把,自己原该想到,点燃火把与油灯之后,必然引起河对岸的注意,就算没有这支回援的部队,也会有别人看到。
不过很快,李明山就将心中的懊悔排开:悔也无用,现在他还有取得全胜的机会!
“告诉全军,敌人便在河那边,能不能获胜,现在就看我们的两条腿跑得过跑不过敌军!”李明山并没有遮掩自己的真实用意:“今夜不休,晚餐用干粮对付,让伙头军在前方支锅煮水,供应热水即可!”
命令一下,顿时有伙头军骑马疾驰,抢在大队人马之前约五里处,开始支锅煮水,等大军赶到时,一锅锅滚热沸腾的水便已经出现在路边了。
华夏军的装备是继承虎卫的标准,每个士兵的随身物品中,都有军用搪瓷水壶。士兵们停下脚来,一方面给自己灌上一壶热水,另一方面也歇歇脚喘口气。稍稍喝口水之后,他们便再度启程。向着前方快步行去。
李明山和士兵一般。也都是徒步行军,在眼前的士兵都从锅里舀了水之后,他才上前。给自己的行军壶中也装满热水。
刚才还满身都是急行军导致的热汗,可现在他身上被风一吹,就已经冰冷彻骨了。
“还走得动不?”他问了身边一个坐着喘气的战士一句。
“能!”那战士立刻起身。大步向前,转眼间便追上了队伍。
李明山笑了笑,然后回头向自己的教导员道:“教导员,有件事情要麻烦你。”
在华夏军的军制中,教导员的待遇与同级主官相当,但是不得干涉同级主官的军令——除非教导员确认同级主官有叛变之行。但是同级主官对于士兵的处罚,必须经过教导员确认。因此,李明山对于自己的教导员是相当客气的。
“团正只管吩咐!”
“请你带着一个队留在后头,收容落伍的战士。特别是那些身体实在支撑不住的,注意尽可能……保证他们的安全。”
“是。”
教导员也是军人,他同样了要急行军。李明山这个安排其实是对他的一种照顾。他自然清楚。而他说“是”,也就是认同了李明山连夜行军的命令。与李明山分担士兵可能会因此累伤甚至累死的风险。
接下来华夏军的行军变得更为迅速,河对岸的那支部队,渐渐落在了后头,先是还能遥遥看见他们的火把,但到了半夜时,他们当中就只有少数人还在与华夏军并驾齐驱,这些都是对方的骑兵。到了临晨三时左右的时候,就连这些骑兵,都已经落后到无法看见的地步。
而李明山部,也终于抵达了孟津渡!
一夜奔行百里,这样的速度,足以让李明山自傲了。但他还没有心情计算这个,他到了孟津渡后第一个问题就是问:“黄河冻得如何了?”
探路的斥侯喘着粗气,火光照射下,他吐出的白气象是从空中落下的冰渣:“冻实了,我来回了两趟,绝无问题!”
“好,好!”李明山这个时候才笑了起来。
这是老天看到他的辛苦,也出手帮他一次!
“渡河,然后……接收洛阳!”
洛阳城中,牛金星猛然从床上坐起,床头的美妇受了惊吓,也瞪圆了眼睛。
自从心中预感到俞国振可能对他动手,牛金星夜里睡觉就不会熄灯,因此,灯光下美妇可以看到牛金星双眼中闪动着恐惧。
“丞相……怎么了?”美妇柔腻地问着,用自己的手去轻抚牛金星额头的冷汗。
牛金星粗暴地推开她的手,披着被褥坐了会儿,然后下了床。
“外头可有军情来报?”他问道。
“谁擅闯丞相府?”仿佛是在回应他的问话,外头立刻传来了喝问和急切的脚步声。
“让他进来。”不等来人回答,牛金星便道。
很快,来自孟津渡的信使满脸惶恐地出现在牛金星面前:“丞相,大事不好,华夏军大举来犯,孟津渡兵少,只怕难守,还请丞相速发援兵!”
孟津渡!
牛金星并不是不重视孟津渡,在这里,连绵数十里的十余处渡口,他安排了一万守军,这个数字已经是整个洛阳守军的三分之一。有黄河天堑,按理说,再有这一万守军,足以高整无忧,但是牛金星明白,面对华夏军,即使是十万守军也无法高枕!
“该死,竟然是孟津渡,果然是孟津渡!”
因为有不安的预感,他已经提前向虎牢关的守军发出命令,令他们星夜回援。现在看来,当时他毫无来由的这个命令,或许能成为挽回时局的关键:“虎牢关的军士,已经到了哪里?”
话说出来,他才意识到,这并不是他的军帐之中,而是在他的丞相府。他身边周围,也不是诸将环伺。
他定了定神,又下令道:“擂鼓,聚将!”
六五四、乘风踏雪下洛阳(二)
牛金星这几年没有闲着,也通过种种手段,拉拢了一批自己的班底。比起闯军中其余人来说,他毕竟读过几年书,晓得些事理,因此这几年他治下之地,至少还让百姓不至于饿死,而跟着他的闯军诸将,也摇身一变成了各级官吏,贪污受贿混得个家财万贯。
大伙日子过得好了,拼命的心思就没有那么浓了。
因此,当牛金星将情形一说明,半晌无一人应答。
牛金星召他们来的目的很简单,现在华夏军已经出现在孟津渡,得有人去挡住他们。而且按照如今的情形,华夏军至少是兵分两路来攻,挡住了孟津渡,虎牢关怎么办?从牛金星此前勒令虎牢关守军西援来看,这位牛丞相分明对获胜没有任何信心,只想着多召人断后,好让自己跑路!
“诸位莫要这个模样,落入华夏军手中是什么个下场,诸位都明白。旁人不说,吴三桂与他的部下,有哪个还活着?俞国振这人刻薄寡恩是出了名的,便是在他与建虏交战中帮了他大忙的大商人范家,还不是给他寻借口罚没了家产!我们落到他手中,哪怕是此时弃械投降,我们的这些家当还跟我们姓么?”
牛金星这番话,终于起了些作用。过了会儿,一员闯将道:“小人愿意去!”
“好,我与你五千人,你星夜前去……”牛金星看到此人,心中略有些犹豫,但旋即拿定主意。
这人并不是他的心腹,而是李自成的,飞虎刘体纯,乃是李自成部下旧将之一。原本李自成入京称帝。还封了他一个伯位。但是后来这个伯位随着李自成兵败而化为泡影。
在李自成死后,他更是受到排挤,牛金星给了他一个虚名。实际上他手中根本没有多少兵力。
不过想到他对李自成的感情,牛金星又觉得,他会与华夏军死战。
刘体纯领令而出。点了五千人便出了洛阳城,才一出城,他长长吁了口气,仿佛积郁多年的怨气都被吹了出来。
“将军,我们……真去与华夏军交战?”部下有些心惊胆战地问道。
“我脑壳子里进水了没有?”刘体纯冷笑:“与华夏军交战?这天下还有人敢与华夏军交战?你看看他们,一个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
那部下顺着刘体纯所指望去,只见随他们出城的闯军部众。绝大多数都是愁眉不展,少部分人则小声在说什么,见他们这些军官望来。都闭嘴不言了。
“你知道他们在商议什么吗?”刘体纯冷笑:“好一些的。是在商议见着华夏军就逃跑,还有些。甚至在说着将我们拿下献与华夏军赎罪……牛金星每次都恐吓大伙,说是咱们闯军早年横行天下作孽太多,落入俞国振手中必不得好死。他却不想想,如今的闯军,还是早年跟着咱们横行天下的老兄弟么?”
那部将闻言,不由得伤感:“将军说的是,咱们的老兄弟……都死得差不多了。”
“所以这些兵士,手中没有多少杀孽,就算是落到俞国振手中,服个两三年劳役,便可发放盘缠与安家费回乡,据说俞国振还为家乡里已经没有了田地的分地寻事,教授他们一技之长,让他们有谋生之术……奶奶的,早有俞国振这般人物,咱老子也不会跟着闯王胡闹!”
“这些年,被牛金星这奸狗排挤,咱老子算是看淡了,俞国振虽是杀了闯王,可咱们都知道,那是军阵之上,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何况真正动手杀闯王的也只是些农夫。当初有人建议俞国振将闯王首绩传示天下,俞国振却没有让如此,而是将闯王身首缝合妥善安葬——俞国振虽非宽宏大量之辈,却也不是那种不分青红皂白便杀人者。我早年罪孽深重,难逃一死,诸位兄弟们却不能跟着我白白死了……故此,今日我们的敌人不在孟津,而是在洛阳城中!”
“啊!”
“过会儿,把人约束住,咱们将事情说清楚来……只说咱们已经与华夏军联络上了,保管大伙性命无忧就是,而且大伙交待得清楚来路的钱财,华夏军也不会没收。”
刘体纯能知道这么多,就必须感谢这几年他看的民生速报与新襄日报。因为俞国振的崛起,这两份报纸的影响力极大,而又因为这两份报纸的影响力,俞国振的许多政令也传播到了四方。
比如说他对待俘虏,俞国振没有拘泥的不可虐待俘虏甚至优待俘虏的条例,他的军队是这个时代最专业的军队,根本用不着将俘虏直接转化成自己的部下,因此也就用不着这种手段来招揽人心。但俞国振同样也没有虐待俘虏或者杀俘的习惯——对建虏或者宣布了绝杀令的敌人除外。刘体纯特别注意了对吴三桂部下的处置,这些在两份报纸上都有刊登,除却一些铁杆汉奸被处死之外,大多数都是五年至十年的苦役,而普通士兵,则更是三年以下的劳役。
以这个来推测,刘体纯估计,自己的这些部下,也就是三年以下的劳役。自己就算长些,也是十年的苦役,至于被处死,刘体纯相信绝对不会。若他有立功之举,甚至可能只处罚没财物,就象是那些与建虏勾结的豪商。
以一些身外之物,换取自己清白,以后回乡,无论是务农还是做点小买卖,都不必担心睡不着觉了。
行军了大约十分钟,离开洛阳城已经有一里,刘体纯将诸校官都召集起来。在刘体纯说出他们的敌人在洛阳之后,原本细碎议论的诸校官都是讶然,然后不少人鼓噪起来。
鼓噪的都是牛金星的亲信,刘体纯自然不会客气,直接示意自己的亲兵将他们砍了。剩余之人,面面相觑,又被刘体纯以种种美好前程诱惑。众人咬了咬牙。便下定了决心。
“牛金星打发我等去孟津渡送死,在这之后,他必然准备南逃。”刘体纯冷冷扫视众人:“咱们真想投了华夏军后还能吃香喝辣。就须得立些功劳。最好的功劳,自然是劫下牛金星和他劫掠的金银!”
众人顿时轰然应命。
他们也不声张,继续向西行军。绕过洛阳城后来到城南,刘体纯料到牛金星必是会从龙门关南下,因此执着牛金星的将令虎符,骗开了龙门关,带着这五千人直接将龙门关给占了下来。
而牛金星这个时候,正带着百辆大车出洛阳城!
扫荡完孟津渡的李明山,听到斥侯的报告,说是洛阳城中一片混乱,火光四起。斥侯甚至还混入城中,根本没有谁打正经阻拦。这个消息,让李明山意识到。牛金星要逃了。
“当真是无胆鼠类。”李明山哈哈笑了起来:“这样也好。我们打进洛阳城,包羊肉馅饺子的打算可要改一改了。这一次包牛肉馅,就包牛金星这厮!”
他话声刚落,天空中劈劈叭叭地开始落起冻雨来,如豆一般的雪籽落在地上,很快就积了一层。这样的天气,原本是不利于行军的,可是得知牛金星正在准备逃走,华夏军上下士气高涨,几个营正纷纷上来请令,要求让他们集中马匹先行。
出于稳妥起见,李明山还是拒绝了这个请求,只是多派出斥侯,让他们轮番回来报告军情。
五个小时之后,雪籽早就变成了鹅毛大雪,李明山终于来到了洛阳这座古城之前。
如同斥侯的说的那样,牛金星部已经撤出了洛阳城,包括他任命的官员,也大多逃散。在城门口,几个老者正翘首以待,当看到李明山部来来时,他们纷纷上前跪下。
“各位将爷,洛阳城里的闯贼已经逃了,我等谨代表洛阳城中十万百姓来此欢迎各位将爷。”
为首的老人看模样有七十岁,他颤颤巍巍地说话,手中还托着一个盘子,盘子里是一杯热酒。
看着这杯酒,李明山笑了起来。
他知道这些老人的目的,他们肯定是城中推举出来试探华夏军态度的。
从马上下来,李明山将酒杯拿过来,一饮而尽,然后又向身后的勤务员招手,从勤物员的包里拿出几个罐头,分到这些老人手中。
“华夏军有军规,不可滥取百姓财物,方才诸位盛情难却,我只得饮了诸位之酒,这些罐头便算是回礼——诸位父老只管放心,我们华夏军乃是统帅俞国振麾下仁义之师,必不敢祸害百姓。李某在此放上一句话,若是有任何华夏军士兵,胆敢私闯民宅,强掳民物,李某必定将之法办,绝不宽恕!”
他这话说出来,那些老人算是稍松了半口气。至于另外半口,这个年头哪个不是嘴巴里说得天花乱坠手头上却肮脏难以见人!
至于这华夏军果然如传闻所言,表面上的军纪还是重视的,他们就算是为祸,了不至于太烈。
“进城,派人回报军正,就说我们收复了洛阳——无人伤亡!”李明山下令道。
老人们退到一旁,看到这支队伍雄纠纠跨入城关。他们入城之时,不知是谁直头,还唱起了雄壮的歌曲。他们始终保持着整齐的队例,即使入了城也是如此,并没有四处散开,对于街道两边的民房,更是不曾有丝毫骚扰。
“团正,团正,斥侯回来了,还带了几个人,说是刘体纯的部下!”李明山也进了洛阳城,但他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打量这座古都风貌,就听到这个消息。
六五五、乘风踏雪下洛阳(三)
就如刘体纯料想的那样,牛金星派他北去,并不是真的要与华夏军决战,而是为自己争取逃走的时间。牛金星知道,自己的援军尚在偃师,他们根本无法及时赶到,大势已去,守城完全无意义,逃跑才是正途。
牛金星计划中的逃跑的方向是向南,入湖广,经湖广至蜀境,去投张献忠。
崇祯十九年十二月十五rì,李明山部进入洛阳城,此时距离他的兄长李青山部进入开封城,仅仅是十天之后。然后,他得到了刘体纯部下传来的消息,知道刘体纯已经反正,堵住了龙门关也就是牛金星南逃的通道,只留下一个连在洛阳城中维持治安,亲率主力前去追击。
当顾家明赶到洛阳城时,战争已经结束了,牛金星瑟瑟发抖地跪在他的面前。
这让顾家明有些无趣,有些惆怅。
华夏军席卷天下之势已成,以前敌人还有顽抗之心,现在,敌人连顽抗之心都没有,所到之处,不是逃就是降。
“饶命,饶命!”
跪在地上的牛金星悄悄打量了一眼顾家明,眼前的这员华夏军战将年纪轻得可怕,看到他这个年纪便居于如此位置,牛金星心中满是嫉妒。这小子不过是运气好,投入了俞国振手中,才会有今rì。当初自己若也投到俞国振手下,那么……
突然间,牛金星想到了一个人。
“小人与贵军副参谋长宋献策有旧。只求将军高抬贵手,饶小人一命!”
与宋献策有旧……
这件事情,顾家明倒没有听宋献策说起过。宋献策如今在俞国振身边参赞军务,因此也跟着俞国振回了新襄。
华夏重人情,便是俞国振治下,也少不得人情往来。手下的将官在一起,总要问对方是军校几期的,而民政官员。则会提是在哪一年的新襄中等学堂毕业。不过因为俞国振对宗族势力深恶痛绝,众人都是知道这一点的,因此拉老乡攀关系者有之,但什么“五百年前是一家”却是没有人敢拿到台面上来说的。
“小人这些年治理河南,学的也是新襄的手段,养活了不少人……”牛金星又哀求道。
“你是生是死,不是我来决定的。当由我家统帅来决定。”顾家明抛开了自己心里繁琐的思绪,做出了决定。这一战打完之后。他估计自己会转到民政方面来。俞国振事前说了,河南总督之职,只怕就要交到他手中。
之所以选他任河南总督,一方面他在海南有处理民政的经验,另一方面,他又是军中有数的宿将,随时都可以恢复军籍率军出战。其中的政治意义非常浓:中原是四战之地。西北的李岩虽然与华夏军关系和睦,但谁知道他的部下愿不愿真正执行双方达成的协议;西面的刘宗敏野心勃勃。绝对不是个安分守己的家伙;西南的张献忠隔得远了些,可是会不会和刘宗敏联手还很难说。更重要的是。往南的襄阳一带,便是南明小朝廷倚为长城的黄德功部。
除了他之外,田伯光在军队中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除非他愿意转到参谋部去。
“啊……”
知道自己暂时不用死,牛金星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在旁边的刘体纯有些发急了,上前道:“将军,这可不成,牛金星可不能放过,就是他当初向闯王献上毒计,掘开黄河口至使百万百姓惨遭荼毒!”
这是牛金星不敢投降俞国振的根本原因。
当初这个计策太毒,因此而死的百姓超过三十万,家园被毁的则更是超过百万,此后大疫兴起,更是与此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刘体纯,你这狗贼,你与李自成祸害天下,因你而死的百姓何止千万!”
“行了,刘体纯已经将功赎罪,他至少不会有死罪。”顾家明不耐烦地打为了牛金星:“关于他的处置建议,我自会向统帅提出,同样,你的处置建议,我也会提出。”
这话阻止了他们继续争吵,两人心情不同地盯着顾家明。
五天之后,洛阳收复的消息便传到了青岛口。
青岛口作为俞国振在北方的第一处基地,也是俞国振在北方经营最久的城市。当初俞国振获得浮山卫几百亩田地时,这里只是一个小小的集镇,人口还不过数千,但现在,这里已经是一座人口超过三十万、占地规模也达到了数十平方里的大城了。
食品工业,乃是青岛口诸多产业中最为重要者之一,不仅因为这里有着丰富的海产资源,也因为在这里推广土豆、蕃薯种植之后,充足的饲料,使得这里的牲畜养殖也繁荣起来。
再就是纺织业,山东半岛盛产棉花,来自美洲的长绒棉比起原本华夏的棉花更适合机织,因此俞国振有意识地将纺织厂向这边迁移。纺织业一向是劳动密集型产业,哪怕使用了蒸汽动力同样是如此。
收复洛阳的军报,被放在顾炎武的书桌上,而顾炎武本人,却趴在书桌上睡着了。
书桌底下的炭火,发出轻微的哔剥声,风卷着雪敲打在窗玻璃上则发出沙沙的声音。门被人轻轻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看到顾炎武在沉睡,那人没有惊动他,而是来到他身边,将自己身上的大衣解下替他盖上。
桌上除了战报,还放着顾炎武新近写好的战报评论,墨迹已干,来人将之拿起,看到上面酣畅淋漓的文字,特别是最后那句“声东击西克开封,方显我军多智,乘风踏雪下洛阳,乃知天下归心”,让来人忍不住点头。
是的,天下归心,就是他也没有想到,攻克中原会这么轻松。从开战到战事结束,只有短短的二十余天,而且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花费在行军之上。
因为战事结束得非常迅速,百姓几乎没有什么损失,甚至有些人连反应都没有反应过来,战争便结束了。
他因为看得兴起,发出的声音稍大了些,顾炎武惊醒了,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问了一声:“谁啊?”
“炎武,你倒是睡得好啊。”
“你是……”顾炎武还没有十分清醒,待认出来人之后,忙站了起来:“统帅,你何时回青岛口的,又是什么时候来得我这里?”
那人正是俞国振。
他南下主要是表示对徐霞客或者说对于华夏这些为钻研真理而献身的人的敬意,同时也是迷惑各方势力,南面的事情一结束,他便立刻北上。
不仅他本人北上,事实上,整个新襄大本营,几乎都被要求准备北上。
新襄地势局促,发展到现在,已经是它的极限,它作为南方良港和一个经济中心是没有问题的,但想要承担起整个华夏的政治经济中心,则还有所欠缺,特别是现在交通还不方便的情形下。
天下一统的大势已经形成,俞国振准备在青岛口建立临时行营,为今后做准备。
“北边的战事,总要到青岛口才能第一时间知道,没有想到等我来了,战事都结束了,比我自己想得还要快啊。”俞国振随意拉过椅子自己坐下,然后道:“炎武,方才看了你的文章,你觉得如今局面,我是该乘胜追击,一举将金陵小朝廷也收入囊中,还是继续我的五年统一计划?”
这个问题,俞国振还是第一次问起。
今年收复北方,这是俞国振的暨定方针,但是,击败建虏实在太顺利了,原本以为会在京师出现的攻防战并未出现,因此原以为要持续到来年的战争,秋天就结束了。紧接着的消灭牛金星的战役同样顺利,顺利到连俞国振自己都吃惊的地步。这种情形之下,华夏军略委员会内部,已经不只一次响起“打到金陵去统一全华夏”的呼声。
打到金陵去自然毫无问题,能加速华夏的统一进程,俞国振也是非常欢喜的,但问题是,他做好准备了吗?
河北、河南,有近两千万的百姓需要管理,以如今华夏每五十人一名官吏来计算,这里就需要四十万官吏。
“崇祯十二年时,统帅就已经有席卷天下的实力了,自立为帝,入朝换代,根本不在话下。”顾炎武也没有想到俞国振会问自己这个问题,愣了好一会儿,然后回答道:“那个时候,统帅为何不曾动手?”
他和方以智有过很多通信,两人对俞国振行事目的风格进行过仔细推敲,推敲的结果让他们很震惊:在别人看来,称皇为帝开创一个朝代便是人生功业的顶峰,可是俞国振明显不是这样认为的。
他有更大的野心,更高的目标,仅仅是当皇帝还是不够的。自从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曾经出现多少个开国皇帝!对于俞国振来说,当这样的一个几十位前人当过了的开国皇帝,没有什么意义。
“那个时候,准备不充分,时机不成熟,我便是攻入京城,各省的督抚,各州的知州,各县的知县,只怕大多数还要使用旧朝这员。至于遍布天下的各级胥吏,更是只有留任……”
“尚有乡间劣绅,无耻儒生,把持官司,欺上瞒下。”顾炎武毫不客气地道:“大明走到这一步,实是为这些蛀虫所害,势无可挽也!”
“呵呵,炎武,你比我说得还要激烈。”
“统帅有些话不好说,我却无所顾忌。”顾炎武道:“如今,统帅手中之人,也不过堪堪足够接管河南河北之地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