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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圣者晨雷     明末风暴txt下载     明末风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五八二、坐断齐鲁战未休(二)

    此人相貌儒雅,面带微笑,看到俞国振转过来,立刻恭恭敬敬地长揖到地:“当初李太白云,‘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以学生愚见,李太白若在今日,只会道但愿一识俞南海才对!”

    他被虎卫挡在离俞国振约有二十米处,俞国振行了过去,抱拳拱手:“先生有何指教?”

    此人身边跟着数十名百姓,分明是来找他的,也不知是不是虎卫有什么违背军纪之事。就算俞国振约束得再紧,虎卫的制度再严,违背军纪的事情也总难免,不过千分之五左右的小事件对于百姓来说影响不是太大,而且主要还就是打骂粗暴之类的冲突,也不能说全是虎卫的错。

    那人听到俞国振问,神情慎重,向后退了半步,然后猛然跪下:“学生孙之獬,恭请南海侯身登大宝,上应天心,下合民意,吊民伐罪,征讨不臣!”

    “小民等恭请南海侯身登大宝!”

    随着那自称孙之獬之人的话语,众人尽皆拜下,而虎卫没有想到对方来了这样一出,不禁茫然,有人甚至情不自禁也拜了下去。

    拜得人越来越多,就是俞国振自己,也不禁一时间飘然。

    若是喊万岁的人多了,被喊者难免也会生出自矜之心,这是人之常情,即使圣贤也不能避免。无非是短暂的失神之后,俞国振立刻警醒:自己想要当皇帝,还需要有人来拥立么,那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哪里用得着这样!

    他厉声喝道:“都起来!起立!”

    拜下去的虎卫顿时想起,自己可不再是眼前这些人一样的普通百姓,而是虎卫。他们有些狼狈地站了起来,看着俞国振的目光里带着迷糊,或者心中还在奇怪为何自己就身不由己随大众拜了下去?

    却不知人是群居性动物,而且极易受旁人感染,虎卫的自制力算是比较强的,却终究也是普通人。

    “南海侯此为民心,不可违也,还请南海侯顺应民意,臣等不甚惶恐之至!”

    孙之獬声音轻颤,显得极为至诚,俞国振向旁边示意了一下,有虎卫几乎将他强行掺扶而起。

    “孙先生言过了。”俞国振道:“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侯爷如今坐拥十万雄师立基南海,兵精粮足,正成大事之时,此乃天授之机,侯爷不取,必遭其纠!”孙之獬急切地道:“侯爷……”

    若说最初时俞国振对此人没有好感,那就太虚伪了,但他如此急切地想要俞国振登基称帝,让俞国振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妥。他并不怕登基称帝会遭至南明小朝廷的攻击和反对,但是现在称帝总让他觉得自己做的还是极端不够。

    他做了什么?救民于水火现在还只是限于全国人口的七分之一甚至不足而且其中绝大多数还未脱离水深火热的境地。斩灭阻碍华夏崛起的敌人尚只是除了几只小虾米,真正的阻碍还在于内部。世界的历史还未恢复到这一千八百年来最正常的道路上来欧洲的那些一神邪教文化熏陶下的人仍然未受华夏文明的教化。

    几样大功,一件未成啊。

    想到这,俞国振摆手道:“此话再也休提孙先生是本地人?”

    “学生是淄川人,这些时日见着侯爷为民不辞辛劳,心中甚为感佩,与父老乡亲商议,故有此议。”孙之獬没有再坚持,他恭声道:“昔日大禹治水而有天下,今日南海伯亦治黄河,功绩之大,堪比大禹!”

    俞国振又问了他一些当地风土人情,讨论了一番治政之策,发觉这人肚子里确实有些货,心中不由觉得有些奇怪。待想到最初时他以李白见韩朝宗之语打动自己,便知道其人本意:他大约是想来求官的。

    此人马屁拍得不错,肚子里面也确实有货,但俞国振有一个他自己制定的制度不会改变,那就是所有旧文人,若不在新襄治下的地方上调研半年以上,并且写出调研的心得,经考核合格,便不得用为主官。因此虽然孙之獬其后透出愿意效力之意,俞国振都是微笑,反问他愿不愿意去南海见见。

    此时俞国振并不知道,这位孙之獬在原本的历史上大大有名,建虏入关首倡剔发易服者,便为此人也。若给华夏史上汉奸排名,此人便不进前二十,也可以进前三十了。

    孙之獬却极是失望,他是阉党出身,魏忠臣时颇为得意,甚到还当过顺天府乡试主官。可阉党倒台之后,他便落魄,罢职永不叙用,这是他一生永远之痛。此次俞国振入山东,他初时持观望,但此刻见瘟疫已定,大势已成,便想着出来投机,能否在俞国振手下获得一个重要职务。

    但俞国振虽然和气,却对他的暗示毫不在意,孙之獬一边在心中暗骂俞国振粗鄙无识,连他的暗示都看不出来,另一边又颇为忧心,若是这首倡拥立之功都不能换来一官半职,那究竟要何等方法才能重俞国振重视?

    事实上,此时的士大夫,无论是阉党浊流还是东林清流,最担心的仍然不是国家的前途民族的命运——自从亡社稷并非亡天下的思想出现之后,他们对于换一个王朝已经不是那么恐惧,他们最担心的,仍然是自己能不能得到重用,自己的前途是不是有足够的保障。

    要求这些人有更远一点的目光和更大的国家民族意识,未免太艰难了些,俞国振这些年在《风暴集》和《民生杂纪》等报刊杂志中拼命鼓吹,但也只是影响了少数年轻的读书人。更多的儒生,还是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中割裂开来,在他们看来,史家不幸诗家幸,国家不幸个人幸,只要他们的权利得到保障,甚至能有更大的提升空间,那么他们也乐于甚至积极同一切外来者合作。

    哪怕外来者要在文化上阉割他们的民族、从精神上打断他们的脊梁。

    孙之獬情知性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他今天当众呼出要俞国振登基称帝,以后拥立首功是跑不掉的,因此虽然失望,却未绝望,闻说俞国振要回一趟青岛口,便笑着道:“学生早年也游历即墨,那时青岛口只是一无名之处,倒是旁边的浮山卫更有名些,但自崇祯九年以来,小人就只听说青岛口,而不曾听人提浮山卫,就是即墨,也没有人提起。甚至有人说,以前的即墨老酒,不如改名为青岛老酒。昔日管宁读书之地自成城邑,今日南海侯登临之城亦是自成城邑,但以学生之见,还是南海侯更胜不只一筹啊。小人自淄川老家而来,尚不曾去青岛口,正好能随南海侯去见识一下。”

    这马屁拍得有水平,不仅拍了马屁,还让自己跟在了俞国振身边。

    俞国振也不好拒绝,虽然他用不着做出一个礼贤下士的假象出来,但人家拿热脸蛋贴来,在不知对方性情的情形下直接用个大脚丫踹过去,未免就有些不通人情了。他毕竟不是当年初出之时那么凌厉气盛,到这个时候,该是养气养望的时候了。

    青岛口确实不一样,这里聚集着数十万灾民,这些灾民的生活,衣食住行都需要花钱。现在这钱是俞国振出一半,而灾民们通过自己的劳作负担另一半。仅仅是这五个月时间,俞国振花费就高达十五万金元,折算成银两,大约是一千五百万两。

    在别人看来这是极大的浪费,要知道去年新襄的全部财政收入也只是三十万金元,毕竟大明的混乱、欧洲人被逐出南海,都对新襄的高价物产销售产生了负面影响,而俞国振还要花费大量的钱用在教育、医疗、科研之上。

    好在今年初传来了好消息,因为人手充足,基隆和吕宋先后发现了两个大金矿,而在支撑了几个月之后,山东的灾民在半岛丘陵地带种的土豆长势也甚为喜人。这玩意儿在安南长得不好,但到了山东半岛,长势就好得多。

    到了青岛口,孙之獬自去觅客栈暂住,俞国振回到了自己临时的办公处,召来即墨县令,在虎卫接管了山东之后,这位县令就成了摆设,每天除了到虎卫营中来点个卯之外就是养养花种种草,现在听闻俞国振召他,倒是吃了一惊。

    “孙之獬?此人乃是阉党,最为厚颜无耻!”听得俞国振问起孙之獬其人,县令顿时发毛了:“南海侯可是见到此人了?此人无赖至极!”

    俞国振倒不会因为孙之獬是阉党就歧视他,但途中他已经发现,此人不是做实事的,最拿手的还是旧文人的那套吹拉弹唱:吹捧上司、拉帮结派、弹压弱小、唱大高调,若他能沉下心来去新襄锻炼一段时间,俞国振倒不吝于给他这个机会,但他分明没有这心思,俞国振便也看淡了。

    孙之獬连着三日都想来拜访求见,结果连着三日吃了闭门羹,这让孙之獬知道不妙,或许自己的想法是错的,俞国振除了和东林不惯,同样也和阉党不睦。这让他心中凉了半截,正待准备再寻机会的时候,一个消息传来,惊得他如同五雷轰顶一般。

    祖宽连破安东卫、石臼寨、夏和寨前所,兵锋直指青岛口!

五八三、坐断齐鲁战未休(三)

    祖宽之所以能够中此迅速推进,一日一夜突进百里,原因在于这一连串的地方几乎没有设防。

    虎卫的主力安放在山‘东的三条线上,而且目前仍然未从防疫第一的工作中抽转过来,所以山‘东南部的防御比较空虚。安东卫等地驻防的,都是原朝廷的官兵,祖宽又曾经长期任山‘东总兵,这些人中有不少是祖宽的部下,因此他们根本没有做任何抵抗。

    孙之獬得到的并不是全部消息,除了祖宽部之后,紧接着传来的最新消息,是刘良佐、高杰部都进入了兖州,他们打的旗号是“北伐”,说是要“收复京师”,但实际上却是直指兖州府。

    而原本囤兵于洛阳的李自成,这个时候也从大名府出兵,其侦骑已经就在运河西岸!

    倒唯有北面李岩部,只是增加了兵力,却没有立刻南下。

    三面受敌不说,辽东又传来消息,建虏在开春之后,便一直在金州打造战船,如今也聚兵于此,似乎准备渡海攻击山‘东!

    “当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俞国振看着地图,笑着说道。

    “官人一点都不紧张?”顾家明有些讶然,这些时日他都在忙着民兵训练工作,因此对这件事情并不是很了解。

    既然控制了山‘东的部分地区,而且派驻了工作组,那么新襄的一些体系就要搬过来,其中民兵训练是非常重要的一项。从崇祯十五年末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年时间,顾家明的工作卓有成效,至少在即墨、胶州、崂山等地方,还有那些灾民当中,练出了超过三十万的民兵

    象铁路的修路工人·便是民兵,每工作五日,便要接受一天的军事训练。俞国振决定将这个制度固定下来·今后要向全华夏推广,好战必亡忘战必危,藏兵于民,是掌握好好战与忘战这个度的最好方法。

    这三十万民兵中,有三万是武装民兵,也就是说,他们虽然没有配备火枪、火炮,但是都能比较熟练地使用这些火药武器·只要将武器发给他们,他们就可以上阵,战斗力至少不会比大明的官兵弱。

    “有什么紧张的,你们这段时间做的事情·不就是为此准备么?”俞国振摆了摆手:“有些东西就象是苍蝇,你怎么赶都赶不走,它就是要在你面前嗡嗡嗡,唯一的办法,就是拍死。”

    说到这,他还做了一个拍打的动作·然后笑了起来。

    “我们的损失情形呢?”顾家明担心的是这个:“这几个地方,我们有没有派工作组?”

    “此前一切工作都以防疫为中心,故此我们派驻工作组,也优先向运河东岸各县、小清河两岸各县、济青铁路沿线各县,这几个地方都没有委派工作组·只是派遣了情况搜集小队。目前只有两个小队失去联系,其余都安全脱身。”

    回答的是高二柱,此次能避开对方的突袭,他的情报组织发挥了很大作用。在经过这么多年的摸索之后,新襄的情报网总算是建得差不多了。

    “对方兵员人数一共是多少?”田伯光问道。

    “祖宽部是六万人,他只留了两万守老巢,高杰部八万人,他同样是留着两万守老巢,刘良佐部人暂时不详,不过不会低于四万,李闯部则约是十万。三方面加起来,一共是二十四万到三十万之间。”

    “一群乌合之众!”俞国振见众人听得这个数字不但不觉得恐惧,反而一个个兴奋起来,便知道他们都看明白了这背后的意思。

    金陵的小朝廷,几乎动用了他们能动用的大半兵力,如果将这三部消灭掉,金陵小朝廷就象是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若不是俞国振此刻确实还没有足够的力量去治理全国,他都忍不住借这个机会,一举将江南全部拿下了。

    “虽是乌合之众,也要谨慎应会,莫要在阴沟里翻船。”纪燕道。

    这小子如今也已是旅正,果然是战争最能培养人。

    “你们看看,如今小燕子也会提醒我们要谨慎了。”因为是高级将领会议,所以田伯光依旧是那么没有下限,又叫出了纪燕的绰号。纪燕暴怒,而田伯光得意洋洋,分明就是欺负他在俞国振面前不敢动

    “伯光,终有一天你会被人阉掉的。”俞国振开口主持公道了。

    田伯光不知道为什么,俞国振一要打击他,就说他有一天会被人阉掉。但见到俞国振能这么轻松的开玩笑,屋子里诸将的心情也都轻松下来。

    俞国振他们轻松,势如破竹攻入夏和寨前所的祖宽却轻松不起来。据他所知,俞国振此次北进山‘东只带了两万余人,加上文职工作人员,不超过三万,这么些人还分散在各地,其中为了防备李自成和接收灾民,在运河沿线人数最多。其兵力约有一万五千都在这一线。而剩余的五千人,散布到山‘东各地去,集中在青岛口的,不过是两千余人。

    就算现在俞国振已经做出了反应,他手中能动用的,最多不会超过五千人,自己以六万攻五千,十二比一,可为何心中仍然发慌?

    想到这里,祖宽忍不住看了一眼旁边的吴昌时。

    意气风发的吴昌时穿着道袍,头戴高冠,手执鹅毛羽扇,还做了辆小轮车,让一群士兵推着,当真飘逸如诸葛之亮,丰俊胜谢安之石。

    “祖伯爷可有吩咐?”见祖宽向自己望来,吴昌时微微欠身道。

    “吴先生,此战若成,当真……为我争取山东之地?”祖宽心中担忧的并不是这个,但他不好流露出自己对俞国振的忌惮,因此问道。

    “那是自然,祖伯只管放心,如今朝廷也正需要祖伯这般名将,待北伐之后,祖伯便象诚意伯、魏国公那样,公侯万代!”

    吴昌时嘴里这样说,心中却是不屑,这些武人,事情还没有办好,便想着日后的利益,果然天下想依靠他们是不可能的。

    这个乱世,才是自己这样人物施展本领的机会!

    在京师沦陷之后,他曾经短时间内茫然不所所措过,但旋即意识到,这才是真正适合他的时代。

    他可以在这个时代里纵横捭扈,成为最为光彩夺目之人,甚至获取此前一直梦想的地位:不仅权倾天下,而且名垂青史。

    他的起步很不错,拉拢周钟、魏学濂等东林、复社骨干,利用他们在京师曾经从贼的经历,迫使他们不得不上他的船。然后再借助这些南归官员、士子的声望影响,来拉拢江北四镇武人,凭借四镇之力,再迫使金陵小朝廷放弃追究他们在京师从贼的过去。

    但要想彻底洗去这不良记录,并且获得他想要的权势,仅有这个还不够,还必须将俞国振这个拦路虎除去,在用俞国振的心血,浇灌自己的功勋之花。

    “公侯万代不敢,只求着这辈子能安稳了。”祖宽苦笑道。

    在他的心里,却是暗暗骂吴昌时。

    江北四镇中,各有各的苦衷,象祖宽,他原是出身最正的,关宁兵出身,而且战功极多,人又悍勇。但随着祖大寿降虏的消息传到金陵,他的关宁兵出身身份,反而变得尴尬起来。

    祖大寿是他旧主,关宁兵几乎全部投降了建虏,那么他还会不会忠于金陵小朝廷?

    不仅仅是朝中的那些大臣们如此猜忌,就是祖宽自己也不知道。就在他惶然时,吴昌时上门说破了他的担忧,然后告诉他,要解这个死结,唯一的办法,就是击败俞国振,夺得山‘东的地盘。

    两人正各怀鬼胎,听得前面马蹄声急响,不一会儿,五骑侦骑连袂而来。

    “伯爷,前方就是胶州城了!”这五骑中为首的跪倒在祖宽面前,满脸都是喜意:“小人等依着吴先生的吩咐,混入胶州城中,发觉城中虽然有所戒备,却没有什么兵员,据说俞国振已经得到了消息,不但召集了所有将领回青岛口,便是他的修轨道的工程也停了,人员都集中起来。”

    “兵力,胶州城有多少兵力,能不能劝降他们?”祖宽问道。

    他见识过俞国振手中骑兵的厉害,知道虎卫的战力,同等兵力下,他根本不可能与对方野战,更莫提攻城了。而此次袭击,为了让俞国振来不及集中兵力,他甚至放弃了补给,直接闯到了胶州城下。

    但到了这里,就不能再无视补给了,夺取胶州城,使之变成自己的一处补给点,同时将自己的大营也设于此,便是祖宽目前的目标。

    前提是能夺下胶州城。

    “劝降不了,此地守军乃是俞国振练出的民兵,但也没有多少麻烦。他们装备不行,十个人才有一枝火器,连门火炮都没有。”那斥侯道:“而且如今没有高级将领指挥,人心惶惶,都道俞国振要放弃此处,独守青岛口,正说要往那边跑呢。”

    “果真如此?”这个消息实在太好了,好得让祖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正是,所以我们进城极是容易,连守门的门丁都不在。”

    “哈,哈,哈,意料之中,此正天赐之机也。”吴昌时这个时候出声了。

    “在吴先生意料之中?”祖宽愣了一下,他其实瞧吴昌时极不顺眼,但是现在听来,莫非这位夸夸其谈的吴先生,肚子里还真有些货?

五八四、坐断齐鲁战未休(四)

    胶`州城这几年因为青岛口而兴盛起来,前些年要戒备俞国振,所以知州特意重修了城墙,整个城墙高大雄伟,乃是内地少有的坚城。

    这样的坚城,若是有心守的话,是很难攻破的。祖宽对此心知肚明,他之所以连夜赶来,就是为了在俞国振做出反应之前攻下此城。能做到这一点,他就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地步,俞国振撒在外边的部队,也会因此进退两难。

    若是回来救援,势必被其余几方势力追尾衔击,若不回来救援,就只能眼睁睁看到俞国振被围在青岛口,即使俞国振本人可以借船只远避海上,但不仅虎卫从未败的神话被打破,而且再想登陆作战就难了。

    目光冷冷地盯着眼前的这座城,祖宽简洁有力地道:“破城,不禁三日!”

    “嗷!”

    他周围的亲兵顿时嚎叫起来,将他的命令传给所有人,整个祖军顿时沸腾起来。

    所谓不禁三日,就是说,三天内不封刀,他们可以自由杀戮奸淫抢掠,对于此时的部队来说,无论是官兵是流寇还是建虏,这都是激励士气的最佳手段。至于这个命令之后,有多少人死,有多少人哭,那就不是下达这样命令的人考虑的了。

    就象是俞国振在势力小时还能杀伐果决,但在势力越来越大后,反而下绝杀命令时多留有余地。因为只要俞国振不留余地,那么虎卫就会加倍执行。这其中必然会发生大规模的滥杀甚至严重违背军纪事件。

    这不是虚伪,而是责任感,能力越大,就越需要自控。

    嗷嗷叫着的祖部不待列阵完毕,便开始向胶州城猛冲过去。他们得到的消息,胶州城中并无多少正规虎卫,甚至连武器都不多。因此免不了有些怠慢。而他们冲到了离胶州城不足一里处,城门也没有合上,城头上甚至连个人影都没有。看起来虎卫已经彻底放弃了这座城。

    按照新襄的度量衡标准,一里就是五百米,已经是火炮的有效射程之内。在这种情形下仍然不开炮。祖宽心中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放下了。

    “我说过,俞国振此人行事总爱冒险太过自大,故此在被杀个猝不及防之后,他最想做的肯定是一举逆转。他必然要召集诸部,集中起来以图一举翻身。”吴昌时自得地道:“若给他充分的时间,他倒是会来胶州,但如今他反应不及,将军只要快些将此城攻下,便可以等着俞国振来撞个头破血流了。”

    “吴先生果然了不起,诸葛孔明也不过如此。料事如神啊。”祖宽在马上施了一礼,倒是非常诚挚地道:“今后还要请吴先生多多相助。”

    “好说,好说。”

    两人貌合神离,到现在才算是真正合作。吴昌时心中甚是快意,只觉得人生乐趣。莫过于此,指点江山激昂文字……

    然后就听到整齐的火枪声响起。

    胶州城的城头上,一排排的枪手立起,对着进入到射程之内的祖军射击,他们不追求准度,只追求射击的速度。极短的时间内,并织成了铺天盖地的弹幕,也在胶州城下,制造了一道金属与火焰的死亡线。

    冲出去的祖军数量不下万人,全部进入到射程,在这暴风骤雨一般的袭击下,有十分之一应声倒地,而其余的瞬间就崩溃了。

    祖宽部虽然有六万,但实际上要么是来自于北方的败兵,要么是强征来的新兵,前面这一万更是各路杂牌,因此几乎没有什么纪律性,就更没有什么战斗意志和韧性。墙头猝然而发的攻击,让他们完全无法坚持。

    但是逃跑意味着拿背对着墙头,死亡得就更快。墙头三轮射击结束,一片硝烟笼罩着城墙,站在墙头的虎卫暂时无法看清战场的情形,但从声音来判断,对方都在奔逃。

    吴昌时倒是能看清楚战场情形,他的嘴巴还保持着方才得意自矜的微笑形态,甚至合都合不拢来。这个时候就觉得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痛,然后是酸楚。

    “这不可能!”他心中尖叫,然后感觉到祖宽狐疑的目光。

    “祖将军,你的斥侯不是说,城中无兵么?”吴昌时厉声道:“这便是他们侦出来的城中无兵?”

    “我的斥侯都是积年老兵,他们说的,绝对没错,这些兵,定然是俞国振又派来的!”祖宽同样厉声:“你不是说俞国振必然会来不及反应么?”

    “他原本就来不及反应,胶州至青岛口,便是他修的轨路,也有一百三十里,他便是有足够的大车拉兵,按着周介生所言,便是轨车再快,一个时辰也不过是三十里,俞国振哪里来得及!”

    “现在他来得及了!”

    “分明就是斥侯侦察不细,故此误事!”

    “狗奴,再敢跟老子叫嚣,老子先杀你祭旗!”祖宽哪里有吴昌时的嘴角舌利,故此争了几句,便被吴昌时绕晕了,他破口大骂,推着吴昌时的几名士兵得他示意,直接将那四轮车掀翻,吴昌时从中跌了出来,顿时在地上翻滚,啃了好几口泥。

    他爬起来时,祖宽已经不顾他,带着亲兵上前督战了。

    祖宽明白,他走到这一步,是在胶州城下还是在青岛口与俞国振决战都是一样,最多就是他没有那么容易压取胶州罢了。而靠着自己的乌合之众,不下死令是不成的,因此他上前之后,立刻令亲兵动手,接连斩杀了上百名退回的溃兵,军阵这才又稳定下来。

    紧接着,祖宽一挥手:“推上来!”

    有人推了十口大箱子在军阵之前,祖宽挥刀砍开箱子一角,露出里面满满当当的金银宝光来。

    带有讽刺意义的是,其中不少,都是产自新襄的银元。这玩意儿按照兑率,一枚大致相当一两银子的购买力,实际上其含银量却还不到半两。

    “攻下之后,除了三天不禁,每人再赏银一两,先入城者,赏银千两,斩杀一敌者,赏银十两!”

    若这个承诺全部兑现,十口大箱子明显不够,但是被战场的血腥味刺激,又眼见着宝光闪闪的一大片,祖军中诸人哪能仔细分辨他是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杀,杀,杀!”祖宽的亲兵当先吼道,然后一群新兵热血沸腾,也跟着嚷了起来。

    他们是最好激励的,而且在战场上因为紧张和激动,他们往往不注意自己所处的情形。老兵们一见情形不对就会撒腿溜走,他们却还傻愣愣地向前冲锋。

    见这群新兵又给激了起来,祖宽大声道:“城上无炮,我军有炮,过会儿万炮轰城,必然破敌,你们只管冲就是,一千两银子的赏格,就等着你们去拿了!”

    在他鼓动士气的时候,吴昌时爬了起来。

    吴昌时看着祖宽的背影,抹了一口嘴中的泥巴,心中愤恨至极,但此刻他已经明白,绝对不是与祖宽争执的时候,而且既然俞国振有了准备,那么此战……只怕凶多吉少!

    一想到有可能凶多吉少,吴昌时就暗暗恼恨,自己为了鼓动祖宽,甚至亲自来到战争的第一线,实在是不智之至,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自己又不是俞国振那样的莽汉武夫,为何要上战场!

    战败之后,若是落到了俞国振手中,那下场可就不妙。别人心中不清楚,吴昌时自己心里却是明白,俞国振不派人去找他,那是因为懒得麻烦,但若是他这只臭虫出现在俞国振手指头够得着的地方,俞国振绝对会伸指将他摁死。

    必须离开战场,尽快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吴昌时起了这个念头,转身便向着后方跑去。

    他此刻与祖宽翻了脸,周围的人都知道,但是后军中的人不知道。因此跑到了后军之后,他找来个军官,只说自己奉命要回去催军粮,那军官信以为真,还道这位吴先生倒是负责,急得摔了几个跟头,身上衣裳和脸上都是泥巴,便给了他一匹马。

    经常四处奔波,吴昌时骑马还是会的。他上了马扬鞭而去,这个时候,在他身后,才响起了隆隆的火炮声,应是祖宽部在使用火炮攻城了,可俞国振算是大明疆域里用火炮最出名的,祖宽在他面前使用火炮,也不知道是班门弄斧,还是更胜一筹。以吴昌时的根本利益而言,当然是更胜一筹为好,但想到方才双方推诿责任时祖宽的神情和那些士兵的无礼,吴昌时又觉得,班门弄斧也能解气。

    总之两人同归于尽最好。

    可事实却让吴昌时失望了,他跑得快,所以不知道这炮声并不是响在城下,而是响在城头之上。也就是说,这些炮其实是虎卫的炮火在发出怒吼。

    俞国振对火炮的重视超出这个时代任何人,他知道在很长的时间内,火炮都将是陆战之王,而后来被称为陆战之王的重型坦克,说白了还是移动的火炮,并且遇到重炮远程打击的话,重型坦克也会面临灭顶之灾。唯有火炮,才能克制火炮!

    故此,虎卫的火炮拥有率极高,火炮型号也侧重于实战,其性能远胜于大明自己仿制的火炮。祖宽带的那些炮,至少得到离城一里左右处才能打得到城头,其射程近,精度差,可城头炮却足足能打到一里半远,精度还更胜过对方!

    在发觉对方炮车移动之后,城头火炮就开始轰响!

五八五、仇敌尸骸断水流(一)

    顾家明咧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只不过这笑是冷笑。

    祖宽一心以为俞国振来不及调兵至胶州,他考虑的倒是没有错,就算是虎卫,一百三十里的路也不是那么容易飞奔而至的。但他明显消息滞后了,没有想到从青岛口到胶州的铁路已经修好,而这铁路又不象周钟在新襄看到的那样,是供马拉大车跑的。

    这是机车跑的铁路,以现在新襄产的机车,一车可以拉十二节车厢,每节车厢挤一挤可以乘四百人,近五千人就是一趟车的解决。

    机车车头与车厢早在一个月之前,便已经抵达了青岛口,原本就准备在近期进行试运行。俞国振赶回来,就是来看其试运行的,结果恰好遇上祖宽来袭。

    可以说,火车这一战略级别的发明,在战争中第一次发挥作用,便造成了祖宽的悲剧。他不知道火车有意义,而俞国振知道,这便是局限于历史的人与拥有历史眼光的人的区别。

    不过他也算走运了,因为这一战,他的名字必然被载入历史。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炮兵被对方几乎一轮就端掉,而己方轰击的结果,只是在胶州城上添了几个坑,祖宽几乎要吐血。

    俞国振太过狡猾,他方才派那些乌合之众攻城,目的就是证实斥侯说的城中武备不行是真是假,若是当时对方就动用火炮,肯定能给新兵们造成更大伤亡,但对方就是不动,而是使用火枪。

    现在才明白,对方等的就是自己的火炮。

    在轰完自己的火炮,解决掉己方的远程投射能力之后,紧接着下来的。就应该是对军队人员的大规模杀伤吧……

    通过某种渠道。祖宽也弄到了新襄的炮兵操典,想到了炮兵操典中的一段文字,祖宽一边吸着冷气一边要哭了。

    “炮兵于战场中的第一要务。乃是摧毁敌方炮兵,为此,己方炮兵必须保持一定的机动性。便于视情况转移阵地,避免敌方炮兵的打击。此外,才是尽可能对敌有生力量进行杀伤。”

    自己方才怎么就将这段文字忘了!

    “伯爷,伯爷,弟兄们撑不住了!”

    他还在自怨自艾时,一个亲兵将领拉住他的马缰绳,大声说道。己方炮兵的覆灭,让众人都看到了危机,士气也因之重挫。而且对方的火炮的火力密集度,也超过此前他们见过的任何一支部队。

    这等情形之下,最好的选择。就是撤退以待将来。

    可是虎卫会放任他们退么?

    祖宽想到了曾经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齐牛。此人据说也在青岛口,就跟在俞国振身边。想来他和他带的那支铁骑,也应该在吧。

    无需要太多,只要有五百铁骑,在后面驱赶追杀,再有三千步卒接应,就足以让祖宽的六万大军片甲难回。

    到这个时候,祖宽才霍然惊觉,自己终究是被贪心蒙住了眼,竟然敢做出当先挑战俞国振的这等蠢事。

    他念头一转,咬牙道:“俞国振最多身边就是五千人,给我杀,便是用尸体堆,也要堆入胶州城去!俞国振本人必在胶州城内,只要擒杀了他,咱们这一辈子就吃香喝辣,什么都不愁了!”

    “可是兄弟们撑不住啊!”

    “俞贼的火枪大炮能杀人,咱们的刀枪就不能杀?谁敢再溃,杀了就是!”祖宽眼睛发红,决意豪赌。反正退也就意味着一蹶不振,就算他能逃走,手中实力折掉大半,还有谁会买他的账?

    “是。”那新兵将领知道他下了决心,也就不再说什么,只是吐了口唾沫在手中,然后大声嚷道:“诸位兄弟,伯爷好吃好喝好玩地养着咱们,今天是拼死的时候了,都杀回去,敢退者,杀无赦。老七,你带人督战,老子杀到前面去!”

    这亲将倒是身先士卒,吼了一嗓子之后,真的带着人杀上了前。

    但这有什么用,敌方在他们身前织成了密集的火力网,炮弹与枪子每时每刻都在收割着他们的性命,他们寸步难行,每一次接近城墙,都被无情地杀戮赶了回去。

    那名亲兵将领在第三次冲锋时终于中弹,倒在了阵前,和他一起倒下的,还有祖宽的旗帜。

    这一幕看得祖宽睚眦俱裂,就算他的部队与虎卫有战斗力差距,也不该差成这模样!

    战斗从中午持续到了傍晚,三四个小时都过去了,祖宽没有取得任何战果。他的部下阵亡数量已经超过两成,军心已经散乱,完全是靠着屠戮才将他们约束住。祖宽已经决定,先吃晚饭,吃饱之后,自己亲自带队冲杀,若再不成,便退了算了。

    但晚饭才升起火,异样的声音传了出来。

    祖宽位于高处,他端起望远镜向南望去,发觉自己的来路上,烟尘滚滚,象是数百上千骑奔行而来。他的心狂跳起来,他心中明白,自己的兵力已经全部在此,怎么可能还有千百骑过来?

    然后他看到了夕阳照射下一片灰扑扑的身影。

    这是虎卫的制服色,至少是八百到一千二百骑,为首擎旗者,祖宽一眼认出,正是齐牛!

    这千骑左右行动的速度并不快,在他们身后,还跟着步卒,足足有两到三千步卒,甲衣整齐,步伐如一,一步步向着祖宽的营寨逼近!

    “这怎么可能!”

    祖宽大叫了一声,声音惨如象是被刺猬扎了粪门。

    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俞国振在青岛口附近最多就只有五千兵力,这是经过他数次证实了的。但他在连攻了两个时辰也没有攻下胶州城,从城头的火力判断,城中守军的数量应该有五千左右。可现在他身边又出现了四五千的虎卫,这怎么可能!

    他却不知道,按照新襄编定的程序,又在海南昌化等地实验之后的民兵训练方法。俞国振已经让顾家明在山`东训练出了足足三万武装民兵。其战斗力虽然远不及虎卫,但在城头根据号令放放火枪,绝对没有问题。

    故此。祖宽还没有从背后出现的虎卫精锐震惊中清醒过来,周围又是一片喧哗,他转过头去。便看到胶州城洞开的城门中,一队又一队着虎卫军服执着火枪的士兵开了出来!

    紧接着,在他的左右两翼,也都是虎卫,他竟然被包围了!

    这个时候的祖宽,已经彻底傻了,他不知道这些穿着虎卫作训军服的,其中究竟有多少人是真的虎卫,但这一排排的数量。掀起的烟尘遮天蔽日,至少超过了六万,比起他的兵力丝毫不逊色!

    马大保便穿着虎卫的作训迷彩。端着一根冒充火枪的棍子。咬牙切齿地走着。

    他前后左右全是和他一样的“铁路兵”,他们每六日有一天的军事训练。因此走走队列什么的有模有样,至少到目前为止,对面的敌人还看不出他们与真正的虎卫有什么区别。

    对于祖宽及其部下来说,这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原本信心满满跑来偷袭,结果偷袭不成反而硌掉了半边牙齿,正准备喘口气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的敌人比自己要强大得多。

    这个时候,祖宽也全然没有斗志了。

    四面之中,正前方的坚城,显然是不要想了,左右两侧看起来是成千上万的敌人,唯有后路,虽然有敌人的骑兵,却是人数最少。

    “撤退!”祖宽用沙哑的声音道。

    他的命令已经晚了,除了亲兵,整个祖军都崩溃了。只不过别人是四面八方地逃窜,祖宽还带着亲兵向着回去的路上逃罢了。

    四面八方的敌人都在高喊“跪下不杀”,那声音象是海潮,象是春雷,象是战鼓,让祖宽的部下胆战心惊。他们成百上千地跪下,毕竟俞国振的声誉很好,除了对待建虏,几乎没有杀俘的事情发生过。

    马大保看到跑到自己面前跪下的人,心里突然生起一种极度自豪感。

    虽然他没有放一枪,也不敢杀人,但是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成了虎卫的一员,与虎卫一起夺取了此战的胜利。不仅是他,所有的铁道兵都欢呼雀跃起来,他们甚至忘记了队型军纪。

    若此刻祖宽还在观察,定然能发现这些冒牌货的真相,但现在祖宽正抱头鼠窜,向着西南方向斜插过去,希望在两边的虎卫未曾合围之前能够突破。

    齐牛已经注意到这边的情形,别处的敌人都是漫无目标地瞎逃,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唯有这一支大约千余人,不仅目标明确,而且装备精良,其中多为骑兵。

    “这定然就是祖宽本部。”齐牛舔了舔唇:“小官人有令,此次不得让祖宽逃脱,小朝廷的江北四镇,一个都不能留!”

    如今在新襄的文宣中,已经公开称金陵为小朝廷,拒不承认金陵正权的合法性了。

    “我来!”王启年兴奋地道。

    “让你去,这般杂碎,不值得我动手。”齐牛傲然道。

    虽然他是老实人,这些年屡战屡胜,却也养出了一些傲气。当初曾经被他视为大敌的祖宽,已经不放在他眼中了。

    王启年欢呼而去,他身后带着的是近千虎卫龙骑兵。如今龙骑兵除了保留有骑兵马刀的杀伤力之外,每人脖子上还挂着一柄火枪,腰后别着四枚掌心雷。他们出战,先是掌心雷狂扔,将敌阵炸个七零八落,然后便是火枪射击,再然后才是马刀出场。他们斜掠而出,还距离敌六十米,便有人开始扔起掌心雷——而且还成功扔入敌阵中轰然炸响,将祖宽亲兵炸下一片来!

    “谁是祖宽,拿命来!”王启年仰天狼嚎。

五八六、仇敌尸骸断水流(二)

    祖宽喘着粗气,看着身边寥寥的百十名亲兵,禁不住捶胸顿足。

    他可是携六万大军来攻,结果只剩余这还不到二百人,更可怕的是,以他对俞国振的了解,接下来必定面临着俞国振的报复。他在淮安老巢中确实留着两万人,但凭这两万人想要挡住俞国振的虎卫,那是想都别想的事情。

    而且,祖宽还很迷惑一件事情,他分明确定,俞国振手中只有五千虎卫可以调用,但为何出现在战场上的却足足有数万人。

    “伯爷,接下来当往何处去?”亲兵们也一个个惊魂未定,方才那场厮杀,实在让他们胆寒。

    这哪里是打仗,简直是单方面的屠杀!

    其实论及武器装备,如今大明的官兵与俞国振的虎卫没有严格意义上的时代差别,托新襄暴产能的福,大明的官兵们也用上了物美价廉的火枪,也正是因为,才能将张献忠赶入四川,将李自成挡在秦岭以北。

    也正是因此,江北四镇才有来捋俞国振虎须的勇气:以往你财大气粗,全部都是火器,所以屡战屡胜,从打流寇起就没吃过大亏。现在我们也冷兵器换热兵器,总能和你斗上一斗了。

    现在,吃了一记响亮无比的耳光之后,祖宽总算弄明白了,他们的武器与俞国振的武器,仍然有差距。

    但他还不明白的是,真正的差距,在于两边的士兵。俞国振的虎卫,已经是完全近代化甚至在训练和制度上接近现代化的职业士兵,而他们的则仍然是中古时代的士兵——甚至连正规士兵都算不上。

    原本戚爷爷戚继光是练出了接近近代化的正规军的,只可惜朝廷里党争频繁,只限于门户之见却看不长远的人实在太多。这支半近代化的军队。也迅速堕落了。

    “该死的……俞国振是如何绕到我们身后去的?”祖宽心中犹自不解:“你们弄明白没有?”

    “水路,俞国振的水师厉害,他从水路绕到我们身后然后登陆就是。我看来的敌军并不多,故此我们才能脱围而出。”一个亲兵道。

    祖宽猛地用巴掌拍了一下脑袋,自己怎么又将此事忘了!

    其实不是他忘了。只不过他还是没有料到俞国振的反应会如此快,更没有想到俞国振手中有充足的兵力可以调动。若是俞国振手中真只有五千人,便是用于留守也嫌不足,哪里还能乘船绕到他身后去。

    至于从耽罗等地运兵来,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信使去再到船来,至少要六天时间,六天时间大局已定。

    可是俞国振是从哪儿变出几万兵力的呢?

    冷静下来,祖宽渐渐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他完全忽视了俞国振手中的两百万难民。忘记了俞国振训练民兵的事情,此情得到的情报中谈到民兵,都说是教百姓战守之术——这算什么。祖宽也教了自己的士兵作战。更何况俞国振的民兵还只是隔几天才操演一回。

    可就这样,俞国振竟然也操演出了一支精兵!

    “俞国振既然从水路调兵过来。那么……淮安只怕回去不得了。”祖宽明白,既然俞国振能自水路将兵调到他背后来,那么自然也可以去攻击淮安,他现在实力太减,唯一的办法,就是向西,想法子与高杰会合。

    至于与高杰会合之后该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好。

    高杰与他是同时动手的,在祖宽部突入安东卫的同时,高杰部也突入了山`东境内,他没有直接攻击虎卫,而是打着北伐闯贼的旗号,夺取了韩庄、沙沟集,占据了滕县、邹县,兵锋直接兖州府。

    但如同祖宽一样,他同样也没有捕捉到多少虎卫,所有的虎卫仿佛提前得到了消息,全部乘船沿运河北上,在济宁城完成了集结。

    民兵则完全动员起来,接替了虎卫的工作,在新襄派出的工作组带动下,将隔离区所有人都带着沿运河北上,一直退到济宁城以北的梁山。

    因此,高杰到了兖州府任城卫时,面临的就已经是借助运河集结而起的八千虎卫。双方便在任城卫一带僵持下来,高杰兵力虽多,却也无法在八千虎卫的防守下夺取济宁城。

    这样一来,高杰试图夺取兖州、济宁,将虎卫孤立于运河东岸的企图便未能得逞。不仅如此,高杰六万人北上,所耗粮草可不是小数。他原先是想借助运河来运输,可如今未能第一时间夺下济宁,粮草补给就困难起来——虎卫在运河上的运力太过强大,而高杰部的名声又太坏,因此从徐州到兖州之间的百姓即使没有随虎卫北上,也逃到了山野乡间,几乎是逃得精光,让高杰抓不到人为他运粮。

    “这便是坚壁清野?”高杰懊恼地看着周钟:“周先生不是懂得新襄的奇技淫巧么,为我打造战船,或者造新襄的那种四轮马车如何?有了这些,我的粮草运送便没有那么困难。”

    周钟尴尬地一笑道:“高帅想得太简单了,俞国振用了六年时间,方在新襄建起一套工厂,莫看那四轮马车简单,但推出到如今,天下众多能工巧匠为何无人能仿制?别的不说,单单那悬挂车厢的弹簧,就非一般铁匠能造出来。”

    “哼!周先生当初可是说精通南海的奇技淫巧之术……”

    “周某乃圣教门弟,又非匠人,虽然精通南海工业之术,却总不能自己动手去做吧?”周钟也有些恼,他性子原本就薄凉,高杰并不是他心目中的明主,只不过有俞国振这个共同目标,才走到一会来的。

    “原来是个光说不练的嘴上把式。”高杰嘟囔了一声,他其实也知道,远水解不了近渴,但心中焦急罢了。

    就在这时,屋外有人急匆匆来禀报:“伯爷,咱们的运粮队遇袭!”

    “什么?”周钟顿时急了,他虽然是个文人,却也知道,六万人深入敌境,若是补给跟不上会是什么结果。

    “运粮队在峄山遇袭,损失甚重,敌军将所有粮草都一把火烧了!”

    “是谁人干的?”周钟勃然大怒。

    高杰冷笑:“还会有谁,自然是俞国振了,他放弃百里之地,便是为了这个……不过敌军数量多少?”

    “据说……只有五百!”

    “我的运粮队人手足有两千,加上民夫苦力,人数过万,就被五百人灭了?”高杰怒道:“都是吃屎的么?”

    他已经足够小心,运粮队派出押运的足有两千人,却还是被五百敌人击破。不仅死伤惨重,而且这秋敌人将所有民夫苦力全都放走,还允许他们在不影响行动的前提下搬走少量的粮食,至于搬不走的,全部焚毁。

    这一万人运的可是高杰部下三天的粮草,他现在粮草尚有积存,因此还不在意,可若是再被袭个两回,那么部下携带的粮草食尽,高杰可不认为自己的部下有卢象升部下那般喝着冰水作战的斗志!

    而且他绕道峄山来运粮,为的就是避开运河,防止虎卫借助运河出没于他的粮道上。结果没有想到大山深处,也有虎卫的身影!

    他却不知道,当初田伯光为了袭击郑家,可是带着几千人在大山里转悠了整整三个月,这些人如今可都是山地游击的专家,领导几个五百人规模的游击队,实在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接下来坏消息连接传来,尽管加倍小心,可在第三日,高杰的另一支运粮队依然在北沙河畔遇袭。此次有高杰严令在先,他的部下抵抗得非常激烈,却仍然被携带了野战炮的虎卫游击部队击垮。两千人的运粮队被歼灭大半,死伤狼籍,而且虎卫根本不打扫战场,将粮草烧毁就立刻远遁。当接应的部队赶到时,迎接他们的就是满地的鲜血和几乎将北沙河都堵塞了起来。

    现场还有一封给高杰的信。

    “念。”

    高杰将信交给了周钟,阴沉着脸道。

    周钟愣了一下,高杰自有幕僚录事,念信这种事情,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做了,但是迫于高杰的压力,他又不得不念,只能干巴巴地道:“高杰,你在徐州残害百姓,如今到山`东境内,依然屠戮乡民。今日先行小惩,待来日你全军大溃之时,再各罪并罚,一起惩处……”

    信写得简单浅显,正是新襄最流行的白话,因此高杰也听得明明白白,不需要任何人替他解释。高杰嘴角噙起冷笑,神情也转为狰狞:“这是警告我了?”

    周钟默然无语,此次一路北进,大多数居民都坚壁清野,随着虎卫逃走,或避入深山,或逃过运河,但也有些人不愿意离开的,高杰部几无军纪可言,凡被逮者,几乎全部斩杀!

    无怪乎对方的报复同样惨烈,高杰部也是损失惨重,第二批派出去送粮的,可都是他的铁杆,其中主将几乎都是出自于他的亲兵。

    “来人,给我杀,左近村镇,只要有能喘口气的,一律杀的,鸡犬不留!”高杰厉声道:“我倒要看看,俞国振能奈我何!”

    “啊,伯爷三思!”周钟听得这句顿时慌了,这样大杀特杀,对于改变目前情形没有什么用处,相反必然会招来一片批评,虽然周钟并不在意高杰的名声变成怎么样,但若是惹来金陵小朝廷里的非议,他与吴昌时这两个始作俑者,最后免不了要抛出来承担责任。

    “三思个屁,俞国振想要和老子比狠,老子就和他比,老子倒要看看,是他先手软,还是老子先手软!”高杰厉声道:“杀完之后,还要告诉他,这些百姓全是因他而死!”;-“来人,给我杀,左近村镇,只要有能喘口气的,一律杀的,鸡犬不留!”高杰厉声道:“我倒要看看,俞国振能奈我何!”“啊,伯爷三思!”周钟听得这句顿时慌了,这样大杀特杀,对于改变目前情形没有什么用处,相反必然会招来一片批评,虽然周钟并不在意高杰的名声变成怎么样,但若是惹来金陵小朝廷里的非议,他与吴昌时这两个始作俑者,最后免不了要抛出来承担责任。“三思个屁,俞国振想要和老子比狠,老子就和他比,老子倒要看看,是他先手软,还是老子先手软!”高杰厉声道:“杀完之后,还要告诉他,这些百姓全是因他而死!”

五八七、仇敌尸骸断水流(三)

    “这些百姓因我而死?”

    俞国振得到这个消息时,他人已经到了莱芜,这一战虽然用不着他亲自出战,可是为了便于指挥,在击溃了祖宽之后,他先让齐牛率部追击,自己则带着大部队前进,过青州府青石关,翻原山抵达莱芜。

    敌方分路来袭,正好给了他各个击破的机会,虽然从数量上看,敌人的总数远胜过俞国振手中的兵力,甚至将武装民兵加起来,俞国振的兵力也与敌人相差甚远。但是,从战斗力上来看,俞国振有信心,虎卫能够做到以一敌三甚至更多。

    因此他当初定下的作战计划,就是先破威胁到青岛口的祖宽,避免大战影响到铁路建设,然后再攻击高杰与刘良佐部。为了争取到消灭祖宽和调集兵马的时间,在南线战场上,就要求坚壁清野,通过游击战术破坏敌人的补给线,迟滞高杰的前进速度。

    而高杰应对的方法就是大屠杀。

    “官人不必理他,动手屠戮的是高杰,让这等恶人横行的是朝廷,至使天下如此的是这个末世!”顾家明冷笑道:“将这笔账算得官人头上,是失心疯才会有的念头,按此去道理,岂不是天下恶人做恶,都是官人纵容所致?”

    俞国振也是冷笑。

    高杰是黔驴技穷了,而且一定急火攻心,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对付游击战,于是采用了这种最为凶残暴烈的反应。俞国振还是高估了他的人性,他就是这个时代所有旧军人身上最阴暗狠毒的**体。

    “主公,不可中止战术,若是此次受到其人威胁,也就意味着今后谁都可以用百姓来威胁我们。”另一个幕僚也道。

    众口一辞,都是不要受高杰的威胁。

    但俞国振无论做什么决断都有些来不及了,毕竟他还只在莱芜,而真正在前线独当此事的却是王浩然。

    “王团正,你觉得该如何?”身边的虎卫军官向王浩然问道。

    王浩然在虎卫当中算是一个异数,他原本作为研究人员进入新襄体系中,但后来转而对军事感兴趣,还下定决心加入虎卫,并且给他从最基层干起,一直做到了俞国振的幕僚参谋的份上。虽然这其中有俞国振给予他更多机会的缘故在里面,但他个人的能力也是相当重要的。

    这个问题让他稍稍犹豫了一下。

    就连周钟那样的无良文人都知道大肆屠戮百姓是不对的事情,更何况王浩然这样当初以仁义门人自诩的!在他心中,着实是不愿意看到百姓遭受屠戮的现象,他们来此是救百姓的,而不是给百姓带来灾患的。

    但是那又有什么办法,屠刀又不是握在他的手中!或许有些假仁假义之辈,或者纸上谈兵之徒,会嚷嚷着虎卫原本早就可以扫灭诸凶一统宇内自然天下太平四海皆安,可是王浩然却知道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对于新襄来说,真正的危险不在于现在,正是在于扫灭诸凶一统宇内之后!到那个时候,让新襄团结起来的外敌隐于内部,斗争只会更为激烈如果俞国振不想到时大杀特杀,那么此前就必须谨慎。比如说那些大大小小的高杰们,他们有一定的能力,到时肯定会混入新的体系之中,然后通过种种手段,化身为新体系的蛀虫,那个时候他们对新体系造成的破坏,比起现在更大更重。

    “王团正,你快拿个主意,若是拿不准,就先停下行动,报经官人批准再说。”

    “不必,我拿主意了····…继续,有什么问题,我担着。”深吸了口气,将自己脑中的杂念扼住,王浩然握紧腰间的剑柄。虎卫现在基本上淘汰了冷兵器,因此这剑并不是拼杀之剑,而是礼仪用剑,是俞国振发给营正以上军官的。这既是权力之剑,也是责任之剑。

    “剑为君子之器,但剑亦有刃。”王浩然又道:“我有慈悲之心,却不意味着我们的慈悲能被用来作为胁迫我们的武器,若有人敢这么做,那么,我们就加倍报复——传令下去,对高杰及刘良佐所部,不留俘虏,视为建虏处置!”

    这命令说出时,王浩然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他知道,按照俞国振的风格,他这个命令即使俞国振来了,也不大可能修改。这就意味着,他一声令下,让高杰部六万人全部被判处死刑!

    还有刘良佐的四万人,这是十万人…···

    虎卫自有传递消息的渠道,这个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在兖州山区游击的三支虎卫部队,同时也传遍了兖州府东南地区。原本恐慌中的百姓,顿时开始逃命,大多数都逃向相邻的青州府。

    紧接着,虎卫连续袭击高杰派出的侦骑与粮队,而且所袭之敌,这全部不留活口,短短的五天之内,便又有一千余高杰部队被杀死.

    这个结果让高杰无语。

    与这个结果同时到的,还有祖宽,他仅仅带着二十余人,狼狈逃到了高杰军中。东路战败的消息,也随之而到。

    “俞国振不是号称济民爱人么,怎么能这般凶蛮,怎么能如此不讲仁义?”祖宽厉声道:“他果然是伪君子,假仁假义之辈!”

    “刘良佐部现在到了哪儿?”高杰没有理他,祖宽如今手中无兵无将,若不是面对着俞国振这个大敌,高杰甚至会直接将他杀了,好吞并他在淮安的地盘与残余兵力。

    “已到了峄县,但是他说……要替伯爷稳固粮道,因此要待剿灭了俞国振的那几支山里的盗匪部队之后,再麾师北进。”

    “这狗贼,难道不知道我们是绑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么?”高杰怒了。

    很明显,刘良佐是想缩在后头保存实力,就不想想看,现在祖宽已经完了,若是高杰再完了,他刘良佐一家之力岂能独存!

    “来人,给我写封信告诉刘良佐,老子在兖州城等他五天,五天他没到,就不用来了,老子一拍两散,回徐州去!”

    “五天……再等五天,只怕俞国振的主力也已经到了,他至少有数万大军,此前说只有五千,全是唬人的!”旁边的祖宽大叫道:“高伯,你若真不愿意战了,把兵给我,我来战!”

    “你少在那鬼吼!”

    两人顿时吵成一团,周钟见到这一幕,不禁有些凄然。

    在新襄时,他也看到过有虎卫吵成一团的,但大多都是争着要去立功,而不象这般,一个个推诿怯战。当时他并不觉得俞国振有什么了不起,只觉得自己已经看透了俞国振的伎俩,但现在才发觉,自己肤浅得可笑。

    吴昌时一手推动了这计围攻计划,现在看来,这次围攻计划从头到尾也同样肤浅得可笑。

    纠合一帮子貌合神离之辈,与俞国振这食人猛虎恶斗?

    愚蠢至极啊!

    但现在必须坚持,若不坚持,高杰他们固然要倒楣,他们几个人,也不会有好果子。俞国振的情报系统别人不知道,周钟却是明白的,自己几人只怕早就上了对方的黑名单!

    “咳咳,两位伯爷勿争了,学生立刻动身,前去劝说刘伯爷连夜北上。”周钟咳了两声,生涩地道:“高伯爷可以派人跟着学生,若是学生劝说不动,便杀了学生吧。”

    他突然间说出如此刚烈的话来,让高杰有些疑惑不定,见高杰与祖宽都是一脸惊讶,周钟苦笑道:“两位伯爷还没弄明白情形,学生曾与俞国振打过不少交道,此人心胸狭隘睚眦必报,咱们此次既然得罪了他,他必往死里治咱们。胜则海阔天空,败则万劫不复!”

    此语一出,高杰与祖宽便再也争吵不下去。

    祖宽也与俞国振打过交道,他至今记得,俞国振当初直接下令将自己的先锋灭掉,甚至有传闻说,俞国振擒获高迎祥时,便灭掉了自己的亲兵队伍。而高杰虽然此前与俞国振没有什么交集,可这几天也已经尝到了俞国振部下的手段。

    “你说的不错,此时当同心协力才是。”高杰一咬牙:“我将我在徐州的两万人也调来……祖兄,你也不要留人了,输了就什么都没有,你派人去,继续从淮安攻吧,多少得牵制一些俞国振的兵力!”

    祖宽情知自己此时派人去,只怕使者赶到时战争业已结束了,但到了这关头,为了表现自己的诚意,死马也要当活马来医,因此便点了点头,唤来军中文书,当着高杰的面口述信件。

    另一边高杰下令为周钟准备最快的马,他也不客气,真的派了几人跟着周钟,下令若周钟不是去劝说刘良佐,那么就直接砍了。

    两伙使者飞驰而去,高杰才稍稍心安了一些:“想来刘良佐也不至于蠢到不分轻重的地步,我先开始攻济宁,只要攻克济宁,运河便落入我手,补给便能源源不断到来,那时也不怕与俞国振打持久战。闯贼性子我最清楚,他是有便宜必占的,只要看到俞国振与我军陷入僵持,他肯定也会插上一手,到那时,一切都好办了。”

    “我愿助高兄一臂之力!”祖宽肃然道:“我之败,有切肤之痛,或许能给高兄一些借鉴。”

    “说起来,确实不知道祖兄数万大军,为何会猝然溃败?”高杰道:“俞国振的虎卫,当真威猛如传闻?”

    “十倍于传闻!”祖宽斩钉截铁地回答。

五八八、仇敌尸骸断水流(四)

    李自成眯着他的那只独目,看着运河对岸,脸上的肌肉在不停地抽搐着,这让他的脸,象是有几条虫子在纠缠爬动一般,看上去狰狞可怖。他过了好久,才把积郁在胸间的一口气吐了出来,脸上的狰狞化成了一个微笑。

    “这就是俞国振让你带给我的话?”

    站在李自成身边的是李岩,在山海关外分别之后,李岩还是第一次见李自成,却不曾想竟然是这种局面。

    “陛下……”

    “还是称我闯王吧,若非你,我原是进不了京城,只靠着牛丞相,成不了事。”李自成闭上眼,再转过来时,独目中略有些柔和:“李岩兄弟,再回来帮我。”

    “闯王!”

    李岩心情激荡,一时难禁,几乎就要答应下来。

    旋即,红娘子的话语又浮现在他耳畔,他犹豫了好一会儿:“闯王,我如今在天津卫,一来可以替闯王在京师留下一棋子,必要时重夺京师,二来有我居中使力,咱们与俞国振的关系也能和缓一些……”

    “和缓一些有什么用,迟早还是要与俞国振决战的,俞国振只有新襄与海外之地,便可以屡败建虏,若是等他占稳了两广与山`东,他会有多少人力,能练出多少虎卫?”李自成苦恼地道:“李岩兄弟,你是聪明人,难道就不想想,为何连金陵小朝廷都求到我头上?就是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这一幕,都知道。这是制住俞国振的最后机会。”

    李岩默然。

    “李岩兄弟的雄心壮志,不就是辅佐明主,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让百姓得享太平。李岩兄弟说过,俞国振倒是明主,但他行的那一套,却不合李岩兄弟的心意。故此你来投我。难道说我们真的要按俞国振所说,放马西向,不再回来?”

    李岩仍然默然。

    俞国振派人给他送了一封信。委托他转给李自成,信中没有说如今自己面临的局面,只说了一句。若是李自成放马西向,过楼兰故地,翻葱岭,入碎叶城,过昭武九姓故地,抵波斯,那么俞国振便既往不咎,不再追究李自成此前在中原所犯的罪孽。

    言下之意,便是将李闯这祸水西引——不,是西驱。要让李闯这些流寇去波斯境内祸害去。李自成方才愤怒,正是因此,俞国振现在处于四面楚歌之境,竟然还敢口出狂言!

    而李岩也竟然来替俞国振传递这个口信!

    “俞国振倒是好大气魄,他说直到怛逻斯之战前。此处地方尽是我华夏故土,若是我能将这些地方全部收复,所立之功,便勉强能抵我在中原之罪孽……我看他野心包天,我便是到了这些地方,只怕也要拱手将之奉上。”李自成又道:“李岩兄弟。不是我听不进你的善言,实是我退无可退,大好江山,大好头颅,我倒要看看,他俞国振有没有本领来取!”

    说完之后,他转身便走,也不管身后的李岩。

    看着他的背影,李岩终归是一声长叹,心中犹豫徘徊。

    他当然不会去投俞国振,他的自尊不允许他这样去做,但他也不愿意再去按照李闯的命令,去攻羊角沟断俞国振的另一条海上退路。不仅仅是因为他知道这样做胜利的可能性并不大,更在于这违背了他做人的底线。

    那边可是聚集了几十万的灾民,他们全是俞国振从李闯制造的洪水与瘟疫中救出来的。即使到了现在,李岩仍然没有把握,自己过去后可以让他们继续活下去。

    毕竟这些难民的口粮,如今主要还是依靠来自于海上的运输!

    而且,李岩还担心一件事情,这几十上百万的灾民,若是得知李闯来了,他们不知会爆发出何等的力量,将他们被赶出家园的怒气全发泻出来,到那时,李闯面对的可不是区区几万虎卫,而是几百万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的仇敌债主。

    李岩在新襄呆过一段时间,可是知道新襄的煽动能力的,若俞国振真狠下心来,将这几百万灾民煽动起来,再发与武器,那就是一支可怕的流民大军。莫看闯贼就是靠着流民起家的,但是真让他们来面对流民,他们也是一筹莫展。

    “闯王难道不知道,如今天下明主已现,他根本无法与之相争,便是这一战侥幸获胜,难道他们还真拦得住俞国振撤回新襄么?待俞国振整合两广人力,再度卷土重来之时,那么面对俞国振的报复,谁又能挡得住?”李岩在心中叹息:“高杰、祖宽与刘良佐是利令智昏,而且他们目光短浅,只看到俞国振在山`东兵少,以为可以一击必中,却不曾想,他们此战最好的结果,也就只是延缓俞国振的发展速度罢了。”

    “如俞国振所言,闯王现在最好的选择,便是学虬髯客,只不过如今连海外都被俞国振占了,学虬髯客就只能往西,凿通绝域,开疆拓土,这样一来,便是俞国振一统中原之后挥师西向,也可以因为为王前驱之功,得以安享富贵,为子孙立千百年的基业……可是闯王当过皇帝之后,他的心就变了,就不再愿意屈居人下了……”

    李岩没有能够阻止李自成加入到这一场混战中来,他能做的,就只是约束自己的部下,不要介入其中,并且也要派人去和俞国振说明,他劝告闯王的努力失败了。

    李闯回到了冠县,牛金星神情紧张地迎了过来:“陛下,李岩怎么说?”

    “你说的不错,李岩如今已经投靠了俞国振,他竟然替俞国振劝我,放弃如今的机会,放弃中原,挥师西进去那大漠中寻找机会。”李自成冷笑道:“我看差了人,李岩啊李岩,没有料想他一心一意,就只念着俞国振!”

    “那陛下之意?”

    “咱老子岂是替人趟路的走狗?”李自成道:“俞国振指使李岩来劝我,想来对李岩还抱有一线希望,此际运河东岸的守备虽严,却未必无隙可乘。而且在李岩的消息传回去之前,俞国振的部下也不知道我们已经下了决心,所以,我……传朕旨意,三军休息,今夜发动,全线渡运河!”

    “陛下说的极是,荣华富贵,安可让人?李岩可降俞国振,尚不失爵位传后,陛下已经当过皇帝,俞国振如何安置?昔日曹操欲与孙权会猎,诸臣都欲降曹,唯有鲁肃方能不降也。”牛金星心中一喜,他停了一下又道:“陛下这立刻动手之策果然妙极,俞国振必无防备,如今他的主力与高杰会战于兖州,若是我们夺了东昌府,便可有两个选择,一是东进直攻济`南府,一是南下与高杰会合……”

    “胡说八道。”提到高杰,李自成脸就抽动不停:“让他们两败俱伤,然后咱老子要两个都灭!”

    牛金星微微一愣,然后猛地想起军中的传闻,顿时自知失言。李自成与俞国振固然是不死不休的竞争对手,可是与高杰同样不共戴天,夺妻之恨,岂可善罢甘休!

    “是,陛下说的是,定然让这两贼同灭。”

    李自成沉默了会儿,摆了摆手:“牛丞相,粮草之事,你还要多多用心。”

    “陛下只管放心,今年咱们赶了百万以上的人口到俞国振手中去,粮草有节余。”

    “那俞国振也不知是如何种粮的,海外之地,难道真有如此丰腴,咱们赶去了百万,他还收容了两百万,这少说就是三百万人的粮食……”

    李自成的疑惑,同样是牛金星的疑惑,三百万人的粮食,靠山`东自己的存粮显然是不够的,俞国振只有多各地调粮,就算新襄粮食多,哪有那么容易调来?

    他们却不知道,为了供应这三百万人的粮食,负责俞国振后勤事务的章篪几乎头发都挠光了。倒不是存粮不足,新襄的存粮足够,但是运力确实是不足。实在没有办法之下,只能就近调粮,也就是从倭国、朝鲜调粮食过来。特别是倭国,俞国振早就有心将之变成廉价的粮食产地和农业原料产地,因此将土化肥之类的物资和新的农作物在倭国进行推广,效果相当不错,倭国的粮食产量几乎比之前要翻一倍。但这些粮食立刻被倭国的诸侯们拿来换成了新襄的刀甲武器,或者是各种奢侈品。

    当夜,李自成十万大军兵分三路,一路向北,自马颊河与运河交会处渡过运河,另一路往南,绕到聊城西南渡鲁运河。他自领一路,亲自往东,准备就在另两路顺河而来时由中路渡运河。

    当他抵达定远寨时,得到了王浩然对高杰、刘良佐部下灭杀令的消息,他初时一愕,然后大喜:“这是俞国振黔驴技穷,他不得不如此了!”

    “陛下说的是,而且此令一下,高杰必然与之拼命,俞国振更是无暇西顾,我们此行,定然一帆风顺!”牛金星又是赞道。

    鲁运河原是大运河分支,但是自从黄河北移之后,便被淤塞起来,俞国振也以此为界,收容来自京师、河`南的难民,过了鲁运河不远,便是真正的京杭大运河畔,聊城便在其西岸。李自成三路大军,将聊城北西南三个方向围住,但是因为东昌湖的缘故,一时之间,他也只是围城罢了。

    “派人劝降!”见天色放明,李自成便下令道。

    但劝降者才靠近城墙,便听到墙上一声火枪响,劝降者顿时栽倒,其尸体也扑入了湖水之中。jiu就是这么多的内容了

五八九、水淹三军马难前(一)

    这个回应,不出李自成意料。自虎卫进入战场以来,还没有听说过守卫时主动投降的。事实上李自成也明白,自己能拿得出劝降的条件并不多,从李岩那里,他得知虎卫的待遇非常好,而俞国振的事业也正处于蒸蒸rì上之中,几乎所有人都可以看到自己未来前途一片光明,根本没有谁会背叛。

    “不到黄河心不死,大概还在指望着兖州那边来援吧。”李自成冷笑,然后下令:“攻城!”

    兖州这边,战况已经持续了七天,高杰终于等来了久盼中的刘良佐部。双方合兵一处,兵力达到了十二万,而守卫兖州的虎卫数量,高杰也总算弄明白了,一共才一万人。

    而且还有三千人在外游击,袭击他的粮道,真正在守卫兖州城的,不过是七千人。

    这让高杰放弃了此前一切犹豫。

    “今rì便要总攻,不能再耽搁下去,我们的粮草已经快完了,攻下兖州,便能有充足的粮草,到时收获你我二军一人一半。”高杰对刘良佐道。

    “高兄只管放心。”刘良佐yīn森森地笑道:“不过,这些rì子高兄攻过兖州城吧,俞贼的守卫情形如何?”

    “守备甚为森严,我连攻了数回,损失惨重,只能暂退,不过有了刘兄相助就不同了,我自东西二面,刘兄自南面,我们一齐攻击,守军不过是七千,而且我也遣人侦问过,此地的俞**兵。并没有青岛口那边勇悍,只能做做辅兵的活儿。”

    “那便依高伯所说。”

    他二人商议已定,至于祖宽与周钟的意见,完全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刘良佐负责自南面攻城,他督帅所部到了城前,用望远镜一看,发觉城头上炮台密集。少说也有一二十门火炮位于城上。不仅如此,城下还沟壑密布,一道道纵的横的。生生给守方挖出了至少六道壕沟!

    “这几rì只要不战,城中便派人出来挖壕沟,壕沟齐胸深。倒是会为我方攻城造成一些麻烦,但是只要我方不惧伤亡,只花上半天功夫,便可以将壕沟全部填平。”旁边跟着的高杰派来的人道。

    “唔。”刘良佐仔仔细细看了一会儿,然后笑着向身边人道:“丽亨兄,你觉得如何?”

    跟在刘良佐身边的“丽亨兄”,相貌堂堂,极为不俗,倒有几分象是传说中的关羽关云长。他捋须眯眼,好一会儿之后道:“这些壕沟不是用于阻止我们的。若是阻止我方攻城,理应加宽,再引水入沟。”

    “不愧是丽亨兄,还有什么?”刘良佐又问道。

    高杰派来的那个幕僚有些惊诧,刘良佐的xìng格他也是知道的。比起高杰来好不到哪儿去,但对这位“丽亨兄”,却是高看一眼,极为尊敬,倒不知是为何了。

    “我看他还用麻袋装土,堆出垛口——这定然是给人站在沟中。就着垛口向我方shè击的。我明白了,兖州城无险可御,除了城墙,城外难有犄角之势,于是俞国振部下便挖出这些壕沟,分而守之,这倒是一法。”

    “俞国振部多用火枪,在壕沟中shè击……这就等于是加出几道shè击防线来。而且壕沟有横有纵,利于其在壕沟内运动,确实,给我方攻城平添了麻烦。”刘良佐道:“不过,总得试一试这些壕沟的威力……丽亨兄为我掠阵。”

    说完之后,刘良佐便向部下发号施令,不一会儿,由敢死队组成的前锋便开始逼近兖州城。

    正如那位“丽亨兄”所言,壕沟的作用确实是用来shè击的。

    在此时的欧洲,作战之时还是排着整齐的方阵,双方互相逼近,然后排队枪闭。用骑兵冲击敌方的侧翼,当然也要用长枪兵保护自己的火枪手。在华夏,自从戚继光的正规军被大明各级官僚漂没之后,所有的战术就是依赖于忠勇的亲兵,倒是建虏跟着原先辽东的明军学会了如何使用战术,这才有觉罗氏的步人甲与那拉氏的铁骑。至于壕沟,一般是扎营之时用于保护营帐不被直接冲击的障碍,将之运用在具体作战中,还是头一回。

    在这个时代,也唯有虎卫能使用这种战术,因为虎卫装备的火枪乃是线膛火枪,无论是在shè程还是在jīng度上都有了很大的进步,而且就在崇祯十五年,困扰俞国振许久的后装枪终于研制成功,现在虎卫使用的已经是后装线膛枪,在装弹的速度和杀伤力上,都有了极大的提高。

    再就是铁丝网,对于刘良佐等人来说,铁丝网并不陌生,俞国振在隔离灾民时,往往大量使用铁丝网,因此看到壕沟之前的铁丝网,他们便知道这是用来阻止骑兵冲锋的。

    发动试探xìng攻击的两百名敢死队,全部死在了铁丝网前,他们甚至连将铁丝网掀开都做不到。

    刘良佐太阳穴处突突跳了几下,苦笑着对那位“丽亨兄”道:“看来不付出惨重伤亡,是没有办法攻破此城了,不知道另外两边是不是也如此。”

    “难怪,难怪……明辅兄,我还是觉得,能不战最好不战。北伐收复京师,你们有大义的名分在手,想来南海侯也未必真会阻拦。”

    “你又不是没有看到俞贼的新襄rì报,那里称朝廷为金陵小朝廷,其不臣之意,已经昭然若揭。况且俞国振坐拥雄兵,闯贼入京之时不但不去救,反倒在徐州供应闯贼粮草,还在京师沦陷后沽名钓誉收买人心。若他能忠于大明,愿意领兵北伐,我刘良佐愿意立刻解甲,将手中的几万兵马全都拱手奉上!”刘良佐叹息道。

    他说得倒是情真意切,那位丽亨兄眉头微跳,似乎为其所动。

    “丽亨兄可是京师人,京师先遭闯贼,后遭建虏,受苦受难的,可都是丽亨兄的父老乡亲。丽亨兄应有亲族尚在京师,就不想知道他们如今是否平安,就不想去祖坟前祭拜?”

    话说到这,虽然明知道刘良佐是在激他,但是这位丽亨兄也不得不上当了。

    他原本就是个xìng子激烈的人,虽然足智多谋,却有着一腔热血。长叹了一声,他说道:“我原是对南海侯寄予厚望,希望他能扫平闯贼建虏,辅佐我大明中兴。可是他在山`东却逡巡不前,反倒阻住了朝廷北伐之路,我与之为敌,实是无奈——也罢,要破这壕沟并不难。”

    刘良佐听他前面说了一堆,心中正是暗喜,再听他说破壕沟并不难,更是欣喜若狂:“我就知道丽亨兄有办法,也不枉我从江yīn将丽亨兄请来了!”

    “无它,一个字,‘水’耳。”丽亨兄道。

    此言一出,刘良佐顿时明白,他也是打惯了仗的,只是方才一时未曾想起罢了。

    对方挖壕沟,将士兵放在地势较低处,那么引水淹灌,不正是顺水推舟的事情?

    而兖州之畔,沂水、泗水、白马河,三条河水自群山中汹涌而出,现在又恰恰是丰水的时节,只要再掘开河堤,引水灌城,不但能破对方的壕沟阵,就连城墙都给泡垮来!

    “来人,来人,去请高伯爷来商议——不,我亲自去吧!”刘良佐笑着道。

    南面只是试探了一下火力就没有再继续攻击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王浩然耳中。

    在城头用望远镜远眺,王浩然有些惊讶。

    派遣士兵在野外游击,逼使联军不得不快速攻城,而且无法绕开兖州去攻击更为空虚的腹地,是他拟定的战法。身为兖州这边的总指挥,他有临机决断之权,而且这个战术安排也得到了绝大多数同僚的认可。

    按理说,粮草不足的联军应该立刻发动全线进攻,一波又一波地向他布置好的阵地袭来。但对方在西、南两面试探xìng攻击之后,便停止不动,这其中原因,想来是在商量破解壕沟战术的方法。

    王浩然咧开嘴笑了一下,目光中有些狡猾。

    壕沟战术是俞国振在给虎卫参谋团上未来战争发展走向课时提出的,但这一战术却是王浩然在此战中首先使用,想必今后在战史记载中,会有他的名字出现吧。

    城墙上的火炮、枪手,城下的六道壕沟,形成了立体的防线,这种情形下,即使对方人数十倍于己,也难以攻破城防。仅是拔除他设在外围的壕沟,敌人就要抛下数万具尸体,对方要是有这等战斗意志,明军也不会被流寇和建虏打得到处抱头鼠窜了。

    但在笑过之后,王浩然心里又觉得有些不安。壕沟战术初次运用,如果出了什么纰漏,那么他留在战史之上的就不是什么好名声,只怕会被视为愚笨了。他是传统读书人出身,对于史上的名声最为重视,因此殚jīng竭虑,也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做得完美无缺。

    “团正,要不要喝点水,这天气,可真热!”旁边的勤务兵把水壶递了过来,口里唠叨道:“天气又闷,看起来似乎是要暴雨的模样……”

    “暴雨……”

    这个词如同闪电一般穿透了王浩然的脑海,他猛然意识到,自己疏忽了一件事情。

    水!

    城下的壕沟地势低洼,如果敌方用水来灌,那么怎么办?

    对方试攻一次后便不再有动作,莫非,他们也想到了这一点?

    王浩然觉得自己突然有些喘不过气,他反复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可心却仍然怦怦跳个不停。

    “该如何是好,该如何是好?”

五九零、水淹三军马难前(二)

    “要想一举冲垮兖州城,只掘开大堤尚不足用,必须先积土为坝,在城东北、正东两处河弯拐角最适合。”

    王浩然对着沙盘,与召来的众将道:“在这两处掘堤,水会自北向南,将兖州城洗过一遍,虽然这段时间我们加固了城防,可是毕竟年久,根基不会很牢,水一泡,仅城墙自身重量和墙上炮台的重量,就足以将之压垮。而被水浸泡的壕沟,也让我们的多层防御丧失了作用。

    “从目前观察的情形来看,高寇、刘寇确实在积土为坝,我估算了一下他们的工程进度,大约用两天左右的时间,便能将水积起。”

    “我想到了一个方法,以水对水。”王浩然深呼吸了一下,然后目光炯炯:“在他们之前,抢先炸堤!”

    “首先我们不必担心百姓因为炸堤受损,此前我们坚壁清野,已经将兖州周围的百姓都迁走了,最多是些财产损失,主公有的是物资,补偿就是。”

    说到这,虎卫诸将都轻声笑了起来,大伙神情中都有些骄傲。

    新襄富庶甲于天下,在新襄本身还体会不得不是十分仔细,但到了山`东来,见到这里近乎赤贫状况的百姓不仅仅是灾民,就是当地农民亦是如此,众人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优越感。

    这是俞国振尚未发现的一个危险兆头:富庶和进步后的新襄体系下百姓,开始用一种略带歧视的眼光看待相对落后地区的百姓。

    “其次我们也不必担心没有足够的力量,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就在外头,他们把人聚拢起来,两三千不成问题,而且他们手中还有足量的炸药。只要选对地方。轰的一声响就是。”王浩然又道。

    “团正说的是。”众人纷纷应和。

    “传递消息出去,也没有什么问题,虽然他们将咱们围住。但围得了东南西北,却围不了天上,咱们的热汽艇还没有发利市。乘着现在暴雨已过,天气转好,正是热汽艇出击的时候!”

    很快众人便统一的意见,以热汽艇连带轰炸与传递消息。此时天色将晚,正是夏日暴雨之后的宁静,热汽艇浮空而起,很快就被城外的敌人所侦知。

    “这是什么怪物?”见到空中飞行的一艘热汽艇,高杰顿时傻了眼。

    刘良佐同样傻了眼,他们二人从未见过这个玩意。不知道这个在天上缓缓移动的家伙是虎卫用来干什么的。

    “是个大号的孔明灯!”不过这是华夏之地,就算没见过热汽艇,孔明灯大伙还是很熟悉的。过了会儿。便有聪明人猜了出来:“不过上面载了人!”

    “周先生,周先生。这玩意可真是孔明灯?”

    这个时候,高杰就想起据说对新襄的工业体系非常熟悉并且也能建一套的周钟了。

    周钟在新襄确实见过热汽艇,而且在新襄初等学堂五年级起,便要接触到一些物理原理,热汽膨胀变轻上升的道理,他也翻阅过。

    “这是热汽艇,俞国振曾经借此击破过西夷的堡垒要塞,当心,上面会扔下炸弹!”

    周钟的警告已经晚了,热汽艇飞到一处营地上空,营地中的刘良佐部士兵正聚在一起对着指指点点,看到下面至少聚集几百上千名敌军,热汽艇上的虎卫便开始投弹。

    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从天而降,下边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官兵情知不妙,立刻想要逃开,可挤在一起的人逃的速度,怎么能比得上空中投掷重物的速度,那团黑乎乎的东西,还是扔进了人堆之中。轰的一声巨响,浓烟尘泥与血水残尸齐飞,地面震得都仿佛跳动起来,靠得近一些的明军,觉得两耳刺痛,接着便听不到了声音!

    “该死,俞国振怎么会想到这个!”刘良佐见炸的是自己的部队,心中即气又急。但因为隔着远,他还无法判断自己的损失,只是从那边传来的惨叫哭嚎,和方才那种声势判断,这一击的杀伤力非常惊人。

    他看不到现场,但靠得近的刘良佐部下却看到了现场。原本众人聚在一起看热闹的地上出现了一个大坑,半亩方圆内的同僚,死伤遍地,至少是两三百具残肢断体!

    而且这种死伤,比起被刀砍枪刺甚至火枪轰击时的死状还要惨,几乎全部是死无全尸!

    这可是改进后的“航空炸弹”,与此前使用掌心雷轰炸不同,这是专门用于空袭的炸弹!

    它的杀伤范围极广,实在是对付密集人群的利器。

    而此时的浮空飞艇载重量也略有提升,象这样的炸弹,飞艇中一共装有六枚,在一枚扔下后,因为重量减轻,飞艇开始上升,操纵飞艇的驾驶员调整位置,开始准备第二次轰炸。

    他飞到哪儿,哪儿的明军就一轰而散就算没有见到方才被炸者的惨状,大伙也知道天上飞的那玩意可是不能惹的雷公!

    于是,一道奇景便出现了,热汽艇飞向哪边,哪边的刘良佐部立刻炸营,嗷叫着四散狂奔。但再怎么逃,大军立营于此,总有人多之处,因此不一会儿,热汽艇便又扔下了两枚炸弹。

    虽然这两枚炸弹的杀伤没有第一枚那么可怕,但也造成了数十人伤亡。

    “丽亨兄,你说当如何破解此物?”

    刘良佐咬牙切齿,眼见着自己的部下象是被老鹰俯瞰的小鸡一般惶惶不可终日,那种感觉可是不好受。

    他仰赖为智囊的“丽亨兄”,姓阎,名应元,字丽亨。原是京师中的一小吏,后来转任江阴典史,任满后又被任命为英德主薄,只因母亲重病,未能赴任,只能在江阴隐居。刘良佐与其有旧,知道他足智多谋极有才能,两次亲赴其门。以朝廷大义相激。这才将其请出来。

    阎应元仰望半空,过了好一会儿道:“军中可有八牛弩?以八牛弩射之,既是孔明灯。只要破其皮,必不能再浮空。”

    刘良佐大喜,正待命人去准备弩。阎应元却又叹道:“飞得甚高,弩不能及也。”

    果然,在连续扔下三颗炸弹之后,热汽艇开始升空,距离地面已经到了接近九百尺,这样的高度,就算是八牛弩,也无法射到了。

    而热汽艇仍然在寻找空袭的目标,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换成了固定的营帐。刘良佐等人所处的营帐,自然是最高大华丽的,热汽艇上的虎卫用望远镜看到了之后。便慢慢向这边靠了过来。

    “不好。快离开这边!”

    阎应元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大声招呼道。哪怕他不出声。其余人也看得出,热汽艇要轰炸他们!

    好在相隔甚远,他们有足够的时间躲避,待热汽球到了他们上空之后,营帐中已经空无一人。一枚炸弹落下,将营帐连炸带烧,弄得满目疮痍之后,热汽艇才心满意足地在空中摇晃了一下,然后缓缓向着南面飞去。

    “派人跟着它,它不回城中,却向南去,必有缘故!”阎应元道。

    热汽艇这么大的目标,又是在空中,跟来的人怎么也不会被甩掉。跟出了足足有十余里,然后他们便发现,热汽艇开始缓缓下降了。阎应元对这热汽艇极感兴趣,因此他亲自随着这两百余骑过来,看到热汽艇下降,他顿时欢喜地道:“好,孔明灯腾空之后,火若熄灭,便会掉落。此物想必也是如此,若是能生俘此物,攻城便又多了几分把握。”

    眼见离热汽艇只有两里,阎应元下令加速,但冲了没有百丈,他心中一惊,又挥手道:“且慢,且慢!”

    “阎先生,怎么了?”

    “不对,有人接应,虎卫派这热汽艇出来,不是为了轰炸,而是另有用意!”他沉吟着向热汽艇降落点望去。

    “阎先生,再不去就要落地了!”有人催促道。

    阎应元却不理会对方的催促,他是个心志坚定的人,当他认定是对的事情,除非是他自己又有了新主意,别人的劝说不会轻易改变他的决定。

    此时天色渐暮,但因为是夏季,太阳西落得晚,因此视野还是非常好。阎应元看了好一会儿,然后鼓掌:“我就说,必定是有埋伏的!”

    只见随着那热汽艇的降落,大约五百余骑出现在降落点下。这五百余人全是骑兵,隔着近两里的地,仍然可以感觉到他们身上的凶悍。随阎应元而来的刘良佐部未战先怯,他们可是知道,俞国振手下实力强悍,同等数量下他们遇上虎卫,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来接应的是李明山,他们兄弟在去新襄受训之后,武途还是比较坎坷的。直到现在,两人在虎卫中的地位,也只是营正和队正弟弟李明山是营正,而哥哥李青山则是队正。不过两人倒没有什么怨言,因此升职升得慢并不是他们受到歧视,实在是因为他二人身上的一些积习毛病,比如说李青山,原本已经升到了营副的,只因为好赌,结果又被捋了下去。

    而且升职慢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两三年来他们兄弟没有轮到什么仗打,直到现在,他们才又有了用武之地。

    “看到你们在敌营上打转,便知道是有事了,有什么问题么?”

    热汽艇并没有彻底降落,只是停在离地面约是五十米外的空中,李明山高声呼喊,也不知道上面的人有没有听到。片刻之后,上面扔下一个布包,李明山捡起一看,布包里有一封信。

    “原来如此,我知道了。”李明山左手背于腰后,右手屏成剑指,右弓步做了一个手势。这是地面人员给热汽艇上人员的指示,表示可以起飞之意,热汽艇上的虎卫也做了个手势,然后加上锅炉燃力,热汽艇又开始上浮,转向向着兖州城飞了回去。沙发自己坐,手机码,将就看吧

五九一、水淹三军马难前(三)

    阎应元觉得心中极是不安。

    夜已经深了,为了防止虎卫出城偷袭,刘良佐将大营驻扎在离城约是十里之外,而且戒备森严。在营帐中,可以听到外面巡哨时不时经过的脚步声,还有互问口令时的低喝声。

    但是阎应元还是觉得心中不安。

    城中派出那一艘热汽艇,只是为了传递一封信么?那封信里的内容是什么?

    阎应元也考虑到,会不会是城中守将看出了自己即将水灌兖州的计策,但想来想去,阎应元认定,水灌兖州无计可解。

    “若是城中守军充足,外围又有两三千游击部队,我守此城,倒是可以多守些时rì,撑到俞国振的援军赶到……好笑了,我如今是攻城方,为何会想着如何守城?”阎应元听得外边敲起了三更的更鼓,终于决定不再胡思乱想。

    到了丑时左右,远处传来了一声闷响,阎应元本来就没有睡熟,这声闷响之后,他便坐了起来:“是城里出来夜袭?”

    但那声音却不是从兖州城的方向传来的,而应该是更远的东北方向。阎应元愣了一下,然后又听到接连两声响。

    这次两声闷响,一个同样来自东北方,另一个则是来自北方。

    阎应元猛地起身,眼睛在黑暗中几乎要闪光:“糟糕!”

    他是聪明的,一瞬间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立刻便冲出营帐。见有不少人跟他一样出来察看动静,他厉声道:“广昌伯何在,速带我去见广昌伯!”

    他甚受刘良佐重视,因此立刻有刘良佐亲兵引他来到刘良佐的帐前。刘良佐也已披衣而起,阎应元看到营帐中还有女子,不由得勃然大怒。

    “广昌伯。大祸至矣。那三声巨响,一定是新襄军提前炸开了河道,我们原是想水淹兖州城。如今变成了他们水淹我军了!”

    兖州周围地势平阔,这使得他们定下水淹兖州的计策,但同样因为兖州周围地势平阔。他们扎营处虽然高一些,可近十万人的联军不可能全都扎在高处,各种各样的军械物资不可能全放在高处。若是水流是按照他们事前计划好的决口,那么会直冲兖州,对他们这边不会造成什么影响,但相反,若是决口处在别的地方,三条河流之水汇聚于一处……

    而且就算不是径直冲向大营,他们水淹兖州的打算也落空了。

    “什么!”刘良佐大惊失sè。他也是积年老将,当然知道这等情形下己方的处境将会变成什么模样。他大叫了一声,立刻开始吩咐转移。

    但是为时已晚。

    深更半夜里突然说要转移。即使是在后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刘良佐部下!

    这命令传说的第一时间。便造成了营啸。远处营寨中得到这个消息,只当是虎卫夜袭了刘良佐大寨,刘良佐已经兵败,立刻就崩溃了。而远在城西、城东的高杰部,刘良佐派去示jǐng的人还在半路上,就已经面临着滔滔而来的洪水。

    泗水、沂水、白马河,这三条河都不算什么大河,但是如今正是暴雨多的时节,白天时刚刚下过雷阵雨,刘良佐为水淹兖州,还修了半截水坝。如今这些水全部冲刷而来,兖州城外几乎就成了一片泽国。

    阎应元算是运气的,他反应较快,与刘良佐等人虽然失散,但好歹还是爬上了一棵大树,在树上又困又忧,足足是几个时辰过去,只听得身下仍然是哗哗的水流声,似乎洪水尚未退去。到了天明,再看眼前,原本应该是十余里地的连营,现在尽成一片泥沼浆池!

    “糟糕……必须离开,若我是守将,必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兖州城周围全被水浸泡着,虽然这让兖州城墙也发生了许多处塌陷,可周围全是水的情形下,残余的联军根本无法进攻。阎应元不用眼见,便能猜出如今的情形,现在只能指望着刘良佐、高杰运气较好,兵力损失不会太大,好歹还可以退回徐州再做打算。

    他在江yīn呆了几年,水xìng早通,因此捋了身上的长裳,光着膀子便下水试了试。水不算太深,大概就是到他的腰,这让阎应元稍稍放心:这么一点水,造成的伤害应该有限。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远处传来的火枪声响。

    阎应元心中顿时一凛,果然如他所料,天sè才刚亮,兖州城中的虎卫便出来收割战果了。按照那位主将王浩然下的命令,他们将不留俘虏,那么在水中挣扎的、挂在树上的,幸存于水未淹到的坡地上的,所有的刘良佐部下都要死。

    阎应元之所以答应刘良佐出来助他,一来是想要振兴大明,二来是想回到家乡,这两个愿望没有实现之前,他可不想死去。

    齐腰深的水,淹不死人,却足以让人难以行动,阎应元辨明方向,向着东北方而去。

    在水中挣扎了小半个时辰,最初时身后的火枪声越来越近,偶尔还能听到隐约的惨叫——这证明王浩然不是在吹牛,他当真要将陷入水中的所有高杰、刘良佐部斩尽杀绝。到后来,枪声渐远,阎应元明白自己的判断是对的,新襄军果然向着东南方向去了。

    他原本是一人逃命,但途中渐渐有人跟上了他,这些人中有认识他的,知道他是刘良佐也敬上三分的大人物,无形中他便成了这些人的主心骨。好不容易到了干的地方,众人全都瘫在地上,又累又饿,不少人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万人围城,原是想水淹敌军,结果反被敌人用水淹了,这样的事情,实在让他们难以接受。

    阎应元却知道,此地远不能说太平。城中的新襄军不可能突破重围出来炸河堤,做此事的,一定是王浩然留在城外游击的那几支部队。他们能神出鬼没于兖州地界,对于地理状况一定很熟悉,没准就会判断出这里地势较高,跑到这来守株待兔。因此,他连踢了几人:“起来,起来,尚不是歇息的时候,不想死在这里,就赶紧离开!”

    被死亡的恐惧追赶,这些人纷纷爬了起来,跟着阎应元便逃。大约逃出六七里地,听得身后一点声音也没有了,阎应元这才松了口气。

    看方向,自己是接近曲阜了,至圣先师故里啊……

    想到自己应邀出山,却打了这样一场烂仗,阎应元不禁有些丧气,颇有当初孔子落难于陈蔡的感觉。

    就在这时,他的身体猛然僵住了。

    因为,在他面前,一匹漂亮的白马出现了。马上一名骑士,分明是新襄军的制服,眨巴着眼睛正盯着他。

    “呃……”阎应元心中一激灵,正待想个法子蒙混过去,那骑士却是随手一抛,一根绳套脱手飞出,直接将他套住。

    然后那骑士一扯,阎应元便倒在了地上。他大呼“救我”,结果刘良佐部下逃得一个比一个快,转眼之间,就全部跑散了。

    “逮着个活口。”那马上骑士扯了扯绳子,拖着阎应元走了几步,阎应元光着膀子,在地上一拖,顿时疼痛难耐。他大叫道:“速杀我,我阎应元也!”

    “官人,官人,这厮叫什么阎应元!”马上骑士大叫道。

    阎应元心中一凛,他北上途中,与周钟曾长谈过,了解新襄兵的一些特点,他知道被新襄兵称为“官人”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俞国振!

    俞国振果然来到这里!

    阎应元忍不住抬起脸,想要看这位名动天下的俞国振究竟是什么模样。

    俞国振听王启年说抓到了一个叫阎应元的人,心中便是一动。他对明末之史虽然不是非常熟悉,可一些著名人物还是知道的,比如说守江yīn的典史阎应元。他跳下马:“不要拖他,休要伤了人!”

    王启年手微微松了一些,阎应元翻身坐起,盯着正走过来的俞国振,眼神里既有敌视也有不甘,还有几分轻蔑。

    “阁下姓阎名应元,是不是字丽亨的那一位?”俞国振道。

    阎应元倒愣住了,他此时不过是一无名小卒,刘良佐是与他相熟,知道他的本领所以才敬他三分,却没有想到这位俞国振也知道他的名字。

    “某正是阎应元,阁下必是南海侯俞国振?”

    “正是俞某。”俞国振见他盘膝而坐,泰然自若,心中也有些佩服。他便也盘膝坐了下来:“阎先生为何会在此处?”

    虽然俞国振并没有人才收集癖,也不曾想非要将阎应元这样在历史上留下大名的人物招徕过来,但真正见到这位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俞国振还是怀有敬意。

    “随刘良佐来。”阎应元并无畏惧,他没有隐瞒自己的目的,看着俞国振,他又长叹一声:“俞公有救天下之力,惜哉,惜哉!”

    “时至今rì,我尚不敢说自己一定能救天下。天下百姓方能救天下,而非哪一个人。”俞国振道:“我听人说起过阎先生,知道阎先生一向忠义自诩,故此我也不多说,只请阎先生去一个地方看看。”

    阎应元笑道:“新襄虽好,却非吾乡。”

    “阎先生家人,我会遣人去报平安。”俞国振知道他误会了:“至于其他,以后再说吧。”

    他此次赶来救援兖州,虽然相信王浩然能守住兖州,但若说心中一点都不担心,那是骗人的,因此,他对于战况很感兴趣,不过看到阎应元现在的狼狈模样,他觉得没有必要问了。

五九二、水淹三军马难前(四)

    “王浩然此次做得漂亮,水淹三军啊!

    费超撑着竹篙,将木排用力推动,看着周围的一片浩瀚,忍不住赞道。

    “果然,在官人身边呆过就不一样,几年前这厮还只是呆头呆脑的蠢书生,现如今就有这般本领了。”

    “那儿有一个活的,快开枪!”

    随着费超一声话语,木排上的虎卫砰的一声枪响,大约三十米外的一个家伙惨叫了声,从树上掉了下来,落入水中,一团红色的血污浮起。

    高杰闭紧眼睛,屏住呼吸,生怕被这伙补枪的虎卫发现。

    与刘良佐多少有些准备不同,高杰是在睡梦中被洪水冲醒的。此时正值酷暑,严热难当,因此诸军中颇有人是赤膊入眠,高杰也不例外。当洪水哗然而下的声音让他惊醒时,为时已晚,好在身上束缚不多,他没有当场淹死,却也给冲到了这边。

    费了老大气力,他抱着了一棵冲倒了的树,才没有被直接冲入运河中去。待天明之后才开始逃命,他是闯贼出身,逃跑甚有经验,但是四周茫茫的大水,让他迷失了方向,结果没有远离兖州城,便给出来打扫战场的虎卫追上了。

    他心中明白,这个时候虎卫打扫战场肯定不会太仔细,因此便伏在泥浆中装死。果然,听得虎卫聊天的声音渐远渐逝,他悄悄抬头望了一眼,见他们已经离开了,这才爬了起来。

    泥浆齐膝,他每走一步都得费出双倍的气力,但高杰没有丝毫沮丧,相反,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充斥着他的胸膛,让他斗志昂扬。

    “厉害,厉害,只是一个团正,便能让我吃这么大的苦头!”用一杆铁枪支撑着身体,高杰回头又望了望兖州城:“难怪俞国振能有如此基业,手中这般人才济济……我算是明白了,我错了,周先生是对的,想要与俞国振对抗,急切不得……唯一的法门,便是照本宣歌,俞国振怎么做,我便怎么做!我有徐州之地,又有朝廷支持,只要学得他一半本领,将士有他一半战力,便不惧他了!”

    高杰此人比起其余三镇来说,更为激昂。江北四镇里,祖宽最勇,高杰最莽,刘良佐最阴,黄得功最忠。高杰甚至干过埋伏袭击黄得功的勾当,行事暴烈可见一斑。此番兵败,他虽然惊叹于虎卫的战力,却仍然觉得,自己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只要能逃出兖州境内。

    随着太阳升起,高杰算是辨明了方向,向西他是不敢去的,过了运河就是李自成的地盘,若说落到俞国振手中还可以死个痛快的话,落入李自成的手中他肯定要被千刀万剐。

    他在泥浆中挣扎了老久,终于到了干的地方,这是一处缓坡,坡上已经聚着几十名他的部下,这些人原本在一起窃窃私语,见他来了一个个都不出声了。高杰此时心中满是回去后如何招贤用能重振旗鼓,也没有细想,便坐了下来。

    “有吃的没有,拿些吃的来。”他下令道。

    “哪有什么吃的,突然遇水,能保着性命就已经是侥天之幸,哪里有什么吃的!”一个士兵不悦地道。

    “没有不会去找么,如今这时节,田地里林子里,哪儿没吃的?”高杰瞪起眼,一巴掌抽过去道:“咱老子就是摊上了你们这群笨兵,才会吃上这大亏!”

    那士兵大怒:“我本善良,只因汝领兵过境,强征入伍。这数年来吃喝玩乐,汝你汝之亲兵奋勇在强,吃苦做活,我等每每包办,如今汝已穷途,却依旧呼喝打骂,我非人母所生哉,安得轻践如此!”

    他说着说着,拔刀便要向高杰冲去,高杰一闪躲过,也是暴怒:“你这贱种也敢欺我?”

    但他正绰枪意欲还手,却不防身后被人一把抱住,紧接着七八个溃兵一拥而上,便将他死死按在地上。

    “大胆,大胆,你们竟然敢如此!”高杰闯军流寇出身,如何不知道自己遇到了什么情形,很显然,这伙溃兵在遭遇如此大败之后,已经完全失去了与俞国振为敌的勇气,他们现在,是想捉着他投献了!

    他虽然拼力挣扎,可是哪里奈何得了溃兵人多。被狠揍了几下之后,他终于放弃了挣扎,怒目而视道:“背主狗奴,快杀了咱老子!”

    “高伯爷,你荣华富贵也享了,咱们这些年服侍你那么多,该轮着你给咱们回报了。”方才挨打的那兵士用刀身抽打了一下他的脸:“活的比死的值钱,这等道理,我们都懂。”

    “懂个屁,新襄军已经放话,对尔等尽算屠灭,以为用咱老子性命就可以换来荣华富贵?等着吃枪子吧,蠢货!”高杰气极道。

    “还不是你这反贼军纪败坏惹来的事端,打不过人家,便去屠戳百姓!”听得他这样说,另一个士兵也上来抽了他一记耳光:“咱们哪一个不是好人家的儿子,哪一个不是百姓出身,也就是你这反贼能下这狠手!”

    “正是,正是,咱们吃粮拿饷打仗卖命原是理当,但去屠戮百姓,那和牲口有什么区别?”

    “新襄军向来仁义,敌方伤者都有救治,若不是你下令屠戮百姓,哪里会颁皆诛令,现在你既已就擒,那皆诛令自然取消了。”

    高杰听到这,再也无话可说,只觉得自己方才鼓起的勇心壮志,竟然落得这样的一个收场,实在是荒谬。

    “不知道刘良佐、祖宽等情形如何了……”他心中还有一线希望。

    刘良佐运气比高杰稍好,他还有一匹马。经过半夜地跋涉,这匹马也疲累不堪,刘良佐却顾不得爱惜。好不容易出了泥沼地区,他片刻也不敢耽搁,只想着早些回到自己的老巢去。

    身边还跟着三百余众,这让刘良佐稍稍安心些,但当他发觉周钟跟在身边,被他倚为臂膀的阎应元却不在,不由得急了:“谁见着阎丽亨了,谁见着阎丽亨了?”

    “没看到。”

    所有人的回应都是一个样,周钟在旁忍不住道:“或许阎丽亨已经不幸了,夜间又是乱军……”

    “住口!”刘良佐厉声道:“你这等腐儒都能幸免于难,何况阎丽亨!”

    周钟脸色顿是一变,刘良佐前几日对他都甚为客气,周先生长周先生短的,寻他打探了极多俞国振和新襄的消息,到了现在,却变了这副嘴脸。他原本就是心高气傲,在新襄时不受重视,便觉得自己带着目的去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在京师时又未被拔擢于高位,对崇祯便无甚忠心,李闯来了立刻投靠;李闯撤离京师时让他留守,他又觉得未得心腹相托,给吴昌时三言两语便说动,回金陵寻找机会。转了一圈,到得现在,他依然认定自己没错,错的乃是这个世界。

    “哼!”

    他心中暗恨,便有离开刘良佐之意,但他这种人最不缺生存的智慧,并没有将自己的心思流露出来。刘良佐也没有心思与他罗嗦,在喊了两声也没有听得有人说见到过阎应元,只能放弃了。

    他们一路收拢溃兵,总算又有了一千余人,向着邹县便奔去。彼时逃脱途中不知方位,因此跑到了邹县之北,在经过玉皇山、九龙山之后,到了一处陵园。刘良佐此时才敢稍作喘息,见陵园中有守陵人,便召来相问:“此为何地,可有吃食?”

    “此为荒王陵,乃太祖皇帝第十子鲁荒王之陵。”守陵人跪着道:“虽有吃食,却不足供千人,还请大王恕罪。”

    听得他称自己大王,此地又是荒王陵,刘良佐心中便是不喜,令其奉上粮食自己吃了,便下令全军开拔。但他命令虽下,诸军士却都没有动身,一个个在林子里寻找吃的。刘良佐见此情景,也不发作,只是喝令几个亲兵牵他马来动身。

    他心中明白,这里离战场并不远,另外虎卫派在外边断高杰粮道的那些游击部队,就是利用这一片山区藏身。多耽搁一会儿,对他来说都是危险的。

    但那马同样饥疲交加,出了陵门便开始吃路边的草,无论刘良佐如何催促都不肯前行。刘良佐见左右相随的亲兵也只有数十人,心中凄惶,下了马道:“我与你们一起步行……”

    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周钟怪叫着从林子里跑出来,原来刘良佐既不喜他,左右军士自然就怠慢了,方才刘良佐吃饭,周钟同样饥渴,只能与军士一样到林中来寻找野果树叶充饥。他书生体弱,哪里能爬得成山,只在路两边上搜寻,结果看到一个人对他笑了笑,惊得他立刻跑了出来。

    “怎么回事?”刘良佐见他这模样大惊问道。

    但问话的声音尚未落,便听得一声枪响,周钟身体猛然前冲,几乎扑入他的怀中,还是他躲得快,才避开。

    周钟伏在地上,并没有立刻气绝,他撑着上半身,胸前血渍很快就将衣裳全弄红了。他伸手抓着刘良佐的腿,抬头仰望,低低地说道:“救……救我……”

    然后,他便双眼一翻,松手栽落。

    刘良佐绝望地抬起眼,看到在林中不知多少人慢慢逼近。他拔起自己的佩刀,想要拼命,却没有那勇气。

    最终他掷刀于地,双膝一软,跪倒下来。

    “饶命,饶命,我愿降,我愿为南海侯前驱!”他声嘶力竭地喊。

五九三、羁旅进退不自由(一)

    “主公!”

    王浩然见到俞国振时,心情非常激动。

    他第一次独当一面指挥作战,虽然过程有些变化曲折,战争从他最先预想中的阵地战转变成了水淹战,但终究还是胜了,而且是一场大胜。

    “正之兄,你这一次做得漂亮啊,如你下棋,临机应变之能堪称一流!”俞国振向他狠狠挑了一下大拇指。

    原本俞国振以为,王浩然能坚持到他的援军赶到,那么就算完成了任务,却不曾想他赶到时,只是来打扫战场的。他自然不吝夸赞之辞,至于水淹之举导致的百姓受损,他也让王浩然全部登记下来,然后安排人负责赈济赔偿。

    此事不能拖延,在俞国振看来,这与战事同等重要。

    特别是夏季的淤泥和淹死的人畜,容易造成瘟疫,都必须妥善处置。王浩然听他说到这些,笑着道:“主公放心,我已经做了预案,将士们去打扫战场时,我可也没有闲着。不过,我恐怕要食言而肥一回了。”

    “哦?”

    “我当初说所有高杰、刘良佐部尽皆处死,只是针对他们屠戮百姓之举,那是战时,此际怕不能如此。目前统计出来的降者数量已经超过两万,我准备将这些俘虏组织起来,清淤埋尸。”

    “你做得对。”俞国振想了想:“不过此前的皆诛令也不可立刻取消,这样,令四乡之民和俘虏举告,凡有屠戮百姓之举者,军官皆诛之,军士皆苦刑,余者以劳役代罪。”

    整个山‘东半岛·如今就是一个巨大的工地,但是必须承认,现在这座工地还没有什么太大的产出·可以说,无论是修铁路也好,还是修普通道路也好,新襄在半岛上的建设,都只具备长远的战略意义,眼前的现实利益却并不多。俞国振已经接到通报,新襄体系下不少工厂、农庄,百姓开始有些怨言·觉得新襄如今切实控制的地方基础设施都不全,根本没有必要在山‘东半岛投入如此众多的人力与物力。

    这是人之常情,俞国振知道完全靠压制想要消灭这种声音是不可能的,而只靠讲大道理疏导同样是画饼充饥·最重要的还是让新襄百姓知道,在山‘东这一切都有实实在在的利益。

    自古以来,华夏百姓便有急公好义的传统美德,这也是构成华夏道统的核心因素之一。但急公好义是有限度的,华夏百姓总不能因为急公好义,将自己的生存权与发展权让与别的种族·特别是那些敌视华夏一惯的种族。俞国振也不想将新襄人养成宋襄公,因此他回给章篪的信中,一则强调要进行大义宣扬,支持山‘东乃是民族大义,二则也要多宣传山‘东能够给新襄带来的巨大利益。

    义与利向来就该并行·舍利取义只有在实在无法两全的情况下这样选择,而且也只能是短时间的选择。

    山‘东煤矿很早就进行开发了,石英石矿也极多,石墨、石膏等新襄如今正需要的矿藏储量极大。这是矿产资源,除此之外,山‘东的气候适宜棉花种植,土豆也能在这里很好地生长,因此只要交通便利,这里完全可以成为新襄体系在北方的样板。

    而且天下总要归于太平之时,以山‘东为基地,新襄的物产随着道路的延伸将深入到北方的各个角落,将中原大地上的活动都激发出来,又化成无尽的财富——既有物质上的,也有精神上的。

    “这一位是?”王浩然欣然领命,然后他看到被虎卫押着的阎应元,有些好奇地问道。

    “这位是阎先生阎应元,字丽亨,原是京师通州人,后在江阴隐居,却被刘良佐邀来以为谋主。”俞国振笑道:“水灌兖州之计,便是他出的,幸好你发觉得早,将计就计,否则这一战还有得打。”

    “便是他淹了兖州,一时半会也休想破城,主公都应该到了这附近,坚守个两三日还是不成问题的。”王浩然笑道:“不过,这位阎先生只是在阵前看了一圈,就能想到水淹之计,倒是多谋善智之士。”

    “哼!”阎应元冷哼了一声。

    “看来阎先生还不是很服气啊?”王浩然性子也是激烈的,要不也不会抛弃县主仪宾的身份跑到新襄去投靠俞国振,更不会抛下闲适的科研工作非要加入虎卫了。

    “若我领的兵,有虎卫一半精锐,装备相当,我必胜你。”阎应元当然不服气。

    “我们主公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战争从来是综合实力的较量。”王浩然傲然道:“我这边综合实力比你强,你若是不服气,很简单的事,来帮我们主公,看看同等环境之下,是你立的功多还是我立的功多!”

    阎应元在那一刹那间几乎要说“好”了,他原本就容易被人激。但旋即他意识到,王浩然当着俞国振的面说出这番话,只怕是另有用意.

    “哼!”他只是以一声冷哼回应。

    “我准备立刻去聊城,那边李闯已经开始围城了。”俞国振道:“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正之兄,还有这位阎先生,也交给你看管,让他见见被高杰屠戮的百姓家属,认识一下他帮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差不多了就送去青岛口,先把他放在羿城吧。”

    “将岸一定会唠叨,什么人都往他那儿塞。”王浩然笑嘻嘻地道。

    “等一下,将岸?”阎应元原本不想搭理的,但听到这个名字,他心中一动,扬眉问道:“将岸……可是字息霜的那一位?”

    俞国振有些讶然,将岸虽然在新襄内部甚为有名,但阎应元是如何知道他的字的?

    “正是他,阎先生与将岸有旧?”俞国振心中一动,若是两人有交情的话,倒是方便安排了。

    “崇祯九年时在京师曾见过一面……难怪,难怪,当时他便在推销据说产自交趾的狄公酒……”

    阎应元不由自主想起了七年之前的事情,不曾想当时在京师相遇的那位年轻人,竟然是俞国振的手下,听俞国振与王浩然的口气,他的地位还颇高!

    “哦,崇祯九年起,将岸便去了耽罗,在耽罗岛经营至今,如今他是新襄治下耽罗总督,统管朝鲜、倭国事宜。羿城便是他的治下,阎先生既然和他有旧,那就再好不过了,到那边见见故人吧。”

    阎应元虽然顽固,却不是蠢货,而且此人心中华夷之辨极重,俞国振深信,他虽然忠于大明,可绝对不会忠于金陵小朝廷。当然,这个人能力还是有的,把他送到耽罗岛去,暂时不能让他和崇祯见面,否则他一时激动,鼓动崇祯逃亡,那就不妙-了。

    军情紧急,定下此事之后,俞国振便要动身前往聊在,就在这时,突然急促的马蹄声响起。

    “主公,活捉了刘良佐与高杰!”

    来的是李青山,他满脸喜色,带着两个护兵。还远远的,他便扬声高喊。听得他传来的消息,满城都是欢声雷动,不仅仅是虎卫高偿,就是兖州城中的百姓,也打心底深处欢喜。

    虎卫与金陵小朝廷,谁为百姓着想,百姓心中自有一竿称。

    阎应元得到这个消息原本是要一声长叹的,这是在他意料之中的事情,经此惨败,刘良佐与高杰能逃脱才是奇迹。但叹息尚未出,就被满城百姓的如雷欢呼堵了回去。他愣愣地看着周围一个个欣喜若狂的百姓,这是他亲眼所见的,没有任何虎卫强迫,甚至连暗示都没有,百姓们就开始为虎卫的胜利欢呼了。

    这一刻,阎应元脑中突然浮起一句话:得民心者得天下。

    他抬眼向俞国振看去,俞国振脸上也有欢喜之色,但很淡,仿佛捉到的只是两个普通将领,而不是此次挑起战端的两位金陵小朝廷的重将。

    “这两人公审之后宣判。”俞国振道:“我就不见他们了,争取这一次将李自成也留下来。”

    他说完之后,挥了挥手,便领着卫兵出城,当真是片刻也不停留。阎应元知道他绝对不是因为军情紧急,因为他方才说李闯攻聊城时神态还是很轻松的,分明是因为他根本没所谓的江北四镇放在眼中!

    无怪乎他只带着两万余兵力就在山‘东大模大样地开始救济灾民组织建设。

    俞国振走这么急,确实不是因为怕李闯攻破聊城,聊城的地势比起兖州更好守卫,虽然兵力不是太多,但是距离济‘南比较近。在李闯侦骑出现在运河之侧时,济‘南府里的张秉文便已经将附近的虎卫和民兵一起组织起来,一股脑儿让他们去援聊城了。

    无论是李闯还是祖宽、高杰和刘良佐,他们在战略上都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那就是去攻取有重兵把守的坚城。实际上俞国振兵力虽然散开,可是因为情报和交通得力,收拢、反应非常快,因此攻击坚城失去了突然性,面对的将是武装到极致的防守。除非象阎应元那样想出水淹城池的计策,否则缺乏重炮的联军,还是会在城防前碰得头破血流。

    兖州至聊城,足有三四百里路途,当李自成得到兖州的消息时,已经是四天之后了。他恼怒地将手中的军报扔在地上,掀开帘子大步走出营寨,口中愤怒骂道:“废物,废物!”

    他知道自己将面临的是什么局面,三镇的兵败,也就意味着他将独自面对俞国振的怒火。远眺前方的聊城,他心中突然想起李岩来。

    “战,还是退?”

五九四、羁旅进退不自由(二)

    聊城实在算不得名城,城防也不甚高,但是李自成连攻了五天,却未能有寸进。

    这五天里他试验了多种战法,从蚁附到猪突,甚至包括李岩教垩会他的集中火炮进行轰击。聊城的城墙也确实在这种攻击中显得残破了,但是,城墙虽残破,城防却依然。后装线膛枪在射程、射速上的优势,让李自成垩人数上的优势变成了笑话。

    现在,这座虽破而不失的城,就在他面前。

    李自成戎马多年,大多时候都是在被官兵追着打,直到这几年,在李岩、牛金星等人的帮助下,起于汉中,成势于甘陕,渐而席卷中原。他的战争经验,比起俞国振也毫不逊色,在他漫长的军伍生涯之中,直觉曾经救过他不知多少次性命。

    当想到李岩之后,他立刻转身,又回到了自己原营帐中。

    刘宗敏在经略汉中,牛金星在开封筹粮,在他身边的诸将,以田见秀为首。把田见秀召来,李自成道:“立刻传令诸军,全军撤退,以高一功殿后,你看如何?”

    田见秀大惊:“陛下,胜负尚未见分晓,何退之急也?”

    “俞国振已经击败祖宽、高垩杰和刘良佐,估计最慢也在三天之内会到聊城。”李自成有些疲惫:“战机已失,此时若不退,只怕想退都难了。”

    “陛下何出此言,实在不能克聊城,与俞国振划运河而治亦可。”田见秀忧心忡忡:“若不能以运河为界,俞国振占垩据整个山‘东他自兖州出兵,两日之内便可兵临开封城下!”

    “故此我回军之后,让一功守开封,我给他留下五万垩人马……只要能多拖俞国振两年就好。”

    李自成话语中明显失落,这让田见秀更为惊垩骇:“陛下何出此言如今我大顺治垩下地域广阔,数倍于俞国振,人口之多,也数倍于新襄,兵足将勇,无非是比俞国振少些钱粮火器,便是攻之不足守岂不有余?”

    “这几天你也看到了,新襄军的火器犀利,非垩人力能敌我们攻城五日,每日伤亡都过千,这五日下来,几乎损失了一成垩人马。除非不忌伤亡,否则根本无法速破聊城。城中守军数量约摸就是一万出头,我们尚且奈之不何若是俞国振的大军再一到,内外成夹击之势,我们只怕要和高垩杰一个下场!”

    “陛下……”

    田见秀不好再说什么,他心中满是不甘,若是此战能胜,他在闯军中的地位就几近刘宗敏甚至有可能督山‘东一地。

    “你去下令准备吧。”李自成深吸了一口气:“总有卷土重来的时候!”

    就在李自成下令准备撤军的时候,俞国振人已经到了东阿。此前经过数日急行军,虎卫都已经疲惫不堪,而随来的两万武垩装民兵更是掉队了一大半,因此他不得不在此驻扎下来,遣骑兵前去侦察军情。

    在得知闯军从聊城三面撤围的消息,俞国振便知道,自己还是来得晚了一些。

    或者说,是李自成见机得早见事情不对,便立刻收手,绝不半点拖延。

    “是否要追击?”田伯光问道。

    “李自成既然敢来攻我们,就必须接受教训,如何能不追?”俞国振咧开嘴笑了笑:“不过他见机得早……既然他见机如此早,那么就一定会派下许多探子吧?”

    田伯光眉头皱了皱:“依官人之意?”

    “咱们立刻进聊城,然后在聊城大摆宴席,把姑丈等人都请来,嗯,还可以派人去请李岩。”俞国振道:“就说是庆祝获胜,同时商讨如何对付李自成吧。”

    从东阿到聊城,路途还不足百里,又修了驰道,因此俞国振部垩队在李自成撤围的第三日便赶到了聊城。

    此时城中已经是一片欢腾,百垩姓得知俞国振来了,也都拥到街头来争相目睹这位传垩奇人物的风采。

    “南海侯,南海侯!”俞国振才入城,便有白发苍苍的老者迎来,奉上美酒:“南海侯请满饮一杯,聊城地小人穷,无以为敬,只是这一杯水酒,表达聊城百垩姓对南海侯之心!”

    这老者当然是经过安排的,他奉上的酒水也绝对没有问题。俞国振端起杯子,却没有立刻喝下去,他见周围百垩姓全眼巴巴看着他,便笑着在马上道:“聊城甫经兵灾,让百垩姓受苦了,俞某心中有愧。百垩姓不以此责怪俞某,反倒是以酒相待,俞某更是愧疚难当。为聊表寸意,也为庆贺在百垩姓支持之下,我们守住聊城,击退了闯贼,今日我新襄虎卫出资,与诸位痛饮,不醉不休!”

    周围顿时是欢声雷动。

    大军是不入城的,都囤于运河之东,因此运河上顿时就忙了起来,浮桥搭好,一车一车的食物被推到聊城里,巨大的军用锅支起,至少有上百口同时在烹煮。这等热闹的场景,当然也落入了有心人眼中。偏偏这个时候,聊城城墙塌了不少地方,因此便有人悄然出城,到了城西两里左右的林子里,与同伴会合,然后纵马疾驰,向着六十里外的闯军奔去。

    李自成近十万垩人,他们的撤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为了防止俞国振派兵追袭,采取的是步步为营的策略,高一功与刘方亮二将轮流殿后,他亲领中军西退。这样行军的速度自然不是很快,一日夜也不过是行三十余里。李自成对这个速度也不满意,但这样撤退总比全军溃退要安全得多。

    “探马说俞国振已经入了聊城,兵力足有两万余,不过都扎营于运河东岸,并未入城,只是遣人造浮桥运送酒肉,犒赏聊城百垩姓与将士。”

    得知这个消息,李自成算是松了口气。他与俞国振并没有真正交手过,可在聊城吃了亏,对虎卫的战斗力算是有了切身垩体会。

    “见秀,今夜总算是能睡个安稳觉了。”他笑着对田见秀道:“看来俞国振发觉我们戒备严密无隙可乘,便放弃了追击的心思。”

    “听得探马说,俞国振还遣人去济南府召张秉文,同时遣人去见李岩。”田见秀却没有那么轻垩松:“这不知是何意,特别是征东将军那边,俞国振遣使者去……是招降?”

    “不是,是稳住李岩。”李自成笑道:“若非如此,我还不敢松这口气。俞国振此人行垩事,一向是睚眦必报,此次我乘他被江北三镇围垩攻之际来捡便宜,他既破三镇,便肯定也要来寻我报复。张秉文主持山‘东政务,召张秉文来,想必是要他负责后勤,俞国振恐怕会征伐中原了。”

    “那当如何是好?”田见秀惊道。

    他对于放弃攻取聊城虽然是颇为遗憾,却也知道,只要双方兵力相差不是太过悬殊,大顺军就根本不是虎卫的对手。因此听闻俞国振要来征伐中原,他便感觉到恐惧。

    想想看,数万乃至十万虎卫,手持射程既远又准而且射击速度还极快的火枪,在中原大地上横冲直撞,那种场景让田见秀觉得绝望和恐惧。

    “以往我不知道,现在明白了,为何李岩对俞国振会如何忌惮。但是俞国振并非无懈可击,他有一个大弱点,或许他自己尚不明白。”李自成又道:“他是守户之犬。”

    “陛下此言何意?”

    “就是他不会离开自己的地盘,若我有他的实力,早就席卷天下了,他却只是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便是两广与山‘东,也只是乘着崇祯毙命天下无主之机才小心占垩据。故此,他若是入中原,那便是他的末垩日。到时候,我便弃开封、汝州,诱他至洛阳城下。他的虎卫装备虽精,但太过仰赖于弹垩药补给,便以守卫聊城时为例,我们攻五日里,城中火器击发的炮弹、枪子,比起我们十万垩人所消耗的还多!到那时,数百里绵延补给,我以小股游骑断他粮道……”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自成不免有些得意,他捋须笑了起来。

    “陛下果然高明,俞国振虽然手中有好兵,可他本人军略却显不足啊,他练兵天下一流,用兵只是二流。”田见秀吹捧道。

    因为有探马带回来的消息,李自成算是松了口气,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完全放弃了戒备之心。当夜他仍然下令营中严加防备,避免可能发生的意外。临睡之前,他忍不住饮了两杯来自新襄的狄公酒,这种烈酒的灼垩热感,对于他身垩体上的老伤很有帮助。

    两杯酒只是让他有些酣然,却不至于醉倒。迷迷糊糊睡下之后,大约到了三更天左右,因为天气太热,他还是醒了过来。

    正起夜尿之际,他突然听到了铜锣响起。

    那是营寨四角的望楼上传来的声音,李自成惊得一身汗,连尿都拉不出来了。近十万垩人的连营,绵延就足有两三里,而他的大帐被围在中垩央,随着这铜锣响起,顿时乱成了一团。

    无论李岩曾经如何训练这些闯军,都改不了他们当中主要将领乃是流寇出身,这些将领的一些积习,也被他们的士兵继承下来。因此表面上看,他们是军纪森严,可当真正事到临头的时候,真的纪律性与假的纪律性便高低立判了。若这只是虚惊一场,缓过神来的闯军将领倒是可以将局面迅速控垩制住,但关键问题,这并非虚惊。

    “轰!”在李自成的惊怒中,炮声响起。

五九五、羁旅进退不自由(三)

    炮声在黑夜中是如此响亮,震得人心都象是要从嘴中跳了出来。

    李自成这个时候已经明白,俞国振说是要宴贺胜利,其实就是为了欺骗他派出去的奸细。实际上,借着运送物资为名,俞国振的主力骑兵已经渡过运河,并且乘机狂奔六七十里,追到了他扎营之处。

    俞国振派来的人马肯定不多,不会超过两万,甚至可能只有一万出头。但那又怎么样,只要是新襄军,莫说是一万,便是一千,其杀伤力也极为恐怖。

    更何况俞国振还带来了火炮!

    从李岩那儿得到的消息,俞国振的步兵有一种易于携带的短炮,炮重不过是一百五十斤,与一个人的体重相当,将之置在马上,具有极强的机动性。虽然这短炮的射程,比不上李自成营中的重炮,可是虎卫携其悄悄进入射程之内,然后集中起来轰击夜袭,对于李自成大营的破坏力远胜过这二十余门炮本身。

    在这样乱的军营中,李自成便是判断出虎卫炮兵阵地位置,也找不到自己的炮兵去反击。

    李自成牙齿几乎咬碎了,他的络腮胡须因为愤怒而根根竖起,混乱中,不知是哪个笨手笨脚的士气掀翻了一顶营帐,营帐上的铁钩还钩着了他的脸,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

    “镇定,镇定!”李自成厉声喝道。

    听得他的声音他的亲兵纷纷拥上来将他护住,刀剑出鞘的声音,亲兵的呼喝声,全部都混在了一起。李自成在军中的威望还是极高的,他身边营寨里又都是亲信,听得闯王亲兵呼喝。原本的慌乱要好一些了。便在火把的指引下,开始整队。

    李岩的训练这时终于体现出一些作用,但李自成心中仍是极不满意。

    若是李岩听他的命令。从北面威胁羊口,此时俞国振只怕要忙着去救羊口,而不是派精锐乘夜来袭他!

    “俞国振来的兵力必然不多。你们……”

    他将几个亲将召来,下令准备反击,不过夜里到处一片混乱,他的新将再收拢也只是收拢了两千余人,要想真正组织反击,还必须先让全军都镇定下来。

    “遣人高喊,就说闯王在此,令各军镇定,各将回归本部!”他下令道。

    扎营之时他还是很小心的。因此各个营寨都阵垒齐备,从壕沟到鹿砦到铁蒺蓠,应有尽有。故此李自成认定。俞国振组织此次夜袭的目的。便是让他自乱阵脚。只要他能稳住阵势,然后相机派出人去攻击俞国振的炮兵。那么俞国振便只能回撤——毕竟他在兵力上有很大的劣势,而且这又不是拥有地势之利城防之坚的聊城,攻守之势相异。

    凭借他个人的威望,总算是让诸军渐渐稳了下来,原本自相残杀者也停止了相互攻击,而田见秀、高一功、刘方亮等将领也先后来见李自成。虎卫的炮火仍然在继续,李自成知道若不能拔除对方的火炮,己军还是会陷入混乱,因此召来高一功道:“一功,你带我亲兵去,将俞国振的炮营给端了。当心,不要点火把,就摸黑过去!”

    高一功原本是面有难色,但听得带李自成的亲兵去,知道这是李自成下血本了,因此重重顿首:“是!”

    此时李自成能收拢的亲兵不过是七百余人,他全部都交给了高一功,高一功又回到本部调集了能收拢的两千人,也不骑马,近三千人全部默行,乘着夜色掩护,悄悄出了营寨。

    为他们指路的是天上微弱的星光和火炮发射时造成的亮光。

    炮营就在离他们约是近一里之外的缓坡之上,距离并不远,众人衔枚疾走,很快就到了离炮营不足两百步处。

    然而就在这时,高一功觉察到不对劲,因为对面隐隐约约似乎也有人在行动!

    恰在此时,炮营又是一次齐射,高一功就发觉,面前少说也有一两千新襄兵,正端着枪,默不做声向前行。

    双方打了个照面,虎卫的反应更快,或者说,虎卫手中的武器反应速度更快,喀喀的声音中,火枪如林般举起,对着闯军便开始射击。

    此时双方距离不足百步,闯军虽然也有火枪,其中不少甚至是得自于官兵的新襄制燧发火枪,同样也举起来射击,但双方的射程与射速的区别,决定了杀伤力完全不同。

    除非正中要害,否则这种距离下,子弹的力量已竭,击中虎卫身上的钢甲,只是将虎卫打得趔趄后退,最重的伤害也不过是钢甲变型,导致虎卫出现骨折。

    相反,虎卫现在使用的羿神型火枪乃是第一代后装线膛燧发枪,射程远,子弹杀伤力大,即使是身上带甲,也扛不住这种火枪在八十步内的射击,何况闯军有一半人甲胄不全!

    双方对射的结果,是闯军倒下了一大片。

    其中便有高一功。当年在滁州之战中,他侥幸逃脱,千里迢迢前去投奔李自成,但今日这一战,他再也未能幸免,被子弹穿胸而过。

    虽然没有当场身亡,但在这个时代,又是如今炎热的天气,受到这种伤,基本上就是不治了,就算是以新襄超过这个时代的医疗手段,也无能为力。

    高一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生命在随着血液流逝,他心中突然有些后悔。因为与高迎祥的关系,他在闯军中其实受李自成猜忌,每每攻坚难战之时,便会派上他。若不是高夫人维护,他和他的部下早就伤亡殆尽了。

    “到……此为止了……闯王……”高一功心中暗响。

    然后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想看看新襄兵在做什么,自己的部下又在做什么,可眼睛却睁不开。一只脚重重踏在了他的手上,让他身体抽了一下,紧接着另一只脚又踩在了他的大脚上,但这个时候,他连抽一下的力气也没有了。

    两轮射击,便使得高一功的部下崩溃了,双方火力的差距太大,而人数上则相当,这种情形下还要他们能坚持住,未免太难为人了。

    “李自成倒有一搏的勇气,但他却不知道,如今我们完全可以碾压他。”俞国振在炮营阵地上听得这边的动静后对身边的齐牛道。

    “是。”齐牛老老实实地回应。

    “接下来就是突入李自成营寨,追亡逐北了。火器时代,还靠着这样的旧式营垒想要挡住对手的袭击,根本是作梦。孟威,炮营将营寨前的鹿砦什么的给我犁一便,方便伯光他们突击。”

    “是!”

    随着俞国振的这声令下,虎卫的火炮再度齐鸣,只不过这次略微调整了角度。炮火偏离了营寨,而是轰在营寨前的各种防御工事上,李自成发觉到这一点后顿知不妙。他回看四周,田见秀等诸将被他打发去坐镇大军,而他自己亲兵全都派出去了,只能临时拉上一些士兵:“走,随我巡视营地!”

    他翻身上马,带着这些士兵便向后营奔去,他心中还有一线希望,就是高一功能够攻破对方的炮营,但现在看来,这个希望不大,方才那密集的火枪声,应当就是高一功与防守炮营的新襄兵交手了。

    他撤得悄然无声,跟在身边的除了寥寥几个亲信,就是临时拉起的那些士兵。每到一处,只说是巡视营地,因此原本焦躁不安的闯军并没有因此发生什么大变。但才到后营,李自成就听到身后传来营啸一般的狂呼:“新襄兵来了,新襄兵来了!”

    “糟糕,高一功果然未能袭成!”

    原本李自成就知道,俞国振岂不会在炮营处重兵列防!但总怀有一线侥幸心理,可现在这丝侥幸也破灭了。他不再耽搁,催马便走,身边的士兵见他这模样,这才恍然大悟,大顺皇帝哪里是巡营,分明是见机不妙,想要抢先溜走!

    这个时候,李自成心中暗恨自己未能彻底下定决心,还舍不得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坛坛罐罐,特别是那些火炮。

    若非如此,他轻军撤退,有这几日时间,早就跑到开封去了。俞国振便是想追,也不可能深入到河`南境内去。

    “不过我连营数里,大军仍有八万,俞国振最多就是万人,甚至不足……这么多人就是站在那让他杀,他也得杀上半夜……”

    李自成此刻甚至有些庆幸,自己手中兵力足够,哪怕是败了,俞国振要收容俘虏都得花上许久的时间。身后的厮杀声渐行渐远,偶尔他回头望时,看到的是一片连绵的火光,也不知道是炮火引燃,还是俞国振的部下点火,不过更大的可能还是他的士兵自己弄的。他知道,这些年自己积攒起来的家当,大半在这把火中化为乌有,其中象是火炮等军资,就算他在西安尚有存银,此后也只怕难以买到。

    “宗敏若是见我这般回去,还不知会如何……他可早就不服气我能登基称帝!”

    到天明时分,李自成再看身边,原本收拢跟他逃来的有几百人,可现在就只剩余数十骑了。那些步卒不是跟不上马,便是跑散,他心中惶忧交织,再也维持不了镇定。

    “此处不可久留!”他看着周围景致,心中突然一动,这里土地荒芜一片狼籍,正是黄河泛滥过的景象。去年之际,他下令掘开黄河北堤,水淹官兵,致使这附近成为泽国,如今虽然水已退去,可是仍然民生凋弊,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得尽快走!寻到有人烟之所!”他心中暗想。

五九六、羁旅进退不自由(四)

    “赤rì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帝王将相战旗摇。古来悯农唯李绅,一盘鸡舌三百条,今rì爱民数闯王,掘河淹殁千亿兆……”

    远远的歌声传来,惊醒了李自成的瞌睡,他连逃了一rì夜,实在太过疲惫,便倒在草窝里睡着了。隐约听得这歌声是在讥嘲自己,他大怒,厉声道:“是谁在嘲笑朕,来人,将他拖出去剁成肉馅,今rì吃人肉包子!”

    他声若洪钟,这暴怒之下吼出来,震得周围草丛都瑟瑟发抖。那歌声果然停住了,李自成怒犹未息,正在想着该如何发作,突然间意识到不对。

    自己不是在西安城中的长乐宫里,而是在战败逃命的途中!

    他翻身而起,手按刀柄,放眼看去,却是五六个庄稼汉在那边,这些庄稼汉目光惊讶地看着他。

    “尔等是何人,为何扰人清梦?”李自成回身四顾,自己的战马不知跑到哪儿去了,想来是腹中饥渴,去寻草料饮水,只不过他的短火铳、金银和干粮,全部都在马上,一时间也无处寻找。他昨夜睡时jǐng惕,衣不解甲刀不离身,总算身上还有武器。

    “回这位将爷的话,我们便是这左近的百姓。”见他是一员武将,这些农夫露出敬畏之sè:“咱们过来清淤辟田……将爷是保大顺的?”

    “老子是大明的。”李自成哼了一声道。

    “原来是朝廷的将爷!”那几个农夫眼中畏sè更浓,他们告了声罪。便拎着锄头锹铲离开。

    李自成猛然想到一个不妥之处:“站住,你们是左近的百姓?”

    “回将爷,正是。”

    “你们说谎!”李自成厉声道:“这附近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是穷得叮当响,你们手中的锄头铲锹却全是钢的……休想瞒我!”

    华夏虽然以农立国许多年,铁制农具也甚为普及,但是那些工具属于富人。普通百姓家里除了一口铁锅怕是寻不到几两铁来,更莫提这种明晃晃的钢制锹锄了。新襄农业产量之所以能翻着番儿往上增加,很重要一个原因就是工具是普及了钢铁农具。李自成很清楚这一点,这些锹锄的样式,也确实是新襄的!

    那几个农夫倒不惊慌。赔着笑道:“回将爷的话,去年闯贼掘堤,水溃千里,小人等都逃到了山`东。到得三月,想起家中农活还得做,便报请归乡,结果南海侯还送了这些工具。”

    这话若是说别人,那一定是唬人,但说是俞国振,李自成倒相信。俞国振做得出这样的败家的事情。

    又一个农夫道:“不唯是这些锹锄,南海侯还教我等种植土豆。”

    “是极,在南海侯那边,学得的东西可真不少。”

    “你们方才唱的那个曲儿,也是在山`东学的?”李自成问道。

    “将爷说的是。正是在那边学的。”

    “也罢,你们去吧。”若是只有一二人,李自成肯定要杀人灭口,但是这有五六个农夫,远处还有好几个,而且农夫手中的锹锄逼急了同样能当武器使用。

    农夫陪着笑。然后便离去。他们走去田中干活自是不提,李自成在地上寻到自己马的蹄印,便循迹去寻。寻了一里余,看得马正被一个农人牵着。

    “兀那汉子,那是我的马!”李自成嚷道。

    “咦?”那农人听得这声音惊咦了声,回头看李自成匆匆过来,牵着马就跑。李自成打了个呼哨,马跟他是熟惯了的,听得呼哨声一撇头,但缰绳被抓着却挣不脱。那马站着不走,农人顿时急了,回过头大骂道:“你这贼军汉,凭什么说这马是你的?”

    他们这一嚷嚷,方才的几个农人恰从此过,便围上来看热闹,李自成心知马上的东西可以给那农人,但马与干粮却是他逃回的倚仗,因此道:“这马自然……”

    他注意力全在面前的那农夫身上,却不曾想背后突然嗡的一声,然后头部便是剧阵,他人就扑倒在地!

    若不是头上戴了盔,这一下就可以让他脑袋迸裂!

    但虽然被头盔护住不是致命,可后脑受重击,也是极难受的事情,李自成只觉得眼前发晕嘴中生甜,还不等他清醒过来,全身便象被山压住一般沉重。

    “绑起来绑起来,绳子呢?”

    “就在这,嘿嘿,这厮还以为咱们被他唬住了!”

    “哪个大明的将军敢穿着一身黄袍金甲到处跑,这厮定是闯贼手下!”

    “正是,听闻南海侯便在前rì大破闯贼,闯贼手下溃逃,没准便是闯贼手下的大人物。”

    “我看此人独目,据闻闯贼便是独目,没准就是闯贼自己!”

    依稀传来这样的讨论之声,李自成情知不妙,但是为时已经晚了。

    这些乡野里的农夫,当初听得“闯王来了不纳粮”的歌谣,打开大门欢迎李闯的到来。但现实教育了他们,李闯来了不但不能免粮,而且还“掘河淹殁千亿兆”,他完全不顾百姓的死活!

    李自成的家当倒是不少,他十万大军东征,所携的物资堆积如山,其中不少物资,甚至就是新襄的物产。此次在阳谷县击败李自成,仅是打扫战场,就让俞国振这一万虎卫花了三rì时间,而且还从后方征发了两万民夫,这才将之运尽。这等事情,当然不需要俞国振亲历亲为,他自己已经回到了聊城,而张秉文已经到了这里。

    让俞国振有些惊讶的是,李岩也在最短的时间赶到了。

    “当初在新襄未能一晤,实在是憾事。”见到李岩,俞国振笑道。这些年在他崛起之后,天下聪明人当中学着他办实业的不少,唯有李岩得了他一分皮毛,余子皆是画虎不及反类犬。因此,俞国振对李岩也是有几分欣赏,不过看到李岩只身前来,便知道他并没有投靠的意思。

    “李某来见南海侯,只是想问一件事情,闯王如今如何了?”李岩满脸悲苦,跪下道。

    “五rì之前与李自成大战于阳谷,阵斩田见秀、高一功等闯将二十余名,走脱了李自成与刘方亮,俘获达六万。”对于自己的战果,俞国振并不隐瞒:“怎么,李自成未曾向北去寻你?”

    “闯王向哪个方向去,都不会往我这来。”李岩一声长叹:“南海侯施展阳谋,他如今对我……”

    说到这,李岩觉得自己有些象是在向俞国振吐苦水,当下闭嘴,然后看着俞国振:“要什么条件,南海侯才能放过闯军?”

    “你这是何意?”俞国振眉头耸起:“放过闯军?”

    “我听闻南海侯最重军纪,故此敌我双方军士,若有违逆军纪残害百姓之举,必定要受军中法庭之裁决,而敌方军士裁决的结果唯有两种,一是苦役,二是处死?”

    “确有其事。”

    “闯军士兵,乃我一手cāo练而出,他们奉上命不得不为违心之举,当由我来承担。故此我只身而来,便是请南海侯归罪于我,勿怪军士也。”

    李岩的挺身而出,让俞国振对他不由得高看了些,他端详着李岩,好一会儿道:“我听闻当初牛金星献掘河之策时,你是唯一反对的,为此李自成对你还发过火,剥去了你一半军权,可有此事?”

    “有。”

    “我听闻李自成在保定府时靠掳掠来维持士气,又是你屡谏,李自成不听,反令你移兵城外眼不见为净,可有此事?”

    “有。”

    “我听闻李自成在京师时名义上拷掠百官追赃,实际上纵容将士jiānyín掳掠良善百姓,你在天津卫上书谏言,李自成因此将原本给你的侯爵之封撤去,换为征东将军,可有此事?”

    “有……”

    李岩心中甚为惊讶,他没有想到俞国振对于他们当初的事情如此清楚,这证明俞国振一直都盯着闯军高层,而闯军中也安插有不少俞国振的jiān细!

    这连续三个“有”字,让俞国振满意地点了点头。

    “你对百姓,还是有些许微功,虽然是在替李自成赎罪,不过功就是功,我还要认的。”俞国振道:“但是,你之功,只能折减你个人的罪孽,这些年你助纣为虐,替李自成出谋划策,若非你与牛金星,李自成不过一流寇耳,岂能入患京师,乃至引得建虏入关,此罪之大,非你些许微功能挽。今rì你单身而来,我不处罚你,但你若想凭己一身,担下闯军数万人的大罪,恕句直言,你太高看自己了。”

    此语让李岩大窘。他来见俞国振,确实也有些这个意思,在他看来,自己应该是俞国振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的角sè,以己身,抵闯军数万的罪责,应该够了,却不曾想俞国振根本没有把他放在心上!

    他心思电转,开口道:“我不能赎罪,他们自己可以赎罪,将功补过,如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如何补法?”俞国振对这个总算有了些兴趣。

    “挥师出玉门,过河西,入绝域,循张骞、班超、李靖之旧途,为华夏开疆于域外!”

    说到这,李岩紧紧盯着俞国振,眨都不眨一下眼。

    他知道闯军经此大败之后,便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经营中原已经失去了资本,退守陇陕又不足与将来俞国振相对抗,那么唯一的破局之策,便是跳出大明的范畴,挥师西向。而且俞国振当初让他转给闯王的条件,便是这个。

    他在赌,赌俞国振当初提出那条件是真心实意的。(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吾读小说网(66721.)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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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末风暴介绍:
崇祯五年,穿越明朝的俞国振放眼华夏大地,东林的伪君子们鼠目寸光只顾私利,阉党奸宦的余孽隐而不发准备死灰复燃,外是奴酋的虎视眈眈,内是流贼的风起云涌,欧洲殖民者的脚步已经逼近,而俞国振所深爱的土地似乎注定要沉沦。他是在时代的大潮中随波逐流,还是不再蛰伏挑起鲜血与烈火的战旗力挽狂澜?明末风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明末风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明末风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