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零零、吐哺归心自可耀(六)
三零零、吐哺归心自可耀
俞国振满心欢喜地伸了个懒腰。inG.
方以智这段时间里帮了他不少忙,先后推荐了十余人前来。这里万时华的作用就显现出来了,这些人对俞国振原本是将信将疑,万时华与他们谈了一阵,竟然一一表示,愿意充当这个“调研员”。
俞国振对此相当满意,最初时他对万时华只是面客气,却不曾想过,他在士林中的声望竟然还能起到这种作用。
“官人,看你这模样,比起前些时日和流寇作战还要累啊。”
柳如是轻轻为他捶打着肩膀、颈脖,见他疲倦的模样,有些心疼地说道。
“他们比流寇厉害得多了,若不是他们,流寇哪能这般猖獗。”俞国振笑了起来。
“既是如此,官人何必招徕,咱们新襄会安,大可以自己培养人手。”
跟在俞国振身边四年的时间,柳如是的观念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当初她以为,只有读人方是天下英雄,特别是那些年少成名的才子,比如说陈子龙之类。但现在则不然,眼见着俞国振护卫一方,眼见着他将不毛之地的新襄建成一座欣欣向荣的镇子,眼见着一项项利国利民的发明被拿出来,在她心中,天下英雄,唯官人耳。
“自己培养人手,需要教材啊,这些人的作用,便是去替我编一份教材来。他们少不得要在教材里夹杂私货,到时就需要我们再把一次关,将其中的私货部分剔除出去。”俞国振愉快地笑道:“况且,这些读人当中,哪怕只有一两个能为我所用,我们也算是大赚了。今后要与士林打嘴仗,他们便可以替我们冲锋陷阵。”
俞国振有这个自信,能将部分读人改造过来,特别是一些比较单纯的读人。他内心很敬佩后世历史当中,连末代皇帝都可以改造成文史馆员的超级存在,他心向往之,若是有机会,当然也要实验一下。
他深信,当这些还算是开明的读人,被塞在新襄那个大环境之中,周围都是热火朝天的工坊、运转不休的产业,还有因为这些而变得明朗、欢快和对未来充满希望的百姓时,他们当中会有一部分脱离自己旧的阶层。
这是儒学给华夏知识份子带来的功绩之一:极为强烈甚至可以说举世无双的历史使命感。
自张载喊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种历史使命感达到了巅峰。因为这种历史使命感,他们并不象某些人刻意宣传的那样僵化,否则也出不了徐光启宋应星徐霞客等一连串星光闪耀的名字。
“官人既是不准备让他们直接为官,那奴就不多言了。”柳如是抿嘴笑了笑:“奴初时是有些担心,若是将他们骤然提拔,且不说是否胜任,就是国威大哥、胡静水那边,只怕会心生芥蒂。”
新襄名义的主事人是俞国威,俞国振的堂兄。原本他的才具是有限的,但到了新襄之后,在俞国振的步步引导下,反倒表现出他极强的执行能力。他自己没有什么主意,但凡是俞国振所做出的规划,他便能按照俞国振的要求办到。这种执行能力,令俞国振惊喜万分。
而会安市长胡静水,原是商人做事,做起事来兼有商人的大胆与精细,不过同样也有商人的锱铢必较与小家子气。用他来掌管会安的大局,在开拓方面他布局相当不错,一般的事情他自己就能随机应变处置,用不着等待俞国振的回应。
他二人对于俞国振的帮助非常大,而象宋应星、万时华他们这些读人,若是真任什么实职,让他们居于一个农夫一个商人之下,他们必然心生不满,可若让他们取代俞、胡二人,这又未免寒了功臣之心。
相反,通过“调研”这个职司,让他们没有实职,却能够深入接触到新襄的运作方式,耳渲目染之下,多少能有些收获。等到新襄的势力范围扩张,那么自然就又有了新的职司出来,到时再从他们当中挑选改造得最为彻底、接受新思想最深的人去。
“小官人,襄安来人了。”
俞国振正与柳如是说话间,外头有人大声道。
“快让他进来。”不待俞国振吩咐,柳如是便道。
不一会儿,一个家卫快步走入,向着俞国振施礼:“小官人,襄安那边得了消息,有五百余人到了细柳别院,说是要投入府中充当家丁!”
“都是些什么人?”这个消息并不让俞国振意外,这些天里,类似的消息得到了不少,大多都是些在流寇肆虐中家园毁了的青少年,想要寻流寇复仇,便来投靠的。也有襄安左近的民家,象是求托于举人进士一般,带着家当想来投靠的。
对于这两者,俞国振的态度是分别对待。能收容的收容,家中有长辈亲人的要征询长辈亲人意见,至于带产投靠,则直接打发走。
“贾捕头列了一份名单。”那家卫呈一个小册子。
贾太基如今仍然在担任无`为州捕头一职,不过他的权势不亚于无为知州,作为高二柱的主要助手之一,当二柱不在时,他便负责处理一些日常事务。这几年来,他的忠心已经得到了验证,能力也相当不错。俞国振甚至在考虑,是不是该给他更重的担子,让他独当一面了。
接过名单翻了翻,俞国振情不自禁坐正了身躯,神情也有些惊讶。
难怪贾太基要专门遣人来送这份名单,因为这份名单与此前的人物有些不同。除了俞国振举双手欢迎的工匠之外,这份名单中至少还有数十人后边有备注。
“童生,秀才……还有两个举人老爷。”
“这倒是奇了,他们如何想投靠?”
俞国振看完名单之后皱眉思考了一会儿,这应该是此次擒获高迎祥带来的影响。此前他在南直隶一带虽然有名,不过是一个地方豪强,类似的大小豪强并不少,有些家族的家丁僮仆数量加起来,还胜过他那千余人。但现在不同了,擒获高迎祥,按朝廷此前的说法,是“封侯之赏”,俞国振自己推辞了,换取山`东的田宅,可是别人并不知道。因此不少文人纷纷来投,想的是他若是当官,少不得要有慕僚。
“如是,你替我回一封信。”俞国振想明白这一点后道:“只说我德才浅薄,不堪为官,已经辞了朝廷的封赏。另外,我在极南之地颇有产业,若是他们真心投效,便会被派到极南蛮荒之地。”
柳如是文思泉涌,下笔如飞,听得他说到这,忍不住笑着嗔视他一眼:“不要就不要,吓唬他们做什么?”
“我可是真心如此想,襄安除了细柳别院和周围的田地,什么产业都不置了,谁知道何时又被流寇烧掠一番。”俞国振也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又道:“若是如此,他们还愿意来投,那么让贾太基好生甄别,休要混来一些有恶习之人。”
“写好好……”
柳如是话音未落,外头又传来声音:“小官人,镇抚司来了一位先生,要见小官人。”
俞国振闻言一惊,南京镇抚司里,他与范闲范公公合作得相当愉快,通过范公公的渠道,他遥遥影响北`京城中的那位天子,和崇祯身边亲近的人,无论是周皇后、田贵妇,还是大太监曹化淳、王承恩等,都保持着相当的关系。这是他的一张大底牌,一般情形之下,他们的联系都是俞国振派人去找范闲,象现在这般,那就一定是出了大事!
不一会儿,来人被迎了进来,那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去就象个大粽子,但俞国振一看姿态,便知道是谁,抱拳行了一礼道:“范公公如何亲自来了,寻个人……”
“咱家不是来与你客套的。”范闲很强势地道:“京城里有消息传来,天子召你入京觐见!”
俞国振知道他亲自来此,必然是有要事,却没有想到,竟然会这样的大事!
他愣了好一会儿,然后肃然拱手:“范公公,还请恕罪,未曾想到,竟然是这般消息……在下一时失态,还请公公见谅。”
范闲咧开嘴笑了笑:“你这算什么,咋家听得这消息时,险些屁滚尿流。陛下未发明诏,也不算是圣旨,只是让曹公公传说这一句话,免得朝堂那些蠢货又罗嗦!”
俞国振微笑了点头,还好不是圣旨,否则少不得要下跪一番,至于现在,他可以借口自己是乡野之人不通朝礼,胡乱应付过去。
“范公公,咱们是自己人,在下也直说了,天子此番相召,对在下是福还是祸?”
“自然是福,天大的福气!”范闲压低声音:“此前听闻你在柘皋河大捷,天子便龙颜大悦,有意召你入京,可是朝议却被那些酒囊饭袋驳了,弄得天子好生恼怒。后来生擒闯贼高迎祥的捷报再入京中,天子难得地唤了酒,自己多饮了三杯。这一次他便不再理会朝议,直接让曹公公召你入京。天子这般看重,你少不得要为他老人家多多立功!”
俞国振确实不知道,围绕着要不要见他,朝廷中还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另外,你所求之赏赐,登莱北面不可,你知为何么?”范闲又道。
卢象升为俞国振请功,其中也将他拒绝封侯之赏只求田宅之事说明了,特别指明俞国振想在登莱置宅购田。不过卢象升也隐晦地指出,登莱北面关系到朝廷的辽东大计,离北`京城又近,并不适合。
“故此,在即墨青岛,拨地与你……”范闲又道。
“青岛!”俞国振眼前登时一亮!
三零一、龙吟虎啸惊蛇鼠(一)
即`墨青`岛口,原本在即`墨是一处无名小座。但是自万历六年时任知县的许铤上书开埠通商以来,即`墨因着海贸的便利,开始繁华起来。
浮山所便在青`岛口之傍,是附近比较大的一处所在,原是卫所,但近年来国朝局势混乱,特别是数年前登莱之乱时,孔逆有德虽然未至即`墨,却有乱贼乘势抄掠左近,即`墨城一夕数警,不得不紧闭城门,而浮山所也大受影响。
毕竟洪武年间设置浮山卫所,历经二百余年风雨,已经不再是当年单纯的军屯,虽然中间为了备倭又抓紧过一段时日,可到了万历、崇祯年间,卫所废驰,军户逃亡者甚众,原本千户所下辖的军屯之地,渐渐变成民屯,而登莱乱后,连民屯都荒了。
刘之轩骑在马上,眯着眼睛,向青岛口处停着的船上望去。
自奉叔父之命来此,已经有好些天了,浮山卫八百余顷的田,他都去一一看过,现在要看的,则是青岛口。
叔父要举大事,没有钱粮是不成的,而钱粮来源,一是地,二是商。自南边传来的《风暴集》与《明生杂纪》之中,颇多对于富民强国的叙述,其中有一些简单的方法,诸如以牛粪养地龙、再以地龙喂鸡者,已经得以了验证。再如稻田养鱼之法,亦是颇令一些人获利。
要行这二法,就需要田地与商贸,这即`墨县浮山卫所,倒是一处好的所在,离青岛口近,商船往来便利,又有八百余顷的军屯田地,正合所用。
“公子,咱们可在这看了好半天了。”身边的一人笑着道:“这倒春寒可不好受,咱们还是去酒肆里喝两杯即墨老酒。然后再办事吧?”
“亢先生说的是,哈哈。”刘之轩哈哈笑了两声:“亢先生是地主,对青岛口熟悉,哪家酒肆里的酒菜好,自是轻车熟路,还请亢先生带路。”
那位亢先生干笑了声,面上浮现出几分尴尬。
他虽是浮山卫所本地人,青岛口当初也没有少跑过。但是说句实话,以他当时的身份,根本少有来宴饮的机会。此次若不是跟随刘之轩,他连回浮山所的胆子都没有。
众人便向着青岛口最大的酒肆行去,说是说最大,实际上青岛口现在只是个小港。因为登莱之乱的缘故,这两年才渐渐恢复了一丝元气,但与真正的大城比,这酒肆也就是两层楼的小酒铺子。
酒肆的跑堂见他们一群人来,顿时带笑迎来,还没开口,亢先生便是一巴掌甩了过去:“你知道我们公子是谁么,竟然敢怠慢我家公子!”
那跑堂捂着脸,讶然望着亢先生。很快,他便在记忆之中找到了亢先生的模样,讶然的神情变成了愤怒,可再看到跟随着刘公子的那些佩刀带剑的壮汉,愤怒又变成了惊恐。
“亢……亢有悔,你怎么回来了!”
“好叫你得知,我现在不叫亢有悔,我叫亢不悔了!”亢先生狞笑了一下:“滚开,好生shì候我家公子。若是再敢这般怠慢。打断你的狗tuǐ算是轻的!”
刘之轩含笑看着这一幕,很显然。这位亢先生现在是借他的势报当年的仇。不过,他并不在意这一点,要想狗儿供驱使,少不得要扔根骨头。
喝得那酒保连滚带爬,亢不悔甚是欢喜,他转过脸,向着刘之轩拱手:“多谢公子。”
“何谢之有,咱们上去吧,寻个向港的位子,盯紧些,他若是敢在老酒里掺水,就将他这店子拆了。”
众人上了楼点了菜,不一会儿,酒菜便流水般上来,亢不悔见着以往瞧不起自己的酒保那副既惊且怕的神情,心中极是畅快,不停地向刘子轩劝酒。他可是非常清楚,若不是刘子轩与其背后的大人物要着自己有用,哪里会让他这般猖狂!
三巡酒一过,眼尚未花,耳已稍热。正说话音,正对着窗外港口的刘之轩突然“咦”了一声:“这船倒是漂亮。”
亢不悔闻言回过头去,只见一艘头如剪刀、帆如白云的大船,正缓缓靠近青岛口码头。这船看模样倒有些南方的海船规模,只是造型上又象是番夷的船,那软帆更是明显的夷人风格。这让亢不悔一惊:“怎么,番人如何能入青岛口?”
在青岛口之外可是有巡检海防,番人的船只,一般是不准入此的!
刘之轩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之sè,这艘船看模样就了不得,他家有意于海贸,正需要这样的船!
不过一会儿功夫,那船便靠上了岸,很快搭起了船板,一个个小伙儿从船上下来。这时刘之轩与亢不悔都注意到,这些小伙儿非常精神,他们穿的白sè衣裳,模样与大明时下流行的各式衣裳都不相同。
“这是哪国人?倭国?丽国?”
正疑huò间,便见一个青年男子走了出来,他身高约是六尺,体态均称,因为隔得稍远,所以五官有些模糊,只觉得行走之间,虎虎生威。那男子跨上岸后,回头笑了笑,似乎说了声什么,然后就看到一个少女出现在船舷门之处,毫不犹豫地从搭舷板上小跑过来。
这少女年纪约是十一二岁,她一上岸便又是回头喊了两声,然后又一个女子出现了。
此前那少女年纪尚幼,体态尚未长起,因此刘之轩不以为意,可后边女子出现之后,他眼前便是一亮:看这女子模样,婀娜纤巧,倒是个美人身段,只是不知长得如何了。
很快他就看到了,那女子上了岸之后,明显有些虚,先下船的男子握住她的手,她有些羞怯地挣了挣,却终于被那男子牵着,缓缓从码头走了过来。见了她的长象,亢不悔啧啧道:“小曼儿真稀罕银……”
这是当地话,好一个漂亮的小娘子之意。说完这句,亢不悔心中一动,这女子明显是新婚,而旁边的男子则应该是她丈夫。而刘公子最爱的就是新婚少fù。他抬起眼看一看,果然,刘之轩的目光完全直了。
后面有仆fù下了船,快步追上来,将一顶帽子呈给那女子和那位少女。两女戴上帽子之后,帽边缘垂下的轻纱,将她们的面容遮住。这种帽子也是大明未曾见过的式样,看上去极有异域风情。而那女子戴上这帽子后,虽然姿容被挡住,却又平添了几分魅力。
“咕!”
亢不悔听得刘之轩喉结用力响了一声。
“亢有义,亢有义!”亢不悔大叫起来。
不一会儿,那酒保便跑了上来:“客官有何吩咐?”
他脸上兀自留着掌印,亢不悔笑了笑:“有义。咱们毕竟是族兄弟,以前你瞧不起我,如今我抽你一记耳光,现下是两清了。”
酒保陪着笑:“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小人多谢,多谢!”
“看着码头上的那伙人么,料想他们旅途劳累,必然是要这打尖的,打听打听他们的来路。”亢不悔一边说。一边将一小块碎银子放在了桌上:“有义,你是知道我的,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事情办得好了,必不会亏待你。”
酒保看了一眼那银子,又看了一眼站在刘公子身后的那几个带着刀剑的大汉,哪敢不同意。连连点头之后,便退了出去,站在门口等着。
不一会儿。那些人就走了过来。但酒保眼睛顿时直了,因为在他视线之中。又出现了一个高大的壮汉,个头几乎要比酒保高出两个头,目光如电,腰间也别着一柄长刀!
在壮汉身后,另外还跟着五个汉子,与壮汉一般模样打扮,几人排成纵队,默不作声跟着那年轻的男子。他们虽然不说话,可带来的压力,却让人心生敬畏。
楼上的刘之轩也看到了这些人,他“哼”的一声:“在咱们山`东界内,哪来人物,如此嚣张!”
“公子说的是,这些番人,听闻最是不知礼仪。”亢不悔连连点头。
亢有义有些犹豫,但想着那锭银子,又想到有关亢不悔的传闻,看模样,亢不悔是投靠了那位凶人,若是得罪了他……
想到这,他上前两步,殷勤地笑道:“客官,客官,要打尖么,咱们店里有上好的即墨老酒,有海鲜,有山珍,天上飞的除了神仙,地上四条tuǐ儿的除了板凳,咱们都可以做给您老尝尝……”
他说得有趣,跟着那年轻男女身后的少女咯的笑了一声,然后又肃然站立,但从她面纱轻抖来看,她应该是忍着笑。那男子也笑道:“也好,也好,坐了这么久的船,咱们也该好好吃上一顿。”
“客官里面请,您是要楼上雅座还是楼下?”亢有义一边招呼一边往里面引人。
那青年男女,正是俞国振与方子仪,跟着的少女,自然是方子柠了。他二人在二月十八成了亲,在南`京小住了半月,便动身北上。而这个时候朝廷的任命出来了,方孔炤被任命为湖广巡抚,要上京面君然后就任。小子柠便跟着俞国振夫妻,也一起北上。
好在当初崇祯帝并没有规定俞国振必须何时到京,事实上高迎祥虽然已经在京城中被凌迟处死,崇祯皇帝要烦心的事情还有很多:流寇并未随之而灭,高迎祥之义子高一功率领其残部,逃回河`南府,与闯将李自成会合,再扯闯王大旗,不过这次李自成为闯王,高一功成了闯将;祖宽不肯入山追剿,结果张献忠、罗汝才等人顺利从英霍山区向湖广进发,左良玉拥兵坐视,至使郧`阳等地为献贼等人所破。再加上连绵不断让人麻木的各地灾荒,俞国振就算是三月份到了北`京城,崇祯也未必有时间见他。
因此,俞国振就决定先到山`东,看看崇祯皇帝秘密赐予他的田宅。
上了楼,这酒楼的所谓雅座,并没有包厢,不过是临窗的位置罢了,而且其中最好的位置,还被刘之轩、亢不悔等占住了。俞国振见桌椅还算干净,便择了稍远的另一处桌子坐下。
才一坐下,他便注意到对面那炯炯的目光。!。
三零二、龙吟虎啸惊蛇鼠(二)
“客官的官话说得极好啊,莫非是我大明人士?”在俞国振点过菜之后,酒保亢有义陪着笑问道。
俞国振哈哈一笑:“当然是大明人士,广`东布政司钦州府人士,你这酒保,从哪只眼睛里看出,我不象是大明人了?”
“客官莫怪,莫怪,外头那艘船是客官的吧,小人瞧着可不是福船广船样式,倒有些象传说中的番船。”
“洋为中用,番人的船速度快,载量大,便也可以给我们大明人用。不过这船你倒弄错了,是咱们大明人自己造的呢。”俞国振颇有些自豪地道。
在他旁边,方子仪轻轻扬了一下脸,面纱下的脸上,浮起了红晕。
“枕霞号”自问世以来,已经让无数人惊讶过了,而每当有人对此表示好奇时,俞国振就会很高兴。成亲之前,方子仪眼中的俞国振是智慧而深沉的,但在成亲之后,她发觉俞国振竟然同时直率而明净。
甚至于有些孩子气。
亢有义连连点头,他一边shì候着众人,一边不经意般套着俞国振的话。俞国振对此恍若无觉,而当方才目光炯炯看着这边的那伙人离开时,他表面上也没有产生任何怀疑。
下了酒楼之后,亢不悔笑道:“原来是个钦`州来的傻子,公子,过会儿他可是要去浮山营啊。”
“想到浮山营买地置产……呵呵。”刘之轩也笑了起来,颇觉不可思议。
国朝惯例,强龙不压地头蛇,便是再横的外地强龙,到地方上买地置产,都会引来无数麻烦,轻则诉讼官司,重则出人命。这个小子竟然敢从钦`州跑到山`东布政司来买地置产,若不是背景强大靠山够硬,那便是得了失心疯。
不过,再强大的背景、再坚实的靠山,遇到自己,也是化为飞灰的命啊……
“从青岛口到浮山所,哪里比较适合动手?”刘之轩说到这,然后又道:“罢了,我将人拨给你,你去办妥来,我在这里等着……那艘船不错,可不能让船走了。”
亢不悔心中对这位刘公子高看了一眼,这位刘公子分明是看上了人家jiāo妻,而且以他一惯的急sè,此次竟然能按捺得住xìng子,将那艘船放在了首位,实在是难得的事情。
“船上那些水手,看起来似乎……”
“你只管放心了,以我叔父的名刺,从卫所里调个百余官兵,再让即`墨县里派些衙役来,只说船上有人勾结起来,图财害命,谋了他们主家便是。”刘子轩道。
“好计,好计,也就是公子能想出这般好计!此事办得妥了,在老爷那边,公子定然会被另眼相看!”
亢不悔挑起大拇指真心诚意地夸了一句,心里同时暗骂了声,这世上都说最毒fù人心,其实最毒的还是这些官宦人家的子侄!
在亢不悔带着数十人离去之后,大约等了片刻,刘之轩看到俞国振等人走了出来,先是雇了辆车,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拖出几匹马来,一行人便出了青岛口。
“官人,当真无碍?”马车中,方子仪忽然开口道。
俞国振笑眯眯地摇头:“只管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情。”
他们离了青岛口不过一刻钟左右,便听到唿哨之声四起,紧接着,数十人从草丛中树林里冲了出来。俞国振回头一望,身后也有二十余人,各执长矛短刀,断了他们后路。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家卫喝问道。
“巡检司巡检,怀疑你们sī藏倭寇。”亢不悔厉声喝道:“下马弃械,否则便是杀官造反!”
“杀官造反……”俞国振听得这四个字,微微笑了起来。
他可真不是有心来扮猪吃老虎,但若是那些豺狗将他当成了猪,他也不介意lù出自己的爪牙来。
“快,你们莫非还敢抗命?”亢不悔此时觉得有些不对劲了,这些人给他的感觉太过古怪,似乎有什么地方,让他心中不安。
“镇定……他们太镇定了,原本遇到这种情形,无论他们是否相信自己是巡检司巡检,都应该lù出慌乱之sè,但他们却出奇地镇定,仿佛自己带来的这数十人……和数十只鸡没有什么区别!”
亢不悔并没有注意到,其中还有几个年轻的家丁,lù出兴奋的颜sè,看起来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那是自然的事情,对于这些经历过千军万马阵仗、用两百人去冲击几千敌军、用一千人便敢与上万贼寇正面交锋的家卫来说,这几十人,和土鸡瓦狗会有什么区别?
“你是什么官,既然说是巡检司的,有没有巡检司腰牌,有没有出来行事的公文、火签,最重要的是,有没有带着眼睛?”
那喝问的家卫冷笑着道。
“看来尔等确实是倭寇,竟然敢违令!”亢不悔虽然心中觉得不对劲,但如今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杀了,这个为首的擒下。”俞国振一指亢不悔。
顿时,他身后的齐牛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因为外出的缘故,长槊不方便携带,因此他就带了这柄特意为他打造的长刀。
这个举动,让敌人知道了他们的打算,也让同伴明白了他的命令。家卫少年们一齐拔出了刀,他们欢呼了两声:“万胜!万胜!”
“杀!”亢不悔现在明白,自己只怕撞上铁板了,唯一的希望,就是他人手多些。
齐牛催马上前,长刀在他头上挽了个刀花,然后劈斩而下,一个试图拿缨枪来戮他的对手,连人带枪都成了两段。紧接着他一拧腰,又是一颗人头飞起,血光冲天!
对于家卫来说,杀这些打手,本应是小菜一碟,杀了几个人后,他们就应该破胆而溃。但结果却出乎意料,他们扫过一圈,足足砍倒十余个人,其余人不但没有退去,反而开始大喊“结阵、结阵”!
直到齐牛杀过第二个来回,才算是将这些人击溃,这时俞国振眉头也轻轻皱了一下:“这些人应当是比较精锐的家丁,而不是普通的打手!”
亢不悔此时转身奔逃,他心中满是恐惧,再也不是不悔,而是可以改名为大悔了。
原本只是觉得这伙人有些棘手罢了,却不曾想到,这群人的凶悍竟然到了这个地步!
他知道自己背后的那位老爷,在这山`东布政司的地界上干这种活儿,并不是第一次,派来的这些人,也全是上过战场杀过人的精锐。但他不知道的是,他遇到的对手也没少干过这种活儿,而且论及上战场杀人,至少除了寥寥数支大明最精锐的部队之外,还没有多少人是他们的对手!
齐牛催马尾随,虽然亢不悔已经是竭力狂奔,却依然未出三十步,便被齐牛追上。齐牛在马上探臂侧腰,单手一用力,便将亢不悔拧了起来。
将亢不悔提到了俞国振面前,他放下人,亢不悔只觉得筋sū骨软,哪里还站得坐,双膝直接绵倒,人便跪在了俞国振面前。
“饶命,饶命!”
俞国振盯着方才嚣张无比现在却惨无人sè的亢不悔,这家伙一看就是一个狡黠的货sè,莫看他现在连声求饶恐惧万分,实际上他心里只怕还在打着什么鬼主意。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要假充巡检来找我们的麻烦?”俞国振问道。
这话问得有些绵软,亢不悔心中一动,微微抬头,悄悄看了一下俞国振,可是这一瞥中,他瞧不出俞国振的喜怒。
“小人是附近山里的山民,只因官府逼得没了活路,在此劫道……”
“杀了。”俞国振淡淡道。
齐牛的大刀顿时劈了下来,亢不悔尖叫道:“饶命,小人实说,小人实说!”
刀贴着他的鼻子斩落,一缕头发也随之飘落在他面前。亢不悔连连叩首:“实不相瞒,小人是奉命行事,在青岛口,小人家公子瞧中了大爷的船……小人都是被逼的啊,若小人不来,公子便要杀小人全家……”
“你们公子是什么人?”俞国振问道。
“我家公子乃是防漕总兵刘公之侄……”亢不悔再次悄悄抬起头,却发觉俞国振并没有lù出什么意外的神情。
俞国振确实不意外,这位防漕总兵就是刘泽清,俞国振与他也不是第一次打交道了,他的侄子,俞国振已经施计坑死了一个,还令他与关宁军的吴三桂反目。而且从那以后他就注意关注此人,发觉此人嚣张跋扈,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比如说,崇祯七年之时,他便敢暗中弄死与他不睦的知府!
去年流寇肆虐,他未曾一战,却捞到了一个大便宜,统山`东兵防漕,几乎就成了山`东武将中的头号人物。
这也让他的气焰更为嚣张,劫掠收刮,不逊于流贼。商旅过其境者,多有失踪死者,而其治下中资以上之家,往往破产迁移。
“刘泽清的侄子啊……”俞国振嘴微微向下一弯:“倒真是有缘,既然知道是什么人,杀了吧。”
不等亢不悔再求饶,齐牛便又是一刀斩了下去。
在马车之中,嗅到外边的血腥气,听到那嘎然而止的惨叫,方子仪轻声念了一句佛。旁边的小子柠脸sè发白,虽然听说过俞国振的不少事迹,但她却未曾想到,他竟然是如此果决,轻描淡写之中,便送掉一条xìng命!
“将伤的全杀了。”俞国振又道。!。
三零三、龙吟虎啸惊蛇鼠(三)
刘子轩慢条斯理地踱在码头上,在他身边,是一群卫所的兵了和他的家丁。
在等候了一会儿之后,他现在已经有些不耐,迫不及待地想要去接收自己的战利品。
不过他们才距离枕霞号十丈时,便有人道:“诸位若是无事,还请勿靠近此船。”
刘子轩抬起头,便看到船头上站着的一个汉子。
这汉子面相约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却有着与年纪不相称的成熟,看上去精明强干。他身上白sè的衣裳,让他显得英姿勃勃,一对浓眉之下的眼睛里,闪动着警惕的光芒。
“你是何人?”刘之轩自己没有开口,他身边自有人抢着道:“是船上的出海?”
所谓“出海”,乃是此时海上术语,即船长之意,不过俞国振建渔政局时直接换成了船长。船头的那人摇了摇头:“我不是出海,你们有何事?”
“何事?我们怀疑你船上有sī货,需得登船查验!”有人叫道。
船头那人一笑,向着身边示意了一下,身边人顿时拿着一个布包,来到了刘子轩面前。他从包里mō出一张纸,在刘子轩面前晃了晃:“请看此物。”
这是南‘京镇守司开出的勘合,其上还有令沿途关防一律放行的文字字样。
刘子轩瞥了一眼,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确认无误之后,他轻笑一声,便将这张纸揉成团,直接扔入了海中。
“南‘京镇守司的,却管不到登莱。”刘之轩举起一只手掌:“上去查查,若有夹带循sī,全部拿下!”
船上人笑了笑:“果真如此,不知这位官差,能否通融一二?”
他的勘合被扔入水中,竟然也不lù丝毫怒sè,这模样,倒让刘之轩有些惊讶了。刘泽清在山‘东布政司,还远谈不上一手遮天,他的主要力量还是在老巢曹‘州,在山‘东境内,还很有一些人让他顾忌。不过,南‘京镇守司虽是强龙,却压不住他这条地头蛇,否则他也不至于做了众多天怒人怨的事情,依然逍遥法外。
而且在刘子轩看来,这张勘合,应该是南‘京镇守司某个小吏sī自发出的,上面语句含糊,分明船中有鬼。若是能抓着,那么即使南‘京镇守司来找麻烦,刘泽清也不怕打这种官司。
“通融?很好,试图行贿,又一罪状。”刘子轩道。
“既然如此,那看来只能来硬的了。”船上人笑了笑:“你们且试试,谁敢登船一步。”
船上之人,正是渔政局局座罗九河。俞国振乘枕霞号北上,他自然要跟随,而且也需要熟悉航道,为今后南北交通打好基础。
“好大的狗胆!”罗九河的话,让刘子轩勃然,但他深沉的多,骂了一声,自己倒是向后退了两步,然后一扬下巴。自然有要拍他马屁的人冲了上前,踏着船板便上了枕霞号。
然后他们就看到一排乌洞的火铳枪口。
“南‘京镇守司的船,你们也敢动,当真是好大的狗胆,莫非是要造反不成?”罗九河看着面sè如土的衙役、官兵,噗的一声笑:“这船岂是你们这些蠢货能上来的,不过既然来了,就乖乖到水里去洗个澡吧。”
在码头上,刘子轩看到这一幕,脸sè变得铁青。
他没有想到,自己遇到的人,比自己还要嚣张,甚至敢直接用火铳来威胁官兵!
“大胆,你们竟然拒绝官差……”
“我说你小子要弄清楚一件事情,官差,官差,你是官差还是我们是官差?”罗九河调侃了一句,见船上那些衙役与官兵还在那儿发愣,便回头又喝了一句:“你们还不跳,难道说要等我们扔?”
此时是三月中,水里的温度可不会很舒服,但面对黑洞洞的火枪口,他们有什么选择?
眼见自己的人一个个和下饺子一样跳入海中,刘之轩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在山‘东布政司地界中,他还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大的亏!他哼了一声,转身想要离开,可这个时候,却发现在他的身后,出现了两个穿着白sè服装之人。
他身边也有护卫,只是面对船上的十余杆火铳,他的护卫胆子再大,此时也不敢动,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两白衣服的将他夹上了船。
“大胆,你们好大的狗胆,这是山‘东漕防总兵刘公之侄,你们休得无礼!”
“总兵?”罗九河稍稍有些吃惊,不过也只是吃惊,他一摆手,那两人将刘之轩挟上了船,然后直接绑在了桅杆之上。
“剥了衣裳,咱们在这里可不只是路过,小官人要在这开辟基业,就得让某些人明白,这世上有他们惹不起的人!”
很快,刘之轩便被剥成了光猪,绑在枕霞号的桅杆之上,他羞愤yù死,心中暗自发誓,只待脱身之后,必去向叔父刘泽清告一状,要杀这白帆船中所有人出气。或许不必去告状,亢不悔那厮带着叔父拨给自己的护卫家了回来,便可以让自己出这口恶气。
但他此刻心中也隐隐明白,连自己带着数十个官兵差役都吃了鳖,那亢不悔未必就能讨得便宜。若是那边也同样踢到了硬铁板,他想要脱身,只怕不易。
罗九河还算谨慎,随俞国振的可是有女眷,因此将刘之轩剥光了抽了几鞭,便让他又穿上衣裳。刘之轩此时就是不吃眼前亏的好汉,他怎么说便怎么做,而岸上的那些官兵、差役,一个个都是呆头呆脑,稍聪明些的,赶紧跑去卫所和即‘墨县报信。
只不过无论是浮山卫所还是即‘墨县衙的人赶到,恐怕都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罗九河无所谓,可是被又绑在了码头之上的刘之轩就遭罪了,周围不少人指指点点,有看到事情经过的,得知他就是山‘东总兵刘泽清的侄子,便都是做起了鬼脸窃窃sī语。
这是奇耳大辱!
刘之轩可想而知,他回去之后,就算是说动了叔父为他报仇,他在叔父心目中的地位,也定然与现在不同。
大约过了三个时辰,俞国振先回来,紧接着,即‘墨县的捕快来了两个,却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上来之后,也没有摆脸sè充大能,而是作揖拱手,替着刘之轩求情。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说清楚来我自会处置。”俞国振平静地道:“不过在这之前,你们即‘墨县是怎么回事,才出青岛口不远,便有响马出现,竟然企图围杀官眷,如今被我的家丁杀了,说起来……此人似乎与其曾在酒肆里同饮,想来是同党。”
“这位公子,您还是高抬贵手,此人……此人乃是山‘东总兵刘公之侄啊。”
“刘泽清?”俞国振仿佛是第一次听到,然后立刻摇头:“不可能,绝无可能,当初我也曾与刘总兵之侄刘继仁相识,还在南‘京城一起宴饮过。据我所知,刘府家教甚严,刘总兵也向有清名,哪里会有同响马相勾结的侄儿。”
说到这,他猛地一扬眉:“是了,是了,我明白了,定是有jiān人意图伪冒刘总兵之侄,坏刘总兵名声!”
听俞国振提到刘继仁的时候,刘之轩便变了颜sè,正是刘继仁死在了南‘京,他才在刘泽清族侄中崭lù头角。他也知道当初刘继仁到南‘京去,是应张溥之约,办一件极重要的大事,而眼前此人提到此事,莫非他也是当初那件事情的参与者?
“误会,误会,在下真是刘总兵之侄,刘继仁是在下堂兄。”他心里虽然打着千百般主意,要在脱身后如何炮制俞国振一伙,但此际面上还是堆出了笑。
俞国振看着他,森然一笑:“还越装越象了……你们二人是即‘墨的捕快?谁是班头?”
那两个捕快暗暗叫苦,县里得到消息后县令便病了,而县中大人物们一个个都突然有了急事,毕竟谁都知道,手执南‘就镇守司勘合还带着火铳的,绝对不是什么善茬,而刘之轩也不是好惹的,他们微末的前程,介入此事丢官事小,丢命事大。听得俞国振问,那两个捕快陪着笑:“县里的班头有事,因此遣了小人等来……”
“方才跟着这假冒之人者,听说还有贵县的捕快差役?我倒是奇了,这即‘墨县莫非不是大明崇祯天子治下之地,而是流寇响马所居之所,连差役捕快都替一个响马头目奔走……依我之见,即‘墨县令……叫张什么来着?”
旁边立刻有人道:“张云翚。”
说话的,却是章篪。
章篪辞过史可法之后,便来到南‘京,俞国振对他的到来极是欢迎。虽然章篪本意是想去南方见识一番,但是在俞国振力邀之下,还是先陪他北上,待北上之后,再回南方。
“对,张云翚莫非不是朝廷的命官,而是响马的靠山?”
这话说得咄咄逼人,那两捕快闻言sè变,他们对望了一眼,然后喏喏退下。这事情绝非他们能够摆得平的,而且依着眼前这位自称官眷的公子的说法,他甚至连即墨知县张云翚也有意攀扯进来!
若真如此,那就是兴大案了!
他二人退出码头时,这才想起,方才畏于那位公子的气势,他们连对方的身份都未能打听出来,这般回去,可是没有办法向知县老爷交待!
在俞国振身边,章篪目中微lù忧sè:“俞公子……”
这句俞公子一出,那地上的刘之轩顿时sè变,他是刘泽清的亲信,自然知道刘泽清的许多秘密,特别是刘泽清暗中是闻香教武曲之事。他忍不住抬头,失声道:“俞国振!”
“哈!”俞国振笑了一声。!。
三零四、龙吟虎啸惊蛇鼠(四)
刘之轩可谓yù哭无泪。
他没有想到,一向只在南直隶活动的无为幼虎,竟然会跑到山…东登莱,不仅跑到这里,而且还与他起了冲突!
若早些知道此人便是俞国振,给他一百一千个胆子,他也不敢来招惹!
那可是在尸山血海中杀得七进七出的人物,他可以远远地打着主意,可以挑唆着叔父来动手,唯独不可以自己站在最前面来。
“你你不是在南直隶,怎么到这来了?”他惊声问道。
“看来擒了一次闯贼果然也用,连你这山…东布政司的土响马,也知道了我的名字,还晓得我向来只在南直隶。”俞国振哈哈笑了一下。
他心中微微有些犹豫,要不要杀掉这个刘之轩。
此人比起刘继仁要更有才能,而且他盯着方子仪的目光,让俞国振非常不爽。俞国振对刘泽清的身份是心知肚明的,两人之间的矛盾根本不可调和,既是如此,留着这人做什么?
不过,俞国振并没有急着下命令,而是向章篪使了个眼sè,起身入了船仓。
因为考虑到枕霞号的用途,故此真正说起来,这是一艘客船,而不是货船。船仓内尽可能地追求了居住的舒适,至少俞国振所住的地方,与一般客栈相比并不逊sè。
“章先生,你看该如何处置这个刘之轩?”
章篪知道俞国振肯定是要问他问题,但当俞国振真的开口后,他还是怔了一怔。
“有一件事情,旁人皆不知晓,我只说与章先生听。”不等章篪回答,俞国振又道:“当初我与闻香教教主王传贤的事情,章先生不知是否听说过。”
章篪再次愣了愣,然后猛然想到,俞国振从崇祯五年以来,当真是做得好大事情!
水匪、闻香教、民乱、流寇,无数让官府头疼让百姓遭殃的势力,都在俞国振的手中受到了重挫。闻香教教主王好贤,只是被俞国振抓的第一位首领,在这之后,连闯贼高迎祥都束手就擒,其余无名之辈,更是不可计数!
“章先生?”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一句话,让这位原本史可法身边的幕僚发起愣来。
对这位章篪,俞国振颇有好感,两人打过不少交道,当初史可法变卦之事,还是他隐晦地预先提醒,让俞国振有了从容应对的机会。而且此人精熟朝廷中的仪制,能够熟练地揣摩官场人的意图,对俞国振来说,正是实用型的助手。
“啊,俞公子请说。”
“当时王好贤曾经lù过口风,这位山…东漕防总兵刘泽清是闻香教的人,在闻香教中的地位,只在王好贤之下,为武曲。”俞国振这话让章篪大吃一惊,总兵一职,在武将当中已经是巅峰,品秩几乎是升无可升。刘泽清如此身份,竟然是闻香教派在官府中的卧底!
“我擒杀了王好贤,刘泽清自是知道,他只是尚不知,我已经晓得他的身份罢了。如今这个刘之轩又落入我手,章先生觉得,应该如何处置他?”
俞国振还瞒了一件事情,刘泽清另一个侄子刘继仁便是死在家卫手中。听得他这样问,章篪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认真地问道:“这便要看俞公子究竟想做到怎么一个地步了。”
“哦?”“若俞公子只是想折刘泽清的颜面,那么最好的方式便是遣人将刘之轩送与刘泽清。若俞公子只是想着出这口气,一刀杀了也是爽快。若是俞公子想乘这机会在山…东布政司弄出些事情来,那么逼即…墨令张云墨来处置此事。若是俞公子想要乘机jī怒刘泽清,将这厮除去,最好的方法,却是将刘之轩打残,逼得他写出勾结响马的口供,然后将口供副本与人送给刘泽清。”
俞国振最初的念头,确实就是一刀杀了刘之轩,此人比刘继仁要难缠得多,俞国振看得出来,若是放他留开,日后免不了被他sāo扰。但章篪的建议,比他想的更为明确,特别是jī怒刘泽清之事。
沉吟了好一会儿,刘泽清这人,若是能除去,还是尽早除去为妙。
他毕竟手绾兵权,又是山东的地头蛇,自己想在此留一个基地,他若真派遣部下扮演响马来sāo扰,那自己岂不要一夕三惊。
只有千日为贼,却无千日防贼的道理!
“除去刘泽清,章先生可以妙策?”“刘泽清是武人,国朝最忌的,便是武人擅权。刘泽清此人横行无忌,向来就多有不法之事,只不过……”章篪不愧是史可法的幕僚,知道颇多秘辛,但当他说到此处时,却犹豫了。
接下来的事情,如果说出来,可就是对史可法的出卖。
他看了一眼俞国振,虽然对俞国振如何安置那些……罪民,他很感兴趣,对为俞国振效力,他心中也不抵触,可是才辞去史可法幕僚的职务,就来出卖他,这种事情,章篪还做不出来。
俞国振微微皱眉,他不明白,章篪为何说到紧要关口不说了。
“只不过,与别的武人跋扈便遭群起而攻不同,刘泽清虽是跋扈,在士林之中,声名尚可。”章篪短暂地迟疑之后,避重就轻地道:“俞公子yù除之,先断其根本即可也。、,
俞国振是聪明的,顿时明白他意下所指。
章篪所说的“士林”除了东林之外,还会有何所指?
以俞国振对刘泽清的了解,此人白面英俊,还曾经考取过功么,因为残暴肆杀而被革除。后在军旅之中,靠着投机与逢迎不停爬升,到得如今的职司之上。他虽是武人,却广结士林,特别是与掌握着清议的东林及其支流复社关系紧密。张溥、陈子龙等人,与他相交甚厚,常有书信往来。
可以说,刘泽清与左良玉,便是东林寄予厚望的两柄刀,只不过,这两柄刀在军纪上,都差到极致。刘泽清劫掠商旅、擅杀无辜,看中幕下佐吏之妻,便杀之夺取,以两猿待客,奉人脑心肝为食。这些,东林中并非一无所知,但是就象是在别的几乎所有事情上一样,东林判断支持与反对的标准,并非是非本身,而是是否符合自己的利益。
刘泽清这个无人xìng的军阀存在,合乎东林的利益,在必要时,可以成为东林的利刃,故此,他们便对刘泽清的暴行保持了沉默。
章篪不明说,只以士林代指,显然,史可法与此事也有关系。想想也是必然,史可法巡抚安庐,与刘泽清的老巢只隔着凤阳府与徐…州府,为剿贼之事,双方也有些联系!
“我明白章先生意思了”俞国振双眸寒光闪动:“多谢章先生指点!”
“事情……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山…东总兵刘泽清看着眼前的这两名差役,一脸都是讶然。
他确实是惊讶,他的侄子奉他之命,去他治下的浮山卫所,巡视卫所军屯,结果不仅他侄子的随从伴当被杀了个精光,就是他侄子本人,也被打断了四肢割去了舌头,送到了他的面前。
这不仅仅是打脸的问题,刘泽清深信这一点,对方既然将他侄子送了回来,那么也就意味着他侄子已经报了他的名字!
在报了他的名字的情形下,却仍然如此背后没有谋划才怪!
跪在地上的两名差役哭丧着脸,刘泽清的名声,他们山…东布政司的人,哪有不知道的!此次若不是被县令严令强逼,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也不敢跑这来。听得刘泽清并没有象传闻的那样立刻发怒,他们中的一个,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封书信,举上头顶呈着:“总兵老爷,那人还有信给老爷……”
刘泽清的幕客上前接过信,也不敢拆,直接交到了刘泽清手中。
刘泽清接过信拆开一看,额头的青筋几乎要被沸腾的血撑爆!
幕客谨慎地偏了一下头,瞄了一眼信中所说,然后迅速缩回头去,心里象是几十个天雷翻滚一样。
那人好大的胆子!
信写得中规中矩,但内容却是一个意思:有人冒充刘泽清的侄子,在即…墨勾结响马,欺压良善。想来刘泽清是朝廷命官,奉旨保境安民,不会有这等残民贼为侄。因此在下擒获此贼,将之送交刘总兵,以为结好。刘总兵不必感谢,见义勇为乃是大明百姓应尽之义务云云……………,
原本断了刘子轩的四肢与舌头,便是猛烈地抽打刘泽清的脸,而现在这封信,就是打完脸后还吐上一口口水,逼着刘泽清大声叫好!
“来人!”那两个差役跪在地上,半晌没听到刘泽清的回应,正准备偷看一眼,却听得刘泽清暴叫道。
紧接着,有人便进了门。
“将早上犯错的那厮带来!”刘泽清道。
两个差役相互对望了一眼,不知刘泽清这是何意。
不一会,一个仆僮模样的人被推了来,那仆僮满脸都是恐惧,进屋便跪下求饶。但刘泽清拔出腰刀,直接砍下了他的脑袋,剖开他的xiōng腹,将他兀自微跳的心捏在掌中。
血腥气弥漫在屋子里,被淋了一头血、又跪在血泊之中的两个差役浑身和筛糠一样,只差没有屁滚尿流。
“吩咐厨房,今夜吃清蒸心肝。”刘泽清又吩咐道。
“此、人、是、谁?”刘泽清转向那两个差役,一字一句地道。!。
三零五、虞诈诡谲动狡狐(一)
济`南府乃是山`东第一大邑,崇祯五年时,登莱之乱令济`南府慌乱了一阵,不过随着孔有德之流逃奔后金,济`南府又恢复海宴河清的局面。
刘泽清看了一眼城门,冷冷哼了声。
一般情形,他是不愿意来济`南府的。虽然名义上,他这个山`东总兵乃是整个山`东驻地武官中第一,可是在济`南府里,还有许多他招惹不起的人物。比如说布政司的那些封疆大吏们,比如说德王府的德王,这些人对他来说,就算不能让他完蛋,也可以让他寸步难行。
但今日不同,他已经知道,那个俞幼虎进了济`南府。
想到俞国振,刘泽清的眼中就凶芒闪动。他原本相貌不俗,玉面细须,看上去不象是一员武将,倒象是秀才举人。但当他脸上布满凶气时,那便原形毕lù了,装出来的温文尔雅,被狰狞残忍所取代。
他前面的仪仗,自是无人敢拦,就是守城的门吏门丁,也远远地避开,不敢来惹这位活阎罗。放在往常,刘泽清会很满意门丁的反应,但他现在满腔怒火,正yù迁于他人。
因此他在经过门口时,毫不犹豫地驱马来到门丁面前,一鞭子便抽了下去:“狗贼,如今四方不靖,流贼遍地,不法者横行乡野,祸乱城池,你这狗贼却玩乎职守,妄顾戒律,看着这么多人进城也不盘查,这是本官,若是贼人冒充本官仪仗入城,你……”
说到这,他xiōng中积郁的怒火突然间涌上来,他翻身下马,一鞭抽掉了那门丁帽子,抓着他的发髻,将他拖到了城门前。那门丁连声求饶。可是刘泽清此时已经起了杀xìng,拔出头便将他的头砍了下来。
将兀自流血的头颅向地上一扔,他环视周围,见一片惊惧,他心中总算有了些快意。
“本将行军法,谁有不服,便如此下场。”他冷哼了一声:“曝尸三日,以儆效尤——走吧!”
说完之后。他便又上了马,他的仪仗敲锣打鼓,为他开道,而原本挤在城门附近的人们,纷纷避开。
“好大的威风,好大的煞气。”俞国振在人群当中。笑着对章篪道。
那门丁自然是无辜的,甚至可以说是被俞国振所连累,但对此,俞国振并没有太大的愧疚。他心肠在不停的杀戮与流血中,也渐渐地在变硬。
“俞公子……这门丁……”
“考虑那门丁的后事,倒不如考虑如何如何替他复仇,只要……刘泽清不除掉,类似的事情永不会绝。”俞国振回过头看了章篪一眼:“章先生,可能你会觉得我有些冷血。但我绝不会为恶人的恶行而愧疚遗憾的,哪怕那恶行是因为我的缘故而发生。因为我知道,便不是我,只要恶人有这恶念,那么还会有别人,让他发作出来,让他祸害百姓。故此,每每看到这些事情,我想到的。只有一个。便是如何让恶人不能再为恶!”
他这番话说得极是诚挚,也确实是他的真心所想。自他在崇祯五年开始杀贼起。他做的就是这种事情!
“俞公子,我信你。”章篪点了点头。
俞国振可不是那些满口大义的嘴炮,他所坚持的事情,都不是说出来的,而是做出来的。两人围观了一会儿刘泽清的仪仗,算了算数量,俞国振忍不住又笑了一下:“出入护卫便有两千人以上,倒是好大的排场。”
“依学生之见,这两千人中,精锐家丁的数量也就是五百左右。”章篪却是叹息:“便是这所谓精锐,比起卢总理的天雄军、祖总兵的关宁军,都是大有不如,更莫说俞公子的家丁。也只是比史巡抚的亲兵稍强一些罢了……朝廷每年靡废粮饷,他们挪去sī蓄家丁,养出来的也就是这等废物!”
其实严格来说,刘泽清那五百亲兵战斗力在此时还算是不错的,只不过章篪现在可是见惯了大明强军,后世人称为明末三大强军的他已经见识过两支,只有一支秦军未见。
俞国振又是笑了起来:“听闻他在曹州广置田宅,出入都豪奢无度,便是吃些空饷,也支撑不足……于是,他搜刮之上,倒是一把好手。这些狗官,就是不将聪明用在为百姓谋福祗之上,若是他们能将聪明运于此处,便是多拿多要多贪些又有何妨!偏偏他们却尽绞尽脑汁想着如何搜刮百姓,个个对此都无师自通!”
章篪身为幕僚师爷,自然是知道这个的,他还略有些尴尬,因为他们这些幕僚师爷,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帮助幕主更好地收刮。
“走吧,这厮倒是谨慎,带两千人……”
俞国振又笑了笑,轻蔑之意,展lù无疑。莫看刘泽清带了两千人其中还有五百精锐的家丁,俞国振可以保证,自己只需要两百家卫,就可以将他屠个干净。
只不过他此次北上,不可能带那么多人来,跟他来的水陆家卫全部加起来,也就是一百余人罢了。战马的数量就更少,倒是火铳,在虎卫乙定型之后,产量越来越大,枕霞号里随便也能翻出几百枝来。
“进城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要寻那姓俞的算账,他便是无为幼虎又能如何,便是有擒着高迎祥的功劳又如何……”
刘泽清心中暗想,方才杀人虽然让他发泄出一些怒气,可是只要俞国振这个罪魁祸首没有被他虐杀,他心里的怨气就不算出尽。
他带着两千余人,自然不可能在一处住下。身为山`东总兵,在济`南城中还有一座名义上的衙署,而且调度军营之类的事情,原本他便可以插手。不过他不急着安排这些事情,所谓兵贵神速,他要做的,是在俞国振做出其余反应之前,先将他拿下。
拿下之后自然就是砍了。刘泽清知道俞国振肯定也有自己的关系,比如说,他能执南`京镇守司的勘合来,肯定与留都某些高层关系密切。他擒住高迎祥,没有准还与朝廷中某些人利益相关。因此他必须速战速决,在这些力量向他施压之前,就在山`东这属于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将俞国振灭杀掉!
“知道那厮住在何处了么?”他召来事先遣至济`南府的心腹问道。
“知道,便住在济升客栈。”
“张国柱,你且带人去,将之擒来,如有胆敢反抗,就地格杀!”刘泽清对着自己的一名部将做了个手势道。
这个手势,就是说不要活的,张国柱为刘泽清效力已久,自是心领神会,立刻应声领命而去。
“只带着数十人,便敢大摇大摆进济`南府,这小贼猖獗如是,必是因为此前太过顺利,正如许攸,小人得志便猖狂,少不得要旧仇新恨与之一起清算!”刘泽清心中如此想,然后便静待佳音。可是尚未等着想象中的好消息,倒是得报,一名山`东布政司左使的佐吏求见。
“布政左使?张秉文?”
刘泽清愣了一下,若无巡抚,这布政司左使就可以说是山`东最大的官了,虽然文武殊途,但大明以文御武,这布政司左使可是可以制约他的。
刘泽清祸害乡里,当然与这些地方文官的关系并不怎么样,不过张秉文却有些例外。两人都与东林关系密切,过往之时,张秉文对他的所作所为,多是睁一眼闭一眼,有时还免不了为他打马虎。
“张公yù见我,不知有何事?”刘泽清召来那佐吏问道。
“此事确实不知,张公只是遣小人来送信。”
此事有些怪异,不过刘泽清倒没有细想,而且他在济`南城中杀人,也须得和张秉文这地方大员支会一声。如今的山`东巡抚颜继祖与刘泽清关系不睦,颜继祖乃是在京城闲居的温体仁一派人物,对他这与东林人物往来应和的地方将领自然是看不顺眼,据说颜继祖如今就在调查他的前任山`东巡抚李懋芳贪污军饷之事。
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刘泽清心中便将济`南城中几位大佬之间的关系理过一遍,他此次来济`南府出气归出气,但却不能给颜继祖收拾他提供借口。故此,与张秉文搞好关系,是绝对必要的。
“请回复张公,我沐浴更衣,稍后便至!”
他打发走那小吏之后,沐浴更衣已毕,看到张国柱已经侯在堂前,便开口问道:“杀了么?”
“启禀总兵老爷,那厮不在,据说一早便带着全部人离去,也不知是为何。”
“莫非他得了风声?”刘泽清哼了一声,就算是得了风声,也没有这么快就离开济`南府的地界。他吩咐心腹再去打探,自己带着两百亲卫上马,便向布政司衙署而去。
承宣布政司公署在城内西北,刘泽清到了之后,才一通禀,里面便立刻请他进去。他让部下在门口等着,自己只带了十余人进了衙署。
早有小吏为他引路,很快,他便被带到一间屋前,刘泽清知道这应该就是张秉文的书房,果然,在书房门前便看到张秉文沉着一张脸,似乎有什么生气的事情。
“张公,末将在此有礼了。”
论品秩,刘泽清比张秉文要高,但他却不敢在这种近乎封疆大吏的文官面前倨傲,先拱手行礼道。
张秉文也还了一礼,然后伸手虚揽:“刘总兵,请进来,左右,都回避!”
他这一声令下,带路的小吏、书房里服shì的使女,便都离开。看到这一幕,刘泽清心知是有秘事要说,便也向自己的那些亲卫示意,令他们留在院中。
他迈步进了书房门。(未完待续!。
三零六、虞诈诡谲动狡狐(二)
“刘总兵,你如今是不是觉得,天底下就没有王法了?”
张秉文第一句话,便让刘泽清愣住了。他咽了口口水,心中念头忽转,自己的亲卫就在书房之外,而在大门之外,更是有两百精锐,若是张秉文敢翻脸,自己就要撑过片刻,那就不会有任何问题。
“张公何出此言?”因此,他镇定下来问道。
“你且看吧。”
张秉文将一个信封向他推了过来,刘泽清接过之后,拆开信封看了看,这里面的东西他不陌生,正是他侄儿刘之轩的口供。诸如如何看到别人的船而见财起意,如何看到别家女子而**熏心,勾结响马盗匪,意yù半途劫杀,都是写得清清楚楚。
“此事末将正要向张公禀明,此人乃南直隶一带豪强,惯于为非作歹,数年之前还曾经当众杀死两名客商,如今又将我侄儿捉去,屈打成招,录成这份口供。此人所倚仗者,无非是……无非是……”
刘泽清说到这的时候,看到张秉文面上越来越yīn沉,他便住了嘴。
“你侄儿yù劫夺的女子,乃是拙荆之侄女。”张秉文嘴角浮着冷笑,他声音轻柔,可说出的事情,却不亚于在刘泽清耳畔响起了一声霹雳!
他肆意妄为惯了,但也是欺软怕硬惯了。在他的地盘上,一府知府他都可以不声不响地杀了,但如果面对的是高官,他能做的就只是摇尾乞怜。
因此他毫不犹豫跪了下去,给品秩并不如自己的张秉文跪了下去。
“张公,这是误会,完全是误会!”
“刘总兵,张某当不得你这般大礼。”张秉文冷哼了一声:“你可知道。你侄儿想要抢的,乃是新任湖广巡抚方孔炤养在家中的侄女。是复社后起之秀方以智的堂妹。是我张某人的妻侄女!她新近成亲,带着夫婿来山`东拜谒拙荆,以全晚辈之礼节,你却让张某人在妻儿晚辈面前丢颜面……你说说。若是你家侄女在曹`州为人所掠,你会如何处置?”
刘泽清此时心中将刘之轩已经骂了狗血淋头。
他对俞国振也进行过调查。知道俞国振似乎与桐城方氏族女结亲,只不过他并不知道,俞国振所娶者。竟然就是山`东布政司左使张秉文妻子的侄女!难怪张秉文会如此恼怒。在他治下之地,竟然发生这种事情,岂不是让他在妻族与晚辈面前大大丢脸!
“我那外侄女婿还算是个晓事的,知道你与东林复社关系较好,也知道你为山`东总兵,是我的同僚。故此将那小贼打残后交还给你——你这厮却活到猪狗身上了,竟然还带着兵追到了济`南府来。莫非你还想在济`南府杀了他们?”
刘泽清被这般臭骂,心中不怒反喜。
他知道自己的实力,如今天下能打仗的名将不多,但象他这般滥竽充数的总兵却是有的是。他在曹`州或者登莱作威作福没有关系,可若是真jī怒了张秉文,倒楣的毫无疑问会是他。
毕竟此时大明尚有能战之兵,他这盘狗肉,还端不上席面。
所以他最担心的就是与东林关系非同一般的张秉文,觉得他已经失去了利用价值,将他从东林的扶持对象中排除出去。若真如此,以他的所作所为,朝中御史少不得交相弹劾。
若真到那一步,他唯有鱼死网破,重演一回山东的登莱之乱!实在不行,也学着孔有德,去投后金便是!
现在张秉文臭骂,反让他觉得安心,因为臭骂意味着骂完气消。
“张公,此事全是误会,末将并不知情,我那侄儿瞒着我sī自行事。末将只是山`东总兵,登莱自有总兵,哪由得末将前去……”
在张秉文终于不再责骂之后,刘泽清开始为自己辩解,说来说去,就是一句话,刘之轩只是擅自行动,根本不是他所指使。到最后,他才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却是画龙点睛地道:“末将起身于寒微,族中兄弟众多,颇有些人来投。其中不乏假借末将之名为恶者,比如这刘之轩,并非末将亲侄,乃是族侄也。”
这一句话倒不是说谎,刘之轩与刘继仁一样,都只是他的族侄,他亲侄只有一个,名刘之干,如今也才十余岁罢了。他起身寒微,又曾经被剥夺过功名,因此没有什么亲朋故旧,在发迹之后,多召同族远近亲族来助。
“哼,既然只是你族侄,济民将之交与你后,为何不好生发落,反倒领兵来了济`南?”张秉文又冷笑了声:“从此事发生,到济民来济`南拜谒我,足足过去了一个多月,中途济民又回了一趟南直隶!”
这也是让刘泽清很是奇怪的事情,刘之轩与俞国振的冲突,是发生在三月中,而此时已经四月底。三月中冲突发生后,俞国振便从山`东地界消失了,当他再出现时,便已经是一个半月后!
或许是遣人与张秉文先勾联,然后再来……
心中盘算着消失的这一个月俞国振究竟做什么去了,刘泽清向张秉文道:“下官这就大义灭亲,将与响马勾结坏我名声的刘之轩处死!”
“这还差不多。”张秉文很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快请起来吧,济民与张溥、陈子龙都是老友,刘总兵,你与此二人向来交好,今后还应尽弃前嫌,携手为国才是。”
“末将自然是愿意与俞济民结交的,只怕他看不上末将啊,擒获高迎祥,那可是封侯之赏。”刘泽清心中一松,他爬了起来,反正没有外人在,这样丢脸别人也不知道,而且他心里也觉得这至少解除掉自己的一个隐患。
张秉文不会无缘无故召他来训斥,喊他来,一定是俞国振所托。而俞国振做出这等事情来,想必是还不知道他这个闻香教武曲的身份。既是如此,暂且放过他就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他打着这样的算盘,见张秉文似乎没有别的吩咐了,便要向张秉文告辞。张秉文却摇了摇头:“你先别急,有件事情还要劳烦你,你在此先留几日。”
“还有何事?”
“就是你方才所说,擒获闯贼功可封侯之事。”张秉文道:“此事你或许不知,俞济民坚辞封侯之赏,只向陛下请求田宅,陛下有意在即`墨浮山卫所左近,拨荒地与他。”
听到这消息,刘泽清脸sè大变,他顿时明白,自己那侄儿此前惹下多大的祸患!
显然,俞国振是前去查看崇祯皇帝御赐之地的,而这个时候,他的侄儿却试图对俞国振下手。这是幸好未曾得手,若是得手的话,其结果必是天子暴怒!
那时就是算是东林,也无法救他,甚至可能会因此落井下石!
“是,是,不知俞公子要末将……做什么?”
“此事张某便不知道了,你且在济`南府中稍等几日,他说要宴请你,向你赔罪以求化干戈为玉帛。”说到这,张秉文淡淡地道:“自登莱乱中,登莱总兵不幸殉国,登莱总兵之职一直缺着,是由山`东总兵兼领,故此,浮山所那边,他可能要你相助。”
张秉文口中说不知道,实际上却已经将俞国振的用意指点出来。刘泽清略一琢磨,心中更是大恨。
他为山`东总兵,兼领登莱,而俞国振分明是看中了浮山所的军屯之地,所以来寻他相助!
所谓相助,就是让他出面,夺走那些军户的田地,然后归俞国振所有。这是个得罪人的肮脏活儿,当初刘泽清起家时,没少替人做过类似的事情,现在身居高位,这样的事情倒是有别人替他做了。
他心中虽是不快,却未曾拒绝,这是一个拉近与张秉文关系的好机会,而且还能与新上任的湖广巡抚结上交情,进一步稳固他在东林之中的地位。
“既是如此,末将便在济`南府中再等五日,军务烦扰,五日若是俞公子未至,末将便先回驻地再候相召。”
说到这,双方的矛盾似乎就揭开了,刘泽清见张秉文不再说什么,便再度告辞。这一次张秉文沉着的脸缓了起来,还浮出了笑意,将他送至大门。刘泽清满脸堆笑地行完礼,但转过身后,一张脸顿时就绷了起来。
眼中凶恶的光芒闪动着,那股郁气再度在他xiōng中翻滚,他想杀人。
张秉文、俞国振欺人太甚!
很显然,张秉文与俞国振将他当成会老老实实被利用的蠢货,他们自以为背靠着东林,掌握着清议,便可以将自己玩弄于鼓掌之间!
想到这,刘泽清的脸狠狠地抽动了一下,他目前尚有求于东林,因此只能虚以委蛇,终有一日……当他能彻底摆脱东林时,便可以将这笔账彻底清算!
或许,自己应该选一选别的道路了……
这念头浮了出来,刘泽清突然觉得,眼前海阔天空!
张秉文是名义上的山`东布政局第一号人物,可是如今在山`东,却还有比他更大的人物,那便是山`东巡抚颜继祖。
颜继祖与温体仁关系甚是亲近,他来巡抚山`东,便禀承温体仁的意思,彻察已经被缉拿入狱的前任巡抚李懋芳。而李懋芳与张秉文共事颇有些时间,他们的关系虽不算亲密,但许多事情,都是相互关联,若是能通过扳倒张秉文来给李懋芳定罪,想来颜继祖会乐意至极!
想到这,刘泽清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去试探一下颜继祖。!。
三零七、虞诈诡谲动狡狐(三)
张秉文是此时典型的东林书生,但与矮短黑瘦的史可法不同,他面目俊朗,风姿卓尔,举手投足,都带着士大夫的风流风范。
“果真去了颜继祖处?”
这个消息传入他耳中时,他原本保持的风度,便有些变了。他看了一眼坐在身前的俞国振,长长叹了口气:“济民,又让你说中了。”
“想当然尔,此人残酷好杀,岂是我辈中人?”俞国振笑道。
张秉文口中没有说什么,心里却暗暗腹诽,若说残酷好杀,俞国振在士林中的名声也只是比刘泽清略好罢了。
不过这话也只能心里想想,说出来就伤和气了。俞国振与他的关系非同寻常:虽然俞国振与张溥、史可法等人是有不和,但总体倾向上,他交往的朋友当中,东林、复社或者与之有关的人物居多;更重要的是,他是方家的侄女婿,而张秉文乃是方子仪堂姑父,方以智之弟方其义又与张秉文之女订婚,两者家族的关系,当真可以说是千丝万缕。
“不过他若是得知此去扑了个空,想必会留在济`南府中观望吧。”俞国振又笑了两声。
“却不曾想,济民你竟然能说动颜继祖啊。”
张秉文相当佩服俞国振的手段,他知道颜继祖此人的,自任职以来,一直将彻底搬倒前任巡抚李懋芳作为头等大事,可俞国振竟然能对他施加影响,让他离开济`南府!
“既然此贼有意投入温体仁一党,那就怪不得我了。”张秉文略一沉吟,又向俞国振道:“我这边确有一些东西,我将它交与你。”
俞国振听他如此说,便知道事情成了。
张秉文来到山`东任上已经有些年头,他手中肯定有一些刘泽清的黑材料,俞国振需要的就是这些黑材料。在造成刘泽清要投靠温体仁的局势之后,东林不会再为这个残暴的军阀进行掩饰,而失去东林在政治上的支持,刘泽清已经成了无本之木。
而他离开了曹`州老巢,在这济`南府中,便又成了无源之水。
“既是如此,小侄便暂且离开济`南府,先将事情办妥了。”俞国振道。
刘泽清从巡抚府回到住处,心中有些惊疑不定。他原本是想去拜谒山`东巡抚,试探一下能否借着机会改头换面,投靠这位温体仁一系的封疆大吏,但得到的消息却让他很意外。
颜继祖竟然不在,而且三天之前,便已经离开了济`南!
以颜继祖的身份,外出巡视理应大张旗鼓,刘泽清安插在济`南府的眼线不可能不知道。
可偏偏这位巡抚老爷就在他的眼线监视之下消失了!
不祥的预感浮现在刘泽清心里,他想了想,召来张国柱吩咐道:“你领人先回曹`州,若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来报与我!”
说完之后,他又补充道:“快马加鞭,休要耽搁!”
张国柱领命而去,刘泽清心中却是依然惴惴。想来想去,他前去巡抚衙门拜访颜继祖之事,自然瞒不过张秉文,但是若这一点小事就让张秉文对他心怀不满,他却是不相信的。
毕竟严格来说,有“军门”称呼的巡抚,才是他真正的顶头上司,来到省城之中,去拜谒顶头上司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那么问题究竟会出在哪儿?
就在刘泽清为着自己心中不安而疑神疑鬼时,俞国振带着二十余骑却到了梁山。
“这里便是李养渔?”俞国振看着眼前这个破陋的渔村,笑着道:“也不知这里的阮氏兄弟,究竟是有几分本领……”
“这里是李养渔,只有李氏兄弟,却没有姓阮的。”
他话声才落,便听得有人扬声答道。俞国振微微一愣,所谓阮氏兄弟,是他玩笑的说法,此时《水浒传》在民间还是颇为流传,水泊梁山阮氏兄弟,与居住于此的俞国振所要寻找的人颇为相似。
这一个多月来,俞国振一直在布局,毕竟要对付的是一镇总兵,而且是在对方的地盘上对付他,既想要成事,又想不太过惊动官府,这其间的拿捏,必须要准。
“你是何人!”俞国振只是一愣,他身边的家卫却立刻将他护住,厉声向那边喝道。
“我是何人?到这李养渔来,反倒问我是何人?”
随着这话语,只见芦苇荡中摇出一只小小渔船,船上一个汉子,赤着上身,露出满胸的胸毛,他皮肤被晒得黝黑,一身腱子肉,看上去孔武有力。
小渔船上摆着一个木盆,盆里有几十条鱼。那人靠着岸后,将桨扔在一边,拿起了一根鱼叉:“你们是什么人?”
“先前曾与此间的主人有书信往来,无为俞国振前来拜访。”俞国振道。
那赤着上身的汉子闻言一惊:“是俞幼虎?”
“是我。”
那汉子顿时扔下渔叉,就在船上双膝跪了下来:“不意竟是俞幼虎大驾在此,小人李明山拜见俞公子!”
俞国振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也有被人纳头便拜的一天。他下了马,上前将那汉子扶起来:“何必如此?若是当俞某是朋友,一揖为礼就是,俞某又不是官老爷,要逼迫别人跪拜!”
“见着那些狗官老爷,小人倒未必会拜,但若见着的是俞公子,小人不得不拜!”李明山起身道:“登莱之乱时,小人可是亲眼见俞公子大义,自南直隶遣人来此收容灾民。流寇祸害天下,也唯有俞公子,能擒闯贼!”
俞国振身边的章篪不免有些感慨,前番擒住闯贼之事,让俞国振声名远扬,而梁山地扼南北运河要道,高迎祥便是被从此处送往京师,所以这里的人,都已经知道俞幼虎了。
“保卫乡梓,效力国家,原本是我辈份内之事,李兄何必谬赞?”俞国振道:“听闻李青山、李明山兄弟,如水浒阮家兄弟一般,乃是八百里梁山水泊中了不得的好汉,今日一见,果然是雄壮异常啊!”
李明山大喜:“原来俞公子也知道贱名!”
他性子爽直,俞国振只和他说了几句,便让他极是欢喜,笑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唉呀,瞧俺这粗人,竟然失了礼数,俞公子快请,快请入村子,正好今日得了几条大鱼,小人要请俞公子尝尝手艺!”
他将俞国振等引入村子,这座小渔村住的大都是李氏一族,便是有些外姓,也是他们兄弟收容的各地好汉。原本见着这一队人马过来,不少人都手执棍棒渔叉出来,但见李明山将他们引来,便一个个问道:“李二哥,李二哥,这又是哪一路的好汉?”
山`东自古出响马,此时天下板荡,山`东亦不例外。因此多有杀人亡命者,而李青山、李明山兄弟,仰慕《水浒传》中梁山遗风,多有收容。故此,那些人看到俞国振等人,以为这是哪边来的响马。
“好教众位兄弟知晓,这回倒真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了……”
“俺们来的时候,难道说就是假的英雄好汉?”听得他这话,有一人不乐意了,哼了一声道。
俞国振向不乐意的那人望去,只见那人健硕魁梧,俞国振自己身高近六尺,那个竟然不在他之下。
“梁敏兄弟,你自然也是真的英雄好汉,但若是和这位公子相比,你可就是假的了。”李明山哈哈大知。
“说说,究竟是哪位!”旁边诸人乱纷纷地起哄。
俞国振笑了起来,这里倒真有几分水泊梁山的味道,这也算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这些所谓的好汉。
与流寇不同,李青山李明山兄弟等人也有劫富之举,但于乡里还是甚为维护,很少祸害乡邻的。倒是对官府自运河南下北上的各类船上的宝货极是感兴趣,偶尔也有出手劫获之事。
“这位公子,便是无为幼虎,俞姓讳国振者是也!”
“什么?”
村子里的诸人,顿时惊声一片。他们可都听过俞国振的名声,象他们这般的绿林好汉,敬的便是这般敢杀敢当的英雄人物,因此在惊过之后,顿时纷纷嚷起来:“可真是俞公子?若是哪个小辈胆敢伪冒俞公子,今日便要将脑袋拧下来当夜壶……”
俞国振哑然,没有想到自己的名声竟然到了这个地步,远在数百里之外,还有人愿意为维护自己的名声而喊打喊杀。
听得周围有人置疑,李明山看向俞国振,心中也有些嘀咕,这人自称是俞公子,可是真正的俞公子此时怎么会有空来他这里?
俞国振向着身边的齐牛点了点头。
齐牛从马上跳了下来,他近乎两米的身材,如同铁塔一般。他从人群中走了过去,这么一个大汉子,而且如张飞一般环眼猬须,让众人都不禁安静下来。
齐牛直接走到了被称为梁敏兄弟的大汉面前,那梁敏不甘示弱,昂头与他对视,齐牛咧嘴微微一笑,向他勾了勾手指。
这就是在向梁敏挑战了,方才就数梁敏嚷得凶,因此齐牛拿定主意,要以此人立威。
众人顿时兴奋,他们在这李养渔这住着,平日里也就是打熬筋骨作为消遣,少不得相斗之事。梁敏在此向来勇武,虽然不是打遍李养渔无对手,却也是前五的好手了。
而齐牛的挑衅,也彻底激怒了梁敏,他嗷的一声响,向着齐牛便扑了过来。
三零八、虞诈诡谲动狡狐(四)
梁敏挥拳就打,但“叭”的一声,他的拳头落入了齐牛掌中,齐牛只是微一跨步翻手,梁敏便被他拧着胳膊按倒在地。
整个过程之中,齐牛只动用了一只手。
这一幕大大出乎众人意料,李打渔中诸位好汉们觉得,梁敏就算是不敌齐牛,好歹总能在他手中支撑几个回和,结果是一瞬间便被制住!
“大力牛魔王,非大力牛魔王不能致此!”
“正是,正是,听闻此前在滁`州大战中,大力牛魔王与花刀二人,杀得流寇尸山血海……”
在短暂的安静之后,周围全是窃窃私语声,齐牛额头静筋跳了跳,看起来“大力牛魔王”这个绰号,已经传到梁山来了。不过田伯光那厮给人瞎取外号,自己也没落得好,什么“花刀”,可笑至极。
“果然是俞公子,非大力牛魔王这般勇将不能为此也!”
众人又纷纷赞道,齐牛松开手,向后退了两步,那梁敏满脸通红,不过他倒也是个直爽人,抱拳道:“我不是你的对手……你们莫笑,我不成,你们换了谁也不成!”
周围顿时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声。
俞国振见这些汉子都爽直,心里也挺欢喜,他抱了抱拳:“俞国振也不是什么太响亮的名字,在南直隶虽然上侥天幸,下赖兄弟,做出了点事情,尚不值得有人冒充吧?”
众人见他谦逊,更是欢喜,一个个赞俞公子名不虚传。就在这时,一人挤了出来:“大伙都散去,大伙都散去,俞公子此来,是有事要寻我,大伙先散去!”
围观的诸位“好汉”便纷纷散去,那人走上前来,与李明山长得有四分相象,他对着俞国振也是一个深揖:“小人就是李青山,前几日接着俞公子的信,却不曾想俞公子来得如此快!”
俞国振道:“事情有些变化,不得不快,还请青山兄引我去僻静之处。”
李青山将他引入一屋子,齐牛等人自在屋外守护,李明山正待也出去,俞国振却道:“明山兄也留在此处吧,今日之事,关系重大,正要大伙一起商议。”
李青山神情凝重地点了点头。
李明山有些奇怪,这些时日,俞国振与他们李家屡有书信往来的事情,他也知道,只不过信中内容他就完全不清楚了。他看了一眼俞国振,心中仍然在为对方的年轻而惊讶,然后便见俞国振收敛住笑容。
“青山兄,你这一辈子,便只是想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如此混过么?”
他第一句话,就直指李青山本心。
李青山虽是一介梁山泊的渔民,但自诩练就一身本领,又结交四方英豪,总得做出一番事业,博取个封妻荫子的功名。但他不是科举的料,以他过去的所作所为,投靠官府最多也就是混个差役捕快。眼见年华渐长,却依旧无所作为,这让他非常忧忡。
“俞公子之意,是要我兄弟为俞公子效力?”他定了定神:“俞公子是想做宋公明?”
“俞某向来不屑于宋江,此人卖友求荣,只有小忠小义,却全然无半点心肝。”俞国振哼了一声:“况且,俞某如今的事业,也不是他一个小小押司能比的。”
“敢闻俞公子之志?”
“风尘三位中的虬髯客。”俞国振道。
这当然不是他真正的志向,但对于李青山这类人物来说,若没有一个他们熟惯了的人物来做比,单纯地对他说我的志向是救国救民,只会遭到一片讥嘲。便是口里顾着颜面不说出来,心里也难免腹诽,两家合作之事,便成泡影。
果然,这虬髯客一词出来,李青山眼睛登眼睁得老大,他上下打量着俞国振,好一会儿后道:“俞公子欲在海外建基业?”
“不是欲在海外建基业,而是如今在海外已有了基业。”俞国振盯着他:“方圆十万里之地,治下十万百姓——崇祯八年时,我与郑家联手,从南直隶运走了十万人,其中我家分得四万人,今年又与郑家合作,再运走了七万人。”
俞国振说的都是大实话,去年且不说,今年在南直隶的大胜,他又有了新的收获:高迎祥、张献忠手中的乱民。这些人大多都是在这两年被二人裹挟的,籍贯各异,多是来自河`南、湖`北,既非惯匪,亦非良民。史可法、张国维对安置他们毫无兴趣,自然把他们都“卖”给了俞国振,一人换两石米。
而这一次,俞国振自己有准备,再以每人五两银子的价格,雇请郑家的船队进行运输。上回四万余人,郑家到现在还没有彻底安置好,对这一批人,他们也就没有什么兴趣,因此这些人手,已经大半运到了新襄。
这样前后相加,再加上两广一带主动投靠的,俞国振手中控制的人口数量,已经有十二万左右,这其中三分之二是青壮!
“在南直隶,我只能有一千家丁,再多必为朝廷所不容,但在海外,我有三千家丁,另有三千新丁,只需再练个一年,他们的战力即便比不上我的老家卫,也不会逊于大明任何一支强军。”俞国振又道。
十二万人,按照二十比一的比例,足够支持一支六千人的军队了。不过俞国振有件事情没有明说,新襄虎卫当中,最为精锐的,还是细柳别院出来的那一千五百人。其余四千五百人,则是参差不齐,参加过征安南战役的要好些,新近编练的三千人战斗力则比较弱。
“真……真的?”
李青山这个时候觉得自己的脑子有些不好使了,他颤声问道。
“大哥你这问得真傻,俞公子是何等人物,他用得着糊弄咱们?”李明山道:“俞公子当真是好大事业!”
他说的时候口气当真是欣羡无比,这可是十万之地十万之民,便是大明的一位王爷,只怕也没有这么快活!
但这句话也提醒了李青山,俞国振有这么大的事业,根本用不着他们兄弟相助!他有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家卫,那数千家丁里,难道会没有值得使用的人物?
“俞公子果然名不虚传……只不过,俞公子有如此基业,我们兄弟二人却既不会文章,又不会治民,俞公子要我兄弟相助何事?”
此前双方来信中,俞国振提到要与李氏兄弟做一番大事,最初时李青山还以为俞国振是想效宋江,来一段水泊梁山的佳话,但现在想来,他们兄弟手头的这点人手,对俞国振来说根本不重要。
“请二兄做两件大事,第一件……”俞国振看着两人后微微一笑:“是要杀刘泽清。”
“刘泽清”三字自他口中吐出,顿时让李家兄弟颜色大变!
梁山与曹州相距不远,他兄弟二人收容亡命聚敛凶徒,与身为官兵的刘泽清便是大对头。虽然刘泽清现在还瞧他兄弟不上眼,也嫌梁山泊水荡子里麻烦,并没有遣兵过来清剿,可双方的关系,实在是算不上和睦。特别是刘泽清也有劫掠运河上商旅的行径,他们兄弟同样有这样的动作,双方可谓是同行。
而同行是冤家。
李青山与李明山相互对望了一眼,刘泽清乃是朝廷命官,他们二人除非真想杀官造反,否则一般是不会招惹这样的家伙。
“刘泽清之侄与我有仇,被我打残送给他了,现在他到济`南府去找我的麻烦了,就在几天之前,他才从你们这经过,想来此事,你们应该有所耳闻。”
李青山心中一动,点了点头。
“我略施小计,刘泽清的官职很快就要不保,但此人一贯桀傲,他若弃职,必定会反出济`南府,逃回曹州老巢,然后再举兵起事,效仿孔有德那狗贼,前去投靠后金!”
虽然此时后金已经建制,改称为清,但俞国振还是习惯地称之为后金。听得他这样说,李青山与李明山对望一眼,李明山按捺不住,颤声问道:“俞公子是说,有办法摘了刘泽清那厮的乌纱?”
“那是自然。”俞国振嘿然一笑。
李氏兄弟对是相互对望,到现在为止,他们都不知相互对望了多少回。在他们看来,总兵官便是大得不得了的高官了,却不曾想,俞国振摘一个总兵官的帽子,竟然如此轻描淡写。
“俞公子既能罢免刘泽清,便可用国法治之,何必要我兄弟出手?”
“所谓罢免,不过是迫其为乱,乱象不显,刘贼不死。”俞国振坐正身躯,眉宇一扬:“说白了吧,不用汝兄弟,俞某只带一百家丁,也能成事,只不过此前方擒了高迎祥,如今又捉了刘泽清,未免功劳太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俞某虽在海外有基业,却不想弄得不能归乡。”
这话说得极是傲气,李青山却不得不承认,俞国振有如此傲气的资本。
“那俞公子之意,我兄弟当如何行事?”
“二日之后,刘泽清会得到消息,山`东巡抚颜继祖正在赶往曹州,准备彻查他枉法残虐之罪,他会立刻从济`南回奔,为了赶在颜继祖之前回到,他只能自梁山去,而且只会带亲信骑兵。到时他只会有不足百骑,你们要做的,便是在梁山下拦住他们即可。”俞国振道:“我会将老牛和二十骑留在这里,有他相助,你们只管放心。”
“若真是如此,便是没有大力牛魔王相助,咱们兄弟也保证不令刘泽清这厮脱身!”李明山抢着道。
俞国振点了点头,微微笑了起来,然后向外一拍手。
顿时进来三个家卫,他们都担着担子,六个木箱呈在了李氏兄弟面前。
“总不能让诸家兄弟饿着肚子为我做事,这是纹银三千两。”俞国振笑着向二人道:“今后在这山`东,还有许多事要拜托二位。”
三零九、日暮途穷何处是(一)
三千两雪花的银子,便在那六个木箱之中。
李青山咕地咽了一口口水,他向前一步,正待说话,他兄弟李明山却一把拉住他。
“俞公子这是何意?”
“我说了,不能让诸家兄弟饿着肚子为我做事。”
“俞公子说笑了,我们满打满算,可以聚来一千余人,一千余人再怎么吃,也吃不掉三千两银子,何况对付刘泽清,我们只会寻那些够义气身手好的兄弟,最多也就是五百人罢了。”
李明山按住自己的兄长,他说到这里,微微一停,然后诚挚地道:“我们兄弟向来仰慕俞公子,能为公子效力,便是豁出性命也再所不惜。这些银子,我们留一箱,算是俞公子赏我们的,其余几箱,还请原样带回。”
他如此半推半就,倒让俞国振愣住了。深深看了李明山一眼,俞国振笑道:“青山兄的意思呢?”
弄不大明白自己兄弟究竟是何意,但他们一母同胞,彼此间早有默契,李青山哈哈笑了:“明山说的是,明山说的是。”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客气,这一箱留在你们这,另外五箱,我带回去也麻烦,便暂时寄放于此。”俞国振道:“青山,明山,此事便交与你们二位,我还要回济‘南去布置,咱们过些时日再见!”
他不再称青山兄明山兄,而是直呼名字,看似无礼,但李明山反而满脸是笑。待送走俞国振之后,李青山心中有事,让梁敏等招呼好齐牛一行,自己将兄弟拉到了僻静的屋子里:“老二,方才俞公子打赏,你为何要拒?”
“兄长,你莫非未曾听出俞公子的意思么,他最初时分明是想招揽你我,只是此后说要对付刘泽清,你我有些犹豫,故此他将招揽变成了雇请。若是真答应收下俞公子的银子,那么咱们与俞公子便只是雇请,俞公子视我们为外人,方才所说海外基业之事,便全部作罢了。相反,咱们只受部分赏赐,却是向俞公子表示投效之意,如此就算俞公子瞧不上咱们的本领,也至少结了个善缘,令俞公子欠了咱们兄弟老大一个人情!”
说到这,他压低了声音:“你听着俞公子说了,他在海外的基业,那可是一国之地,放在咱们大明,俞公子可就是开国之君,让他欠咱们兄弟老大一个人情,这是何其难得的机会!”
李青山听得连连点头,看着自己这兄弟目光有些不一样了:“明山,还是你晓事,哥哥我倒是糊涂了。”
“不过俞公子当真非同一般,三千两银子还是留给了咱们。大哥,这是天赐良机,咱们可得抓紧了,好生为俞公子效力,终有好处!”
他二人议定,自是招人来,四处派出游哨,侦察官道行人。
就在他们这边紧锣密鼓之际,在济‘南城中,一夜之间大街小巷各处,都贴满了印刷粗糙的纸张。所有的纸上,内容或有不同,但中心唯有一个,便是山‘东总兵刘泽清种种罪行。
“山‘东总兵刘某,素喜促织之戏,强令百姓献之……”
“山‘东总兵刘某治下,有席方平者…,,‘”
这一篇篇文章,言辞简赅,许多都是白话,因此只要稍通些文字,便能读懂。什么刘总兵喜好斗蟋蟀,致使百姓之子变为蟋蟀供之取乐;其治下席方平父亲冤死,到他处控诉反被责罚,不得不去阴司相告;他贪暴不仁,任总兵官不足百天,便杀死数十人,生啖人心,以人脑喂猿。这些罪状中有真有假,而刘泽清凶名极盛,因此其中真的部分,多有人听说过。这样一来,那些假的也变成了真的,一时之间,整个济‘南府中,到处都是刘泽清的流言。
刘泽清自然也听得到,他先是大怒,旋即明白,这应该就是一直不见他的俞国振所为!
“小贼欺人太甚!”他踢翻了自己的案几,自己已经忍辱负重,可这小贼却还弄出这一手来!
案几在地上翻滚着,刘泽清心中的怒火却并未就此平歇,暴怒之中,他几乎就想领兵再去寻张秉文,可就在这时,却听到有人来报:“张布政请刘总兵去见!”
“张秉文还有脸来请我?”刘泽清破口大骂:“这老贼纵容俞小狗,坏我名声,还有脸来请我?”
他口中如此说,心里却暗暗嘀咕,他治下有兵近万,其中可战之兵超过五千,这次带了两千入济‘南府,若真是翻脸,凭着这两千兵,却是护不住他!
“张布政还说,刘总兵必误会他,故此有一封信,令小吏呈给刘总”张秉文派来的小吏听得他破口大骂,心中一凛,自己原本以为只是来传个讯,却不知竟然发现这二位官长起了矛盾。这一日风传的满城飞纸,莫非是张布政遣人所为?
他将信呈给了刘泽清的亲兵,若不是在济‘南城中,他不是张秉文派来的,刘泽清没准当场就会将他杀死。好容易忍住心中的杀意,刘泽清打开信,发觉这信是草草书就。
“什么!”
他猛然站了起来。
信中并没有说昨夜之事,信中说的是山‘东巡抚颜继祖的事情:颜继祖此前说是去了曲‘阜拜谒孔庙,但就在两日之前,颜继祖离开了曲阜,取道兖‘州,赶往曹州!
信中没有说别的事情,刘泽清却觉得浑身冷汗淋漓。
“莫非……外头贴的那些纸,并非俞国振所为,乃是……乃是巡抚意欲对我下手?”
刘泽清此人,性情狡诈凶残,因此也就多疑。他原本认定是俞国振传播他的谣言,可是张秉文的一封信,又让他起了疑心,原因很简单,俞国振传这些谣言根本对他没有什么影响,无非是坏他名声,而他在山‘东布政司,原本就没有什么名声可言了。
但若是颜继祖所为,那意义就不一样,这可以看作颜继祖为了拿下他所做的舆论准备。此前他种种恶行,都是东林将他保了下来,但若他名声极臭,便是东林,只怕也只有与他划清界线了。
“你且回去,回复张公,就说我已经明白,稍后便去向他请罪!”刘泽清道。
那小吏离开之后,刘泽清起身在屋子里转了两圈,然后下令道:“去巡抚府打听一下,那颜巡抚究竟是在弄什么鬼!”
他心里极是沮丧,自己在济‘南城里呆了几天,可是注意力却一直集中在张秉文与俞国振身上,为何偏偏忘了这位在山‘东最大的官!当初想要到他那边去试探口风时,自己就应该寻根问底,弄清楚颜继祖究竟是去做什么了!
此时他却没有想到,那日他也打听了,可是巡抚衙门以一句拜谒孔庙便将他打发了。他当然更不知晓,那时就算他使出点银子贿赂,却早有比他更多的银子塞进了巡抚衙门。
等待的心情,总是一种煎熬。闭着眼睛,刘泽清靠在椅子上,心里总觉得不踏实。此前他不是没有被人弹劾过,但那个时候,朝廷中的东林一系,总是有意无意地保护着他,或者上奏章为他辩解,或者将那些弹章压下。但这一次,他觉得有些惴惴不安,东林还会庇护他么?
从此前张秉文的态度来看,似乎还会庇护他,但刘泽清又拿不准,毕竟他与俞国振的恩怨,并未彻底化解。
就在他思忖之间,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人回来禀报,神情惊惶失措:“不好了,不好了,颜巡抚已经得到朝廷密旨,要捉拿老爷了!”
刘泽清双眼一凝。
“慢慢说,慢慢说。”他自己呼吸变得极为急促,但口中却道。
“小人依着老爷之令,去了巡抚府,见了府中的一位管事,那管事收了小人五十两银子,泄露了这消息。却是颜巡抚弹劾老爷与李懋芳相互勾联,一起贪污军饷。朝廷下了密旨,允他便宜处置,他便想要寻机发难,原是想到了曲阜后找个借口将老爷召至拿下,闻说老爷来了济‘南府,便直接去了曹州……”
若是一般时刻,这样的说法,刘泽清是不会相信的,原因无它,太过凑巧了。但今日的事情,已经让他彻底疑神疑鬼,失去了冷静判断的能力,因此他顿时站了起来。
“曹州……他是想去断我根!”
颜继祖是巡抚军门,到了曹州,只一纸令下,便可将刘泽清的军权剥权,将军中刘泽清的亲信圈禁起来,若是如此,他刘泽清就毫无还手之力了!
刘泽清又背着手在屋里转了一圈,汗从他的额头涔涔而下,现在情形很明显,张秉文就算不与颜继祖勾结,也在无意中成了他的帮凶,将自己困在济‘南城中!或许这其中,俞国振也出了不少气力,那厮原本就是个睚眦必报的,现在看来,自己还是小瞧了他!
于今之计,唯一的办法就是迅速回到曹州,那是自己的老巢,只要自己在那里,手下的军士便还是听自己的。颜继祖来了,一把杀了就是,自己最不济也可成第二个孔有德!
而且到时候还可以扬言,是颜继社、张秉文受了俞国振贿赂,循私枉法,将自己给逼反了,自己就是没有好下场,也要给他们惹一身麻烦!
一念至此,刘泽清抹了一下头上的汗水,惨然笑道:“既然如此,来人,给我准备仪仗,我要去拜谒布政!”
不一会儿,由两百余人组成的仪仗便吹吹打打,向着布政司进发,与此同时,在后门却有近两百骑分成两拨,悄然离开了济‘南府。
三一零、日暮途穷何处是(二)
“快,再快点!”
刘泽清没有出声,但他不停扬鞭的行动,让跟着他的死忠亲信都明白他心中所想。
颜继祖是文官,从兖`州去曹州是乘轿,速度不会太快,但因为距离较近的缘故,如果刘泽清不快马加鞭,就无法赶在颜继祖之前回到老巢。
但人可以不眠不休,马却做不到,每隔一段时间,他总得给马休息一下,喂些水与草料,恢复脚力。若是半途马累死了,那他的速度就会更慢。
“这是到哪儿了?”望着前方隐约的山林,刘泽清回头问道。
“老爷,前面便是梁山。”
“梁山?”
刘泽清吁了口气,到梁山了也就意味着路程过半,离着曹州并不远了。他看了看天空,天sè有些晚,是让马再歇歇的时候了。
“在前面村子歇歇,看看附近有没有水,大伙吃些东西。”他看了看附近,然后指着一处炊烟:“那村子似乎不大,收拾干净来。”
随他来的是最忠于他的家丁,这些人对他惟命是从,除他之外别人都支使不动。打家劫舍的勾当,他们也没有少做过,因此听得刘泽清这般说,就知道他的意思,欢呼了一声,向着那村子就冲了过去。
村子并不大,一个二十余户人家的小山村罢了。刘泽清的部下分成两拨,一拨百余骑绕村巡视,防止有人逃走,另一拨冲入村子,开始大肆杀戮。原本村子里是晚饭时分,各家劳力都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里。享受家的温馨。但随着这些强盗的闯入,原本平和的村子顿时变成了血腥杀戮场。
这也是刘泽清的本意,他要在这村子里暂歇,就绝对不会允许再有活人,免得走漏了风声。至于此后如何,他唯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象这般灭村之事,在曹州,他也曾经做过。这些人都干得轻车熟路,不过片刻功夫,整个村子就再度安静下来,只有那刺鼻的血腥气息,萦绕于人的鼻尖,让人觉得甚为难受。
刘泽清却喜欢这种气味。
他其实是个非常怯懦的人,而越是怯懦,他就越要以凶残来掩饰自己的胆小与卑微。他的靴子踏在浸泡了鲜血的土地上,看着东倒西歪的尸体,听着正在承受暴行的女子们的哭喊。刘泽清觉得自己心里的不安似乎少了许多。
“去与兄弟们说清楚,玩过了之后,莫要留活口,咱们在此宿上一夜。明天只要天sè放亮,便立刻赶路!”
下达了灭口命令之后,刘泽清闯入村子里最大的屋子,却见自己的部下已经在里面,一个女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甚为满意,自己这些部下还算懂事。知道将最漂亮的留着。
他一把扯住那女子的头发,便向着里屋拖去,那女子吃痛悲呼,可是这种声音,除了jī起他的暴虐之外,再无它用。
刘泽清将那女子甩在了chuáng上,两把撕开她的衣裳。暮光中,lù出两只白静光滑的tuǐ在不停乱蹬。刘泽清骂了一声,解了自己的下衣,便要压上去,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异样的声音。
惨叫之声!
刘泽清愣了一下,这是男子的惨叫声,并非哪边完事之后杀女子灭口。他现在是惊弓之鸟,因此首先便想着是不是官兵追来缉拿他,但旋即又怀疑,是不是有躲起来的村民被发觉杀死。
“去看一下,是怎么回事!”他扯起自己的kù子,向外问道。
不一会儿,便有人来报:“是杀了个躲在茅厕里的。”
“死贼囚,倒是狡猾。”刘泽清骂了一句,然后再度扑向chuáng上的那女子。
但这一次他同样是刚解下下衣,便听得外头又是一声惨叫。刘泽清愤怒大骂:“让你们做得干净些,为何还有这么多漏网之鱼?”
话声才落,又是一声惨叫响起,刘泽清意识到不对,这声音却有几分熟,应该是他的一个亲兵!
“有贼,有贼!”
四面八方突然都传来这样的呼喝之声,刘泽清爬起来,又穿好衣裳,一脚将chuáng上的那女子踢翻,从旁拿出刀正要剁下去,外头一个亲兵却闯了进来,惊惶失措地喊道:“老爷,老爷,外头有好几百人!”
“都是什么人?”
刘泽清强自镇定,却顾不得杀那chuáng上的女子,他喝问道。
“看模样,象是一伙乡民。”
“这群贱种,待我出去看看。”
刘泽清心中颇为惊讶,此时怎么会有几百乡民跑到这无名小村来。若只是乡民,他倒没有什么害怕的,随他来的近两百骑可都是军中精锐,杀散几百乡民是小事。
更何况,他现在还披着官兵的皮,那些乡民素畏官兵,自己或许可以吓退他们。
他出了门,这个过程之中,便听得杀声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乡民的凶悍,出乎他的想象,才这片刻功夫,他的亲兵就被逼得退入村中。闻得他召唤,亲兵从四面聚来,而那些乡民,也围扰了。
“你们是何人,竟然敢杀官造反不成?”刘泽清的一个亲兵厉声喝问道。
“杀官?你们这些狗贼,将这好生生的村子糟蹋成这模样,还说自己是官?”乡民最初是一愣,但旋即有人厉声骂道:“你们定是响马,兄弟们,杀了响马,将他们的狗头送官换赏!”
“正是,正是,明山哥哥说的是,咱们今日也来当回官兵,捉捉响马!”
刘泽清听得这话,心中一动,他上前两步,大声道:“本官乃山`东总兵刘泽清是也,在此捉拿响马,尔等啸聚一处,定是响马无疑,见着本官,还不速速束手就擒!”
“刘泽清”这个名字一出来,那些乡民打扮的人都静了下来。
刘泽清心中暗暗恼怒,他原本是想着隐瞒行踪在这里歇上一夜,所以才会杀人灭口。现在为了摆脱这些好管闲事的乡民,却不得不主动泄lù行踪,对方有三四百青壮,而且各执刀兵,想要杀光灭口是不可能的事情。
“各执刀兵?”
猛然间,刘泽清意识到不对,这些乡民手中的刀兵,也太过齐整,竟然没有谁手里拿着粪叉锄头木棒之类他们应该拿着的家伙,而个个都是刀枪,甚至还有人手中有火铳!
一般乡民,有些零散武器就罢了,怎么会个个都有?
这疑huò一浮了出来,刘泽清身体不由自主地便向后退,而乡民当中,也暴发出一阵狂笑。
“果然,刘泽清这狗官在此!”
“牛哥,老牛,刘泽清真在,快来啊!”
七嘴八舌闹哄哄的声音响了起来,人群左右一分,紧接着,二十骑从人群后出来。
为首的,骑着高头大马,头顶黑盔,身着绿衣,黑盔上的面具放了下来,手中一柄长刀。
这个形象,刘泽清就算没有见过,也从疯传的说书人口中听到过。
在滁`州战役之后,麻子柳敬亭亲自到了滁`州,访问当地经历过那一场大战的百姓,从滁`州一直回溯到庐`州,创作了一部评书《滁`州传烽录》,其中跌宕起伏jī动人心者,便是“牛魔王断桥残血、花双刀平沙落雁”一节,花了老大篇幅,形容俞国振麾下两员勇将齐牛与田伯光是如何在千军万马中杀敌的。
这其中自然七假三真,到处都是夸大其辞之处,可是如今的大明,正是市民文化繁荣之时,不唯南`京、扬`州这般的大城,便是曹州这样的小地方,也有不少寻欢作乐之所。这《滁`州传烽录》甫一出来,便到处流传,刘泽清听过两回,虽然对其中颂赞俞国振与他的家卫的内容不屑一顾,但是对其中几个人物形象,还是记忆深刻。
“齐牛?”他嘶声道。
个头这么大的,唯有齐牛!
“狗官,竟然认得牛哥,哈哈,眼睛倒没有全瞎!”
“哼!”齐牛冷哼了一声,村子里的血腥味,让他血上浮起了躁热,这是他想要放手施为时会产生的反应。在俞国振的教育之下,有一个理念深深扎入他的心中。
以杀止杀、以暴制暴!
“俞国振……俞小狗,这是俞小狗的诡计!”
这一刻,刘泽清总算想明白了。他不知不觉中,钻入了俞国振布置之内,他的每一步选择,都是俞国振yòu导的结果!
在他那侄子刘之轩得罪了俞国振的那一刻起,俞国振对他已经产生了必杀之心。此前种种故布疑阵,为的都是让他先脱离自己的老巢曹州,接着再离开自己那两千护卫!
而在济`南城里颜继祖与张秉文的种种变化,满大街的文告,还有从巡抚府里打听来的那些消息……竟然都是那俞国振遥控的?
“刘泽清,你这闻香教余孽!”齐牛喝了一声,长刀遥指:“授死吧!”
“杀,杀,杀了他们!”刘泽清厉声高呼。
他的亲兵迎着齐牛冲上去,而齐牛为箭头,二十骑家卫都放下面甲,他们开始加速。弯刀在暮sè中映出晚霞的光芒,虽然还未劈中敌人,却已经沾上了血sè。
李青山与李明山屏着呼吸,看着齐牛他们冲了出去。
他们也没少与人厮杀,不论是同官兵,还是同响马,但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骑兵。
一往直前,带着扫dàng一切的锐意,以二十骑,便突入了百余敌人之中!
他们所到之处,摧枯拉朽,血浪双分,猬聚在一起号称精锐的刘泽清亲卫,竟然就在他们的一个冲锋中崩溃!!。
三一一、日暮途穷何处是(三)
“这样一支铁骑,天下谁人能制?”.李青山吸着冷气自问。
“好男儿便当中此,杀敌如屠土鸡瓦狗耳!”李明山兴奋地扬着眉。
旋即他二人想到,一手操练出这样一支可怕军队的俞国振,曾经就在他们面前。那个时候虽然畏于俞国振的威名,可除了那双眼睛外,他们也没有觉得俞国振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二弟,你比我强!”想到自己曾经只想收下俞国振的三干两银子,李青山心里就暗自庆幸,有这样的家卫,无怪乎能在海外做出若大的事业,现在留下了交情,便是受俞公子庇护,也远远强过那三干两银子!
“大哥,我悲……此间事了,我便投身俞公子门下。”李明山却如此道。
他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然后举起手中的刀枪:“兄弟们,杀啊!”
对于李青山纠集的这群江湖亡命来说,杀官兵一直是一项高风险也高刺激的运动。象现在这样可以毫无顾忌地杀官兵,据说杀完之后尚有奖赏,那可是机会难得。因此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冲了上来,而刘泽清的亲兵已经被齐牛杀散,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当军队失去了军阵的掩护,再想面对优势的敌人,那就极难。很快,这近两百的家丁或死或降。
但他们的抵抗,为刘泽清争得了片刻时间,他逃回到那屋子里,缩入房中,瑟瑟发抖。
他身上已经沾满了血,但这一次不是无辜者或者无反抗之力者的血,而是他的家丁亲卫的血。他亲眼见着一个家丁为了掩护他,被齐牛一刀砍成了两截,那血印在他的身上,粘粘湿湿,还能感觉到热!
此时的刘泽清,已经完全没有了堂堂一镇总兵的威风,他相貌原本白净文雅,如今却完全是污秽毕露,眼泪鼻涕和汗水血污,在他面上纵横,画出不知多少道河川来。
“饶我,饶我,我对俞公子有周,求你们饶我!”他大声呼道:“我有五十万两的藏银,全部献与俞公子。我有一万精兵,全部献与俞公子……”
门外回应他的声音,是冰冷的脚步声与武器撞击声,刘泽清绝望了,他其实也知道,到了这个地步,双方绝对是不死不休,他便是奉上一座金山,奉上天兵天将,都改变不了俞国振要杀他的意图。
他抓着刀的手不停地颤抖,心中拿定主意,要与进来的家卫同归于尽,若来的是齐牛就更好,能与齐牛同归于尽,至少可以让俞国振更加伤心。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得耳后传来了尖叫,他想要回头,为时已晚,一柄算不得尖锐的剪刀,插入了他的后颈当中。
紧接着,那剪刀被拔了出来,又疯狂地插向他的后背。他身上有甲胄护体,剪刀此后的攻击全部被甲胄拦住,刘泽清艰难地转过头来,然后便看到一张女子的脸。
方才被他拉入房中的那个女子。
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前面,因此忘了身后还有这个女子,这女子在他出去后就找了把剪刀,原是要自尽的,但犹豫了好一会儿,却没有想到等到了这样的机会!
见满脸是血的刘泽清转过来,那女子惊得退后了两步,旋即又扑了上来。刘泽清手中虽然有刀,他也想抬手给那女子一刀,只不过他动手的结果,却是刀当啷一声掉落在地上。
那女子刺中他脖子的那一剪刀,刺破了他的颈部大动脉,血汩汩流出,让他筋骨发软。
“你……”。
刘泽清颤声说了一个字,眼前便已经是迷糊一片,他身体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齐牛等人紧追着刘泽清进了屋子,听得刘泽清先是讨饶,接着一个女人尖叫和刘泽清的惨叫声,然后铁器落在地上的声音。老牛虽是憨,却不笨,并没有急着闯进去,只是过了会儿,里头传来嘤嘤的女子哭泣之声,他才一脚踹开了门。
众人涌进了这间卧室,看到的是一个手中拿着滴血剪刀惊惶失措的少女,还有一个倒在地上双眼圆睁死不瞑目的刘泽清。
刘泽清残害百姓多年,其罪行虽未象流寇那般彰显,但性质恶劣却更胜过流寇。流寇是贼,贼杀人掳掠那是常事,刘泽清是官,而且是应该守护百姓的军官,可所作所为却比贼更甚!百姓节衣缩食省吃减用,供他大鱼大肉逍遥风流,供他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为所欲为,而他却对百姓无丝毫感恩回报之心,残虐百姓有如血仇。故此,他今日得此结果,死在一个弱女子手中,倒也是莫大的讽刺。
齐牛看了看地上的shī体,又瞧了瞧那少女,一时间不知如何处置。这原本不是他所擅长的事情,倒该让田伯光来收拾残jú最好,那厮嘴甜,三言两语便可以哄得那少女不哭。
他转过脸:“诸位哥哥,接下来如何处置?”
李青山与李明山等七嘴八舌商量起来,那少女最初以为闯进来也是è人,却发现他们不但没有无礼,而且还在讨论如何处置liú泽清一dǎng,渐渐放下心来。当她不再畏惧,全村被tú的悲伤又浮了出来,她缩至屋子的一隅,嘤嘤哭泣,哭得屋子里众人心烦意乱。
“出去出去,咱们都出去,这小曼……咦,这小曼是不是村子里的人?”张明山正要招呼众人出去商议,突然间灵机一动,看着那少女问道。
小曼是当地人称呼姑酿的土话,那少女点了点头,呜呜咽咽的。众人有些同情,这个村子已经被liú泽清一伙糟蹋尽了,总共活下来的,不过是六七个女子,而且绝大多数都已经被欺凌。
那少女呜咽着点头。
李明山眼里毙芒闪动,他将李青山与齐牛拉了出来:“诸位兄弟,我有个主意,咱们只说这村子遭了zéi,让那小曼当苦主,咱们去告guān!”
“告guān?咱们可shā了一个大guān!”
“俞公子说了,他若是只带着一两百人急匆匆到这边,那就证明他已经不是guān了,是zéi,是匪,是响马!我们为民除害,捉了响马,就是义民,朝廷得表彰我们!”
“可是……”
“放心,放心,这样做,俞公子那边也好擦嘴,俞公子让咱们出面,不就是想着要置身事外么?”李明山嘿嘿笑道,然后转向齐牛:“只是委屈牛哥了,你的功劳,可就给咱们兄弟了。”
齐牛憨然一笑,不以为意。
以他在击liúkòu时的功劳,早就可以弄个参将、游击之类的朝廷武职做做了,而且史可法、卢象升等人,也不只一次向他示好,希望他能改投自己麾下,都被他拒绝。
他始终记得,自己一向吃不饱肚子,那饿得前肠结后肠的痛苦,是在俞囯振的细柳别院才得到彻底解决。
而且俞囯振待他一直不薄,他和罗九河、叶武崖三人,如今存下的家业少说也有一两万两银子,其中包括存在虎卫钱庄的有息存款,也包括划分给他们的份田与薪饷。俞囯振优待自己的部下,不只一次和他们说过,要让他们每一个都成为百万富翁,而不会使得他们因为贫困去当tān污犯。
山、东巡抚颜继祖是在两天之后接到liú泽清sǐ在梁山的急报的,梁山令在得到消息后毫不犹豫将之报告给了巡抚,这事情背后风云诡缟,不是一个小小的县令能掺和。
“竟然真的……谋逆?”
颜继祖接报之后,喃喃自语了一声,然后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着身边的年轻人。
“恭喜颜公,昔曰颜真卿发觉安禄山谋逆,乃自请守平原,以塞安zéi逆谋,惜哉事未成。今曰颜公察觉liúzéi逆谋,将计就计,迫其自败,当真是后胜于古,孙胜其祖也。”
“哈哈……”
颜继祖捋须大笑,虽然笑声中尚有两分尴尬,但这年轻人说的话,当真拍得他心huā怒放。
颜真卿那是何等人物,而且颜继祖也姓颜,向来自称为颜真卿后裔。这一些,俞囯振当然打听得清清楚楚,他在山、东耽搁一个多月,可不是只为了对付liú泽清,同时也是在布jú。
“不敢当俞公子如此谬赞……”、好好回味了一会儿俞囯振的吹捧之后,颜继祖又道:“此次还是俞公子的功劳……”
“俞某哪有寸功,不过是提醒了一下颜公爸了,颜公如今在察李憋芳之案,便是俞某不说,颜公迟早也会觉察到liú泽清身上有问题。”俞囯振说到这笑了笑:“俞某也是有私心,既然得zuì了这位liú总bīng,而且又是不可化解之仇,终究还是请他离开为好。”
颜继祖心中暗暗有些发冷,传说中这位俞公子嗜xuè好shā,如今来看,果然是那种睚眦必报的人物,而且他才不信奉什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信奉的是有仇必报啊。
“此人既然已经除去,那么接下来晚辈就可以安心入京了……颜公可有什么话,要晚辈给京中带去?”俞囯振又说道。
颜继祖嘿嘿一笑,却没有说什么。直到现在,他还弄不明白,眼前这个东林张秉文的侄婿,是怎么拿到wēn体仁之弟wēn育仁的手信来托他相助的。但他清楚一点,俞囯振此次在山、东挑选田宅之事,背后可是当今天子的恩赏!
因此,对于俞囯振,他完全不信任,当然也就不会托俞囯振带什么消息回京了。而且俞囯振说这番话的用意,也是另有所指。
“俞公子放心。”他最后道。
三一二、玉瓶冰杯狄公酒(一)
“当真是肆意妄为贼胆包天!”
将手中的《民生速报》往桌上一扔,阎应元哼了一声。
旁边的小二笑嘻嘻地过来:“阎大仓,可是吃完了?”
“就你们铺子奸诈,在铺子里陈列《民生速报》,供食者观看。”阎应元歪了歪嘴,然后站起了身。
他身材高大,卧蚕眉,丹凤眼,红面美髯,看上去相貌堂堂,仿佛关云长再世。小二对他虽是恭敬,却并不畏惧,大伙都是熟人,阎应元又不是高高在上有功名的举人进士,只不过是一个仓吏,虽然生得一副好象貌,却是没有什么用处。称一声“大仓”是尊重,若是在外头见了,直接呼其名也是正常的事情。
小二接过那《民生速报》,飞快地传给早在一边点了面汤等得不耐烦了的一个穷秀才,秀才接过来之后,看得摇头晃脑嗟哦不已。阎应元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大步出了这家小面铺。
小面铺的生意在这左近算是不错的,原因就在于他们订了《民生速报》供食看观看,这附近不少人舍不得订报的那几文钱,在此蹭报看,既吃了饭,又能看到速报上的消息去与人吹牛打屁。
走到大街上时,阎应元看着熙熙攘攘往来的人群,突然间有一阵恍惚。
这座巨大的城市,虽然先后数次为东虏所迫,但到底是大明的都城,城中的繁华无庸赘述,仅仅是那众多的人口,便让阎应元起想春秋时晏子使楚时对齐国都城的称赞:“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继踵而在。”
只不过晏子当时是在吹牛,而阎应元看到的却是确确实实的存在。
阎应元虽然只是一个小吏,却喜好读书,当别的同僚们绞尽脑汁琢磨着怎么能够从自己管理的朝廷官库中为自己谋利时,他却钻研古时的谋略军书。只不过钻研这些有什么用,他终究是没有用武之地,还比不得一个靠着溜须拍马上位的家奴,竟然当到一省总兵之职!
他心中想的,便是刘泽清。
《民生速报》上一期中有不少关于这位山`东总兵的事情,诸如他在治所循私枉法、贪污军饷、为非作歹、祸国残民、养贼自重之举,上一期初出,阎应元便觉得不对。《民生速报》虽是在南直隶发行的报纸,创刊至今也有两年多,它的影响力早就超过了南直隶,传到了京城来。每一期《民生速报》在南直隶问世之后,一般十到十五天,便会送到京城,而且还衍生出“卖报”这个行当。
只不过这样来的《民生速报》价格就数倍于南直隶了,在南直隶只卖五文一份的报纸,在北`京却要卖上五十文一份。
看到上一期时,阎应元便意识到,是有人要对付刘泽清了。
此前他也爱看《民生速报》,但这报纸虽是言人所未言之事,却一直很注意尺度,从未近乎指名道姓地说哪一位当今的官员,哪怕是一个区区县令。
可这一次却直截了当地说山`东总兵刘某。
果然,这一期中便揭露了刘泽清的来历与闻香教教徒身份,当然,这个时候,刘泽清已经被杀,《民生速报》中还甚至引用了颜继祖一段得意洋洋的话语,将刘泽清的死罪座得实实的。
旁人看的只是一省堂堂总兵竟然是闻香教余孽,阎应元看到的却是这种不学无术被一介农家少女便刺死的货色,竟然能够爬到如此高位,而且还是在山`东这般重要之地!
真正的英雄,却无用武之地啊……就在这时,他听得身后一个南方口音的声音响了起来:“你这厮好没道理,站着路口,挡着人的去路!”
阎应元一皱眉,回过脸去,却看着一个笑嘻嘻的汉子。原本这汉子的话是有些冲人,可看着这满脸的笑,阎应元的怒火却上不来了。
“抱歉,恕罪恕罪。”阎应元道。
那人一见他模样,眼睛不由得一亮,突然笑了起来:“好汉子……这位兄台尊姓大名,不知是否有空,可愿与我一叙?”
论起相貌,阎应元当真是颇有英雄模样,他自己也甚为自负,所以修整胡须时有意留成美髯。听得那人的话,他上下打量了一翻,只见那人皮肤是古铜色,看上去晒了不少太阳,眉宇端正,目光有神。他口音里原本带着南腔,但后来一句就是相当正宗的官话,说话时总是未语先笑,让人心生好感。
“某家阎应元,字丽亨,不知阁下有何指教?”阎应元拱手道。
这人看上去只是二十出头,至少比阎应元年轻十岁,但是气度也颇为不凡,丝毫不沾俗气。阎应元知道这乃京城,天子脚下,会萃群英,卧虎藏龙,因此也不敢怠慢。
“小弟姓将,将来的将,可不是江河湖海的江,也不是姜子牙姜太公的姜。单名一个岸字,字息霜……实不相瞒,来京办事,正逛着街,肚子饿了想要寻处所在吃饭。不过小弟最是唠叨,吃饭时喜欢有朋友陪着,这不,在街上走了半天,也没见着两个有资格陪小弟吃饭的,直到见到丽亨兄。”
这人非常会说话,唠叨了半日,原是拐弯抹角地恭维阎应元。阎应元长得象关羽,性子也有几分象,喜人恭维奉承。听得将岸这样说,微微一笑:“恰好阎某如今有空……前面端和楼的脆皮鸭子不错,将兄弟是否上去一会?”
端和楼的脆皮鸭当然不错,但价钱也昂贵,阎应元在这附近住了多年,却也没有去吃过几回。将岸与阎应元在端和楼吃得倒是尽兴,将岸在南方混迹了两年,他们除了吃脆皮鸭,便是以将岸所说的安南见闻佐酒,听得阎应元眉飞色舞,只恨未能亲眼一见。
不仅是阎应元,端和楼在这附近算是比较大的酒楼了,“今日得识阎兄,当真是一大快事,有好友不可无好酒……我这有一种好酒,请阎兄尝尝。”将岸一边说一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瓶子。
这瓶子一出现在阎应元面前,就让他眼前一亮。
“这可是琉璃瓶?”
“哪是什么琉璃瓶,不过是玻璃瓶罢了。”将岸笑了起来:“交趾所产之物……哦,对了,先尝尝酒!”
他一边说一边拔开瓶塞,软木做的瓶塞才打开,一股扑鼻的酒香便传了出来,而且将岸因为不小心的缘故,还将酒泼出了少许,顿时,整个酒楼之上,都是这浓浓的香味。
阎应元不是酒虫,却也忍不住深吸了一口,然后赞道:“好酒。”
“好不好酒,尝了才知。”将岸又是一笑,然后也不知他怎么的,从怀中掏出一个木盒,盒子里是锦缎垫着,放着小小的两个玻璃杯。只不过比起那半透明的酒瓶,这两个玻璃杯就晶莹剔透,宛若水晶一般。
酒杯倒是不大,将岸先给阎应元倒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可是烈酒,阎兄尝尝!”
阎应元举酒杯,在掌中把玩了一下,啧了两声。他家境虽然不算富裕,但在京城天子脚下,多少见过市面,这种玻璃杯子,少说也得与等重的白银同价。将酒添了添唇,一股火烧火燎的感觉便顺着唇向嘴中传去,若是酒中老鬼,少不得仰头就是一口。
“果然烈酒!”阎应元饮尽了那一杯酒,只觉得喉咙与肠胃里仿佛都在向外喷火,他连夹了数口菜,才将那股冲天的酒性压了下去。
这酒比起如今京城各家所酿的酒都要烈,甚至胜过了自关外偷运进来的烧刀子酒。
此时离京城酿出后世鼎鼎大名的二锅头还有二三十年的光景,而将岸带来的酒,也正是后世的二锅头高粱酒。
阎应元喝得酒畅快,他伸手去拿过那个酒瓶,正欲自己布酒,却又发觉一件事情,那玻璃酒瓶之外,还贴着一张圆形的纸。纸上是彩印着图案与文字,仔细端祥,图案乃是一个戴着面具的武将模样,而文字则是“狄公酒”三个大字。
三个大字之下,还有密密的小字,却是说此酒来历,乃是北宋名将狄青所酿,狄青至交趾征侬智高,便将这酿酒之法传到了交趾,后因战乱而失传,于今又重现于大明云云。
“这酒……是交趾所产?”阎应元对于狄青极是佩服,忍不住问道:“狄公酒?”
“乃交趾郡会安所产。”将岸道:“连瓶带酒,尽是会安所产。”
他这话当然是大谎言,连瓶带酒,都是钦`州新襄所产,只不过为了避开某些贪婪的手,到会安去打个转儿罢了。如果说会安做了什么事情,那就是将那彩印的纸贴在了瓶子之上。
此时已经是崇祯九年六月中,在崇祯九年一月,俞国振正在南直隶一带血战的时候,研制了一年有余的玻璃烧制技术终于成熟,虽然成品率还是有些偏低,但已经可以进行规模化生产。而玻璃窑是现成的,只等最合适的配方和最成熟的工艺,甚至连工人都是现成的。所以仅仅是一个月之后,第一批玻璃制品便整船发运会安,三月份随着枕霞号的姊妹船连波号一起到了上`海,五月俞国振第二次北上时,随之同行北航,比起俞国振还要先一步靠着了天津港。
这一次俞国振的北上,可不仅仅是崇祯皇帝要见他这么简单,他还肩负着极为重要的任务,就是打开大明北方市场。故此,已经脱离军务的将岸,便随着他来到了这里。
“会安……”这个地名,阎应元只是在方才听将岸说过,他犹豫了一会儿,想象大海之南的情景,不禁悠然神往。
就在这时,却有人上前来:“二位,这酒……”
三一三、玉瓶冰杯狄公酒(二)
“二位,这酒不是鄙楼所售,还请将酒收好。”
来的是酒楼的酒保,他的神情甚是尴尬。此时酒楼,却没有后世不允许自带酒水之霸王规定,但这二位带来的酒实在太诱人,不仅是酒诱人,就是酒具也让人目光忍不住溜过来。已经有几桌的客人在问,为何端和楼不将这酒卖与他们了。
“为何?”将岸一脸诧异。
“这个…”.这个,实在是抱歉,二位客官这酒,引得别桌之人纷纷探问,可是鄙楼又无此等酒售。”
“这有何难?”将岸哈哈一笑,指着楼下道:“你自己去楼下看看,是不是有一辆挂着‘新襄记’旗号的马车,那车上就有这等酒,你去那边问他们就是。”
那伙计将信将疑地下去,没过多久,果然开始一瓶一瓶的秋公酒送上来。
阎应元看到这一幕,忍不住苦笑,向着将岸挑起拇指:“将兄弟,好算计!”
“却是让阎兄为我们演了一场戏,阎兄雅士,将某自不会以俗物相渎,我们这里还有一些会安的特产,在会安本地,其实不值几个钱。”将岸笑着向阎应元道。
被眼前这小伙儿利用了一回,阎应元却没有多少恼怒,毕竟从这小伙儿口中,他得到了许多消息。特别是有关交趾的消息,让他心中不禁生出一种向往:或许自己,也应该去那极南之地寻找建功立业的机会。
与阎应元告别之后,背岸便会分了赶着马车的家卫,笑眯眯地去寻下一个目标。
他们此次来京,推销来自新襄的物产,原本第一计划是通过《民生速报》来做广告,但诸多新品,没有试用之人,单纯靠广告很难让略显保守的京师百姓也接受来自新襄的新先物件,故此,他们先采用试用之类的形式,将部分产品投入到市场之中,在接下来的《民生速报》中,就开始会有大规模的广告了。
“京城当中,侄是藏龙卧虎那个阎应元,一眼就瞧破了我的用意。”他心中如此想,就将阎应元暂时放在了脑后。
马车回到了城南,停在一座巨大的客栈前,自有伙计上来招呼。这座“玉京客栈”开张才不过数月其幕后的老板,实际上就是俞国振。他在半年前令高二柱开始向京师布置眼线而一家客栈和一家南杂店铺,算是最好的掩护了。
“小官人回来没有?”一进客栈他就对迎来的同伴问道。
“还没呢,也不知道为什么,小官人这么久尚没回来。”
“老牛跟着?”
“那是自然,老牛若不跟着,谁能放心?”
将岸听得齐牛跟在俞国振身边便放下心了,即使是大明天子突然翻脸,要派锦衣卫来捕小官人,有老牛在也能护着他逃回。
他却不知现在俞国振面对的局面,便是十个老牛也没有办法。
“我听闻俞公子可是有‘秦淮河第一风流人’的绰号,怎么今日我的安排,不合俞公子之意?”
和俞国振说话的人笑吟吟的,白面无须,脸圆团团的象个富家翁,只是声音尖锐,却有些让人不舒服。
“曹公公说笑了,在秦淮河畔,不过是逢场作戏,到了曹公公这里,在下哪里还敢?”
在这里能被称为曹公公的,唯有司礼监秉笔提督京营的大太监曹化淳。
此时曹化淳年纪其实不算大,他生于万历十七年,今年也不过是四十七。自十二三岁便入宫来,他经历过不少风雨,最凶险时,曾被赶到南、京待罪。也就是那个时候,他收了另一个小太监范闲为义子。幸好,他所侍奉的朱由检成了崇祯皇帝,他被召回,而魏忠贤垮台之后,他更是奉命清理冤案,他也就由一个朝不保夕的待罪太监,变成了内宫中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但总的来说,他还是相当谨慎,一直试图结好东林清流,在自己力所能及之处,给这些人方便。比如说营救钱谦益之事,若没有他的配合,俞国振的计划,也未必得成。
“你来京拜访咱家,咱家甚是高兴,但给咱家送这些礼物,却让咱家很不高兴了。”曹化淳笑眯眯地又道。
他一直在打量着俞国振,这位四年以来名声鹊起的人物看上去极年轻,曹化淳的情报之中,他虚岁才二十岁,但无论是行事还是说话,都带着和这个年纪不同的老辣。
看到这张生机勃勃的脸,曹化淳甚至有些羡慕,自己子侄当中,为何就没有这样的人物。
“在下送的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向闻曹公清誉,在下也不敢携那些阿堵物来污了曹公之眼。”
俞国振将“曹公公”说成“曹公”二者意思就完全不同,曹化淳虽然在内宫里打滚多年,见惯了各种溜须拍马,可这一字之差,却还是让他眉眼一开。
俞国振确实从来没有给曹化淳送过金银,他只是借着范闲的手,将金银送到了曹化淳的长兄曹化春与次兄曹化雨处。比如说卖河珠的股份,便是由曹化雨所接收。他一边说,一边将面前的礼拿打开,却是一个天鹅绒缎子垫着的玻璃瓶。
只不过这个玻璃瓶,可比将岸给阎应元看的要更为精美。曹化淳是懂行的,看了一眼之后,身体微微一倾:“咦,玻璃侄算不得什么,但如此精致,昏是要花费不少心血。”
“曹公说的是,玻璃在民间虽是珍贵,可在曹公眼中却不是什么稀罕物,因此在下才敢拿来充当礼物。这是安南的一种酒,狄公酒,在下向当地酒坊定制,这种瓶子这般酒浆,全天下不超过十瓶。”俞国振道:“在下与范公公交情深厚,曹公又是范公公义父,这只算是晚辈给长辈的一点孝心,曹公切勿推辞。”
曹化淳当真是眉开眼笑,遥摇点着俞国振:“你啊,你啊!”
虽然他是个太监,说起话来有些阴阳怪气,不过与他交往,俞国振反而觉得比和张傅、史可法等人轻松些。相对于那些满嘴都是仁义道德大道理的清流名士,这种喜欢溜须拍马吹捧和金银的太监,自是好对付得多。
但立刻俞国振就见到了这位大太监翻脸不认人的一面了。
“你在山东做得好大事!”笑容未消,曹化淳双眉挑起,眼睛圆翻,一股杀意,几乎喷薄而出。
“曹公此话怎讲?”
“你竟然与温育仁联手,将堂堂的朝廷总兵给坑死旁人看不出来,你道是咱家也看不出来么?”曹化淳阴声道:“俞国振,俞济民,我觉得你似乎太顺了些,是不是觉得天了与咱家好糊弄?”
俞国振笑了起来。
崇祯真不好糊弄,很多事情他都明白,但只是困于宫中无能为力罢了。曹化淳饷是好糊弄,若不如此,他也不会坐在这里与俞国振见面。
“曹公何出此言,刘泽清不死晚辈在山、东的田宅便永无宁日。”俞国振道:“以曹公之能,此时当知晚辈所言不虚,刘泽清确实为闻香教遗党,闻香教遣他潜入朝廷,还到了一省总兵手绾万余人马的兵权,晚辈便是出于私心将之放翻,这结果却也是于朝廷于曹公有功,曹公不赏晚辈,却来吓唬晚辈,这可是“识
“行了行了。”
曹化淳有些无奈,他是想吓唬一下俞国振,结果听了俞国振一大堆的抱怨。他想起锦衣卫对此人的评价:桀骜不驯,重情重义。
既然此人不是以势可以压服的,那便只能以情义来约束了。
“你可知道颜继祖所荐的山、东总兵是谁。”曹化淳看着俞国振道。
俞国振楞了愣:“怎么?”
将刘泽清弄死之后,山、东总兵的位置便空了下来,按照俞国振与温育仁的约定,这个位置原是安排了一个俞国振极放心的人手。
但从曹化淳的口气来看,这人选出了变故!
“是祖宽,祖宽为山、东总兵,哈哈哈!”看到俞国振仿佛吃了一个苍蝇一样的表情,曹化淳哈哈大笑起来。
祖宽与俞国振关系不瞌,他是一清二楚的,他不是傻子,虽然不知道俞国振与温育仁的秘密约定,却猜得出来,俞国振绝对不会愿祖宽当这个“山、东总兵”因为这意味着他将刘泽清弄死的计划完全是白费力气:死了一个无能的刘泽清,却换了一个更凶残也更有本领的祖宽,那倒还不如刘泽清好摆弄。
俞国振确实没有想到,会是祖宽来接替刘泽清。不过仔细想来,温育仁、颜继祖不变卦才怪,就连史可法这号称正人君子的,都习惯了说话不算,何况这二位!
这些朝廷当官的,可是职业说谎者。
“朝廷任命了?”
“自然任命了,不过呢”……咱家自然不会看着你吃亏的。”曹化淳看了俞国振一眼,然后又道:“天子赐与田宅,自然也不会任人去欺凌你,所以空了两年的登莱总兵,如今也有了人选。”
“啊?”
“不临因为在与闯贼交战中有功,故此被拔为登莱总兵。”曹化淳意味深长地向着俞国振一笑:“俞济民,你算是走运,天子对你看重,你还是收拾住自己的小心思,专心为天子效力!”
听得这一句话,俞国振心里顿时明白。
同时他也暗暗感激,无论崇祯与曹化淳的真实用意是什么,但他们将空了数年的登莱总兵一职,破格授予孙临,这确实是在为他铺路行方便。
“晚辈感激不尽,敬曹公一杯。”他拧开手中秋公酒的瓶塞,侄出了美酒。
“三日后陛下会见你,你且等着。”
三一四、玉瓶冰杯狄公酒(三)
三一四、玉瓶冰杯狄公酒(三)
曹化淳咯咯笑着,向俞国振说出让他眉头一挑的话来。
此次北上之行,原本就是因为崇祯想要见他,但崇祯这位天子,在勤奋上真的没有话说,虽然是瞎忙乎,却很难有闲的时候。因此,俞国振到了京城已经六天,仍然没有见着他。
他日理万机,俞国振也不悠闲,他是瞎忙乎,俞国振则每一步都有自己的战略考量。旁人觉得他只是乱跑的闲子,实际上在将来,或许就会产生巨大的用途。
俞国振一直认为,崇祯是个好县令,努把力,也可以当一个好的知府,但一省之地就已经超过了他的极限。
“三日之后召我觐见?”
“陛下会出来见你。”曹化淳压低声音说了一句,然后象什么都没有泄露一样:“便宜坊的烤鸭不错,你这酒可以用便宜坊的烤鸭来佐,倒是难得的美味。”
“曹公如此推荐,便宜坊晚辈定然是要去的。”俞国振道:“还有一事,晚辈要麻烦曹公,晚辈有些物产,想遣人到朝鲜国去卖,听闻朝鲜国上到君王下到臣民,都极为仰慕曹公,故此还请曹公赐个名头,让晚辈可以在朝鲜便宜行事。”
曹化淳听得此语,眉眼忍不住跳了一跳。
俞国振不等他回应,笑着又道:“晚辈曾闻,当初宋时张俊府中一老卒,奉令至朝鲜,尚能获十倍之利而返。晚辈不才,最好金银,总不至于输给一老卒。此行若得成,愿奉献天子十万银之资。”
他说的是宋人笔记《四朝闻见录》中的记载,南宋中兴四名将之一的张俊,同时也是秦桧害死岳飞帮凶之一,生财有道,派遣一老卒到朝鲜连蒙带骗弄得五百万贯巨财的例子。
曹化淳也是饱读诗书的,他可不是不识字却能当秉笔太监的魏忠贤,因此知道这个典故,顿时眼前一亮。
十万银对他来说,并不算是太大的财富,但对于当今天子来说,可是一大笔钱!
崇祯皇帝比较悲剧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继位之时,托此前皇帝收刮之福和抄拿魏忠贤府库之利,内库当中颇有些余钱。他初登大宝,尚不知朝中的官吏是什么德性,兴致匆匆地减了数年辽饷,不足之数便以内库去补。结果甚为悲摧,辽地后金未平,内库银两已空。此后他的内库便一直空虚,朝官动辄要他拿内库去弥补户部的亏空,而内官则想方设法从内库中弄走他的藏银。
这也是他以堂堂一个大帝国之君的身份,却对俞国振奉上的每年不过两万两银子的河珠之利也甘之若饴的原因。原本的历史当中,李自成攻入京城抄掳皇宫,有人说是抄走了数千万两的银子,因此便有不严谨的史家附会说崇祯小气,守着数千万两银子也不愿拿出来犒养军士,却不知这数千万两银子当中,来自于朝廷中文武官员、勋亲国戚和内宫太监的,占据了绝对大多数,真正来自于崇祯小金库的,只怕是少之又少。
俞国振以十万银相许,曹化淳心动了。
这十万银是明面上的,是献给崇祯皇帝的,那么至少还有些是献给他的。天子拿大头,他拿小头,理当如此。
这其中他既不需要出资,也不需要出力,不过是给个空头的使者头衔罢了。而且,俞国振三日后面君见圣,很有可能直接对天子提起此事,若真提及了却被自己挡住,以天子对于银钱的渴望,到时候自己可就要受挂落。
“既是如此,那么……咱家会给你安排好的,只作朝廷秘使吧。不过,济民啊,你胆大妄为可是极有名的,咱家在内宫之中,都不只一次听起。朝鲜之事,干系藩国邦交,你在处置之时,切切小心。”
说到这里,曹化淳令人奉茶添水,俞国振知道这便是送客,于是又闲话了两句便起身告辞。
今日算是大有收获。山`东之事的后续算是抹平了,从曹化淳那儿得到的消息,孙临为登莱总兵,那么他在青岛口的营建工作便可以立刻展开。他要在那儿建一座大港,以备将来使用,同时分插人手,保证北方若有什么意外,他在山`东有可以使用的力量。而曹化淳答应给个名头前往朝鲜,这更意味着他接下来的布局会更加顺畅。此际朝鲜,尚记忆万历天子时援助抗倭之恩,虽是迫于后金淫威,不得不与之约为兄弟之国,但对大明总体上还是保持着恭敬。
那里也是郑家势力较弱之处,正好可以充当新襄的倾销市场。另外,朝鲜的资源也可颇有可用之处,至少,朝鲜还有人口。
对于人口的渴望,俞国振永不满足。
这是一个什么时代?这是一个大移民的时代!欧洲的白皮殖民者们,正象病毒一样,把他们多余的人口散布到世界各地,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制造麻烦。任何没有组织力的国家或民族,都会面对着他们的疯狂入侵,而那些广阔肥沃而又资源丰富的土地,也一块块落入了这些殖民者手中,在他们手里变成财富和武器,去屠杀和掳掠更多。
俞国振为何要象现在这样布局,为的可不仅仅是对付东虏!只是对付满州女真,他根本用不着布下如此庞大的战略。他需要众多的人口,去占领如今尚少有人烟的东南亚、大洋洲,去美洲与欧洲殖民者们争雄,去印度洋构筑抵御某些极端宗教派别渗透污染的“绿坝”。
单单面对东虏,他现在的地盘就足够了,再借机招募个几十万人口,到十年之后拥有五万训练有素、完全火器化的近代化步兵和五千海军。足以将流寇与东虏全部扫灭,但在那之后呢?
在那之后,即使俞国振再强力去推行,也会面临着诸多阻挠,甚至可能错失最佳时机,使得华夏重新回到王朝更替的怪圈之中去。面对一波又一波的殖民者的冲击,即使能够表现得比满清稍好一些又有什么用?
他在曹化淳外宅前稍稍呆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思路,重新考虑了一遍自己的战略安排。就在他发呆的时候,曹化淳外宅对面,一户人家里走出了一人,那人看到了俞国振,脸色大变,立刻又钻了回去。
“为何又回来了?”门里有人问道。
“嘘!”
脸色大变的人透过门缝看着俞国振,目光里既有恐惧,也有兴奋。盯了一会儿,他回头道:“三哥,你还记得几年前,我随着管事一起去无为的事情么?”
“无为幼虎?”身后那人讶然道。
“正是,就是那无为幼虎,他、他来京师了!”
身后的“三哥”立刻也凑了过来,伸头向门外看去,只见对面曹府的大门前,一个十**岁的少年正背手而立。他仰望着天空,若有所思,似乎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这厮竟然与曹化淳这阉货有关联,难怪敢杀管事……难怪!”三哥喃喃自语:“咱们今日倒是撞着一条怪鱼啊。”
“三哥的意思?”
“这厮与我们范家有仇,而且有他在南直隶,那些子流寇便在南直隶闹不出大事,闹不出大事,朝廷的根本就动不了,大清想要入关便有些艰难。这小狗在南直隶,我们范家近不了他的身,自然是无奈他何,但到了京师来……若是被人突然刺了一刀,谁知道是哪个做的?”
“三哥,不妥,不妥,如今家中正有大计,那可是价值无算的买卖,若是真刺杀了他,免不了打草惊蛇。坏了主家的大计,你我便是有点微功,只怕也没法子活命了。”
三哥略一沉吟,勉强点了点头:“你说的是,不过……等主家大计成了,若是这小狗还在京师,咱们就安排人寻机动手!”
“那得盯紧了他!”
“放心,我亲自来盯他,不过曹化淳的外宅,就辛苦你了,北边据说有大作为,要咱们多盯盯那昏君的亲信呢。”
俞国振并不知道自己竟然成了别人监视的对象,但他却知道,至少锦衣卫是少不得盯着他的。他发完呆,召呼了一声齐牛,老牛便跟在了他身后,两人并未骑马,而是步行,慢慢向着玉京客栈行去。
三日光阴,可谓转眼即过。到了曹化淳所说的时间,俞国振便来到便宜坊,这家永乐年间便开张了的老字号,能在京城里延续这么多年,背后自是有力量在支撑。俞国振带着齐牛、田伯光一出现在此,便有人上前道:“可是俞公子,已经给你订了座位,请随我来。”
俞国振看了这人一眼,只见这人模样倒是不显眼,留着胡须,分明不是内宫之人。想必他只是奉命行事,也不知道俞国振到这里来是见什么人的。
他跟着那人进了便宜坊后院,一股卤鸭子味扑鼻而来,俞国振心中有些好笑。或许是因为大明曾定都南`京的缘故,将爱吃鸭子的习性也带到了北`京。
便宜坊至今也有近二百年,规模相当大,客人也极多。俞国振被领着穿过几道院门,来到侧后边的一处小院,院子不大,但布置得相当雅致。到了这里,给他引路的人便换了人,那人将他再领到房门前,低声说了一句“俞公子到了”,房门便被打开,紧接着另一人走了出来。
这次出来相引的,却是一个白面无须的内官,俞国振心中微微一动,看来崇祯天子已经在等着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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