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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娱之幻梦全文阅读

作者:翰云生     韩娱之幻梦txt下载     韩娱之幻梦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终卷七十五

    出了难波,南面高地上有一村落,沐浴在光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家家户户都是桧皮屋檐,并且开了很多窗户。这里洋溢着的轻松明快是其他地方所少见的。或许这一带是在御堂的庇护之下,居民才得以安居乐业。再走近一些,会发现这庄子三面环河,而且住宅比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百姓的日子似乎都很殷实。据说,以前这里是造玉部,现在则是一个制造玉器的地方。

    一直到走进这个村子,波太郎都没有回头。随风、阿俊和信近紧随其后,埋头前行。南面有一条河,走下去便能走到河边这时波太郎却转身进了左手边的一道门。这一处宅子的院墙是用此地罕有的坚固的船板围成,院里植满松树。玄关吊着一个极少见的铁制六角灯笼,颇有些西洋风情。柱子是细长的圆木,墙壁则涂成暗褐色。右边一道石阶,下到尽头便是一条河。船只可以在此自由停靠,但它并非卸货的码头。这定是谁家的别苑,信近心中想。

    突然,阿俊碎步跑到前面,喊道:“主人回来了”玄关里面传来脚步声,隔扇打开了。八个和阿俊一样装束的女子规规矩矩伏在地上,迎接众人的到来。

    波太郎不声不响地脱鞋,回头示意身后的二人尽管跟进,便走进了屋里。

    “这个住宅倒与众不同。没有佛堂的味道,处处散发着麝香和海潮的气味。”随风脱掉已经破旧不堪的草鞋,放在玄关前的石板上,道:“听说海盗在陆地的住宅都很风雅。可是你这里的柱子细了点儿。”

    他放肆地打量了一番众女子,便随波太郎进去了。信近还留在玄关,背对着女子们解鞋带。阿俊端来了洗脚水。好像是井水,冰冷的感觉穿透皮肤,猛地勾起信近的羁旅之愁。

    阿俊嘴衔袖口,抓住信近疲惫的双脚。“藤九郎公子……”信近一惊。他警惕地看了看周围,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藤九郎公子,奴婢第一眼就认出了您。”不是幻觉。说话的是俯着身子的阿俊。她将水浇在信近那双沾满泥污的脚上。“公子辛苦了。”

    “不!”

    藤九郎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什么藤九郎,我是小川伊织。”

    “是。”阿俊老老实实点了点头,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按摩信近的脚踝,她的肩膀开始颤抖。其他女子都已经离开了。

    “变了。”阿俊再次小声说道,“自从老城主百年之后,一切都变了。”

    信近再次谨慎地看了看周围。“这里是谁的家?”

    “是熊若官的府邸。那时……”阿俊顿了顿,像捧起一件珍宝一样,将信近的右脚捂在掌中。“那时,百合跟着於大小姐平安抵达冈崎……她现在也已离开了冈崎。”

    “什么……你说什么?”

    “冈崎的事,您还不知?”

    “噢,你说於大?”

    “下野守大人决定追随织田,松平氏由于害怕今川家的猜忌……”

    “哦,倒也难怪。”

    “听说於大小姐已经被迫离开松平大人,受尽了折磨。”

    “她离开了广忠?”

    “是。”阿俊再次垂下头去,肩膀颤抖了一下,慌忙为信近擦干了脚。信近紧紧地盯住阿俊的脖颈。他刚刚听到於大产下一子的喜讯,可是……

    进了客厅,信近依然无法平静下来,也无心加入波太郎和随风的交谈。

    於大生了孩子之后便被疏远……这和他们的母亲的经历太相似了。母亲可怜,於大也可怜,於国一祥可怜,信近想到了男人,想到了整个世间。男人们也并不喜欢打仗或者折磨女人。在很多情况下,他们让女人受苦,往往都是为了避免争端……轻视女人的行径,或许就是为了减轻心爱的女人被人夺走之后的痛苦,是一种自欺欺人罢了。

    太还没有落山,晚饭就已经端了上来。没有酒,但都是山珍海味。波太郎和随风依然滔滔不绝。这或许就叫做惺惺相惜吧。随风倾心于波太郎的见识,而波太郎对随风的话也大为赞赏。

    随风道,真正的佛法应该面对每一次重大痼疾,都能应付自如,或除之,或治之。波太郎则认为,值此乱世,只能以武力来对抗武力。国风已然如此,需要尽快行动起来。

    “那,我们不妨赌上一赌,看谁能取胜。”随风笑道,“我前去拜访天下所有的武将,让他们秉承佛祖的志向。甲斐的武田、越后的上杉、相模的北条……”随风掰着指头放言道。波太郎则笑道:“我也会如此,但我只拜访其中一人。”波太郎不时微笑着回头看看信近。他似乎想让信近从中得到些什么。但信近对二人的谈论已感厌烦。波太郎或许有所察觉,撤下饭菜后,他把阿俊叫到身边,轻声吩咐道:“带小川去休息你,今天就陪他。”

    “啊……是。”阿俊的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阿俊出身于被逐出水野氏的土方一族。於大出嫁时,她曾作为替身之一。当她被带到安祥城,织田信秀问她姓名时,她毫不畏惧地回答说:“我叫於大。”

    当时她认为自己肯定会被杀掉,并且想象过所有残酷的刑罚。然而,信秀却没有杀她,而是将她交给了波太郎。然后,她和另外五个女孩一起被送到熊邸,守护神社。阿俊紧绷的心渐渐松弛下来。

    水野忠政逝后,土方族紧接着便被赶出水野家,而下野守则投靠了织田。最让这个女子感到难过的,是波太郎之妹於国和下野守信元之间的情感纠葛。於国离开熊邸前往出云时,泣不成声。从那时起,阿俊的心凉了。她心中的信念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满腹狐疑,找不到任何寄托。主公是什么?男人是什么?女人是什么?于是波太郎将阿俊送到了大坂石山御堂,大概是害怕她的情绪影响到另外五个女子。

    她的父亲权五郎也通过波太郎得以寄身御堂,若是以前的阿俊,定然会对波太郎感激不尽。但是现在,她甚至觉得波太郎的这些恩惠也不可信。波太郎乃是神职,供奉着神灵,却向一向宗的御堂施舍了大量钱财。这让阿俊难以理解。而且,说他追随今川氏,他却和织田相交甚好,而说他属于织田氏,他又经常保护权五郎和信近。波太郎的一举一动让阿俊无法理解。她更没想到,波太郎会让她陪信近过夜。此处原本已有专门陪客人过夜的女人。

    如果波太郎吩咐那种女人去陪信近,说不定阿俊会提出自己前去。她有很多话要告诉信近,关于刈谷的,关于冈崎的。但她的心思竟被波太郎看了出来。她始终逃不过他的眼睛……想到这里,阿俊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卧房已备好。”阿俊在卧房里熏了香,然后回到客厅。

    波太郎对信近道:“你累了吧。先去歇息,不必客气。”他看都不看阿俊,继续和随风谈起了比睿山。

    “请恕我先告辞。”信近起身到了走廊。阿俊站在那里。她看见信近消瘦的肩膀,突然流下泪来。

    “怎么了?”

    “没有……没什么……”

    走到卧房门口,她跪在地上,让信近先进去。信近取下刀挂到刀架上。只听阿俊呼吸急促地说:“主人吩咐奴婢陪公子。”

    夜已经凉了。

    信近看了一眼僵伏在地上的阿俊。他并不是没有接触过女人,也并非第一次受到这样的接待。可他今天一看到阿俊,便想到了刚刚生下孩子就被迫离开丈夫的於大。乱世中的女人……阿俊的身上也带着这样的悲哀。

    “是波太郎吩咐的吗?”信近问道。阿俊没有回答,抬头看着信近。

    “你……经常陪客人过夜?”阿俊使劲儿摇了摇头,她的嘴唇动了动。

    “波太郎肯定想让我们多谈一谈刈谷的事情。真热。把灯熄了,我们到窗边说话吧。”

    阿俊进去,把灯熄了。窗子突然变黑了,在这个黑框中,可以看见夜空中的星星和信近的身影。

    “於大小姐……”当知道对方现在已经看不清自己的表情时,阿俊心里平静了许多,道:“奴婢的堂姐百合说,小姐也许会被迫和松平城主别去。”

    “别去……”

    “是。所以百合先小姐一步离开冈崎,到针崎寺落发为尼了。”这间卧房似乎靠着河岸,外面传来淙淙的水声,中间夹杂着夜行小船的桨声。信近点点头,看着阿俊。眼睛慢慢地习惯了周围的黑暗,阿俊的身影再次映入信近的眼帘。他再次想到了於大和於国。阿俊的声音跟於国很像。

    “百合说,小姐和城主十分恩爱,连外人也觉得可怜……”

    “哦。”

    “可是……世道真是残忍。”

    信近没有说话。阿俊已经趴在地上,哭了起来。

    下野守信元投靠了织田,今川肯定会派人到冈崎进行严正的交涉。松平广忠作为信元的妹夫,今川也必定要冈崎抉择。这样的话,广忠只有和於大散去,才能表示对今川氏忠心不二。

    世事真是难料。广忠的父亲清康从忠政身边强行夺走了信近兄妹的母亲,而广忠现在却在今川氏的逼迫下要和於大各奔东西。这些悲苦到底是谁造成的呢?

    这时,伏在地上哭泣的阿俊突然扑到信近腿上。“公子……求求您……求求您了。您……您把我杀了吧。公子!”

    信近惊讶地往后退了一步。看到拼命抱住自己的阿俊,已经模糊不清的於国的面容又浮现在他眼前。她身体的味道,温润的小手,白皙的皮肤,颤抖的声音……

    “奴婢不信什么佛陀的救赎,看不到明天会有幸福……这样下去,奴婢肯定会发疯而死。我不想活了,不想做女人。您把我杀了吧……求求您……藤九郎公子。”阿俊知道信近无家可归。他再也无法和亲人团聚。

    信近被阿俊吓了一跳,不觉把手放到阿俊肩上。他害怕阿俊真变得神志不清,心中一时充满同情。见信近将手放到自己肩上,阿俊趁势依偎过来。她没有认识到,自己依偎过去的那一瞬间,已经失去了所有的理性。对旧主人的怀念和对信近悲惨命运的同情,竞变成了一股怪诞的情愫。

    “求求您了……藤九郎公子。求求您了……”她的哽咽渐渐变成了娇羞和诱惑。信近想到了於国。於国也是这样抓住他,在乞求,在诉说。“藤九郎公子……”

    “於国……”信近像是被幽灵附体一般叫出了於国的名字。但阿俊却没有发觉,仍旧哽咽不止。於国的面容浮现在信近眼前。她的气息,她的肌肤,她的喘息……他心底冒出一股堕落的念头。与其整日痛苦不堪,不如把这痛苦踩个粉碎!

    “於国……”

    “啊……嗯。”

    阿俊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整个身子都扑进了信近怀里……

    大概起风了,信近觉得头顶上的星星在歌唱。刚刚退去的汗水再次涌了出来。不久,外边传来巡夜的更声。已经是亥时了。波太郎和随风的谈话或许还在继续,但在这里听不到他们的声音。

    信近突然清醒过来,轻轻放开了阿俊。阿俊却似乎害怕他离开,又依偎过来。她自然也恢复了理智。不知是因为羞耻、惊讶,还是为自己二十多年没有接触过异性而惋惜,她全身僵硬,大气也不敢出。信近往后退了退,但阿俊依然不放开他。乌黑的头发中散发出来的香气刺激着信近的嗅觉。他再次忘情地紧紧抱住了阿俊。

    理智偶尔会压抑自然的需求。反之,本能也往往会改变理智的方向。信近和阿俊都不想再活下去了。松开抱着阿俊的双手时,他这个决心已经不可动摇。

    虽说自己被对方吸引,但和阿俊躺在一起时,满脑子想的却全是於国。这让信近开始鄙薄自己,心想:“即便是赎罪,也要……杀了阿俊,然后自杀。”

    阿俊离开信近的怀抱之前,竟也是如此想。对于自己刚才的放浪,阿俊虽然感到羞耻,却并不后悔。当年她曾经在刈谷侍奉於大,偶尔会看见信近。

终卷七十六

    凉风夹杂着初秋的味道扑面而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盐田里,晒盐似已完毕,现在人影稀疏。而稻荷神社左边的五十町农田,稻穗沉甸,迎来了三年不遇的大丰收。似已有太平气象。

    水野下野守信元心中明白,在父亲刚刚去世时,不仅仅是家臣,就连普通百姓都说他比不上父亲。信元首先将父亲先前的宠臣赶出了家门,然后改建了城池。他心里清楚,改建城池必然会招致百姓的非议,他却故意这么做。他想开创一种新的气象,并让家族聚向自己。城池改建完毕,他便着手扩张盐田。虽说繁重的赋役导致了百姓不满,但后来他将成盐分给了众人。百姓可以专门种植水稻,而不用去盐场奔波。

    “真是一代明主啊。”听到大家对他的评价已经改变,信元心里笑了。去年的稻子只收成了七分,于是他将年贡降至五分,并派人到各村宣扬:“领民是珍宝,不能让他们忍饥挨饿。”

    此前的盂兰盆节,信元在海滨泛起一百五十艘船,点起无数灯笼,以祭奠故去的父亲。不仅领民,就连众多乡绅也因这壮观场面瞠目结舌。

    “这等风雅,京城亦无啊。”

    “下野大人的气概真是当世少有。”

    信元对这些话付之一笑。他的目的远不止此。他从京城招来游历诸国的连歌师,向他们学习连歌。实际上他是想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向那些连歌师打听各国人物风情。

    以前与於国幽会时的急躁性情已经不复存在,他的双颊变得饱满,眼神和动作都从容持重。现在信元只担心一件事,那就是冈崎的妹夫松平广忠不识时务。於大生下了竹千代。一想到这个外甥将来会成为冈崎城主,做舅父的便放心不下。

    一日他骑马从盐滨穿过田间小道赶往实相寺时,突然想到此事,今川氏已是日薄西山,织田氏却是蒸蒸日上。应该尽可能让广忠也明白这些道理,追随织田信秀。

    进入实相寺领内,信元搭手遮住光,只见一个骑马的武士从大手门飞奔而来。那人看来心急如焚。是谁?又有什么事呢?下野守心中嘀咕。

    近些一见,竟是弟弟忠近。信元把父亲宠爱的人都赶出了家门,唯独留下了忠近,因为唯忠近能理解兄长的抱负。

    “兄长,那古野派来了使者,平手中务大辅……”

    “藤次,莫要慌慌张张的,把额上的汗先擦干净。”下野守笑着责备弟弟,“平手中务前来,必然有机密大事。你能猜出是何事?”

    忠近在马背上擦着汗,摇了摇头,“那只癞蛤蟆,脸上毫无表情。”

    “哈哈哈……你只要睁大眼用心看,天地万物都是有表情的。你看这水稻……”信元策马缓缓走到前面,说道,“它在说,百姓用心栽培,它非常高兴。只有听到万物的声音,才算是长大成人。”忠近感觉兄长越来越像父亲。总是那么严肃,每一句话都会讲出一番道理,不高兴时会大声嚷嚷,高兴时便会自我炫耀。但今天走在前面的兄长却不再多语。

    平手中务是织田信秀的心腹重臣。据说今年已经十一岁的吉法师越发调皮,而且近来早熟,竞开始接近女色。一看见商家女子,他便会叫嚷:“呔,撅起屁股让我看看。”信秀不得已将吉法师托付给了平手中务,由他负责管教。

    兄弟二人从大手门进去,到达本域的大书院之前,二人一直在揣测平手中务此行的目的。织田是要出兵美浓而让他们充当后盾,还是要再次攻打今川而让他们担当先锋?

    当他们进了开满胡枝子花的内庭新建的大书院时,发现忠近所说的那只癞蛤蟆已静待多时。

    “有失远迎,听说事情紧急,还没来得及更衣便赶了过来,见谅见谅。”

    平手摆手说道:“阁下不必和在下讲这些虚礼。”

    他笑了笑,“天气不错,今年应该丰收了吧。”

    “正是。百姓也该松口气,过几天舒坦日子了。”

    “熊邸的波太郎最近去了哪里?好像已经有十数天不在府中了。”

    “我不甚清楚。他真的不在府中?”

    平手中务轻轻点了点头,道:“言归正传吧,在下今日前来,是主公吩咐在下带几句话过来。其实此次出使,在下再三推脱,无奈主公不允。万不得已,只好前来……”

    他一边不紧不慢地说着,一边紧紧盯住信元。信元有些惊惶。既然连平手中务都再三推脱,今日之事必非同一般。信元没有插话,单是示意对方说下去。

    “无他,就是冈崎的事请多多费心。”

    信元表情僵硬地点了点头。他故作镇静,却想象不出对方打算让自己怎样对付冈崎。平手中务似乎看出了信元内心的波澜,仍不慌不忙道:“松平广忠乃贵妹婿,行事却如此固执……”

    他话锋一转,令信元愈发惶恐,“听说令妹刚嫁过去时,他对以前的爱妾念念不忘,闹了很长一段时间。”

    “是啊,他还年轻,有时会让老臣们为难。”

    “可是听说现在他们夫妻却琴瑟和调,外人都羡慕不已呢。您可听说?”

    “不错,他们还算和睦。”

    “如此在下就放心了。主公这次派我来,是想让在下告诉大人,希望大人能令贵妹婿入了织田一方。身为舅兄,您只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示之以威,他必能明白。”

    “织田大人是让我去游说广忠吗?”

    “正是。”

    平手中务眯着眼,干脆地点点头。他似乎已经忘记了方才再三推脱那番话。“以阁下之力,此事并不难办。主公想待此事一定,便安心迎战今川氏。您有何指教?”

    信元紧紧地盯着中务。虽然没有迹象表明今川氏会在近期兴兵,但今川家若有进攻之意,想必对冈崎也会严加监视。但中务却说此事乃举手之劳,信元怒从心起。

    “织田大人的意思我已明白。当然,我只能照先生所说去和冈崎交涉。但阁下也知,广忠年轻,从小体弱多病,脾气暴躁,难免会囿于义理人情而不知转圜。”

    “正因如此,在下才建议大人以舅兄的身份前去说服。”

    “问题就在这里。”信元皱起眉头道,“水野家的人情,今川氏的义理,面对此两难选择,阁下认为广忠会怎样取舍?”

    “呵呵呵。”中务笑了起来,“不敢当。大人反而问起在下来了。”

    “当然要问。”信元笑了,表情却很僵硬。“您心中若无主张,想必也做不了使者。如果广忠重视对今川氏的义理,不答应我的请求,那该如何是好?”

    “呵呵呵……”中务又笑,道,“大人是广忠爱妻的兄长,他若是不愿意,我家主公岂可旁观?”

    信元脊背上掠过一阵寒意。他先前那种激烈的性子被唤醒了,“中务!”

    “哦?”

    “先生的意思是,让信元在今川大人发起进攻之前,将冈崎拿下?”

    平手中务不慌不忙地看了看信元,没有说话。

    “你是让我前去与冈崎交涉,劝他们从了织田,若不从,便兵刃相见。我的理解可对?”

    平手中务依然不语。

    “阁下为何不语,想让我去猜测言外之意?”

    “下野大人。”中务突然压低了声音,“大人别着急,难道就没有其他想法吗?”

    “其他想法……我不明白。”

    “您认为冈崎会拒绝吗?”

    “正是。”

    “您所考虑的,竞全是如何应付这种情况!”

    “您说什么?”

    “您为何不想想松平会采取什么措施呢?如您顾念手足之情前去劝说,对方却因无法背弃义理而仍与今川氏为伍,阁下若是感叹此事实属无奈,然后默然离去,对方会怎么做?”

    信元方才恍然大悟,脸一下子变得通红。如果自己默然离开,广忠会怎样做呢?

    平手中务在一旁沉默不语,他想要信元自己明白。但信元看到他这种从容不迫,愈是怒不可遏。这正是信元的缺点只想到自己应该怎么做,却没有想到对方会怎么做。只能说是考虑不周。信元压抑住自己的不快。开始想象广忠的反应。

    “中务。”

    “大人。”

    “我要是就此离开,广忠肯定会和於大各自散去,将她送到我这里……”

    中务笑着答道:“或许吧。”

    “出于对今川家的义理……而且万一战败……或许这也是为於大着想。但无论如何,分离肯定是避免不了的。”

    “刚才在下也这么想。”中务使劲儿点了点头,“他要是和夫人分开,就看您的了。呵呵,就像下棋一样,看大人如何应对。”

    信元的脸又微微红了,这一点他也没想过。

    平手中务佯作没看见信元的狼狈相。他知道,信元和於大并非亲密无间的兄妹。信元的狼狈乃是想掩饰自己的浅薄无知,并非出于对妹妹的同情。平手中务深知这一点,方轻松自如。

    信元许久都没有言语,他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难堪。二人的谈话与大人和小孩的对答没什么两样。平手提出一个问题,给信元一些暗示。信元生怕对方不给暗示,不然便无以对答。平手中务实乃老谋深算之人,而他的主人,把他当成左膀右臂的织田信秀则更是如此。见信元沉默不语,中务再次柔和地强调道:“依在下拙见,以大人的性子,届时定会因为对方辜负了您的一番好意而出兵冈崎。”

    “不错。”信元正了正姿势,点头道,“我别无选择。”

    “可是,下野守大人,如果出兵冈崎,您可有胜算?”

    “当然有!”信元立马回答。对方的压迫和轻蔑让他不得不这样回答。但在内心深处,他实没这般自信。父亲逝后,他重新整顿了家臣,但家族仍不能协心一致。冈崎却不一样。广忠虽然年少体弱,但那些在松平家败落之后仍然不离不弃的忠心耿耿的老臣,却紧紧地聚在一起,扶持着广忠。广忠虽然远不及信元,但冈崎的家臣却成为下野出兵取胜的障碍。慌乱之中,信元本想加上一句:我们背后至少有织田氏。但在这种场合,此话怎能说出口?

    “水野大人。”

    一阵凉意掠过心头。信元竖起双眉,问道:“何事?”

    “看到大人如此自信,在下也算不虚此行。”

    “当然有自信。不过区区一个广忠。”

    “真是年轻有为啊。”中务此时越发得意,继续道:“在下已经完成了使命。不过在下倒有些拙见,大人要是觉得有用……”

    “你想说什么?”

    “在出兵之前,大人必先将冈崎的老臣除去。在下以为,冈崎正是因为有了这些老臣……”

    信元再次感到脊背发凉,他所有的想法已都似被对方看透。

    “大人先别着急发怒,声称要马上出兵。大人是否该为其离别表示些伤心呢?和广忠一起痛哭……这样必能动其心意。”

    信元听得出神,不知不觉探出了身子。

    “恩爱夫妻被迫分离。老臣们都对这位夫人钦佩不已,必也不愿她离去,或许他们会将她送到刈谷领地内。斯时,你就将这些老臣悉数……”说到这里,中务突然目露寒光,随后像个妇人一样呵呵大笑。

    信元依然正襟危坐,但他的眼神暴露出了内心的恐惧和惊讶。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秋蝉的呜叫,还有修补米仓的声音和吹过东南箭楼的风声。信元侧耳听着这些声音,让自己平静下来。

    信元对平手中务刮目相看。织田信秀出身旁支,却能凌驾于宗家之上,雄霸一方,正是因为有这些谋士相助。此人被信秀任命为吉法师的师父,负责管教吉法师。信秀的刚勇加上中务的智谋,还有那个从来不把人放在眼里的吉法师,这一切像一块无形的巨石,压迫着信元。

    於大将被迫离开冈崎。老臣们依依不舍地将她送回刈谷。然后将这些老臣全部杀掉,再出兵冈崎……信元想象着每一个步骤,但平手中务却似乎忘记了这件事情,突然又转移了话题:“人生实在不可思议,来到这个世上并非出于自愿,但既已来了,人便要想入非非,徘徊不止,结果堕入饿鬼道而不能自拔。”

终卷七十七

    白昼越来越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盥洗石上落了厚厚的一层厚皮香叶子。一只猫带着它的孩子来到这里,扒了扒落叶,躺了上去。

    傍晚时分,於大站在屋檐下,看着这只母猫舔着孩子。小鼓的声音穿过本城的院落传了过来,庭院对面的书院房门紧闭,寂然无声。虽说这里也是城内,但是隔着三道城和护城河,位于偏僻一隅。这里是酒井雅乐助正家的府邸。三年前,於大刚刚从刈谷来到冈崎,便住在这里。那时是早春,草木都还没有发芽。对面的书院是当年於大初次停留的地方。那时她和广忠尚未谋面。她在那里见到了生身母亲,母亲告诉她很多关于广忠的事,以及如何初为人妇……那时,她年仅十四岁……现在,她已经十七岁了。这次她不是嫁过来,而是被关了起来四面高墙将她和外界完全隔绝了。

    前天,老臣们经过商议,决定让於大和广忠一起接待骏府派来的使者。於大已经很久没去本城,听了这话,便高高兴兴地跟着丈夫去了本城,谁知事情反而变得更糟。使者以於大脸色不佳为由让她退了下去。她再次回到这个与城隔绝的角落,而雅乐助家的家臣则要在这里围起没有门的栅栏。家臣们低着头,用黑色的棕绳将栅栏绑牢。每当他们抬头看到於大,便赶紧将头扭开。每个人都在哭泣,於大已经没有勇气再去询问这是谁的决定了。

    小和百合都已不在身边。现在只有一个婢女,还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孩子,无法与她交流。只有猫会毫无顾虑地来到这里。而且,那只猫会带着自己的孩子。没有人来赶它,所以它懒洋洋地伸开腿,给自己的孩子喂奶,给它们整理毛发。看到这幅情景,於大不由得内中伤感。竹千代的影子时时浮现在她的眼前。竹千代还不会说话,还不能清楚地叫出母亲,只是在咿呀学语。天野的妻子阿贞奶水充足,把竹千代喂得又白又胖。他板着小脸儿,紧紧地握着小拳头。细长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圆圆的下颌,和他的外公一模一样。竹千代现住在三道城,前天於大看了一眼,好像又长大了不少。

    这时,从厚皮香对面的芙蓉花丛后传来一个声音。“上房夫人,在看什么呢?”这是母亲的声音。她声音很小,似乎怕别人听见。

    满怀思念之情的於大慌忙站起来,就要往院子里走,可是华院止住了她。“莫要动,别动。千万不能让人看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你就当在屋檐下听母亲自言自语。你不用说话,也不能说话。”

    “嗯……是。”於大小声应着,视线在厚皮香后面搜寻。她看见了紫色的头巾,然后在母猫前方看到了一双细细的腿。一瞬间,周围鸦雀无声,只能听见母女二人的喘息。

    “夫人为了竹千代,在岩津的妙心寺供奉了一尊赤铜佛像。”於大没有回答,只是在屋檐下可劲儿点头。

    “妙心寺的僧人为夫人的虔诚所感,举行了护摩式,当时火焰很旺,前所未有。他们说这是竹千代武运昌隆的征兆,请我务必转告夫人……”

    於大咬着嘴唇,强忍住泪水。

    “还有……”华院顿了一顿,拨弄着厚皮香的叶子。“雅乐助的夫人告诉我,骏府的使者明日一早就要回去了,老臣们今晚也是最后一次强装笑颜观赏舞蹈。”

    树叶沙沙作响,似乎是母亲折断了扶手的树枝。“真乃多事之秋。免遭下野守驱逐的小兄长杉山元六也到了冈崎,劝说城主从了织田。他现在住在石川安艺的府上,等着今川的使者回去。等使者归去之后,他可能会和城主见面。可是,即便他不去见城主,结果也是显面易见的。这是大久保新十郎前来拜访我时说的。”

    於大轻轻坐了下来,全神贯注地听着母亲说话。一只吃饱了奶的小猫摇摇晃晃离开了母亲的怀抱,在红叶下独自玩耍。

    “城主……”华院又道,“广忠……觉得夫人可怜,自己近来也不涉足内庭。须贺嬷嬷前来给我送内庭的新柿时告诉我,城主近来从未去过阿久处。”

    “女人的幸福……正在这些微末小事。我离开你的父亲和兄长们时,也这么想过。”

    於大静听着。

    “广忠不久会暗中前来看你。那时你万不可哭泣。你的一举一动不仅会影响我们家族,还会影响竹千代的安危。你如果是忠政的女儿,就应该明白事理,不能给你父亲丢脸。你与冈崎的城主断了夫妻的缘分,母子的缘分却不会断!”

    於大突然伏在地上。她这时才知道母亲今天为什么会来……

    广忠把於大送到这里时,曾对她说:“你应该知道我为何会选择雅乐助家。”他脸上带着愤怒和悲哀,使劲儿摇晃她的肩膀。

    於大明白广忠的心意。广忠听说信元投靠了织田之后,努力保持冷静,希望能置身事外。

    “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松平广忠的妻子。然而现在,我要把你赶出内庭。你要明白……”

    今川还没提出要求,广忠便把於大安排到了雅乐助家。只有主动疏远於大,才不会让今川氏有机可乘。丈夫的行为让於大深深体会到了他对自己的情意。广忠似乎是要暗中前来探望,不必担心这个忠实的老臣会将此泄露出去。事实上,自从於大来到这里,广忠便频频前来。

    内庭有诸多服侍的人,而这里只有一个小侍女。他们第一次毫无顾忌地缠绵。人世往往悲喜并存。於大来到这里,才第一次全身心地体会到了作为女人的幸福。广忠在枕上说,被迫分开后偷偷相会,才能真正体会夫妻的情分。“我们不会分开的。你是竹千代的母亲,是我松平广忠的妻子。”

    正因如此,即便被幽禁在这个用竹篱围起来的偏僻院落,於大也并不忧心。她甚至觉得广忠非常可怜,因为他不得不对骏府的使者唯唯诺诺。然而,母亲的话让她深感意外。其实也不奇怪,这件事她早已想过,忧过……

    广忠还会偷偷来这里。母亲告诫她,到时万不可哭泣。在母亲看来,水野忠政的女儿绝对不能因为离散而哭哭啼啼,让人笑话。

    太就要落山了。落日的余晖却依然强烈地照射着院子里的树。在厚皮香的对面,母亲的身影逐渐融入了金色的夕。给她带来这个消息,母亲肯定比女儿更加难过。可到底是什么非要残酷地将这对恩爱夫妻拆开呢?难道今川义元真是那种无情无义之人吗?

    “上房夫人,我要走了。”良久,华院拿头巾的一角拭了拭眼泪。本城传来的小鼓声愈发急促。“即便你不在了,我还会留在这里。我会好好照顾竹千代的,你……”

    话未说完,华院竟失声哭了起来。小鼓的声音让於大愈加伤感。见母亲就要离去,她不由得立起身。“母亲。”她情不自禁叫道,心中生起强烈的依恋。

    “母亲……”她穿上了木屐。华院在残照中停了一下,并没有回头看一眼女儿,她知道,女儿正经历着她年轻时也经历过的苦痛。

    “女儿此生,再也见不到您了吗……”她的声音和话语,都已经不再是平日的上房夫人,而是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在和自己的母亲说话。

    华院没有回答,但她也并未就此离开。她背对着於大,似乎要将女儿的呼吸声烙在心底。她还有很多话要说,却又说不出口。既然刈谷的下野守已经明确投靠了织田氏,那么松平家便不可能保持中立。於大离开这里,是此地将会再起干戈的前兆。一方是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另一方是自己的兄弟,这个女子能否承受得住如此的悲哀呢?

    “母亲,让女儿再……”於大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华院依然没有回头,单是数着手里的念珠,默默走开。於大扶住青竹,探出身去。太已经落山。淡紫的暮霭从箭楼的檐上逐渐向四周弥漫。只有书院的隔扇上还残留着悲凉的白色。於大咬着嘴唇,忍住泪水,拼命地将母亲的身影留在心底。

    今川氏的使者第二日辰时离开了冈崎。广忠率领家臣把他们送到了生田村外。在道别之前,广忠一直强装笑颜。但在回来的路上,他却满脸通红,青筋暴露。

    “直接去你府上吧。”他不打算回本城,而是直接去见等候在石川安艺宅中的刈谷使者杉山元六。

    “城主!”

    “何事?”

    “您一定要忍耐。”安艺用一种责备的语气说道。

    “难道我生来就是为了忍耐吗?”广忠坐在马上,死死地盯着天空,反问道。

    “正坠。”

    “那我要忍到何时?一直到死吗?”

    “正是。”

    广忠沉默。老臣们也一言不发地跟在后面。过了传马口,广忠翻身下马。“是我失言,将刈谷的使者迎到本城吧。”他眼圈通红,对安艺说。

    风还未止,一片云飞快地从西北方的箭楼上空掠过。

    广忠会见刈谷的使者时,只是听着对方说话。不管对方说什么,他只是点头,既没有像样的回话,也没有一句慰劳,他完全心不在焉。

    “我家城主最近身体有些不适。”石川安艺在一旁周旋道。

    广忠似乎才想起来,说道:“请代我向下野守大人问好。我也会派使者前去。你就在安艺府上好好歇息吧。”

    杉山元六跟着安艺退下了。使者退下之后,广忠额上再次暴出青筋。“你们为什么还不退下!难道我的忍耐还不够吗?”

    “不不,老天能体会城主的心痛。”年事已高的阿部大藏刚说完,大久保新八郎马上接口道:“老臣们就这么让城主生气吗?”

    “你说什么?”

    “强自忍耐毫无用处。忍耐必须出自心田。”

    “要是能够如此,还用得着忍耐吗?”

    “不想忍耐就发怒吧。城主!如果您发怒……您一怒之下向敌人开战,我们一众人自是甘愿赴汤蹈火,随您出生人死。您就随心所欲吧。”

    “新八!”新十郎试图打断弟弟的话,新八郎却使劲摇头。“唉,我明白,我懂。我只是想告诉城主,不必因为今川或者刈谷的使者懊恼。区区三五个使者,只要坦然面对,以平常心待之就好了。”

    广忠看着新八郎,说道:“新八,你说得很对。我太多虑了。”

    新八郎无可奈何地背过脸去。他本来是想劝广忠不要那么软弱,任人宰割,但是广忠似乎并没有领会。

    “城主!”

    “何事?”

    “您要是不快,尽管闹个天翻地覆,让老臣们震惊一下也没关系。”

    “新八,够了!”

    一旁的酒井雅乐助制止了他,“城主也累了。我们退下吧,让城主好好休息。”

    是晚戌时,广忠来到於大幽禁之处的竹篱前。

    “给我刀。”

    从随从手中接过佩刀,广忠大声喊道:“我要进去了!”然后挥刀猛地向篱笆砍去。广忠的脸变得苍白,忍着四肢的颤抖,又往竹篱上砍了一刀。随着啪的一声响,篱笆被砍开了一个口子。

    院里的隔扇打开,於大吃惊地跪在昏暗的灯光下,唯有一双眸子闪闪发光。

    “新八竟然说,我可以随心所欲。真是耍小聪明!”

    “大人!”

    “我何尝不想随心所欲。可是,我要是那样做,松平一家怎么办呢?”

    “大人,您的声音……”身后的随从提醒他,广忠第三次抡刀砍到篱笆上。竹篱被劈开,脚边的露珠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受不了这道篱笆!既然可以随心所欲,当然要砍掉!”

    於大不由得垂下头。广忠情绪激动,几近疯狂。於大知道其中的原由。他总是痛恨自己的软弱,和家臣们顶撞。但又过于拘谨,无法持久。想过便会后悔,而后又会发怒,怒过又再反省……他的心总是被各种各样的思绪困顿折磨,无力自拔。或许,当时广忠就是因为害怕今川使者的责难,才派人在这里围起篱笆。

终卷七十八

    竹之内波太郎一回到熊邸,来访者便络绎不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最初来访的,是陪同织田吉法师前来的平手中务。他与波太郎密谈了两个时辰。谁也不知道他们在谈些什么,但可以想象,波太郎肯定将前往京城和大坂途中的所见所闻告诉了他。波太郎和织田家如此亲近,他到底想从中得到什么,有什么目的,无人知晓。

    密谈之后,波太郎来到疏远了许久的神坛,连夜祭祀。

    平手中务告诉吉法师,波太郎想依靠织田父子,拯救乱世。“这家主人受南朝所托,乃修行之人,希望通过祈祷,天朝的威福能够降临在您身上。您一定要用心倾听。”

    波太郎在陪着吉法师来到神坛时,却提起了一件与祈祷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吉法师公子,您觉得您能够顺利继承织田氏的大业吗?”

    几年过去,吉法师不但个头长高了,也愈发调皮,性子愈发暴烈。“你以为我没有那样的能耐?”他瞪着一双鹰眼,尖锐地反问道。语气和神情丝毫不似一个十一岁的少年。

    波太郎仍旧一脸平静,似笑非笑地微微摇头。

    “为何问这样的问题?”

    “因为公子过于伶俐。”

    “你是想告诫我,过犹不及?”

    波太郎点了点头:“公子兄弟众多。织田大人虽然想让公子继承家业,有人却不希望。”

    “你的意思,是让我变得愚钝一些?”

    “瞧,瞧,就像您现在,别人尚未说宪,您抢过话头。这样只能给自己树更多的敌人,别说继承大业,只怕连性命都难保。一定要装得愚钝些。很多事情即便你想到了,也要装作没想到。”

    吉法师没有说话,只是瞪了一眼波太郎。他虽然没说自己明白了波太郎的意思,但在波太郎为他祈祷完毕之后,他真比以前老实多了。退出神坛时,他对波太郎道:“你让我假装愚钝,但这种愚钝和以往的愚钝又不同,是吗?”他似乎已经读懂了波太郎的心思,“我明白。我会牢牢记在心。”

    吉法师去后,怪僧随风飘然而至。随风这次几乎没有和波太郎谈到时势。他马上就要踏上自己的旅程,去劝说各地的豪强成为佛家弟子。他似乎已经忘记了在大坂遇到的水野藤九郎,也就是小川伊织和阿俊私奔一事。在熊邸住了三日,随风淡然离去。

    住在熊村附近的一些人,不知是否波太郎的属下,也陆续来访。已经很久不曾往来的刈谷城主水野下野守信元竟也派来了使者,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之前波太郎从未见过,或许是信元在水野忠政逝后招到身边的宠臣。

    走进遍地都是胡枝子花的熊邸,使者大概担心礼数有差,特意整了整衣领。来到书院,他和波太郎相对而坐:“芥川东马前来拜访!”傲慢地报上姓名之后,他便絮絮叨叨说起自家主公下野守是如何牵念波太郎。“我家主公英明胜过先主,受到这样一代明主的挂念,先生必深感荣幸。”他以不容拒绝的口吻告诉波太郎,下野守想要邀请他到城内赏菊。

    波太郎毫无表情,道:“请转告下野大人,斯时在下刚巧有事,还请另择良辰。”

    使者瞪犬眼睛。虽说波太郎可免交年赋,但同样是水野的领民。他竟敢拒绝城主的邀请,实让使者难以置信。“我甚是意外。我家主公特意嘱咐,并派在下前来。如果先生拒绝,便是失礼。请先生务必将约定推掉!”

    波太郎冷冷说道:“那么,推掉先前的约定便不是失礼吗?”

    “这因人而异。现在邀请你的可是城主。”

    “那么我便对人说,这是城主的命令,还请原谅。”波太郎击掌叫来神女,对使者微微一笑。“准备派出使者,就说水野大人下令取消十五日的祭祀。”他旋又平静地说道:“派使者前往古渡的织田弹正信秀大人和安祥城的三郎五郎信广大人处。”

    “啊?”使者遽然变色。“啊,不,等等!”

    他叫住正要退下的神女,“与你约定之人,是弹正大人父子?”

    波太郎避开对方的视线,看着院中的胡枝子花。妹妹於国的身影浮现在眼前。刚才他接到消息,说神志不清的於国生下了一个孩子。想到这里,他突然开始厌烦自己对区区使者挖苦讽刺以示对信元的怨恨,心胸未免过于狭窄了。波太郎遂看了看脸色苍白的使者,笑道:“要是因为下野守大人的命令而对织田父子爽约,下野守大人恐怕会有麻烦。下野守大人吩咐在下去,一定有事。好,今日我就跟阁下走一趟。”他回头看了看神女,淡淡说道:“好了,没事了。”

    下野守的使者先波太郎一步,匆匆回城。

    波太郎牵马走出熊邸,秋色尽收眼底,富士山遥遥可见。蓝天白云,脚边野菊怒放。战争已经持续了一百年……虽然这令人难以置信,但是秋色中,几个衣衫褴褛的百姓已是明证。百姓已经开始相信,战争不会从这个世上消失。平安朝和奈良朝的太平只能在梦中出现,这个世界永远充满苦难。如果说这个世界是苦难的轮回,那么生孩子便是一种罪恶,出生于世上更是一种灾难。波太郎骑在马上,不由叹了一口气。

    在金胎寺的领地内,鸟儿正婉转歌唱,稻穗沉甸甸地随风摇晃。武士府邸中的松树枝繁叶茂,各种小草似乎也在享受生命的快乐。为什么只有人类在忍受煎熬?虽然感到不可思议,但也不足为奇。天下万物均须顺应自然的规律,而人类却忘记了自己的生命是上天赋予。他们任意妄为,划分等级,抢占土地,杀戮、仇视……人类到底何时才能意识到自己的无知呢?想到世间纷乱似永无休止,波太郎又叹了一口气。

    佛陀断言,世上有争执,是因人有欲念,于是他主动放弃了自己的地位和权力。皇室也是如此,他们用祭祀来表达对自然的敬畏。而这种智慧现在却被乌云遮蔽了。人不仅寸土必争,而且将生来平等的众人变为家臣什役,牢牢掌控在手中。这个世界上有亲属,有主从,草木、山河、鸟兽会分主从吗……正想到这里,几名持的武士挡在了波太郎面前,“下马!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

    波太郎这才惊觉自己已到了刈谷城的正门。从这里穿过二道城和三道城到达本城,有近十町的距离。水野忠政在时,这里不用下马。下野守开始狂妄自大了。把万民看作珍贝的仁德已被武功取代。但很多人还自以为能从中得到好处,争相追随。

    波太郎下了马,把缰绳扔给对方,悠然解开带,对着护城河撒尿。家臣们从来没见过这样大胆的人,不禁面面相觑。

    下野守信元在新建的大书院接待了波太郎。信元已经微微发胖,言语和眼神锋芒稍敛。

    “波太郎啊,你可是一点儿都没变啊。莫非有长生不老之妙方?”他眯着眼睛,装出一副甚是挂念的样子,然后支开了身边的人,“展眼已是三年,时间真如白驹过隙。”

    “是啊。”

    “当年常前去叨扰你,到现在还想念於国。”

    波太郎没有回答,单是看着新隔扇上青翠的芒草。

    “不知是谁曾经说过,秋天人们容易产生怀念之情。我想起了你,想和你一同赏菊……可是听说你已经与人有约,真令人无奈。”下野守继续低声道:“於国真是可惜!”

    波太郎猛地盯住信元。他那双定定的眸子里既没有憎恶也没有可怜,平静如水。

    “我……她若是稍稍谨慎一些,现在或许已经迎娶到城中。唉,这不是於国一人的过错,是藤九郎那个浑小子的不是……”

    波太郎方觉信元可怜。他重复着这样的谎言,真能得到宽慰吗?

    信元见波太郎表情平静如水,便往前探了探身子,扶住扶几。

    “不,这也不能责怪藤九郎公子。他一定不知道我和於国的关系。只能怪於国……但於国还是太可怜了。每到赏菊时,我便会想起她。在白色花朵的香气中,她的魂魄……”

    “大人。”

    “哦?”

    “大人找我来,有何吩咐?”

    “你看我,一时忘情了。於国的事我们都很难过。不过,今日之事也并非与此毫无关联。”

    “大人是说……”

    “你疼爰自己的妹妹,我也一样。嫁到冈崎的於大……”下野守压低声音道,“好像已经和广忠散去了。”

    波太郎紧盯着下野守。

    “个中缘由不用我说,你自然也明白。冈崎对我和织田大人的交往非常不满。因此,我有事相求。”

    波太郎不语。

    “导致惨情的那些冈崎老臣,为了掩饰自己的过错,定会将於大送到我的领内……”

    “恕在下难以从命!”下野守话还未完,波太郎已勃然变色。

    “你?”

    “在下恕难从命。”

    “哼!我话还没说完呢!”

    “大人不说,在下也知。”

    “是如何知道的?”

    “神灵告知。”

    下野守哼了一声。他本来就性情急躁,刚才拐弯抹角半天,话还未完,却遭拒绝,怎是不恼?“哦?神明告知果真如此,我也无可奈何了,谁让你是侍奉神灵之人呢。”

    “正是。”

    “那好,滚!可是,波太郎,你以为你还能继续在我的领内住下去?”

    “本来就不在您的领内。”

    “你说什么?你没有住在我的领内?”

    波太郎突然纵声大笑。於国的身影浮现在他眼前,他心中的愤懑突然便爆发了出来。神灵为人类创造了土地,而不是为某一个人创造的。一旦有人想将这公共的土地据为私有,神灵便会以战争作为惩罚。可是,现在即便把此理告诉下野守,他也不会明白。“在下所拥有的那块土地,连织田大人都免除了年赋……在下想说的便只有这些。哈哈……恕在下失礼,告辞!”波太郎毕恭毕敬地施一礼,站起身来。

    下野守愤怒地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波太郎的背影。他咬牙切齿地击掌。贴身侍卫还未进来,他却已经猛地站起身,匆忙走了出去。

    “权六郎!权六郎,更衣!”

    芥川权六郎一身下人打扮,来到了檐下。

    “不能让熊若宫就这么回去!”下野守匆忙道,“刚才我们二人的谈话你可听见?”

    这个芥川流的忍者点头:“城主,此事不可告诉外人。”

    “混账!”下野守正欲大发雷霆,贴身侍卫听到击掌声,已经进了书院。下野守急忙从权六郎身边走开。

    “城主,您叫我?”贴身小厮在隔扇旁边双手伏地。

    “当然是我叫你!”下野守大声骂了一句,便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绝不能让家臣看到自己的慌乱虽然这样想,他却始终不能静下心来。“我应该怎么办?那个波太郎……还有冈崎的老臣……”

    “请问城主有何吩咐?”小厮问道。

    下野守仍旧在室内踱来踱去,最后终于压制住内心的怒火。他还以为波太郎会像以前一样对他唯唯诺诺,看来,他想错了。波太郎早就野心勃勃。他当时肯定想把於国送到城中,以求得荣华富贵,但是他的美梦随着於国的死破碎了。现在波太郎竟和织田勾结了起来。他乃一个侍奉神灵、经常把神挂在嘴边的奸贼,或将比信元更得弹正信秀的宠信。

    下野守冷静下来,越发感觉波太郎可怕。他既不动怒,也不郁气,总是能看到对方的灵魂深处,就像一股冰冷的清泉,静静地流淌。真是一个可怕的人!这种恐惧使得信元对于冈崎的怒火愈烧愈旺。波太郎拥有实力。他头脑缜密,有先见之明,可以左右织田弹正。而与他相比,松平广忠实乃迂腐无能之辈。

    下野守已经忘了要杀掉冈崎重臣的想法,开始焦躁。他觉得,广忠和自己作对,和於大散去,简直是不自量力,无礼之极!

终卷七十九

    菅生川里冰凉的水清澈见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直到早上,笼崎的砂洲还下着蒙蒙细雨。从风吕谷那边传来几声狐狸的叫声,震人耳鼓。晨鸡已经停止呜叫,府邸内冰冷而静谧。酒井雅乐助看着急促飘过箭楼的朝雾,停下了脚步。“秋天……”话冒到了嘴边,他又突感不吉,不由得向四周张望了一眼。今天是於大夫人离开这座城的日子。“当年夫人高高兴兴嫁了过来,可是……”他摇了摇头。他在家里迎来了於大。而今天,他又要将於大从这里送走。人世间的悲哀,或者说是某种更苍凉的感情忽然涌上心头,让他有些步履蹒跚。

    他首先巡视了一遍玄关内外。三个下人在辛苦地打扫道路,扫过之后,偶尔又会有树叶飘落下来。“辛苦了,辛苦了。”他和下人们打过招呼,巡视了一遍昨晚命人围起的竹篱笆。跟於大嫁过来时一样,今天家里的女眷肯定都会聚到这里,与於大作别。如果有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肯定会让於大心乱如麻。

    广忠狠劲隐藏自己对於大的情意,甚至在家臣面前都不露分毫。这不仅是出于对今川氏的顾虑,也是要示态给刈谷看。

    “不就是一两个女人吗。”在这种孩子气的逞强背后,是他努力掩饰的悲哀。如果於大在混乱中失去理智,广忠的一片苦心也就白费了。於大这一刻将会直接影响到竹千代的未来。他想让於大给人留下坚强的印象。

    “我说,不许人去拉住夫人,哭哭啼啼的。”雅乐助对正在检查清洁的下人小田和兵卫叮嘱道。

    “可若是有人呢?”和兵卫幽幽地反问。他知道那些和夫人一起栽种棉花和织布的女眷们对夫人的感情。雅乐助一时语噎,良久道:“那就……”他回身朝门内走去,“就说夫人顶撞城主,被城主休了。”

    雾渐渐散了。露水从米槠的叶子上啪哒啪哒地掉落下来。雅乐助朝於大住的地方走去,几颗露珠落到了他身上。这时,於大正做着她在冈崎的最后一个梦。

    太还没出来。刚刚起床的小侍女在北侧的炉灶边生起火,开始做饭。雅乐助没有和她搭话,绕过迟开的百日红花丛,来到院子里。他吃了一惊。於大正跪在眼前的泥土地上。她已经梳好了头,素面朝天,从侧面可以看出她眼睛微肿。雅乐助本想上去问候,却又止住。

    於大白皙的小手在胸前合十,朝着风吕谷竹千代的住处,眼睛盯着前方,全神贯注地在祈祷,就连雅乐助站到了身后都不知。

    雅乐助后退了一步,把手搭在了百日红上,衣襟处扫地,花和露水一起零落,悲伤顿时沁人心扉。现在,他才真正体会到命运的意味。

    这位年轻的母亲自从被幽禁于此,就没再见过竹千代。她曾哀求过广忠,想见一次孩子。其实见一面的方法很多,只要让乳母阿贞带着竹千代来拜访雅乐助夫人即可。但广忠却没有答应。他可以自己砍掉竹篱,前来看望於大。但若让於大再见到竹千代,他将於大幽禁于此便失去了意义。

    等於大祈祷完毕,雅乐助才走上去,“上房夫人。”於大惊讶地回头,看着雅乐助。

    “到该去的时候了。”说完,雅乐助慌忙移开视线,看着东方渐渐变色的云彩,“很多女眷和下人,定然不忍与夫人分别,纷纷聚集在门前。到时请夫人看仔细些。”

    “看什么?”於大声音清脆。她试图控制自己心中的悲伤。从语音中可以听出,她确实做到了。

    雅乐助突然胸中发闷,声音反而颤抖起来。“在众多的女眷和孩童当中,有一双天真的眼睛在看着您。在菅生川苑旁边的大梗树下,阿贞抱着一个孩子……”

    “哦。是竹千代?”

    “这,在下就……”

    “若是竹千代,就不用费心了。”

    “夫人的意思,是不想见他了……”

    “乐助。”

    “夫人。”

    “你的心意我领了。可是,我已经解脱了。仅仅看一眼,并无益处。竹千代……他一直在我心里。”

    “夫人……”雅乐助忍不住又往前走了两步,“看来是在下多虑了。请夫人原谅,请原谅!”

    “这几年承蒙你的照顾。走时人多嘴杂,想必没有机会说话。先向你道谢了。”於大站起身,挽袖作了一揖。她刚刚嫁过来时,在众人的眼中还像一个小女子。但现在,她的气度和沉着,让雅乐助也不由得刮目相看。

    “夫人,您什么都不要说了。事已至此,一切都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我们只能怪……”雅乐助像个逞强的孩子一样,欲罢还休。“竹千代公子……公子就交给在下吧!冈崎的老臣将不惜一切代价将他辅佐为海道第一人。”

    “啊,太出来了。很晴朗的天。”

    “夫人!”

    “雅乐助,光定能照到每一个人的身上。”於大没有笑,也没有哭。她不愿人看见她的悲伤,枉费了广忠的一片苦心。扫视一番,她决然转身离开。

    一个半时辰之后,辰时已到,於大从雅乐助的府邸出来,经营生橹沿河到不净门。表面上,於大是被丈夫休掉之人,但因刈谷无人来接,松平家自然要派人相送。休妻的理由是:“其兄行为不端,只好将其送回娘家。”嫁到松平一族形原的纪伊守家广的於大之姐於仙,也将在同日被送回刈谷。

    卯时四刻,已经开始有人来到雅乐助家的内庭门口。女眷们并未遮住脸,倒是男人都带着斗笠,盖住了脸庞。

    笫一个抵达的男子,乃大久保新八郎。他拨开女眷,来到竹篱前,弯腰系紧了鞋带,他要护送於大。其后是主人雅乐助,他也穿着草鞋出来,看见新八郎的装束,不由得淡淡一笑。

    轿子放在菅生门外,於大会走到那里,轿旁此时只有金田正桔和阿部定次,但是在渐渐聚拢的人群当中,可以看见阿部大藏、石川安艺和大久保新十郎。

    於大出来之后,女眷中响起一片啜泣声。“难道上天瞎了眼!”“这么好的一位夫人!”女人们已经明白了事情的真相。当於大出现在她们面前时,她们失声哭了起来。

    於大拼命在女人们中间寻找华院的身影。竹千代和她的缘分之浅令人难过,而她和母亲之间的离合同样让人不堪回味。正要走出菅生门,忽然传来一个尖厉的声音。“上房夫人!”一个女人跑了过来。

    “喂,不可乱来!”金田正桔说了一句,但并没有将拉住於大的女人拉开,而是转过身去,对众人说道:“各位肃静!”

    女人是内庭的须贺嬷嬷,於大不由得停下了脚步。百合和小走后,在内庭只有这个女人对她忠心不二。於大往须贺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大吃一惊。

    看到的是竹千代。抱着竹千代的那个女人,不是阿贞,也不是龟女,而是阿久夫人。阿久抱着竹千代,站在大梗树下,表情苍白僵硬,只有一双眸子散发着光芒。在她右侧,站着五岁的勘六,勘六身边站着侍女阿万,怀里抱着与竹千代同岁的惠新。

    这幅场景让人产生种种联想。是阿久夫人故意来嘲笑於大的不幸,还是因为女人的惺惺相惜?

    老臣们当中有人变了脸色。

    从於大瞪大的双眼,可以看出她心潮澎湃。她已几乎停止了呼吸,眼神痴滞,身子纹丝不动。此刻竹千代当真出现在面前时,她却难以支撑了,甚至连骨头都僵硬了,血液都凝固了……

    竹千代依然白白胖胖,握着他那双小拳头,手背上有一道小凹痕。他时而抬头看看天,时而瞧瞧周围的人群,时而回头打量阿久夫人的耳朵。他的眼睛转个不停,每次抬头时,便会煞有介事地皱起眉头。当然,他现在这个年龄,不可能记得住自己的母亲。可是,等他长大成人之后,能否有一天记起自己的母亲呢?

    於大强忍住泪水,身为母亲的她现在唯一能做的,是再定定地看儿子一眼。她不想让别人因为自己是这个孩子的母亲,而瞧不起竹千代。如果那样,她会悔恨终生。“今日一别,将成永诀……”想到这里,於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慌忙扭开脸去,瞪大眼睛,忍着泪水,努力不去想阿久夫人为什么要带着竹千代来为她送行。

    依於大的性格,她不会以为这是阿久的报复,她认为阿久是想告诉她,会照顾好竹千代,让他们兄弟齐心协力,和睦相处。

    “须贺,替我转告阿久,多谢她照顾好我的孩子。”於大对哭倒在自己脚下的须贺说毕,便往菅生门走去。

    轿子离去,但身后的人却没有减少,有五十余人跟了上来。或许刈谷的水野下野守和冈崎的家臣们想法正好相反。下野守希望将他们引诱到自己的领地内悉数杀掉。而冈崎的家臣却希望秘密地将於大送到刈谷,以化解下野守对冈崎的敌意。

    过了矢矧川,阿部定次道:“新八,你到底打算送到哪里?”

    “这还用说,当然要送到刈谷城门。”

    “为何要送到那里?”

    “实不忍和夫人分别。”他一脸不快地回答道,“我喜欢婚礼,不喜离别。下野守大人郁郁难堪。你作为正式的护送人,当然可以进城,我们虽不舍,却也只能将夫人送至城门。”

    万里晴空反而让人感到悲伤,於大不时闭上眼睛。她在人前没有哭,但是一进轿子,便再也抑制不住眼泪了。阿久怀中竹千代的影子仍旧浮现在她眼前,带着三个异母兄弟的阿久的用心,让她愈感伤悲。阿久的心中定然也是感慨良多,有嫉妒,有胜利的喜悦,必也有悲伤……然而,阿久却来为她送别,於大不想输给阿久。一直保持冷静就是对阿久的回答,也是送给竹千代最后的礼物。

    过了矢矧川之后,周围秋色渐浓。田中可以看见绿色的竹丛,间或有几株红色的山漆,单等着冬天的到来。於大想,人在秋天必须养精蓄锐,等待冬天和来年。

    “停轿。”於大看见织田和松平两家为之浴血奋战的安祥城,在轿中轻声说道,“我要下去。”

    “是。”大家不约而同地看着轿子,点了点头。於大将要在这里跟大家道别。她走出了轿子。“各位的心意,我终身难忘。前面便是刈谷的领地,我们就此别过吧。”

    阿部定次和金田正柘惊讶地看了看众人。“不行,城主吩咐过,将夫人送到刈谷城是我们的职责。”大久保新八郎大声道。

    “夫人万一有不测,我们不仅无法向城主交待,也对不起刈谷的城主。夫人怎会说出这种话来?”戴着斗笠的酒井雅乐助责备道。他肯定想起了於大当年出嫁时的危险状况,语调就像在责备自己的女儿。

    於大看着雅乐助。光下,她如出水芙蓉一般清丽。“我希望各位能将此样心意用到竹千代身上。”於大用训诫的口吻说道,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女子,“各位……对于竹千代来说……都是不可多得的忠臣良将,大家就此止步。”

    “正因为夫人是竹千代公子的生母,我们才怕有什么闪失。夫人不用客气。”阿部定次有些不服。

    於大眼中涌出泪来,嘴唇微微颤抖。“我不说出理由,你们必不会听我劝阻。各位听我说……对于刈谷那位兄长的品性,我比你们清楚。他性情急躁,目光短浅。各位,各位……各位若有万一,待竹千代长大成人,肯定会埋怨我的粗心。那时,他肯定会说,我是一个愚蠢的母亲,将这么多武功过人的将士们带进敌人的领地,丢掉了性命!”

    金田正桔如梦方醒,抬头看了众人一眼。大家都呆立在那里,一声不响。於大偷偷地擦了擦眼角。“万事都该小心,这是先父的训诫。不仅如此,下野守和竹千代乃舅甥关系,我不能在此间遗下怨恨的种子。求求你们,为了竹千代的将来,听我一言,就此止步。”

终卷八十

    天文十四年新年,梅花已经开放,花瓣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雪。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前来拜贺的武士多已退下,在议事厅中接受众人祝贺的城主松平广忠不时弯下腰咳嗽。他似有些发烧,脸色潮红,眼眶湿润。

    “我们也告退吧。”满头银发的阿部大藏眼中带着几分忧虑,回头看了看酒井雅乐助。他膝行到广忠面前。“请务必保重身体。”他的语气就像在跟弟弟说话,“与户田弹正大人之女联姻一事,请务必考虑。”

    广忠嗯了一声,又咳嗽起来,似在思考。他才迎来二十岁的春天,脸上却已经流露出对人世的厌倦。阿部大藏没有说话,酒井雅乐助心里却非常着急。去年秋天,由于惧怕今川义元的威,他们把於大送回了刈谷。可是直到现在,广忠依然对於大念念不忘,终日郁郁寡欢。他身为一城之主,却优柔寡断,如女人一般。这让酒井雅乐助又痛心又焦急。

    周边的局势愈发紧张。织田信秀任命儿子信广为安祥城城主,加强了武备。而於大夫人的兄长水野信元对於大被休一事耿耿于怀,敌意明显,对冈崎城更是虎视眈眈。骏府今川始终不弃进京之念。夹在这两股强大势力之间的松平家的命运,比今日下雪的天空还要黯淡。

    雅乐助本希望广忠能借新年大喜日子,对惴惴不安的族人说上一句鼓励的话,但是,广忠比去年年末时显得更加无力。在鸟居忠吉和大久保兄弟等人说到再婚对象田原城主户田弹正之女时,他也犹犹豫豫,迟疑不决。

    二人走出议事厅,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了口气。

    “没有办法。城主也太……”阿部大藏低声叹道,“真让人心焦。”

    雅乐助咬牙道:“从年末到现在,他一直独自躲在内庭喝酒。”

    “这心病何日是个头啊!”

    “今岁定是多事之秋。您也要保重身体啊。”两人一起走出了大门。

    “就这样回去吗?”阿部大藏问道。

    “不能这样回去。”雅乐助望着沉的天空,用手掌接着飘雪,“要是这样愁眉苦脸地回去,到家也会被责骂。”

    “我们去散散心吧。”

    “好。”雅乐助一口应允,脸上这才露出苦笑。

    二人说是要去散散心,其实是去看望住在二道城的竹千代。

    竹千代今日在阿贞怀中,让他那伤心的父亲盯视了良久。他面色红润,和父亲大不相同。广忠弱不禁风,而竹千代虽才四岁,却长得颇为结实,口中咿咿呀呀,在议事厅里溜来溜去。广忠似有不悦,皱了皱眉头,道:“让他下去。”又加一句:“别让他伤风了。”

    无论在谁看来,竹千代都长得更像他的母亲於大夫人。不,应该说是更像他的外祖父水野忠政。但是谁也不提他长得像忠政。圆润的下巴,明亮的眼睛,小嘴一张一合,非常可爱。大家张口便说这孩子像广忠的父亲清康,并宁愿这么认为。每当看到身体虚弱的广忠,他们便想起勇武的清康,唏嘘不已。

    “少主很有精神,简直和他祖父一模一样。”走到酒谷时,阿部说着,折了一枝路边的梅花。

    “给少主的?”

    “是。可是,到少主能上战场时,我或许已不在人世了。少主就全拜托你们了,希望你们能像这雪中的寒梅一样不屈不挠地保护他。”

    “哈哈哈……”雅乐助大笑了起来。这是他今日走出家门来第一次笑。“献上一颗寒梅之心?”说着,他拂去落到老人头上的白雪,然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礼物。”

    “秸编的小猫?”

    “是马,老头子。”

    “哈哈,是马。”

    “这是我亲手做的效犬马之劳的意思。”

    “哈哈哈……”

    这回老人也笑了起来,眼中泪光闪烁。这个小国的武士,对虚弱的主公不离不弃,把希望寄托到刚刚出生不久的幼主身上。

    身为家老,便亲手做出了这么一个玩意儿。“他肯定会很高兴。没有比这更好的礼物了。我们走吧。”

    二人不再说话,继续往前走。雪越下越大,大藏手里的那枝梅花几被雪裹住。二人不时摇头甩掉发上的雪,沿着箭楼前行。他们弯腰进了二道城的大门,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请开门。”声音里含着前所未有的轻快。

    侍女应声前来开门。他们发现入口处摆放着很多鞋子。“哎呀,大家好像都来了啊。”雅乐助小声道。

    “早知你们会来,便在此候着。”大久保新八郎在里面大声嚷道。二人拍拍衣襟上的雪,踏上门前的石板,走了进去。几乎在同时,传来了竹千代响亮的声音。

    “爷爷”

    “来了,来了。”阿部老人首先坐下。

    这个八叠大的房子装饰朴素,有些像乡下农舍味道。正面壁龛上摆着红白相间的年糕,还有固齿台和蓬莱台之类的东西,都十分简朴。先一步离开本城的鸟居忠吉微笑着抱着竹千代,坐在壁龛前面。大久保兄弟、石川安艺和阿部四郎兵卫也在,他们从乳母的手中接过杯碟,依次传递下来。

    雅乐助和阿部并排而坐。“恭贺新年。”他们跪在地上,异口同声说道。

    竹千代挥舞着小手大喊着“爷爷”。他不管看见哪个家臣,都会叫爷爷。这一声称呼让众人感到难过。“他是否明白全族人对他的期待呢?”

    “长得和他祖父一模一样。”阿部拿着梅花走近鸟居忠吉。“来,让我也抱抱。我要送给他一样礼物。”他从满头银发的忠吉手中接过竹千代,抱在怀里,眼圈突然红了。“你祖父当年攻到尾张,对织田不屈不挠。你也要像他一样啊。”

    雅乐助从怀中拿出玩具马,把头扭向了一边。竹千代这么小便不得不与母亲分开;而父亲又郁郁寡欢,无法承担家族的重任。家族也逐渐分化出织田派和今川派,明争暗斗。夹在两个强国中间的弱小之国实在悲哀。为了生存,不得不将孩子的母亲驱逐。父亲悲哀,孩子也难过。不约而回来到这里的家臣们,心中更是凄凉。这些松平家的柱石,将祖辈都没能实现的雄心寄托在了这个天真的幼童身上。

    可是竹千代却什么也不知。人越多,他越高兴。他用胖嘟嘟的小手接过阿部老人手中的梅花,突然喊了一声爷爷,用梅枝朝忠吉的一头白发打去。

    “呵,真勇敢。”

    花瓣四下飘落。大久保新八郎突然大哭起来。一片花瓣刚好落到了他的杯中。

    “新八,你这是为何,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兄长新十郎责备道。

    “我没有哭,我是高兴。看,一片梅花的花瓣落到了我杯里。今年我新八的愿望肯定能够实现。我是感到高兴。”

    “真是能言善辩。你的愿望,莫非是要给孩子买件小棉袄?”

    “哈哈哈,这也是愿望之一。”新八郎哭中带笑,埋头喝了一口酒。酒井雅乐助将那个麦秸马递给了竹千代。竹千代眼睛一亮。大概也没能一眼看出这是一匹马,他紧闭着小嘴,端详了一会儿,叫道:“汪汪!”然后拿着梅花朝雅乐助头上打去。

    大家哄堂大笑。人人都想借这个孩子的天真可爱来冲淡广忠带来的惨淡心情。

    “这可不是‘汪汪’,这是马,马”

    “马”竹千代跟着说了一句,扔掉了手中的梅花,朝玩具扑了过去。

    鸟居忠吉在一旁眯着眼,微笑着对阿部老人道:“一定要活到少主会骑马。”

    老人点了点头,接过传来的杯碟,将竹千代递给了乳母阿贞。“我一定长寿。这杯酒我喝了。”他喝完,把杯子递给了酒井雅乐助。

    石川安艺等雅乐助喝完之后,道:“你最近可听说过内庭的一些传闻。”

    安艺轻轻地摇了摇头,“说城主有了新的女人。”

    “什么?这怎么可能!上房夫人自从回了刈谷之后,城主连阿久夫人那里都没去过。内庭的嬷嬷们都看不下去,叹城主用情太专。”

    “原因正在于此啊。”

    “你的意思是……”

    “大概是酒后乱性。半夜沐浴时,把侍女当成了……”

    “侍女?”大久保新八郎从旁插嘴道。

    “不可胡言!”新十郎慌忙阻止了他。

    “他把侍女当成了上房夫人?”

    “听说她们倒是有几分像。当时侍女低头跪在地上,城主有几分醉意,叫她伺候沐浴。”

    “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出去。都住口,不要再说了!”石川安艺正说着,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鸟居忠吉严肃地叫道。

    不知什么时候,竹千代自己爬到了壁龛旁边,把玩具马立了起来。

    酒井雅乐助抱着胳膊陷入了沉思。虽说乱世无常,但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也未免太悲哀了。当年,正是雅乐助劝说广忠为了家族着想,迎娶十四岁的於大。这门婚事对于松平家而言非常必要,能保家族平安。但十六岁的广忠对婚事却非常反感。於大肯定也一样。但是初为人妇的於大,不管是对时势的判断,还是对人生的领悟,都比她的丈夫要明智得多。她怀着一颗忍耐之心,逐渐感动了广忠,得到全族老少的信任。最后,竹千代出生了。当时家中所有人的喜悦,雅乐助仍觉恍如昨日。但在这个惨无人道的乱世,任何事都无法完全如愿。这对夫妻,为了家族利益结合到一起,却又不得不为了家族利益分开。於大的兄长水野信元投靠了织田信秀,冈崎迫于今川家的威,只得送走了於大。

    送走於大当日,雅乐助心中的悲痛不轻于广忠,直到今日,那悲伤还缠绕在他心头。他知道广忠无法忘记於大,才不断劝说他续弦,娶户田弹正之女为妻。但广忠的失格还是让雅乐助无比愤慨。他真想大骂广忠一顿,这可不是一个可以整日沉溺于情爱的时代。但在生气的同时,悲哀如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广忠生于弱小家族,无法避免策略婚姻。他对此心怀愤怒,这种不满折磨着他病弱的身体。

    酗酒,实乃不得已而为之。女人,唉!如果说是因为年轻气盛,雅乐助倒可以松一口气。但他竟然酒后乱性,把别的女人……此事未免太过荒唐。他非将才,和乃父清康根本不可相提并论。可是,从小看着他长大的自己实在难辞其咎。“必须去劝说他……”雅乐助正想到这里,鸟居老人异常平静地对石川安艺道:“你从何处得知这种传闻?”

    “城主的一个马夫从侍女处听来的。”

    “时你未制止他把这事传开吗?”

    “当然制止了。”

    “可是,内庭的现状,仍然令人担心啊,正家……”

    雅乐助望住忠吉柔和的面孔。

    雪似乎停了,隔扇亮了起来。

    鸟居忠吉住在渡里,不在广忠身边。在广忠身边管理事务的这些家老,此时并无职名,只是被称为老臣。冈崎的一切事务都由本多平八郎、酒井雅乐助、石川安艺、植村新六郎和阿部大藏五人负责。

    但是,家中最为年长的忠吉,对于广忠自是非同寻常之人。忠吉出声,众人的视线便不约而同投到了他身上。

    “这种事司空见惯。”鸟居老人意识到气氛的紧张,轻松地转移了话题,“我马上启程回渡里,因此想请你和大家好好商议此事。和田原的弹正大人联姻一事至关重要,但更重要的是那位小姐的品性。是吧,老头子?”

    “是。”阿部老人点了点头。

    “并非所有的松平家人都会聚集到这里。”

    “我也是此意,正家。”

    雅乐助点了点头。还是老人们想得周全。担心虽有些过分,但也并非没有可能,说不定什么时候,内庭便会生出异端。

    强大时没有的争端,在势弱时肯定会发生。族人分为织田派和今川派,原本已令人无奈,但就怕有人看到近邻弱小,生起野心。松平一族便会四分五裂,最终亡族灭家。这种事古往今来都不乏先例。先前有广忠的叔祖松平信定私通织田,而现在他的叔父藏人信孝也开始频频流露微词。

终卷八十一

    这一日夜里,於大又梦见了广忠和竹千代,他们在波涛汹涌的海中,大喊救命。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睁开眼,朝已经照到了隔扇上,於大一身冷汗,她屏住呼吸,凝神静听,好像涨潮了,她听见海浪冲刷石板的声音。

    此处为刈谷城汐见殿的一角,於大出嫁之前曾在此住了十四年,松涛和海浪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但是城内的空气却已完全不同。父亲已经亡故,先前的亲信也被同父异母的兄长信元无情驱逐。信元进行了各种变革,试图将父亲的影响扫除殆尽。

    他为自己新建了居室和大书院,还偶尔会从京城招来一些连歌师。於大这次回到刈谷,就像是进了另一座城。和於大甚为亲密的同母兄长信近已经不在,服侍她的这个侍女亦很陌生。这让她愈发思念冈崎。一闭上眼睛,她便想起竹千代,一走进卧房,她便似听到广忠的声音。

    於大站起身,拍手叫人端来水,开始默默地梳洗。她擦掉汗水,漱了口,梳完头发,像往常一样打开了隔扇。回到了娘家,她却有一种被发配到孤岛的感觉。别离之后的日子,她唯有这个习惯雷打不动:望着早晨的天空,对着冈崎方向双手合十。

    起初,她是想向神佛祈祷,保佑广忠和竹千代平安,但不知不觉,祈祷变成了幻觉,她觉得自己好像和丈夫、孩子的手合在了一起。她开始觉得,对于一个女入,神佛就是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

    “不知道竹千代醒了没有?”於大想着,脸上露出了微笑。她时时刻刻都在想念竹千代。正因为心中有这个儿子,她才有继续活下去的勇气。“请佛祖保佑我的孩子……”她祈祷的时间总是很长。直到海面微微泛红,鸟雀的叫声在附近的树枝上响起,她才停下来。

    “小姐。”侍女等她祈祷完之后,才开口。这个侍女和於大同岁,名信乃,是一个下级武士的女儿。“杉山元六大人求见小姐,正在门外等候。”

    “哦。”於大不由回过头,“让他进来,我正有事要找他。”

    信乃毫无表情地离开了,未几,带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强壮武士。

    “小人有事向小姐禀报……”杉山元六可以说是唯一没有被驱逐的父亲的宠臣之子,目前成为家老。於大有些焦急地看着元六:“是冈崎有什么消息吗?”

    “是,酒井雅乐助大人捎信来说,少主平安无事。”

    “谢天谢地。昨晚的梦一直让我担心,恐是太累了。”

    “小姐……”

    “哦?”

    “小人今天陪城主去了一趟跑马场……”元六看到於大眼神忧郁,却愈发美丽,慌忙移开了视线,“城主命小人劝说小姐改嫁。”於大微笑不语。

    “要是行动比冈崎慢,小姐就太可怜了。”

    “比冈崎慢……”

    “是,听说冈崎城主已经决定迎娶田原的户田弹正之女。”

    於大的笑容僵住。“田原……”她原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但猛听到此事,依然难过异常。既然已经和广忠散去,照理不该再生嫉妒,但刚才心中的那一阵绞痛又是为何?是对那个即将成为竹千代“母亲”的女人的嫉妒,还是依然对广忠情缕未断?

    杉山元六能够体会於大的心情,他望着窗外的天空,“城主说,他非常清楚男女之情,因此让小人来劝劝小姐……”

    於大不语。

    “小姐,您意下……”

    “元六,且等一等……等一等。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小姐说得简单,您不知道城主的想法。城主他……”他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小声道,“他一旦下定决心要做什么事,便由不得别人。”

    这一点於大也非常清楚。当时广忠惧怕今川氏,决定把於大送回刈谷时,信元火冒三丈,甚至计划把送於大的冈崎家臣全部杀掉。於大猜测出信元的想法,故在渡过矢矧川不久,便让冈崎众人回去,他们也才得以平安无事。元六似乎想告诉於大,对信元不可大意。

    “小姐可能还不知,”元六低声道,“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广濑的佐久间大人,一是阿古居的久松大人。小姐必选其一,否则……恐有性命之忧。城主决定的事,谁也无法改变。他六亲不认。”

    於大阻止了元六:“这话传到他耳中怎么办?”

    元六没有回答,单是往前近了一步,小声道:“小姐,您听说过藤九郎公子的传闻吗?”

    於大当然听说了。生在大名家,却和城外的女子私通。冈崎城中人人都说,这种事实在少见,更令人诧异的是,他竟然还为此丢了性命,真是愚蠢!

    “最近有传言说,公子还在人世。”

    “他还活着?”

    “是。因此,当年那个谋也暴露了……听说藤九郎公子是因为得罪了城主,才背上了莫须有的污名,浪迹天涯,无家可归。”

    “这……这可是真的?”

    元六点了点头,“因此小姐万万不可开罪城主。是佐久间大人,还是久松大人,小姐必须早作决定。”

    於大沉默,屏住呼吸,盯着元六。哥哥藤九郎信近竟然是得罪了信元而遭陷害……

    “藤九郎公子……”元六再次变得面无表情,说道,“他反对城主投靠织田。为了除掉这个绊脚石,城主把藤九郎公子骗到自己经常去的熊邸,让他背上不义之名,借织田刺客的刀杀了他。藤九郎公子也非平庸之辈,装死逃了出去。城主一旦下定决心,便会不择手段。”

    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叫道:“元六在吗?元六!”院落附近的樱树林中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性急的下野守信元大概对杉山元六不放心。亲自前来了。

    “这么性急……”元六苦笑了。“元六在此!”

    他大声对外面应了一句,然后快速地小声道,“在一两日之内,请务必作出决定。”说完,慌忙走到玄关相迎。

    信元已经把缰绳扔给了下人,手里拿着鞭子,道:“於大,今天天气不错。朝霞染得海面一片通红。你出来看看,这早晨的太比洗马盆还大。”他扯着嗓子说完,方才走进院子。

    “哥哥请进。”於大伏在地上迎接信元。下野守爽朗地笑着,坐到走廊旁边。习惯了广忠绵软的笑声,於大感觉哥哥的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她的心。

    “决定了吗?”

    “是,小姐说会在一两日之内作出决定。”元六在旁边打圆场。

    “一两日……现在你就该作出决定啊。”信元并不理会元六,继续说道,“於大,冈崎的广忠,就是一个旷世的傻瓜。”他的声音响彻整个院落。“听说他已经决定娶户田弹正之女做续弦。这门婚事对松平氏有百害而无一益啊。”

    於大微微点了点头,看着膝盖上自己的手指。

    “我绝不会看错。织田和今川再起争端时,今川肯定会让松平人担任先锋。松平人以为户田会支持自己,但户田人可不会那么耿直。是吧,元六?”

    “啊……是。”

    “他们一旦看到战局不利,便会马上倒戈相向。”

    “是……”

    “然而,广忠却不知道这一点。他们拒绝我的劝说,非要和户田家结亲。松平氏日渐衰落,真是可悲……於大。”

    “哥哥。”

    “你也很可怜,但是反而因祸得福了……不要再等了,你在今日就作决定。广濑和久松,由你选择。”

    於大依然低着头,强忍住泪水。这不是肤浅的悲哀,但也不是反感,而是因为女人的宿命而生起的哀愁。於大总是被当成巩固刈谷城的一粒棋子,当初嫁到冈崎也是如此。和什么样的家族进行怎样的联合,这种算计决定了她的命运。这不仅仅是於大一个人的命运,这是战乱不断、没有秩序和道义的世道中所有女人的俞运。

    “父亲希望通过和松平家的结合,来保住松平和水野两家的安泰,但世事无常。现在,必须和与织田亲近的家族结合。织田氏是朝,今川氏则是落日。你被夕驱赶,却反而得以沐浴早晨的光。你很幸运,我也很幸运。好了,你今天就作出决定。元六,我们再去骑上一圈,今天早晨天气真好。”

    於大对着走廊施了一礼,默默地垂着头。

    信乃端来早饭。於大拿起筷子,便让她退下了。腹中空空,却毫无食欲。怎么能忘记冈崎?竹千代是她生命的一半,广忠的爱抚则让她终身难忘。近日,不知为何她全身慵懒无力,时而轻声咳嗽。莫非是广忠的病传染给了自己……就连广忠的病,都让她怀念不已。若有可能,她真希望落发为尼。

    於大茫然地坐在房中央,一动不动。太照到隔扇上,飘落下来的枫叶的影子映在上面。不时有小鸟来到这里,悲切地啼鸣。这里离海近,大概是西风少了的缘故,春天来得比冈崎早。

    一眨眼,於大离开冈崎近半载。她没有活下去的念头,寂然等死的情绪一直缠绕着她的心。她并不知道久松和佐久间乃是何样人。怀着一颗柔弱的心,嫁到素不相识的人家,还能活下去吗?

    到了辰时四刻,於大叫来信乃。她想去看看父亲。父亲的墓在绪川的乾坤院。若是告诉信元,或许他会准备一乘轿子。她不想麻烦,只带着信乃和一个下人暗暗出了城。

    明媚的光温暖了大地,麦子已经抽了穗,有些耀眼。

    广濑的佐久间。阿古居的久松。不管嫁给谁,都和於大的幸福无关。但於大必须选择其中一个。她带着一个缥缈的梦想,希望跪在父亲坟前时,能够得到一点暗示。明媚的光晃得她的眼睛发花。

    经过熊邸时,忽听人叫道:“这位小姐。”一个用斗笠遮住脸的武士叫住了她们。於大停下脚步。

    “看样子你们乃刈谷水野家的人……你们认识於大小姐吗?”

    於大觉得声音有几分熟悉,心下暗想:“莫非……”她揭开自己的面纱。武士惊叫一声,转身便走。於大向下人递了一个眼色,下人立即拔腿追去。

    虽然体格健壮许多,但不论是个头还是声音,此武士实在和信近太像了!

    於大和信乃一脸疑惑地跟了上去。前方的道路变成了丁字形。正面便是人称熊若宫的竹之内波太郎府外的壕沟,壕沟对面是一堵结实的土墙。下人追着浪人转向右边。路边是芒草和落了叶的榛树。

    到了丁字路口,於大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停住脚。头顶榛树上有几只乌鸦的叫声提醒了於大。信近几年前已在熊邸被人杀了。如他果真活着,自己这样赶过去,一旦闹开,岂不会让事情变糟,於大停住脚步。“信乃,把他叫回来,我们离父亲的墓地越来越远了。”

    “是。”信乃应了一声,刚跑出二三十步远,便看见下人沿壕沟走了回来。与他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年轻人,留着额发,系着紫色的发带,穿一身华丽的绫罗窄袖衫。信乃对於大道:“波太郎先生来了。”

    於大点了点头,透过头巾看着一身侍童装束的波太郎。父亲生前,於大曾经与他见过两面。她经常听说他家从南北朝时代便流传下来的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据说他们是侍神的家族,不可轻慢。信近和波太郎的妹妹於国私通而命丧刺客之手。可是,这个波太郎为何如此年轻呢?论年龄,他应当比於大还长三四岁,但是依然留着额发,眼睛和嘴唇仍和以前一样娇媚。

    “小姐,听说您要去祭拜父亲?”波太郎道,清澈的眸子中略带着微笑,“大概是您父亲在天有灵,才让我们碰上。请跟我来。”

    於大没有回答。想到哥哥下野守和信近之间的争端和熊邸有关联,她一时有些犹豫。

    波太郎见状,便笑道:“你这个下人,据说看见了一个熟人,还称那人进了寒舍。在下却并不知,不过今日在下要为小姐引见一个人。请跟我来。”

终卷八十二

    天正十四年,秋,冈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庭院里点起了火把。东方的天空渐渐发白,火焰已经不如先前猛烈。部将们坐在灯光下,影子在墙壁上摇曳,处处流露出凄惨的气氛。

    松平广忠坐在中间,右手是阿部大藏和其弟四郎兵卫,左手是酒井雅乐助和石川安艺。另外还有松平外记、大久保兄弟、本多平八郎、阿部四郎五郎,他们围坐在一起。人人全副武装,个个表情严肃。

    “把竹千代带来。”广忠吩咐道。他面无表情,头盔下,苍白的额头反射着灯光,为全副武装的他增添了几分哀愁,甚至让人想起了女孩节的玩偶。

    广忠的姑母随念院应声进来,抱着竹千代来到他面前。

    “爹爹啊”竹千代还在牙牙学语,他微笑着朝父亲伸出了双手。广忠目不转睛地看着胖啷嘟的儿子。竹千代在随念院怀里不断挣扎,想要到父亲那边去。

    随念院知道孩子的意思,对广忠道:“大人抱一下?”她将孩子递过来,但广忠没有伸出手。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依然注视着竹千代。

    “他就交给你了。”广忠轻声说道。随念院点点头。

    阿部大藏和酒井雅乐助扭开头,有所不忍。本多平八郎往院子里看了看,道:“马上就到寅时四刻了。”

    侍从端上了酒和胜栗。随念院抱着竹千代走到广忠身后,哄着喧闹不止的孩子。

    广忠端起素陶的酒杯,饮了一口,遵给众人。大家都没说话,但也没有悲壮之感,气氛反而比广忠注视着竹千代时轻松多了。

    “让我们大干一场吧。”大久保甚四郎将杯子递给本多平八郎。

    “好!”平八郎穿着一身崭新的铠甲,呵呵一笑。

    战马已经被牵到庭院里,突然间嘶鸣起来。杯子又被传回到广忠手里。“各位都准备好了吗?”他立起身,猛地将素陶酒杯摔了个粉碎。

    “噢!噢!噢!”众人举起大刀,齐声呐喊。由阿部四郎五郎打头,大家到了院中。空气里的散漫气氛,和庄严的出征仪式很不相称。独眼八弥将马牵到了广忠跟前。

    “爹……爹……啊……”身后又传来竹千代的声音……

    天色未明,冈崎人便出发了。根据昨天的情报,织田信秀的援军还没到达安祥城。守城兵士约有六百。八弥一边拍打着被露水打湿的小草,一边想,敌人恐还不知这次奇袭,如此便可直取敌人大将。

    天还未大亮。足轻武士肩扛着扇形马印,艰难地跟了上来。马背上的广忠出了冈崎城后,仍然很少开口。他不会天真地以为敌人不知道此次袭击。他很清楚织田信秀的手腕是何等高超狠辣。出城之前,一种沉重的不安便始终缠绕着他。不得不承认,这其实是一次冒险。老臣们也都不赞成此次行动。但广忠知道自己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坏,他无法再静心等待了。毕竟安祥城是松平家祖业,一直到广忠的祖父,也一直是松平人的根据地。但偏偏到广忠时,城池被敌人夺走,如果不夺回来便死去,他实无颜去见亡父。

    大概是肺病的原因,自从於大离开后,他咳喘得愈来愈厉害。与其忍辱负重、坐等敌人蹂躏,不如主动出击。就在广忠焦急地等待机会时,传来了织田家进攻美浓,狼狈而退的消息。现在正是大好时机!广忠决心进攻安祥城。实际上,和田原夫人的不睦也是原囡之一。

    “我太残忍了!”广忠在马背上还在想着这件事。田原夫人至今未与广忠同房。广忠只宠幸阿春,未碰过田原夫人。夫人对此心怀怨恨。而且,她不具有於大那样的温柔和吸引广忠的智慧与魅力。

    在老臣们的劝告下,广忠偶尔也会造访二道城,他一到那里,田原便会没完没了地絮叨起来。

    “妾身让大人不高兴了吗?”她偎依在广忠身上,抽泣着。“我不让您走。不让。您不说句话,我就不让您走。”有时候,她甚至无理取闹,“我要伤害我自己。让父兄知道大人如何羞辱我。”

    每当此时,广忠便茫然若失。他想起阿春。阿春和田原完全相反,她总是按照他的示意行事。这样一比较,他哪里还有和夫人交流的心情,早已经疲惫了。“请夫人原谅。我在病中。”后来,他会逐渐变得愤怒,粗暴地撇下她回本城。

    不知从何时开始,田原开始在背后骂广忠无能,嘲笑他爱上一个卑微的侍女,却不爱她。每当听到这些话,广忠胸中便腾起一股焦急与愤怒的无名之火。

    突然,队列前响起了号角声。天已大亮,**一般的晨雾冰冷地扑到脸上。

    “拿马印来!”广忠严厉地命令道。把马印插到鞍上后,号角声又响了起来。那是先头部队已经到达预定地点的信号。五百左右兵士在已经成熟的稻田中分成几路。晨雾中,他们发出高亢的呐喊声,向前推进。无疑,守城士兵会出来迎战。但进攻者熟知这一带的地势,并非毫无胜算。

    “马上便要攻城,再强调一遍,不可轻举妄动!”晨雾中,旗手官阿部大藏跑了过来。

    广忠应了一声,重重点了点头。大藏的眼神告诉他,他们已经进入战斗前紧张而亢奋的状态。对于十一二岁便开始征战疆场的广忠来说,这里的空气并无异常之处。

    战端一起,生死难测。一旦出了城,广忠便感觉身体已不属于自己。“大藏,继续前进!”

    主阵安排在安祥城西南角的一个土坡上,已经在晨雾消失之前布阵完毕,静待令旗一举。指挥队伍的是阿部大藏,负责护卫广忠的是植村新六郎和手持长的独眼八弥。

    周围的晨雾中不断传来吆喝声。敌人不见踪影。无疑,他们正在慌乱地备战。前方的土坡仿佛一幅水墨画。忽然从前面的稻田里惊起一群麻雀,几乎遮住了土坡。

    阿部大藏不禁停下马宋,“主公!”他叫道。但广忠没有听到,在逐渐消逝的晨雾中,他不时催马前行。

    太高高升起。父亲清康传下来的金扇马印,在晨雾中闪烁着美丽的光芒,全副武装的部属们已径奔山岗而去。

    “主公!”阿部大藏疾驶前来,赶上了广忠,“不可大意呀。敌人恐已布兵于城外。”

    “敌人迎来了?”

    “你看,麻雀飞去的方向……”

    正说着,一群麻雀唧唧喳喳掠过他们头顶,朝敌方飞去。广忠微微笑了。若是敌人出城迎战,冈崎人便有胜算。如果敌人放弃城池,选择野战,冈崎人则可以一当十。

    “你说呢,大藏?”

    大藏摇摇头。“我们必须明白,既然敌人敢出城迎战,肯定有取胜的把握对方毕竟是强大的尾张氏。”

    “哼。立刻在坡上竖起令旗。”

    令旗竖起后不久,晨雾便渐渐散去。四周都是金黄色的稻田,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穿梭其中的队伍就像蚁群一般渺小。令旗所指,队伍从四面八方向城门逼去,但城中静悄悄的,没人放箭,也似无人守卫。

    广忠将鞭子交给八弥,正要下马,突然回头看了看。“啊?”己方还不可能到达的地方,闪烁着长的光芒。“大藏,那”

    阿部大藏急驰过来,回首望去。“果然……”

    “会是谁?”

    “敌人。”

    “敌人?”广忠惊叫。正在这时,不知什么地方响起了号角,稻田中同时竖起无数的白色旗帜。第一支队伍、第二支队伍、第三……最前面那支队伍的旗帜上,染着黑五星。

    “哦!”广忠在马背上叫道,“是那个无赖,久松弥九郎!”

    阿部大藏沉默不语,仍然紧紧盯着后方。一群群麻雀从头顶掠过,飞向远方,“主公!敌人的援军到了。”

    “哦。”广忠的手腕剧烈地颤动了一下。“八弥,马鞭!”

    “是!”八弥将刚接到手中的马鞭递了过去。广忠的马腾起前蹄,向山坡那边急驰而去。

    “主公!”大藏在后面大叫,“不……不要轻举妄动呀,主公!”但八弥独眼闪闪放光,已经飞身出去。

    敌人的号角声越来越响亮。广忠的举动确实轻率。看到敌人的先锋竟然是於大的丈夫久松弥九郎俊胜,他一时之间热血逆流。

    “弥九郎这个浑蛋!”

    於大尚在冈崎城时,广忠曾经调解过俊胜之父定益和大野城主上野为贞之间的纷争,可说对久松家有恩。弥九郎非但不知报恩,身为於大的丈夫,却充当敌人前锋!广忠的憎恨如火山爆发。如果不能一举击溃敌人的援军,己方将腹背受敌。必须赶在城内守军出城迎战之前击溃援军,他也有这样的考虑,但私人恩怨竞占据了上风。

    广忠正奔下山岗时,几支箭对准他射了过来。箭雨中,广忠拔出了刀。从容地挥刀挡箭,斜斜地向久松佐渡的旗帜砍去……

    织田信秀已经前进到久松弥九郎背后。他大声笑道:“冈崎那小子疯了。哈哈哈。快,吹起号角,吹号!”

    “主公,要立军旗吗?”

    “暂且不要,为时尚早。等守城士兵出城后,将旗子突然插到敌人鼻子底下!”

    八弥已经持冲进久松的先头部队。他左冲右突,好像要为广忠杀出一条血路。“岩松八弥在此!挡我者死!”敌人慌慌张张向两边散去。

    “之内久六。上!”

    一个足轻武士应声出列。

    “无赖!你可知我独眼八弥?”

    久六不答话。“主公,您退下!”

    他向俊胜大声喊道。

    俊胜顺从地拨转马头回去了。

    “哪里逃!弥九郎!站住!”

    但是久六站在了狭窄的田埂上,挡住了八弥的路。

    “八弥,快!”广忠在马背上颠簸,催促着,但竹之内久六用指着八弥,表情镇定,一动不动。

    突然,背后响起欢呼声,守城士兵杀出城来了。

    广忠的马又腾跃起来。箭朝着金扇马印,雨点般射过来,有一支射中了马屁股。独眼八弥这才意识到自己额头上的汗水,如雨水般不断流进独眼。对方的脸模糊起来。额头上却见不到一滴汗珠。“此人非等闲之辈……”他心头沉甸甸的,本能地预感到此一战恐将出师不利。照此下去,冈崎军不久就可能被截断退路。“主公,快退下!”

    但广忠没听到。

    “主公!阿部四郎五郎来了!”

    “大久保新八郎忠俊在此!”看到形势危急,二人从左右护住了广忠。阿部大藏已经不在附近。

    “主公!快退下!”八弥听到广忠的马在背后猛烈地喘息,他又大叫一声。

    正在这时,右边的草丛中传来呐喊声。

    “啊”不知是谁大叫了一声。

    “是织田弹正的马印!”

    “唉!”八弥低声叹道。既然织田信秀已经出现,冈崎焉有胜机?那个神出鬼没的猛将,无疑已经切断了广忠的退路。

    “主公!快撤退……”他又叫了起来。突然,不可思议的声响传向四周,连大地都颤抖起来。八弥的右腿应声扑通跪下。但他并未被箭射中,也不是被所刺,他感觉右腿像被炭火烧着一般,刺心地疼痛。

    八弥歪着脖子,准备迎战久六。

    虽然这个独眼武士的首级将是今日战场上难得的战利品,但久六并没有杀过来的意思。他开口道:“啊,是火?”

    八弥不解其意,只听那人又继续说道:“大将来了。”然后,他收起,迅速撤回到俊胜旗下。

    八弥顿时松弛下来,这才发现腿上鲜血淋漓。“真是个怪人!”他还是认为自己被久六刺中了,实不敢相信有只靠声音便能杀人的武器。此时,腿上的鲜血已浸透了裤子。那人法好快!甚至没看到他是如何出的八弥从腰间取下事先备好的布条,将腿包扎好。这时,他才发现敌人已从四面八方紧紧包围上来。他已经不能动弹,觉得自己的生命将要走向尽头。号角声、武刀相搏的声音、呐嘁声、箭矢划空的声音,这一切都渐渐远去,他只看见湛蓝的天。

终卷八十三

    天文二十年,织田信秀的葬礼总算告一段落,然而尾张内部之事并未就此结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葬礼结束次日开始,柴田权六与佐久间右卫门便频繁往来于织田氏老臣之间,将织田信长在葬礼当日的荒诞行径当作新的口实。

    权六和佐久间如此行事,并非出自私心,他们实为织田氏的未来着想。他们认为,若让信长执掌织田氏,必将给尾张带来灭顶之灾。相类之事史上不乏先例。甲斐武田信虎之子信玄和女婿今川义元考虑到各自利益,曾密谋并最终将粗暴的信虎幽禁于骏府。权六、佐久间和林佐渡一致以为,信长的粗暴比信虎有过之而无不及,因此他们的攻击甚是激烈。他们相信,自己才是织田氏真正的“忠臣”。照此态势发展,第一个七日祭法会之后,他们便会急迫地将逼信长隐退提到议事日程上来。

    三月初九,暮色苍茫,平手政秀与众人议定第二日的法会事宜后,前往万松寺拜访大云和尚。大云和尚一见政秀,便先笑道:“您脸色欠佳,是否为主公后事忧心?”

    “不错。”

    和尚含笑,亲自沏好茶,呈给政秀,“但老衲以为,让您忧心的时候早已过去了。”

    “这么说,大师也认为嗣位非信行莫属?”

    “他的器量和上总介大人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大云轻轻摇了摇头。

    政秀不禁紧紧盯住大云和尚,“大师是说,还有好戏看?”

    “不愧是政秀大人,果然目光犀利。但这位公子,非俗世之人能参透。”

    “师也认为公子乃器量非凡之人?”

    大云斥责道:“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主公?”

    “刚刚升天的万松院大人。”政秀默然不语。原来这里也有一知己……他胸中涌上一股暖流。

    “上总介大人是看到了道外之道啊。”

    “道外之道?”

    “他一只脚已跨入诸事无碍的佛界。在父亲的牌位前所显的气概,才真正是大智大勇。承认新的一切,便要破坏旧的一切……”说到这里,大云和尚露出笑意,“因此,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您可明白?”

    平手政秀恍然大悟。“多谢赐教!”他郑重地致过谢,便告辞了。

    回到府邸,政秀取出纸墨笔砚,在书桌前静静地坐了下来。

    “若辅佐者行动迟缓,上总介大人也难有作为。”大云和尚的话紧紧攫住了平手政秀的心。大云不仅说“辅佐者也应誓死追随”还说“到这种时候还怀疑犹豫,便是对主公不忠”。

    论俗世血缘,大云和尚乃是信秀的伯父。他言行举止面上虽柔和委婉,实际上却锐气逼人,其气魄绝不逊于信秀。他在织田氏的地位与雪斋禅师在今川氏的地位颇为类似。不同之处在于,雪斋常于人前辅助义元,而大云和尚则只是在幕后指点。去年,对于是否捐资修复皇宫,是否供奉伊势、热田两大神社之事,信秀始终犹豫不决,便去向大云和尚请教。因此,不论战略战术,还是为政细节,信秀和政秀都时常与大云和尚商议。

    今日,大云和尚又给予政秀极具讽刺意味的当头棒喝:“你一手培养出来的信长,已经跨入像这位师父亦无法理解的境界。”虽然如此,政秀并未将大云的话仅仅当作讽刺,那不仅是对信长的充分肯定,其中还有激励政秀的意思。

    平手政秀坐在桌前,紧闭双目,陷入了沉思。

    “父亲大人,该掌灯了……”三子弘秀走了进来,悄悄放下烛台。政秀并不理会。弘秀知道父亲的习惯,于是放轻了脚步,便要出去,政秀却叫住他:“甚左。”

    “父亲。”

    “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这……”弘秀微微歪着头想了想,“有些离经叛道。”

    “哦。”政秀轻轻点了点头,温和地说道:“把五郎有卫门叫来。”五郎右卫门是弘秀的哥哥,政秀的次子。

    弘秀出去不久,五郎右卫门便走了进来:“父亲大人,您叫我?”

    “我有事想问你。你认为,现在的主公怎样?”

    “父亲问我?”

    “他是明主还是昏主?”

    “大概……不能叫作明主……葬礼那天他的所作所为……”

    政秀点点头,打断他:“好了,我只是想问问你的看法。把监物叫来。”

    政秀的长男监物非常畏惧信长。当初信长曾经看中监物的一匹烈马,但监物拒绝给他。后来,监物改变主意,想要将马送给信长时,却被信长狠狠训斥了一顿。自那以后,他便对信长畏惧非常。

    不久,监物走了进来,在政秀身边坐下。

    “监物,”平手政秀的声音更加低沉,“你认为,现在的主公如何?”

    “……”

    “为父以为,他表面上粗暴荒诞,内里却超凡脱俗……你说呢?”

    监物不答。他眼神凝重,好像在揣测父亲为何问及此事。

    “你不认为他异于常人吗?”

    “也许吧,不过,迄今为止,孩儿不曾见他表露出任何体贴之情。”

    “哦。”政秀吐了一口气,“若他内心有对部属的丰富情感,我们便要设法让他表现出来,以团结起整个织田氏……这是家臣的责任。”

    “父亲何出此言?”

    “我是想问你对主公有无信心。”

    “父亲,监物尚未成年,还不曾想过这些。”

    政秀点了点头,挥手令监物下去。很明显,监物对信长没有好感。这三个孩子都还未能认识到信长的气度。政秀再次闭上眼睛。窗外,天色渐暗。室内烛影摇曳,他的影子在窗纸上不停地晃动。

    “万松院大人……”半晌,政秀口中吐出这几个字,呼唤着故去的主公。“在您所有的家臣之中,政秀是您最为信任者……”他紧闭的双眼湿润了。“请原谅……政秀岂能辜负了您的信任,请原谅!”他哀戚地自言自语,仿佛信秀就在面前。“我不过是在和吉法师作赌。若吉法师能够顺利嗣位,并将尾张各地及整个近畿都纳入囊中,作为他的师父,我也算尽责了……但这似有些一厢情愿……不,政秀并非因悲伤而哭泣,而是高兴……”

    此时,政秀头顶传来老鼠的声音。在他听来,那简直似信秀在显灵。

    “哦,您在听……”他抬头望着屋顶,如无助的孩子般掉下泪来。“先主,政秀似乎被吉法师超越了。他已经令常人无法理解……但是,先主,您亲自挑选政秀为吉法师的守护人……政秀不才,但作为一名堂堂武士,定会坚持到底。请您放心……请放心……先主!”政秀不觉双手伏在榻榻米上,抽泣起来。当然,这也很难说便是欢喜的眼泪,却像春雨般夹杂着些许温馨的感伤。

    主公故去了……他的故去如此突然,人生无常之感,紧紧地攫住了政秀的心,挥之不去。他想到自己不久也将死去,突然生出寂寞之感。不可思议的是,自己居然能够闯过无数腥风血雨,活到今日。但是自己究竟为何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政秀困惑于这些,完全是出于他忠诚的秉性。

    信秀和政秀这一代人,已如去岁的枯叶纷纷凋落,但这绝不意味着树木会枯亡,来年的树木以去年的枯叶为底,将更加挺拔,更加生机勃勃。信长和权六都是来年之木,政秀不禁想到。年轻的政秀也曾对信秀颇不敬服。他曾私下盘算:为这样的主君效劳,一辈子恐也无出头之日。但他的疑虑不知何时烟消云散了,最终被信秀征服,心甘情愿地终生追随。信长若连令柴田权六之辈心悦诚服都不能,还能成何大事?

    “吉法师拜托给你了!”信秀的嘱托如在眼前。他将终生忠心耿耿辅佐织田信长。作为武士,只要他活着,就要信守这一承诺。

    平手政秀纵情哭泣过后,抬起头来。此时他脸上已看不到半丝悲戚。他环顾四周,微笑着拿过砚台,慢慢研起墨来。人生自有悲喜。从初次读书习字开始,他便常常与宗牧、信秀等一起玩连歌游戏。过去的雅致时光不觉浮现到眼前。过去的一切好像都是为了今日,连那时读书习字也是在为今日写这遗书作准备,但这次能否说得上雅致?政秀情不自禁地涌上一丝苦笑。

    研好墨,政秀挑了挑灯捻。周围顿时亮堂起来,那纸都似发出一股芳香。提起笔,笔尖缓缓落在纸上。家人大概都已歇息了,府内寂然无声。政秀在开头处写下“谏书”二字,全神沉入墨香。

    一旦下定决心,政秀顿觉心情轻松,如同徜徉在毫无障碍的自在世界,既没有羁绊,也没有顾虑。

    “屡屡进言却未被采纳,政秀自觉无能,决意一死。若主公以为在下赴死实乃拙劣之下策,则恳请主公从此广开圣听,若主公此后果能从谏如流,则在下于九泉之下,亦当深感宽慰。”政秀行云流水般写到这里,突然停下笔来。自己所写绝非虚言,但一想到信长读到这封遗书时的种种情形,不禁心如刀割。但若此时语气不够严厉,则他政秀的一生都将失去意义。毕竟他已被信长远远超越,难以望其项背了。但他并未停下前进的脚步。即使是现在,他仍然拼尽全力,不惜付出生命!即使这些文字甚至难以博信长一哂,但只要是在表达真情,政秀觉得就应毫不掩饰地写出来。

    “首先,请主公务必终止怪诞不经之为。若仍以草绳束腰,披头散发,在下将甚是难过。不穿服即出行之事自不消说,赤身**之为必将令尾张国人深深叹息。”写到这里,政秀又轻轻地合上双眼。昨日,他的确还在为信长头疼不已。骑着尾张第一名马,却肆无忌惮地吃着柿子、栗子招摇过市,口吐果壳,和百姓嬉戏舞蹈,简直如个不可救药的浑蛋。但是今日,一切都变了。政秀终于意识到,隐藏在那怪诞行为背后的,是信长真挚而激扬的情感。信长显然是想通过荒诞的行为,表达对当前某些武将极端的不满和痛恨。那些武将为满足一己贪欲而互相杀戮,对路边的饿殍却熟视无睹,且任由皇宫荒废破败,不加修葺。连为政的第一要义都全然不顾,还谈何礼仪?他腰束草绳在父亲的牌位前肆意行为,就好似在说:“你也和他们一样!”政秀感觉信长是强忍着泪水,向亡父表示不满。因此,信长可能会毅然决然地将这封遗书撕毁,滴泪不流。甚至,他还可能向政秀的尸体狂吐唾沫。

    这亦无妨。政秀虽觉所写无非一介老朽的愚话,也不过是要将信长变成一个凡俗琐碎之人,但他还是继续写着。

    写完遗书,已是深夜,周围寒气逼人。政秀很是庆幸,家人对他通宵书写的习惯一向不以为奇。他郑重地将谏书平放在桌上。

    “一切都结束了,万松院大人。”政秀慢慢地站起来,平静地卷起榻榻米上的两层席子。然后,他从刀架上取下短刀,坐到桌前,缓缓环视四周。

    远处传来了鸡鸣。政秀满意地笑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死能够终止信长的怪诞行为,但是信长周围的许多人,已经被信长远远地甩在后面。只要他的死能让信长意识到这一点,便已心满意足。

    如果只有某一个人能够做到高瞻远瞩,那么政治和战斗将无法展开……

    宁静的空气,让政秀感觉到了春天的温暖与舒适,此时他不再悲伤、彷徨。他轻轻抚摩着腹部,对新增的皱纹感到诧异。“真好,能够活到今天。”他感叹着,拿起刀,扔掉刀鞘,用纸擦了擦刀尖。

    “先主……”他喃喃道,横下心来,闭上眼睛。他相信人生最后的祈念,将化为永留世间的魂魄和意志。

    “请保佑信长!请让我永远陪伴在信长左右!信长……信长……”

    政秀猛地将刀尖对准腹部。

终卷八十四

    因为疼痛,他的手腕微微颤抖着,他圆睁双眼,面对虚空拼命祈祷,就像一个神色凄厉的鬼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请让我陪伴在信长左右!”政秀失声道。刀尖已经划到了右肋,肠子冒了出来。他将刀从腹中抽出,伏倒在榻榻米上。眼前金星乱蹦,如同耀眼的彩虹。他突然将刀尖对准颈部,身体猛地扑上去。血涌如喷,奇异的彩虹在暗夜之中闪耀。他挣扎着,发出垂死的声音,但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怀着永远伴随在信长身边的祈愿,政秀离开了这个世界。

    “父亲,您还没有醒吗?奉公的时间到了。”次日早上,长男监物在门外叫道。他身着黑衣,准备前去参加万松寺的法会。久久没有回音,监物悄悄拉开隔扇,蓦地,他瘫倒在地。“五郎右卫!甚左!父亲……父亲他……”他想喊,但是却发不出声来。

    “父亲肯定疯了……为什么要自杀?”他喃喃道。

    五郎右卫门飞跑过来。甚左也奔来。但是,监物不让弟弟们碰父亲的尸体,他畏惧信长,紧张地喊道:“甚左!”

    “在。”

    “你即刻向主公禀报,问他是否要前来验尸。你告诉他,父亲疯乱自杀了。绝不要将父亲昨日询问我们的事情说出去。”

    面色苍白的甚左立刻向马厩跑去。

    不到半个时辰,信长便赶到了平手政秀府上。他似乎正打算郑重地去参加法会,衣着并不如平日那般凌乱。五郎右卫门和监物引着信长来到政秀的卧房。信长一看到政秀,眼睛顿时如同要爆裂一般,厉声喊道:“监物!”

    “在。”

    “你说你父亲乃疯乱自杀?”

    “是。在下想……不会有其他原因。父亲无时无刻不把主公的恩情铭记于心,亦从未犯错,不曾想……”

    “混账!”信长呵斥道,“这像是疯乱自杀吗?”他突然打住,抢上前去,双手抱起了政秀的尸体。信长的手和衣服上沾满血迹,但他毫不在意,慢慢掰开政秀那紧紧握住短刀的右手。

    “主公,这种事情还是我们来做吧。”五郎右卫门慌忙移到信长身边,信长粗暴地瞪他一眼,亲自将政秀松开的右手握成拳头。监物和甚左跪伏在旁,惶恐地看着这一切。他们认为,若不说父亲是疯乱自杀,粗暴的信长也许会暴跳如雷地除去他们的武籍,将兄弟几个赶出织田氏。

    信长静静地将尸体面朝上平放在地板上,猛地起身,大喝一声:“上香!”甚左慌慌张张点着了香烛。“监物,花!”信长又喝道。看到信长并未双手合十,也无惩处他们的意思,监物一边摆放祭花,一边道:“主公恕罪。”信长尖锐地瞥了他一眼,却并未开口训斥。甚左好像想起了什么,向前挪了挪。信长依然站在那里,视线并没有从政秀身上移开,道:“五郎右卫门。”

    “在。”

    “拿遗书来!”

    “遗书?”

    “混账!案上!”

    “哦?”

    监物惊恐地向书案看去。

    信长大为惊讶,兄弟三人居然都不知父亲为何自杀!他不禁替师父感到悲哀。当五郎右卫门看到桌上确有一封书函,顿时面色惨白。外面赫然写着“谏书”二字。“糊涂透顶的父亲,居然要向这个粗暴的新主进谏,岂不是火上浇油?这家怎能不完蛋?”想到这里,五郎右卫门的双手不禁剧烈地颤抖起来。

    信长瞥了一眼政秀的遗书,向五郎右卫门努了努下巴,严厉道:“你,读!”

    五郎右卫门颤声念着父亲政秀的遗书。

    他为了让信长感觉这是一封措辞温和的遗书,故意声音柔和。然而事实上,从衣着打扮到言行举止,政秀的谏言可谓琐细人微,如同在叮嘱自己的儿子:不可狂妄,不可咬指甲,不可随便开口骂人,人喜则喜,人忧则忧……每一条都令五郎右卫门心惊胆战,生怕暴风雨降临。

    然而信长一言未发,只是昂着头,闭着眼,仿佛在沉思。五郎右卫门读完,将遗书收起,信长仍毫无动静。良久,他才睁开眼。看到小心翼翼捧着遗书、瑟瑟发抖地站在面前的五郎右卫门,信长怒喝一声“浑蛋”一把夺过遗书,放入口袋之中。“浑蛋”二字究竟是在斥责五郎右卫门,还是在责怪政秀?三人一头雾水。

    “你们今日都不用去奉公,可听见了?”

    “是。”三人恭敬地伏在地上。

    信长本来想说不许提疯乱自杀云云,只将你们的父亲厚葬便是,但终究没能说出口。监物三兄弟不懂政秀所为,多说亦无用。

    信长走出平手政秀的府邸,叹息连连,猛地扬起了马鞭。前田犬千代紧紧跟在马后。信长似乎忘记了犬千代的存在,拍马朝庄内川大堤方向狂奔而去。

    当犬千代赶上时,信长早已将马扔在堤下的草地上,怔怔地站在清澈见底的庄内川中,仰面朝天。他知道,信长常常如此强忍悲痛,以免泪出。信长悲伤之时总喜欢仰望长空,或者说,是藐视苍穹?

    “混账师父……”信长自言自语道,“混账……你是要我信长从此以后孤身奋战吗……还是要我变得更坚强?可怜的……”他再也抑制不住悲伤,潸然泪下。

    “师父!”信长狂呼一声,死命踢打河水,“这是信长呈给师父的水,喝吧!”溅起的河水如珍珠般四散开来,湿了信长的头发。他此时已变成一个任性的孩童,“喝吧!这河水,是我最后的供奉……喝吧!”他狂乱地击打着河水,放声痛哭,双手在河水中疯狂搅动。“师父!织田信长总有一天会建一座寺庙来供奉您。在那之前,您就待在地狱中吧!”

    犬千代将信长的马拴在繁花盛开的樱树上,静静等待他平静下来。

    此时的松平竹千代安然住在骏府,邸处三株樱花树正开得热闹。树下,竹千代手持木剑,与一个浪人对峙着。这已是到骏府后的第三个年头,十一岁的竹千代如今长得与先时判若两人。

    “你劲头不足!”浪人大吼一声。

    “你说什么!”竹千代满头是汗,在光下熠熠生辉。他变换了姿势,木剑呼呼生风,突然刺向对方的胸膛。那浪人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挡住斜刺过来的木剑。他并不是故意输给竹千代的。他领略了竹千代的实力后,突然斥责道:“等等!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这不行。”

    竹千代眼睛直盯着他,“为什么不行?是你说不够劲儿,我才拼命刺过来的。”

    “正因如此,所以不行。我说你不够劲儿,是为了激你。”

    “我既然在您的激发下击败了您,您该没有怨言。”

    “住口!你究竟是小卒还是大将?”

    “我……是大将。”

    “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自然不同,我究竟要说多少遍你才明白?三河人真没有气度。”

    “什么?”

    “若敌人稍一激你,你便恼羞成怒猛冲蛮打,是小卒之举匹夫之勇。大将绝不会为挑衅和贬抑所动。”

    “哦?”

    “不可因对方的挑拨而轻举妄动,否则将不能冷静地指挥大军。所以……”浪人忽地住了口,“呀!”地向竹千代直冲过去。

    肩膀被击中的竹千代大叫一声,后退了一步:“偷袭的家伙!”

    “掉以轻心了吧!”浪人哈哈大笑,“绝不可轻言主动进攻。但对方发起攻击,就必须漂亮地予以反击。但又需在击退敌人的同时,保证自己的安全。不攻击对方,也不要被对方击中。这才是大将之剑。明白了吗……”他说着说着,突然之间又挥动木剑。木剑在竹千代头顶呼呼作响,竹千代下意识地倒退一步,一屁股坐到地上,手中的剑早已飞了出去。“如果这样,你将死在剑下。这样的大将如何令人放心?若是在战场上,你的阵地就要被敌人夺走了。好了,站起来,站起来,再来!”

    这个浪人便是春天从九州赶过来的奥山传心。奥山传心经常用他那顽童般戏谑的话语教竹千代。时下的剑术尚未拥有“礼”的深厚内蕴,而以实用为主,用剑的最终目的,便是通过口、手、心和体力的全面配合,击倒敌手。但奥山传心对此却不屑一顾,坚持严格区分大将之剑和小卒之剑。另外,在陪竹千代练剑的时候,他总是如孩子般愉快而兴奋。

    “为什么呢?”他时常自问,却找不到原因。

    这个叫竹千代的少年身上,隐藏着一股奇异的力量。这让他时常感到莫名的激动。当他叮嘱竹千代不可慌张时,竹千代便会马上冷静下来,冷静得让他不可思议;而当他提醒竹千代不够精神时,对方立刻便会变成一只凶猛的豹子。若说这少年性格过于温和,反应太过迟缓,又的确很有激情;若是认为他的性格过于激烈,他身上又有一种悠然自适、岿然不动的气质。“此必人中龙凤!”奥山侍心道。这块棱角分明的玉石只要稍事雕琢,便会放出五彩斑斓的光芒,很快就不用依靠任何人而自行学会很多东西。

    今日,奥山传心依然表现出孩童般的顽皮。当然,他根本没有当真用木剑击打竹千代的意思,只不过不时摆个架势,在空中画出几条弧线而已。

    “怎么样?这样就成了剑下鬼。”他说到这里,竹千代突然瘫倒,嘴唇搐动着。

    “哈哈哈!”奥山传心放声笑道:“多么窝囊的大将!真的大将,即使倒在了敌人剑下,仍不能停止战斗。否则……”他走过来,将一只手放到竹千代头上,就在此时,他脑后突然被击中。原来竹千代从他腋下穿过,漂亮地“反击”了他。

    “哎哟。”奥山传心不禁举起手中的木剑。

    “哈哈哈!”竹千代开心地拍手大笑,“您知道牛若在五条桥是如何战胜辩庆的吗?”

    “什么?”

    “那个故事说,只要掌握了正确的方法,小孩子也可以打败成年人。哈哈哈,这里也有一个辩庆输给我了。”竹千代乐呵呵地说。

    奥山传心变得严肃起来自己若总是一副顽童的样子,将可能无法教授这个聪明机灵的孩子。

    “严肃点!”奥山传心表情冷峻地命令道,“现在练习刺杀。反击训练放到后面。刺杀五百个回合!开始!”

    竹千代顺从地点点头,摆好驾势,挥起木剑向作为靶子的樱花树干砍去,随后收身回来,再次做出击杀的姿势。

    不知何时,竹千代的祖母华院夫人,也即现今的源应尼已站在院中,静静地看着竹千代习武的身影。奥山传心在屋檐下正襟危坐,纹丝不动。

    即使在祖母眼中,竹千代也令人不可捉摸。去年秋天,现任今川氏属官总奉行的伊贺守鸟居忠吉带着儿子元忠,从大家魂牵梦萦的冈崎城来时,发生了这样一件事。平素总把“信”字挂在嘴边并奉为家族传统,对近臣、侍卫一向爱护有加的竹千代,却对千里迢迢赶来做贴身侍童的元忠十分无礼,甚至在卧房的走廊下对他拳脚相向。

    元忠长竹千代三岁,今年正好十四岁。当他看到竹千代把抓住的一只伯劳当老鹰玩弄,便说了一句:“鹰有鹰的好处,伯劳有伯劳的优点吧。”竹千代顿时满脸通红,显然是被激怒了。“混账,你再说一句试试!”话音未落,他已抬起右脚,对着元忠踢了过去。元忠惊恐地从走廊跳到院中,满脸委屈。竹千代也突然跳了下去,怒吼着,挥舞着拳头向元忠头土砸去。

    这一幕令源应尼无比难过。鸟居忠吉如今是竹千代的忠实保护者,若没有他暗中周旋,恐竹千代根本无法在骏府平静地生活。竹千代对忠吉的忠诚和无微不至的关心,时常心怀感激,但为何对忠吉的孩子却如此粗暴无礼呢?源应尼无奈,只好私下去向忠吉道歉。

终卷八十五

    弘治元年(一五五五)对于竹千代来说是多事之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人生的悲与喜一齐向他袭来,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

    家臣们的苦心周旋,终于奏效。是年三月,义元亲自授予竹千代乌帽子,为他举行了元服仪式。义元本想在竹千代十五岁时为他举行元服仪式,但经不起冈崎家臣们的再三恳求,终于将仪式提前了一年。

    举行仪式当时,义元的情绪始终很好。竹千代穿上在义元的指示下做成的成人服饰,戴上了乌帽子,接受了义元赐给他的“元”字,加冠仪式便告结束。从这日始,竹千代开始剃掉额发,改名松平次郎三郎元信,正式跨入成人之列。

    冈崎众臣的喜悦之情自然不在话下。但影仍然笼罩在众人心头,因为前一年十一月华院夫人去世带来的伤痛挥之不去。

    到骏府之后的源应尼为免遭世人猜疑,甚至不得不表面上和竹千代了无往来。她是一个被这个世界抛弃的悲哀的人,是一个活在影里的人。她虽时刻关注竹千代的衣食起居,暗中给予他无限的爱护,但从未被允许到义元府邸中照顾竹千代。而她自己为了避嫌,也从未在关口刑部少辅府邸中露过面。

    祖母去世那天夜里,次郎三郎彻夜伏在她枕边哭泣。祖母给他留下的最后一段话,是关于他在阿古居城的亲生母亲於大之事。

    “今川大人总有一天要赴京城。那时,你无疑会跟随他去。这样一来,刈谷和阿古居便会成为激烈的战场。但你不要忘记,在那战场上有你的母亲。知道吗?你母亲肯定在暗自考虑你的将来,你要请求今川大人安排你和你母亲见面,一定要安全地见到她。要时刻记住这一点。”

    次郎三郎元信睁大眼睛,反复咀嚼着祖母的遗言。如果他不能为自己的母亲做点事情,他还有什么用?作为武将,如果不得不进攻母亲所在的城池,又该怎么办?十四岁的次郎三郎元信了无应对之策。他茫然地送走了祖母。没多久,又接到了成婚之命。

    对次郎三郎而言,这并非一桩满意的婚事。他已不像约会阿龟她已经嫁到饭尾丰前守家中,现为吉良夫人并强行拥抱她时,那么单纯莽撞了,但他内心深处还是遗留着对吉良夫人的爱慕之情。不过,迎娶义元的外甥女和迎娶阿龟相比,显然荣耀得多。他被特意叫到义元的卧房。

    “噢,已经是个勇猛的武士啦。元信,你爱慕的阿鹤明春正月正式嫁给你。关于仪式事宜,你吩咐家臣们去做吧。”听到这话,次郎三郎不禁从心底表示感激。

    阿鹤骄矜而多欲,难以驾驭,然而次郎三郎并不太在意。大概是早熟的缘故,较之同龄的女子,她显得更为稳重。当次郎三郎和阿鹤的婚约传出去后,骏府的武将们看次郎三郎时眼神完全变了。那些前一天还在骂“三河野种”的人,听说婚事后都改变了态度。以前十分傲慢的阿鹤,最近也变得非常温顺。

    终身大事就这样定下来了……想到这里,次郎三郎忽然感觉时光有点儿单调,但也并没有特别的不满。

    这日,次郎三郎仍然在刑部少辅府邸里待了一段时间,然后怀抱香烛,回到了住处。为了迎娶阿鹤,住所内又在修建一栋房子,里面传来家臣们辛勤劳作的声音。他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四周,正要迈入大门,却听一个声音道:“竹千代公子……不,元信公子。”

    原来是身穿墨色小袖衣服的雪斋禅师的侍童。

    “噢,快,快请进!”

    “因有急事,大师吩咐我即刻请您过去。”侍童好像有点儿慌张,“大师身体欠佳。”

    “他病了?”

    “是。马上就会禀报今川大人和其他重臣。在此之前,想让竹千代公子……不,想请元信公子即刻过去。”

    “辛苦了。”次郎三郎重重地点点头,“我骑马去,先走一步,对不住了。”

    他立刻返回刑部少辅的府邸,牵过亲永的坐骑。那匹马名义上是亲永的坐骑,实际上却归他使用。他听侍童说既没有告诉义元,也没有见过重臣,就不带一个随从,等不及备马鞍,立刻飞奔临济寺。雪斋禅师的发病如同惊雷一般震撼着他的心。如果雪斋禅师一病不起,今川氏将如何呢?雪斋禅师在军国大事上左右着义元的决策。家臣中间没有人有他的气魄和能力。迄今为止,不能说次郎三郎已得到了义元的宠爱和信任。他能够顺利成长,完全是因为雪斋禅师的照拂。义元之子氏真愚蠢无能,不值一提,之后再也没有雪斋禅师那样的人物……这样一来,一场风暴有可能席卷骏河城,或许自己也要被卷入其中。

    纵马扬鞭,他向前急驰,满山的红叶如同花瓣一样飘落下来。在山门前翻身下马的时候,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次郎三郎还没有说话,寺僧早已经听到响动,匆忙迎了出来。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按住武刀,穿过大殿,径直向新近建成的供雪斋隐居的小屋走去。

    “是元信吗?”屏风后传来了清晰的声音。

    “是。”

    “到枕边来。”

    次郎三郎一阵紧张,恭顺地走到枕边,“大师的病情如何?”

    雪斋的声音很平静:“真是个好天气!你看那边。”次郎三郎放眼向窗外望去,只见梅花枝丫在初春的明媚光下,发着微光。雪斋喃喃道:“就这样躺在这里,我自己也变成了太,变成了梅花。真好!”映在窗户上的梅花只剩下三片叶子了,“春天过去,就是夏天了。秋天结束,则变成冬天。自然的力量真大。”

    “大师,您的病情如何?”

    “不知道。冬天已经到来了。你明白了吗?”

    “是。”

    “所以呢,必须留些种子给你,你正处在春天。”

    雪斋的眼神有点儿茫然。一笑之间,他的神情中透露出冬日那种彻骨的冰冷。“我也想庆祝你的婚礼,但是你的婚礼在来春……元信。”

    “是。”

    “说心里话,为了你着想,我想避开这次婚礼。”

    “您是说……”

    “你还不明白?这样一来,你又增加了一个负担。今川氏的恩情,又是一个重重的负担。”

    次郎三郎点点头。

    “过去是你父亲和今川氏因利益结盟。但是一旦与今川联姻,那么,下一代两家就有血缘关系了。”

    “是。”

    “所以,开始时我是强烈反对的……但是经过反复考虑,决定赞成了。你明白吗?”

    “不明白。”

    “正像我曾经给你说过的那样,我终于领悟到,人生的负担越重越好。忍耐、负担,能够让你快速长大成人……你身上有一种承担重负的坚韧力量,是吗?”

    “是!”

    “正因为考虑到这些,我赞成了。但是我也曾经困惑过一段时间,不知如何向你说明。”这一番话过后,禅师身上雪白的被褥开始剧烈地抖动,元信知道雪斋禅师的死期已经逼近他不禁感慨万千,眼角顿时湿润了。

    “对于你……那究竟是多大的重负,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但是,那就可能留下遗憾。最后还是决定告诉你……实际上,我从这房间的窗户看到太和樱花,看到小鸟和月亮在梅花枝头嬉戏,从那时候开始,我才决定告诉你的。”

    “是。”

    “你是一个眼光长远的孩子。你大概考虑过……通过眼下和义元的外甥女结婚,谋取两家的和睦,但是你考虑过雪斋和尚的死吗?你要讲心里话。”次郎三郎轻轻摇了摇头,终于,一滴眼泪落在他的膝盖上。

    “没有考虑过吧。那也不奇怪。”雪斋禅师说到这里,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年轻时不会遇到这种事情,自然也就不知道死。但是,人,总归要死的。如果我死了,怎么办……主公急着向京城进发,他也忘记了死亡一事。

    “但是,我的死将加快他进京的步伐。骏府和北条、武田结盟的那一天,就是他进京的日子。”

    次郎三郎紧紧地盯着雪斋禅师的眼,不住地点头。在光的照耀下,这位老人的表情如同木雕一般,非常平静、祥和。

    “当然,在经过尾张的时候,大概要铲平织田军才能顺利进京,但是织田人也不是等闲之辈。他们与越后结盟以牵制甲斐,与美浓结盟以阻挡今川。这样一来,主公的军队就不得不和美浓、尾张的盟军决战。如果我来指挥,就会在对峙中慢慢寻找战机,但是主公却做不到。”

    “为什么呢?他也不是那种暴躁鲁莽的人呀。”

    “他不是急性子。但身后的事情让他无法保持冷静。如果我来指挥作战,主公就会一直待在骏府,时刻监视着小田原北条氏的举动,直到决出胜负;但是如果他亲自出阵指挥,那么留在骏府的就是氏真。主公放心不下氏真,势必急着向前,而且……”

    他说到这里,指了指枕边的水壶,“我口渴。拿水来……”

    次郎三郎急忙递过水壶。

    “而且,主公平日的习惯,在临战时是极为不利的。且不说踢蹴鞠、对和歌,就是贪吃美食,也会让他受不了长期作战。这也是他急于决战的一个原因……”

    在雪斋禅师的一一点拨之下,次郎三郎觉得这些问题上的迷雾都被不可思议地驱散了。

    “那么……既然不得不急急决战,为了积聚起足够摧毁敌方的军队,就必须将全部军队悉数派出……其先头部队的领导者,无疑是你。”次郎三郎猛地握紧了拳头。他还未曾考虑过雪斋禅师去世之后,今川氏会如何。

    “元信……到时候,如果大人令你和你的家臣出任前锋,你会作何反应?你必须多加考虑。”

    不知什么时候,窗户上飞来了一只白颊的小鸟。听着它自在的鸣叫,次郎三郎忽然呼吸急促。

    “所谓伟丈夫,最重要的是凡事早有准备。如果我的观察和你的想法有不同的地方,你可以说出来。我觉得事情肯定会那样发展,你认为呢?”

    “元信……也那么认为。”

    “那时候,你的妻子还在骏府。有了妻子,就会有孩子吧。主公大概会说,为确保你无后顾之忧,她就留在骏府,再令你死战……这么一来,你怎么办?”

    次郎三郎终于看清了自己真实的处境。他曾以为,通过和今川义元的外甥女成婚,从而和今川氏结成亲戚,就可以保证松平氏的安全;但如今看来,这即使不是一相情愿,也绝不能说对松平氏有益无害。在雪斋禅师看来,这桩婚姻倒更像是今川义元试图将松平次郎三郎纳入囊中的一个妙计。

    “你的妻子、孩子被留在骏府作为人质。而你被迫血战疆场……”

    他慎重地压低了声音,次郎三郎身体绷得紧紧的,道:“必须在这里给您答复吗?”

    雪斋禅师忽然睁开眼睛,轻轻地摇着头微笑了:“这是我留给你的最后一个结。但是……当这个结解开时,我大概已经死了。那时候,元信……我为何要留这个结给你,我为何不给主公献策,让他更好地操纵你,而是率先将你叫到我枕边来……”

    次郎三郎不觉耸着肩膀哭了。他知道雪斋禅师深深地爱护着自己,但他从没像现在这么深切地感受到这一点。不,这不是狭隘的疼爱,而是深沉而博大的关爱,是一个试图开创佛家终乐土,并为此装备了仁爱之剑,叱咤乱世的豪僧的大悲愿。

    就在次郎三郎抽泣的时候,雪斋禅师又闭上了眼睛,微弱地呼吸着。

    “大师,我现在回答您。”次郎三郎拭去泪水。禅师死后自然看不到任何结果,他想看到大师满意的微笑。年轻的激情和热血,不知不觉间充满了他的胸腔。

    “噢。你是说现在就能解开这个结?”

    “能。”

    “你说说看。”

    “元信会忘记留在骏府的妻子和孩子。”

    “忘记她们,然后成死?”

    “不知。”

    “为何不知?”

终卷八十六

    信长一反常态,决定步行巡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他带着贴身侍从毛利新助,迈着和平日截然相反的缓慢步伐走着。

    清洲城在五条川西边,而商家和集市则分布在东边。店铺密布的商街已经超过了三十条,还在逐渐增多。

    就在清洲的织田彦五郎信友讨伐斯波义统的时候,信长已经决定移师清洲城,以便号令尾张。接下来,他派森三左卫门杀掉了彦五郎,带着义统之子岩龙丸威风凛凛地从古渡城迁了过来。从这个意义上说,信长已达到了目的。

    今天的信长步伐沉重,是因为斋藤道三的突然死亡,使得他的谋划,前景变得不明朗了。

    眼看要下雨了,信长步入集市中。卖青菜和鲜鱼的小贩已经不见了踪影,卖武器和陶器的商人也忧虑地望望天空,匆忙收拾店铺。信长穿过那些店铺,在一顶顶斗笠底下寻找那个卖针的年轻人。

    那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年轻人,居然比信长派出去的探子更早一步看出了美浓的变故。虽然在其后的探查中知道了变故的具体经过,但他仍然觉得那个年轻人很不一般。难道他是出于好意才向信长透露消息?或者他是义龙的探子?无论如何,信长觉得,猴子应该料到自己会回来。

    “哦,果然在。”信长心道。猴子仍然在上次那个位置摆放着铁针,表情茫然地招呼着顾客。信长确认无疑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迈着轻松的步伐慢慢走了过去,漫不经心地问道:“猴子,针卖得出去吗?”

    那个年轻人看了看斗笠下面信长的脸。“噢,原来是您呀。”他也轻松地笑了,“在下的预言应验了吗?”

    “猴子究竟在这里等什么人?”

    “当然是你。”

    “什么?”

    “想帮你。”

    “为什么?”

    “那就不知道了。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总之,在下的所有知识大概让你满意。”

    “猴子在哪里学的?骏河……还是在甲斐?”

    “不是。”对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在更近的地方,就在您的脚下。”

    “我的脚下?”

    但是信长不打算再继续问下去。“我会有儿女吗?”他突然扯到一个毫不相干的话题,端正的长脸猛地伸向猴子。

    因为话头转换如此突然,机灵的猴子也不禁一愣,那双眼角布满皱纹的金鱼眼露出慌张的神色。“儿女?”

    “会有吗?你不是说你会相面吗?”

    “是的。”年轻人点点头,“会!会有许多。”他虽然作答了,但因不知信长为何问这个奇怪的问题,表情仍然慌张而茫然。

    信长爽朗地笑了,“猴子,我也来给你看看相吧,你是在期待着天下大乱呢。”

    “不是。”

    “不是?你额头上的皱纹写着,你想浑水摸鱼。”说到这里,信长突然又将话头拉了回来。“我能有儿女。那么,我必须开始找女人了。”

    “什么?”

    “不能生育孩子的女人,就像没有桶底的水桶。”猴子的眼睛突然闪过一丝光芒。“啊,原来说的是山城人道的女儿……”

    此时,信长已经迈步走开了。“你如果想抓住机会,就跟我来。”

    “啊!”猴子发出狂喜的叫声。他抛下了铁针摊子,“一起找女人……我当然愿意!”

    看到狠子紧紧跟在信长身后,担心会发生不测的毛利新助加快了脚步,信长轻轻地挥了挥手,把他支开了。“人啊”

    “是。”

    “一旦到了某个年纪,就疯狂地想要孩子。”

    “那是天地自然之理,毫不奇怪。”猴子开始改变了语气,用词也谨慎起来。信长觉得这很有趣,但仍不敢掉以轻心。“你有过妻室吗?”

    “有过。但那是个非常冷淡的女人。”

    “在哪里娶的?”

    “在远州。是今川氏的松下嘉平次做的媒。”

    “那么为什么到尾张来了?”

    “嘿嘿,”那年轻人笑了,“表面上是为了买东西,实际上是为了寻找主人。”

    “什么东西?”

    “他们让我来尾张买一具胴丸铠……但是我已经将钱花得一文不剩了。”信长回过头看着这个奇怪的年轻人。虽然看得出他想侍奉自己,但他的言辞过于谨慎、圆滑了。“这么说,你糟蹋了主人给你的钱财?”

    “嘿嘿,”年轻人又笑了,“其实我是怕老婆才逃出来的。虽然抱着漂亮的女人,却如同抱着块石头,毫无趣味。她一张口,总是骂在下像只猴子。”

    信长忍俊不禁,差点笑出声来,但他赶紧装出严肃的表情。“哦?你的老婆竟这样说。那不能原谅,你逃得好。”每当信长想笑时,就尽量板着脸;每当他想发怒时,就一笑了之。他令人难以琢磨,既可怕又亲切,既敏捷又沉稳。年轻人没有离开尾张,正是被信长的这些魅力所吸引。信长如今又扔给他一个奇妙的谜语“找女人”。年轻人虽然很想帮信长完美地解决这一难题,但信长没有给他任何提示。

    二人很快穿过市场,到了城南。

    “就是这里,你也进来。”

    “这里好像是生驹大人的府邸,在下……能进去吗?”

    “噢,你就帮我提鞋吧。”

    “提鞋太……在下”

    “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提过鞋吗?”信长冷冷道。

    “好!”年轻人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么,您就叫我猴子吧。”

    信长也不点头,径直跨入生驹出羽的大门。“出羽在吗?我是信长。我喝茶来了。”

    他态度傲慢,旁若无人地大声说完,便向院中走去。年轻人也傲然跟在后面。

    听到信长的声音,宅内的人顿时慌乱起来。出羽匆匆忙忙跑到走廊下,跪伏着迎接信长。他大概比信长年长四五岁。“恭迎主公。”

    “不要客气。上茶!”

    “在下这就准备。”

    “出羽!你有个妹妹吧?”

    “是。”

    “叫什么名字?”

    “阿类。”

    “多大了?”

    “十七。”

    “好,让她端茶到这里。”

    “啊?”

    “你有妾室吗?”

    “这个……”

    “我逐渐厌倦了夫人。她虽是个才女,却不能生育,我与她疏远了。”

    “您和夫人是那么和睦……”

    “已厌倦了!”信长不耐烦地高声说道。这时,单膝跪在鞋台下面的猴子,神情怪异,突然敲了敲膝盖。

    “你不要害怕,如果阿类不愿意,我不会强迫她。你让她端茶上来后,马上对她讲这件事情。越快越好。”

    生驹终于明白,这是行为怪异的信长在求婚。他赶紧跑回内室,因为知道信长以前曾经喝令叫出父亲爱妾岩室夫人,出羽觉得那荒唐而突兀的求婚行为背后肯定隐藏着谋略,禁不住心惊胆战。猴子似的年轻人失声笑了。

    “猴子,有什么奇怪的?”信长严肃地回过头看着年轻人。年轻人又笑了,“笑并不意味着感到奇怪。我有在心悦诚服时大笑的习惯。”不知什么时候,年轻人将“在下”改成了“我”,但脸上仍然带着笑。

    “我不允许别人在我面前保留奇怪的习惯。”

    “知道了。但是,不愧是我猴子的主人,所说之事完全符合天地自然之理。您说如果对方不愿意,您不强迫她……”

    “又是天地自然之理……”就在信长苦笑的时候,生驹出羽神情紧张地来到了走廊下,身后跟着十七岁的阿类。出羽窥探着信长的脸色,眼里露出恐惧的神色。

    众人都畏惧信长。他们都知道信长的性格里根植着一种雷厉风行的风格。但是,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卖针人反而不惧。不,不仅仅是那个年轻人,跟在出羽身后的阿类,脸上也没有畏惧的神色。

    “大人。”阿类规规矩矩地跪伏在地板上,问候完毕后,将茶放在信长面前,然后慢慢地退后,正对着信长。

    “哦。”还没等信长说话,那年轻人先低吟了一声。“啊呀,啊呀……”不知是想说太美了,还是被她那不卑不亢的举止触动了。

    信长并不看阿类,而是端起了茶碗:“阿类。”

    “在。”

    “你能生孩子吗?”

    “这……”

    “我问你能不能给我信长生孩子。”

    出羽吃惊地回头望着妹妹。世间男女之间,恐从未有过如此奇怪的对话。他紧张得腋下都出汗了,脸和脖子也涨得通红。

    “如果是大人的孩子,我可以生。”

    “哈哈。”信长微微地点点头,“听说你是清洲的第一美女。我喜欢美女,不喜欢丑女。”说到这里,他站了起来。“猴子,过来!”

    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去看着出羽。“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问她,如果同意,明天就送到城里去。”

    “明天……”

    “对,越快越好!猴子,走!”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歪着头,匆忙向出羽兄妹作揖,便随信长出去了。出了门后,年轻人一边把斗笠递给信长,一边小声唏嘘,大概是信长大胆、奇特的言行举止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此时,信长又急急地向右转去,似乎不打算回城。“接下来要到哪里去?”猴子问道。

    “你只管跟着,少说话。”信长拿起斗笠,向着须贺口方向走去。猴子纳闷地跟在后面。

    这次,信长在重臣吉田内记宅门前停下了。他好像事先约好了一般,对守门人说了一声,便径直穿过庭院,向书房走去。

    门人慌慌张张前去通知了主人,不一会儿,吉田内记晃动着肥胖的身体出来了。“出什么事了吗?”

    他皱着眉头,双手扶住走廊的栏杆。

    “是,是有一点儿事。”年轻人以为信长会说出发生在美浓的事。

    “今天心情不好,来打猎。”

    “但是,并不见您带随从、猎犬和鹰。”

    “不需要鹰,我亲自动手捕捉。内记,你的女儿多大了?”

    “女儿……您是说奈奈吗?十六。”

    “哦,真是花一样的年龄。你让她到这里来,我看看。不用上茶了,端点儿水来吧。”

    吉田内记歪着头,叫过下人。“让奈奈给主公端水上来。快点!”

    信长大大咧咧地坐下,“马上就要发大水了,今年要是不决堤就好了。”

    “您是说……木曾川吗?”

    “对。如果美浓附近决口,百姓们可就惨了。”

    “美浓附近?”吉田内记现出深思的表情。这时,身旁传来了轻柔衣衫的声响。“水来了。”奈奈清脆的声音打断了两个人的谈话。

    “主公,这就是奈奈。您看看。”

    “长大了。”

    奈奈的双颊早已通红。猴子瞪大眼睛看着信长和女孩。如果说刚才的阿类像一面打磨得十分光亮的镜子,那么眼前这个奈奈就像一只刚出锅的馒头。虽然年龄比阿类小,但是她那羞涩的姿态和妩媚的气质却有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

    “奈奈……”信长欲言又止,改口道,“内记,因为我夫人不能生育,我要娶侧室。”

    “哦……侧室?”

    信长点点头。“只要有头脑,用力气,多少城池都能够拿到手,但是孩子却需要女人去生。”

    “是。”

    “所以我从夫人身边挑了一个侍女做侧室,就是深雪。还有一个人是出羽的妹妹阿类。但我觉得还不够。所以,让奈柰跟我吧。”

    “啊?”吉田内记顿时无语以对。众人眼中一直不近女色的信长突然之间要娶三个侧室……

    “主公,您,您不是开玩笑吧!”他难以置信地盯了女儿一眼。奈奈的脸颊已经红得如同燃烧一般。一夫多妻本毫不奇怪,但因为对方是信长,所以总觉得有点儿蹊跷。

    “玩笑?”信长一边反问一边站了起来,“不是玩笑!如果奈奈答应,就立刻送她到城里去。越快越好。”

    吉田内记双手伏在地上,忘记了回话,只是怔怔地目送着信长出去。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所为之事更是十分唐突。他终于明白了信长的用意。实际上,如果信长改掉奇特而怪异的言行举止,倒也不失为一个标准的好男儿。

    “既然是主公的要求,自是不能拒绝……”他喃喃自语着。

终卷八十七

    藤吉郎已经隐隐约约明白了信长的想法。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此次战争对于信长来说,将是命运的转折点。这不是一场普通人的胜负之争,而是或死或降。无论从哪个角度考虑,也无论使用什么方法,结论都仍是“绝无取胜的可能”。但藤吉郎也清楚地意识到,信长那与生俱来的好胜,使他决不可能向别人俯首称臣。藤吉郎选择信长作为主人,并不完全是因为信长具有非凡的战略和经营才能。柴田、佐久间等重臣认为,信长身上存在诸种缺点,如他不是大将,就可能生存不下去,藤吉郎却最为看重这些缺点。

    信长试图测试藤吉郎的武运,而藤吉郎对信长的武运抱有更大的兴趣。所以,如信长在此时说出“投奔今川门下”之类的话,藤吉郎就会立刻离开,投奔他处。木下藤吉郎决不会将人生赌注下在这样的主子身上。但信长亦正如藤吉郎所料,选择了“死”而不是“降”。按照信长素来的脾性,决不会据城作战。但若不能抓住出城决战的机会,也许会真的睡在城中被敌人杀死。信长讨厌重复别人的故伎,而藤吉郎所看中的,也正是这一点。

    “有趣。”藤吉郎从信长那里退下后,立刻回到厨房的灶旁,“来来,宗久,做个账簿。”

    “什么账簿?”

    “我要去买大酱。”

    “啊,大酱?已经储藏得够多了。”

    “不够不够。”藤吉郎直摇头,一本正经地说:“信长大人要据城一战。如此一来,城外家臣们的家人也要搬进城来。大米小麦也许够了,但大酱不够。”

    “那么,马上煮大豆……”

    “不,不。大豆有大豆的用途,必须从百姓家中买大酱。你快做个账簿。”

    宗久呆呆地凝视着藤吉郎的脸,随即裁开一张美浓纸,做成一册账簿。

    “好了,拿笔墨来。”宗久顺从地拿过砚台。平素从不见写字的藤吉郎居然抓起笔,在账簿封面写下:大酱账簿。他煞有介事地拿起账簿,挂在腰间。

    “我斯时必不在厨房中,大酱来了以后,你只管接收。”藤吉郎大步向外走去。

    再也没有比将人生作为赌注更让人爽快之事了。信长果然如藤吉郎所料地行动。如此一来,藤吉郎就可以发挥自己的智慧,去赢得这场人生的豪赌。他将赌注下在信长这匹烈马身上,而这匹烈马,大概会一直驰骋纵横,直到人生最后一刻。藤吉郎边走边想,一直走出城,来到护城河旁。

    “究竟让谁去买大酱好呢?”那些趾高气扬的重臣们肯定办不成事。那么是让服部小平太、池田新三郎去,还是毛利新助去呢?“对!梁田。”他突然一拍大腿。梁田政纲住在三道城内。他直奔梁田政纲的居舍。

    “什么,猴子来了?”梁田政纲完全不认可藤吉郎的能力。他认为藤吉郎得到重用,完全是因为主公的偏好奇特。当知道藤吉郎升为厨监后,他很不服气。现在猴子居然夜晚来访,梁田政纲便也勉强迎到门口。“有急事吗?”

    “正是。”藤吉郎表情严厉地从腰间解下账本。

    “是什么?”

    “账簿。”

    “账簿,什么意思?”

    “还不到新年,这只是个买大酱的跑腿账本。”

    “买大酱……买大酱和我有什么关系?”

    “这不像是梁田大人所说的话。我虽然不知道大明、天竺的情况,但在我日本国,和酱汤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恐怕找不出一个来。谁不喝酱汤……”藤吉郎笑了笑,国中,有些人是酱汤制作高手,大量的人则非常喜欢酱汤。

    梁田政纲表情严肃地思索片刻,觉得藤吉郎话中有话,便道:“进来。”说完,他便向会客厅去了。

    “我想向大人借用五个机灵的人去买大酱。”还未落座,藤吉郎便道。看到梁田惊奇地盯着他,赶紧补充:“信长大人已经决定据城一战,彼时需要大量的大酱。”

    “什么,主公说守城……谁说的?”

    “谁也没说,是我看出来的。”藤吉郎的表情顿时严肃起来,“可能要到鸣海、笠寺一带买大酱,甚至跑到安详和刈谷城一带。请借给我四五个机灵的伙计。”他将账簿翻开,手里别扭地握着笔,“究竟借用哪些人?我要记下他们的名字……”

    “什么……你让我的家臣去买大酱?”梁田政纲第一次近距离地看清了藤吉郎怪异的脸庞,不禁紧紧地注视着他。“我听不懂你的话。你详细向我说明理由。”

    藤吉郎用手轻轻摸了摸鼻尖,“多说无益。买大酱就是买大酱。我只能向大人说明一点,这些人出去还没回来,可能就已经开战了。”

    “还没回来就开战了?”

    “对。战争开始,直到战火逐渐烧至尾张边境,他们都要积极地四处购买大酱。”

    “哦。”

    “战争爆发后返回。正因如此,一般人可能在回来之前就已丢掉性命。所谓机灵的人……就是想让他们了解个中的情况,你可明白?”藤吉郎开始教训起梁田政纲来。梁田政纲闭上嘴,紧紧盯着他。他犹豫不决,是因为眼前这小个子特别讨信长的欢心,比谁都更了解信长的心思。

    “大人无须过多考虑。只要挑选那些机灵的、能从百姓处购买到大酱的、可以在战争爆发后平安回来的人即可……”说着说着,藤吉郎额头上逐渐堆积起皱纹,他笑了。“大人在诸位将军中言语最是谨慎,我才来拜托你。”

    梁田政纲没有回答,向前凑了凑,“是伪装成买大酱的眼线吗?”

    藤吉郎摆了摆手。“买大酱就是买大酱。”

    “好吧。我给你五个人。”藤吉郎只傲慢地点点头,并不致谢。“总有一天,这些出类拔萃的人会派上大用场。我把他们的名字记下来。”他翻开账本,用奇怪的姿势握住笔。

    “根来太郎次、桥场正数、安井清兵卫、田端五七郎、向井孙兵卫。”梁田政纲一边说,一边定定地看着藤吉郎握笔的姿势,强忍笑意。语气如同重臣一般傲慢的厨房头儿,居然是个连人名都不会写的不学无术之徒。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

    就在梁田政纲百思不得其解时,藤吉郎口若悬河:“如今时势变了。过去的那些所谓学问已不再适用。被那些过时的学问深深束缚,就会因负担太重而寸步难移。所以,我坚定地认为,我便是学问。你马上叫那五个人前来此处。”

    梁田政纲一时无言以对,这个厨监,好像已经将他当成家臣或属下了。但不可思议的是,政纲并未因此感到多么气愤。

    藤吉郎离开梁田政纲住所时,已是晚戌时四刻了。但他并不在意,对借给他的五个武士道:“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的家臣,要按照我的指示行事。”他的口吻像是在教训儿子。接着,他又来到林佐渡的住所。林佐渡的住所也在三道城内,大门十分壮观,门禁森严。一棵古松遮住大门,听得见猫头鹰的鸣叫。藤吉郎听到那叫声,不禁笑了,他想到表情严肃的林佐渡竟有些像这猫头鹰,而这只猫头鹰一直认为自己是织田氏的中流砥柱。

    “有人吗?”藤吉郎知道松树下站着守门人,高声向里叫道。守门人吃了一惊,走过来问道:“什么事?我们主人已经歇息了。”

    “厨监木下藤吉郎有十万火急之事要告诉你家主人,立刻通报进去。”听到这话,一个人慌慌张张跑了进去,不一会儿,又踉踉跄跄跑了回来,打开门让藤吉郎进去。

    “都进来!”藤吉郎昂头挺胸,带着五个人走进去。林佐渡已站在台阶上等着他,表情严肃,以保持在下属面前的权威。

    “猴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他故作不耐烦地问。

    藤吉郎大大咧咧施了一礼,“厨监木下藤吉郎,即日起去买大酱,马上要出城,前来辞行。”

    “买大酱?谁的命令?”林佐渡瞥了一眼藤吉郎身后的五个人。

    藤吉郎高声答道:“木下藤吉郎乃信长大人的家臣。”

    “你?”林佐渡哼一声,“主公和你真是一对好搭档!难道大酱匮乏到非得夜间出城购买?”

    “对。刻不容缓。如果守城战开始,就来不及了。”

    “守城战?谁说的?是主公吗?”

    “我不便明言。总之此事不容耽误,请吩咐开城门。告辞了!”

    林佐渡表情严肃地注视着转身离去的藤吉郎,半晌不语。猴子既然说出这种话,肯定是因为主公已经透露出类似的信息想到这里,年近五十的林佐渡像是听到了织田氏崩溃的巨响。他喃喃道:“为何不暂且向今川称臣,伺机东山再起呢……”

    这时,传来藤吉郎得意扬扬的嘹亮声音,“守门人辛苦了。把好门户啊!”

    在如此关键的时刻,任何大名的家臣都会分裂为主战派和求和派。信长虽不以为然,许多重臣却为此忧心忡忡。

    信长认为此战不胜即亡,而求和派仍觉得有第三条路可走,即暂向今川氏投降,以保全根本。藤吉郎似乎知道林佐渡是求和派,便特意造访他的府邸。

    出得门来,藤吉郎忽然捧腹大笑,“林佐渡听说要进行守城战,额头皱成了一团。说我是猴子,那他就是癞猴子。哈哈哈!”

    听到藤吉郎肆无忌惮的笑声,五个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困惑不解主人为什么答应这样的人,让他们为其跑腿?

    到了足轻武士所居长屋附近,练马场前的樱树林时,根来太郎次终于忍无可忍,开口道:“今天夜间就出城去买大酱吗?”

    “不。”藤吉郎轻轻摇了摇头,“不。今晚就在我房内慢饮一杯吧。”

    “刚才说有十万火急之事告诉林佐渡大人,是在撒谎了?”

    “不,如是撒谎,那在下岂不成了戏弄家老之人?不过,虽不是撒谎,倒可迷惑他一番……你叫根来?明日就从城下开始,收购大酱。”

    “如果对方不卖,是盗是抢?”

    “胡说!谁不知信长大人治下的尾张国路不拾遗?前来做买卖的诸地商人都说,天下只有尾张百姓可以夜不闭户。你们认为信长大人会允许你们行盗抢之事?”

    “但如果他们将大酱藏起来不卖,该如何是好?”

    “哼……你们可到下一家去。总之,这次行动极为机密,今川氏就要前来攻打,信长大人已经决定守城而战。但你们也可以泄露此行的目的。”

    “泄露如此重大的机密?”

    “但你们不可大肆宣扬,要神秘些。”

    五人好像终于意识到了此行的目的,相互点了点头。“如此一来,我们就觉得心里明快轻松多了。城下结束后,该去何处?”

    “那古野、古渡、热田,再从知多郡进入西三河。你们就说大酱在守城战时可能会派上用场。”说话之间,他们已到了藤吉郎房前。藤吉郎现在的房舍和藤井又右卫门的正好相对。

    “上酒!来客了,来客了。”藤吉郎在房前大声吆喝,回头看了看五人,开心地笑了。

    台阶旁边的屋子是藤吉郎的外厅。走廊两边,排列着许多年轻武士的卧房和厨房,尽头还有几间屋子。即是说,这里是带家室的年轻武士的房间,而藤吉郎却还是独身。他打算让这五个临时家臣今晚就住在此处。

    “有酒吗?阿虎。”藤吉郎对一个尚留有额发的年轻人道。

    那人一脸茫然。“有酒,但没有菜。”

    “你到前面藤井氏那里去,向八重小姐要些菜来。一共五个客人。”

    “是。”答话的并不是阿虎,而是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武士。

    “坐,莫要客气。我们先商量一下,希望明天一切顺利。”藤吉郎将腰中的武刀粗暴地向身后一扔,“可能梁田政纲大人已经对你们说过了,在买大酱途中就会发生战争。战争爆发后,希望你们能够依序回到主人身边。”

终卷八十八

    元龟元年(一五七零),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耀眼的光洒满了走廊和庭院,布谷鸟的叫声时近时远。

    织田信长穿戴得格外整齐,端坐于卧房。送往伊势各神社的安抚状上,都由他亲自盖上“天下布武”的大印。木下秀吉曾经的那只“猴子”表情有些骇人,在一旁微微地笑着。

    信长已不再是以前的信长,他平定了近畿和伊势地区,正如他的大印“天下布武”所宣称的那样强大、威严。而秀吉亦不再是以前的那个藤吉郎。经过数次大会战,凭借他杰出的才能和表现,秀吉步步高升,如今已在今滨地区领有三万石俸禄。

    “家康还好吗?”信长问。

    秀吉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呵呵笑了。

    “古怪的家伙,笑什么?”

    “主公在二十二三岁时考虑的事,家康现在似乎也在考虑。”

    “你所指为何?”

    “繁衍后代之事啊。”

    “哈哈哈。原来是他染指侍女之事呀。对了,家康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九岁。他比您小八岁。”

    “二十九岁,稍微晚了些。”信长不再言语,继续盖着印章。过了一会儿,他又忽然问道:“结果如何?”

    “此事不像打仗,可速战速决;更非攻城略地,可立刻溃决如堤。”

    “你恐不知其中原因,可以将那理解为上天对他违背我信长的惩罚。”

    “不,他哪敢违背您。总是有女人前去游说,大概不久就会”秀吉其实有为自己辩护的意思。当初他背着信长,排除了众人的阻碍,神不知鬼不觉娶了足轻武士头领藤井又右卫门之女八重。

    想起当时情景,信长至今为秀吉的才能折服。猴子明知直接向又右卫门挑明定会遭到拒绝,便央求好友前田又左卫门利家先收八重为妾。

    藤井又右卫门一听,又惊又喜。对方出身名门,又刚被信长提升为统领七田町的大将。

    “前田大人,您在说笑?”

    “你看我像在说笑吗?”

    “在下明白了。我一定会说服八重,一定……”藤井痛快地应了下来,但早已和藤吉郎私订终身的八重却毫不领情。“前田大人已经有了贤惠、聪明、美名远扬的阿松夫人。请您坚决拒绝这门婚事。”

    听到女儿的话,又右卫门不禁脸色发青。一看他神色异常,利家就催逼得更紧。如此一来,能够从中调解的,只能是又右卫门以前的部下、当时的厨监木下藤吉郎。

    猴子听到藤井又右卫门向他拜托此事,在厨下锅台旁装模作样地双手交握。

    “你和前田大人是至交,能否替我向他道歉。八重死也不从呀。”

    “啊呀,那可不好办。这本是桩不错的婚事,大概她是因为害羞,你再去问问。”

    又右卫门只得颓然回去,但得到的答复仍然如前。

    其间,藤吉郎则又跑到利家处,央求他“请再催逼一次”。于是在又右卫门劝说八重时,使者到了。“前田又左大人再无面目见人。即使刀兵相见,也要娶八重为妾。”又右卫门听到使者的话,不禁起了切腹的念头。

    正在此时,猴子前来拜访。“怎么样,她回心转意了吗?”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老实的又右卫门根本不知如何是好。“没办法。前田大人暴跳如雷,我准备切腹谢罪。”

    “什么,切腹……那可不是个好办法。你不如说你女儿已私下与人定下终,然后向他道歉。”

    “那不行,不能撒谎。前田大人是个明察秋毫之人。”

    “但也别无他法了。不如这样,他若问那个人是谁,你就说是在下。之后的事,由在下来应付就是了。”

    “你?你可是当真的?”

    “不管认真与否,也别无他法。”

    又右卫门只得再次去拜访利家,利家当然不会相信。“嗯?原来她已经与人私订终身?那就没有办法了。但为慎重起见,我想知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是……是木下藤吉郎。”他真担心利家会大光其火。

    “什么?猴子?不是开玩笑吧?”

    “是……是。我也非常意外……”又右卫门不由吞吞吐吐。

    “我又左也是堂堂武士,罢罢,我也不强人所难。就让我来做八重和猴子的证婚人吧。你有意见吗?”

    一切都在猴子的预料和掌握之中。又右卫门根本无力提出抗议,只能心事重重地回来了。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连前田又左都不愿意嫁的八重,又怎么可能答应嫁给猴子……然而当又右卫门忧心仲忡道出事情原委,八重却二话不说,满口答应。

    “这猴子,不但会作战,对待女人也有一套,不可小觑啊!”信长得知这一切,不禁捧腹大笑。

    “你和家康谈话时,斥退众人了吗?”信长盖完印章,对秀吉道。

    “当然屏退了……”秀吉环顾了一眼四周,才继续道,“老臣们都认为,此次进京实为讨伐朝仓。”

    “有人发现这一点了?”

    “是。大多数人都已意识到了。”

    “那么,是箭在弦上了。你现在做了些什么?”

    “在下在滨松至冈崎沿途安排了二十三个小商贩,让他们散布谣言。”

    “什么谣言?”

    “我让他们四处宣扬:京城今年春天将很热闹,二条城烧毁后,将军的府邸落成,皇宫建设也在进行之申。三河守将进京去赏樱花。”

    “赏花之行当然甚是隆重。”

    “是。要让百姓相信,三河、伊势、尾张、美浓、近江地区,已是一派太平气象。这是因为天下布武的荫庇。”

    信长不禁皱起眉头,训斥道:“休要吹捧!这不像是你的习性。但离进京赏樱花的日子不远了。不,我们应该让它早早到来。”说到这里,信长吐了口气。

    足利义昭被拥为征夷大将军后,信长开始转战伊势,让次子信雄领受伊势国司北(zai)具教的家业,三子信孝继承神户家。顺利平定这两个地区后,信长前去参拜了山田的大神官,“天下布武”的印章就是那时定制的。

    皇宫的衰败自不待言,就是大神宫,也破落不堪。如果任由民心涣散,无论多么强大的武力,也不能平息乱世正是意识到这一点,信长才在定制“天下布武”印章的同时,开始修复皇宫。考虑到黎民百姓的困苦,此事不能操之过急,信长命岛田弥右卫门和朝山日乘负责修复事宜,在两三年内完成。

    实际上,皇宫比信长想象中更加衰落。宫墙崩坏,四周围着竹篱和蔷薇。正亲町天皇和皇太子诚仁亲王带着两位公主、五个女官,不到十个人,住在破败的皇宫里。其实天皇还有两个女儿,但因为无处可栖身而让她们住进寺院。据说经常有百姓家的孩子从崩塌的围墙钻进皇宫里,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人影,只有一些葫芦没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

    信长的勤皇之心受到其父信秀的影响,但也和现实中的衰败之景不无关系。怎能让这种景象继续下去?无论翻到历史的哪一页,都会清楚地发现:皇室的衰败和天下的衰败是紧密相关的。首先要正本清源!

    正因为了解信长的抱负和志向,秀吉更能捕捉到信长那一声长叹隐藏的意义。

    “眼下有碍赏花之行的是越前,要首先进攻那里。”

    “是。我让人散布传言:此次进京,是为了收集古物茶器,而且会不吝钱财。”

    “收集茶器?”信长苦笑。足利义昭在信长支持下成为征夷大将军后,立刻推荐信长为副。他却坚拒了。如果他成为副将军,越前的朝仓义景绝对不会服气。义景也希望通过支持流亡中的义昭,为日后谋些好处。作为斯波氏之守,他的出身比信长高贵。

    “那个浑蛋看不清时势。”

    “你是说义景?”

    “嗯。如果体谅您坚辞副将军封号之心,他就该迅速进京才是。”秀吉笑道。

    信长仍然紧皱眉头,撇了撇嘴。“你大概还没猜中义景的心思。他以为我和将军最近势必发生冲突,才故意不进京。”

    “正是。一旦产生冲突,将军显然会去越前寻求义景的支持。那时,义景就能以拥护将军为名与您一战,但这正是他没有看清情势的表现。”

    信长打量了一眼秀吉,道:“猴子,我们到院中走走。”

    含苞欲放的樱花上,洒满春天的光。出了庭院,信长立刻登上假山的亭子。那里视野开阔,城内景象一目了然,不必担心有人打扰。

    “家康进京之事可以确定吗?”

    “千真万确。”

    “武田已不必担心,伊势也已平定……”信长自言自语地掰着手指头,“猴子,你认为征讨朝仓最应注意什么?”

    “攻进北陆时,万一浅井……”秀吉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信长凝视着天空。猴子又道:“本愿寺虽和比睿山有来往,但我觉得最重要的,还是防备浅井的偷袭。”

    信长半晌无语,然后咧嘴笑了。信长的幼妹有闭月羞花之貌的市姬嫁给了浅井长政。夫妻二人如胶似漆,已经生下了两个女儿,信长也一直在尽力关照他们。浅井会和朝仓勾结起来,偷袭织田氏吗?

    “还有呢?”

    秀吉笑着施了一礼,道:“在下认为,不必从岐阜城带去过多兵力,而应当设法在途中募集壮丁……”

    “在途中?你的想法是……”信长的声调突然变得尖锐。此次进攻朝仓,他最忧心的就是军队的调度。既已让人四处宣扬此次进京的目的,是为了检查皇宫修复工程的进展和搜集茶器,那就不便领大军前去。

    无论如何也不要让人察觉此意。因此,应该悄悄进京和家康汇合,等到北陆地区的积雪融化,趁其不备,一举击溃朝仓。此计如能成功,那么秀吉担心的浅井和朝仓家的勾结之事也就不成了。因此,如何巧妙地调兵遣将,一直让信长头疼不已。秀吉看透了信长的心思和苦闷,于是提出在中途召募兵力。

    “说说看,究竟该如何做?”信长催促道。秀吉展颜一笑道:“您从小就很喜欢相扑吧?”

    “这和你的办法有何关系?”

    “当然有。主公,您为近畿和伊势地区带来了太平,因此可借庆祝太平为名,在中途举行相扑表演。”

    “哦。”

    “如此一来,那些怀有一技之长的浪人,定会蜂拥前来。您可以从中挑选有器量、武艺高强的……”

    信长不禁猛地一拍大腿,叫道:“到底是猴子!”

    “地点就定在近江的常乐寺吧。立刻通告天下,让那些浪人早早知道;然后假装送运奖品,暗中送去兵器、粮草;接下来就可以欣赏相扑之名,带领亲信过去了。”

    “明白了,我明白了,猴子。”

    “您挑剩下的浪人,再由我们去接收。那些刚被选中的武士定会争先恐后杀敌立功,而老兵也会毫不示弱。如此一来,北陆之战必已……”

    信长听到这里,忽然仰望着天空,放声大笑。他斥责人时声音洪亮,笑起来也令人心惊,吓得周围松树梢上的小鸟扑腾腾飞跑了。“哈哈哈,一边欣赏相扑比赛,一边进京赏花。好主意!哈哈哈!”

    谈话结束,信长立刻下令在尾张、美浓和近江一带举行相扑比赛。赛事的主持是颇有威望的不濑藏春庵。

    二月二十五,信长一行悄悄从岐阜城出发了。次日,他们进入了常乐寺。二十七、二十八两日,从各地赶来的浪人逐渐聚集过来,整个常乐寺热闹不已。

    “听说优者可以被选人伍,这可比得到奖品强多了。”

    “无论如何,我要让信长公注意到我。”

    大力士们窃窃私语着。

    “就要天下太平了。要是没有战争就好了。”

    “的确,织田大人乃是洪福齐天之人。”

    男女老少议论纷纷。信长耳中听着这些话,悠然自得地在众人中游走。必须时刻倾听百姓的声音这是信长一贯坚持的为政之道。

终卷八十九

    若叶山的小谷城迎着融融春,如同鬼斧神工的翡翠一般,反射着夺目的光芒。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小谷城背依横山、金粪、伊吹三山,左靠虎姬山,右临湖水。从金粪山流出的一条玉带闪闪发光,掩映在绿叶之中的城郭,沐浴着太平的春色。小谷城依山而建,本城就筑在山顶,次即二道城、京极苑、山王苑、赤尾苑,完美地利用了地形。这座坚固的城池,使浅井家的三代繁荣一脉相承,从祖父亮政、隐居的久政到现在的城主长政,堪堪享受了太平。

    本城的内庭里,市姬正在给长女茶茶姬叠纸鹤。市姬是信长最小的妹妹。她灵巧地动着手指,专心叠着纸鹤,秀美的脖颈沐浴在春日的光下。

    从侧面看去,脸庞仿佛要溶化在光中。她长长的睫毛流露出寂寞。但那轮廓、眼睛、鼻子、脸和肤色,却完美无缺。她已是二子之母,且已怀上第三个孩子,但看上去还不到二十岁。在一旁眼巴巴看着母亲叠纸鹤的茶茶姬,也如同清纯的偶人一般可爱、美丽。侍女不在房里。次女高姬在市姬的膝边爬着,不时发出咿呀声,敲打着榻榻米。

    “母亲,还没好吗?”

    “马上就好。茶茶是个好孩子。乖,再等等。”

    “茶茶是个好孩子。茶茶等。”

    在貌美者层出不穷的织田家族,市姬是最出众者。她为了哥哥信长的霸业,才嫁到了浅井家。这个像极了母亲的茶茶姬,又会有什么样的命运在等待着她呢?市姬正想到此处,忽听院中传来说话声。

    是丈夫浅井备前守长政。长政已经二十六岁。自从他父亲久政搬到二道城的山王苑隐居后,他就开始在本城观望天下诸势力的消长。当初和织田家联姻,也是一个策略,但现在,他已被市姬深深吸引了。

    “对于你哥哥进京,你有什么看法?”

    市姬有些意外,一时不能领会他话中的含义。她抬头看着丈夫,吃了一惊,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困惑的影子。“哥哥怎么了?”

    “唉,算了。”长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叹了口气,“茶茶还等着。你赶紧给她叠吧。”

    说完,他径自走了。市姬不禁停下手中的活,看着丈夫的背影,又望望爱女。公公久政开口必称“义”。市姬知道公公的外貌看起来比丈夫温和,个性却比丈夫激烈。提到自己的兄长,市姬实感难以判断。周围人有骂他为“大浑蛋”的,也有赞他为“平定天下之器”的,有人说他残酷无比,也有人认为他细心仁慈,甚至因感动而流泪。信长对市姬百般疼爱,所以她十分尊重和思念信长。

    同样,在嫁到德川家的德姬眼中,信长是值得尊重的父亲;嫁到武田胜赖家,后因产后虚弱而去世的养女雪姬(信长的妹婿远山堪太郎的长女)也对信长敬重有加。

    “女人真是不幸,却又如此可爱。”抱着自己的妹妹和女儿时,信长真的流过泪。

    关于哥哥特意在进京途中举行相扑比赛,随后又在京城赏花之事,市姬已有所耳闻。公公性情平和,言语缓慢,但听说信长长期滞留京城一事,却尖锐地提醒道:“不可掉以轻心。上总介心狠着呢。”

    听说市姬的嫂嫂浓姬被信长从岐阜城叫往京城,久政丝毫不顾市姬的感受,警告道:“那些装着浓夫人日常用品的箱子实在可疑。恐怕里面装的,是用来攻打朝仓的火。”这使得本准备绕道前来看望阿市的浓姬一行,最后终于没有进入小谷城。久政不屑地笑道:“前往京城的也许不是浓夫人,而是替身。”

    兄长为何让公公如此疑心?市姬认为哥哥信长至少没有敌意,也不认为他有多么残酷,但久政对信长却极不信任。在久政看来,信长无论如何都不能被原谅,他杀了亲弟弟信行,又将浓夫人的侄子斋藤义兴赶出岐阜城,然后自己大摇大摆住了进去。

    “等着瞧吧,我们家也要……”

    听到久政的话,市姬内心十分痛苦,长政好像也很伤心。“世间总有性情不合之人。我父亲和令兄大概就属此类。”

    听到丈夫的安慰,市姬坚定地表示,万一发生这种悲剧,她一定要冒死劝谏。哥哥究竟在京城做什么?丈夫神色躲闪、欲言又止,让市姬无论如何放心不下。

    “茶茶,来,叠好了。乖孩子,先在这里玩。”

    市姬拍手叫过侍女,悄悄整理好衣裳,出了房间。艳高照。市姬猜测丈夫定在卧房陷入了沉思。她决定去问个究竟。

    确如市姬所料,浅井长政正在可以望到虎姬山的小书院中,一边擦拭心爱的刀,一边沉思。

    “大人,妾身可以进来吗?”

    长政看了一眼市姬,没有回答,继续擦拭着手中的刀。

    “哥哥在京城做了什么?”

    “这……”

    “妾身很担心。请您告诉我。”

    长政放下刀。他看到跪伏在跟前的妻子不安的表情,内心不禁一阵疼痛。“我很清楚信长公的抱负。”

    “您是指”

    “他要统一天下……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他要扫除一切障碍。阿市,这不是普通的野心,是一个伟大的抱负,他相信只有他能平定乱世……但在外人眼中,这种鸿鹄之志过分狂妄了。”

    市姬歪头看着丈夫,沉默不语。

    “朝仓义景一直看不起令兄,认为他不过是旁支小卒,不知天高地厚。义景的背后,其实还有本愿寺、比睿山和将军等势力对信长的不满。义景君显然已经知道这些势力的不满,否则,他大概会立刻进京……”

    “那么,我哥哥和朝仓必有一战了?”

    “阿市,无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惊慌。你是我长政的妻子、女儿的母亲。”

    “是。”

    “实际上,越前朝仓已经派老臣山崎长门守吉家作为密使,来到我们城里。”

    “大人,阿市是您的妻子,请您说明自点……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泰然处之。”

    长政点点头,又盯了她半晌,方道:“朝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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