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 尺度
“大王,以数学来计算粮草运输,虽然精妙,然则并无实用意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哦?何以见得?”
“大王,再好的制度,再好的所谓优化,也得经由人去运作,若吏治败坏,空有制度又有何用?这粮草运输的人员配置再怎么优化,也防不住所谓的‘损耗’。”
“吏治归吏治,数学归数学,两种截然不同的问题,没必要混在一起。”
此时此刻,西阳王宇文温正与赶来涡阳述职的王交谈,上一轮接见刚结束,王越等人告退没多久,宇文温上了个厕所便召见恭候多时的王。
对话刚开始没多久,双方就对于“路线图”的实用性展开辩论。
原因是宇文温拿出誊抄好的一部分路线图,让王按照上面的“配置”,优化淮西地区的驿站,在确保粮食运输的同时,精简人员、驮马,尽可能减少成本和损耗。
王大概了解了一下“优化配置”的出处,随后对这种“纸上谈兵”表示异议,他不是质疑数学家们计算有误,也不打算质疑军吏们是否用心,质疑的是执行效果。
这个问题很现实,设计得再好的制度,终究得靠人来执行,执行的人有问题,制度根本就没什么用。
以粮草运输为例,其中的花花绕绕有很多,吏员们只要能昧着良心,从哪个步骤里都能榨出油水,导致各种损耗加大,以至于粮草运输的成本居高不下。
具体事例,不需要王多说,宇文温当然是知道的,他做了十年的父母官,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经常深入民间,又派出耳目四处打听,当前体制下的种种弊端,当然门清。
还是那句话,一切问题,都是吏治问题,这一问题基本无解,即便是“现代”都无法根治的弊病,宇文温何德何能来个妙手回春?
治本不行,但治标总是可以,这就要看上位者的能力,而宇文温,正是要让王承担部分责任。
王关于路线图的异议,只是提一下而已,宇文温明显不是征求他的意见,所以意见提出来之后对方听不听,王可不管,而宇文温将他的问题归纳为管理问题,倒也合适。
以西阳为起点、涡阳为终点(暂时)的粮道,宇文温将其分为三段,西阳到光城这一段,由黄州总管长史郝吴伯负责,光城到汝阴这一段,由王负责。
汝阴到涡阳、日后到彭城这一段,由宇文温负责。
郝吴伯坐镇后方,负责一段粮道理所当然,宇文温坐镇粮道的重要枢纽涡阳,当然也要负责一段粮道,而中间那一段位于淮西的粮道,就由担任行军总管长史的王负责,这也是理所当然。
王要辅佐行军总管宇文十五坐镇淮西,而宇文十五多年来一直没有独自领兵、独当一方的机会,坐镇淮西治军、治民经验不足,宇文温便让自述胸中有韬略的王去帮忙。
顺便给这两位刷刷资历,好歹立一些军功,为日后的晋升积累资本。
宇文温对东南道行军接下来的战略做出了决定,淮西必须稳住,所以王赶来涡阳述职,向宇文温介绍一下淮西如今的情况,他顺便给王做出些新的指示。
宇文温的指示(要求)很简单,淮西地区那些新上位的坞堡主要坐稳位置,避免旧势力反扑,这些坞堡秋天能收上来粮食,供应大军所需。
他大力提拔的那些吏员,正在各处坞堡辅助坞堡主恢复生产、维持粮道通畅,事务繁杂,又是战时状态,所以宇文温要求王注意下一考核尺度,标准不要定得太严、太苛刻。
俗话说得好,做多错多、做少错少、不做不错,宇文温需要干实事的人,不需要只会座谈的清客,所以他必须有容忍度,不能打击这些渴望脱去吏籍而努力表现之人的积极性。
宇文温亲自定下尺度,王心里就有了数,他作为行军总管长史,负责考核淮西地区各吏员的政绩,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他的评语会决定那些吏员的人生。
大权在握的感觉确实不错,但要是搞砸了,王知道自己的机会怕是很难再有。
在他看来,西阳王年轻、精力旺盛,军政能力很突出,想法(歪理)多,有主见,似乎不太需要那种出谋划策、时不时指点迷津的谋士。
反倒更需要能够坐镇一方、独当一面的人才,所以王觉得自己目前的位置倒不错。
宇文十五,是宇文温的心腹,但因为长期坐镇黄州,缺乏历练,无论是治军还是治民都是如此,那么他身为长史,若能协助宇文十五把事办好,让宇文温能集中精力来关注战局,这样反倒合适一些。
所以,王又有个大胆的想法,正好探探宇文温的口风。
“大王,陈国的淮南驻军,始终是威胁,所谓能战方能言和,不知淮西方面,可否为大王分忧?”
宇文温闻言看了看王,微微一笑:“搞边境摩擦?是个好办法,不过火候很难把握好....”
王闻言大喜,既然宇文温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情,那么他就可以做到:“大王放心,火候当然难把握,不过下官有信心做到。”
“是要做到,不是嘴上说说,逞口舌之快。”
“是的,若大王首肯,还请给宇文总管下一道命令。”
“是密令还是明令?”宇文温似笑非笑的看着王,王很果断的回答:“当然是密令,如果火候把握得不好,导致局势恶化,下官愿承担一切后果!”
“算了,你那副身子骨担不起,大家也不会相信,真要闹出乱子,还是寡人来担....”
宇文温收起笑容,表情严肃起来,王那么上道,他就直接交底:
“你的看法没错,若我方为了确保侧翼无忧,一味讨好陈国,对方怕是会得寸进尺,所以边境摩擦必然是要搞的,至于尺度,寡人有个好想法。”
“还请大王示下。”
“你,找个由头,在寿春北面、淮水北岸地区组织兵马搞一场演习...狩猎,然后说有两个士兵走丢,怀疑跑到南岸入了寿春城,要求陈国守将开城门,让你的人入城搜查!!”
王听了之后面色一僵,心道这么做是不是太无耻了一点,不过既然西阳王给他的尺度放得这么大,接下来就好办事了。
“大王,如此擅开边衅,朝廷...恐怕陈国那边会遣使到涡阳,当面质问大王吧?”
“无妨,寡人在涡阳等着,记住,就是要搞事,不弄得建康那边鸡飞狗跳、陈官家睡不着觉,陈国就不会心急火燎维持盟约!”
第一百四十章 搞事!
既然是阴谋,既然要策划一个阴谋,场景当然要烘托出气氛,昏暗的烛光,映在窗户纸上摇曳的背影,窃窃私语,还有奸笑....
奸笑是没有的,宇文温一本正经的和王策划阴谋,他要搞事,却不能打破底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底线是什么?
就是在河南、淮北局势稳定之前,避免和陈国决裂,但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他却要搞事挑起边衅,让陈国君臣心中那点小心思不至于蔓延、扩大,最后变成铤而走险。
因为对方不但会想着收复江州地区,还会想要收复岭表地区。
去年,周国生变,宇文温紧急赶回黄州,在岭表的周军主力随后也北返,留下一部分军队,由‘权广州总管’杨济统帅,而‘权交州总管’慕容三藏坐镇交州。
没过几个月,大规模叛乱在岭表东部地区爆发,那些陈国的故吏以及当地酋帅,趁着周军主力离开的好机会,串联起来作乱,要死灰复燃。
这是宇文温早就预料到的事情,离开广州前做出了相应部署,所以即便乱兵来势汹汹,已经转正为广州总管的杨济不会猝不及防。
各地驻防周军在泷州陈氏、高凉冯冼氏的协助下,很快就顶住了乱兵的进攻,避免局势进一步恶化。
冼夫人派出孙子冯魂领兵助阵,协助周军接连击破乱兵主力,现在岭表局势已经好转,然而在建康方面看来,这是“收复”广州地区的大好良机。
所以,得到杨济通报消息的宇文温,自然要在淮水一带搞事,来个围魏救赵,只要吓得建康那边鸡飞狗跳,陈国君臣就没心思去打岭表的主意。
那么,宇文温作为策划人,王作为执行人,需要尽快敲定一个‘剧本’,尽快付诸实施,折腾一下陈国君臣。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段时间,王眼见着‘剧本’已经完善,而宇文温看上去有些疲惫,于是识相的告退。
房内剩下宇文温一人,侍卫入内给香炉换了香药,房间内淡淡香味驱赶着蚊虫,窗外夜色深沉,宇文温看了看怀表,现在是晚上十点,忙了一日后终于有空了。
今日一早,宇文温去巡查城防,然后去看蛮兵们的“强化操练”进度如何,午后,在议事厅敲打各地豪强子弟,下午军议,然后一直见客,忙到现在才有空闲时间做自己的事。
那就是撸串。
宇文温平时很少在晚上撸串,因为吃完后没什么体力活动,没多久就要睡觉,届时吃宵夜时摄入的热量会聚集起来导致发胖。
不过他今日忙了一天,消耗太大,需要撸串来恢复一下,至于多摄入的热量,明天他会全部消耗掉的。
所谓撸串,当然就是一串串的羊肉、猪肉,货真价实,绝对不是用老鼠肉抹了肉粉冒充的,虽然没有什么诸如孜然等调味料,但用酱油处理过的羊肉串、猪肉串,烤过之后味道还是可以的。
烤串,当然是用炭火来烤,但无需宇文温亲自动手,他甚至连撸串都不需要用手,只需要张嘴就行,但这样太纸醉金迷了,宇文温是断然不肯的。
一碟碟烤好的肉串很快便被侍卫端上来,还有一壶酸梅汤、几碟小菜,宇文温坐在房间里,借着烛光自饮自酌自己撸串。
喝酒误事,没东西喝的话撸串没意思,所以宇文温用酸梅汤代酒,自饮自酌,对坐无人,孤零零一根蜡烛,场面有些萧瑟。
老婆儿子被扣留做人质,他每到夜里躺在榻上时,情绪就会不可避免的低落,虽然情绪很快就会恢复,但宇文温总归是有血有肉的人,烦恼始终挥之不去。
正烦恼间,侍卫在外禀报,说王府有信使刚刚赶到涡阳,此时就在院外候见。
宇文温不久前才收到杨丽华、萧九娘的家书,而现在王府来人大半夜赶到涡阳、入城见他,要么是真有急事,要么是易容的刺客。
他大概询问了一下情况,待得知道信使确系王府中人,便让其进来。
见着来人是猫队成员,宇文温彻底放下心,开口问道:“何事如此急切?”
“大王,这是李管家的书信。”
信使将一封信递上,其下夹着另一封信,宇文温不动声色接过信件,示意对方退下,拆开明、暗两封信看起来。
明面上的那封信,是管家李三九所写,内容是王府的一些近况说明,而暗地里的那封信是密信,只有一张白纸,宇文温将白纸在烛火附近隔空烤了一下,上面很快便显现出一些相互间毫无关联的字句。
字迹是李三九的字迹,宇文温确认无误后拿出密码本,开始逐字翻译密信的内容,眼睛渐渐睁大、呼吸急促。
猛地站起身,宇文温揉了揉眼睛,抽了自己一个耳光,然后坐下重头翻译起密信,翻译到一半时,“嗖”的一声窜起来,强忍着兴奋之情,紧握双拳挥舞数下,在房内来回走动。
李三九给他带来了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那就是潜伏在邺城的吴明,带着手下成功将王妃、世子救出皇宫!
看到这个消息,宇文温几乎要喜极而泣,他的尉迟炽繁和棘郎逃出皇宫了,躲在安全屋里,至少数月内无忧,尉迟炽繁不会被人逼迫改嫁或者苟合,儿子不会被人欺负、忽然“染病身亡”!
作为丈夫,作为父亲,宇文温知道老婆儿子逃出皇宫,哪里能不高兴,安全屋是他早就布的局,备有大量生活物资,肯定能保得母子俩安全。
即便日后官军围攻邺城,尉迟炽繁母子也不怕被战火牵连,躲在安全屋里,吃得饱穿得暖,不怕被乱兵祸害,不怕被流矢射中,待得官军收复邺城,他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欣喜若狂的宇文温,原地来回走动许多圈才再次坐在案前,反复看着那密信,笑得眼泪水都流出来,时不时用手去擦。
这个消息,是猫队首领吴明用飞鸽传书传到西阳的,而其所用信鸽,是内战爆发之后,从西阳送去邺城的信鸽,邺城秘密据点里之前的那些信鸽早就用光了。
西阳王府的猫队,为了穿越战乱地区送新一批信鸽去邺城,折了五条人命,而这些殉职的侍卫们,并没有白白牺牲。
他们用生命护送的信鸽,将重要的消息及时传递回西阳。
吴明将王妃和世子救出皇宫,同时逃出来的还有“太后”尉迟明月、千金公主,还有那个波斯胡姬,如此一来,所谓的“天子”、“邾王后”、“太后”都不在尉迟手上。
宇文温知道,尉迟肯定会立一个替身当天子,掩人耳目,但纸包不住火,天子和太后、邾王后失踪的消息迟早会走漏出去,到时候尉迟氏的声望会再受打击。
军事上连连失利,大义名分又没有了,尉迟氏迟早要完!
想到这里,宇文温高兴得又“点”了十几串烤肉,甚至还要上酒,不过最后还是忍住没要,饮酒误事,他可不想大醉之后,一觉醒来枕边多了个女人。
哼着小曲,宇文温就着酸梅汤撸串,随后拿着光溜溜的竹签在房里“拔剑起舞”,憧憬着与妻儿相聚的情景,心中激动不已。
如此一直折腾到凌晨,宇文温兴奋的劲头才减弱些许。
不经意间,他发现那封密信自己才翻译了一半,于是拿起密码本,继续翻译起来。
前半截内容是天大的好消息,所以宇文温期盼后半部分也是天大的好消息,譬如说尉迟因为天子、太后不见了,气得爆血管以至于半身不遂什么的。
“啪”的一声,宇文温又打了自己一个耳光,因为他怀疑自己眼花把密信内容翻译错了,所以要确认一下是否神志不清。
抹了一把脸,宇文温重新开始翻译密信后半段内容,翻译完毕后,反复看着密信以至于出神而不自知。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下密信,喃喃自语:“这下,想不搞事都不行了...”
第一百四十一章 质问
上午,建康,台城,宫门外跪着三人,有大有小,守门禁军士兵一个个低头看地,而本来要进出宫门的官员们见着如此情景,一个个避之不及,纷纷掉头绕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子幸臣、都官尚书孔范,带着其子礼部侍郎孔祀、其孙孔顶,祖孙三人跪在宫门前已有一个时辰。
孔范、孔祀身强体健,熬得住,而孔顶年纪小,眼看着已经跪得摇摇欲坠,却依旧跪在地上,虽然还没有到午时,但夏日的阳光已经不能用“温暖”来形容。
孔范是天子面前的大红人,在许多官员看来是祸乱朝政的奸佞,如今竟然有此下场,本来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但来往宫门处的官员们却没人敢从其身边经过,全都选择绕道。
因为谁都不想惹祸上身,所以惹不起躲得起,免得来个“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那就冤枉了。
晋时,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琅王氏和司马家共天下,手握重兵的荆州刺史王敦起兵杀向建康,其堂弟王导在朝中位高权重,听得这一消息就带着王氏子弟跪在宫门前请罪。
恰好大臣周(字伯仁)入宫,王导平日和他关系不错,于是在周经过身边时,低声求周为他在天子面前说好话,周当时理都不理,当做没看见。
入宫后,周在天子司马睿面前为王导求情,说王导是国之栋梁,和王敦不是一路人,但他出宫后,再度经过王导身边时,依旧当做没看见。
王导以为老友见死不救,心中怨恨,待得王敦杀入建康、大肆铲除异己时,要对刚正不阿的周下手,王敦事前探王导口风,王导不发一言,没有为周求情。
周遇害后,王导查阅宫中档案时才知道,那日周入宫后在天子面前为他极力求情,只是不对外张扬而已,这时王导不由得懊悔不已,就有了“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的典故。
有了这个前车之鉴,如今的陈国官员们哪里会从孔范身边过,万一对方希望自己在官家面前美言几句,自己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不答应,孔范必然怀恨在心,此人睚眦必报,日后肯定会变本加厉报复;若是答应,且不说求情效果如何,为孔范求情的官员,恐怕会被忠良之士唾骂是“为虎作伥”。
所以,还是绕道比较好,省得惹祸上身,里外不是人。
眼见着临近午时,宫门处除了禁军将士外,硬是没有一个人进出,孔范祖孙三人跪在地上明显撑不住了,就在这时,一名官员缓步前行,径直往宫门里走。
尚书仆射袁宪,今日有事入宫面圣,随从在宫门外止步,他下了马后独自一人入宫,远远就看见了跪在宫门前的三个人,也看见许多官员绕道的情形。
同僚多年,袁宪认得孔范的背影,见着这祖孙三人跪在宫门面前,很快就明白所为何事。
他知道晋时王导、周的那个典故,但不打算绕道,因为袁宪认为自己行事无愧于心,也不怕孔范这个奸佞,不怕对方日后报复,所以没必要绕道。
身着布衣的孔范跪在地上,其子、孙跪在左右,袁宪从孔祀身边走过,来到孔范面前,明知故问:“孔公,此是何故?”
面色有些苍白的孔范,后背衣裳已为汗水打湿,他抬头看着袁宪,咽了一下口水,艰难的说道:“袁公,还请在官家面前说一声,罪臣孔范,携子孙在宫门前请罪。”
袁宪点点头,表示知道了,随即转身向宫门内走去。
说实话,孔范落得如此凄凉的下场,袁宪心中痛快非常,孔范此人有文采,但身为臣子,不劝谏天子以国事为重,反倒文过饰非,成日里为了讨好天子而溜须拍马。
为了邀宠,还恬不知耻和并无血缘关系的孔贵嫔结为兄妹,为了投机钻营,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陷害忠良,为非作歹。
如果孔范今日被天子绳之以法,袁宪可不会为其求情,但事情并不是外人所想的那样,孔范并不会有性命之忧,甚至未必会丢官罢职。
一名宦官在前领路,袁宪走在宫道上,想着近日发生的一件大事。
不久前,陈国寿春城外、淮水以北的周国地界,忽然有大量周军向岸边靠近,旌旗招展、号声连绵,寿春守军以为是周军来袭城,吓得惊慌失措。
周国(宇文氏)如今和陈国订有盟约,两国携手共击尉迟氏,周国之前一直遵守盟约,甚至还将攻占的合州州治汝阴归还陈国。
现在,两国以淮水为界,陈国收复淮南州郡后抓紧时间休养生息,而周国(宇文氏)则在淮北和尉迟氏鏖战。
所以谁也不会想到宇文氏会忽然聚集兵马,兵锋直指寿春,寿春守将在紧急布置城防之际,派人到汝阴以及钟离等地告急。
结果北岸的周军将士是在狩猎,得知实情的寿春守将不由得松了口气,但依旧不敢掉以轻心,生怕对方是假借狩猎之名,行偷袭寿春之事。
待得北岸周军离开,守军们才敢放心,结果没过多久,对方遣使入城,面见守将时,提出了一个极其无礼的要求:
狩猎时,有两名周兵失踪,周国方面认为这两个人逃进了寿春城,所以要求守将开门,让周兵入城搜索。
这种要求不但无礼,还极其无耻,守将当然不会答应,面对来使的威胁,义正言辞的拒绝了对方要求。
结果就是大批周军再度南下,聚集淮水北岸,又遣使威胁,说不交出两名周兵,就要强行入城搜查,在北岸摆出一副要兴师问罪的阵势。
守将不敢大意,在紧闭城门的同时,遣使告急,告急文书直接送到建康,送到天子手中。
天子看了之后勃然大怒,大臣们也为周国如此卑劣行径激得气愤填膺,但出于维护两国盟约的考虑,天子决定遣使到涡阳,当面质问周国淮北驻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质问对方为何要擅开边衅。
然而使者还没到京口,西阳王的使者却渡江来到了京口,入建康之后,向天子递交了西阳王的亲笔信。
西阳王在信中,措辞严厉的质问陈国为何背盟、私下里与尉迟氏勾结,意图南北夹击,偷袭淮北的周军(宇文氏军队)。
这种恶人先告状的行为,使得天子极为不快,但宇文温在信中列数了陈国私通尉迟氏的罪证,其中就有宇文温击败尉迟佑耆、进入涡阳后,在尉迟佑耆下榻处搜到的一封密信。
那封密信,是尉迟佑耆写给陈国大臣孔范的回信,尉迟佑耆在回信里,同意了孔范的建议,要南北夹击宇文氏军队。
然后尉迟氏全力清剿宇文氏在河南、淮西军队,为陈军趁机收复江州创造良机。
宇文温在信中叫嚣,若陈国不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答复,不把孔范的人头送到涡阳,他宁可弃尉迟氏的威胁不顾,也要挥师南下,席卷淮南。
还要上奏朝廷,派水军东进,最后水陆合击,兵临建康城下!
如此气焰嚣张的“最后通牒”,让天子气得双手发抖,让大臣们气得群情激奋,但考虑到现状,君臣的满腔怒火却无法发泄。
因为无论是天子还是大臣,都不确定孔范是否真的私通尉迟氏。
如果孔范真的做出这种事情,被周国西阳王抓住证据,那么对方就有理,甚至只要上奏周天子,周国极有可能会撕毁盟约,刀兵相向。
这不是陈国君臣想看到的结果,虽然宇文氏确实占据着巴、湘、江州以及岭表交、广,虽然天子确实想收复失地,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将近两年的战事,又加上之前建康城里爆发的兵变,几乎耗尽了陈国的存粮,如今官军好不容易收复淮南,正是修生养息的时候,即便要动兵,除非中原发生巨变,否则不会是今年。
然而以周国西阳王的立场,对方正领兵和尉迟氏军队激战,没道理和陈国翻脸、两线作战,宇文温在信中的措词十分强硬,底气很足,说起孔范通敌的罪证是言之凿凿,所以....
所以孔范是真的私下里和尉迟佑耆勾结,结果事情败露,激得宇文温失去理智,宁愿置尉迟氏的威胁于不顾,都要对淮南用兵?
这样的疑问,不止袁宪有,许多大臣也有,甚至天子也可能在怀疑,所以疑似惹下大祸的孔范,带着儿子、孙子跪在宫门处请罪,理所当然。
天子不发话,不给个明白的说法,孔范祖孙三人,就是跪到昏倒都得躺在宫门处等候发落。
袁宪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跟着宦官来到御花园,不远处的凉亭下,天子陈叔宝正在看太子陈深写字,宦官没有出声打扰,袁宪就在一旁静静等着。
看着太子陈深,袁宪就想到废太子、吴兴王陈胤,想着本无过错却因为失宠被废的陈胤,袁宪就有些唏嘘。
陈胤非沈皇后所出,却为沈皇后抚养长大,这对母子之间感情很好,也正是因为如此,天子疏远、厌恶沈皇后的同时,连带着也厌恶陈胤。
天子宠爱张贵妃,所以对张贵妃所出的陈深也宠爱有加,先是废了陈胤的太子之位,立陈深为天子,还打算废了沈皇后的皇后之位,立张贵妃为后。
皇后并无失德,太子并无失德,袁宪对天子行废立之举极力反对,却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着陈胤被废为吴兴王,却只能萧瑟的送别这个倔强年轻人。
眼睁睁看着天子写好废后、立后的诏书,却无能为力,然而建康城里忽然爆发的兵乱,让张贵妃香消玉殒,沈皇后的后位奇迹般保住了。
而太子陈深虽然年幼,但知书达理,接人待物颇有风度,看来颇有人君之相,废太子、吴兴王陈胤如今过得很好,袁宪不再有什么心结。
“袁卿来了?怎么不说?快快,深儿还不快让小仆射看看你写的字。”
陈叔宝见着袁宪来了,高兴的让太子陈深拿着所写草书让对方看看,袁宪仔细看了一遍,陈深确实写得不错,由衷的称赞了几句。
袁宪长兄之子曾任左仆射,待得他任右仆射时,被人敬称为“小仆射”,陈叔宝知道这一雅称,故有此称呼。
见着太子能得素来刚正不阿的袁宪称赞,陈叔宝愈发高兴,见着袁宪有事面君,他便转入花园中,袁宪紧随其后。
“袁卿此来所为何事?”
“官家,微臣是为淮南之事而来。”
“袁卿有何良言?”
“孔尚书怕是冤枉的。”
陈叔宝停下脚步,转身看向袁宪:“何以见得?”
“孔尚书在皇朝过得好好的,冒险与那尉迟勾结有何好处呢?是想去邺城做安乐翁?还是有女儿嫁给尉迟做妾?”
“若有书信来往,无异于授人以柄,届时尉迟若以此为要挟,孔尚书岂不是进退两难?”
“对,对!袁卿所言甚是!”
陈叔宝点点头,对袁宪所说很满意,他其实并不怀疑孔范的忠心,也不相信孔范会瞒着他私下和尉迟氏勾结,只是需要有人来“说句公道话”,他好顺水推舟。
袁宪为人刚正不阿,行事风格基本上是对事不对人,所以陈叔宝希望在朝野名声不错的袁宪为孔范说句公道话,如今对方确实说了,陈叔宝很满意。
“那么,依袁卿之见,周国西阳王在信中所说...”
“官家,微臣以为,此是尉迟氏离间之计,当然,也可能是西阳王以进为退之计,他要全力对付尉迟氏,却怕淮南地区的王师掣肘,所以贼喊捉贼,不过微臣以为,他不至于玩火玩到如此地步。”
陈叔宝又点了点头:“对,对...”
见着天子被说动,袁宪如实禀报:“官家,方才微臣入宫时,见孔尚书祖孙三人跪在宫门外请罪,似乎跪了一段时间了。”
陈叔宝闻言一愣,随即看向跟在一旁的宦官蔡脱儿:“孔卿在宫门外跪着?怎么回事?你如何不来禀报!!”
蔡脱儿闻言叫屈:“官家!奴婢哪里知道孔尚书在宫门...”
“还不快去宣孔卿入宫!!还有,让他儿孙赶紧回府里休养,莫要跪出什么病来!”
蔡脱儿快步往外走,他当然知道孔范跪在宫门,甚至昨日就知道孔范今天会跪宫门,但孔范担心自己和他有私下往来的事情暴露,特地交代他今日要装聋作哑。
不一会,膝盖擦破、一身汗臭的孔范来到御花园,远远见着陈叔宝,哭喊着跪下,膝行靠近:“官家,罪臣愿以死证清白,用头颅化解两国刀兵!”
第一百四十二章 质问(续)
临近午时,瓢泼大雨中,西阳王宇文温在涡阳城头巡视,此时他位于城池东北角,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挽起裤脚、足蹬木屐,看着城外水位暴涨的涡水,看着在汹涌河水中起伏的浮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条浮桥以许多木船为“桥墩”,用六道跨河铁索串起,桥面是木板铺成,用大量铁钉固定,每日都有车马借助浮桥过河,将大量粮草辎重运往东面。
现在是雨季,雨水越来越多,涡水水位比夏初明显高了一截,虽然水涨船高,但在强劲的河水冲击下,如果浮桥的质量不过关,很容易出问题。
淮北地区连日大雨,涡水上游自然会发大水,随之而来的洪峰肯定会一**向下游涌来,基于安全考虑,这种时候应该把浮桥拆散,避过洪峰之后再重新搭建。
但东面战事紧,粮草运输不可能因为涡水水位暴涨而中断,毕竟这种时候乘船过河很容易翻船,但往来东西两岸的信使却不能因此停下脚步。
所以无论是汝阴城外的颖水浮桥,还是涡阳城外的涡水浮桥,都不能为了避洪峰而拆掉,即便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也得维持浮桥通畅。
为此,工匠们花了很多功夫来加固浮桥,基于安全考虑宇文温此次未能亲自上桥检查,所以是由军吏冒雨在浮桥上检查各部分有无隐患。
雨很大,宇文温用千里镜观看浮桥,视野里却是一片白茫茫,浮桥上的详细情形看不清楚,所以他在城头待了一会便打算离开。
涡阳城没有城门楼,箭楼破败还未修葺完毕,城头有哨兵躲雨用的雨棚,宇文温并没有进去,因为他一行人进去了,哨兵们就得打伞在外面等,身上戎服、铠甲难免会被雨水弄湿。
宇文温在城头转一圈就回去,即便身上衣物湿了也无所谓,而哨兵们在城头一站就是半天,衣物湿了又在城头吹风很容易感冒。
他考虑到这点,就没去雨棚。
正要下城,却见大雨之中涡水对岸有数骑疾驰而来,这几骑放慢速度通过浮桥之后,径直向城门而来,城头上的宇文温见着这几位背后插着三支靠旗,不由得心中一动。
传令兵、哨骑背上会插着靠旗,靠旗越多,表明所传消息越紧急,一般来说,背插三支靠旗的骑兵,带来的消息要么是大捷,要么是极度恶化的军情。
。。。。。。
涡阳官署,议事厅内文武官员们一片欢腾,人人喜形于色,因为刚入城的信使,给大家带来好消息:继行军总管韩擒虎攻拔下邳之后,行军总管杨素攻占了徐州州治彭城。
这距离官军击败尉迟佑耆大军,还不到一个月时间。
喜上眉梢的宇文温拿着报捷文书,再次仔细看了一遍,交给长史卫玄,由其撰写捷报、派人送去长安,战事进展如此顺利,宇文温心中悬着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
之前,在宇文温的授意下,坐镇淮西的行军开始搞事,行军总管长史王亲自领兵在寿春城外‘武装游行’,弄得淮南陈军鸡飞狗跳。
而宇文温又在“偶然”间获得了一些罪证,那是尉迟氏和陈国勾结的“铁证”,他随后写信质问陈国天子是不是要背盟,措辞严厉,态度强硬。
此举让元帅长史卫玄十分担心,生怕弄出大事,有许多将领也持相同态度,认为此时根本就没必要去折腾陈国。
有没有必要,反正事情已经做了,骂也骂了,宇文温就等着用效果来说服大家。
现在看来,淮南陈军被这么一折腾变得更加老实,连在淮水南岸的烽燧都不敢派船在河上巡逻,更别说派细作过河刺探军情。
正是因为宇文温的“神助攻”,行军总管韩擒虎和杨素才能放开手脚来个速攻。
韩擒虎所部兵马,直取徐州彭城南侧屏障下邳,距离下邳还有数日路程时,恰逢连日大雨,下邳守军以为韩擒虎会因为道路泥泞而延缓行程,于是有些松懈。
结果韩擒虎亲率骑兵先行赶路,昼夜兼程冒雨抵达下邳城外,趁着夜间大雨、守军麻痹大意的良机,派精锐攀墙入城打开城门,随后一战而下。
下邳易主,彭城震动,守将试图以坚城和来袭的杨素所部兵马对耗,拖延时间以待援兵。
尉迟佑耆那一场大败,导致尉迟氏的野战兵力伤亡殆尽,徐州本来就已经没多少兵马可以用于野战,为了抵抗来袭的宇文氏军队,彭城守将采取了“聚兵守彭城”的对策。
他们将周边驻军都调入彭城,还征发各地青壮入城协助防守,全军要变成一只乌龟,缩在壳里不出。
对方这一安排,看上去没什么问题,但却被杨素抓住破绽:守城的许多士兵、青壮,本来是彭城周边郡县的当地人,本人随着队伍入彭城,家人都还在家乡,来不及入城。
所以对策很简单,杨素放着彭城不攻,分兵进攻周边郡县,抓获大量彭城守城士兵、青壮的亲属,押到彭城城外,让守军自己做选择。
守军士兵、青壮就这么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家人被敌人押到城外,脖子上横着利刃。
他们的父母、妻儿、兄弟就在城下,如果不开城门,敌军就会杀人,看着此情此景,军心瞬间大乱。
彭城守将原本打算派兵弹压,但见着群情激奋,而外援近期肯定不会有,知道大势已去,只能开门投降,于是杨素所部兵马几乎是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淮北重镇彭城。
虽然徐州总管府治下还有几个州郡尚在尉迟氏控制之下,但既然宇文氏一方拿下彭城,其他州郡迟早也能拿下。
至此,东南道行军已经接近收复淮北州郡,而尉迟氏在河南的野战主力,就只剩下尉迟顺手里的大军,亳州总管府、青州总管府自保都来不及,无法联手对抗淮北的宇文温大军。
可以说,亳州总管府和青州总管府,此时在宇文温的面前,算是“玉体横陈”的两个美人,身上几乎没有什么衣物,反抗的力气好像也不大了。
接下来的仗该怎么打,宇文温不敢擅自欧珠,他必须派人去长安向朝廷请示才行,不过宇文温不会闲着,因为接下来还要解决另一个问题。
就在宇文温看着捷报喜形于色的时候,有陈国来人入城,向他通传一个消息:陈国使节奉天子之命出使涡阳,如今使团已抵达钟离,不日就要到涡阳。
率先向宇文温通报这一消息的陈国来人,对于使节的来意也不隐瞒:使节是要当面质问宇文温,质问他为何编造所谓“罪证”,恶意挑起两国争端!
第一百四十三章 质问(再续)
涡阳,连日大雨终于停歇,但满天乌云密布,预兆着下一**雨随时都会到来,而陈国的使节则已经抵达涡阳,他们此行是要和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好好讲一下“道理”,另一场风雨即将来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先前,收复涡阳的宇文温,在城中原尉迟佑耆下榻处搜到一封信,这封信是尉迟佑耆和陈国大臣孔范勾结的铁证,宇文温以此写信质问陈国君臣为何背盟。
对于陈国君臣来说,这件事只有三个可能:
其一,孔范确实和尉迟佑耆有勾结,但孔范完全没有这样做的动机,毕竟当初尉迟佑耆大军兵临建康城下时,孔范没有私下与对方勾结,怎么现在陈国局势明显好转时反倒要勾结了?
所以陈国君臣一番讨论之后不认为孔范有问题。
第二种可能,这封信是尉迟佑耆使出的反间计,故意让宇文温看到,促使宇文氏和陈国决裂,但这个可能性很低,因为尉迟佑耆如何知道自己肯定会打败仗、宇文温入涡阳,正好让对方看见那封信?
第三种可能,就是宇文温故意伪造信件,要以此讹诈陈国。
当然,如果尉迟佑耆真的和孔范有勾结,那么尉迟佑耆领兵打仗,将信件留在涡阳城里也说得通,但对于陈国君臣来说,他们倾向于第三种可能,那就是宇文温猖狂至极,试图编造书信以此讹诈陈国。
但这种推测绝不可能堂而皇之说出来,虽然事前已经放出消息,要问问西阳王为何伪造书信,但当陈国使节来到涡阳,却改变了策略。
他们在同宇文温会面之际,提出要求看一看那封所谓的“密信”。
密信到手,使团成员仔细看了一遍,确实如宇文温所说,是尉迟佑耆写给孔范、约定南北夹击周军(宇文氏军队)的密信。
但孤例不证,不能凭着一封信就断言孔范真的和尉迟佑耆有过书信来往,陈国使节一口咬定这是尉迟佑耆设下的反间计,而宇文温随即拿出了另一个证据:一些未被烧毁的纸张残片。
这些纸张看上去是一封信未烧完的残骸,从残留的纸片之中,可以看到只言片语,大概能梳理出一些眉目:这封信是孔范写给尉迟佑耆的。
孔范在信中提议共击宇文氏,残留的纸张中有“江州”、“淮水为界”字样,看上去就像是孔范要和尉迟佑耆约定,陈国取江州,和尉迟氏以淮水为界,握手言和。
对于这所谓的证据,陈国使节随即提出了质疑:尉迟佑耆若真收到孔范的这封信,怎么会没烧干净?
尉迟佑耆,是当今周国奸相尉迟的亲弟弟,若此人真的和孔范勾结,应该就是策划南北夹击宇文氏,而不是尉迟佑耆要叛逃江南。
尉迟佑耆若真的和孔范私下里书信来往,即便行径曝露也不会怕尉迟知道,因为这是对付宇文氏的阴招,尉迟肯定不会反对。
尉迟佑耆烧毁信件以防事情泄露,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他何以惊慌失措到没有把孔范的信完全烧毁,反倒留下些残片?
即便第一次烧没有烧干净,残片怎么会就这么遗留下来呢?
面对陈国使节的质疑,宇文温的回答是“佛祖保佑,让阴谋大白于天下”,如此不讲理反倒讲“佛祖保佑”的行为,陈国使节有些无奈,但他们随后拿出了有力的证据。
孔范作为陈国大臣,每年都会写很多奏章,这些奏章和其他大臣的奏章都存在宫中,此次使节们带来了不同时期孔范的奏章,以此为孔范笔迹的证据,要和宇文温一起验真伪。
他们从建康启程之前,并不知道宇文温手中会有所谓“孔范来信残片”,但觉得既然孔范没有写过所谓密信,那么伪造信件者未必能模仿孔范的字迹,所以要以此辩伪。
结果带来的奏章刚好派上用场。
这些奏章经过精心挑选,那些有涉及军国大事内容的奏章当然不会拿来,而这些不同时期的奏章里,孔范的笔迹都跃然纸上,十几年下来丝毫不变。
宇文温和佐官们仔细看着这些纸质有些发黄、发脆的奏章,又对了几遍那些残片,最后不得不承认那些残片上的字迹并不是孔范的字迹。
当然,孔范也可能是让人代笔写信,但事关机密,正常而言孔范不可能让别人代笔,让别人知道这种事情。
面对陈国使节的据理力争,宇文温沉默片刻后,不得不承认他中了尉迟佑耆的反间计,以至于对陈国产生误会,造成了一些不必要的损失。
对此,宇文温表示非常遗憾。
周国西阳王这种轻飘飘一句“非常遗憾”,让据理力争的陈国使节十分不满,而随行来到涡阳要自证清白的孔范尤其愤怒,当堂就发飙,对着宇文温吼起来。
孔范的意思是“主辱臣死”,宇文温污蔑他和尉迟氏勾结,他问心无愧所以不在乎,但宇文温写信质问陈国天子,措辞极其无礼,主上被人冒犯,身为臣下的孔范,绝不会善罢甘休。
他要求到长安,在周天子面前自证清白,声讨宇文温无礼之举,还陈国一个公道。
西阳王必须对冒犯陈国天子的行为公开道歉!
孔范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个要求,在场的其他陈国使节第一反应是心中夸句“说得好“,但随后吓得魂飞魄散:你让宇文温道歉?万一周天子发怒了可如何是好!
陈国方面对宇文温有些了解,知道此人是周国宗室,对天子有救驾之功,其伯父(生父)杞王宇文亮是长安朝廷栋梁,其堂兄(长兄)宇文明也是大权在握,让这样的人道歉,可能么?
更别说宇文温此时麾下大军数万,短短数月时间席卷淮北,一旦被孔范的要求刺激得失去理智要对淮南用兵,那可如何是好?
。。。。。。
傍晚,涡阳城中驿馆,宴会正在进行,周国东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设宴招待陈国使团,行辕主要文武官员在座,和宇文温一起,为先前的误会向陈国使节们不断敬酒以做赔罪。
宇文温‘承认’之前是自己中了反间计,对陈国产生了误会,所以此次设宴既是礼节性招待,也算是赔罪,但公开道歉是不可能的。
陈国使节当然知道宇文温已经做出了让步,对方不可能写道歉信让他们带回建康交给天子,所以今日能够让对方私下认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可谓不辱使命。
席间,宇文温不胜酒力先行离席醒酒,后来依次有双方官员离席‘更衣’,而孔范亦是其中一人,他独自一人去厕所,走在回廊里,前方一名仆役向他做了个手势。
孔范点点头,见着身后无人,便跟着对方转到驿馆某处,在那里,“不胜酒力”的宇文温已等候多时,“第二次厕所谈话”开始。
不久前宇文温和王分头搞事,目的有两个,如今都已经达到了,于是他笑眯眯的看向孔范:“孔公别来无恙?见着孔公中气十足、身体硬朗,寡人深感欣慰。”
不久前还义正辞严指着宇文温并大声咆哮的孔范,此时笑眯眯的行礼:“多谢大王关心,孔某一切都好,方才堂上孔某无状,还请大王海涵。”
“不不,寡人急于见到孔公,不得已才编了个故事,让孔公在建康为千夫所指,真是过意不去呀....”
狼狈为奸的两人,会谈时间有限,所以很快便转入正题,宇文温如此折腾,当然是因为有事情要问孔范,所以直接开门见山:
“寡人有一事不明,还请孔公指点一二?”
第一百四十四章 大礼
宇文温有疑问,这在孔范的预料之中,因为换做是他,他也会满腹疑问,如今对方发问,孔范便回答:“不知大王有何疑惑?”
“孔公,不知何故送两名女子到西阳呢?据王府中人来报,这两名女子似乎貌若天仙?如此大礼,寡人可不知如何处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大王,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宇文温看着孔范,又问:“这美人,是要借寡人之手转送给谁呢?不说清楚,寡人很为难呐!”
“哎呀,大王误会了,这两位美人,自然是孔某送给大王的。”
“误会?”
“当然是误会...”
孔范开始解释,因为他有事相求,所以要先送礼,不然显得没有诚意,宇文温好像不缺什么,那么他就送天下间男人最喜欢的“宝贝”,那就是美人。
然而他要送美人,只能往西阳送,毕竟要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人往淮北送,难度很大,宇文温也不好“收礼”。
孔范手中有渠道和宇文温“对接”,即便宇文温不在西阳,他的人可以通过这个渠道往来西阳和建康做买卖,顺便递送一些密信。
当然,宇文温的人也可以如此。
所以孔范为表示诚意,先送礼以便给宇文温一个“惊喜”,他准备的两位美人肯定是绝色,至于以后如何处置,就由宇文温自己决定。
宇文温听到这里茅塞顿开,之前,他看了管家李三九写来的密信,知道吴明将尉迟炽繁母子救出宫,还知道“马掌柜”(孔范在宇文温这边的代号)送来了两名美人。
这年头把美人当礼物送人的行为并不罕见,宇文温不是对此有疑问,而是觉得孔范无事献殷勤肯定有什么大事,于是想办法把对方“弄”到涡阳。
如今对方来了,有什么话就当面说清楚,至于孔范所说两位美人有“沉鱼落雁”之色,宇文温是不信的,他甚至自行脑补了一下“凤姐”的样貌,不由得意兴阑珊:中年老男人的审美,肯定很古怪的!
“孔公,寡人府里,不希望有不明来路的女人。”
“大王放心!这两位美人绝对没问题,大王日后就会知道!”
宇文温听得“日后”二字,不由得眉毛一挑,他可不是那种见了美人就智力下降的色中饿鬼,来路不明的女人是绝对不会碰的。
如果是别人送来的所谓美人,他肯定不会收,不过孔范“千里送美人”,宇文温觉得推了不太好,对方如此郑重其事,看来所求不小。
宇文温不想纠结美人一事太多,开口问:“孔公送寡人如此大礼,所为何事?”
“大王,事情其实也不算什么....”
孔范这费一番折腾,当然是有要事相托,而且还得亲自见到宇文温,得对方亲口承诺才行。
陈国丢了岭表,且不说何时能收复,但有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必须立刻解决,那就是香药的来源断了。
海外香药,是建康权贵、世家高门日常生活里必不可少的消耗品,更别说皇宫里对香药的需求量很大,而香药的价格不菲,不是一般人能够大量消费的。
这个问题在之前不是问题,因为海外番商会用海船满载香药来到广州番禹甚至建康,用这些名贵香药换取中原出产的丝绸、瓷器等特产。
但现在岭表为周国(宇文氏)所据,再也没有番商来建康,建康的权贵们只能用库房里存着的各类香药,然而无源之水岂能长久?
再加上之前建康发生兵乱,乱兵焚烧边淮列肆,导致许多库房里的香药要么被焚毁要么被洗劫一空,所以如今的建康城里,香药的价格一直在涨,可谓有价无市。
别人没有香药用,无伤大雅,但皇宫里没有香药熏香,那成何体统,所以只能外购,向周国商人购买香药。
而周国方面故意“压货”,问题出在一个人身上,孔范知道,那人就是宇文温。
他还知道,宇文温攻下岭表后,牢牢控制了广州番禹、交州龙编这两处海贸港口,所有番商舶来的香药,都被大小商团按照宇文温定下的规矩瓜分,别人无从购买。
而这些香药在大庾岭以北地区的销售,也严格按照宇文温定下的“区域配额”来卖,这不算是秘密,孔范也是知道的。
问题是,宇文温故意控制流向三吴地区的香药数量,抬高价格借以牟取大量利润,这就有些麻烦了。
皇宫对香药的需求量高是不假,但官家不可能禁止文武官员、高门世家抢购香药,然而僧多粥少的问题不解决,麻烦就不断。
所以孔范要亲自向宇文温要香药的“份额”,专供皇宫所需,免得陈官家烦恼,至于其他人买不买得到,与他无关。
“专供?没问题,寡人马上写信回去,让他们放货,这个数,如何?”
宇文温比了比手势,孔范见状大喜,他就知道得自己亲自开口,才能从宇文温这里要到特殊的“份额”,到时候宫中所需香药充足,官家自然会高兴,他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就愈发稳固。
当然,这得运作一番,不能让官家怀疑他和宇文温勾结。
“孔公放心,寡人会当着众人的面,让孔公带个消息回去给陈官家,就说岭表那边的香药,欢迎派人到江州采购,至于价格,总不能太便宜。”
“多谢大王!”
“孔公应该还有事相托吧?”
“正是!”
孔范可不会仅仅为了香药之事就冒险和宇文温碰面,他当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拜托宇文温。
之前,建康城爆发兵变,其幕后主使为宗室陈方泰、陈伯固,此二人甚至策划弑君,事败之后畏罪潜逃,和那些乱兵一起逃往会稽地区。
陈叔宝对二人恨之入骨,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对方可能会走陆路逃往江洲地区,也可能走海路逃往岭表,也就是说会逃往周国控制地区。
孔范希望届时宇文温能运作一番,说服杞王宇文亮,让长安朝廷将此二人交给陈国处置,而真要是有那一天,这份大功劳,当然要让他来拿。
说来说去,孔范这么奔波,就是为了稳固自己在陈叔宝心目中的地位,宇文温对此甚至有些感动,觉得对方一把年纪还这么拼,真是励志。
“寡人知道了,但不一定有十足把握。”
“多谢大王!”
见着孔范心满意足的样子,宇文温却觉得自己好像亏了几个亿,他之前还以为孔范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要和自己来个利益交换,所以才不惜屈尊亲自给对方“搭台”。
方才的外交场合,宇文温甘愿露出破绽,默认自己“中了”尉迟佑耆的反间计,还默认孔范指着自己咆哮,说什么“主辱臣死”,算是给足对方面子。
可想而知,孔范凭借这一壮举会在陈国国内获得如潮般的赞誉,在陈叔宝面前加分不少,而他呢?
丢脸啊!
堂堂藩王,被尉迟佑耆的雕虫小技“骗”,被陈国使节驳得“不敢”还口,还被孔范义正辞严的指着鼻子骂却“不敢”还口,宇文温知道这些事传到长安,他势头正旺的名声怕是要稍微下挫。
其实只要不涉及原则问题,宇文温是无所谓名声下挫些许的,但他发现孔范此次前来其实没什么大礼,自己一番让利却换不回来什么等价的好处,不由得心中烦躁。
宇文温之前一直有期待,期待是陈叔宝忽然病重眼见着要驾崩,孔范害怕被清算,于是一咬牙为他做内应开建康城门,于是灭国之功到手,结果....
结果你拿两个村姑就从我这里赚了许多好处!我迟早要赚回来!!
宇文温心中恨恨,面上却没有任何异色,孔范是以“更衣”的借口离席,不能耽搁太久,所以他和对方再交谈了一下便打算开溜。
然而孔范还有话说,此次宇文温用很特别的方法,给他一个前往涡阳的机会,还给足了面子,可谓诚意十足,而他此次所说两个请求,实际上并没有给对方带来太多好处。
宇文温在此次的“交易”中好像很亏,孔范知道自己得赶紧解释清楚,免得对方心生芥蒂,下次未必就那么好说话了。
他送的那份大礼,可真是稀罕的宝贝!
“大王放宽心,那两名美人绝对没问题,其中一人,还是大王见过的。”
“嗯?寡人见过?”宇文温心不在焉的回答,心里想着该如何回本,他养家糊口可不容易,没道理亏了不平账。
“是的,大王当年路过建康,曾在城内停留...”
“孔公,那时寡人在建康城里闲逛,见过的女子不知凡几,哪里记得那么多。”
孔范闻言笑了笑,继续说道:“大王那时身份不为人知,和官家饮酒作诗,可曾记得官家身边那名美貌女子?”
听到这里,宇文温吓了一跳:那可是宠绝后宫的美人张丽华!你竟然把张丽华送给我了!
“孔公所说,莫非...”
“正是,还请大王放心。”孔范笑眯眯的回答。
宇文温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呃...不是说张贵妃已经没于乱军之中了?”
“非也,张皇后未被乱兵掳走,亦未受侵犯,一直躲在民居。”
“张....皇后?”
宇文温觉得自己脑子有点乱,他知道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是贵妃张丽华,那么张贵妃什么时候变成张皇后了?
还有,张丽华怎么会被人当做礼物送给他?
孔范知道宇文温听了真相后必然会惊讶,两人上一次碰头时,孔范提起过建康城发生变乱,贵妃张丽华没于乱军之中。
当时,孔范注意到宇文温有些失神,所以琢磨着莫非这位对有一面之缘的张丽华念念不忘,如今机缘巧合,他正好把张丽华当做礼物送给对方,这份大礼可是多少金银财宝都换不来的无价之宝。
“孔公,这是怎么回事?张贵妃...张皇后到底怎么回事?”
“大王,大家都认为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官家已经追封张贵妃为皇后,世间已无张贵妃,机缘巧合之下,孔某...所以大王尽可放心。”
“那...另外一名女子莫非..”
“是被大家认为随着张贵妃没于乱军之中的宁远公主,之前尚未出嫁。”
孔范口中说出的话,让宇文温觉得难以置信,他不知道孔范为何敢如此胆大包天,把贵妃和公主掳走,当做礼物送给别人。
不怕陈叔宝知道真相后把你全家满门抄斩么?
宇文温如是想,而孔范见他似乎很惊喜,暗暗松了口气,张丽华和宁远公主都是貌若天仙的绝色美人,想来宇文温见到会很“满意”。
孔范见着时候不早,赶紧行礼:“大王,时间不早,孔某先行告退。”
“啊...啊,好走,不送....”
宇文温含含糊糊的说着,脑海里似乎浮现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安全、快捷、诚信、舒适,寂寞艳少妇,青春美少女,任君挑选,包您满意...
他被孔范送的“大礼”震惊,一时间回不过神,站在原地目送对方离开,但只是过了一会,迷茫的双眼瞬间变得犀利起来。
陈叔宝对你不薄,你祸国也就算了,居然敢把陈叔宝最宠爱的妃子和妹妹都拐了送人,是不是太无耻了?
做奸臣也得有底线啊!
绝色美人张丽华,还有那个宁远公主,宇文温不清楚孔范是如何将这两人掳走,又当做礼物送给自己,完全没有因为这个天降大礼而激动万分,因为他很快想通此事所包含的巨大风险。
风险有三,其一,孔范把张丽华送给他,是将一个致命的把柄交到他手上,因为这件事一旦让陈叔宝知道,孔范会死得很惨,所以算是很有诚意。
但与此同时,宇文温若收了张丽华,意味着有一个把柄落在孔范手上,对方若情急之下以此相要挟可不妙,因为宇文温不可能置要挟于不顾。
别国后妃、公主,应该由天子来处置,就算臣子看上了,也得天子将其赏给自己后才能“用”,而不是臣子私下去“拿”!
私藏陈国贵妃、公主之事,一旦让朝廷知道,宇文温虽然不至于死,却会脱一层皮。一想到可能有把柄在别人手上,宇文温就觉得很危险。
风险之二,宇文温要是真把张丽华和那个宁远公主收了,即便孔范不说,张丽华和公主屈服,却意味着往家里放了个不稳定的轰天雷,随时会爆炸。
万一消息走漏,他同样得脱一层皮,而王府里有个杨丽华,一旦暴露身份足够让外人“惊喜”,再加个张丽华暴露身份,双重“丽华”带来的双重“惊喜”,肯定会闹出人命。
风险之三,张丽华能够得陈叔宝专宠,想来心机了得,应该是宫斗高手,宇文温觉得自己要是把这“戏精”纳入后院,恐怕原本和谐的后院从此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宇文温不缺绝色美人,不要说王妃,就是他的“萧萧”也是很棒的,足以艳压天下群芳,所以,有必要为了一个张丽华而让自己的家庭处于危险之中么?
宇文温想着想着,眉头紧锁,完全没有获得天降大礼后的喜悦之情,他背着双手,向回廊另一边走去,走到一半,喃喃自语:
“所以这笔买卖我是净亏,亏了好几个亿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礼(续)
下午的阳光斜着透过玻璃窗及薄纱窗帘,洒在浴室内地板上,同时也洒在张丽华脸上,她感受到阳光随即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方才竟然不知不觉睡着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伸手往旁边一摸,是光滑的缸壁,此时她正躺在陶瓷浴缸里“泡澡”,而这呈现淡灰白色的浴缸,使得肌肤白皙的张丽华宛若灰色贝壳里的白珍珠,显得愈发耀眼。
她有一头乌黑秀丽的长发,在入浴前已经盘起,用特制的浴巾包裹,没了头发遮挡,张丽华那宛若天鹅长颈般优美的脖子完整的显露出来。
她抓着浴缸两侧的扶手坐起身继续沐浴,这陶瓷浴缸呈长条形,首端有类似枕头的位置,使得她可以很舒服的躺下,又不怕睡着之后滑落缸里溺水。
水温很合适,所以张丽华躺着躺着就睡着了,睡着前照入室内的阳光只是抵达浴缸边,如今已经移动到浴缸上。
她再次看着浴室,看着这相对于皇宫汤池狭小很多的房间,张丽华真希望自己是在做梦。
她坐起来时弄出水声,惊动了一旁屏风外候着的侍女,对方低声询问是否需要服侍,待得张丽华说不用之后,侍女再度站定,不发一言。
浴缸旁的案上摆着陶瓷皂盒,盒子里盛着一块黄色的香皂,张丽华探手将香气扑鼻的香皂拿起,轻轻擦拭着身体。
眼前场景一花,她似乎回到了台城,回到了皇宫内的结绮阁,即将沐浴完毕,准备投入官家的怀抱,一夜无眠。
世事无常,当年出身贫贱的那个小女孩张丽华,没想过日后会有大富大贵,而即将成为皇后、母仪天下的贵妃张丽华,没有想过会有跌落尘世的那一天。
一切都要从那一天说起,朝廷派重臣和宗王来长干里安抚百姓,张丽华带着陈要去和对方碰个面,当场表明身份以重回皇宫。
结果却遇到刺客行刺,场面大乱之际,张丽华和陈被惊慌失措的人群裹挟着离开,失去了一次回宫的机会。
此次行刺,使得官军对长干里进行大规模搜查,许多士兵趁机敲诈勒索平民百姓,甚至强夺财物和女子,躲在民居里瑟瑟发抖的张丽华,不顾一切走了出去,向士兵们表明身份。
士兵不信她说的话,要把她拖走,幸亏有官员赶到并认出了她,那官员就是坐镇现场指挥搜查逆贼的孔范。
张丽华见到孔范后喜极而泣,只道自己终于苦尽甘来,流落民间数月后得以顺利回宫,结果却被对方软禁。
孔范为何如此胆大包天?张丽华很快就想通了。
孔范和孔贵嫔结为兄妹,孔贵嫔同样深受官家宠爱,所以张丽华知道自己若是就这么“没于乱军之中”,官家枕边的位置,孔贵嫔是最有希望顶上来的。
所以孔范绝不会救她!
然而已经晚了,张丽华和陈被孔范命人不动声色拐走、软禁,没有人会认为在长干里出现的两个民女,真的是张贵妃和宁远公主。
张贵妃和宁远公主,已经没于乱军之中。
事已至此,张丽华只能认命,和陈一起等死,因为孔范只有把她俩个杀了,才能高枕无忧。
然而她们活了下来,被软禁在某处庄园,张丽华就此做出了判断:孔范垂涎她和陈的美色,所以要留着“享用”。
身为贵妃,却要沦为臣下的玩物,如此屈辱让张丽华气得全身发抖,但她更害怕被孔范灭口,自己又没有勇气自尽,所以只能屈服。
但孔范一直没有露面,某日有健妇端来一壶酒,“请”她和陈喝下,张丽华以为孔范要灭口所以命人送来毒酒,吓得浑身发抖,而陈则被吓得瘫倒在地。
张丽华眼睁睁看着陈被健妇们强灌半壶酒后没了动静,知道今日就是她的死期,绝望的接过酒壶,将剩下的半壶酒一饮而尽,随即失去知觉。
然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到很多事情,一生的经历出现在脑海里反复出现,忽然间睁开眼,她发现自己没有死,而是被人安置在这座庄园里,陈也在。
这个庄园到底是在何处地界,她完全不知道,只知道庄园不在城里,附近没有城池,而是位于一座大山的南麓,看样子似乎是一处别院。
住了差不多一个月时间,服侍她和陈的那些侍女、仆人口风很严,张丽华根本就打听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但有一点她可以肯定,那就是自己再也无法回到皇宫,再也不是身份尊贵的贵妃了。
张丽华想到这里眼神一暗,就在这时,屏风后传来侍女的说话声:“娘子,时间差不多了,奴婢等服侍娘子出浴。”
沐浴完毕的张丽华,穿上已经提前熏好香的衣裙后转入外间,同样沐浴完毕的陈已坐在榻上,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
见着张丽华来了,陈如释重负,她如今可以依靠的人就只有贵妃,自从来到这庄园,她几乎是和贵妃寸步不离,晚上也要睡在一起,只有这样她才睡得着。
陈生于皇宫,从小娇生惯养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有父母护着,有宫女、宦官伺候着,没经历过什么事,这数月以来的经历吓得她如同惊弓之鸟,只有张丽华在身边时她才有安全感。
但即便再懵懂无知,陈也明白情况不妙,她和张丽华在这里居住,是被软禁而不是在做客。
陈不知道自己和贵妃接下来会如何,但知道自己肯定会成为某个男人的玩物,心里十分害怕,又想念母亲和兄长,所以来到这里之后,经常暗地里落泪。
陈如此柔弱,像苍蝇一样整天跟在身边挥之不去,张丽华对此有些反感,她是贫贱人家出身,尝过人间冷暖,面对困境好歹比一般贵妇要坚强些。
不过张丽华也明白陈因为自幼娇生惯养,经不住事是很正常的表现,此时陈就像一个被雷声吓着了的孩子,需要依偎在母亲身边才能睡得安心。
现在,她们两个相依为命,所以张丽华想开了,不会觉得陈每晚都要和自己睡在一起很烦,毕竟她自己再坚强,也只是一介女流,面对接下来的人生,同样手足无措。
侍女们见着两位已经就坐,便将准备好的饭菜端上来,现在是下午,正是用“夕食”的时候,待得两位贵客用膳完毕,一会还要安排戏班表演戏法让两位解闷。
热腾腾的饭菜刚端上来,门外响起说话声,虽然说话的声音很低,但张丽华还是听出来些许端倪。
说话的人是男子,是以发问者的姿态说话,而回应他的那些侍女,明显是以下人的姿态回答。
莫非是正主来了?
张丽华如是想,双手不由得紧握成拳,没多久便松开:事已至此,还能如何。
她和陈已经被孔范当做大礼送人,而收到“大礼”的人,想对她们做什么事,张丽华和陈除了屈服还有别的选择么?
身为堂堂贵妃、天子禁脔,却沦落到委身他人以求苟活的地步,即便张丽华对此觉得十分屈辱,也只能强打精神迎接自己新的命运。
她宁愿变成他人小妾,也不想被卖入乐坊变成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子。
脚步声近,张丽华起身走到食案前,陈反应过来跟着起身,紧张的躲在张丽华身后,身体微微发抖,就像躲在老母鸡身后的小鸡一样,惊恐万分看着即将出现的猛兽。
一名男子出现在门口,侍女们齐刷刷向其行礼,张丽华微微低头,用眼角余光瞥了对方一下。
这是个大概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样貌端正、面白无须,个头颇高却不显单薄,虽然穿着有别于一般仆人,但张丽华不觉得对方是什么一家之主。
她正要行礼,却见那男子先一步行礼:“两位贵客安好?某姓李,小小管家,奉郎主之命,将两位贵客暂时安顿在此处,不知住得舒适否?”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判断
管家,协助家主管理家务之人,这样的人必然为家主十分信任,而要管理府邸的大小事务,管家必须有足够的经验、阅历,所以一般不会太年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当然,大户人家一般会有别院、别墅或者庄园,负责打理这些别业的人,也可以称为管家。
张丽华见这位自称姓李的“小小管家”年纪不过二十多岁,心里初步作出了判断:她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此人今日才第一次出现,肯定不是这个庄园的管家,如此年轻,大概是家主的心腹。
其家主应该就是收下孔范“大礼”的人,此时应该出了远门,不能亲自过来,所以派心腹“验货”,看看她和陈是不是“货真价实”。
张丽华明白自己的处境,所以该屈服就要屈服,行了个礼后轻声说道:“李管家,妾等在此住得很好。”
“既如此,李某便放心了。”李三九说完开始道歉:“李某不知贵客正在用膳,那么,便由李某侍奉二位贵客用膳。”
“李管家莫要如此,妾乃贫贱之人,何以能让李管家侍奉。”
“贵客莫要客气,李某奉郎主之命安顿两位贵客,自然要尽心尽力。”
话都说到这份上,张丽华没有矫情,和陈各自坐下用膳,她在宫里用膳时,侍奉左右的宫女、宦官不会少于十人,所以此时有人站在旁边,不会觉得吃起饭来有什么不适应。
李三九示意侍女们继续上菜,他垂手站在一旁,如同一般侍女那样,默默等着客人发话,然后提供服务。
陈见着不是“猛兽”过来,松了口气,放心用餐,而张丽华虽然也在用餐,面上无异,心中却震惊不已,因为她察觉到这个李管家可能是阉人。
虽然没有任何证据,虽然只是和对方交谈了几句,但在皇宫里住了那么多年的张丽华,对这位李管家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对方给他的感觉就像阉人。
阉人说话时总有一种很特别的音调,虽然这种不同很难察觉,但对于每日里都有宦官跟随的张丽华来说,要感受到这种区别不是很难的事情。
张丽华很相信自己的直觉,所以判断对方很大可能是阉人,于是问题随后而来。
一般来说,只有天子和宗室、藩王才能使用阉人,陈国就是这样,张丽华觉得李管家的郎主可能是宗室、藩王。
还有一种可能,也许是宫里的宦官流落民间,被人当做奴仆使唤,但一般人不会冒着授人以柄的风险用阉人,所以出现这种情况的可能性很低。
至于那种因为意外导致命根子受损的男子,应该不太可能和被阉的阉人有类似的说话音调,所以...
要么孔范把她和陈送给了陈国的某位宗室、藩王,要么把她送给周国的某位宗室、藩王。
孔范是当今天子的幸臣,没有必要讨好或者私下结交其他宗室、藩王,因为这根本就不划算,所以答案很明显:
孔范把她和陈当做大礼拿去送人,收礼的是周国天子或宗室、藩王。
张丽华知道周国的一些情况,在去年下半年之前,周国是尉迟氏和宇文氏共天下,宗室一方只有三个成年人,那就是杞王宇文亮、世子宇文明还有西阳王宇文温。
尉迟氏一方,有权相、蜀王尉迟,尉迟氏势大,如今已和宇文氏决裂,张丽华考虑到孔范的情况,觉得对方不可能勾结尉迟,因为完全划不来。
所以,“收礼”的人会是周天子?还是年长的宇文亮,或者年轻的宇文明明或宇文温?
张丽华回想起孔范的一些事情,此人能从黄州弄回来有价无市的琉璃镜,还能弄回许多黄州出产的货物,以前她和官家还以为对方有门路,现在看来,是私通敌国。
所以孔范肯定和周国方面有勾结,时间不会短。
若上溯几年,山南是宇文亮的地盘,周天子当时还在邺城,所以孔范勾结的人可能是宇文亮,那么宇文亮收下她和陈之后,是自己“留用”还是献给天子,说不准。
也许对方还拿不定主意,所以暂时将她俩安置在这里。
有个初步的判断后,张丽华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认为自己既然会沦为别人的玩物,那么对方的地位越高,自己就越能沾光。
同样是狗,平民百姓养的看门狗,哪里比得上富贵人家所养宠物狗?
可是若有得选,谁会放着贵妃不做,做别人的玩物!
张丽华想着想着不由得黯然,她知道自己长得很漂亮,只要是正常的男人肯定会为她的容貌所吸引,而同样容貌出众的陈和她比起来却更有优势。
那优势就是年龄,还有完璧之身。
张丽华觉得无论她俩最后被谁占有,对方肯定会先对年纪较大的自己失去兴趣,而刚到适婚年纪的陈,足以“保鲜”很长一段时间。
现在的陈还没有完全长开,待得数年后,必然会愈发明艳动人,所受宠爱只会越来越多。
张丽华知道自己在年龄上没有优势,陈就如同一朵含苞待放的花朵,而她是正在盛开的鲜花,美则美矣,一旦过了花期,什么都结束了。
而她若还是陈国的贵妃,就可以母凭子贵,确保后半生无忧,想到这里,张丽华揪心不已:我该怎么办?
。。。。。。
夜,庄园一隅,李三九正在灯下提笔写信,昨日他收到郎主宇文温命人送回来的密信,宇文温在信中要求他安置好这两名贵客,并适当的观察一下对方。
所谓观察,是观察对方的言行举止和性格,如果有可能就套套话,今日李三九亲自赶到这个庄园,就是要当面观察一下两位贵客,方便定下策略去套话。
他观察了这两位女子吃饭时的举止,动作很优雅,进食细嚼慢咽,喝汤时没有发出太大声音,看得出很懂礼数,肯定是富贵人家出身,极有可能是官宦人家的女眷。
年纪大一些的那位娘子,看来行事颇有主见,换句话说可能有心计;年纪小的那一位女郎,在见面时躲在同伴身后,看来是养在深闺的女郎,自幼娇生惯养没主见,很容易对付。
李三九的初步判断,就是套这位女郎的话比较容易。
但问题不是没有,据侍女们汇报,这位女郎似乎很依赖那位娘子,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晚上睡觉还要睡在一起。
所以事情有些棘手。
敲门声起,李三九将写到一半的信收好,这信的内容还要翻译成密码才能送出去,只能让郎主一人过目,所以李三九很慎重。
收好信,李三九说了一声“进来”,话音刚落,一名身材魁梧的女子推门而入,转身将们关好后,来到他面前躬身行礼:“管家有何吩咐?”
“第一,郎主交代,要让两位贵客住得舒适、吃得香、睡得好,所需用度尽管支取,走暗账。”
“是!”
“第二,让所有人管住嘴,不该问的别问,而贵客不该听到的消息,一个字都不能传到她们耳朵里去。”
“是!”
“第三,注意警戒,有可疑之人靠近庄园立刻上报,如果外边有人敢不听劝阻冲击庄园,格杀勿论,事情闹大了,王府这边会兜住的。”
“奴婢明白!”
李三九站起来,在房内来回走动几下,问道:“我难得出王府一趟,明日便要回去,你有何疑问现在就问吧。”
“管家,若两位贵人闹着要出去,闹着要见什么人,以哭闹、上吊甚至以自残相威胁,奴婢该如何处置?”
“出去是不行的,郎主何时回来我也不知道。”李三九说到这里顿了顿,看着烛光,微微一笑:
“郎主说了,她们要绝食就强行喂食,注意不要弄伤了,如果要上吊、自残就拦,拦不住就由她们去,你们绝不能受威胁,绝不能让她们得寸进尺!”
女子点点头,行了个礼:“奴婢知道了,奴婢告退。”
“还有,郎主再三交代,如果有人冲击庄园,你们挡不住的话,立刻把这两个女子杀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布局
东海之滨,海州东海郡郡治广饶,巡视军务的西阳王宇文温此时正在城外山上迎风远眺,眺望东面的茫茫大海,海风拂面,带来了大海的气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看着眼前碧蓝色的大海,宇文温只觉心旷神怡,亲身体会到魏武帝当年写下《观沧海》时是怎样的一种心境。
魏武帝就是曹操,当然这个帝号是曹**后由儿子曹丕追封的,当年的曹操还是汉丞相,时逢北方三郡乌丸及袁尚、袁熙作乱,曹操便亲自领兵平乱。
战事平息之后,大军路过位于海滨的碣石山,曹操登山远眺,面对沧海(渤海),发出了“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的慨叹,写下了《观沧海》这一千古名篇。
而现在,徐州总管府下辖所有州郡都已经被官军收复,行军元帅宇文温从涡阳东进,来到隶属于徐州总管府管辖的海州巡视,看着面前的茫茫大海,和数百年前的曹丞相有了相同心境。
但他有自知之明,不敢和曹丞相比文韬武略,虽然现在是作诗的最佳时机,但宇文温不打算“借鉴”什么名诗为己所用将自己的文学声望刷高。
若按他自己的“古诗”水平,此时当真要赋诗一首,大概就是“大海啊!你都是水!”这种水平,除了煞风景还是煞风景。
吹了一会海风,宇文温转身往回走,他所在的广饶实际上就是位于大海之中的一座孤岛,这座岛以大山为主体,距离陆地有一段距离。
海州州治朐山就在西面陆地上,海州原为汉时东海郡辖地,广饶郡所在海岛旧称郁州或郁洲,和海州隔海对望,而州治朐山所在之处,就是淮水入海口。
南朝刘宋时,因为一系列内乱,青兖之地为魏国所据,宋国国境南移到淮水一线,于是宋国在淮水入海口(淮口)设青州(侨置),以此为淮水防线最东端的重要据点,后来改称海州。
海州濒海,东面大海上有大岛,名为郁州,周回数百里,岛上有白鹿,又可以开垦出良田,可以煮海水得盐,十分富饶。
又因为郁州不和陆地连接,不怕北军骑兵来攻,于是宋国在郁州筑城,安置流民开荒并驻扎士兵,将郁州归入海州管辖以为相互策应,二州归属一名刺史(海州刺史)管辖。
周国取了海州之后,将海上东面大岛改为东海郡,将海州州治朐改名为朐山。
虽然海州之称是刘宋时期才出现,州治朐的历史却悠久得多,当年秦王扫**,统一天下的秦始皇命人在朐立石碑,以之为秦东门(秦帝国的东大门)。
而对于宇文温来说,现在这东海郡是旅游胜地,他是借着巡视军务之机到这里“旅游”,看看《西游记》中“著名景点”花果山水帘洞,顺便来考察一下海州的盐业现状。
我凭本事打下的盐场,凭什么不能用它来赚钱!
宇文温如是想,所以要借助公务之便,抢先在这一天下闻名的盐场布局,在海盐产区占有一席之地。
两淮盐场,自汉以来就很有名,所谓两淮就是淮南、淮北,淮南盐场中比较出名的地区就是盐城,而淮北盐场就是淮口以北、山东以南的盐场,海州沿海地区亦在其内。
两淮盐场可是后世明清之际扬州盐商发家的聚宝盆,而淮北盐场又比淮南盐场有优势:雨水相对较少,日照时间长。
当然,此时的海盐生产还是“煮盐”,而广州番禹已经开始了“晒盐”,宇文温觉得自己若是在日照时间长、雨水相对较少的淮北盐场提前布局,可以预计日后必然财源滚滚来。
宇文温不可能独霸淮北盐场,但可以分一杯羹,为黄州乃至山南各地商人获得另一个稳定的食盐来源,这些商人后面的家族,自然会愈发依靠他来发家致富。
食盐买卖自古是暴利,而用这种实实在在的利益为纽带,宇文温织起的关系网才会更牢固,毕竟光有大话、没有好处,可无法让别人为自己卖命。
宇文温到海州的第二日,就选定了一块不错的海岸线,而今日他在广饶看了看,又选了一段海岸线,日后一番运作之后,就能光明正大开张煮盐。
待得局势稳定,两处盐场会率先推广晒盐法,到时候晒出的盐,可以装在船上沿着淮水逆流而上,供应淮西地区。
这段距离超过一千里,若进入黄州就是一千五百里左右的距离,而岭表沿海的海盐走陆路入黄州,是将近两千里的路程,但过了大庾岭之后,商队可以乘船沿着赣水顺流而下,省了将近五百里的路程。
所以,淮盐、广盐对于黄州来说不是水火不容的竞争关系,而对于黄州、江州地区甚至山南地区各处经商的家族来说,有了两处货源在手,赚起钱来要有多爽?
坐在西归的海船上,宇文温回头望向广饶郡所在海岛,只见位于海天线上的海岛和天边白云融为一体,他不由得想到一个词“山海连云”。
海州,就是后世连云港的一部分,只是这时海上的郁州还没有和陆地连成一片,所以后世的花果山原型,只是郁州孤岛上的山峰,名为苍梧山。
待得两宋之际黄河夺淮,滚滚黄河水在故淮口入东海,将海水染黄后才有“黄海”这一地理名词,而黄河水带来的大量泥沙使得海湾渐渐淤积,使得郁州渐渐和陆地相连,沧海变桑田。
后世的淮河入海口已经换了个位置,而现在的淮口却是一个颇为重要的港口,在长江入海口为陈国控制的时候,宇文温在淮口布局,可以很轻松的建立起两条贸易航线。
山南、巴、湘以及黄州的货物翻越大别山进入光州,由黄水入淮水顺流而下一路东进抵达淮口,可选择两条贸易航线前往不同的地区。
一条航线是从淮口入海南下到广州番禹,另一条航线是从淮口入海东进直达倭国,在两条航线上往返的船只,可以极大带动淮西地区、黄州地区、山南地区以至长江上游地区的货物流通。
届时,会有不计其数的大小家族靠着这些由宇文温开拓、运营的商路生存,到时候谁敢跟西阳王过不去,就是和这些家族过不去。
这就是宇文温的布局,要尽一切可能“开源”,用不可抗拒的利益吸引更多的人和团体聚集在他身边,好好修炼“内功”,以待量变引发质变的那天到来。
海风很大,宇文温转入船舱独坐,从怀中掏出两张画像,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仔细端详着。
这两张画像,分别是两个女子的肖像,是写实的素描画法所绘制,还原度很高,是管家李三九命人偷偷画下,然后派人千里迢迢送到宇文温手中。
宇文温前日才收到这两张画和密信,画上的两名女子果然容貌出众、各有风情,一个是陈国皇后张丽华(追封),一个是陈国宁远公主陈氏。
他当年路过建康时,和张丽华有一面之缘,而那位宁远公主他之前是没见过的,如今看着两位美人的画像,宇文温完全没有下体发热、口干舌燥的感觉。
尉迟炽繁还在邺城东躲西藏,宇文温哪里有心思想着搞新欢,叹了口气,将两张画像揉成一团扔出窗外,随后看着窗外海景发呆,嘴角发苦。
相隔千里,何时才能团聚?
第一百四十八章 十年
朐山城外淮口,港湾码头一隅热闹非凡,许多渔民聚集到临时开设的草市,将自己挑来的一担担海产售卖给官军的军需官,换回一匹匹质地优良的布帛。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军需官收购的海产,以价格低廉的海蛎子等海产为主,因为他们要采购驻军每日所需肉食,海州当地的鸡鸭羊远远不够,所以要用海产替代肉类。
海蛎子是一种贝类,又名牡蛎、蚝,在沿海地区有很多,淮口所在海州湾也不例外,漫长的海岸线内有大量海蛎子,平日里没什么人收购,此时难得有大主顾大量采购,渔民们当然踊跃响应去挖海蛎子。
渔民们一家老小齐上阵,只需忙一个上午,就能弄满两箩筐海蛎子,挑到淮口草市出售便能换回几匹布,如此实惠的买卖,何乐而不为?
军需官收购海蛎子,转到一旁由伙夫开壳取肉,运回军营和着米、粟一起煮,那味道鲜美无比,广受士兵们欢迎,每日都要消耗很多,所以淮口草市这段时间一直很热闹。
官军大量收购廉价海产,而那些名贵海产则收得较少,毕竟相对于普通士兵,有资格享用名贵海产的将领不算多,但带着名贵海产来草市的渔民不会扫兴而归,因为还有大主顾。
若是因为官军采购军需而开的草市,一般称为军市,但此时的港区,大采购的除了军需官,还有民间商贾,渔民们正是要和这些人做买卖。
草市另一隅,有操着山南荆襄等地口音的商贾们在大量收购海产,和官军不一样,他们主要收购名贵海产,其中就有鳆鱼。
鳆鱼即后世所称鲍鱼,是名贵海产,一枚鳆鱼到了山南地区,售价要翻番,扣去成本之后的利润颇为可观,而干鲍鱼耐储藏,便于长途运输,对于商贾来说是很好的货物。
数百年来,鳆鱼以青齐之地所出最为有名,其产地也包括东海郡地界,也就是现在的海州地区。
汉时,青齐之地所产鳆鱼就是有名的海产,到了曹魏初,据说文帝曹丕祭祀魏武帝时,都要在灵前供奉鳆鱼,而这些鲍鱼就是徐州刺史臧霸每年定期进贡的珍品。
待得永嘉之乱、衣冠南渡,鳆鱼依旧是建康权贵、世家高门经常食用的珍品,还得是青齐之地出产的鳆鱼才有资格做菜。
南北对峙、南朝国境线退到淮水以南之后,建康权贵们依旧对鳆鱼有极大需求,青齐(还包括海州)出产的鳆鱼,在建康可以卖到一枚数贯。
既然海州海产丰富,那么当西阳王领兵打到东海之滨,紧随而来的黄州等地山南商贾,自然也在当地做起海产买卖,鲜鳆鱼、干鳆鱼有多少收多少。
装船走水路,借助淮水东运至海州的黄州布等黄州商品,在淮口草市堆积如山,不管渔民带来多少鲍鱼,商贾们全都能买下来。
山南地区的商贾们,不仅收购鳆鱼,还收购名贵海产江珧柱,各种鲍鱼(咸鱼干)也收购,这些海产运回山南贩卖,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来自山南的军队在前方披荆斩棘,来自山南的商贾跟在后面开拓商路,去年许多人错过了江州、岭表的财路,今年绝不会错过西阳王为他们带来的另一条财路。
杞王父子、伯侄在山南的十年,让许多寒门获得了上升的机会,然而家族中能入仕的子弟始终是少数,其他旁支庶出之地要么靠投军用命搏军功,要么靠经商赚钱自己谋一份家业。
如果要经商,首选之地是黄州,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有一双出了名的点金手,只要跟上这位的步伐,不愁发不了大财。
当然,一般人想要接近西阳王是不可能的,但是只要跟黄州商号合作,就有无数的机会。
前十年,许多人没有反应过来,现在还不晚,只要沿着黄州商团开拓的商路经商,那就无数的机会发家致富。
而官军收复海州,意味着贩卖海产获利成为现实,从山南去东海之滨贩货,可比去烟瘴之地的岭表广州贩货要轻松得多,如果连这点风险都不敢冒,活该一辈子发不了财。
所以淮口草市这段时间十分热闹,此时到处都是人头攒动、熙熙攘攘,除了军需官、商贾、渔民,还有人也在忙着,那是带兵巡视的阴世师,正现场监督军需官的采购是否有强买行为。
作为行军元帅宇文温的佐官,他跟着对方来到海州,宇文温到海对面的东海郡巡查,他因为晕船就只能留在西岸。
阴世师对自己居然会晕船感到十分震惊,因为他以前不是没坐过船,结果此次上了船出海没多远就吐得黄胆水都出来了,只能灰溜溜下船,留在陆上。
海船的颠簸程度远超江船,不止阴世师,许多官军士兵都晕海船,那些不会水的士兵更加夸张,在船上站都站不起来,所以阴世师的职责变成留守,顺便监督军市,监督港区防务。
如今是夏末,东南道行军顺利完成了秋收前收复淮北的任务,但东北面的青州总管府还在尉迟氏的控制之下,青州水军有可能会渡海而来,袭击海州州治朐山,或者进攻在海岛上的东海郡郡治广饶。
宇文温此去广饶目的之一,就是要看看驻军的战备情况如何,而留守西岸的阴世师,任务之一就是看看淮口戍的防御工事有无偷工减料。
敌人若从海上来袭,防不胜防,最好的办法就是有一支强力水军,时不时巡航海面,为岸上营寨提供预警,但海州的水军十分羸弱,能够护住东海郡就已经很勉强,更别说出海巡防了。
所以阴世师一开始是极力反对宇文温出海巡视东海郡,但宇文温表示要以身作则,说若是他都不敢登岛去广饶转一圈,新入驻广饶的的士兵们哪里会安心在城里驻扎。
阴世师拦不住宇文温,只能希望宇文温出海后能平安归来,此时已是下午,按照当地渔民的说法,现在是涨潮的时候,刚好合适海船靠泊码头。
海水有涨落、有潮汐,据说其中有规律可寻,阴世师不知道这规律是什么,也不想研究,他就希望宇文温平安回来,毕竟宇文温是一军主帅,可不能出什么乱子。
几名士兵快步走近,带来了元帅座舰靠泊码头的消息,阴世师闻言抬头看了看码头方向,发现靠泊的船只那如林的桅杆中间,果然飘扬着一面帅旗。
他松了口气,向码头方向走去,就在这时,数名身着布衣的男子迎面走来,从他身边经过,阴世师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停下脚步,一手去拔佩刀,一边呼喊着:
“拔刀,抓细作!!”
第一百四十九章 十年(续)
码头,正在下船的宇文温忽然停住脚步,因为他隐约听到码头另一侧的草市方向有打斗声,抬头看去,草市那边人头攒动,看不出具体情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看看淮口戍上空飘扬的旗帜,又看看左右靠泊在码头的船只,若无其事继续下船,码头上列队警戒的士兵们警惕的看着周围。
现在是夏末秋初,风向多变,海上时而刮东南风,时而刮西北风,位于海州北面的青州总管府沿海地区,其军队乘坐硬帆船可以较为轻松的南下驶入淮口。
宇文温知道这就意味着青州方面可以派出水军偷袭淮口,派出的船只数量多容易暴露行踪,而对方若以三两艘海船装着数百精兵渡海来袭,不是不可能。
或者化整为零,扮作渔民带着鱼获靠泊淮口、混进草市伺机动手,这都是很有可能发生的事情,海州驻军已经针对各种情况作出了布置,真要有敌兵敢混进来,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全军覆没。
所以对于淮口安全,宇文温没什么好担心的,即便码头上真的暗流涌动,他的随行人员也能压制敌人,所以还是尽快离开码头为妙,省得有人抱着颗轰天雷冲过来要和他同归于尽。
码头上靠泊着许多船只,有大有小,有军有民,当然,海州水军十分羸弱,水军战船数量多不到哪里去,战船实际上就是寻常海船,形制和那些渔船没太多区别。
因为饱受战火袭扰,淮口港区的码头十分破败,本来应该军民分开的港区,如今各类船只混杂在一起,靠着士兵和军吏在码头大呼小叫维持秩序。
淮口港区秩序比起内河港黄州巴口港来说差远了,重新整顿需要一点时间,所以现在的码头乱糟糟,宇文温不打算在这种地方待太久,下了船就往淮口戍方向走去,在那里骑马回城。
随行士兵在两侧列队跟进,而近身护卫宇文温的都是西阳王侍卫,王府司马张定发警惕的看着码头外侧,观察是否有人躲在海船桅杆上意图放冷箭。
行走间,忽然有一声“阿耶”传来,那是稚嫩的童音,宇文温听见之后循声望去,却见二十余步外一艘靠泊在码头的海船上,有名女子抱着一个男童,男童正在向这边大声呼唤。
如今是下午,女子和男童刚好被帆影挡着,所以宇文温看不清对方样貌。
大概是出海归来的孩子,看见码头上等候多时的阿耶,所以高兴的大声呼唤起来,这温馨场面正是令人感动呐。
宇文温如是想,随即看向另一方,想看看接船的那位阿耶是何种幸福的表情,结果另一侧虽然人来人往,却没有谁是翘首以盼、望着海船寻找儿子的模样。
转移注意力?糟糕....
宇文温心中警觉,脚步加快,双眼扫过前方,要看看是不是有人暴起发难,就在这时,耳边传来呼喊声:“大王!大王!”
“放肆,你想做什么!”
有人从外围跑来,试图冲破外围士兵的拦截,推搡间发生冲突,宇文温探手去摸腰间藏着的气手铳,却觉得对方的声音很亲切那是山南地区的口音,而且...
他转头一看,见着已经被士兵制住的那个男子有些面熟,随后想起来这人是王府侍卫、猫队成员,随后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这位去年就跟着吴明前往邺城,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么...
那艘海船上的男童还在高呼“阿耶”,宇文温猛地向海船方向窜去,被眼疾手快的张定发挡住:“大王小心有诈,且待卑职去查探一二!”
突发状况使得士兵和侍卫们紧张起来,张定发大声呼喊着:‘不要乱动’,却见迎面又跑来数人,个个眼熟得紧,他定睛一看,发现来人全都是西阳王府猫队成员。
这几位去年跟着吴明去邺城,出事之后就潜伏在城里,如今出现在这里,那就意味着...
宇文温如同一阵风般从张定发身边掠过,径直冲向海船,那几位赶来的猫队成员刚要躬身行礼,硬是被他推开,张定发见状示意还没回神的侍卫赶紧跟上,让士兵们维持秩序。
海船旁又有几人已经下船,而宇文温的目光却聚焦在那女子和男童身上,男童刚站上地面就向他跑来,口中不住喊着“阿耶”。
宇文温看得清楚,男童就是他朝思暮想的儿子宇文维城,那一瞬间他只觉得幸福填满胸膛,几乎要破膛而出,展开双臂迎上去:“棘郎,棘郎!”
呼喊着“阿耶”的宇文维城撞入阿耶怀抱,宇文温一把抱起儿子,狠狠的亲了几口面颊,然后高高举起,原地转了好几个圈,使宇文维城高兴得欢呼起来。
转够了圈,宇文温将儿子抱在怀中,激动万分看向走近的女子,女子身着布衣随意挽了个发髻,有一张绝美的脸庞,那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样貌,此时此刻只觉得心脏要跳出胸膛,不由得脱口而出:
“三娘,三....明月?”
极度兴奋的宇文温正在深情呼唤妻子的昵称,喊到一半却忽然变了调,那女子看着宇文温,先是惊喜然后捂着嘴哭起来,激动得双肩耸动:“姊夫...呜呜....”
看着样貌和尉迟炽繁极其相似的尉迟明月,那一瞬间,宇文温有死里逃生的感觉:阿弥陀佛!好歹没扑上去当众抱着小姨子亲啊!
小插曲并未影响宇文温的心情,他看向海船,果不其然船上正要下船的人之中,有王府典卫吴明,而吴明搀着的那名女子,不就是宇文温朝思暮想的尉迟炽繁?
忽如其来的幸福,让宇文温的脑袋一片空白,他想过很多种营救妻儿的方案,想象过无数次和妻儿团聚时的情景,却没想到团聚的时刻来得这么快、这么突然。
新婚之夜的情景忽然重现,那一晚,醉醺醺的新郎宇文温看着新娘尉迟炽繁,两人深情对望,然后抱在一起倒在榻上,感受着对方的身体。
现在,十年后,两人虽然距离远了许多,但依旧四目相对,深情对望着。
宇文温看着尉迟炽繁,尉迟炽繁看着宇文温,她惊喜之余不由得捂住了嘴,双眼闪烁泪光,双肩耸动啜泣起来。
宇文温一手抱着儿子,一手奋力挥舞,眼角同样闪烁着泪光,想高声呼喊却喊不出话,只是不停地傻笑,喃喃自语:“这是怎的,竟然走海路回来,太危险了....”
在侍女翠云的帮助下,尉迟炽繁顺利下船,被冲到面前的宇文温一手揽在怀中,宇文温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揽着妻子,激动得泪流满面,最后哭出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宇文温在巨大的幸福感冲击下,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他终于和妻儿团聚,不是在邺城,不是在很久以后,而是在这里,距离尉迟炽繁逃出皇宫还不到三个月!
无数个夜里,宇文温都在做噩梦,梦见儿子宇文维城被人毒死、勒死,梦见尉迟炽繁被逼改嫁,被迫委身他人,每做一次这种梦,宇文温就觉得自己寿命减了一年。
现在,不会了!
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能抱着尉迟炽繁狂吻,所以一家三口就这么抱在一起又哭又笑,场面很感人,让周围一众“围观群众”感动之余觉得有些尴尬。
吴明紧接着下船,本想向宇文温简要说明己方一行人为何会突然会现在这里,见着西阳王、王妃、世子团聚的情景,不由得想到远在西阳的司马令姬和儿子,瞬间眼眶发热,眼泪水差点就涌出来。
海船上,正要下船的千金公主,看着西阳王一家团聚的场景,看着哭出声的宇文温,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没想到自己竟然是以走海路的方式逃离尉迟氏的地盘,而现在,在这海边码头上发生的一幕幕,又让她起去年的情景。
那时,她也是乘坐海船抵达海港,惊闻周军已经控制了番禹,随后她遇见了西阳王,而正是西阳王真正救了她。
现在,她们乘海船南下,惊闻周军(宇文氏)已经收复了朐山,而她,又在码头上见到了西阳王!
手臂一紧,千金公主转头看去,却是带着面纱的阿涅斯搂着她的手臂,阿涅斯看着船下西阳王一家团聚的情景,先是一愣,随后感动不已,然后看向千金公主。
两人对视之际激动得眼眶发红,几乎要喜极而泣:我们终于安全了!
第一百五十章 没想到
傍晚,朐山城内驿馆,西阳王宇文温及城中主要文武官员拜见千金公主,千金公主是当今天子亲姊,地位尊贵,但朐山驿馆的住宿条件不怎么样,所以宇文温一上来就先告罪,免得千金公主有误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的担心实属多余,千金公主明事理,没有那么矫情,更别说千金公主对宇文温十分信赖,哪里会有什么抱怨。
她入城之后在驿馆下榻,住的是宇文温原来住的小院,室内陈设简单,没有什么奢华、复杂的用具,王府侍卫们一下子就把宇文温的私人用品打包成几个包裹搬出去,所以她看得出驿馆条件确实普通,不是宇文温不上心接待自己。
场面话说完,脸也露过了,文武官员们告退,只剩下宇文温和鼻青脸肿的阴世师,继续陪着千金公主讲话。
宇文温是宗室,和千金公主是姑侄关系,留下来陪聊理所当然,而阴世师之所以也留下来,是因为脸上的伤。
方才在淮口草市,阴世师惊觉从身边经过的几名男子不对劲,因为对方虽然身着布衣,但身上传来金属摩擦声,阴世师判断那声音是环锁铠和兵器摩擦所致,故而认为这几个人有问题。
他先发制人想要抓住“敌军细作”,结果这几位身手了得,三两下就赤手空拳把阴世师和随从打翻在地,亏得对方没有用利刃,不然阴世师就要当场毙命。
这几位之所以没有用利器,不是来不及用,而是因为他们并非敌人。
这些人和其他同伴是西阳王府侍卫,护送西阳王妃、世子还有千金公主渡海南下,一行人所乘海船抵达淮口港后,见着淮口已为官军(宇文氏)收复,他们几个先上岸探个究竟。
被人当众打得鼻青脸肿、狼狈不堪的阴世师,虽然颜面尽失却没有失去理智,己方援兵赶来之时,他见对方声称是西阳王府侍卫,选择相信而没有下令来个打了再说。
与此同时,刚回到淮口的宇文温,和自己的王妃、世子团聚,准备护送千金公主回城时,才看见鼻青脸肿的阴世师过来禀报草市发生的事情。
对于这个误会,千金公主现在亲自见证,由宇文温代那几名侍卫向阴世师赔不是,以两人的身份如此行事,算是很给阴世师面子了。
阴世师其实并不在意这个误会,本不愿如此,然而宇文温要这样,他只能接受,毕竟宇文温另一份心思他也明白,就是要分些功劳给他。
什么功劳?救千金公主之功!
千金公主历经波折逃到淮口,说实话大功都是西阳王府侍卫的,如今宇文温领着一群文武官员拜见千金公主,就是有分功劳的意思。
如今又让千金公主做调解,算是特地让阴世师的“英勇负伤”行为能借千金公主之口,传到天子耳中,这种机会可不多,心知肚明的阴世师哪里还会在意误会。
阴世师识相告退,室内只剩下宇文温和千金公主,宇文温颇为感慨的说道:“姑姑竟然走海路南下,侄儿真是万万没想到。”
千金公主打量着宇文温,想起在淮口那感人的场景,笑着说:“西阳王,你又救姑姑一次了。”
“这是侄儿份内之事,天子若知道姑姑平安归来,定然喜极而泣。”
听得宇文温说起天子,千金公主急忙问天子情况如何,待得知天子一切安好之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那,那我何时启程前往长安?”
宇文温的回答很干脆:“姑姑,侄儿明日一早就护送姑姑西进。”
“这么快?”
“姑姑,侄儿此次巡视海州,本来就计划明日西返。”
能明天就走,千金公主当然高兴,但疑虑不是没有:“这样会不会太赶了?”
“不赶,若不是天色已晚,侄儿还想马上护送姑姑西行。”
“此是何故?”
“青州总管府地界毕竟还在尉迟氏控制下,万一姑姑抵达海州的消息走漏....总是不好的。”
姑侄正交谈间,脚步声起,一名女子端着果盘走了进来,身形婀娜却是异域样貌,那是戴着面纱的阿涅斯,先前回避,现在见着只有千金公主和西阳王便进来了。
见着千金公主和西阳王正在交谈,阿涅斯不由得想起在番禹驿馆时的事情,如今她又见到西阳王,却没了当初的误解。
去年在广州番禹,她和宇文温拔刀相见,对方丝毫不怜香惜玉,让阿涅斯以为宇文温是极其凶残之人,结果方才在港区,阿涅斯亲眼目睹宇文温搂着王妃、世子哭起来,她才确认这位是个“正常人”。
宇文温记得这个波斯胡姬,知道阿涅斯为千金公主所信赖,也知道这位容貌出众,不过对方现在还带着面纱,他觉得很奇怪。
这种事不好问,又不能总盯着对方看,宇文温才懒得理阿涅斯戴面纱所谓何故,眼见着时机成熟,便开始进入“苦情戏”阶段。
他在千金公主面前跪下为妻儿请罪,想要请千金公主回京之后,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不再追究尉迟炽繁、宇文维城的罪过。
在悬瓠时,宇文温为了妻儿在天子面前负荆请罪,而后来天子抵达西阳时,亲自下诏赦免西阳王妃、世子大逆不道之罪,但宇文温认为这还不够,还得加个“保险”。
宇文维城被尉迟立为皇帝,在宇文氏这边看来就是伪帝,如此行为和弑君差不多,是封建时代最大的罪过,人人得而诛之。
宇文温知道这个罪名会成为儿子一辈子的污点,肯定会时不时被人拿来说事,作为父亲,他绝不想看着儿子背负这罪名,前途尽毁。
所谓长痛不如短痛,他要拼命洗掉宇文维城身上的污点,就得现在趁热打铁。
虽然天子去年已在西阳下诏赦免宇文维城的罪过,但若较真的说,以那份诏书的颁布时间为时间节点,天子可没有赦免宇文维城在那之后的所作所为。
当然,作为傀儡皇帝,屁事不懂的宇文维城在邺城朝廷根本就做不了主,但事关大义名分,这黑锅宇文维城不背也得背。
所以宇文温还要请千金公主帮忙说好话,自己再上表请罪,争取天子下诏再次赦免宇文维城的大罪,这样才能堵住悠悠之口。
千金公主见着宇文温跪在她面前请罪,赶紧起身去扶对方:“西阳王何须如此?西阳王接连救了天子,救了我,这份大恩,我自然要报,而西阳王妃和世子不过是为奸相胁迫,她们母子哪里能自己做得了主?”
“我回到长安,定然会如实向天子陈情,天子知道实情之后,绝不会再为难王妃和世子!”
千金公主在邺城时,跟着尉迟炽繁逃出皇宫,当时就决定若能和弟弟团聚,一定要极力为尉迟炽繁及宇文维城说情。
宇文温见着千金公主已经表态,心里松了口气,他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再跪下去就过分了,于是起身,颇为疑惑的问道:
“姑姑,此次竟然走海路南下,侄儿以为其中必然危机重重,不知为何如此冒险?”
面对侄儿的发问,千金公主笑着摇了摇头:“这其中缘由我可不知道,你要去问问吴典卫,都是他安排的。”
宇文温点点头,是他糊涂了,千金公主一个柔弱女子,哪能策划一场千里大逃亡,他见千金公主颇为疲惫,正要告退,却忽然想起一件事情。
方才他为妻儿请罪(求情)时,本该连带着为另一个人请罪,只是没想到自己方才请罪时,心情急切之下忘记了,如今单独提有些尴尬,但没办法,该说的还是得说。
男儿膝下有黄金,宇文温没那么贱,不会随随便便跪地,但为了“走正常渠道”洗去妻儿的罪过,为了确保妻儿日后的生活可以恢复如初,所以方才愿意跪地求千金公主。
如今又硬着头皮再度跪下,千金公主见状大惊:“西阳王,这又是如何了?”
“姑姑!侄儿...呃...侄儿妻妹也是身不由己,她是没办法才随波逐流,所以,还请姑姑在天子面前说说好话,保得她一命吧!”
千金公主闻言一愣,她没想到宇文温是在为尉迟明月求情,随即觉得有些尴尬:姊夫为小姨子求情,怎么看怎么觉得暧昧。
不过千金公主很快就想明白其中缘由:应该是尉迟炽繁求宇文温,求宇文温为尉迟明月求情。
一想到刚嫁给弟弟就形同守活寡的尉迟明月,千金公主心中唏嘘不已,她知道尉迟明月是个可怜人,是家族利益的牺牲品,就像她自己一样身不由己,所以在邺城时千金公主就下了决心,要为尉迟明月求情。
“西阳王,听吴典卫说,天子已经下诏,将尉迟明月废为庶人了?”
“是的。”
“唉,既然尉迟明月已被废为庶人,天子可能不会想再见到她了,我若是提起,只怕适得其反。”
“呃....咳咳咳...这个...呃...还请姑姑...呃...”宇文温忽然结巴起来,说话支支吾吾的,阿涅斯在一旁见着他那模样真想笑。
宇文温此时嘴角发苦,尴尬异常,入城时尉迟炽繁苦苦哀求他,要他为尉迟明月向千金公主求情,所以他只能硬着头皮来为小姨子说情。
这种事,本该尉迟炽繁来做,奈何尉迟炽繁自身难保,所以只能由宇文温来求情,然而姊夫帮小姨子求情的话,更容易让人误解。
因为尉迟炽繁不光要保住尉迟明月的命,然而宇文温不知该如何开口,才能避免别人误会自己。
难得见到宇文温有如此尴尬的表情,千金公主心中觉得好笑之际想通其中关键,对方不知道如何开口,她就直接点破:“西阳王,可是不希望尉迟明月被天子勒令出家?”
第一百五十一章 显灵
皇后,母仪天下,一旦被废,如果没有被处死,其下场要么是出家为尼、青灯古佛陪伴余生,要么被软禁在冷宫郁郁而终,千金公主知道尉迟明月已经被天子废为庶人,但不代表事情就这么结束。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时,尉迟明月在邺城,被奸相尉迟尊奉为太后,所以在长安的宇文乾铿即便废后,也无法对尉迟明月做出处置,只能以废为庶人作为手段,宣示尉迟明月的身份无效。
可那也只是长安一方的决定,尉迟明月在邺城,还是被奉为太后。
如今却不一样了,尉迟明月跟着西阳王妃还有千金公主逃到海州,进入长安朝廷的控制地区,这就意味着天子可以对尉迟明月做出实质性的处置。
去年天子大婚,当日就生变故,天子未曾临幸尉迟明月,然而名分已定,尉迟明月就是宇文乾铿的皇后,那么天子的女人,即便已经失宠,也不许别人染指。
现在,对于被废为庶人的尉迟明月,天子可以再追加一道诏令,令其削发出家为尼,这就是遵循“惯例”,比较“仁慈”的了结废后一生。
所以,千金公主能猜出宇文温为尉迟明月求的是什么,对方是想让尉迟明月能够避免出家为尼,在世上以平民的身份活下去,能够嫁人、生儿育女,有一个归宿。
这个请求,对于千金公主而言,说难不难,说容易也不容易,因为决定权在天子,天子如何处置废后,完全看其个人想法。
宇文乾铿和尉迟明月没有夫妻之实,却有夫妻之名,虽然已经废尉迟明月为庶人,但宇文乾铿心里到底对尉迟明月怎么想,外人不得而知。
尉迟明月和其姊、西阳王妃尉迟炽繁一样,有倾国倾城的容貌,然而因为尉迟明月的家族原因,宇文乾铿有可能会厌恶并提防对方,所以不太可能再将其收入宫中。
但让尉迟明月作为平民女子嫁人甚至生儿育女,千金公主不知道弟弟的气量如何,也许面上不介意,但心中却有芥蒂。
某日发作起来,尉迟明月及其夫婿、子女怕是会倒霉。
千金公主在邺城时,就想过这个问题,所以现在她见宇文温支支吾吾十分尴尬,判断宇文温的请求就只有一个,那就是让尉迟明月躲过剃发出家的命运。
这样的请求,千金公主觉得很为难,她当然愿意为尉迟明月求情,但弟弟心里想什么她无法预测,此事能不能成还是两说。
所谓应人事小、误人事大,千金公主觉得自己一旦答应了宇文温,却无法说动弟弟,无法让尉迟明月摆脱落发为尼的结局,她会过意不去。
然而宇文温说出口的请求不是这样。
“呃,姑姑,还请姑姑在天子面前美言几句,将尉迟明月罚做侄儿奴婢,若能如此,侄儿感激不尽。”
听到这里,千金公主惊得目瞪口呆,而一旁的阿涅斯捂着嘴,同样是目瞪口呆的模样:让尉迟明月给你做奴婢?莫不是你看上小姨子、想趁机将其收了吧?
千金公主没有说话,宇文温说完之后也没继续说什么,场面有些尴尬。
片刻后,千金公主郑重说道:“西阳王放心,此事定然能成!”
听得千金公主这么说,宇文温再没尴尬的样子,起身行礼,说了一声“多谢姑姑”,随即告退。
阿涅斯见着房内只剩下她二人,有些疑惑的问道:“千金,西阳王的要求听起来有些古怪,我认为他是对明月娘子有想法,可好像又不是...”
“他,是为了王妃,不是为了自己。”
千金公主说完后觉得全身无力,侧躺在坐榻上发呆,阿涅斯只道千金公主乏了,便让侍女入内,到寝室铺被褥。
天色昏暗,侍女点起蜡烛,千金公主看着烛光,思绪万千。
西阳王宇文温,其实没有必要跪着求她,没必要求她为王妃、世子还有尉迟明月说情,因为只要杞王一发话,天子就得听。
天子的女人,只能由天子来处置,这话没错,前提是天子大权在握,然而千金公主方才忽略了这点,完全站在弟弟大权在握的情况下考虑问题。
长安朝廷的情况,千金公主不清楚,但她能想明白,如果没有杞王父子撑着,这个朝廷根本就搭不起来,那么天子在这个朝廷里到底能有多少实权,想想都知道。
西阳王世子是伪帝、其罪当诛是不假,但又有谁敢真的对西阳王世子动手?
同理,西阳王妃也是如此,甚至只要西阳王硬保尉迟明月,天子又能如何呢?
西阳王是杞王的次子,虽然已经出继,但杞王不会任人对付西阳王而无动于衷,所以只要西阳王态度坚决要保王妃、世子还有尉迟明月,杞王就一定会让这三人平安无事。
所以千金公主很快想出事情的关键:西阳王实际上没有必要来求她,而对方之所以跪地请求,是把她当做庙里的佛像。
香客到寺庙上香,跪拜佛像,为的是祈求佛祖保佑自己、保佑家人平安,宇文温今天这么做,不就是这样么?
一个佛像能让香客们心甘情愿跪拜,是因为香客深信自己的请求、发愿能通过佛像传到佛祖耳边,而佛祖肯定会显灵。
如果佛祖迟迟不显灵,那么香客们不会再来烧香,那么这尊佛像,不过是一块不值钱的石头罢了。
这个道理,对于千金公主也是一样的。
西阳王宇文温(香客),愿意跪地向佛像(千金公主)请求、发愿,是因为相信佛祖(天子)会保佑他家人(王妃、世子、小姨子)平安。
如果佛祖不显灵(天子不同意),那就意味着对着佛像(千金公主)跪地请求、发愿没什么用,那么香客(宇文温)以后还会如此么?
不会。
而即便佛祖(天子)不显灵(赦免西阳王妃、世子、尉迟明月),香客(宇文温)同样有办法实现这个愿望:直接让杞王“做主”就行了。
所以,千金公主可不能把方才西阳王说的话当做真的请求,因为对方实际上是“告知”。
对于尉迟明月的事情,宇文温给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天子把尉迟明月以奴婢的身份赏赐给宇文温,那么这就意味着,尉迟明月从此往后的命运,由宇文温说了算。
可想而知,郎主(宇文温)随后会让奴婢(尉迟明月)脱去贱籍恢复良籍,这是郎主的权力和自由,谁也管不着。
而天子以这种方式还尉迟明月自由身,面子上也过得去。
那么宇文温放低姿态求千金公主,实际上也表明了态度:他真心以天子为君主,希望通过千金公主说服天子,而不是靠着杞王硬压来实现目的。
千金公主知道自己若是拎不清,弟弟以后的局面怕是会越来越差。
宇文温来求千金公主,是因为他还相信千金公主能说服天子,愿意真心以天子为君主。
千金公主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宇文温不再来“上香”(把天子当成牌位,不再当一回事),以后该她跪在宇文温面前求情了!
她知道,能征善战的西阳王肯定能影响杞王的决定,那么自己如果能维持住西阳王对天子的善意,日后一旦皇帝和杞王之间的矛盾激化,好歹有回转的余地和机会。
想到这里,千金公主下定决心,到了长安之后,她无论如何要说服天子,不要再为难尉迟明月。
一定要让香客知道,她这尊佛像,还是能让佛祖显灵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显灵(续)
驿馆一侧小院,尉迟炽繁正和妹妹交谈,她们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糊里糊涂逃离邺城,辗转各地躲避搜查,最后乘海船南下,正好在海州碰到宇文温,真是让两人喜极而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和宇文温意外团聚,尉迟炽繁的心就定了,而尉迟明月的心也定了些,但随之而来的问题不是没有,姊妹俩如今正在为这件事发愁。
对于尉迟炽繁来说,她把妹妹尉迟明月带出邺城,远离父母,那么作为姊姊,就得担负起照顾妹妹的职责来,而天子会如何处置妹妹,是无法回避的问题。
尉迟明月已经被废为庶人,按说尉迟明月就能以庶民的身份活下去,但那是天子之前下的诏,尉迟炽繁不确定当天子知道尉迟明月“回来”之后,会有什么新的想法。
她不想妹妹被迫剃发出家,也不想妹妹被天子软禁在皇宫如同守活寡,所以只能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尉迟炽繁自己自身难保,所以把希望都寄托在夫君身上。
尉迟炽繁知道宇文温向来主意多,好像没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所以她入城时苦求夫君,求宇文温救救妹妹。
入城之后,宇文温待得千金公主沐浴更衣、用过膳食,便带着文武官员去给千金公主请安,直到现在还没回来,想来说的就是尉迟明月的事情。
尉迟炽繁不知事情进展如何,所以心中焦急,尉迟明月也坐立不安,姊妹俩有一句没一句说着话,心不在焉。
对于尉迟明月来说,留在邺城会被口是心非的王忻纠缠,她不想嫁给对方,所以不想留下来,但跟着姊姊“回去”,可能自己又要倒霉,那个大婚之日抛弃她的天子,会放过她么?
所以,尉迟明月心中因为顺利登岸而产生的喜悦,很快便被前途渺茫的忧虑所取代,现在她就只有依靠姊姊和姊夫了。
外面传来脚步声,姊妹俩的心提了起来,果不其然走进房间的正是宇文温,尉迟炽繁急切起身,尉迟明月也跟着站起来,想要聆听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刚走入房间的宇文温正想开口和王妃说话,只是房内站着的俩姊妹容貌相近、身高也差不多,加上光线不像白日里那么好,他看着面前两个尉迟炽繁不由得一愣:
呃...哪个是三娘哪个是小姨子?
实际上尉迟炽繁、尉迟明月姊妹俩还是有区别的,首先说话声音有区别,然后年纪相差了几岁,若在光照好的时候可以分清样貌的细微差别。
宇文温急着报消息,一下子分不出面前谁是自己的王妃、谁是自己的小姨子,他担心闹出笑话,干脆含糊的说道:“放心,事情成了。”
“大王,这是真的么!”
尉迟炽繁激动的说着,尉迟明月闻言很高兴,她很相信姊夫,所以姊夫既然说“事情成了”,那就一定没问题。
宇文温听出了王妃的声音,于是在尉迟炽繁身边坐下,几乎要拍着胸膛保证,说千金公主已经应承了他的请求,一定会在天子面前为尉迟明月说好话,为尉迟明月免去灾祸。
尉迟明月听得千金公主愿意为她说好话,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千金公主是天子的亲姊,有这位帮忙说话,想来天子真的不会再为难她。
尉迟炽繁却没有那儿乐观,毕竟天子听不听劝还两说,面对王妃的担心,宇文温斩钉截铁的回答:“不会有问题,明月肯定不会有事!”
“明月莫怕,有你姊姊和姊夫在,明月不会受一点委屈!”
“嗯!”
尉迟明月用力的点点头,她是无条件相信姊夫说的话,尉迟炽繁见着宇文温如此表态,终于放下心来。
让天子把尉迟明月罚为奴婢、赐给宇文温,再由宇文温解去尉迟明月的奴籍,恢复平民身份,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是宇文温提出来的,尉迟炽繁认真想过,觉得可行性很高。
无论天子对尉迟明月的恶意有多少,既然尉迟明月“被罚为奴婢”,应该能让天子出气,而尉迟明月到了西阳王府后避过风头,宇文温让尉迟明月恢复平民身份,这样一来,尉迟明月就能正常嫁人、生儿育女。
但尉迟炽繁还是担心,担心天子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尉迟明月。
宇文温看出王妃的担心,冷笑一声:“放心,尉迟明月肯定不会有事的!”
他实际上没必要去跪求千金公主,没必要请求对方为自己妻儿还有小姨子在天子面前求情,之所以这么做,是不想过于依赖杞王罢了。
宇文温不想给外界一种错觉,认为他只能依靠杞王才能办大事,不想让人认为他没了伯父(父亲)庇护就无法成事。
这是很严肃的问题,因为宇文温有想法,要尝试拉拢一些势力聚拢在他身边,如果他让外界认为自己要做大事都得靠杞王,那么人家有事找杞王就行,找他做什么?
换句话说,别人会认为,找杞王世子办事,都比找西阳王办事靠谱!
宇文温,不会永远生活在父兄的阴影之下,所以他要发展自己的门路,要让自己有一尊能“显灵”的佛像,这样一来,才能吸引香客来“上香”。
千金公主就是佛像,天子是佛像后面的佛祖,即便没有太多实权,但终归是一块金字招幌,一般情况下还是有些用的。
宇文温这次亲自“拜佛”,就是要看看跪拜佛像能不能让佛祖显灵,如果显灵的话最好,不显灵的话...
他就去找家长!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尉迟炽繁姊妹、宇文维城被降罪的问题,实际上不是问题,只是他想有自己的门路去达成目标,才没有一上来就“找家长”。
千金公主如果够聪明,就应该能面对现实,宇文温也希望对方能够面对现实,免得自己又去“找家长”,和“巨婴”一样无能。
见着宇文温如此有把握,尉迟炽繁也放心了,现在夜色渐浓,而她察觉到夫君看向自己的眼神愈发灼热,于是忍着相思之情,对妹妹说道:
“明月早些休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呢。”
尉迟明月闻言一愣,随后应承:“啊,噢...”
尉迟炽繁起身,要和宇文温一起离去,尉迟明月却有不舍,她这段时间都是和姊姊一起睡的,她睡最外面,尉迟炽繁睡中间,小棘郎睡最里面。
虽然是逃亡路上,虽然挤在马车里、船舱里,但只有和姊姊在一起,她才有安全感,如今忽然一个人睡,尉迟明月觉得有些不安,随后便开口说:“姊姊....”
“嗯?”
“我,我想再和姊姊说说话....”
“这样啊,那...”
尉迟炽繁有些尴尬的看向宇文温,希望宇文温能多给她一些时间,以便好好安慰妹妹。
久别重逢,宇文温急着和尉迟炽繁独处,浑身热得厉害,所以尉迟明月这么嗦嗦,他心中无名火起,又不好强硬拉人走,见尉迟炽繁眼巴巴看着自己,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要紧,反正今晚你也用不着睡...”
话音刚落,宇文温就知道自己失言,而尉迟炽繁的脸瞬间就变得通红,尉迟明月倒没听出什么言外之意,还以为姊姊今晚不和姊夫睡,随即高兴的抓住姊姊的手:
“那好啊,我今晚和姊姊一起睡!”
这下轮到宇文温“震惊”了:哈?一...一起睡!!!
第一百五十三章 是我的!
“阿耶!我在邺城住在皇宫里,可好玩了!”
“阿耶!我在悬瓠城外住过,那里好无聊啊!”
“阿耶!你为何那么久都不来接棘郎回西阳呢?”
“阿耶!大海真的好多水啊!”
宇文维城兴奋的说着话,他有很久没见到阿耶了,所以此时有很多话要和阿耶说,说这段时间以来的所见所闻,说这段时间的冒险故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直到现在,宇文维城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宇文温搂着儿子,既高兴又有些无奈,高兴的是儿子生龙活虎,没有因为这一年的遭遇导致性情大变,无奈的是尉迟炽繁好不容易“搞定”妹妹,结果他还得搞定儿子,两人才能有独处的时间。
尉迟炽繁坐在一旁,看着父子俩说话,脸上全是幸福,但她同样心中些无奈,一家人团圆了,而她要和夫君独处却不知道还得等多久。
听得儿子说到在悬瓠城外的生活趣事,尉迟炽繁不由得感慨万千,因为那个时候,宇文温就在悬瓠城里,父子只相隔数里,却无法见面。
现在好了,一家人团聚,再也不分开。
想到这里,尉迟炽繁决定回到西阳之后,一定要到庙里烧香还愿,感谢佛祖保佑她和儿子跟宇文温团圆。
尉迟炽繁想着还愿,宇文温也想着日后到佛寺、道观烧香庆祝,但现在,他先得想办法把儿子“搞定”:小祖宗,你赶紧睡觉吧!
宇文温不忍心打断宇文维城说话,而宇文维城越说越兴奋,从小口袋里拿出一个黄澄澄的东西向阿耶炫耀:“阿耶,这是西域拂国的金币,好看么?”
宇文温接过金币看了看,这确实是罗马(中原称之为拂)的金币,含金量很高,在中原可以当做硬通货,但一般没人舍得拿出来用,倒是经常拿这些拂金币作为陪葬品。
所以他怀疑这金币莫非是某个盗墓贼弄出来的“明器”,若真是那样,可晦气得很。
“棘郎,这金币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是那个糊了的安掌柜给我的...阿耶,那安掌柜样貌很奇特的!”
“糊了的安掌柜?”
宇文温很快就知道儿子说的是谁,那可是他的老相识、粟特胡商安吐罗,吴明入城时已经将南逃的简要过程说了一遍,那位在邺城时自己找上门来、毛遂自荐的安吐罗,出力不少。
宇文温觉得安吐罗既然是粟特人,想来这金币是当做货币来用,不太可能拿“明器”忽悠人,心里松了口气,将金币还给儿子。
他看向尉迟炽繁,见着娇妻同样看着自己,目光灼热让他觉得口干舌燥,按下心中焦躁,对儿子说:“棘郎,阿耶给你讲故事,我们睡觉好不好?”
“不好,我还要和阿耶说话!”
“好啊,不过现在时间很晚了,棘郎要睡觉的,有话明天再和阿耶说好么?”
宇文维城眼巴巴的看着宇文温:“阿耶~~再说一会儿话好不好?”
“棘郎乖,到时间就得睡觉,不然阿耶要生气了。”宇文温板起脸,开始施放“阿耶之威压”。
效果不错,宇文维城瞬间就怂了:“哦...”
见着儿子就范,宇文温差点就要欢呼起来,结果宇文维城却嚷嚷着要和阿娘睡,这就让尉迟炽繁无奈了。
宇文维城在西阳时,已经习惯自己睡,但是来到邺城之后,就和阿娘一起睡,一年多下来习惯了,现在抓着阿娘的手不放,宇文温软硬兼施都不行。
“棘郎听话,阿娘还要和阿耶说一些事情,棘郎自己睡好不好?”
“不好!阿娘是我的!”宇文维城开始撒娇,眼眶闪现泪花,宇文温的“阿耶之威压”瞬间就没了。
父子重逢,温馨无比,结果父亲当晚就打儿子屁股,这种行为太无情,宇文温见来硬的不行,只能想办法“智取”,见着儿子死活要跟阿娘睡,他心生一计。
宇文温掏出怀表,提起来使其在儿子面前做钟摆状晃悠:“棘郎,阿耶和你玩个游戏好不好?”
“好啊!”
能和阿耶玩游戏,宇文维城当然高兴,他按照阿耶的要求躺在榻上,两眼盯着摆动的怀表,看着看着,只觉眼皮越来越重,倦意上涌。
这段时间以来,宇文维城跟着阿娘坐车又坐船,长途奔波十分辛苦,年纪小小的他已经疲惫不堪,本来吃过饭之后就哈欠连天,只是因为见着了阿耶所以极度兴奋。
现在盯着这摆动的怀表,宇文维城的兴奋劲很快就消散,而阿娘又在一旁轻声呢喃着儿歌,他很快就眯上了眼睛,没多久便睡着了。
尉迟炽繁轻轻拍着儿子,大概过了一炷香时间,见着儿子确实睡熟了,刚要和夫君说话,却被两眼冒火的宇文温搂在怀里狂吻。
尉迟炽繁被宇文温弄得浑身发软、呼吸急促,看样子对方似乎就要在榻边把她给“吃了”,但儿子就在旁边,她哪里肯这样,拼命挣扎着:“三...唔...别在这...啊...啊...”
话还没说完,尉迟炽繁身上衣裙已经被扯掉大半,全身就要冒火的宇文温被她一喊清醒了些,好歹想起得避开儿子,于是拦腰抱起娇妻走向对面书房,一旁的翠云见状红着脸低头不敢看。
“照顾好世子!”
“啊..是..郎主!”
宇文温临时搬到的这个房间,是中厅加东西耳房,儿子睡的是西面的寝室,于是他抱着尉迟炽繁穿过中厅到另一边的书房,那里没有卧榻,却有坐榻。
夏末秋初,天气炎热,榻上有没有垫被都无所谓,宇文温几乎是抱着娇妻冲入书房,随即将尉迟炽繁抵在门边,两人缠在一起,衣物越来越少。
发簪落地,尉迟炽繁一头乌丝如瀑布般垂落,披在光洁的肩膀上,她只觉得自己快要融化在宇文温灼热的胸膛里,面颊泛起红晕,呼吸急促、双眼开始迷离。
浑身发热的宇文温喘着气,抱起只剩脚上一双罗袜的娇妻向坐榻走去,不小心碰到坐榻前书案,案上一卷长轴纸滚落地面,骨碌碌铺展开来。
那是一张舆图,绘制着黄河以南、长江以北广大区域,上面有山川、河流形势,还有各处要地。
身形不稳的宇文温,抱着尉迟炽繁倒在地上,正好将舆图压在身下,尉迟炽繁仰面躺在无数山川、河流之上,长发铺开,身体舒展,在宇文温面前毫无遮挡。
面若桃花的绝色美人,双眼迷离的看着夫君,全身肌肤在烛光的映照下泛起迷人的色泽,宇文温看着面前的山川、河流,看着已经动情的娇妻,毫不犹豫的压了上去。
意气风发的宇文温策马驰骋,他要征服的不止是胯下骏马,还要征服无数人想要征服的东西。
美人是我的,天下,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