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八章 一定有误会
总管府官署议事厅,被人‘请’来此处的大小官员们,在左右两侧甲士的虎视眈眈下,惴惴不安的看着上首书案,案上摆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居中一颗便是豫州总管府长史毕义绪的人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事已至此,再明显不过,毕义绪是丞相尉迟的人,那么以此推断,今夜起事之人,怕是要和丞相做对了,联想到当前局势,恐怕是要和宇文氏合流。
然后大家一起完蛋!
许多官员心中叫苦不迭,本来身在悬瓠的他们,可以作壁上观,看着尉迟氏把宇文氏干掉,然后平定陈国,统一天下。
然后丞相、蜀王尉迟受九锡,然后受禅登基,改朝换代,然后大家高高兴兴做新朝臣子。
数百年了,天下终于统一,接下来的日子至少会平稳些,至于杞王宇文亮父子到底是不是逆贼、新君禅让之后能活多久,都不是大家关心的问题。
只要别站错队,那就不会有问题,所以站在尉迟氏这边,是在场绝大部分官员早已做出的决定,宇文氏当年从元氏手中抢来的江山,如今被人依样画葫芦抢了去,有什么好抱怨的?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形势比人强,今夜他们被‘请’到此处,恐怕就得义愤填膺声讨尉迟氏的诸般恶行,先熬过眼前再说。
看着上首书案后空荡荡的座位,有人在猜测幕后主使是谁,他们原以为会是总管府衙几位上官中的某位,可如今除去外出的总管和司马,几位重要官员的首级都在上面。
不,不对,今夜是总管府掾骨仪在府衙值夜,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见他的头摆在上面?
莫非是...不可能!
总管府的佐官之中,长史、司马为上佐,之下又有有掾、属等佐官,府掾骨仪,为人说好听点是性秉刚鲠,说难听点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以骨仪的为人,不太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更别说他还没有兵权,又能从哪里调来兵马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想到这里,大部分人都认为可能是军中某将领叛乱,当然,一会当着对方的面可不能说是“叛乱”。
这个将领平日的地位不算高,不然也不会一上来就杀掉几个主要官员,借其人头来震慑大家,最关键是接下来对方要做什么,会不会又要当场杀几个人立威。
杀了人立了威,接下来是据守悬瓠,等山南的宇文明派兵来救,还是裹挟大家向南走,攻打申州突破桐柏山的义阳三关进入山南安州?
无论是哪种可能,悬瓠是不可能守得太久的,怕就怕这位脑子有问题,要死守悬瓠坐以待变,到时候拉着大家一起死,真是要多冤枉有多冤枉。
想到这里,许多人心中惴惴,一旦朝廷调来大军围城,到时候城里缺粮,怕不得要易子而食,所以打定主意回家之后立刻把存粮藏好,省着些吃,好歹不会被饿死。
正在众人猜测不已的时候,忽然有将领走进议事厅,高声喊了几声“肃静”之后,待得厅内安静下来,又有一人走了进来。
那人是被士兵押进来的,正是总管府掾骨仪,骨仪见着厅内人数众多,刚要说什么,侧门转出几人,为首者年纪轻轻,正是西阳王宇文温。
当然,若按朝廷先前的诏令,他已经受封邾王,实际上应该被称为“邾王温”,但这种封赏宇文温绝不承认,而厅内的大小官员们都不认得他。
宇文温来到书案前,按刀而立,巡视在场官员,盯得大部分人目光游移,躲避他的视线。
先前那名将领,来了个开场白,待得众人得知面前这位年轻将领就是西阳王宇文温时,不由得心中诧异非常:你不是在岭表么?怎么出现在这里了?
已经进爵邾王的西阳王宇文温,去年年底就领兵攻打陈国,按照先前的消息,这位应该还在岭表广州,此次局势突变,消息传到广州后,宇文温再赶回来,也不可能出现在悬瓠。
这是众人内心不约而同的想法,宇文温当然知道,所以开口说话:“寡人知道,大家不信,不过还好,有骨曹掾在此,大家可以听听他的说法。”
总管府佐官,有掾、属以及列曹参军,参军是总称,列曹是分职,列曹的上级主官是掾、属,掾为正,属为副,总管府掾,称谓可为“某曹掾”。
听得宇文温这么说,众人看向骨仪,骨仪盯着宇文温,没有说话。
“莫非骨曹掾方才收到惊吓,已经怕得已经说不出话了?”宇文温冷笑着,开始放嘲讽:“骨曹掾,寡人是何身份?莫非是冒名顶替之人?嗯?”
骨仪闻言艰难的开口:“大王,有话便直说吧。”
此言一出,在场官员不由得面面相觑,骨仪的人品不差,应当不至于说谎,那么面前这位莫非真就是西阳王(邾王)宇文温?
可他们实在想不通,西阳王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朝廷大军正在攻打桐柏山脉的义阳三关,又攻打大别山的五关,即便宇文温赶回黄州,他是怎么翻山越岭,来到数百里之外的悬瓠?
宇文温没有耽搁时间,继续说道:“去年,寡人奉命讨伐陈国,一路向南所向披靡,月前,在岭表广州番禹,得一千年当归...”
“当晚,寡人得一金甲神人托梦,据其所述,寡人世子当为天子,故而身为人父‘当归’。”
“寡人昼夜兼程赶路,回到西阳时,果然一切应验,寡人感激涕零之际,决定庆贺一番,未曾料朝廷大军压境,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宇文温鬼话连篇,不管别人信不信,反正他自己肯定是不会信的,不过戏还得演下去,所以有人要被他‘套路’了:“骨曹掾,朝廷封寡人为何爵位?”
骨仪不想回答,但众目睽睽之下退缩太丢脸了,于是答道:“回大王,朝廷封大王为邾王,王妃为邾王后。”
“嗯,寡人听到的消息也是这么说,不过为何朝廷要派兵攻打黄州呢?”
“下官不知。”
“不知?寡人也不知,朝廷可曾说寡人是逆贼?人人得而诛之?”
“下官不知。”
“骨曹掾是不知寡人是否逆贼,还是不知道有朝廷诏令说寡人是逆贼?”
“下官...未曾听说有如此诏令。”
骨仪觉得自己似乎中了什么陷阱,但又不得不说,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而他也不打算畏畏缩缩,至于官印的下落,他死也不会说。
“好,很好,那就是朝廷和寡人之间一定有误会了,对吧骨曹掾?”
骨仪沉默不语,这种话题说下去没意思,宇文温看向其他人:“诸位以为呢?”
下面一片沉默,没有人傻到主动接这个话茬,宇文温自顾自的说下去:“丞相忧心国事,又是天子外叔祖,也是贱内亲叔叔,所以一定是有人居中挑唆,以致出现如此局面!”
“朝廷刚封寡人为邾王,昭告天下,然后就有大军南下兴师问罪,这是朝中出了奸臣,出了奸臣呐!诸位说是不是?”
又是一片沉默,宇文温拔刀将书案砍成两段:“怎么,都是哑巴不成!”
“是...”声音稀稀疏疏,有气无力。
“大声些!寡人听不到!”
“是!”众人赶紧回答,这下声音倒是够洪亮了。
几名士兵跑上来,将滚落地面的人头捡起,在场官员吓得大气不敢出,骨仪昂着头盯着宇文温,依旧不说话。
“好,寡人今晚召集大家过来,就是要大家商量一件事情...”
宇文温拍拍手,示意士兵们将东西端上来。
“有误会,不要紧,只要澄清了误会,一切都好说,所以呢,请大家仔细看看这份东西,看清楚之后如无疑问,就署名吧。”
第一百六十九章 鶸
署名,就是在书信、公文、文稿上面写自己的名字,如果一份文章里同时有多人署名,那就是联署,西阳王(邾王)宇文温拿出这么个东西来让大家署名,不用想这文稿必然是檄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用于晓谕、征召、声讨等的文书,尤其是声讨敌方、叛逆或揭发罪行的文书,被称为檄文,在上面署了名,一旦敌方获胜来个清算,那就不妙了。
西阳王宇文温,虽然其世子继位为帝,其人又受封邾王,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如此封赏不过是幌子,该杀还得杀,那么宇文温要是弄出檄文,其内容肯定会声讨尉迟氏尤其是尉迟的所谓“罪行”。
这种事情不过是笔上功夫,正要决胜负还得靠手里的兵,在檄文上署名倒没什么,关键是不要在失败一方的檄文上署名就行了。
檄文要通告天下,在上面署名的话,自己的名字就会广为人知,胜利者一旦追究起来,不死也脱一层皮。
宇文氏眼见着要完蛋,所以如果可以,没有谁愿意在宇文温折腾出的檄文署名,但现如今不署名肯定是不行的,那么大家就捏着鼻子认了。
日后被人翻旧账,只能说当时是受迫,名声是差了些,好歹能保住性命不是?
议事厅内的大小官员如是想,没人敢吭声,眼见着又有士兵在准备笔墨,许多人心中叹了一声,准备老老实实署名。
此时此刻,他们就只希望一件事,那就是檄文的内容不要太过火,若是激怒了丞相尉迟,日后算起账来,大家都要倒霉。
士兵们端来许多卷白纸,上面已经写了字,在场官员排成数列,每一列首尾都各发了一张,由第一个人(最后一个人)看了之后往后传(往前传)。
骨仪是后面被带到的,未曾入列,故而他得了特殊待遇:手上那张纸随便看,不用传。
他本来想将这纸揉成一团扔掉,结果无意中瞥见抬头内容,随后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一份给丞相、蜀王尉迟的劝进表。
‘使持节都督黄、衡、蕲、罗等八州二十防诸军事、柱国大将军、黄州总管、岭南道行军元帅、邾王温,顿首死罪,上表:...’
‘下官温,顿首顿首,死罪死罪。下官闻天生蒸人,树之以君,所以对越天地,司牧黎元...’
骨仪细细看下去,越看越觉得惊悚,西阳王(邾王)宇文温,在表中是以属下的身份,向丞相、蜀王尉迟劝进,列举了自大象二年来尉迟迥、尉迟父子力挽狂澜于既倒匡扶社稷于将倾的丰功伟绩。
其中所列事迹,倒也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事情,宇文温更是以当今天子生父以及周国宗室的身份‘泣血上书’,恭请尉迟受禅,继皇帝位,拯救天下苍生。
末尾一句话,让骨仪看了只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天不生蜀王,万古如长夜。
冷汗顺着面颊流下,在下巴处聚成汗滴滴落地面,议事厅里的官员们冷汗直流,他们传看着这劝进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有人双手发抖,有胆小的已经双腿打颤,眼看着就要昏倒了。
行文内容谄媚不已,用词十分肉麻,让人看了只觉得反感异常,没人认为宇文温会真心劝进,之所以弄出这玩意出来让大家署名,就是要找借口杀人。
若是这劝进表是在蜀王示意之下写的,大家必然争相恐后署名,因为不署名恐怕会倒霉,可如今却是宇文温命人写的,谁敢署名谁就会死,还得是当场拖出去砍死。
名,当然是不能署的,可对方弄出这种意图很明显的事情来,恐怕是不怀好意,谁知道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万一署名或不署名都要杀人,那该如何避祸?
他们从没和宇文温打过交道,不知道对方的品行如何,只道在场之人今晚怕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上几个,就不知自己能否幸免。
“大王!”
一声怒吼大破了尴尬的平静,众人抬头看去,却是总管府掾骨仪在向宇文温发难。
“大王行此荒唐之事,不怕惹来天下人耻笑么!”
“耻笑?不如此行事,寡人何以能让儿子回到身边共叙天伦!”宇文温嘴炮发动,排骨既然已已经入锅,那么他就不客气了。
他倒要看看,对方的舌战功力有多强。
骨仪还以为宇文温会狡辩,未曾料对方居然如此回答,一时间准备好的说辞派不上用场,气势瞬间被宇文温压住。
“骨曹掾!寡人问你,故蜀王是否有功于社稷?说!”
“蜀王是否有功于社稷?说!”
“大周若无蜀王父子力挽狂澜,国祚便早为杨逆所篡,是也不是?!说!”
“寡人之子何德何能,要坐北朝南,受文武百官朝拜?说!”
宇文温嘴炮功力发动五成,骨仪被问得方寸大乱,故蜀王尉迟迥、蜀王尉迟确实有功于社稷,还是力挽狂澜之功,说是功高难赏都不过分。
但他骨仪没有脸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尉迟因此可以受禅登基称帝,来个改朝换代。
宇文温强调尉迟氏有功于国,强调他儿子年幼无知,一开始就把辩论的节奏打乱了,又说道丞相辅政劳苦功高,却为小人诽谤进退两难,所以他要以大局为重。
上表劝进,一来让儿子能回到自己身边,二来行尧舜之事,让御座为有德才之人座,避免因为政争导致战火纷飞、生灵涂炭。
一派胡言的歪理,激得骨仪呼吸急促、满头大汗,宇文温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诡辩术,到处都是破绽,然而当他想反驳时,却发现这破绽多到都不知从何说起。
胸中愤懑不已,骨仪只觉憋得慌,却被絮絮叨叨接连发难的宇文温问得插不上嘴,就在他聚集力气准备反击时,宇文温话锋一转,看向其他人问道:“诸位,以为寡人方才所说对与不对?”
在场官员呆若木鸡,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骨仪好不容易理顺的辩论节奏又被打断了,就在他再度酝酿的时候,宇文温拿出一卷文书。
“诸位,这就是寡人亲笔所写劝进表,如果无疑问,就在这上面署名吧。”
宇文温说完,看着骨仪,露出和蔼的笑容:“骨曹掾...”
骨仪刚想拒绝,宇文温直接看向别处:“骨曹掾行事异于常人,自然是不会署名的,连官印都偷的人,不可以常理...”
“大王!官印是挂在后院大树...”骨仪脱口而出,说到后面才惊觉失言,只是已经晚了,他中了宇文温的圈套,说出了官印的下落。
宇文温看着骨仪,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舌战还只是热身阶段就已经结束了,这位的脑筋有些直,加上年轻见识少经验不足,所以辩论起来就是一个“”。
你这么低的战斗力也想和我论战求酷刑?不觉得尴尬么?
第一百七十章 鶸(续)
宇文温本来想好了一系列套路来怼骨仪,结果这位是个“”,辩论热身战还没结束就败下阵来,他觉得有些失望,不过官印的下落有了,那么可以进行下一步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骨曹掾,这劝进表看来是不想署名了?”
“下官是大周臣子,自然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骨仪定了定心神说道,大象二年时他虽然是京官,却在青州公干,所以一直都是周臣。
“骨曹掾果然不肯署名,那么诸位呢?嗯?”
最后一个‘嗯’字声音拖得很长,明显的不怀好意,官员们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没人敢应声,个个都低头看着脚尖。
“看来诸位是一心一意要做大周的忠臣?是么?”
见着低下又是一片沉默,宇文温冷笑一声:“怎么,不愿意在劝进表上署名?若寡人发檄文,你们怕是也不愿意署名,不如就此别过,相忘于江湖?”
“首鼠两端,留之何用!来人!”
“大王,大王!!”有官员出列,满头大汗的表示愿意追随左右,马首是瞻,其他人见状纷纷附和,宇文温又看向沉默不语的骨仪。
“骨曹掾,寡人到底是不是逆贼?”
“下官不知。”骨仪此时面色有些苍白,但依旧不屈:“毕长史等人皆是朝廷命官,大王何故害其性命!”
“寡人是天子生父!朝廷诏令封国的邾王!尔等派兵讨伐,有朝廷宣布寡人是逆贼的诏令么?没有吧!”宇文温顺势发飙,“是丞相下的命令,还是豫州官员擅自行事?!”
“逼子弑父,此等恶行,尔等是何用意,是何居心!!
骨仪愣愣的看着宇文温,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事情很明显,朝廷的封赏不过是幌子,丞相尉迟就是要把宇文氏赶尽杀绝,但这种事情他没法摊开了说。
因为说了之后,对方再问他站在哪一方,他该如何回答?
他不认同尉迟氏取而代之,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趋势,在这里和宇文温逞口舌之快毫无意义。
宇文温见其默不作声,看向其他人说道:“寡人此次来,就是要诛杀那些欺上瞒下的宵小,不如此不足以澄清误会...”
上边说得慷慨激昂,底下一众官员心中叫苦:你不就是打算拿出檄文给我们署名么?那就快拿出来,署完名之后放我们回家行不行?说这么多废话作甚?
想是这么想,肯定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众人默默地听着宇文温声讨奸佞,未曾料对方接下来说起的话题,和意想之中的内容不一样。
“寡人知道,毕义绪还有余党,就在你们中间,具体是谁寡人不清楚,不过,欢迎大家告发!”
宇文温让士兵安排好房间,他要将这些官员分别关押,然后营造出‘囚徒困境’的局面,逼他们相互告发,活下来的人也已经自断退路,只能老老实实听他号令。
“你们,把可疑之人的名字分别写出来,不要想着挟私报复,必须写出个所以然!”
“寡人今晚,定要找出这些余党,如果找不出来,尔等就不用回去了!”
所谓囚徒困境,是源于现代的一个词语,意指两个同谋共犯被分别关押后,会担心另一个人供出自己以争取宽大处理,于是直截了当把对方供出来。
宇文温要尽可能在悬瓠待久些,那就要确保城内有一个最低限度的稳定秩序,而他的兵力不足,这就需要借助悬瓠官署原本的职能,靠基层官吏来维持秩序。
他没有什么王霸之气,不可能一下子就让这些大小官员诚心归顺,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这些人相互告发,唯有如此,才能逼得大部分人站在自己这边。
这些人写告发信需要时间,宇文温正好可以借此处理其他事情,至于那位硬骨头骨仪就免了,反正对方肯定不会写一个字。
士兵们上前,分别押着人离开大厅,骨仪想对宇文温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没吱声,默默离开。
宇文温转入后堂,开始酝酿起“檄蜀王文”,说实话他的古文功底不怎么样,写公文可以,写诸如劝进表、檄文这种高难度文章就不行了。
而方才那肉麻至极的劝进表,还是在现有的劝进表基础上‘二次创作’所得。
西晋末年,永嘉之乱后衣冠南渡,晋国在中原仅存晋阳等少数几个苦苦支撑的据点,并州刺史刘琨收拢军民守着晋阳,当他听到宗室司马睿在江东建康组织朝廷时,写了劝进表。
刘琨,就是成语“闻鸡起舞”男主角之一,当然他的劝进表是名作,行文并无谄媚之意,通篇都是引经据典,而宇文温是在西阳闲来无事时看过。
然而即便他记忆力不错,奈何对于‘古文’而言是个‘’,只记得个开头。
所以今晚要怼骨仪时,临时起意在刘琨劝进表的基础上来了个二次创作,弄出一篇肉麻不已的劝进表,顺便折腾一下豫州官吏,既然没有人上钩,那么他接下来就要换一个花样。
讨伐尉迟的檄文。
奈何他真的对用‘古文写作’不在行,若要引经据典,还得考虑到时代因素,所以想了想还是要来个‘白话文’,至于题目...
要不来个‘蜀王秘事’?
宇文温如是想,正在构思如何行文以激得尉迟暴跳如雷,却又不会迁怒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一名将领在门口求见,他记得这位负责围驿馆,不知何故来到官署。
“何事?”
“大王,末将等奉命围了驿馆,要求投宿之官员到官署来,结果有人负隅顽抗...”
“负隅顽抗?那就杀,还用寡人教尔等如何杀人么?”
宇文温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今晚入悬瓠,不杀人不足以立威,遇到反抗的先警告,不听就必须杀,不然大家辛辛苦苦搞偷袭是来做什么的?
“大王,是驿馆里有一伙人表现异常,据驿丞所述,这些人不是官员,末将等围住驿馆时,那些投宿的官员都老老实实,就这伙人负隅顽抗。”
“你的意思?”
“大王,末将以为,这些人怕是哪家权贵的家眷,杀,不如留着有用。”
宇文温闻言眉毛一挑:“怎么,莫非你的部下手脚多,招惹人家女眷了?”
“大王!”那将领闻言急得满头大汗,“末将怎敢...”
“行了行了,要寡人拿主意是吧?前面带路!”
第一百七十一章 有问题
驿馆,如今已被人围得水泄不通,许多人在士兵的跟随下走出正门,那是投宿驿馆的过路官员及家眷、随从,如今被带到别处另行安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西阳王宇文温站在驿馆正门,看着这些惴惴不安的人离开,驿馆驿丞站在其身旁,满头大汗的介绍馆内那伙人的情况。
昨日,有远赴扬州梁郡上任的荥阳郑善果携家眷抵达悬瓠,对方有公文,所以有资格入住驿馆,今日一早,郑善果一行离开悬瓠南下。
而到了傍晚,有一伙人来到驿馆投宿,为首的年轻郎君声称是郑善果族兄,同样是从荥阳出发,要赶去和郑善果汇合。
他们没有官职,也不是奉命公干,自然没有公文、凭证,不过驿馆并不是非官员不得入住,所以具体情况还得具体说。
这年头,上任的地方官有亲朋好友投奔是很正常的事情,而新任地方官到任后也需要自己人来帮忙,有的人是带着数百上千的部曲,而有的人则是呼朋唤友。
驿丞长年累月迎来送往,这样的事情见多了,所以对方的说辞,他能接受。
为首的那位年轻郎君谈吐间颇有世家子弟风范,想来不是粗鄙狂徒冒充荥阳郑氏之名,而驿馆正好空闲院子比较多,加上对方又有‘意思意思’,驿丞便让其一行人入住。
反正第二日对方便会离开,应该没什么问题,荥阳郑氏的子弟在河南还是有很多人脉的,小小驿丞犯不着为此得罪人。
“荥阳郑氏?”宇文温喃喃自语,今日中午他在白苟驿确实遇见了妈宝...郑善果,所以对方若真是去和郑善果汇合,似乎没什么问题。
问题在于世家子弟好歹有些眼界和见识,如今驿馆都被人围了,居然不知道暂时服软免得出人命吃大亏,还要死要活负隅顽抗,这是哪门子的世家子弟?
宇文温对门阀政治很反感,但不代表他会否认世家高门的子弟中多精英人才,荥阳郑氏可是隋唐所称“五姓七望”之一的世家高门,其族中子弟若是连这点眼色都没有,那...
那就是这些人有问题!
按照先前来报信的将领汇报,他们围了驿馆时,只是喊话让大家听从安排一个个出来,这伙人马上发难想要突围,只是人数悬殊,被困在院子里。
“所以你们何以认为这些人可能是权贵家眷?似乎更像是骗吃骗喝的吧?”
“大王,这些人若是存心骗吃骗喝,就不会舍得向驿馆使钱,而是狐假虎威占尽便宜了。”
“有道理,进去看看。”
宇文温走进驿馆,来到一处院子附近,安州军士兵正隔着院墙和里面的人对峙,他示意那将领过去喊话,让对方马上放弃抵抗投降,不然接下来就格杀勿论。
宇文温不至于蠢到亲自去喊话,否则一不留神被对方一箭射死那就太冤枉了,当然他不是要使诈,所以己方喊话前,先表明了己方的来路。
先前安州军士兵围了驿馆时,故意含糊其辞,以便让驿馆里的人对自己的隶属产生误解,以为是豫州官军来捉拿叛逆。
如今表明了身份之后,院里很快便服软,并要求见主将,说有要事相告。
宇文温依曹操见匈奴使者故事,让那将领接见对方,而自己作为随从站在一侧,片刻后有两个年轻人走出院门,被士兵带过来。
火光之中,宇文温瞥见当先一人的样貌,先是一愣,随后大喜:这不是宇文化及兄弟么?
你弟弟宇文智及在下面很寂寞,孤苦伶仃过了九年,我送你们兄弟团圆可好?
宇文化及和宇文温有杀弟之仇,宇文温知道其父宇文述如今在关中,跟着杞王宇文亮抵抗尉迟勤大军,但他不打算以大局为重。
大家是不死不休的仇人,就不用那么客气了!上次在长安不好下手,老子今天就要你的命!
宇文温第一个念头就是要杀掉莫名出现的宇文化及,却没想这位为何会出现在悬瓠,又不想日后让宇文亮为难,所以要借刀杀人。
宇文温刚要示意一旁的张鱼动手砍人,宇文化及也认出了仇人。
见得面前一人是宇文温,宇文化及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就要炸开,双腿发颤汗出如浆,他从对方的表情看出来自己身份已被识穿。
若不赶紧说话,明年今日就是他宇文化及的忌日!
管不了那么多,宇文化及用尽全身力气喊道:“西阳王!陛下如今就在驿馆,还不快快接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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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间里,落难天子宇文乾铿紧紧握着短刀,准备事有不协就自裁,他不想落到当年魏帝元子攸的下场,即便是死,也要死得有尊严。
元魏永安三年,魏帝元子攸发动宫变,杀死权臣尔朱荣,号召忠臣义士反抗尔朱氏,然而元子攸最终还是没有成功,兵败被俘。
他被带到尔朱氏的老巢晋阳,关在佛寺里,时值隆冬季节,冻得不行的元子攸乞求看守给一块头巾御寒也被拒绝,只能搂着冰冷的铁链,哆嗦着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岁月,没多久便被勒死在佛寺里。
元子攸反抗权臣的勇气,是宇文乾铿所钦佩的,但元子攸被俘后苟且偷生的行为,宇文乾铿绝不会学。
他既然选择和权臣决裂,就知道一旦失败绝对没有好下场,与其像一条狗般匍匐在对方脚下乞求活命,还不如自行了断。
从邺城跑到荥阳再继续南下,一路上他们都投宿驿站、驿馆,全都蒙混过关,今日到了悬瓠已是傍晚,顺利住下之后,原以为会平安无事,结果祸事就来了。
驿馆被大群士兵围住,据说是要抓逆贼,宇文乾铿一行人只道行踪败露,想要夺路而逃却逃不出去,正是万念俱灰之际,对方自报身份,说是山南安州兵马。
宇文乾铿这一路南逃,已经得知丞相尉迟调集大军攻打关中、山南,所以他们不敢相信外面的会是安州士兵,但已经被逼到绝路,只能硬着头皮派人接触。
宇文化及顶着荥阳郑氏子弟的名号出去周旋,宇文乾铿就在房间里等消息,他就怕外面的人使诈,骗得自己出去后来个活捉。
不行,朕绝不会被你们活捉!
房外传来动静,宇文乾铿紧张起来,随后房门处响起武骑常侍刘居士的声音:“陛下!是西阳王来了!”
刘居士的声音十分激动,宇文乾铿听了却没回过神:“啊?”
西阳王?他...不是在岭表么,怎么会在这里?
宇文乾铿如是想,却见房门被推开,刘居士领着一人走了进来,他定睛一看,发现那人并不是宇文温。
他只道被人骗了,心中大惊,脑袋一片空白,事前想着的要挥刀自裁也忘了,正在这时,又见一人走了进来:“陛下,罪臣救驾来迟,请降罪!”
第一百七十二章 没问题
人生的大起大落太刺激,让脆弱的心脏几乎承受不住,落难天子宇文乾铿,如今深刻的体会到这一点,看着面前向他行礼的西阳王宇文温,只觉得热泪盈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君臣自从邺城一别,已有将近五年之久,如今在悬瓠驿馆意外相逢,宇文乾铿激动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西...西阳王?”
“罪臣在!”
“你你...你如何会在此处?”
“天意让罪臣在悬瓠迎接圣驾!”
西阳王宇文温竟然真的出现在面前,宇文乾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自从他逃出邺城,逃亡路上担惊受怕,亏得有忠臣义士相助,才屡次逢凶化吉。
可即便如此,南逃路上一样风声鹤唳,他时不时从睡梦中惊醒,怕的就是被人给围了。
奸相尉迟宣布他已经‘伤重不治’,另外立了个皇帝,而朝廷大军正在对关中、山南猛攻,局势在向最坏的方面发展,宇文乾铿不知道自己往后的路能走多远,正是茫然之际,宇文温居然出现了。
“陛下!罪臣手中有兵马,如今已经控制了悬瓠,还请陛下移驾总管府官署,以策万全!”
“好,好!”
宇文乾铿激动得连说几个“好”,宇文温当年救过他,如今又带着兵马来到悬瓠,虽然不知是为何而来,却再次救了他,一想到这里,宇文乾铿只觉得充满安全感。
“陛下!事不宜迟,还请移驾官署,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刘武骑,请召集其他人,一同过去。”
刘居士闻言兴奋的点点头,这种绝处逢生的感觉实在是太刺激了,西阳王宇文温的大名他早就听过,如今有这位宗室藩篱相助,那就不用再担惊受怕。
宇文乾铿起身正要往外走,忽然想起一件事:“西阳王,何故自称‘罪臣’?”
宇文温闻言就要跪地磕头,被宇文乾铿扶住:“西阳王何故如此?”
“罪臣...罪该万死,罪臣之子如今成了伪帝,如此大逆不道之举,真是罪该万死...”
宇文温的反应很快,见着真的天子之后,首要之务就是‘认罪’,免得日后与人把柄,既然天子问起来,他就赶紧以进为退,解释自己的‘苦衷’。
天子那日大婚,遇刺身负重伤,最后不治身亡,这是宇文温在邺城的耳目通过飞鸽传书传来的消息,而大婚之日皇宫出现异状,许多人都看见了。
漂浮在天空中的巨大物体,借着东南风往西北方向飘出邺城,据说是佛祖施展的神通,可在宇文温看来,这有可能是热气球。
他之前往皇宫里送过艺人,能够表演名为‘猴子捞月’的戏法,其关键道具就是热气球的雏形,虽然后来惊讶于竟然有人将其‘实用化’,却没想到天子能乘坐热气球出逃。
方才他在外面听得宇文化及说天子在驿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今进来一看,果然是天子本人,震惊之余,马上想到为自己一家解释。
“西阳王王妃和世子身不由己,朕哪里会怪罪他们?莫要自称‘罪臣’了。”宇文乾铿叹了口气,他被‘奸相’尉迟宣布伤重不治,然后新君继位,这件事情确实很让他窝火,但也知道和年幼的西阳王世子无关。
“陛下!罪臣及杞王、杞王世子得知噩耗后痛哭流涕,正是手足无措之际,未曾料竟然还能得见天颜,真是...真是...”
宇文温开始飚演技,他当然很激动,但还不至于涕泪横流,之所以如此,不是伪善而是必须如此:他必须帮自己老婆儿子洗刷罪名,接下来还得为父兄在天子心中刷好感度。
宇文乾铿听得宇文温提到杞王宇文亮和世子宇文明,颇为感触,因为这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宗亲,也是支撑他不顾一切向南逃的精神支柱。
“西阳王,莫要再以‘罪臣’自称了....西阳王不是应该在岭表么?何故会在悬瓠?”
宇文乾铿被巨大的喜悦所震撼,直到现在才想起来一个问题,那就是本该在岭表广州一带的宇文温,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陛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移驾总管府官署...”
宇文温和另一名将领一起,护着天子向外走,他之所以让那将领先进来,就是防止被人‘钓鱼’,不过既然房间里的人确实是天子,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
宇文温在前面带路,走出房间之后,院内将士在其示意下,向着随后出来的宇文乾铿行礼,虽然人数不多,但宇文乾铿却十分激动,因为他再也不用藏头露尾,而是能以皇帝的身份出现在世人面前。
满头大汗的宇文化及和另外几人迎上前来,他知道如今自己的处境很危险,只能靠天子来保命,所以无论如何都要先发制人。
“陛下!如今既有西阳王护驾,微臣先行告退,还请陛下恕罪...”
“宇文武骑要去何处?宇文武骑何故如此?”宇文乾铿有些奇怪,宇文化及为了帮助他逃亡,可谓出力颇多,最困难的时候都没舍弃他,怎么如今事情迎来转机,却要走了?
宇文温盯着先发制人的宇文化及,面色平静的说道:“陛下,宇文武骑之父如今正在关中协助杞王抵御尉迟氏大军,想来是思念亲人,不如让微臣派人送他上路...”
‘送他上路’四个字一语双关,别人未必听出什么言外之意,可听在宇文化及耳朵里,犹如晴天霹雳,他本来想先发制人,借以引出天子提问,然后将实情说出,让大家都知道他和宇文温有过节。
如此一来,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大家就会认为是宇文温挟私报复,别人的看法宇文温可以不管,但天子的看法就不能不顾及,如此一来,宇文化及反倒安全了。
结果他没想到宇文温的反应这么快,如果对方真派人送他上路,那可真就被“送上路”了!
宇文乾铿很快便回过神,于是出言劝慰:“宇文武骑,朕知道你亡弟当年与西阳王的往事,莫要放在心上,西阳王一向通情理,不会为难你的。”
他以前听人提起过,说宇文温和宇文化及有过节,不过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他不想因此让两位忠臣起冲突。
“陛下,此事微臣早就不计较了,自然是没问题,就怕宇文武骑想多了...”
事已至此,装聋作哑干掉宇文化及的机会已经没有了,不过宇文温有的是时间算计对方,所以先让一步,宇文化及得天子居中调解,赶紧就坡下驴:
“既如此,微臣愿继续为陛下牵马坠蹬!”
一场交锋就这么不声不响结束,宇文化及身边一名年轻人见状若有所思,宇文温注意到这位于是问道:“不知这位义士如何称呼?”
刘居士去招呼同伴了,宇文化及惊魂未定,总不能由尊贵的天子来做引见人,所以那年轻人行礼后自我介绍:“草民弘农杨玄感,见过大王。”
“原来是弘农杨氏的子弟....”宇文温闻言有些失神,他可知道杨玄感是谁的儿子,所以接下来...
刘居士带着许多人过来,其身边一位中年人身着便服,瞎了一只眼,其人来到面前,先向天子行礼,随后在刘居士的介绍下,向宇文温行礼:
“罪官杨素,见过大王。”
第一百七十三章 微臣死罪!
豫州总管府官署后堂,天子宇文乾铿正和西阳王宇文温交谈,方才宇文温率领安州军主要将领叩拜天子,而此时此刻,堂内只有他二人。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武骑常侍刘居士、宇文化及,还有护送天子南下的杨素父子均不在场,这是宇文温的要求,因为有的事情不方便让太多人知道。
宇文乾铿见着宇文温,十分激动,本来要让宇文温和自己同坐,不过宇文温识相的谢绝,坚持坐在下首,这种细节问题必须注意。
君君臣臣,当然是臣下先介绍自己的情况,宇文温便将他这段时间的‘奇遇’简要说了一遍。
在岭表广州番禹时,他发现元帅长史崔达匆忙离去十分可疑,于是一路尾随,及时制止了对方在湓口的阴谋,而与此同时,关中、山南都遭到朝廷大军的进攻。
其中细节不必多说,宇文温简要的说了一下战况,宇文乾铿得知如今关中和山南在尉迟氏大军的围攻下安然无恙,不由得面露喜色。
“朕那日,在宫中刺杀奸相失败...”
宇文乾铿进入回忆状态,他这段时间一直处于风声鹤唳的状态,即便有刘居士、宇文化及、杨素父子这些忠臣义士护卫左右,却一直担惊受怕。
如今遇到了极为可靠的宗亲、西阳王宇文温,话自然就多了起来,他要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还有那些憋了许久的话,此时此刻都说了出来。
大婚当日在宫里的连番惊心动魄,然后就是乘坐热气球出逃后的一番奇遇,当然尔朱氏的暗中相助他没有点破,接下来就是遇到了杨素父子并得到对方相助。
当时杨素为天子出谋划策,让其子杨玄感以押送淫奔之亲人的名义,南下到杨玄感母族荥阳郑氏那里暂住,要伺机进入山南,杨素则继续北上,中途伺机偷偷南下,再想办法进入山南。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丞相尉迟宣布‘天子遇刺伤重不治’,另立新君继位,如此一来直接向天下宣告世间已无宇文乾铿。
事不宜迟,宇文乾铿必须尽快赶到山南重新出现在世人面前,不然时间久了,他就真的‘死了’,杨素怕天子一行拿不定主意,于是来了个金蝉脱壳。
杨素是个独眼,平日里戴着眼罩遮挡伤口,所以特征明显,他让一名身形相似的部曲戴上眼罩扮作自己,而自己脱去眼罩扮作部曲,领着人中途脱队。
而假杨素继续领着家眷北上,这年头面部受伤的部曲多了去,战场上流矢多,被射瞎一只眼睛的人不是没有,所以没人会在意一个瞎了一只眼的杨家部曲,所以杨素就这么昼夜兼程向荥阳赶去。
为了尽可能掩人耳目,杨素之妻郑氏依旧留在队伍中,指挥部曲们继续演戏。
杨素赶到荥阳,和已经抵达荥阳的天子一行汇合,君臣合计之后,决定冒险前往山南,方城隘口是走不通的,只能冒险翻越桐柏山或者大别山。
据他们打听到的消息,桐柏山的义阳三关和大别山五关都在激战,看来走哪边都是危机重重,于是决定先到豫州州治悬瓠暂住,静待局势变化再做决定。
他们一行南下,沿途必然要找地方投宿,所以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身份和南下的理由,就在他们绞尽脑汁想理由的同时,有一位荥阳郑氏的子弟从荥阳出发,到扬州上任。
新任扬州梁郡郡丞郑善果,按辈分是杨素之妻郑氏的族弟,按照如今常见的人情往来,新官上任,有亲朋好友去投奔,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
所以宇文乾铿一行便以此冒名,宇文化及成了荥阳郑氏的子弟“郑寻”,郑氏庶出旁支“郑严”杨玄感,随行部曲若干,其中就有年轻部曲宇文乾铿,还有瞎了一只眼的部曲老卒杨素。
有了这个名头,加上有郑善果在前面‘开路’,宇文乾铿一行人顺利投宿沿途驿站、驿馆,今日到了悬瓠,便有了后来的事情。
“原来如此,杨使君父子果然是有心立功赎罪...”宇文温叹道,心中却琢磨起来。
杨素,无论是带兵打仗还是搞阴谋诡计,其能力十分出众,按说这位的投机能力极强,居然会认为落难的宇文乾铿有投机的价值,甚至不惜为此全家冒险。
想到这里,宇文温不由得有些小兴奋,因为终于有一个‘金牌操盘手’看好他们宇文氏这支‘垃圾股’!。
但那兴奋之情很快就消散了,因为宇文温只相信自己的实力,他没想到居然会在悬瓠遇见天子,如此一来,事前拟定的战略就要马上更改才行。
“陛下,不知接下来有何打算?”
“西阳王,如今你们偷袭悬瓠得手,总不会据守下去,那就正好护送朕去山南了!”
“陛下,可知微臣为何冒着极大风险来偷袭悬瓠?实在是当前局势危如累卵,不得不如此...”
见宇文乾铿示意说下去,宇文温开始将形势一片大好之下的重重危机抖了出来。
尉迟氏的军队大兵压境,关中、山南岌岌可危,还好宇文温在大别山五关击败来犯敌军,于是为了破局,来个奇袭悬瓠,围魏救赵。
悬瓠失守,围攻方城的豫州军必然回撤,如此一来,山南荆州的危局便可解除了....么?
未必。
正所谓料敌从宽,宇文温和宇文明想要围魏救赵,尉迟有一定几率会真的中招,可万一对方沉得住气,不撤方城之围,反倒是从别处调集军队来救悬瓠,那该怎么办?
两种可能都会出现,所以宇文温此次行动就是名副其实的豪赌,一赌自己偷袭成功,二赌尉迟选择撤方城之围救悬瓠。
为了达成这个目标,宇文温要尽可能在悬瓠待久些,想办法将豫州地界折腾得鸡飞狗跳,让豫州军军心不稳,让尉迟情急之下命令豫州军主力回救悬瓠。
以悬瓠为据点,把局势搅得越乱,解除方城之围的把握就越大,而如今,天子出现在悬瓠,那就是最好的机会。
宇文温说到这里,离席跪地磕头:“陛下!微臣斗胆,微臣死罪,微臣欲置陛下于险地...”
“微臣恳请陛下为江山计,驻留悬瓠,组织军民守城,号召天下兵马勤王!”
第一百七十四章 何苦
“微臣死罪,微臣认为西阳王此举不妥,是让陛下身陷绝地!”宇文化及不住磕头,一副杜鹃泣血的模样,“悬瓠孤城,西阳王麾下将士不过数千,如何守得城池固若金汤?”
“悬瓠四面皆敌,城中人心难测,正所谓外无援兵,内无粮草,人心惶惶,又如何守得下去?”
方才天子单独召见宇文温,两人密谈之际,宇文温建言天子留在悬瓠,借以号召天下兵马勤王,与此同时让河南地区震动,为山南解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宇文化及认为此事太过危险,无论如何也要劝阻,因为眼见着就有一个难得的机会安全进入山南,他不想死在这里。
“陛下!西阳王说的没错,安州军即便袭击了悬瓠,奸相也未必撤了方城之围,可西阳王向来骁勇善战,既然敢奇袭悬瓠,必然早已定下计策,能赚得尉迟解围,陛下何苦亲身犯险...”
“陛下!西阳王奇袭悬瓠,周边敌军尚未反应过来,若立刻循着原路返回,必然保得陛下安全抵达山南地界,若延误数日,恐怕退路断绝,届时想走便走不了了!”
“奸相于邺城另立伪帝,关中、山南文武百官人心惶惶,杞王独木难支,陛下如不尽早现身山南稳定人心,恐怕会有人投靠奸相,届时局势崩坏,悔之晚矣...”
“微臣斗胆,请陛下以江山为重,留在悬瓠一事,还请三思!”
宇文化及已经把能说的话都说了,反正无论如何他都不想留在悬瓠冒险,天子不走,他就走不了,至于宇文温有何妙计破局,与他无关。
宇文乾铿默默听着,一副纠结的样子,方才宇文温献策之后,说得他热血沸腾,不过宇文温后来请他先仔细想过再做决定,结果想来想去拿不定主意,便想起了忠臣义士们。
他叫来刘居士、宇文化及还有杨素父子,想听听别人的建议,宇文化及极力劝阻,说的倒是头头是道。
然而宇文温方才也把当前局势和利害关系剖析得明明白白,也确实承认他若留在悬瓠,危险极大,所以宇文温并不存在欺君的问题。
悬瓠周边地形一片平坦,并不像长安、洛阳那样,有雄关扼守要道,敌军一旦兵临城下,即便侥幸突围,也未必逃得了多远。
宇文乾铿只觉得左右为难,又想听听刘居士有何意见。
刘居士是权贵子弟出身,虽然平日里推崇勇武,却没带过兵打过仗,见着天子提问,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天子率领军民据守孤城悬瓠,面对如潮的敌军悍然无惧,各地勤王的义军在城外摆开阵势,和尉迟氏大军决一死战,这场景让他光是想想就热血沸腾,但也知道宇文化及的忧虑不无道理。
悬瓠一旦被围,而勤王义军又迟迟不到,届时万事皆休...
刘居士没有经过沙场历练,嗯嗯啊啊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杨素瞥了一眼天子,没有吭声,待得天子发问,他开口说道:
“陛下,罪臣以为,西阳王的建议太过冒险,还请陛下早日入山南。”
“杨使君也是如此认为?”
“是。”
宇文乾铿觉得杨素老于战阵,必然会有真知灼见,结果对方如此果断,也不赞成他留在悬瓠,那就是说西阳王的建言确实风险太大了?
。。。。。。
某处小院,杨素父子从天子临时居所回来,开始密谈,方才天子所说西阳王的建议,其实杨玄感是认可的。
“父亲,局势如今岌岌可危,西阳王的计策虽然危险,但若成了必能解方城之围,也只有如此才能尽快破局,为何父亲还要反对呢?”
杨素闻言反问:“大郎,你以为天子是在征询为父的意见?”
“呃...”杨玄感无语,父亲说得对,天子让他们父子参与议事,并不是真的要听意见,因为他父子俩没那资格。
杨素当年那一次奇袭,差点活捉或者要了宇文乾铿的命,如今虽然父子俩要戴罪立功,为天子南逃出谋划策,但不代表天子的心结就真的解除了。
天子一路逃亡,惶惶然如丧家之犬,身边没多少可以借重之人,所以才会时不时问计于他父子二人,可实际上也就是求个心安。
他们父子目前对于天子来说,恐怕只是应急的夜壶,憋不住尿时就有用,用完了就扔到一边,这一点必须谨记在心,决不能错以为自己已是天子心腹。
要想改变这一情况,须得日后多努力,方能渐渐让天子信任,而现在,还不够。
杨素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定无人,继续说道:“天子长于深宫,未曾见识过沙场之血腥,未曾感受过四面楚歌之绝望,若有人让他以身犯险,这做法即便再对,可日后安定之后,他会怎么想?”
“可西阳王...不该想不到这点吧?西阳王遇到天子不过是意外,他既然敢偷袭悬瓠,必然有自信逼得朝廷大军从方城解围,何苦让天子...啊!莫非他是想让人代为受过?”
“没错,这种计策,就是让主君亲临险境,作为诱饵引来敌军主力,再一战破之,如今天子也许被说得热血澎湃不在乎,日后回想起来,必然怀恨在心...”
杨素见过的风风雨雨多了去,所以不打算趟这滩浑水,说这么多只是要点拨一下儿子。
“西阳王只是提出这个建议,引导天子找人商议,若有谁赞成天子留下来,而天子采纳了...此人日后极有可能为天子所恨,呵呵...”
“父亲,那天子最后还是要去山南?”
“你说呢?”
杨玄感想了想,答道:“天子既然敢刺杀尉迟,恐怕最终会对西阳王的建议动心,愿意冒险...”
“没错,所以我们的意见无关紧要,何苦招惹天子的日后记恨?”
杨素说到这里,看着杨玄感:“天子若愿意留在悬瓠,那就是一次机遇,风险大,立功的机会也高,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请求随西阳王出战!”
“孩儿知道了。”
杨玄感告退,杨素一人坐在房里,思绪万千,最后飞到北方,他的夫人郑祁耶,如今正领着队伍继续北上,制造‘杨素正在赴任’的假象。
这一去,凶险异常,杨素有些担心,担心夫人的安危,耳边忽然回荡起郑氏临别说的话来:
杨处道!我若死了,也是为你而死,你敢续弦,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第一百七十五章 孤注一掷
烛光下,宇文温正在奋笔疾书,方才他建议天子留在悬瓠,成为一个超级大诱饵,要引得丞相尉迟调集兵马来攻,这样就能极大概率解方城之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设想很不错,但实施起来难度不小,此举面临的风险他已经向天子说明,至于最后能不能成,宇文温总不能拿着刀逼宫,所以得等。
他偷袭悬瓠,没想到会遇见天子,本来的计划是拿下悬瓠之后,向豫州南侧的申州来个‘背刺’,从后背袭击攻打义阳三关的豫州军。
拿下申州,豫州悬瓠便能和桐柏山以南的安州总管府连上,成为宇文氏突入河南的一个‘突出部’,不但抵住围攻方城之敌军的侧翼,也如同一把匕首,插进尉迟氏控制下的河南地区这一柔软腹部。
形成了如此局势,就有一定几率解得方城之围,为己方争取到宝贵的时间保证秋收,调兵遣将、巩固防线。
这是宇文温出发前就和宇文明定下的方略,当然到了悬瓠之后由他见机行事,如果可以的话,就偷袭围攻方城之敌军的粮草集散地,似乎是在叶城一带。
叶宛通道,是豫州(河南)进入山南荆州的主要通道,叶即叶城,宛即宛城(此时的上宛),而方城是这条要道的隘口。
叶城位于方城以东,是围城豫州军的后路,也是其粮道上的重要据点,一旦真的出事,豫州军想不撤都不行,但对方未必蠢到不对叶城设防,所以宇文温真要偷袭,成功与否未曾可知。
结果宇文温居然在悬瓠遇见落难天子,这就让他有了一个更好的选择,但天子真的会同意以身犯险么?
他认为,会。
天子既然敢刺杀尉迟,那就意味着这位敢冒险,而此时的天子,极有可能像输红眼的赌徒来个孤注一掷,宇文温对此有信心,所以要拟定具体方略。
朝廷已经昭告天下,说宇文乾铿‘伤重不治’,如今已经有新君在邺城继位,那么突然在悬瓠冒出来的所谓‘真天子’,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其可信度很低。
如何让豫州周边的州郡官员相信天子真的在悬瓠?对方即便相信了,又何苦站在天子这边,和实力雄厚的尉迟氏对撼?
情形不妙,天子可以跑到山南,那些豫州甚至河南各地官员武将难道能带着一大家子跟着跑?
这些问题不能回避,所以宇文温要理一理思路,拟定一些具体方略,以便天子垂询时派上用场,只有他说得头头是道,天子才会有信心。
天子会再次找他么?肯定会的!
门外响起说话声,那是张鱼在外禀报:“郎主,陛下派人来请。”
。。。。。。
“西阳王,此事当真可行么?”
“陛下,如今还有退路么?”
“西阳王,关中和山南不还是在么?”
“陛下,天下虽大,已无宇文氏可退之地,今日从悬瓠退入安陆,明日从安陆退入穰城,后日经武关道入关中,待得敌军兵临长安城外,还有何处可退?”
房间里,宇文温和宇文乾铿再度详谈,此时依旧只有他两个,谈论的还是原来的话题,宇文乾铿没有拿定主意,而宇文温在做最后的努力。
劝自己的主君上前线直面兵锋,当做诱饵以身犯险,这种行径无论是哪朝哪代,都极易于事后为皇帝怀恨在心,若皇帝仁厚,自然不会在意,若皇帝刻薄寡恩,迟早要翻旧账。
这种事情不是没有‘先例’,北宋初,辽军大举南犯,席卷河北,兵锋直指黄河,身在汴梁的宋帝赵恒吓得想要南逃偏安,为宰相寇准制止。
赵恒在寇准的极力劝谏之下,迫于无奈御驾亲征,宋军士气大振,于澶州一线和辽军对峙,最后两国签订了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
虽然缔结城下之盟的名声差了些,但这对于彼时的宋国来说是最佳选择,然而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赵恒,事后反倒恼怒起来,怪寇准逼他上前线是将皇帝当筹码来个豪赌。
据说这就是成语“孤注一掷”的由来,宇文乾铿会不会像赵恒那样无耻,宇文温不得而知,但之前出于谨慎他实际上是以‘建议’的形式提出了那个计策。
而为了甩锅,还请宇文乾铿‘回去仔细想想’,而不是趁热打铁,连吓带骗让宇文乾铿立刻答应。
这样的做法,就是要让天子身边有人赞同留下来,过后代替他被天子怀恨在心,可如今看来应该是没人上当。
既如此,宇文温就挽起袖子自己上,他要用最直白的道理说服对方:“陛下,可知为何此次微臣要亲自领兵偷袭悬瓠?”
“西阳王是要身先士卒,鼓舞士气?”
“此为其次,首要之责是监军,免得将士们诸多借口、畏敌如虎导致功败垂成,不瞒陛下,如今尉迟势大,山南人心浮动,微臣和杞王、杞王世子心急如焚,就怕哪天晚上,被叛军冲入府邸乱刀砍死...”
宇文乾铿觉得这是不是有些危言耸听,杞王父子经营山南将近十年,怎么会连局面都控制不住,宇文温则继续说道:
“陛下,大象二年年初时,宇文氏的江山那叫一个固若金汤,有谁想到后来竟会如此?”
“别人不说,李穆是太祖元从,他选择了谁?太祖联姻的亲家们呢?以驸马于翼为首的驸马们呢?他们选择了谁?”
宇文乾铿闻言默然,他已不是当年那个懵懂幼童,有的事情已经想明白了,在利益面前,什么元从故旧、儿女亲家都是假的。
宇文氏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关系网,关键时刻都指望不上,杞王宇文亮父子在山南经营的时间还不到十年,那些文官、武将的可靠程度怕是不容乐观。
“陛下,宇文氏已经穷途末路,除了杞王这些年拼命拉拢的一些人,没有多少人看好宇文氏,没有多少人会舍命相助,我们手里的本钱,不过就那么一些,经不起折腾。”
“宇文氏需要一场决定性的大胜仗来稳定人心,这个道理我们知道,尉迟也知道。”
“所以他根本就不急着决战,他可以从容调度兵马,可以步步为营,待得胜券在握才发动致命一击,而即便就这么对峙下去,先顶不住的只能是宇文氏。”
“当年太祖亲自率兵,于沙苑大破高欢,才真正在关中站稳脚跟,陛下可以想想,若是那时太祖不是亲自率兵迎战,而是留在长安,另遣一名大将领兵出征,会是何种结局?”
宇文乾铿默默点头,宇文温说的道理很浅显,敌我实力悬殊,实力弱的一方只有借助军事上的胜利才能扭转局面,而且最好是在主君指挥下获胜。
这个所谓的指挥,不一定真的要事无巨细都过问,至少要亲临前线,一来鼓舞士气稳定人心,二来要借助大胜,将自己的声望迅速提升。
一个能打胜仗的主君,才会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而对于现在的宇文乾铿来说,急需这样的声望。
世人恐怕都认为他是懦弱无能的傀儡,而他到了山南,日后若不想被架空,就得有自己的班底,班底从何而来?靠声望吸引而来。
这个心思他不可能对宇文温说,但宇文温方才所说确实说到了宇文乾铿的心坎里。
“陛下,事情再这样拖下去,宇文氏只会坐以待毙,微臣死罪,请陛下以身犯险,孤注一掷。”宇文温将一张写满字迹的纸双手奉上,“此为微臣所拟方略,请陛下过目,事急矣,须得当机立断。”
第一百七十六章 真伪
回廊两侧插着些许火把,火光忽明忽暗,映得人脸明暗不定,许多官员在士兵们的‘陪同’下,沿着回廊向官署议事厅走去,总管府掾骨仪亦在其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宇文温方才让大家检举‘奸逆党羽’,骨仪一个字都没写,他不打算写,至于一会自己的下场,对方要杀就杀,别无二话。
来到议事厅,只见两侧依旧站着甲士,上首坐着那位西阳王(邾王)宇文温,其面前换了一个书案,书案摆着个木箱,里面不知道放着什么东西。
官员们陆续进入厅内,惶惶不安的聚集阶前,见着宇文温冷冷的看着他们,许多人开始局促不安。
距离双方上一次在这里碰面,大概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许多人被关在小房子里时,看着面前的纸笔,不得不提笔,西阳王宇文温明摆着要杀人,所以需要有人告密,他们不想被诬告,只能先发制人。
西阳王要找出他们之中的‘尉迟氏党羽’,其实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他们根本就不知道谁会是,然而别人死总好过自己死,大不了把水搅浑,要死一起死。
所以许多人都在纸上写了某个人的名字,有平日里和自己有隙的,有平日里得罪过自己的,反正事到如今,胡攀乱咬在所难免。
有人提前来收走他们所写的检举信,看情况如今就在宇文温面前的木箱里,等下谁会倒霉,就能揭晓。
“大家辛苦了。”宇文温开口说话,面容很和蔼,奸逆,寡人颇感欣慰,接下来,就是答案揭晓的时候。”
厅除了宇文温的声音,再无他人敢吭声,许多人低着头看脚尖,等着最终结果的到来,骨仪站在队伍之中,静静地看着上首,静静地等着自己生命结束的时刻到来。
骨仪平日里刚正不阿,和同僚们的关系不怎么样,他知道自己不经意间肯定得罪过许多人,而现在,就是那些人报复的时候,想来写下他名字的人不在少数,那么接下来极有可能第一个被拉出来砍头。
人总有一死,所以骨仪不在乎,他倒要看看,传说中的独脚铜人有多凶残。
西阳王宇文温,坊间传言此人有个诨号唤作“独脚铜人”,嗜吃人肉,无恶不作,骨仪对这传说是不相信的,所以他要亲眼看看宇文温要怎么处置异己。
“好吧,如今时候不早,早办完大家早些歇息,现在,寡人来看看,骨曹掾所写...”宇文温一边说,一边伸手木箱里探,骨仪闻言面色一变,上前一步大声说道:
“大王!下官未曾写过一个字!”
“嗯?嗯...是寡人看走眼了....”宇文温促狭的笑着,将手收回来,众人看去,只见他手上并无一物。
“骨曹掾,不知可曾去过邺城。”
“回大王,下官去过。”
“那么可曾入过皇宫?”
“入过。”骨仪觉得有些奇怪,宇文温似乎是在和他闲谈,也不知打的是何主意。
宇文温看似漫不经心的继续发问:“不知骨曹掾得见天颜否?”
“下官曾蒙陛下召见。”
“好,很好。”
宇文温说完起身,走下台阶,来到骨仪面前,看了对方片刻,开口说道:“有一位故人,说曾经见过骨曹掾,不如寡人请他出来见上一面?”
“下官听命便是。”
宇文温向门口出的士兵使了个眼色,那人转身离去,片刻之后数人走进大厅,在场官员转头看去,只见当先一人锦衣玉带,年纪轻轻,面生得紧,也不知是何人。
骨仪远远看着对方,一开始还没什么,待其走近,他目光一凝,死死的盯着那人面庞,随后目瞪口呆,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年轻人经过骨仪旁边,放缓脚步,向他点点头,随即继续前行,一旁的宇文温向其行礼,然后作为前导,引对方到上首坐下。
此情此景,让在场官员们惊疑不定,西阳王(邾王)宇文温,仅从身份来说,不光在这里,即便是在朝堂之上,都已经是数人之下,万人之上,现在居然对这个年轻人如此礼遇...
在公开场合能让西阳王做前导的人,如今无非皇帝、蜀王还有杞王,这个年轻人是谁,居然能让西阳王如此?
骨仪和别人不同,他看着上首那位年轻人,不仅有疑惑的眼光,还有如同见鬼一样的表情,宇文温站在年轻人旁边,其他跟着进来的人站在左右,看着阶下众人,气势非比寻常。
“骨曹掾,寡人方才问过,骨曹掾去过邺城入过皇宫,也见过天子,对么?”
“是...”骨仪艰难的说出一个字来。
“很好,不知骨曹掾认不认得,寡人身边这位是何许人也?”
在场官员齐刷刷看向骨仪,骨仪此时额头冒汗,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因为他看到的,分明是一个已经不在人世的‘亡者’。
“骨御伯,朕与你自修文殿一见,已然六年有余了,不知近来可好?”宇文乾铿开口说道,他看着阶下的豫州总管府掾骨仪,回想起过去的时光。
他的话,如同一石激起千重浪,让在场的官员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天下间能自称‘朕’的只有一个人,而那个人,那个年纪轻轻的人,不是已经‘伤重不治’了么?
在场的官员,都没机会入宫面圣,自然不知到那位‘大行皇帝’的样貌如何,如今面前这位自称‘朕’,看年纪又可能是刚继位的新君,所以....
所以到底是真是假?
他们大多知道总管府掾骨仪的情况,这位实际上是被贬出京的京官,就任总管府掾之前,曾经赋闲在家,而在那之前的官职,据说是纳言。
周国始置纳言时,称为御伯,所以称呼纳言某某时,多为“某御伯”,也许骨仪因为得罪人太多,才丢了京官,外放成为总管佐官。
而也只有他,是在场之人当中,唯一有机会见过当时天子的人。
骨仪全身都僵住了,他不知道上面这位的真伪,有些怀疑是不是宇文温找来的‘赝品’。
宇文乾铿见状缓缓说道:“朕还记得,那日天气炎热,修文殿里众卿汗出如浆,故丞相年迈,朕赐其冰饮,而余下众卿,则有湿巾擦汗,中官至骨纳言面前,失手将水盆打翻...”
“往事历历在目,不知骨御伯还记得否?”
听到这里,骨仪再没犹豫,向上首的宇文乾铿叩拜:“微臣骨仪,拜见陛下!”
见得骨仪如此,其余官员手足无措,宇文温高声大喊:“放肆!天子驾临,谁敢无礼!”
话音刚落,众人忙不迭叩拜起来,他们实在想不通,已经‘伤重不治’的大行皇帝,为何会活蹦乱跳的出现在这里。
宇文温盯着骨仪,大声质问:“骨曹掾,你要做大周的忠臣,很好,如今陛下在此,你要效忠哪个朝廷!”
“微臣...微臣不知陛下尚在人间,微臣失礼,微臣有罪,微臣有罪!”
骨仪声音悲怆,不住的磕头,撞在地上嘭嘭作响,他只道天子已经大行,所以一直不敢确定眼前之人就是真人,如今对方说起当年那件小小的意外,足以证明身份的真伪。
宇文乾铿见状颇为欣慰,他依稀记得这位骨御伯因为性格太过刚烈,得罪了很多人,所以莫名其妙就被免了纳言一职。
据说是赋闲在家,至于后来的仕途如何就不得而知,那时的宇文乾铿没有实权,对于这位样貌奇特的‘骨御伯’,虽然好奇却无能为力。
他看着阶下跪倒的一大片人,起身说道:“朕,那日在宫中为奸相所害,幸得忠臣义士相助逃出皇宫,逃出邺城!”
“奸相诈称朕遇刺伤重不治,挟持西阳王世子,以其为新君,意图以此遮掩弑君恶行!”
“朕一路南下,屡次遇险,均得忠臣义士相助,屡屡逢凶化吉,如今到了悬瓠,又有西阳王引兵来迎,此乃天意,让我大周国祚再续!”
听着如此令人震惊的消息,在场官员几乎连呼吸都忘了,他们没想到邺城发生的大事中居然有如此隐情。
宇文乾铿看了看骨仪,又看看其他官员,再看向面前书案,注意到那个木箱,开口问道:“西阳王,此是何物?”
“回陛下,这是诸位官员的检举信,要检举在场之人当中,谁是奸逆的党羽。”
“党羽?朕不相信,朕不相信在场之人中间,有谁是奸相的党羽!”宇文乾铿高声说着,“奸相掌握朝廷大权,不能说他任命的官员,就都是他的党羽!”
“朕,相信在场诸位,都是大周的忠臣!”
话音刚落,宇文乾铿拿起一旁的烛台,将燃烧着的蜡烛扔进木箱,片刻后木箱里冒起浓烟,随即燃烧起来,那些检举信全都付之一炬。
见着此情此景,许多匍匐在地的官员都松了一口气,随后听得站在上首的天子振臂大呼:“朕,誓要诛杀奸佞,还大周一个朗朗乾坤,诸位,是否愿意追随左右,肃清寰宇?”
话音刚落,回答如潮响起,震得厅堂嗡嗡作响:“微臣愿为陛下马前卒!”
第一百七十七章 绝望
清晨,白苟城,传舍内某处院子里,一辆马车正在装行李,房间内阴世师看着窗外一言不发,本来仪表堂堂的他,此时如同即将凋零的花朵,面色憔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阴世师此时滞留白苟不得擅自离开,实际上形同软禁,而接下来还要面对千夫所指。
昨日午时,阴世师路过白苟城外白苟驿,遇见南下赴任的荥阳郑善果,结果发生严重误会,事情闹得不可开交,随即他被迫进城,在县署接受询问之后,便待在传舍哪里也不能去。
作为当事双方,郑善果是郡丞,阴世师是总管府属,他们都是朝廷命官,又都不属于豫州总管府署所管,区区白苟县令做不了主,即便是息州刺史也管不了。
所以双方得前往豫州总管府治所悬瓠,等总管府署来审理‘此案’。
一想到这里,阴世师就心生绝望,他被郑善果之母崔氏控告‘非礼’,然而昨日他根本就没有做出那种事情,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位化名余文乐的西阳王宇文温嫌疑最大。
不对,根本就是宇文温做的!
昨日阴世师在县署里极力辩解,将事情原委说了出来,甚至将宇文温的身份也说了出来,希望县令赶紧派人去通风报信,结果没人相信。
郑善果母子情绪激动,不依不饶要求将他这个‘衣冠禽兽’绳之以法,县令和县丞苦着脸商量之后,便将他们双方安置在城中,等候进一步的决定。
方才县署来人通报,说已经决定派人他们送到悬瓠,等上官处置,一听说要去悬瓠,阴世师就拼命解释说悬瓠危险,西阳王昨日领兵北上,此时的悬瓠一定已经出事了。
然而没人相信他的话,在别人眼中,他阴世师就是衣冠禽兽,斯文败类,出身累世官宦人家却行那龌龊之事,而郑善果母子的不断申诉,更让人愈发鄙视起阴世师。
郑善果出身荥阳郑氏,其母出身清河崔氏,两家家族人脉深厚,想来这个消息迟早要传遍四方,一想到他们阴家世代清白的名声,眼见着就要断送在自己手中,阴世师欲哭无泪,可如今不光名声,就连性命也有危险。
宇文温突然出现在白苟,还带着那么多骑兵,想做什么,阴世师能猜得出来,他自由习武熟知将略,可以预想到西阳王的目标必定是悬瓠。
而接下来,围绕悬瓠必然爆发一场惨烈的攻防战,阴世师知道自己一旦去了悬瓠,必然被卷进去,届时身不由己,是死是活就完全看天意了。
然而他现在就已经身不由己,不去悬瓠,那是心里有鬼,半路逃亡,名声更加狼藉。
院内,几名随从正在将行李装车,此次阴世师被人‘请’去悬瓠,随行人员过半不得跟随要迟一日出发,县署如此做是避免他们仗着人多强行逃跑,而自家郎主惹出来的事,让随从们灰头土脸。
谁能想到,平日里风度翩翩的郎主,竟然做出如此龌龊之事,受害者还是出身清河崔氏的女子,如此胆大妄为的事情,迟早要传得众人皆知,到时候大家出门都要被人指指点点,真是...
郎主莫非是想女人想疯了?连守寡的寡妇都要占便宜,人家的儿子都快二十岁了哎!
气氛有些尴尬,阴世师没脸见人,所以直到马车装车完毕,他才走出房间,交代了留守人员几句话,默默的坐上马车,他当然会骑马,但别人怕他逃跑,所以只能坐马车。
屈辱、悲愤、绝望,阴世师心中百味杂陈,待其坐稳,车夫挥动马鞭,马车缓缓动起来,向院外驶去。
另一处院子,郑善果扶着母亲崔氏上马车,他们今日要去悬瓠,然后在总管府署再次控告衣冠禽兽阴世师的恶行,让这个斯文败类得到应有的惩处。
母亲受辱,身为儿子的郑善果悲愤异常,母子俩本来今日不想和衣冠禽兽同行,但白苟县署人手不足,不可能派出两队人马随同他们去悬瓠,所以只能合作一处出发。
但郑善果决定己方走在前面,省得看见阴世师就觉得热血上涌想打人,从白苟到悬瓠大概有八十里路程,以通常的行进速度而言,次日可以抵达。
如果全程骑马当日便可到达,就是累一些,而考虑到母亲,郑善果决定还是缓上一缓,即便可能因此导致赴任误期也在所不惜。
荥阳郑氏、清河崔氏,这两家都是天下第一等的世家高门,虽然族中子弟很多,境遇各有不同,但家族声望绝不容他人玷污,郑善果决不能为了自己的前程,坐视母亲受辱而不管不顾。
他已经下定决心,到了悬瓠之后,在总管府署里定要为母亲讨还公道,一定要让斯文败类得到应有的处罚,决不能让对方蒙混过关。
悬瓠距离荥阳不算远,昨日郑善果便派人前往荥阳,将这件事情告知族中长辈,虽然长辈们未必会直接出手相助,但至少能确保豫州总管府的官员不敢明目张胆包庇阴世师,明面上说要严惩,暗地里悄悄放过。
想到这里,郑善果不由得握紧双拳,接连深呼吸几下才将胸中愤懑化掉,他自幼丧父,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对他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郑善果和随从骑上马,领着马车缓缓驶出小院,出了传舍,他没有看后面那个斯文败类所乘马车,而是策马走在母亲所乘马车旁边。
白苟城不算大,是当年元魏、萧齐对峙的前线要地,城中道路均为黄泥地面,雨后泥泞愈发难行,车队刚要抵达城门,却见前方喧嚣起来。
“关城门,快关城门!!”
城门处一片混乱,似乎有人嚷嚷着关城门,郑善果见状觉得奇怪,因为按时辰来说,城门可是刚开了不过吧半个时辰罢了。
随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响起,城门正在缓缓合拢,数名身上中箭、血迹斑斑的骑兵,从城门处冲入城中,一边策马狂奔一边不住高声呼喊:
“贼人破了宋安,不想死的快协助官军拦住他们!”
“啊?贼人破了宋安...贼人是哪来的?”郑善果一下子没回过神,宋安是息州治所,没听说有敌军或贼寇出没,同行的小吏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却听城门处响起惨叫声。
门洞处又传来哭喊声、马蹄声、厮杀声,本该合上的城门,又缓缓打开,街道上的百姓如同煮开的水般躁动起来,抱头鼠窜四处躲藏,撕心裂肺的哭喊传入郑善果耳中,听上去满是绝望:
“贼人入城了!贼人入城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旗帜
申州,州治平阳,如今已是日上三竿,而平阳的各处城门却依然紧闭,城墙上的士兵三三两两来回走动,以便让时不时抽查岗位的督将看见,让对方确定自己在履行警戒职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申州位于豫州西南境,州治平阳南侧便是桐柏山脉,其上的义阳三关便是往来桐柏山南北通道上的关隘,而所谓‘义阳’,便是平阳的旧称。
数百年来的腥风血雨,让义阳三关成为兵家必争之地,而桐柏山北麓的平阳(义阳),就是义阳三关的北面门户,突破三关的南来敌军,要攻破平阳(义阳),才能在桐柏山北麓站稳脚跟。
所以为了提防山南安州军偷袭,如今的平阳城戒备森严,虽然城南有水做护城河,即便是白昼也大门紧闭,偶尔开启的南门只允许运送粮草的车队出入,而寻常百姓要进出城池,就得走北门。
北门大部分时间会关闭,偶尔打开让往来百姓通行,但即便如此,行人也得经过严格盘查方能进出。
同样,为了防止敌军冒名顶替混入城中,即便是信使等公干人员,也得出示凭证以及接受询问,不是州署小题大做,实在是事关重大,不得不谨慎行事。
不久前山南荆襄出了叛逆,朝廷调集大军讨伐,豫州官军主力西进攻打荆州方城,又有官军在光州攻打大别山五关。
而与此同时攻打义阳三关的官兵只是佯攻,兵力不算多,一旦被对方反扑,平阳很容易遭到攻击。
当然,申州北面有永州,东北面是豫州,而东面是息州,只要平阳驻军守上数日,援兵必然会赶到,来犯之敌只能灰溜溜撤退。
所以对于平阳守军来说,防备敌军偷袭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桐柏山上有三关分别扼守三条要道,但这不代表翻越桐柏山就只能走这三条道,小股精锐完全可以避开这三条路,翻山越岭同样可以往来南北。
这样的小股精锐若要偷袭,平阳很难一直提防,所以官府索性实行门禁,与此同时在城中实行联防,各里坊一旦发现有陌生人出现,必须立刻将其扭送官府。
严防死守之下,平阳城不敢说固若金汤,但至少大家晚上睡觉时都能睡得安稳些。
“呐,你看见那座山了没有?那叫贤首山,又名贤隐山,相传汉时大贤周磐隐居于此故而得名...”
城西,城楼上两名男子正在举目远眺,向着城郊数里外的贤首山指指点点,他们身着白衣,和身着戎服正在城头警戒的士兵形成鲜明对比。
“原来这就是贤首山...莫非是梁高祖破敌之处?”
“正是,不知你可曾听过那首鼓吹曲《贤首山》?”
“嗯,昔年在广陵,曾经听人唱过,不过听起来颇为慷慨激昂,似乎为军乐?”
“没错,此为萧梁军中乐曲,奈何,奈何...”
两人之中,身材瘦小些的男子无奈的说着,他看看左右,发现士兵距离比较远,便拍着墙垛哼起来:“贤首山,险而峻。乘岘岫,凭临胡阵...”
“骋奇谟,奋卒徒。断白马,塞飞狐。殪日逐,歼骨都。刃谷蠡,馘林胡。草既润,原亦涂...”
“轮无反,幕有乌。扫残孽,震戎逋。扬凯奏,展欢。咏杜,旋京吴...”
歌声很低沉,另一人听着听着不由自主跟着唱起来,唱到最后三个字“旋京吴”后,他叹了口气:“旋京吴...如今北军都差点攻破建康了,还旋什么旋...”
“这不又打退了么?”瘦子笑了笑,可笑容满是苦涩。
“算了,陈官家的江山,他自己都不心疼,我们这些布衣心痛什么。”
“话不是这么说,这年头隔三差五就要打仗,眼见着又开始乱起来,江表总归安全些。”
“安全?江州完蛋了,据说岭表也完蛋了,就剩下三吴,江表那么多人,粮食肯定不够吃,到时候乱起来,那就是易子而食了!”
时局动荡,说起时事总是让人消沉,两人陷入沉默,他们是行商,月前带着货物路过平阳,要翻越桐柏山南下,到安陆做买卖。
结果局势突变,官军说要讨逆,桐柏山道路断绝,两人的货物刚好存在城中邸店,结果全被官府封了,然后‘有偿’征用,而实际上给予的补偿,有和没有差不多。
眼见着本钱就要赔光,两人急了眼,这段时间以来在城中四处奔走,到处找门路托关系,忙得心力憔悴之际,只换来一张纸。
官府说如今官军讨伐山南逆贼,事发突然来不及调拨物资,所以‘临时’征用他们的物资,待得平定逆贼之后,再凭这张写有货物种类、数量的纸,到州署领回相应数量的货物。
事情都到了这份上,两位算是想清楚自己白忙活了,他们既然敢出来行商,就知道行商的风险很高,反正人没事,那就等下次再赚回来。
奈何心中十分苦闷,于是走上城头举目远眺散散心,反正他们之前疏通关系时混得个脸熟,守军将领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他们上城头散散心。
看着城外的贤首山,两人不由得唏嘘,相传将近百年前,还是元魏和萧齐对峙之际,魏军大举南下,进攻齐国淮水一线,处于淮水上游的义阳(现在的平阳)也倒了大霉。
齐军随后全线反攻,西线齐军主力翻越桐柏山,进攻围困义阳的魏军,一支齐军顺着源自桐柏山的水进军,在水流经的贤首山扎营。
贤首山下游就是义阳,围城的魏军士兵见着贤首山上密密麻麻的齐军旗帜,不知兵力多少,未敢轻举妄动。
义阳齐军见援军抵达,士气大振,内外夹击魏军,魏军眼见事不可为只能撤围而去,而率领那只齐军出现在贤首山的将领,就是后来的萧梁高祖萧衍。
后来有人以此做鼓乐曲,名为《贤首山》,此曲慷慨激昂,为萧梁军乐之一。
原本,萧梁可以趁着元魏六镇之乱挥师北伐,结果到后来闹出个侯景之乱,从此南朝国祚消散,而到了现在,南朝陈国眼见着就要完蛋了。
虽然周国局势突变,但没人认为宇文氏能够顶得多久,想想尉迟氏若改朝换代,势必统一中原,从此天下太平,好像也不是什么坏事。
数百年来战火纷飞,倒霉的都是百姓,能有个太平日子,再苦也总好过活在乱世生不如死。
“宇文氏完了,黄州西阳也完了,买卖又不好做了,真是可惜...嗯?你在看什么?”
瘦子顺着另一人的目光看向远方,看向贤首山,片刻后揉了揉眼睛继续看,今日雨过天晴,光线不错,他似乎看见贤首山那边冒起了黑烟。
据说官军在贤首山有营寨,扼守水上游,现在有黑烟冒起来,莫非是营寨失火了?
水上游漂下一艘船,船帆血迹斑斑,城西守军纷纷聚集西南角,待得船只顺流而下从平阳城西南角旁漂过,所有看清船上情形的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船上堆着许多血淋淋的人头!
满载着人头的船只,途径城南浮桥时被拦了下来,守军在船上找到几封信,打开一看内容都是一样的,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投降。
那是安州军的劝降书,对方声称已经派兵抵达贤首山,那里的营寨已经换了主人,船上的人头就是守军首级,而安州军突破桐柏山三关也在指日之间,所以平阳守军不要做无意义的抵抗,赶快投降。
平阳守军很快做出反应,派出骑兵赶赴悬瓠求援,而使者刚出城不到一个时辰,城北郊外便尘土大作、旗帜招展,看样子是大股骑兵正在接近。
桐柏山南麓的安州军,即便翻山越岭来偷袭平阳,也不可能背着那么多马匹翻山,所以...
义阳城头守军看着那片旗帜,个个面露喜色欢呼起来:“援军,是援军来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永州之野
金色的麦浪随风荡漾,宇文温看着眼前景象颇为神往,今年应该会有一个好收成,但前提是有足够的时间收割,而收割的不光是麦子,还有人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胯下坐骑疾驰在麦田里,他手握佩刀向右横放,马匹奔跑带起的速度让佩刀有了切割力,轻而易举突破阻碍,将大好头颅切了下来。
骑兵如同一阵风般掠过人群,随着血光溅起,金黄色的麦田里多了许多具喷血的无头尸体。
悬瓠忽然告急,其西的永州州兵奉命增援,将近八百人的州兵大部分以步卒为主,却在州治城阳郊外数里被人数相近的敌军骑兵袭击。
在平坦的旷野里,没有人数优势的步卒想要抵御骑兵冲击十分困难,虽然永州兵临时结成圆阵试图自保,但很快便在敌骑的一**骑射袭扰下崩溃。
崩溃发生的那一瞬间,代表着围猎揭开序幕,背对敌人逃亡的步卒,就如同沉甸甸的麦穗一般,等待着镰刀的收割。
宇文温收刀入鞘,扯住缰绳,让坐骑放慢速度,停在麦田里,看着眼前的围猎情景,一时间走了神。
秋天是打猎的季节,打猎是这个时代盛行的一项社交娱乐活动,男人们呼朋唤友、飞鹰走狗,女人们聚在步障里细数家长里短,其热闹程度可是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平民百姓都痴迷不已。
然而对于宇文温来说,打猎很无聊,因为他很忙,没时间去打猎消遣,即便大型打猎活动本身就带着军事色彩,他也不经常组织部下去打猎。
在西阳**年,宇文温除了官府每年举办例行活动时射射野鸭、大雁、兔子之外,就没怎么过打猎活动,黄州地界多水多丘陵,猎场受限颇多,总没有当年在关中时飞鹰走狗痛快。
也只有在宽阔平坦的猎场,打猎才具备军事色彩,可以锻炼人的组织协调能力,而这样的能力,宇文温自认为已经有了。
然而当他翻过桐柏山-大别山山脉,进入河南地界之后,才发现是自己感觉太过良好,常年蹲在山南的他,指挥能力已经开始异化。
擅长指挥步兵,对大规模骑兵作战反倒有些陌生,眼前这场如同围猎的伏击战,他指挥起来居然不觉得如臂使指,有了生疏感。
步阵的调度,可以通过旗号、传令兵来进行,步阵的防御和进攻,主帅可以从容布置,而骑兵作战完全相反,一旦骑兵动起来,留给主帅的反应时间很短。
随时处于动态的骑兵,数量少了还好,如果数量上千之后,指挥起来其难度骤然增大,这对主帅的要求很高,而宇文温发现自己好像没有那样的能力。
简而言之,他和臭棋篓子下棋下太多,指挥大规模骑兵作战的能力愈发低下。
黄州总管府位于长江北岸,地形多丘陵、胡泊,算是水网地区,和周边许多地区一样,不太适合骑兵大规模机动作战,而他这几年打仗所经历的地区,大部分都是如此。
宇文温因为缺马的问题,手头上骑兵不多,所以作战以步兵为主,这七八年来的主要敌人,是骑兵同样悲催的陈**队。
正所谓菜鸡互啄,宇文温根本就没有得到很好的机会,锻炼指挥骑兵作战的能力,而玩步战、水战玩多了的结果,就是对于平原地区大规模骑兵作战竟然有些不适应。
因为缺马,宇文温手上可直接指挥的骑兵,常年来不到一千,更别说还得分成几股来使用,在长江流域打本来就缺马的陈军倒无所谓,可如今进入河南平原地区,就开始露怯了。
宇文温领着从兄长手上借来的三千骑兵,难得奢侈了一回,结果指挥起来居然磕磕碰碰,因为骑兵战术和步兵战术截然不同,而小股骑兵和大股骑兵作战时的战术也截然不同,
备马充裕的骑兵,在平原的攻击范围,是以百里为半径的一个大圆圈,这个时代骑兵对付步兵的典型战术,就是傍晚撤退到一百里以外,次日再呼啸而来。
步兵一日内的进攻距离,大概在五十里就到了极限,因为作战状态下步兵必然身着铠甲行军,还得保证抵达目的地有体力投入战斗。
若步兵强行军一百里,抵达目的地也是没有战斗力可言,所以在平原地区以步制骑,那就是一个餐桌,上面全都是杯具(悲剧)。
在水网地带,步兵可以借助地利防范敌骑袭扰,而在辽阔的平原地区,敌军骑兵可以反复袭扰长达月余,再能打的步兵,被这么折磨全都要跪。
一支军队缺乏骑兵的下场,就是活动范围被敌方不断压缩,己方放出去哨探的游骑有去无回,对周边敌情一无所知,最后的结局,要么有人逃跑导致不战自溃,要么就是断粮。
这会是虎林军的结局么?
在这永州之野,宇文温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弱项必须面对:指挥大规模骑兵作战,一时半会恐怕真的不能胜任了。
三千骑兵也敢说大规模?有没有搞错?
没搞错,三千骑兵,还是比较精锐的那种,已经称得上大规模了。
当年高欢破尔朱氏的韩陵之战,尔朱氏联军兵力刨除水分,六七万总是有的,而高欢手上兵力大概是步兵二万,骑兵将近三千。
韩陵之战奠定了高欢的霸业,如今同样有精骑三千的宇文温,却只是在豫州搞猥琐的偷袭,自己领着七八百骑在这永州之野偷鸡摸狗。
做人贵有自知之明,所以宇文温不打算强行出头,接下来的骑兵作战,他还是做个名义主帅比较好,而就在此时,看着面前已结束的战斗,他破天荒觉得自己失算了:
应该把史万岁调过来,亲自指挥三千骑兵,这样才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然而根据宇文温的安排,史万岁在江州一线防御极有可能西进的尉迟佑耆,或者是妄图反扑的陈军,即便现在要调动,也来不及了。
甚至宇文温的虎林军,搞不好此时才刚刚翻越大庾岭,所以他只能用借来的三千骑兵,搞猥琐的偷袭...么?
数骑近前,当先一人是独眼的杨素,他策马靠向宇文温,行礼后问道:“大王召唤下官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宇文温没有立刻回答,而是下马走在麦田里,杨素亦下马紧随其后。
走了几步,宇文温驻足远眺,看着远处模模糊糊的城阳轮廓,忽然说道:“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
《捕蛇者说》的永州,不是此时宇文温所处的永州,当然这件事杨素不知道,他只是默默的跟着。
“这七八百州兵,怕是永州刺史手上最后堪战之兵,如今尘埃落定,城阳指日可待...”宇文温忽然转了话题,不等杨素说话,随即又把话题一转:
“杨使君,昨日军议时间仓促,寡人无暇多问,现在略有闲暇,不知杨使君对接下来的局势有何见解?”
“大王,下官想说的有很多,不知....”杨素确实想建言,宇文温手上居然有骑兵三千,正是大有可为之际,他不愿作壁上观。
“说吧,战场上谈论战事不是正好么?”
抬头看着北方的天空,宇文温试图看到千里之外的邺城,或许自觉胜券在握的丞相尉迟,此时正惬意的规划新王朝的典章制度。
想到这里,宇文温心中冷笑:史万岁不在?没关系,这不眼镜蛇杨素在么?
有这条毒蛇在,就算只能动用两千骑兵,也要搅得你们肠穿肚烂!!
第一百八十章 那边
午后,汝阳城,城门紧闭,城墙上人头攒动,被官府临时征召的城中百姓,此时此刻正在守城,人手一根木棍,石块若干,人人都跟着喊过口号,说要与汝阳共存亡。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据说不久前悬瓠出了逆贼,汝阳郡守紧急调兵增援,结果郡兵走到半路便倒了大霉,消息传来吓得人心惶惶,只道接下来汝阳要完了。
“哎哟,那时亏得我跑得快,往河沟里那么一钻,好歹是逃过一劫了!”
城墙一隅,一个干瘦的中年人正在向街坊们讲述自己的经历,那日郡兵遇伏伤亡惨重,服兵役的这个中年人侥幸捡了条命跑回来。
他的经历十分惊险,然而此次围坐在旁边的人们并不感兴趣,因为还有人也跑回来了,却没这位如此狼狈。
“你当时老老实实跪地求饶,不就好端端回来了?结果钻河沟给水蛇咬了屁股,又崴了脚,真是何苦哟!”
“谁知道会是如此!”
中年人拍着大腿叹道,声音不是很大,却足以让旁边的人听见,“就是可惜了老牛,被流矢射中面门,当场就不行了...”
“那些正经打仗的兵,真是不仗义,见势不妙便投降,也不跟我们说声,大家哪里见过这种场面,吓得到处乱跑,结果反倒被人盯上,一射一个准...”
旁人听了不住叹气,大家都是街坊邻居,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好端端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真是人各有命。
半路遇伏的队伍里,有许多郡兵见势不妙,扔了武器投降,不但什么事都没有,对方还把他们都放了,最后全须全尾的跑回汝阳。
反倒是临时被征发的青壮,因为不懂得‘规矩’反倒丢了性命。
现如今,轮到下一拨人被征发守城了,大家都觉得这次绝不能犯浑,一旦敌军要攻城,赶紧撅屁股跪地投降,省得到处乱跑又被盯上。
“这可真是邪门了,光天化日,哪里来的逆贼把悬瓠给占了?”
“哎,你们是不知道...”又有一名男子压低声音,嘀嘀咕咕起来,悬瓠是豫州总管府治所,距离汝阳大约是一百多里,不远不近的距离,许多人都在悬瓠一带有亲戚,所以什么消息都有。
至于那些消息靠不靠谱,天晓得。
“呐,我呢,也是听别人传的...”男子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官军盯着,便传播起小道消息。
“悬瓠啊......唉!那叫一个惨呐!”
开场白就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那人随后说道:“我呢,有个连襟在保城,保城大家知道吧,就在悬瓠南边,两边近着呢...”
“这不还没秋收么?那连襟的主家缺人手,我就跑去保城打短工,刚领了布帛,便到悬瓠换些盐,顺便见见世面,谁不知当晚祸事便来了...”
“晚上逆贼入了城,陷了官署,杀得人头滚滚,说是什么天子被奸臣迫害,落难悬瓠,所以要起兵勤王..”
“有些当官的不从,结果被杀了头,家眷都被乱兵给分了,哎哟喂,一晚上都在那里喊,衣不蔽体,白花花的大长腿...”
本来大家听着听着都是一脸茫然的表情,他们不太关心什么天子不天子,琢磨着此人大概是什么骗子,也不知道什么唤做“勤王”,反正都和自己无关,只是听到‘杀得人头滚滚’便有些害怕。
结果再听到“衣不蔽体”、“白花花的大长腿”,个个来了精神,许多人都是家徒四壁,娶不起媳妇,除了做梦时想想大长腿,就只有胡侃瞎聊时议论议论了。
“唉,那些小娘子,被乱兵用马驮着,就这么在大街上过去,我看了一眼,真是嫩的可以掐出水来,本来可以分得一个...”
“分...分得一个!”
有人惊呼,随即捂着嘴,其他人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不住的问什么是“本来可以分得一个”。
“呐,这话说出来是要杀头的,都是街坊邻居,我才敢说的...”
那人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心中掂量掂量,最后还是决定把背了许多遍的台词说出来,毕竟收了那边的好处,事后说不得还有,怎么都得把那边教的话在汝阳传一传。
‘那边’是哪边?呃...
“呐,乱兵说,他们要勤王,所以才占了悬瓠,凡是跟着他们一起打仗的,立了功就能分得一个小娘子...”
“扯谈吧!若是有许多人去投...呃...哪里有如此多小娘子分!”
“你个榆木脑袋!”男子急了眼,不过还好‘那边’教过他该怎么圆,故而说法马上就有了:“不够分,可以轮流和小娘子困觉啊!”
“困困觉...”
许多人都觉得口干舌燥起来,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娶不起媳妇,女人的味道只能在梦中想想,亦或者是用手,哪里有机会那什么...
男子犹豫片刻,把接下来的台词说出来:“你们想什么呢?投了逆贼,那可是朝不保夕,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死了...哎呀,还是莫要去了...”
他实在想不通,那边为何教他说这种话,尤其最后这几句,大家听了之后哪里还敢去悬瓠投...投军?
那晚他确实在悬瓠,也确实见着杀人,却没见着什么“衣不蔽体”、“白花花的大长腿”,因为是外地人,所以很快被乱兵搜了去,原以为要完,结果接了这份‘短工’。
这‘短工’有危险,但手里沉甸甸一吊铜钱也是真的,想着还能有数目不小的‘尾数’,他便硬着头皮回汝阳‘办事’,反正已经把话传出去了,到底效果如何,就不干他的事。
见着旁边几个年轻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这几位穷得可能一辈子都娶不上媳妇,想来是动心了,不过他该说的已经说了,日后丢了性命,可怪不到他头上。
不过呢,若是那边真的势大,说不得他也算立了功,到时候...好歹能困个觉吧?
一群人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忽然耳边传来呼喊声:“哎,哎!那边,那边有人来了!”
随着这声呼喊,城头混乱起来,协助守城的百姓只道贼人来了,个个吓得手足无措乱成一团,不过后来发现城外只有数骑接近,大家好歹冷静下来。
有官军士兵仔细看了看来人,随后脱口而出:“哎?这不是吴主簿么?他不是死在乱军之中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勤王?
私第,刚从郡署回来的郡主簿吴秋安抚着妻儿,一家人本以为阴阳相隔,未曾料居然还能团聚,真是悲喜一瞬间,只叹世事无常。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吴秋之前随军赶赴悬瓠平乱,结果半路遇伏,道路两旁箭如雨下,他当场就坠马摔得半死,随后被对方俘虏。
原以为小命就此不保,结果对方将他带回悬瓠,好吃好喝招待不说,还让他到总管府署走了一转,这一转可不得了,惊得他到现在还没完全回过神。
“好了好了,莫要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么?”
“妾以为,妾以为...呜呜呜呜...”
家人只道吴秋死了,结果方才将他出现在门口,吴妻吓得差点昏倒,吴秋刚和妻儿说了几句话便被管家打断,说是有客来访。
吴家是汝阳本地大户,不然也不会被郡守辟为郡主簿,他在本地的亲朋故旧不少,也就是所谓的人脉广、朋友多。
要么战死要么被俘的吴秋,居然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当然会有亲朋好友第一时间来探望,至于对方实际上想干什么,吴秋也心知肚明。
方才他回城后,第一时间便到郡守那里,把在悬瓠的经历说了一遍,毕竟这也是‘那边’要求的,至于郡守会怎么决定,与他无关。
吴家身为汝阳本地大户,郡守即便敢杀人灭口,也得掂量掂量后果如何,他吴秋族亲、姻亲众多,可不是好欺负的!
所以...
“吴兄,悬瓠到底出了何事?”
“诸位以为呢?”
书房里,吴秋正和几位朋友密谈,大家都是自己人,所以关键时候的关键消息必须分享,不然一步走错就会满盘皆输。
“吴兄,这几日那些来路不明的骑兵,到处撒放文告,真真假假,真是让人不知所措...悬瓠,到底出了何事?”
“总管长史完了,几个上佐也完了,领兵偷城的,是黄州的独脚铜人。”
“是他!他怎么...怎么...”那几人被这个消息所震惊,嘴都合不拢。
西阳日益旺盛的各类产业吸引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他们将独脚铜人决战西阳之巅的故事传向各地,汝阳的大户们都听人提起过这个荒唐的故事。
虽然听完之后都是一笑了之,但独脚铜人之名,却给他们留下深刻印象。
“什么怎么?光城完了,宋安完了,悬瓠完了,猜猜我在总管府署还看到了什么?是申州刺史的人头!”
吴秋话音刚落,在场众人俱是倒吸一口凉气,光城、宋安出事的传言如今已传到汝阳,而本地大户们忧心忡忡的,就是接下来的局势会如何发展。
黄州总管是独脚铜人,名讳是宇文...冷还是热还是温?大户们不关心也不想知道,但知道如今朝廷已经要铲除宇文氏,本来官军气势汹汹杀向山南,怎么会被这位给抄了后路?
“他是如何抄的,我不知道,你们可知我在官署还看见了谁?”
“谁?”
“当今天子!”
“啊?新君不是刚继...等等,你是说已经死了的那个天子?”
“没错!”
“不会吧,你又没去过邺城,如何知道天子模样?”
面对质疑,吴秋的回答又是一个震撼消息:“我是没见过,但总管府掾骨仪是见过的,当时他就在天子身边,恭敬有加!”
“骨曹掾的脾气,你们大概也知道,他可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也不是阿谀奉承之徒,如果那人是假的,他就是死,也不会认!”
这个消息可不得了,朝廷已经宣布天子‘伤重不治’,新君继位,生怕天下人不知,到处张榜公告,当时汝阳郡守还特地召集大户们到郡署,当众宣读了朝廷的诏令。
结果天子还没死!
然后呢?大家去悬瓠勤王?
你脑子是不是烧坏了?御座上坐的是人是狗于我们有何关系?
天下纷争数百年,河南北有黄河南有淮水,是南北交锋、对峙的前线,各地著姓、豪族、大户已经在长达数百年的拉锯战中伤亡惨重,能存活下来的就算当初再傻,如今也学聪明了。
什么都是假的,如何延续家族血脉才是真的!
双面下注、虚与委蛇、首鼠两端、墙头草见风倒,说来说去就是一三个字:识时务。
吴秋和几个好友,如今最关心的不是什么勤王,而是各自的家族如何在这场风波里存活下来,天子是真的,而尉迟氏势大也是真的,选哪边还用想?
尉迟丞相就是立个乞丐做皇帝,大家都要捏着鼻子认啊!
“依我看,大家就作壁上观吧,朝廷迟早派大军攻打悬瓠,谁不长眼了跑去悬瓠勤王?不过在那之前,就不要傻呵呵呵出城送死,大家说是不是?”
“吴兄说的是...不知悬瓠那边实力如何?”
“我哪里得见城中虚实,不过那位独脚铜人居然来了,你们不觉得奇怪么?”
“此话怎讲?”
吴秋虽然只是小小郡主簿,但经手的公文多了,论起消息灵通自然不遑多让,他开始做出提示:
“这一位,按说应该在岭表,而不久之前,官军还在光州那边攻打大别山五关,结果呢?”
“你是说,独脚铜人把光州那边的官军打败了?这怎么可能?官军兵力恐怕不下万人!”
“人家都陷了悬瓠!光州完了,息州完了,申州也完了,我看永州也要完,山南的兵马翻过桐柏山、大别山,地盘已经和悬瓠连起来,独脚铜人才敢和天子在悬瓠折腾!”
“那我们?”
“看戏,官军主力来豫州之前,大家都待在汝阳城里不要乱跑,如果悬瓠那边派兵来攻,该投降就投降,别傻兮兮的玩命!大不了官军来了之后再反正嘛!”
吴秋生怕大家想不通,所以免不得再次提醒:“我这次在悬瓠,见着其他几个郡的吏员,有被抓的,有被赚来的,想来都被天子召见,然后放回去传消息,别处郡县必然装疯卖傻,我们就不要做出头的椽子了。”
“郡守若是想不通,还要组织兵马去助剿,大家应付了事就好,情况不妙该投降就投降,家里有老有小的,凭什么跟着外人去玩命?”
“他若是打了胜仗倒是立功高升,可汝阳的父老乡亲伤亡惨重,又能捞着什么好!”
这个时代的地方官场,州郡官员除了主官和上佐,其余佐官大多是当地人担任,譬如州刺史、长史、司马是朝廷任命,而别驾、治中、主簿一般都会辟、举当地人出任,郡佐官亦是如此。
这是中央朝廷和地方大族之间妥协的结果,尤其对于郡守来说,当地大户的意见,能够极大影响最终的决策。
若是平日,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大户们不敢和郡守对着干,可到了关键时候,郡守必须考虑大户们的意见,不然什么时候被卖了都不知道。
大户们都有佃农、庄客甚至部曲、私兵,如果几家大户勾结起来,手头上的私兵至少人数不逊于郡守控制的兵马,如果大敌当前,郡守得不到本地大户的支持,要么弃城逃亡,要么被人半夜献城,全家死绝。
吴秋等人是汝阳大户,不能成事却能坏事,所以郡守不敢威逼太过,当然若是朝廷大军来了那就另说,但现在,自保要紧。
“事情不要做绝,郡守这边的话,还是要听的,不过悬瓠那边的话,能做就大概做一做...”吴秋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若是独脚铜人又击败了朝廷大军,大家倒是可以考虑一下,要不要去勤王...”
第一百八十二章 勤王了!
“勤王了!勤王了!”
叶城南门外,一个衣衫褴褛的男子正手舞足蹈的喊着,正在排队进出城的人们闻言一愣,个个莫名其妙的看着他,有相熟的人随即围了上来:“哎,我说王疯子,你瞎嚷嚷啥呢?”
“勤王了!勤王了!”
王疯子自言自语般的喊着,围在身边的人越多,喊得就越起劲,旁人越听越迷糊,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什么是“勤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莫非要大家多施舍一些粥给你这姓王的疯子?所以就唤作‘勤’王?
百姓们绝大多数都是目不识丁,所以不理解什么是‘勤王’,可城门官就不一样了,虽然他也不过是粗通文墨,但知道‘勤王’代表着什么意思。
“哎!!王疯子你莫要乱喊了!”
“勤王了!勤王了!”
“嘿!越说越来劲了!”
城门官恼怒之下,让手下青壮赶紧把王疯子轰走,结果王疯子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就像一条泥鳅,嘴里不停的喊着“勤王了!”
好不容易将其抓住,正要往外拖,旁人赶紧求起情来,大家觉得何苦跟一个疯子过不去。
王疯子本名王二,是城中居民,家中虽然贫苦,但娶了个媳妇,本来日子好好的,结果媳妇临盆时出事一尸两命,王二受此刺激就疯了,从此就被人称为王疯子。
说是疯子,其实是半疯,旁人说的话,他还听得懂,有时候还能与人交流,只是脑子坏了就坏了,再也无法和正常人一般。
街坊邻居见其可怜,时不时接济一下,王疯子就这么饱一餐饥一餐,如同乞丐般度日,时不时胡言乱语一番,也没有谁当真。
“怪我?我这是救他!你们知不知道什么是...嗨!莫要乱嚷嚷了!若是被官军听了去,那是要杀头的!”
好心没好报的城门官没法把话说清楚,如今官军正在攻打方城,叶城是粮草集散重地,到处都是官军将士,一旦听得有人喊“勤王”,说抓就抓,说杀就杀。
如今大周换了天子,你在这里嚷嚷“勤王”,不是想造反是什么?
一个疯子当然不会造反,但幕后主使是谁,总得审问清楚,而一个疯子口无遮拦,说谁的名字,谁就要倒霉。
这种事情,城门官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所以他板着脸,让青壮把王疯子押走,结果这位是个人来疯,见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喊得就越大声:
“勤王了!勤王了!”
“悬瓠城里挂人头,男女老幼都不留!”
“全都死绝啦!”
“啪”的一声,王疯子被人打了一记耳光,守门官见其越来越不像话,亲手打耳光想让其住口,王疯子哭喊起来,守门官正要再来一下,扬起的手却被人抓住。
转头一看却是一名身着戎服的壮汉,面颊上一道伤疤十分狰狞,而其左右还有数人,正面色不善的瞪着围上来的青壮。
守门官只觉得自己的手腕如同被铁钳钳住一般,想挣脱却动弹不得,见着这厮杀汉一脸不善,他又不好发作。
叶城里到处都是当兵的,闹出事来他可承受不起,只能不住的说:“军爷,这是怎的?”
“让、他、说!”
壮汉嘴里吐出三个字,守门官闻言没由来一个哆嗦,把王疯子松开。
王疯子转身要跑,被那壮汉一把扯住,随后高声问道:“你说!悬瓠怎么了!”
“勤王了!勤王....”
“啪”的一声,王疯子被壮汉抽了一个耳光,如同陀螺般原地打了个转。
壮汉再次扯住王疯子,咆哮着问:“说!悬瓠怎么了!”
王疯子捂着红肿的面颊,哭丧着脸重复刚被人教过的话,那人给他吃了许多好吃的,就教了三句简单易记的话。
“悬瓠城里挂人头,男女老幼都不留!”、“全都死绝啦!”
夹带着哭声的呼喊,让那壮汉如遭雷击,旁边几个士兵也是面色大变,竟然手足无措起来,现场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他们是豫州军士兵,从方城城外大营来到叶城办事,结果在叶城多次听到一个让人愕然的消息:悬瓠出事了。
豫州军将士有许多人的家属都在悬瓠,一旦出事那可就是一家老小全完了!
壮汉将疯子推开,转身便要去牵马,被同行士兵苦苦拦住:“队正!这疯子说出来的话信不得,信不得!”
“信不得?之前在别处,你们也听说了!悬瓠出事了!”
“队正!队正!擅自离营可是死罪,这种流言信不得...”
“老子要回悬瓠,去他妈的死罪!老子一家老小都在悬瓠啊!”
“队正!先回营再说啊!说不得将军要领兵杀回去,你一个人回去有何用!!”
。。。。。。
方城,郊外野地里营帐此起彼伏,围攻方城的朝廷大军在此扎营,数万兵马驻扎的营地绵延数里,一眼望去去无边无际。
夕阳西下,今日的攻城战结束,如林的投石机,此时已经后侧至安全距离,营地里升起炊烟,那是各部士兵在生火做饭。
朝廷兵马奉命讨伐弑君逆贼宇文亮父子,围攻方城的大军以豫州总管府兵马为主,辅以别处调来的客军,攻打方城,只是方城如同一块铁骨,怎么啃都啃不动。
攻防双方都是周军,对于投石机和轰天雷的使用都很娴熟,而对于地道攻城法也颇有心得,所以战局僵持至今,双方都毫无进展。
但时间在朝廷这边,再耗下去,先顶不住的只能是方城守军,所以豫州军将士不急,但现在不一样了。
最近这一两日,豫州那边有许多传言陆陆续续经叶城传到方城外大营,传到士兵们的耳朵里,一开始大家只当是有人造谣生事,可随着传言越来越多,许多士兵开始心神不宁。
传言的内容是什么“悬瓠二日”、“汝阳三屠”,让士兵们听了之后人心惶惶,而就在今日,去叶城押送粮草的士兵,又听到了愈发惊悚的消息:
悬瓠完了,真的完了,城中男女老幼都被乱军杀得干干净净。
这消息传到方城外大营之后,虽然督将们三令五申禁止传谣,但这消息依旧在军营里扩散开来,因为许多士兵的家眷都在豫州,不在悬瓠也在临近地区,没有人不担心自己的家人安危。
“哎,你听说了么?说是悬瓠闹什么...勤王了!”
“勤王是什么鬼?哪个姓王的要施舍?”
“施舍个头啊!如今叶城都在传,悬瓠里出了勤王军,把全城都给屠了!!”
“你说什么!!”
几个正在煮饭的士兵,听得这个惊人的消息,不约而同惊呼起来,他们的家人都在悬瓠,若传言是真的,那那...
今日攻城,他们几个累得要死要活,就盼着现在煮饭填饱肚子,然后好好睡个觉,如今听得这消息,哪里还有心思吃饭,一个心思活络的转出去,在附近营区转了几圈,回来时明显失魂落魄。
“怎么了这是?到底外边怎么说的?”
那人嘴角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红着眼去抓佩刀就要往外走,惊得其他人奋力将其拦住:“怎么了这是?”
“我要回悬瓠!!”
“哎哟你嚷嚷啥啊!让人听见了说不得拉去打上一百杖!”
“去他妈的一百杖!老子一家都在悬瓠啊!!”
说着说着那人就哭起来,其他士兵见状惊疑不定,问了许久才问出个所以然来:
军营里现在到处都在传,说前几日有人借着什么勤王的名义作乱,堵了悬瓠城门,在城里烧杀抢掠,女的先奸后杀,小的扔瓮里煮,老的拿去喂狗。
听到这里,其他人也慌了,有叫骂声传来,大家转过去一看,却是许多士兵聚集在一起,和督将及其部下对峙,原来是有人要离营回悬瓠,被督将以扰乱军心的罪名抓了。
若是平日,这倒霉鬼死了都没人帮,可如今不一样,因为要走的不止一个,也不是几个、几十个,而是成百上千,甚至还有更多。
“你们想做什么!全都老老实实待着!谁要敢传谣军法处置,不死也得脱层皮!”
督将挥舞着佩刀虚张声势,眼下情况不妙,聚集过来的士兵越来越多,个个面色不善,他已经快压不住了,但不压又不行,只能连骗带吓。
“将军!都在说悬瓠那边勤王了,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的事!悬瓠好得很!这是敌军细作在造谣!大家不要传谣,不要上他们的当!”
督将满头大汗的嚷嚷着,然而聚集起来的士兵根本就没有散开的意思,这样的情景,在其他各处都在上演,绵延数里的大营,如同一瓮即将煮开的水,慢慢沸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