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及时雨(续)
“投石机准备、投石机准备!”
“投石机准备就绪!”
“注意听号令,准备发,准备发了!”
一座座高大的投石机排成数排,每一座投石机旁都有十余人在忙碌着,有人忙着抬重大数十斤的石弹,有的则在调整方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配重投石机,不需要人力牵动的投石机,却能投射出更加沉重的石弹,如此神奇的武器,最先由周军制作出来,在战争中大放异彩。
隋国和陈国吃尽了这种武器的苦头,后来隋国率先洞悉其中秘密,制作出来投入实战,然后将图纸送给陈国,如此一来,两国才能在城池攻防上与周国抗衡。
配重投石机的准头不怎么样,但胜在节省人力,若同时有许多座投石机发,足以让蚁聚攻城的敌军伤亡惨重,而如今,就是陈国寻阳寨内配重投石机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周军昨日攻占桑落洲后,不顾下了一夜的雨,于次日也就是今日便向南岸发动进攻,而湓口城西的寻阳寨首当其冲。
寻阳寨守军对此疑惑不解:下雨天也不消停,还是从江上强行登陆南岸,在一片湿滑的泥泞里作战,难道独脚铜人疯了不成!
雨天天气潮湿,会导致角弓箭的射程以及威力下降,地面泥泞不利于骑兵出击作战,对方大概是看中了这点,想趁机强攻寻阳寨。
但这样有用么?
这是在江边,又是下雨天,到处一片泥泞,寻阳寨易守难攻,虽然弓箭射程、威力下降,但周兵总要接近寨子,到时候中箭一样会死!
弓在雨天不是不能用,只是用了之后会报废,但若是能给予周兵重大杀伤,废掉几百上千张弓又有何妨?
更别说寻阳寨里还有配重投石机,备有充足的石弹,冲滩登陆的周兵拿什么和寻阳寨里的投石机对射?
即便周军早有准备,随船携带大量木材等物资,登陆后搭建投石机,可这种仓促间搭建的投石机其射程能远到哪里?
想要靠轰天雷破寨,那也得有命冲过来!
“注意!!第排投石机,预备…发!”
话音刚落,第一排投石机下的陈军士兵轮起大木槌,奋力向地面的发机关砸下,嘭的一声过后,杆前段的配重篮猛地下沉,带动巨大的杆向前翻转。
“咯吱”声中,杆将沉重的石弹抛向空中,十余颗石弹在细雨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径直飞出两百多步之外,向着江面上密密麻麻的战船落下。
冲天的水柱不断出现,有的石弹砸中水面,而有的石弹则命中敌军战船,数十斤的重量带着冲力,直接将战船砸烂。
第一轮攻击结束,第二轮攻击随后到来,寻阳寨里的投石机分成数排,在哨兵的指引下依次发,绵延不绝的石弹如同雨点般飞向冲滩的周军战船,
无数水柱出现在江面上,许多周军战船被砸沉,但更多的战船借着北风向着南岸冲来,滩涂上迎接他们的,是密密麻麻的木桩。
长江水位一年之中多有变化,雨季时水位自然变高,而如今是秋冬季节,水位开始下降,但无论是水里还是滩涂,都打有如林的木桩,防的就是敌军战船强行靠岸。
寻阳寨设在寻阳城故址,濒临长江边,寨墙即立于旧城城墙基石之上以防御大水,原本寨旁设有码头,但昨日水军大败之后便放火烧了,而早就在江边滩涂打下的木桩,是为了防备敌军乘船直接冲到堡寨旁。
眼见着周军战船不要命的向着岸边冲来,寻阳寨守将立刻集结人手上北墙,各种强弓硬弩、滚木石甚至生石灰都准备妥当,就等着不识好歹的周兵登陆后予以当头棒喝。
“稳住,稳住!等他们下了船,先对准扛着轰天雷的人射!云梯放近了打!”
“可是周兵肯定会用大盾掩护运轰天雷,那怎么办?”
“他们聚在一起正好用大弩射!”
女墙之后,陈军将士好整以暇,等着周兵来送死,江面上的周军战船在损失了至少一半之后终于冲到岸边,却为木桩阵所阻,就在守军等着周兵下船徒步涉水上岸时,那些船竟然冒起火来。
扑通声起,每艘船的后面都有两三个人跳水,看来是驾船的船夫,可对方丢下着火的船不管不顾,也没见有更多的人下船,守军们有些纳闷。
每艘船上的火势很猛,火苗很快席卷了全船,似乎船上有许多易燃之物才会有如此凶猛的火势。
有陈军士兵疑惑道:“这...莫非是拿火船打头阵,要烧掉岸边的木桩?”
这看法似乎有道理,但很快便引起旁人质疑:“这般烧,烧到何时才能烧断?再说了,即便水面上那截木头能烧掉,水下那一截呢?”
正当寻阳寨守军摸不着头脑时,岸边越堆越多的火船忽然冒出滚滚浓烟,时值北风大作,这些浓烟便向着下风向也就是寻阳寨飘来。
“咳咳咳!”咳嗽声此起彼伏,许多陈军士兵咳嗽起来,涕泪横流,周军战船上飘来的浓烟气味十分难闻,让他们觉得鼻子、喉咙难受至极,而眼睛也被熏得有些睁不开。
烟雾的气味异常腥臭,似乎是鸡屎、鸭屎等各种粪便的混合气味,还夹杂着辛辣味,许多人只觉得头昏眼花,甚至有些恶心。
“毒烟,北寇放的是毒烟!”
惊恐的喊声响起,如同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水潭,激起阵阵涟漪,寨墙上的陈兵瞬间炸开了锅,督将眼见着现场大乱,急中生智喊道:“快!扯块布蘸水捂住口鼻,撒尿也行,可以解毒!!”
许多人纷纷撕起自己的戎服,弄下一块布后要么想办法蘸水,要么当场解开裤带撒尿,不顾腥臊的气味直接捂住口鼻,但也有许多人口吐白沫倒地,其他人见着愈发紧张,一条腰带怎么解都解不下来。
就在将士们乱作一团时,箭楼上的哨兵喊了起来:“又有船来了,是上游,他们要冲滩了!”
抬头一看,寻阳寨西北江面上,有数艘周军大船正贴着江岸从上游不远处冲下来,这几艘船一开始就在江面上,只是距离较远,所以不是陈军首要的防范目标。
结果这几艘船趁着毒烟熏得守军大乱便冲过来了,每一首船的船头都有些特别,水线部分扁平如同一只大铲,而左右两舷都竖着几个长木板,似乎是作为靠岸后的跳板来用。
每艘船的个头不小,但都有数十棹手划棹,又是顺风顺水所以速度很快,向着寻阳寨北面岸边斜着冲刺,还没等守军回过神,只听巨响此起彼伏,战船径直冲上了滩涂。
如同铁铲般的船头将许多木桩铲断,船只正好在浔阳寨北侧滩涂上搁浅,除了最前一艘差点侧翻之外,其他船都停得稳稳当当。
甲板上忽然飞出许多物体,那是早已绷紧的弹力投石机在发,射出一包包生石灰,虽然射程近,但发射地点距离寻阳寨却不远,虽然十发四不中,但命中墙头及寨内的生石灰却绽放出朵朵白色花朵。
生石灰遇到水便放出巨大热量,能够灼伤人的皮肤、眼睛甚至鼻子,而今是雨天,生石灰的威力加倍放大,许多被生石灰糊了一身的陈兵,哀嚎着满地打滚。
就在寻阳寨墙头出现短暂混乱之际,冲滩的周军战船放下跳板,身着重甲的周兵先登呼喊着冲下船,他们扛着云梯、大盾、轰天雷,向近在咫尺的寻阳寨徒步前进。
史万宝率先冲在前边,他身着形制奇特的“四分之三甲”,一箭将箭楼上的陈兵射倒,部下扛着云梯从旁边跑过,每个人脚上都穿着猪皮长筒靴。
为了攻拔寻阳寨,史万宝所属府兵苦练了数月,精心选了一个河段建起堡寨模拟寻阳寨,精心设计了一个战法直接进攻寻阳寨,而为了这个战法,还特制了许多战船、器械。
各种鸡鸭鹅猪粪以及辛辣之物混合,烧出的毒烟能让人以为自己中毒,其实这烟只是闻起来恶心却毒不了人,但能吓死得胆小之人‘中毒’。
特制的‘平头铲’登陆船,能搭载先登们突破岸边木桩阵,船上搭载着弹力投石机,射程近不要紧,射不准不要紧,反正射出去的生石灰能蒙中就行。
还有每人一双的带钉及膝猪皮长筒靴,能保证先登们踩在滩涂淤泥里依旧能继续前行,而形状怪异的“四分之三甲”,能有效保证士兵与敌军弓箭手对射时不怕箭矢。
史万宝瞥了一眼乱成一团的寻阳寨墙头,回头看去,江面上大量周军战船满载士兵向着南岸冲刺,而天上落下的细雨,让人感觉冰冷异常。
下雨天一片泥泞,骑兵就不灵光了,湓口城的陈军要想增援寻阳寨就要慢半拍,对方肯定不擅长雨中作战,而我们....
这场雨,真是场及时雨啊!
叮的一声,一支箭射中史万宝肩膀随后被铠甲弹开,他弯弓搭箭,从容的瞄准、放箭,又一名陈兵从箭楼上跌落。
射了两箭的弓,原本就受潮的弓弦因为大力拉扯已经发软,史万宝扔了弓,拔出佩刀向着浔阳寨一指,招呼着部下:“冲!今日的先登大功,非我等莫属!!”
第一百四十一章 血色沼泽
湓口城西门,增援寻阳寨的陈军鱼贯而出,因为下了一夜秋雨的缘故,地面泥泞湿滑导致战马极易摔倒,所以这些士兵大都是徒步前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江南雨水多,夏秋季节下雨时,大家喜欢穿木屐,但行军打仗穿木屐十分不便,所以士兵们脚上穿着草鞋,至于靴子,他们穿不起。
穿着草鞋走在泥地里,感觉自然好不到哪里去,陈军士兵们一脚深一脚浅的行军,看着前方已经冒起浓烟的寻阳寨,握着武器的手不由得湿滑起来。
那是手心在出汗,大家原以为下雨天周军会消停,结果竟然冒雨攻打寻阳寨,这下好了,大家一起在雨中作战,连跑步都跌跌撞撞的,仗还怎么打?
雨天弓受潮威力大减,强行开弓射不了几箭就发软,打到后面就得靠白刃战决胜,就算官军打赢了而自己也活下来,淋了一天的雨会不会得病?
平日里伙食就差,若是生了病,搞不好熬上十天半月还是熬不过去,什么苦都受过了却两腿一蹬完蛋,那还不如在战场上被人一刀劈死,反倒痛快许多。
“周兵!是周兵登陆了!”
随着一声惊叫,许多人看向前方江边,只见数艘周军战船已经靠岸,有许多周兵手持武器穿过滩涂跑上岸来,看样子是要拦截他们,阻断寻阳寨的援兵。
有士兵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调头逃跑,但上岸周兵的数量看上去没自己多,加上领兵将领的部曲在一旁虎视眈眈,他们便喊叫起来,一是相互鼓气,二是自己给自己壮胆。
就如同夜过坟地吹口哨壮胆一般,喊声都有些变调了。
王三握紧了手中的藤牌和短矛,这是他的武器和防具,藤牌用来遮挡箭矢,而短矛则是用来杀敌,不止一根,加上身后背的总共是三根。
每根短矛长约二尺,矛杆为竹子所制,镶嵌着铁矛头,奋力投掷可飞出将近三十步,所以这种短矛又叫做‘飞矛’。
被飞矛投中的人不死也残,当然前提是己方能投得中,而王三对自己投掷飞矛的准头很有信心,因为他小时候在山里生活过。
大山里的蛮獠,有许多人擅长使用飞矛捕猎、杀敌,他们用的飞矛很简陋,甚至没有铁质矛头,不过是一根削尖的竹竿罢了,但投中猎物一样很有杀伤力。
弓箭当然更好用,但雨天时用弓箭不方便,而简陋到不需要铁的飞矛,是穷苦山民的最好武器,王三在山里生活,自然就学会了一手绝学。
南朝官军里一直配备有飞矛,为的是在潮湿天气里作战使用,擅使飞矛的士兵也不少,王三是其中佼佼者,能在一手拿着藤牌的情况下,三十步内三投三中。
此次周军雨天来犯,出击的陈军里自然包括擅使飞矛的投矛手,王三便是其一,决定凭着身上背着的三根飞矛杀敌立功。
之所以每名士兵只有三根飞矛,是因为这玩意分量不轻,带多了行军时吃不消,而且每投掷一根飞矛消耗的臂力很大,作战时为了保留体力肉搏,每人临战投掷三根飞矛是最佳选择。
三根飞矛,都刻上了使用者自己的记号,到了事后打扫战场时,依着飞矛上的记号来确定战功的归属,王三对自己的技艺很有信心,他觉得三贯钱是拿定了。
每颗周兵的人头,官军悬赏一贯钱,这是今早刚宣布的决定,这抵得上每个士兵至少七个月月的军饷,所以许多人都动心了。
若是砍了周将的人头其奖赏更高,田地就有希望了,周将的级别越高,奖赏就越多,如果老天爷保佑,砍下了独脚铜人的狗头,那就能封侯!
王三不敢奢望立下如此大功,他作为投矛手,只需要投掷飞矛杀敌即可,不需要抢人头,事后将军们自会根据尸体上的飞矛来记功,自己三发三中绝对没问题,所以赏钱是拿定了!
可得买上几斤肉回去,让一家老小开开荤!
“注意,周兵来了,投矛手上前!”
叫喊声将王三从浮想联翩中拉回现实,跟着其他投矛手跑上前,见着对方距离自己还有大概五十步距离,握着飞矛开始准备投掷。
五十步距离,若换在平日双方弓箭手早就对射了,可如今天气潮湿又下着雨,弓箭的威力大减,所以正是飞矛一显身手的好时机。
飞矛的投掷距离不远,一般投矛手的杀伤距离在三十步左右,再远的话准头不好把握,需要更重的飞矛,投掷所消耗的力气就跟多。
想到这里,王三有些期待:我倒要看看,你们的飞矛有没有我准!
周军敢在雨天用兵,想来军中也有投矛手,对方肯定也等着接近到三十步距离后投掷飞矛,到时候,就有好戏看了!
双方距离正在接近,地面泥泞湿滑,与跌跌撞撞前行的陈兵略有不同,同样在泥泞里前行的周兵明显稳健许多。
莫非是精兵?
这样的念头在王三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没有多想,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右手握着的飞矛上,左手握着藤牌护着身体,全身蓄力准备投掷。
四十步,再近一些就行了!
王三盯着前方估算距离,却发现对面的周兵摆出了投掷的动作:同样是向前奔跑,同样是藤牌护身,同样是高举右手短矛过头,然后奋力向着他们投掷过来。
四十步的距离,你们就投了?
不管惊讶与否,周兵投出的飞矛,划过半空向着陈兵投矛手头上落下来,有的人侥幸躲开,而有的人没能幸免。
王三眼力很好,见一根飞矛向着自己落下,没有傻乎乎的用藤牌挡而是就地一滚,逃过一劫。
周围不断响起惨叫声,还未等王三起身,周兵第二轮飞矛投掷出来,他地上湿滑急切间双脚用不上力,只能绝望的看着又一根飞矛向自己落下。
临时抱佛脚的王三将藤牌挡在自己面前,然后‘噗嗤’声响起,沉重的飞矛透过藤牌后扎进他穿着裆铠的身体。
剧痛传来,王三蜷缩着身体倒在地上抽搐,想要喊却有许多鲜血从喉咙里冒出,双手紧握着插在胸膛上的飞矛,那矛杆给他的感觉是十分光滑。
视线里,周军已经冲到三十步距离,第三轮飞矛又投掷出来,而己方的飞矛却只有寥寥数根飞过去,全都被对方躲开。
惨叫声随后响起,王三知道那是自己的同袍被飞矛投中后的哀嚎,他现在才知道周兵有如此多的大力投矛手,在四十步距离上投得又快又准。
地上黄色泥浆被自己的鲜血染红,王三的视线渐渐模糊,他看见身穿严密铁甲的周兵冲上来,看见对方即便中箭却依然奋力冲锋。
己方弓箭手近距离射出的箭,根本无法阻挡对方的步伐,周兵穿着长筒靴,在湿滑的泥地上跑起来虽然也有些跌跌撞撞,但那股势头,就如同一群发怒的公牛,还边跑边投掷飞矛。
第五轮…你们都不累的么…
王三哀叹着,周兵投完第五轮飞矛,已经冲到眼前,他看见对方脸上带着的狰狞面具,看见对方拔出佩刀,看见一人探手向自己抓来。
“噗嗤”一声,插在王三胸膛上的飞矛被一名周兵拔出,而他最后的力气也随之离开身体,雨水落在脸上,再也感觉不到冰凉。
。。。。。。
寒光闪过,一名陈兵被人连头带右肩劈开,鲜血从依然站立的躯干上喷出,如同红色的喷泉,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
仪同陈米斗收回刀势,将手中长刀平端,如同用枪般向前突刺,将另一名陈兵穿腹而过。
双手用力向旁边一拨,锋利的钢刀将对方身躯划开,红白黄各种颜色的物体随后喷溅出来,将旁边的陈兵糊了一脸。
那是人体组织,也不知是肠子、胃、肝掌还是胆,亦或是粪便,被糊了一脸的陈兵已经吓呆,手中兵器‘哐当’一声落地,转头便要逃跑。
“借你人头一用!”
陈米斗上前一刀将对方砍翻,再一刀枭首,脚尖一挑将人头挑了起来拿在手中,然后看着眼前面色惨白的陈兵笑道:
“还有谁敢上前送死!!”
咯咯咯的声音响起,那是陈兵的牙齿在打架,他们面前的这个周将如同地府恶鬼,身上虽然插着几支箭,可手中一把长刀已取了数人性命。
“来战个痛快!”
话音刚落,陈米斗将血淋淋的人头往前一丢,吓得那几个陈兵不住后退,他趁机会挥刀突进,三两下将几个破胆陈兵砍倒在地。
大屠杀在江岸边上演,仪同陈米斗率领的长刀兵,在江边拦下湓口城增援寻阳寨的援军,源出虎林军的这些府兵们,不但刀法了得,投掷飞矛的技术也很了得。
雨天作战,用飞矛代替弓箭,接敌之前来个三到五根热热身,随后拔刀冲锋白刃战,这种凶猛的战法,直接把陈军打崩。
人数明显占优的陈军一触即溃,许多士兵调头连滚带爬往湓口城逃跑,领兵将领指挥部曲奋力反抗,却见刚上岸的周兵弩手上前瞄准他们。
距离很近无法躲避,细雨之中,陈将看见对方手上的弩有些特别:弩臂是金属的。
“杀贼!”
负隅顽抗的陈将率领部曲向前冲,随即被周军铁弩射成刺猬,殷红的鲜血染红地面,将一片泥泞染成血色沼泽。
第一百四十二章 水厄
木桶之中,盛着滚烫的热水,杂役将刚从江里打上来的江水与其混合,让水温渐渐下降最后变得温热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水好了!下一个进来洗澡!”
“一人一桶!不许泡澡,期限是十分钟…半炷香!”
“拉干净了再进去!谁敢在里面拉,老子就在他头上拉!”
“得了吧老李,你们那些个大桶臭烘烘的,一会可别赖我们拉屎拉尿!”
“怎么说话的呢,怎么说话的呢!老子把木桶刷得干干净净,比你家卧榻还香!”
“老李!怎么这水那么冷,再烫一些!”
“再烫些?你以为是杀猪刮毛么?要那么烫做什么!爱洗洗,不洗滚!”
“哟呵,等老子洗完了,把你扔下船在江里泡个澡!”
秋雨已停,寻阳寨旁江岸边停着几艘大船,许多士兵排队登船,船舱内备有许多大木桶,是为了给厮杀一日的将士们洗热水澡而设置的。
这种船被士兵们戏称为“移动澡盆”,船上备有烧水的大锅,可以在上面洗热水澡,但这种福利仅限先登们才有资格享受:烧水费柴,烧很多的洗澡水更加费柴。
周军今日一战便攻克陈国湓口城西郊寻阳寨,因为是雨中作战,为了防止将士着凉生病,所以他们能享受洗热水澡的福利。
洗完热水澡之后,还有热乎乎的姜水任喝,还能换上干爽的戎服,而受伤的人可以撤到桑落洲养伤。
这种待遇,在其他军队里不是没有,但都是将领的部曲以及少数死士才有资格享受,而在西阳王麾下,只要作为先锋、先登浴血杀敌了,无论立不立功,都能享受。
但其他士兵的福利也不少,一桶滚烫的泡脚水,能将一天的劳累泡得消失无影,而一碗碗热乎乎的猪骨汤,就着各类伙食吃下肚子,那滋味别提多爽了。
雨天行军作战是个苦差事,到处湿答答的,就连宿营时被褥都是如此,在雨季出征作战,士兵们都戏称为‘水厄’。
这与喝不惯茶的北人称呼喝茶为‘水厄’不同,是广大基层士兵的心里话,发大水被淹那叫‘水患’,行军时被水各种折腾就叫做‘水厄’。
江南地区多雨,自古以来在雨季的江南地区作战就是如此麻烦,不过此次出征军中做了充分准备,别的不说,光是各类柴禾就堆积如山。
这些柴禾都做好了防水处理,装在船上随军行动,扎营时点火烘烤衣服、做饭时拿来就能用。
即便是雨天作战,只要宿营时能有不漏雨的帐篷、营房,每人都能及时换上干爽的衣物,睡觉时盖上干爽的被褥,士兵们再不会害怕‘水厄’。
岸上寻阳寨内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这是周军的工匠们在修补营房、寨墙、箭楼,搭建各类建筑,抓紧时间准备各种战具,一如桑落洲般,此时距离战斗结束不过一个时辰左右。
黄州周军对陈国江州湓口已经‘想了很久’,各种成熟的作战方案都已准备妥当,所以攻打寻阳寨时,后续船队已经做好准备,一旦拿下寻阳寨便立刻开始‘重建’工作。
新的栈桥和码头已经搭建起来,大量靠泊战船在江边一字排开,不停卸下物资以及士兵,而大批战马陆续登岸,预示着接下来的战斗即将以陆战为主。
大量‘预制件’被卸下船然后运到岸上,在寻阳寨旁开始组装起来,一座规模不小的新寨很快便初具雏形。
许多早已削尖一头的木桩被运到这里,都是西阳城木工作坊数月前就准备好的材料,尺寸相同木质坚硬,往地上一打,然后用横木以及门字钉一钉,一排简易寨墙便立好了。
如果形势需要,还可以再立一排寨墙,然后于两排木栅栏间填土夯实,这样的工事再加上拼装搭建的箭楼,能抵挡敌军的进攻。
新寨里建起一排排高脚木屋或竹屋,这是考虑到雨天地面泥泞,不能让将士们的宿营地被水浸泡,而战马们的马厩、草料库也有讲究,决不能让水淹了。
一匹马每日都要吃上许多顿,饲料以草料为主,但这些草料必须干燥,马匹若是吃了湿漉漉的草料,轻则拉稀重则患病无法骑乘,这样一来会严重影响战斗力。
而马厩及周围环境如果过于潮湿的话,容易滋生各种蚊虫,极易让马匹患上疾病并且互相传染,一倒就是一大片。
“大家请看那边,那座堡寨即为湓水上游营寨,陈军在湓水边立寨多年,原本只是军屯戍守之地,不过我军既然来了,对方大概会增兵防守。”
寻阳寨南侧一处箭楼,西阳王宇文温正领着几位行军总管查看湓口周边地形,人手一个千里镜,看着湓口城南侧的湓水河畔,那里有一个堡寨,看上去规模不大。
“按照我军细作所探,堡寨平日里驻军不过数百人,设施陈旧,也就是防备普通强盗,不过最近一段时间,这堡寨的防守应该会加强了一些,即是以防万一嘛。”
“他们要防什么呢?自然是要防我军在那一带筑坝拦水,等水位上涨之后就开坝来个水淹湓口城,也就是所谓的‘水厄’了”
水厄两个字,让一旁的行军总管慕容三藏陷入沉思,当然他不是在思考如何让湓口遭受水厄,而是想起自家一段往事来。
慕容氏,由姓氏可知渊源,慕容三藏是燕国皇族慕容氏后裔,父亲慕容绍宗为魏国名将,东魏时河南道大行台侯景反叛,慕容绍宗奉命挂帅讨伐。
恶战持续了数月,慕容绍宗最后打得侯景大败,只剩八百残兵逃亡梁国。
侯景去祸害南朝了,但他反叛时投献给西魏的州郡还在西魏手中,慕容绍宗领兵与西魏军大战,围攻颍川城时守军十分顽强,他观察地形后决定用水攻。
东魏军在颍川城旁的洧水上游筑坝,准备水攻颍川,一日,慕容绍宗乘船行驶在洧水上,要查看颍川城防漏洞,结果忽然刮起东北风,把慕容绍宗的座船吹向颍川城。
那时是春天,谁也没想到会突然刮起东北风,城头上的西魏兵用长钩勾住战船然后乱箭齐发,慕容绍宗情急之下跳水逃生却溺水身亡。
父亲阵亡,慕容三藏时年三岁什么都不懂,待得日后听起家人说起这段往事时黯然神伤,‘水厄’的阴影就一直萦绕在慕容绍宗心头。
“无论我军水攻与否,这个寨子必须攻拔,不然对方若开坝放水,先倒霉的可是在城外的我军。”
“依寡人看来,若湓口久攻不下,可攻拔此寨,筑坝蓄水...”
“寡人以往派出的细作探得明白,湓水距离湓口城很近,如同护城河般,甚至可以行船其上窥探城防...”
听得宇文温说到这里,慕容三藏眼皮一跳,赶紧出言劝谏:“大王,于湓水行船窥探城防一事太过冒险,还请大王三思!”
按说秋冬时节只有北风,结果水战时就刮起了东南风,湓水位于湓口城东南,要是在上面行船时又刮来一阵东南风,那可真是会出大事的!
第一百四十三章 江州司马青衫湿
河水潺潺向东北,湓水上驶来数艘木船,因为此时风向是北风,所以并未升帆,只是船尾有长棹在不断摇动着,眼见着船只即将靠近湓口城,城头士兵紧张起来。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湓水上游的陈军堡寨,昨日已经被周军攻拔,此时从那里驶来的船只,其上的乘员必然是周兵,守军们都在猜测莫非是有周将乘船观察湓口城防?
这很有可能,湓水位于湓口城东南,其河道距离城池很近,尤其城池东南角一带,河水就从城墙角不远处流过,如果有船在这段河面航行,可以近距离观察城防情况。
“你们说,会不会有周军大将在船上?”
“不如,我们冲出去把战船拦下来?”
一名士兵突然奇想,提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猜测,若真有周军大将在船上,而己方乱箭齐发将其射杀,那可是大功一件。
然而其他士兵听了却没有任何心动的表情,这个提议若换在数日前,也许很多人都会跃跃欲试,可如今大家已经吓破了胆,不敢出城和周兵厮杀。
周军一日攻拔蔡山,一日击破江州水军攻占桑落洲,不管天在下雨,一日攻拔湓口城西寻阳寨,然后又是一日攻拔湓口城南、湓水边上的堡寨,出击增援的官军伤亡惨重,陈军将士已经吓破了胆,没人敢言出城作战。
独脚铜人手下的兵,就是地府里钻出来的恶鬼,雨天都能作战,如今天晴了,我们出城不就是找死么!
面对着越来越近的船只,没人有勇气出城去搏一把,如今周军已兵临城下,湓口城怕是撑不了多久,自己若是把周将给杀了,万一城破之后独脚铜人要算账,自己真会被杀全家的!
湓口城守不住了,这想法不止一个人有,周军每战必克的凶残战绩摆在那里,昨日周军射书入城,据说那书信除了劝降之外,还盖有新蔡太守的印章。
这说明什么?江北新蔡也完蛋了!
周军攻拔蔡山时,新蔡还在陈国手里,结果对方在尚未攻拔新蔡的情况下,水军主力便大举东进,说明防守森严的新蔡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
新蔡果然没撑几日就完蛋了,这和官府战前“新蔡固若金汤,守上月余绝无问题”的说法形成了鲜明对比,新蔡沦陷,周军侧翼再无威胁,湓口距离城破还会远么?
只要不是傻瓜,就没人会冒着生命危险为了奖赏出击,即便立功受赏,也逃不过独脚铜人的报复。
独脚铜人是谁?还能有谁,周国黄州总管,如今兵临城下的周军主帅宇文温!
城头气氛开始变得压抑,士兵们只是做好射箭的准备,没有谁再提起出城搏一把的话题,立功受赏对大家来说已经没有吸引力,甚至关心的焦点,是城破之后如何保全自己以及家人性命。
湓水上,那几艘船越来越近,城头士兵开始弯弓搭箭,就在这时,他们看见了船上情况,随即喧哗起来。
“是...是自己人!”
“不要放箭,是自己人!”
船上的人们,是上游堡寨的陈国守军,城内士兵多有相熟之人,能够认出对方,见着船只靠岸,纠结了片刻之后,守将命人放下绳索、吊篮,让这些人入城。
不让败兵入城不行,虽然打了败仗,但好歹为国出过力,如果就这么拒之门外,会寒了广大将士的心。
开城门放人进来也不行,万一有周兵混杂在其中,到时城门被赚开可就完蛋了,所以只能让对方一个个坐着吊篮入城,经过甄别确定都是自己人才行。
吊篮有很多,这些败兵很快上了城头,经过辨认、甄别之后,确定都是上游堡寨的守军,如今的他们,身上血迹斑斑,一个个目光呆滞,坐在地上发呆,如同受过惊吓般,甚至有些瑟瑟发抖。
士兵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的问道:“你们是怎么回来的?”
“北虏没有杀你们么?”
“堡寨怎么样了?”
“还有没有其他人活着?”
败兵们垂头丧气的回答着,周军攻克堡寨后,让他们这些俘虏打扫战场、挖坑掩埋尸体,然后放他们回来传话。
一旁的将领见状暗道不妙,他怕败兵说出的话影响守军军心,赶紧高声喝令不许多嘴,命人把败兵们带走,就在这时,士兵们不依不饶起来:
“让他们说啊,让他们把话说完!”
众怒难犯,将领便做出了让步,一个败兵鼓起勇气,向着同袍说道:“北虏...北虏说投降不杀,据守的话...”
“据守会如何?”
“你倒是快说啊!”
那败兵看了看身边同伴,随后开口说道:“北虏说...投降不杀,据守...就屠城。”
“啊!”
众人闻言哗然,不要说普通士兵,就连那名将领也面色惨白:据说独脚铜人十分凶残,肯定说得出做得到!
湓口守军,许多士兵的家眷都在城里,眼见着守住湓口城希望渺茫,大家最担心的就是城破之后自己一家的安危,如今对方放出话来,接下来该怎么办?
如今已是雨过天晴,阳光洒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士兵们都在想着“投降不杀,据守就屠城”的话,士气愈发萎靡起来。
“北虏,是北虏来了!”
呼喊声响起,如同晴天霹雳般吓得许多人一个哆嗦,士兵们涌到女墙后,心惊胆战的看着城外。
大批周军骑兵在城外湓水旁呼啸而过,不时向城中射出绑有纸张的箭矢,虽然作战时骑弓的杀伤射程不过五十余步,但若不管杀伤里而只是抛射,其射出的箭矢还是能射得较远。
很多箭矢射上城头,督将们奋力制止士兵私自拆下箭上绑着的纸张,但城外周兵的呼喊声让他们的这种行为成了掩耳盗铃:
“投降不杀!家宅保全!”
“不肯投降,全家死绝!!”
不光城南,还有城西也有周军骑兵在向城头喊话,甚至城北江面,也有周军战船尽量靠近岸边,船上士兵高声叫喊着相同的话语。
“放箭!放箭!!”
湓口城西,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咆哮着让守军放箭,驱散城外驰骋的周军骑兵,看看自己周边那些目光闪烁的将士,他思绪大乱。
敌军兵临城下,湓口危在旦夕,这一切不是噩梦而是已经化作现实,他殚尽竭虑组织的防线,被周军轻而易举突破。
怎么办,怎么办?湓口要是失守,江州就完了...
“黄司马,你立刻派人去各处督战!不许乱传谣言,不许有人妄言投降!”
“是,下官领命。”
江州司马黄领命转身离开,他此时身上没有着甲而是一袭青衫,后背,渐渐被汗水浸湿。
第一百四十四章 吃了
哗啦啦的声音之中,一串枚铜钱从箱子里滑落地面,麻绳崩断,一千文钱散落开来,叮叮当当四处滚动,其中数枚顺着阶梯向下滚去,其间多人弯腰去捡,却都未能将其捡起。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北虏素无信义!大家莫要为其虚言蒙骗!”
“黄州的河堤、江堤之下,埋葬了多少陈国百姓尸骸,大家想让自己的家人活活累死在周国么!”
“湓口城防坚固,守城器械还有物资一应俱全,库存粮草充实,只要大家齐心协力,北虏必然损失惨重,顿兵于湓口城外,无法入城为所欲为!”
“援军数日之后便会抵达!大家咬牙坚持下去!”
湓口城头,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正在鼓舞士气,他命人将州库里的钱帛都扛了出来,抬上城头发放给守城士兵以及青壮,又命人架起大釜,煮起汤来分发给大家暖暖身子。
这种激励士气的行为很耗钱,声嘶力竭鼓舞士气也很伤喉咙,而陈彦之所以这么拼命,是因为再不如此就晚了。
只两日时间,湓口城西、南的堡寨便被周军攻占,水军又损失殆尽,湓口已变孤城,而援兵,说实话近日根本就不会有。
江州有十二郡,州治湓口所在为浔阳郡,位于彭蠡湖口西岸;彭蠡湖口东岸是太原郡,郡治彭泽;浔阳郡南部为豫章郡,其郡治为南昌;而太原郡南侧为鄱阳郡,其郡治为鄱阳。
能够近期增援湓口的,就只有彭泽、南昌、鄱阳三处的陈军,太原郡郡治彭泽距离湓口最近,相互间的陆路距离不过一百里,只是多了个湖口,但即便彭泽的援军此时启程,要到湓口至少得两日后。
而彭泽和湓口一样均位于长江南岸,极易受到周国来自江上的进攻,如果彭泽驻军离开城池西进增援,很可能半路就被乘船登岸的周兵拦截。
东面的彭泽援军来不及增援,那么东南面至少有两百余里水路距离的鄱阳,其援军更加来不及增援,而湓口南方的豫章郡,郡治南昌距离湓口有两百四五十里路程,同样来不及增援。
陈彦有些后悔为何不提前集结这三郡的驻军到湓口,但任谁也想不到周军的进攻速度会这么快:前日,城西寻阳寨被攻拔;昨日,南郊湓水边的堡寨也陷落了。
周军兵临城下,城外半日之内竖起许多投石机,如同树林一般密密麻麻,陈彦在城上看着都觉得头皮发麻,临近午时放回来的那些败兵带来了坏消息,还有周兵不住在城外喊话逼降。
守城将士的士气愈发低落,陈彦看在眼里只觉得心惊肉跳,事情已经恶化到如斯地步,这是三日前的他根本没有想到的。
奉父亲之命到江州上任,督促将士防御北虏南犯,陈彦有自知之明,不认为一旦北虏大举南犯,自己能够指挥官军将其击溃,只想着节节抵抗,最后以桑落洲为犄角据城死守,尽量拖延时间。
对方要想进抵湓口城下,至少要花上月余时间,而陈彦觉得湓口不敢说守上半年,但至少能守上月余,让北虏在城外伤亡惨重,然后知难而退。
结果呢?独脚铜人轻而易举就兵临城下,眼见着就要攻城,而且极有可能数日内破城!
想到这里,陈彦顾不得口干舌燥,向着排队领赏的士兵和青壮大声呼喊着,他要振奋士气,他要让大家都‘意识’到一旦北虏入城,那么会是一种怎样的悲惨情景。
男人会被抓去周国修江堤、河堤直到活活累死,老弱病残会被杀掉,小孩被卖去当奴仆,女人被如狼似虎的周兵蹂躏致死,届时湓口城会变得血流成河,没有人可以从投降中获得丝毫好处。
说其他的大道理都没有用,只有用这样耸人听闻的说法,才能让士兵们从惶恐之中冷静下来,然后再分发库房里的钱帛甚至粮食,才能让大家坚定守城的信心。
一名士兵接过沉甸甸的铜钱,如获珍宝般放到怀里收好,他看了看不远处正慷慨激昂大声说话的永嘉王,又看看城外如林般的周军投石机,眼神变了又变,走到一旁心事重重起来。
这个年轻的大王是好官,到任之后竟然把先前欠下的军饷都补发了,还给每个士兵都分发了粮食,说实话大家是很愿意跟着这位大王打仗的。
可城外的周军主帅,是凶残无比的独脚铜人啊!
自从宇文温到周国黄州(巴州)上任之后,祸害起陈国来那是花样百出,多年以来的连番败仗,已经让江州的陈军士兵对独脚铜人有了心理阴影。
独脚铜人很能打,所以大家私下里不断编排起独脚铜人的各种故事,正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假的故事听多了,许多编故事的人都开始信以为真。
独脚铜人喜欢吃人肉,喜欢强抢民女,喜欢拔刀乱砍来个血流成河,那么这位既然已经放话,说湓口若是不投降就会屠城,所以向来说到做到的独脚铜人,真的会屠城!
一家老小都在湓口,如果独脚铜人真要屠城,那么全家都得死绝,死了还不算,会被屠夫当做猪一般剔下嫩肉,让独脚铜人用滚水烫着吃...
想到这里,士兵一个激灵,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不经意间碰到旁边同伴,发现对方也在发抖。
“你你...你抖什么?”
“你...你看那边...”
顺着同伴所指方向,几个人望向城外,看了片刻之后,不由得尿意上涌。
城外上,十余辆马车缓缓向着城池前进,拉车的都是老马,走起路来晃悠悠的,但关键不是马也不是马车,而是马车上木架挂着的东西。
骨架,一副副完整的人体骨架,如同上吊的人一般挂在马车上的木架,随着车辆的颠簸一晃一晃。
若是只有一副骨架倒也罢了,可每辆车上都挂着两三副骨架,还有大有小,同时有十几辆马车拉着这么多人体骨架靠过来,看在守军眼里,要多恐怖有多恐怖。
“人骨...吃吃吃吃...吃了,他们都被独脚铜人吃了!!”
惊恐的说话声响起,一个士兵的猜测,引发许多人的共鸣,冷汗瞬间冒了出来,先前周兵在城外喊的话,再度于各人耳边回荡:
投降不杀!家宅保全!
不肯投降,全家死绝!
见着周军竟然把人骨拿出来吓人,陈彦十分兴奋,不是因为见着人骨兴奋,而是对方竟然不打自招,把一个最好的罪证拿了出来。
“大家看,大家看看!周军一旦破城,肯定会吃人!孤没有说错,宇文...独脚铜人肯定会吃人!”
陈彦激动得手舞足蹈,以为此言一出将士们会铁了心死守,而他身边的老近侍来不及制止,只能看着大王弄巧成拙。
看看周围面色惊恐的士兵和青壮,老近侍心中哀叹:大王,你还是弄不明白何为人心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大王,体面些
“大王,不知那人骨...是从何得来?”
“啊,西阳城医馆有售,全木制作,成人骨架一副十贯,儿童骨架一副六贯,虽然是木制,但手艺不错,还涂了药水并且刷漆,能够防虫防潮...”
说到这里,宇文温不由自主推销起来:“医馆最近搞促销,买三副骨架以上可以打九折,崔长史若是感兴趣,可以买上几副回去送人嘛。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崔达干咳一声,勉强笑了笑:“大王说笑了,似乎太医院也有黄州进献的人体骨架?”
“正是,正如带兵打仗必须知晓敌我军情那样,医者若不知人体五脏六腑,不识经络穴位,甚至连骨骼分布都不懂,何以为良医?”
闲得无聊,主帅宇文温和监军长史崔达开始胡侃瞎侃,话题的由来,是宇文温让士兵挂起人骨,用马车拉着吓唬湓口守军。
崔达对这种做法不以为然,他不觉得湓口陈军会被吓破胆,只是人骨确实有些渗人,他一开始还以为宇文温是用真的人骨,结果却是假的。
话题一挑起来就收不住,本来这也没什么,但时机有些不对,因为大军正在准备攻城,而两位却在阵前说些风马牛不相干的话题,确实有些不妥。
前日,周军攻拔寻阳寨,宇文温便领着兵马登陆江南,按照计划拔掉了湓口守军在城南郊外湓水边堡寨,接下来,就要对孤立无援的湓口城发动进攻。
所谓孤立无援,是有窗口期的,这个窗口期长则十日短则三日,附近郡县的陈军就会赶来增援,当然这种增援在宇文温看来没什么了不起,但会增加变数,还会增加己方伤亡。
少死几个兵,就少几座坟,再说变数这种玩意,还是越少越好。
他此次出兵之所以强调快攻,就是要尽可能在江州各地陈军反应过来前逐个击破,尽量避免出现长期围城的局面,同时也能减轻后勤压力。
为了这一天,宇文温准备了数年,利用处于江州上游的优势,最大限度发挥船只的输送能力,采用快攻战术,甚至不惜为此筹集大量物资,演练各种战法。
能够快速搭建的投石机等攻城器械,能够实现从水到陆进攻的各种船只,能够在雨中(小雨)作战的士兵以及投矛手,还有大批物资准备,强调的都是一个“有备而来”。
江南地区作战,极有可能遇到下雨天,这种时候总不能窝在营帐里发呆,所以只要不是大雨,那就不能闲着,进攻速度能有多快就要有多快。
如今终于快速推进到湓口城下,迎来最关键的战役节点,接下来的战事进展能否顺利,就看现在了。
想到这里,宇文温抬头看了看天空,如今已是午后,各项准备早已就绪,再拖延下去就可以收工吃晚饭了,他转头向崔达问道:
“崔长史久在邺城,想来听过些许流言?”
话题变得太快,崔达觉得有些莫名其妙:“大王,邺城坊间向来有许多流言,不知大王所说流言是哪一个?”
“就是到处在传,说寡人和陈国私通,有各种倒卖军需、粮草甚至贩卖人口等等资敌恶行。”
此言一出,旁边将领左顾右盼而言其他,在场的除了元帅长史崔达和行军总管慕容三藏,其他将领都是宇文温的‘自己人’,所以知道这种流言所说内容肯定是子虚乌有,但就不知道那两位怎么想了。
慕容三藏觉得有些无语,西阳王宇文温行事怪异的传言他有所耳闻,此次看来果然所言非虚:这种破事,不管有还是没有,也不该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啊!
慕容三藏是‘不明真相旁观群众’,可以装作没听见,而崔达为当事人,这种话题想避开也避不开,宇文温直接把话挑开了说,他也只能虚与委蛇了。
“呃,确实有人曾经说起此事,不过这种道听途说的流言,丞相自然是一笑置之。”
崔达是官场老手,对于敏感话题做出的回答,说和没说一个样,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也就是所谓的打官腔。
言下之意:丞相知不知道这种流言(说法)?知道。
丞相的看法是什么?目前认为是道听途说,因为暂时没有证据。
崔达的话外之意则是:至于何时有证据,那就要看你懂不懂事了。
黄州总管府为周陈对峙前线,黄州总管宇文温,大力发展治下州郡产业,据多种渠道传来的消息,有陈国商人频繁出现在西阳,也就是说,宇文温违禁,长年和敌国做买卖。
这种事情老早就传到先丞相尉迟迥耳朵里,但当时老丞相对于此事却不置可否,作为心腹佐官的崔达,当然知道其中蹊跷:
宇文温卖给陈国的只是些布匹、书籍、琉璃镜、还有各种商品,但就是没有粮食、铁器。
和敌国做买卖确实不对,但要说资敌有些勉强,反正这小兔崽子有他老子来管,远在邺城的朝廷也懒得掺和,最多将此事做个由头,时不时拿捏一下杞王宇文亮。
如今继任丞相的尉迟也是这么想,所以“西阳王私通南朝资敌卖国”的话题,也就只是流言罢了,只有需要敲打宇文亮时,才会适当提起。
结果现在倒好,当事人把这泡屎摆到台面上拨弄。
崔达觉得宇文温真是脑子坏掉了!
“看样子,崔长史似乎相信这流言?”
“大王说笑了,下官只当这流言是捕风捉影。”
“终有一日,寡人要在朝堂上,请求天子和丞相主持公道,当众和那居心叵测之辈辩个高下!”
“呃...某些人不过是道听途说罢了,大王还请息怒。”
宇文温语出惊人,崔达差点脱口而出“大王,体面些!”,好歹话到嘴边硬是憋住了,换了个说词,他觉得宇文温有些不着调,大概脑子真的坏掉了。
但很快崔达便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便陷入宇文温的语言圈套,思维和情绪不经意间被其调动,接下来对方若是要套话,怕是一套一个准。
小狐狸,难怪先丞相会高看你一眼!
崔达想到这里,心中暗自警惕,之前先丞相尉迟迥对其孙女婿宇文温的评价不错,那时他还觉得有些不解,如今看来,老人家果然是阅人无数,看破了宇文温的‘真面目’。
宇文温无所谓崔达怎么想,他做事不喜欢授人以柄,而基于各种原因露出的‘破绽’,譬如和陈国商人做买卖的事情,自然要有个说法圆回去,以免日后被人翻出来搞事。
“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烧’,今日崔长史便为寡人做个见证。”
“下官愚钝,还请大王赐教?”
“传令下去,擂鼓,攻城!”
第一百四十六章 大王,体面些(续)
“北虏要攻城了,北虏要攻城了!”伴随着号角声,城头上的士兵们呼喊起来,现场督战的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下令投石机准备发。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城外周军竖起了许多投石机,而城内也有许多投石机,数十斤重的石弹早已备下许多,陈彦觉得只要己方应对得当,今日必然能让周军铩羽而归。
此时已是下午,周军却刚开始攻城,要么是有信心在日落前攻入城池,要么就是做好了夜战的准备,陈彦知道投石机能够昼夜不停发,所以他判断周军是打算连夜攻城。
不要紧,城里早已经做好准备,你要夜战,孤便奉陪到底!
城池攻防时夜战有讲究,晚上四周一片漆黑,士兵们看不清敌人就无法放箭,所以要点火把,可在城头上随意点火把,就是个活靶子。
敌军弓箭手可以不点火把,摸黑来到城下,借着城头火光映出的人影放冷箭,而城下黑乎乎一片,城头上的己方弓箭手根本瞄不准,为了避免这种不利情况,夜战时守城方的火把要特别处理。
火把要探出城墙,最好能加个‘盖’,让火光往下照以便守军看清城下动静,而因为有‘盖子’,火光无法映出城墙上的人影,可以增加城外敌军弓箭手的瞄准难度。
夜战要做的准备有很多,陈彦当然不可能亲力亲为,所以他打算让州司马黄安排这些事情,只是对方先前已经去巡城,所以陈彦叫来了寻阳太守陆仲容,吩咐其督促部下准备夜战。
“大王,北虏会连夜攻城么?”
“有备无患,就算他们没打算夜战,我军也要做好准备,只要击退北虏进攻熬过第一日,将士们也会心定些。”
正说话间,城外的周军已经逼近城里投石机的射程,见着对方各类攻城器械一应俱全,陈彦觉得有些心惊肉跳,陆仲容极力劝他离开城头,免得出意外。
“孤不能走,城头固然危险,孤当然可以下去避险,可其他将士呢?孤要留在城头,不然何以鼓舞军心?”
陈彦想得很明白,与其躲到城里安全的地方,提心吊胆等别人带来好消息或者坏消息,还不如冒险在城头督战,至少战局进展能够第一时间知道,两眼一黑坐着等死的感觉他可不想试。
见得陈彦坚持,陆仲容没有多说,不知何故,他看了看城南方向,陈彦随着他的动作也望了望城南,没发现有何异常之处。
城南郊外湓水上原本有桥,昨日湓水上游堡寨失守后,湓口守军便把桥给烧了,如果周军要从城南攻城就会麻烦些,虽然湓水水位不算很深,但至少能阻滞一下对方的前进速度。
“陆太...”
陈彦话还没说完,却听得城南发出巨大的喧哗声,似乎有什么事引起哗然,陈彦觉得不对劲,正要亲自带人过去看看,却见南门方向冒起浓烟。
那是城楼在燃烧,似乎城南还没收到周军攻击,忽然冒起火来,要么是走水,要么是...兵变!
兵变,有可能是士兵对待遇不满,或者认为赏罚不公,亦或是对自己被压榨得太厉害的反抗,而此时此刻,官府刚发过钱帛,所以不可能是以上原因。
‘防来防去,结果还是出事了!’陈彦心中大惊,立刻领人沿着城墙上的道路向南门冲去,他要在乱军开门之前,把兵变压制下去。
还没没跑出几步,却听得南门方向呼喊声隐约传来:“开门了!开门了!”
心脏如同收到重击,陈彦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都已经做到这个份上了,为何还会有人开门献城。
只不过输了水战、城外两个堡寨陷落罢了,你们就被吓破胆了!
城南的动静,不光给陈彦一个当头棒喝,连带着城头守军和青壮们都傻了眼,他们没想到局势的转折如此出人意料,许多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有人开门献城了?那还打什么打?
“快,马上去南门,把门关上,把门关上!!”
陈彦声嘶力竭的喊着,甩开侍卫搀扶自己的手,拔出佩刀招呼士兵们跟自己冲向南门,刚走出几步便发觉不对:除了王府侍卫,没有几个人跟着自己走。
他停下脚步,看着士兵们大部分都站在原地不动,心中暗道不妙,心怀侥幸发问:“你们...你们愣着做什么?北虏就要入城了,还愣着做什么!”
看见寻阳太守陆仲容跟了上来,陈彦高声喊着:“陆太守!马上叫他们增援南门!”
“大王,事已至此...”
“什么事已至此!把南门关了,北虏就进不来,他们要想攻下湓口就是妄想!”
陆仲容面色复杂的看着陈彦,随后苦笑着说道:“大王!事已至此,下官...无能为力了!”
“你...你...你们,你们要投降?!”
陈彦看着眼前将士,心如刀绞,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情,湓口还有自保之力,只要大家齐心协力,至少还有机会等到援兵到来。
他已经把钱帛都拿出来犒军激励士气,该做的都已经做了,结果,结果...
胸口积满愤懑之气,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陈彦看着城头上无动于衷的士兵、将领们,双目发红然后大声咆哮:“你们要投降,为何方才还有脸领赏!”
“懦夫!卖国懦夫!你们宁愿屈膝投降给北虏做狗,也不愿浴血奋战做人!”
许多士兵闻言默默低下头,没人开口反驳,因为对方骂得对,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他们即便不为自己,也得为家人考虑。
独脚铜人很凶残,但据说又很讲信用,既然说了抵抗就屠城,那肯定就会屠城,既然说了投降就能保全家,那么将士们只要一投降,一家老小就能保全了。
没人愿意屈膝投降,但前提是打得过,眼下的情况,官军打得过北虏么?
打不过。
蔡山、桑落洲、寻阳寨,都是一日而下,湓口又能守多久?
既然打不过,那还说什么呢?
马蹄声起,陈彦循声望去,发现城外有大批周军骑兵疾驰而来,掠过城西南角,向着城南大门疾驰而去,他睚眦俱裂,声嘶力竭的喊着:
“放箭,放箭啊!”
没有人动手,女墙后的弓箭手都默不作声,陈彦见状挥刀去砍,那几个弓箭手没敢反抗只是不住后退,眼见得退无可退,便握紧腰间佩刀。
“大王!大王!事已至此,莫要挣扎了!”
陆仲容冲上前死死抓住陈彦的手臂,一番争夺之后,刀滚落在地,而陆仲容被陈彦一脚踢翻在地,眼见着要出大事,双方随从纷纷拔刀上前。
“陆仲容!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逆贼!”
陈彦咆哮着,他头上发簪掉落导致披头散发,抢过侍卫的佩刀就要上前砍陆仲容,被老近侍死死抱住未能前进半步,看着四周放弃抵抗即将投降的将士,年轻的陈彦承受不住随即嚎啕大哭:
“懦夫!懦夫!恨不得手刃尔等懦夫!”
披头散发,又哭又笑,陈彦声嘶力竭的叫骂着,老近侍抱着他拼命哭喊:“事已至此,大王,体面些,体面些...”
“体面?体面...我陈彦身为大陈皇子,绝不同尔等懦夫般屈膝投降!”
陈彦喃喃自语,随即便要挥刀自刎,被近侍奋力夺下:“大王何苦如此!事已至此,还请保全有用之身...”
主仆抱头痛哭,周围士兵别过头去,狼狈起身的陆仲容见状叹了口气,示意副将近前:“去吧,将西门也打开...”
第一百四十七章 入城
“不许烧杀抢掠!”
“不许擅闯民宅!”
“不许敲诈勒索!”
整齐的脚步声中,督将们的喊声分外明显,这是他们在宣布行军元帅刚制定的军纪,所有进入湓口城的将士都必须无条件遵守。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不遵守也行,等着接受元帅的‘亲切问候’吧。
“崔长史。”
“下官听令。”
“寡人不是下令,只是有个疑问想请崔长史回答。”
“大王请讲。”
宇文温皮笑肉不笑的看着崔达:“崔长史,据说北人听不太懂南方方言?”
“呃,不知大王有何顾虑?”
“这个嘛,会不会有北方来的将士,借口听不懂寡人刚定的三条军纪,在城里大开杀戒,来个抢钱抢粮抢小娘子之类的事情吧?”
听得这种不怀好意的问题,崔达自然是极力否认:“大王勿忧,无论南北,官军的军纪一向严明。”
“是么?那万一有人以此为理由...”
“下官定依军法从事,将其拉出去当众斩首,不管是谁,一点情面也不讲!”
“既如此,寡人放心了。”
宇文温点点头,策马向着湓口城前进,如今距离傍晚还早,动作快一些的话,兴许还能来个‘湓口一日游’。
看着宇文温的背影,崔达叹了口气,随即挥动马鞭,紧随其后入城,湓口城居然不战而降,这确实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按照这几日岭南行军的表现来看,崔达不认为湓口能顶得了多久,但宇文温能让湓口不战而降,真的印证了这位不久前的说辞。
宇文温和陈国商人做买卖,是公开的秘密,其实是犯了私通敌国的大忌,只是基于各种原因,大家当做没看见,但这就是个搞事的由头,时机恰当时能用来拿捏杞王宇文亮,或者西阳王宇文温。
而就在刚才,宇文温关于此事做出了回答:他以私通陈国商人的方式,暗中收买江州守将,以便为将来兵临城下时做准备。
换句话说,宇文温是为了朝廷大计,才‘背负骂名’与敌国做买卖。
冠冕堂皇的理由,鬼才信!
崔达可不信,北地与突厥等蛮夷做违禁买卖的当地豪族可不少,但纯粹就是做买卖罢了,说要开门献城到不至于,他觉得南朝边将也都是如此心思。
有钱不赚白不赚,但做买卖是一回事,投降是另一回事,所以崔达认为陈国边将一开始可没想着往后某日开门献城,宇文温不过是想钱想到发疯,所以铤而走险罢了。
今日周军兵临城下,对方为形势所逼故而开门献城,但这个事实就成了宇文温说辞的最好证据。
西阳王私通敌国的话柄,看来是没用了...
想到这里,崔达有些惆怅,不是因为丞相少了一个拿捏杞王宇文亮的由头,而是对战局有些担心:宇文温的进展太快,已经出乎他战前的预料。
水战、陆战,怎么说都得将近一个月才拿下湓口吧,结果呢?这才出兵多少天就拿下湓口!
也不知尉迟佑耆那边的战况如何...
想到这里,崔达看着江边靠泊的大量战船,心中暗暗下了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找借口,来个顺流而下突击建康!
。。。。。。
马蹄踏在青石路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但听在城中居民耳中,就如同催命鼓声,独脚铜人的军队入城了,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自己的命运会如何。
打是打不过,只能祈求老天保佑,保佑大家能逃过独脚铜人的魔掌。
以队为单位的周兵,在投降陈军士兵带领下,如同渔网般撒在湓口城内,首先是控制城门、官衙等要害之处,然后是守卫各类库房,避免有人纵火搞破坏,亦或是趁火打劫。
然后在各处街口设防,严禁闲杂人等随意走动,有不听禁令者可当场捉拿,敢反抗者格杀勿论,最后就是实行“保甲”。
五户为一保,十保为一甲,联保连坐,即是各户之间联合作保,互相担保不做反叛之事,一户反叛,四户举发,如不举发,五户连带坐罪。
每甲从当地住户中选一人做甲长,然后有一个队的官军(周军)做监督,既是甲长的帮手,也顺便监督甲长有无阳奉阴违的行为。
这种闻所未闻的制度,入城周军借此很快便把城中居民监视起来,随后开始大规模甄别身份,凡是有官、吏、军人身份的,必须如实报备,如有隐瞒者后果自负。
不是保内住户的人,由周军统一安置,有谁家敢藏匿不报,同样后果自负。
如此严格的管理,让居民们心中忐忑不安,但随后而来的是‘约法三章’:若有周兵敢烧杀抢掠,敢敲诈勒索,敢无故擅闯民宅,举报后经查实无误,杀无赦!
半个时辰过后,没看见哪里有房屋被烧,也没见周兵强抢民女或者抢夺百姓财物,更没看见周兵肆意杀人,也没出现各种报复行为,城中百姓们渐渐安下心。
州衙,周军主帅宇文温、监军长史崔达正在接见投降的陈国湓口文武官员,对方既然识时务开门献城,他们的表面文章自然也得做一做。
“诸位识时务,免去了湓口的血光之灾,城里未受兵灾波及,百姓还有州库的各类账簿得以保全,寡人深感欣慰,日后自当上奏朝廷,表彰各位的献城之功。”
宇文温侃侃而谈,台阶下站着江州司马黄、寻阳太守陆仲容等投降的陈国官吏,面对上首年轻的“独脚铜人”,他们大气都不敢喘,只是不住的点头。
为了保全家人,他们主动开门投降,周军入城之后没有大开杀戒,这让众人稍微松了口气,但是接下来会怎样实在是心里没底,所以一切就看上首这位的一念之差。
“请大家各回府邸,管束好家里人,莫要无故随意外出走动,寡人如有安排,自然会派人到府里去传,大家这段时间内,就不要走亲访友了。”
“为防误会,寡人会派兵到各位府上驻守,大家可以放心,不要怕被人闯进来敲诈勒索,或者烧杀抢掠...”
“有什么话不方便当众说的,可以让府里驻扎的士兵传给寡人,口信或者书信都行。”
宇文温慢条斯理的说着,一众降官如同鸡啄米般点着头,见着这位安排得面面俱到,心中一块石头落了地:虽然对自己及家人的看管严苛了些,但如此详细的安排,肯定不是信口胡说的敷衍之词。
众人心中都在庆幸,看来宇文温是言而有信,投降不杀,家宅保全。
“寡人知道,你们当中有的人,家眷还在建康,只是基于各种原因,选择了归降我军。”
说到这里,宇文温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真诚’些:“谁想回家的可以说出来,寡人不为难他,必当备好船只,放他回去。”
傻瓜才会说出来!
降官们如是想,一个劲的摇头,生怕被宇文温看出自己在犹豫,然后送上船来个‘失足落水’。
他们中确实有人的家属在建康,自己的投降举动,确实会让实为人质的家属倒霉,然而事到如今已没有别的选择,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没有人相信自己的诚意,让宇文温觉得很受伤,毕竟降官里有一些人私下可是他的‘商业合作伙伴’,所以先前一番话确实是真心为对方着想,而不是‘引蛇出洞’。
不过宇文温很快便收拾心情,准备开始重头戏:
“请永嘉王过堂一叙!”
第一百四十八章 舌战
面色如常的永嘉王陈彦,已经没有之前披头散发的落魄样子,他如今已被俘,但竭力保持着一个藩王应有的风度,作为南朝皇子,他不能丢脸。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左右跟着周兵,却没有刀剑相向,也没有将陈彦五花大绑,只是紧紧跟随,一同走进州衙大堂。
堂内两侧是投降了的江州官员,见着陈彦昂首挺胸走进来,没人敢与其对视,纷纷别过头去,免得这位忽然发难导致场面难看。
他们投降了所以大节有亏,陈彦若是破口大骂,硬要还口只能让人觉得自己对新主卑躬屈膝、人品低下,所以还是不招惹的为好。
周军主帅、西阳王宇文温端坐上首,看着走到台阶下的年轻人,开口问道:“阶下何人?”
陈彦抬头与他对视:“大陈永嘉王陈彦!”
“原来是永嘉王,寡人大周西阳王宇文温,奉天子之命平定江南…”
宇文温话还没说完,陈彦先发制人:“北虏!休想染指南朝锦绣江山!”
不知天高地厚的陈彦,无意中触发宇文温的毒舌:“永嘉王何出此言?南朝锦绣江山,二十八年前不是已经亡了?”
二十八年,一个奇怪的年限,陈国建立于三十一年前,按说宇文温要诡辩也得拿“三十一年前”为由头。
一旁的崔达很快想通其中关键,而台阶下的降官中有人也想通了,但无论是谁都没有后吭声。
“三十一年前,武帝受前朝禅让践极,何来二十八年…”
面对宇文温的发问,陈彦脱口而出,说到后面才发觉不对头。
“永嘉王说到陈武帝,那么寡人便要问了,衡阳王如今何在?”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冒出来,陈彦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宇文温的问题,因为这涉及到陈国初创时的往事,亦或者说是一个禁忌话题。
“永嘉王,陈武帝受禅而来的锦绣江山,已于二十八年前随着衡阳王沉入江中,不是么?”
“衡阳王…衡阳王当年是失足落水!”
“哈哈哈哈哈!掩耳盗铃,寡人今日始得亲眼所见!”宇文温开始提升嘴炮威力。
“衡阳王回国,迎接的船队何其壮大,而陈武帝唯一子嗣,居然会因为船坏而溺亡!不知陈武帝在天之灵会作何感想?“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所以你伯祖偷来的江山,又被你祖父抢了!”
“南朝的锦绣江山,从二十八年前起,不过是在盗贼手中!”
“你胡说,你胡说!”
陈彦急得满头大汗,奈何口才太差,根本没办法和‘毒舌’宇文温的歪理狡辩,只能如同小孩般不住辩解,完全没了刚进来的气势。
陈武帝陈霸先,受梁帝禅让,开创陈国基业,奈何唯一的亲儿子陈昌,因为当年江陵失陷已被西魏掳去长安。
陈霸先称帝后没两年便病入膏肓,按说大位要传给儿子,可儿子远在长安,陈国不能没有皇帝,所以陈霸先病逝后侄子陈继承了皇位。
陈登基,一直不肯放人的周国忽然松了口,放陈昌回国意图挑动陈国内乱,结果在陈国使节接其渡江的时候,陈昌‘不慎’溺亡,追谥为“献”,是为衡阳献王。
陈国对外的说法,是因为船坏溺水而死,实际上么,呵呵。
陈昌一死,陈霸先的血脉就断了,身为陈霸先侄子的陈坐稳了皇位,可没过几年也龙驭上宾,留下年幼的儿子,还有年富力强的弟弟陈顼。
辅政皇叔陈顼,很快便把侄子踢到一边,自己来做皇帝,陈顼便是如今陈国天子陈叔宝的父亲,永嘉王陈彦的祖父。
陈昌之死,还有陈顼夺侄子皇位的事情,从道义上来说是陈国的污点,但从政治角度来看根本不算个事。
陈若不让人弄死陈昌,他的帝位就得让出来,然后要么发动政变,要么死全家;而陈顼不夺侄子之位,那么迟早要被杀全家,政治斗争就是这么残酷。
周国自家也是一堆破事。真要吵起来一时半会还难分高下,但宇文温就是欺负陈彦少不经事,特地拿陈家堂兄弟、兄弟之间的破事来拿捏。
死死咬着“陈命人杀害陈昌,害陈武帝绝嗣”、“陈顼夺侄子帝位,实为乱臣贼子。”
陈彦被刺激得方寸大乱,根本无暇痛斥‘北虏暴行’,如同泄了气的鱼鳔,只能用苍白的语言诸如“你胡说”等来反驳。
“永嘉王!南朝河山于二十八年前便已为乱臣贼子窃取,对不对!”
“陈昌陈昌,陈国昌盛,既然陈昌死于非命,那陈国何以昌盛!所以陈国灭亡,实属天意!”
“你…你…”
在这么多人面前,陈彦被宇文温的诡辩弄得无言以对,看看一旁的降官,似乎个个都理直气壮起来,一想到无耻小人们张狂,他只觉胸口发闷,随即两眼一黑昏倒在地。
舌战尚在热身阶段,战五渣便战败退场,宇文温大手一挥:“来人,把永嘉王扶下去好生调养!”
环顾阶下降官,宇文温开始做‘结案陈词’:“诸位,不要对开门献城心怀内疚,此乃顺应天意,毕竟陈武帝的江山,已于二十八年前便没了不是?”
众人忙不迭点头,宇文温的这种歪理还真是头次听说,不过经其一说,大家心中的罪恶感倒是少了一些。
一番折腾,降官们如释重负回家等候发落,长史崔达看着这些人远去的身影,不由得对宇文温的口才有了新感触。
陈昌的死是必然,他作为陈霸先仅剩的一个儿子,真要回到建康,陈必须让位否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可天底下哪里有皇帝会主动让位的?
所以陈昌必须在半路‘溺亡’,这是毫无疑问的。
而宇文温居然拿这事来证明周国平陈的‘合理性’,虽然是歪理,但还真是一个理由,以和陈彦舌战的方式来安慰降官们,崔达不知如何评价宇文温的奇思异想。
“崔长史,寡人与陈国永嘉王的一番言论,没有不妥之处吧?”
“大王所言并无不妥之处。”
“那么日后若有不明真相之人,弹劾寡人让其口出狂言污蔑朝廷,崔长史可要为寡人作证呐!”
“此是自然…”
“那么请崔长史在笔录上用印…”
心中骂了一声‘臭小子’,崔达接过笔录,仔细看过一遍后用了印章,算是给宇文温舌战陈彦做了见证。
先丞相果然没说错,这小子油嘴滑舌,言谈之间不可掉以轻心,以免被其套出话来!
第一百四十九章 劝降
太原郡郡治彭泽,城门紧闭,城头上人心惶惶,城外有周军游骑疾驰,而城北江面上也有不少周军战船在游弋,昨日江州州治湓口失守,如今快轮到彭泽倒霉了。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官衙内,太原郡太守马和佐官们汇聚一堂,看着周军的劝降书,上面的内容很简单,概括而言就是王师(周军)已占领湓口,彭泽如不投降,屠城。
劝降书上盖有官印,江州刺史、寻阳太守、还有永嘉王的印都在上面,马让吏员拿来卷宗,核对过公文上的印鉴,发现劝降书上所盖官印没有问题。
这意味着湓口真的沦陷了,距离周军大举南犯才过了多久啊!
马心中震惊不已,他知道江州一直都是江防重地,也知道新任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一直积极备战,原以为好歹能节节抵抗撑上月余时间,结果没几天周军便攻破湓口,这样一来,还打什么?
放下劝降书,他看向面前送书之人,这是湓口驻军的一名幢主,姓陆,他认得,所以对方所言的可信度还是很大的。
“北虏已经攻占湓口?怎会这么快?”
“周军来势汹汹,湓口已为孤城,黄司马和陆太守为保全城中百姓,开门投降。”
“保全百姓?”马语出嘲讽,他可不认为自己的上司和同僚会优先考虑百姓,“那么北虏入城之后,城中百姓得以保全了么?”
“呃,周军屠城了。”陆幢主‘如实’回答。
“啊?你...你说什么?”马和佐官闻言大惊,他们不认为周军入城后会秋毫无犯,毕竟相传独脚铜人宇文温十分凶残,可既然守军开门献城,为何还会惨遭如此厄运?
陆幢主拼命挤出几滴眼泪,努力回忆起苦背一夜的台词,这可是独脚铜人安排给他的事情,酝酿了一下情绪,开始声泪俱下‘哭诉’昨日城中发生的一切。
周军围城,放出话来说投降可保命,不投降就屠城,江州司马黄、寻阳太守陆仲容见敌军势大,权衡利弊后开门投降,可江州刺史、永嘉王陈彦誓死不降,率领一部分官员、将领反抗,于城中和周军展开厮杀。
虽然陈彦率领将士奋力反抗,但最后还是兵败被俘,周军主帅宇文温见部下伤亡惨重,随即兽性大发下令屠城,除了一开始投降的黄、陆仲容等人及部下、家眷外,城中百姓惨遭屠戮。
台词背到这里,陆幢主已经满头大汗,可他的模样在马等人看来,是因为亲眼目睹了人间惨剧,所以回想起来才会有如此表现,强压心中不安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许多民女惨遭蹂躏,被北虏当街凌辱后,纷纷投缳亦或是投井自尽,其父母、丈夫、兄弟哭天抢地,要和禽兽不如的周兵拼命,结果被乱箭射死无数...”
“湓口城中如今到处是尸体,如同屠宰场一般,血流成河...”
“最惨的是那些不肯投降官员的女眷,被拖进军营,蹂躏一夜后不成人形,许多官员、将领的幼子被周兵开膛破肚,或者当面投入大釜里活烹,待其五成熟后以尖刀剔肉,供独脚铜人食用...”
陆幢主背台词背到这里已经到了极限,眼泪也快挤不出了,只是昨晚宇文温那不怀好意的笑容又浮现在脑海里,他不敢拿身在湓口的妻儿开玩笑,所以只能硬撑着哭诉下去。
‘血泪控诉’让马等人听了遍体生寒,他们只听说独脚铜人宇文温凶残,却未想到竟然凶残到如此地步:居然真的屠城,还吃人肉!
如果陆幢主一个劲说周军在城里军纪良好、百姓夹道欢迎什么的,马根本不会信,而如今在湓口城里发生的,却是耸人听闻的暴行。
“陆幢主,那...黄长史和陆太守呢?”
“他们?他们开了城,自己一大帮子人倒是安然无恙,可城中百姓都被他们祸害了!”
说到这里,陆幢主拼尽全力,磕起头哭喊着:“府君!!陆某妻儿陷在城中,才不得不屈膝投降,马太守如今定要坚守彭泽,待得朝廷大军赶来,收复湓口,为城中百姓报仇!”
‘你就算给北虏杀了全家,也与我无关!’马心中叫苦,艰难的咽下口水,故作轻松的整了整发冠,实际是不着痕迹擦掉额头上冒出的冷汗,示意左右上前,扶陆幢主下去休息。
“劝降书大家都看过了,陆幢主的话也都听到了,有何看法,都说说。”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没人敢第一个开口,其实心中想的都一样:独脚铜人太凶残了,但好歹守点信用,黄司马和陆太守投降后没事,反抗的死全家,反正彭泽也守不住,不如...
投降是很难看,但保全自己和家人性命才是最重要的,没有谁愿意自己妻女被拖进军营蹂躏得不成人形,也不想儿子被人当着自己的面开膛破肚,亦或是活活烹死,被独脚铜人吃肉。
再说了,官家在建康每日里醉生梦死,我一个小官就算在此为国捐躯,怕是官家都不会流一滴眼泪不是?
想是这么想,可没人敢先开口,就怕能做主的马一心要做忠臣,届时闻言大怒让人拉出去砍了,这冤屈找谁说去?
没人开口,气氛有些尴尬,还是郡丞的察言观色本事了得,见着马坐立不安的样子,痛心疾首地说道:“府君,下官以为,为保全城中百姓计,还是...还是开门投降吧。”
有人给了个台阶,马松了口气,不过面上倒是不显山露水:“啊...啊...大家意下如何?”
“府君!为百姓计,还是...投降吧...”
一拍即合,在场所有人都被陆幢主所说湓口惨状吓坏,没人再敢想什么据城死守为国尽忠,就在大家商议怎么投降会比较体面些,一名士兵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府君!好多北虏来到城外,向我们喊话,说若不立刻开门投降,破城之后便要屠城!”
“不能屠...快,快把降竖起来!让城头上的不要放箭!”
马闻言紧张得手舞足蹈,其他佐官也吓得面色惨白,他们可不想被独脚铜人杀全家,所以投降之事再也不能拖延。
“备马!本官亲自去开城门,你们几个,去城里要害之处看着,不要让哪个遭瘟的乱来,谁惹怒了周军,谁就活该死全家!”
第一百五十章 投降(续)
豫章郡郡治南昌,汉时为豫章城,相传为西汉时颍阳侯灌婴所筑,得名于城外流淌的豫章水(赣水),又以此地名郡,自古以来为形胜之地。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汉朝以此为平定南越的根据地,依“南方昌盛”和“昌大南疆”之意,设南昌县,在豫章城中设南昌县署。
自两汉魏晋以来,南昌为彭蠡湖平原的经济中心,因其水路四通八达,又成为彭蠡湖流域的货物集散地,各地物产汇聚于此,商业十分兴盛。
同时还因为造船业发达,南昌为一处重要水军基地,城郊西南侧的谷鹿洲位于赣、抚二水交汇处,地势低平,水深合适,是南朝历代江州水军的造船场。
然而谷鹿洲昔日帆影遮天的情形,如今已荡然无存,一艘艘从这里驶出的大小战船,已于桑落洲一战化作残片断板,而随着湓口的陷落,战火很快便烧到了南昌城。
南昌城有八门,是为南门、松阳门、皋门、昌门、东门、北门、东阳门、西门,如今这八门悉数敞开,城头上竖着许多降幡。
豫章太守徐,身着官服手捧太守官印,与豫章文武官员一起出城投降,迎接兵临城下的周国大军。
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济,接过徐双手奉上的官印,转给一旁的行军长史周法明后,伸出双手将徐扶起:“徐府君开门献城,免去南昌百姓血光之灾,本将十分欣慰。”
“上国天兵驾临,某等岛夷自当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岂敢螳臂当车、不自量力?还请将军入城,主持豫章事务。”
如此肉麻的奉承,久经考验的杨济听了面不改色,而其身后的周法明却不由自主眼角一跳:投降便投降,自称可以用‘败军之将’一类,用得着自称岛夷么!
王八蛋,若按北人的骂法,我也是岛夷啊!
周法明之母陈氏为陈国公主,周家祖辈都是南朝官宦出身,后来得罪藩王被其诬陷谋反,差点被弄得家破人亡,若无此事的话,其兄周法尚将依旧是陈国一方大将,而周法明可能已经在陈国出仕,和兄长一般领兵作战了。
可这样一来,此时我们兄弟说不定就要对上西阳王了?
阿弥陀佛!
“周长史?”
“啊?啊,下官方才想着事情,还请总管恕罪。”
粮仓内,杨济正在徐的带领下巡视这座巨大的‘豫章仓’,而周法明一路上都有些走神,经杨济这么一问,才回过神来。
“你们几个,马上开始交接。”
“是。”
随行的军吏们,在周法明的指挥下开始接管粮仓账簿,这个豫章仓可不得了,存储了江州中南部州郡今年的秋粮,大概有数十万斛之多,其中许多粮食原本是等着装船,运送到下游陈国国都建康。
自从东晋以来,豫章仓便是南朝各代除了三吴之地外,最大的几个粮仓之一,如今三吴户数众多,本地粮食产出已经无法支撑如此多的人口,需要从外地尤其是江州调拨大量粮食。
此次周军进攻江州,将领们最担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兵临南昌之际,守将一把火将大粮仓烧了,到时候可真是能让人心疼得心里滴血。
周军拿下江州,就得承担起官府的职责,一旦出现饥荒,就得开仓赈灾,豫章仓的粮食若得以保全,对于稳定江州百姓人心很有帮助,更别说这些堆积如山的粮食,能有力支持岭南道行军接下来对岭南地区的用兵行动。
杨济在仓内走了一圈,十分满意,向着徐点点头:“徐府君保全了豫章仓的粮食,元帅得知以后肯定会很高兴,这又是大功一件呐。”
“不敢当,某等只想着戴罪立功,为王师平定江南多出一份力。”
。。。。。。
夜,南昌城内一片寂静,虽然从今日起南昌已经换了归属,但宵禁依旧执行,城东一隅的周军营地,灯火通明人声鼎沸,听其动静,似乎营内将士正在饮酒作乐。
今日南昌陈军开门投降,周军随后入城驻扎,降官们筹备了大量酒肉犒军,犒军酒宴一直持续到现在,看样子周军将士不来个一醉方休是不行了。
中军帐内,豫章太守徐正向行军总管杨济进酒,两人和在座将领都喝得满面通红,一身酒味足以熏得旁人掉头就跑,但大家依旧乐在其中。
“杨将军!这碗酒,罪官干了,将军请随意!”
两人俱是将碗中就一饮而尽,这酒可不同别处,为江州特产名酒“宜春酎”,酒力很强,一般人喝上一碗便开始头晕,喝上两碗就会走路打飘,若是连续喝上几碗,肯定当场醉倒。
而在场的将领们,都不知喝了多少,虽然一个个打着酒嗝,却依旧嚷嚷着“再来一碗”,侍从将一只烤好的羊端了上来,徐见状拿起切肉小刀,殷勤的凑上前为杨济切肉。
这已经是他为杨济切的第三只羊,所以在场周将并无防备之举,就在徐切下一片羊肉之际,他忽然发力,将手中利刃刺向近在咫尺的杨济。
北虏!纳命来!
蓄谋已久的诈降之计,徐终于等来了最佳动手时机,他要刺杀周将杨济,然后趁乱发出信号,让埋伏在外的士兵突袭军营,来一场出乎意料的反击。
所以才要何费尽心思犒军,让周军将士放松警惕。
眼见着利刃就要刺中杨济脖子,却被对方探手一抓,如同铁钳般将他的手抓住,随后反手一扭,徐只觉自己的手腕要断掉一般。
手一松,尖刀跌落在地,徐被对方轻而易举制服,而在座的几位同僚,在发难时同样被目标人物轻易制服,如同羔羊一般被按在地上捆住手脚。
见着方才还醉眼朦胧的周将们,如今一个个神志清醒,徐心知自己的计策早已被对方看穿,今日之事,怕是不成了。
“杀了我,杀了我!!”
徐奋力喊着,被杨济一把扯起来:“徐府君,南朝气数已尽,你要为陈叔宝尽忠可以,满城百姓怎么办?”
“你杀了我,甚至杀退了城里周军,接下来呢?”
“元帅的大军就在后面,你可以带着兵逃跑,可百姓们呢?万一元帅要报复,他们怎么办?”
“陈国加征加租加劳役,加了这么多年,你若不是贪官,应当知道许多百姓已经快活不下去了!却让他们为你的忠心陪葬,还有没有良心!”
一把将徐推出帐外,满目看去,在喧嚣的喝酒划拳声中,黑压压一大群周兵披坚执锐早已准备就绪,就等着不识好歹的伏兵冲进来送死。
“你,可以出营召集手下起事,也可以让城里百姓躲过一劫,自己选吧!”
第一百五十一章 好消息
南昌易手,江州核心地带为周军突入,一系列攻势同步展开,行军总管梁定兴率兵马乘船,向东横渡彭蠡湖进攻鄱阳郡,兵临郡治鄱阳。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周军将盖有江州刺史、永嘉王印鉴的劝降书射入城中,守将随即开门投降。
陈国巴山太守王诵领兵偷袭南昌,行进至豫章水畔苦竹滩时。为行军总管慕容三藏伏击,兵败如山倒。
败军逃回巴山郡治巴山,慕容三藏尾随而至,守军势穷力孤无奈投降,临近的临川郡守军亦闻风投降。
数日内,豫章郡、巴山郡、临川郡相继为周军控制,于此同时,占据鄱阳的行军总管梁定兴挥师东进,接连占领鄱阳郡治下葛城、银城、上饶。
最后占领安仁,兵临江州最东端,来到陈国东扬州西大门处。
行军总管杨济与慕容三藏分进合击,经豫章郡沿豫章水一路向南,逼降庐陵太守萧廉、攻拔南康郡治赣城,进抵江州最南端、大庾岭北麓,岭南北大门处。
行军总管陈五弟,领兵从豫章郡出发西进,攻打安成郡,太守任投降,至此,江州西端亦为周军控制,打通安成步道,进抵陈国湘州东大门外。
距离岭南行军从江北黄州出发,不过月余时间,陈国江防重地江州,便为周军攻陷。
“看看,看看,我们黄州好儿郎,就是这么能打!”
“哪里,不光黄州,山南的儿郎们都是好样的!”
茶肆中,茶客们正眉飞色舞的议论时局,官军讨伐陈国,捷报纷至沓来,每天都有好消息,西阳城里的闲人们自然津津乐道。
山南道大行台宇文明,是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如今江南西道行军的进展也不错,先是水军总管周法尚击退来袭的陈国水军,随后在白螺一战打得对方片板不得回巴州。
然后周军渡江,将巴州州治巴陵围得水泄不通,如今已过了半月,大概没多久便会有好消息传来。
“巴州就巴陵一个郡,官军若拿下巴陵,就能攻略湘州,而西阳王如今已经拿下江州,打通了安成步道,可以从南面抄湘洲老巢长沙!”
“长沙?不是叫做临湘么?”
“哎呀,都一样了,湘州长沙郡的郡治,以前也叫长沙嘛!”
“哎我说,陈国的巴州,不过是巴陵郡一个郡罢了,州治郡治都在巴陵,没别的大城,怎么官军围了那么久都没拿下来?”
“久?这才半个月,你是没见过围城吧?即便有投石机、轰天雷,如果守军应对得当,急切间可是很难啃下来的。”
纸上谈兵,大家说起来头头是道,巴州州治巴陵,城外有护城河,所以挖地道攻城不容易,攻防双方只能用投石机对射,看谁先熬不住。
“我看呐,陈军肯定熬不住,所以巴陵迟早要完!”
“可不是,江州那么大,一下子就完蛋了,还有江北蕲州东面的晋州,如今已被岭南行军的史总管和樊总管拿下,这才过了月余时间。”
“我看呐,这陈国要完!”
周国对陈大规模用兵,从西面的长江峡口到东面的长江入海口,战场绵延上千里,但在座茶客关心的只是山南子弟参战的战场,也就是两位宇文元帅的作战范围。
官府总会适当公布一些最新战况,作为激励民心的手段,让大家也关心关心时局。
不关心不行,官军的胜负,关系着自家钱袋,关系着作坊的生意好坏,大家都盼着官军节节胜利,不停给将士们犒劳,那么黄州作坊的生意就差不了,大家都能赚钱。
两个行军的水军战船,用掉了黄州以及山南其他州郡养猪场的绝大部分猪皮,岭南行军大规模造船,还大量收购木材、柴禾、木炭,这让各地木材商笑逐颜开。
大军出征在外,消耗的羽箭以十万起计,军器监制作羽箭需要大量的羽毛、箭竹、鱼鳔胶,这又是一个商机,
更别说将士出征在外,寒冬将至,羽绒衣的订单,已经让各地养殖场的鸡鸭鹅为之一空,这种盛况比前年还要热闹。
巨大的需求,让黄州的作坊、养殖场忙得不可开交,理所当然雇佣了大量人手,东家们吃肉,伙计们也能喝上几口肉汤。
眼见着新年即将到来,大家都能过上一个好年,心情好了,也就有空闲喝茶聊天谈论时局。
聊了一会战事,有消息灵通人士挑起新的话题:“你们知道么,几位大东家派出手下最得力的掌柜,要去江州走一趟。”
“这都年底了,他们去江州的话,那就不过年…他们去江州做什么?”
“做什么?做买卖!江州物产丰富,又是秋收过后的季节,不正好去做买卖么?”
听得这么一说,有人纳闷起来:“江州还在打仗,到处人心惶惶,有什么买卖好做的?”
“所以你就只是小商贾,别人就是大东家!知不知道,江州之前有种布很有名?”
“莫非是‘鸡鸣布’?”
“对,那‘鸡鸣布’之前可是很有名的,可如今如今在山南地界却没有了,知道此为何故?”
“黄州布比鸡鸣布好,又便宜呗,可这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江州的鸡鸣布卖不过黄州布,可那里的葛、麻产量却很巨大,这不就是布坊东家们最想要的?”
一语点醒梦中人,听众恍然大悟,有人不由得心思活络起来:“兄台,可知如何能去江州做买卖?”
“没门,江州如今在打仗,闲杂人等要是未经允许往那边去,惹恼了官军可是要当成细作抓起来的,那几位大东家之所以有资格….呵呵,你们先前给出征的官军捐钱捐物了么?”
“啊?没呢。”
“没捐就没门,就是捐了,数目不够也得排在后面,那几位每家可是至少捐了这个数…”
消息灵通人士说到这里,探出手来,在面前比划了一个手势,众人先是一愣,随后面色发白:“捐了这么多!”
“多?赚得更多!江州郡县到处都产葛、麻,州库里的存货当然不能动,但各地大户手上的葛麻可就不计其数了!”
“这些葛、麻原本是要纺织成布,往岭南那边卖的,可官军攻略江州,战火四起没法做买卖,大户们手上积压的葛麻脱不了手,眼见着黄州布很可能也往岭南销…”
“满仓的葛、麻,拿来织布卖不过黄州布,不织布放在库房里只会发霉,正急得团团转之际,忽然有人上门收购…你们觉得,这买卖如何?”
“有利可图啊!”
是有利可图,但和在座诸位无关,因为他们又不做布匹买卖,不过消息灵通人士依旧有好消息要透露一二:
“呐,我这也是听说,对错与否不负责…听说,听说官府要重修湓口城,还要修整江堤…”
不远处的位置上坐着一人,听到这里招手示意一旁的茶僮:“伙计,结账。”
第一百五十二章 好消息(续)
大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从王身边经过,丝毫没有影响到他的思绪,作为一个自视甚高的人,王无所谓思考时身边喧嚣。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他应刘焯之邀从关中长安来到黄州西阳,在黄州州学开堂讲学,两个多月下来,学问上的事情得心应手,而闲暇之余,他也开始观察起某个人来。
黄州总管、西阳王宇文温,言过其实。
这是他的最初结论印象,来到西阳不久,王便受邀参加西阳王府的酒宴,之后也时不时和宇文温打照面说上几句,言谈间觉得这位有些不正经。
身为地位尊贵的藩王、坐镇一方的总管,接人待物竟然不注意身份,言辞轻佻,说起话来手舞足蹈,说好听点有些放浪形骸,说难听点就是沐猴而冠,。
明明不通经学,却喜欢高谈阔论,爱发言却不得要领,经常弄得场面十分尴尬。
王觉得,如果宇文温和自己一样是赋闲在家,没有王候身份,平日里如此行事倒还称得上随心所欲,一起游山玩水、饮酒聊天,倒也落得自由自在。
可宇文温是宗室藩王,是坐镇一方的高官,公众场合如此表现,真是“望之不似人君”!
见宇文温言过其实,王有些失望,之所以有如此念头,是因为他有抱负,为父亲报仇是其一,建功立业是其二,他以学识渊博闻名于世,可实际上却有一颗驰骋沙场的心。
大丈夫无他志略,犹当效傅介子、张骞立功异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笔砚间乎?
这是当年班固投笔从戎时说的话,王向往已久,只盼着有机会如班定远般建功立业,奈何当年被兄长一激,发奋读书之后,居然成了露门学士,而不是领兵将军。
他想拿的是杀人刀,不是狼毫笔;要凭借军功封爵,而不是在太学里教书;要像父亲那样成为一代名将,而不是一代经学名家。
王家在周国无甚根基,要想出人头地只能靠上位者赏识,对于王来说,兄长王颁的仕途艰难,而他甚至连在太学做个助教都没了指望,更遑论其他。
王家的人脉,要支撑王颁的仕途都已经很吃力,王决定自己想办法另辟蹊径,所以要投到别人麾下,思来想去,一开始认为西阳王宇文温‘有前途’,结果大失所望。
“王先生,今日气色不错。”
问候声打断了王的思绪,抬头一看,却是书肆掌柜向自己打招呼,他点点头,漫步走进书肆,看着繁忙的店面,王笑道:“掌柜的,今日生意依旧红火啊。”
“哪里哪里,这不是托了州学的福么。”掌柜让伙计拿来一本书,那书散发着油墨香味,一看就知道是刚印出来不久的新书。
“王先生,上月的月刊已经出版,小店正想着派人送一本到府上,如今王先生刚好路过,真是再巧不过。”
王接过书,在掌柜的带领下,到一旁的座位座好,随即细细翻看起来,旁边的座位上,书肆伙计正向各位客人介绍名目繁多的书籍,其中一本,就是他手上同名书籍。
《西阳月刊》,顾名思义,是每月出版的一种‘刊物’,上面的内容,都是前一个月黄州州学辩论会(答疑会)的内容,一经出版,广受各方关注。
黄州州学如今有“二刘”,即刘焯、刘炫,还有另外两个“二刘”,即刘臻、刘讷,还有他这个“王三郎”,每一场辩论会都座无虚席。
这么多经学名家举办辩论会(答疑会),读书人当然是要听的,可会场位置有限,而想听讲的人越来越多,怎么办?
好办,把每个月的会谈其内容记录下来,整理以后按月出版,名为《西阳月刊》,这种书籍一经推出,便被书商们抢购一空,然后在各地热销。
每一场辩论会(答疑会),主讲人都会从中受益:月刊出版之后有“提成”。每个月讲上那么三五场,待得下月出版之后,“提成”便滚滚而来。
别人的“提成”有多少不知道,王前个月的“提成”是四十多贯,当然这是所得流通券折算成铜钱后的市价。
四十多贯,足够他一家连同侄子一家一个月的基本开销了,而在州学授课、给书肆校书的收入还没算在内。
王仔细看了一遍新出版的《西阳月刊》,对毫无错漏的内容以及精美的印刷十分满意,收好书之后起身离开,跨过书肆门槛,当头看见对面的求学社肆宅。
《西阳月刊》,是如今黄州书肆炙手可热的书籍,为出版商带来滚滚财源,而这却和求学社无关,因为最先提出“月刊”想法的求学社东家宇文温,把出版《西阳月刊》的机会,让给了别家书肆。
这种秘辛外人不知道,王是听刘焯说起才了解的,这说明什么?
说明宇文温有想法。
王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所以即便一开始觉得宇文温“言过其实”,但还是在城中四处走走看看听听,两个月下来,所见所闻加上所想,让他察觉到这位看起来似乎“沐猴而冠”的独脚铜人,有隐藏的另一面。
如今周国对陈国大规模用兵,方才在茶肆里听得一番“好消息”,王从中发现一丝异常:黄州的商贾和大户们,似乎对打仗很兴奋,因为只要西阳王一打仗,他们就有利可图。
而若是打了胜仗,就更加兴奋,因为赚钱的机会就更多了,不光如此,就连寻常百姓也很高兴,因为一打仗,他们就有活干,有工钱拿。
西阳王打仗,连带着黄州上下都能发财,所以大家都盼着打仗,这种匪夷所思的局面,是以官府出钱采购大量军需为基础的,确切的说,是以西阳王倒贴钱采购军需为基础的。
宇文温哪来那么多钱?他把这么多钱花出去,想干什么?
答案显而易见,是要收买人心,而这不是简单的收买,是通过“一荣俱荣”的方式收买,宇文温的用意昭然若揭。
‘你有野心,所以一直在演戏,让某些人觉得自己不成气候,对吧。’
这是个好消息,王觉得不虚西阳之行,如今的他如同一个捡到宝贝的孩童,欢快的哼起歌来,那是新出的皮影戏中一段唱词:
“看前面黑洞洞.待我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第一百五十三章 好消息(再续)
西阳王府正门,数辆马车正在装载物品,前院,王妃尉迟炽繁交代着仆人:“大王在江州领兵作战,你们要服侍好大王,”
“是,主母。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天气渐寒,夜里要注意给大王盖好被褥。”
“岭南烟瘴之地,一生病就容易变成大病,大王向来喜欢洗冷水澡,若是身体略有不适,必须马上让医生来看,不得耽误。”
尉迟炽繁一项项交代着,夫君出征在外而军中不带女眷,所以她不能侍奉身边,只能让仆人们多细心些。
眼见着就要过年了,宇文温肯定不能回来与家人团聚,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所以尉迟炽繁准备了许多日用品,安排人带去江州,希望夫君能过一个好年。
战事顺利,好消息不断传来,尉迟炽繁又高兴又担心,因为宇文温平定江州之后,就要翻过大庾岭进入岭南,那可是让人闻之色变的烟瘴之地,
外地人到了岭南很容易生病,生了病就容易不治身亡,尉迟炽繁一想到这里就忧心忡忡,有空就到庙里和观里烧香许愿,
不光是她,出征将士的家眷们,也时常到庙里、观里烧香,大家都在祈祷自家亲人能平平安安从岭南回来。
“主母,如今是秋冬季节,郎主若领兵进入,大概春天就能平定广州及各处州郡,待得夏天烟瘴之气四起之前,定能平安归来。”
管家李三九在一旁劝慰着,尉迟炽繁叹了口气,片刻后想起一件事:
“长安那边的事情如何了?”
“啊,媒人正在侧院等候,主母要不要…”
“让玉竹院自己定吧,嫁妆,就按大王说的,一定要丰厚。”
玉竹院内,洋溢着些许喜气,西阳王宇文温的继女,婚姻大事终于有了着落,从长安归来的媒人,给府里带来了好消息:婚事成了。
宇文温为了继女宇文娥英的婚事,弄得有些焦头烂额,提前患上了‘嫁不出女儿忧郁症’,后来求助于伯父(父亲)宇文亮,终于有了头绪。
宇文亮坐镇关中,是宗室顶梁柱,面子那是大大的有,很快便牵来了一条姻缘:出身京兆韦氏的韦世康,其幼子适逢婚龄,对方愿意和西阳王联姻,来个亲上加亲。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韦世康乃宇文家的女婿,他是故逍遥公韦长子,尚周太祖宇文泰之女襄乐公主宇文氏,若按辈分,杞王宇文亮还得称呼襄乐公主为表姑。
又低一辈的宇文温,要称呼襄乐公主为表姑婆,而他的表妹兼继女宇文娥英,也得这么叫,当然前提是身份能公开。
韦世康如今有三子:福子、福嗣、福奖,如果按辈分,宇文温得叫他们表叔,宇文娥英亦是如此。
韦三郎韦福奖是嫡出,按说没必要取一个继女当正室,但今时不同往日,韦家如今境遇不好,能和宗室联姻,那就有了重振家族的希望。
韦世康的叔父韦孝宽,大象二年时是讨伐蜀国公尉迟迥的行军元帅,邺城一战当时的朝廷大军惨败,没多久韦孝宽便病故,韦氏从此一直站在杨坚这边,后来更成了隋国臣子,到现在自然要倒大霉。
但比李家、于家要好些,没有被斩草除根,毕竟韦家子弟多在隋国当大官但没什么大权,也没有和宇文氏、尉迟氏结下深仇大恨,隋国灭亡后,躲过了满门抄斩的结局。
命是保住了,可韦世康几兄弟也没得到戴罪立功的机会,只能闭门在家看书,若不是雍州牧、杞王宇文亮拉拢,向朝廷大力举荐,韦世康等人根本就没有复出的机会。
宇文亮要拉拢京兆韦氏,壮大宗室的力量,而韦家也得为自己子弟重入仕途想办法,尉迟丞相那边排不上队,只能试着靠宇文亮来‘死灰复燃’。
相互帮忙,最好的办法就是联姻,所以两边一拍即合,年纪比宇文亮还大的韦世康,就要和年纪如同儿子般的宇文温结成亲家。
韦福奖要娶宇文娥英,按辈分是表叔娶表侄女,也就是异辈婚,听起来有些荒唐,可在这个门阀政治为主体的时代,异辈婚再正常不过。
尤其权贵、世家、高门之间联姻频繁,各种异辈婚层出不穷,一切都是为了家族利益。
更别说大周公主宇文娥英,早已在八年前就‘死’了,如今嫁给韦福奖的,是西阳王宇文温继女‘宇文玉英’,明面上以血缘来说和宇文家无关,无论是名讳还是生辰八字,别人都无法从中联想到当年的周国公主。
改名是理所当然,改生辰八字,则是杨丽华决定的,一切都是为了掩盖身份,不能让人知道窃国逆贼杨坚的女儿、周国前太后杨丽华还活着。
其中利害关系,杨丽华和女儿仔细交代过,这种事情不是闹着玩的,一旦事泄,就连宇文温都未必保得住母女俩。
“恭喜女郎,贺喜女郎!那位韦家三郎君,长得是一表人才,三岁便会读书写字,四岁便会背诵千字文...”
媒人正施展三寸不烂,向杨丽华和宇文娥英介绍起未来女婿和夫君来,说着说着,拿出一副肖像画,上面画的就是韦福奖的肖像。
杨丽华接过画像仔细看起来,画像上的人五官端正,至少不难看,至于言谈举止和品性什么的,自然是无从亲眼得见,见着女儿在一旁低头绞着手,她便将画塞了过去。
宇文娥英拿着画,如同拿着个烫手的铜壶,但是心中又十分期盼,扭捏了一阵还是展开画卷看起来,杨丽华见着女儿的模样,心中即无奈又惆怅。
宇文娥英的肖像画,之前已经让媒人带给男方家,对方无任何异议,也不知是真心要娶,还是为了讨好杞王宇文亮而如此行事。
话说回来,富贵之家的女郎,哪个的婚姻不是如此?当年的杨丽华,就是因为联姻,才嫁入宫中成了太子妃。
韦福奖虽然是幼子,但好歹是嫡出…
想到这里,杨丽华看了看女儿,一股愧疚感涌上心头。
如果可以的话,她真想亲自为女儿挑夫婿,可这不现实,她和宇文娥英的身份永远都不能公开,所以,宇文娥英只能是西阳王的继女宇文玉英。
宇文温先前为了宇文娥英的婚事,托媒人四处说媒却屡屡碰壁,如今有出身不错的郎君做女儿的夫婿,杨丽华知道这已是难能可贵,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
京兆韦氏是名门望族,杨丽华觉得女儿能嫁给韦家嫡子,也是老天保佑了。
“女儿,感觉如何?”
听得母亲发问,宇文娥英红了脸,说话声如同蚊子叫:“全听母亲安排…”
见女儿没抵触的情绪,杨丽华松了口气,她示意侍女拿来红包然后亲手交给媒人,婚事就这么定了,接下来,就要准备嫁妆,待得男方来迎亲,跟着宇文娥英一起出门。
宇文温临行前说了,宇文娥英的婚事,杨丽华的意见,就是他的意见。
宇文温的态度很明白:虽然宇文娥英没了公主的名分,但西阳王要嫁女,嫁妆绝不会少,免得夫家看不起人!
在王妃的安排下,府里已经为宇文娥英备下丰厚的嫁妆,杨丽华只希望女儿嫁到韦家之后,能平平安安过一辈子。
至少,夫君能对她好些…
第一百五十四章 我回来了
巴陵,陈国巴州州治所在,被填了大半的护城河,多处崩坏的城墙,损坏严重的无数攻城云梯,被鲜血染红的城头,横七竖八的尸体,都彰显出战斗的激烈程度。UU小说 www.uu234.com更新最快
周军围攻巴陵,守军依托城池坚强防守,而其他郡县的陈军也竭尽全力向巴陵靠拢,双方围绕巴陵的攻防持续了将近一个月后,决出胜负。
周军已经入城,城内到处都有士兵在维持秩序,虽然人员损失有些大,但周军入城后并未展开报复,只是将降兵另行看押,而城中陈国文武官员则集中看管。
州衙,江南西道行军元帅宇文明,正召集众将议事,巴陵这块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后,剩下的就是湘州这块肥肉了。
巴州仅一个巴陵郡,而湘州有长沙郡、湘东郡、衡阳郡、邵陵郡、岳阳郡等十个郡,物产丰饶,盛产粮食竹木,油蜜脯菜,每年都要将这些产出大量运往下游的建康。
湘州和江州一样,境内有巨大的水军造船场,源源不断的木料,可以用来建造金翅等大型战船,是南朝历代水军的重要造船基地。
东晋时卢循之乱,蛰伏岭南的卢循,就是从广州一路北上,兵分两路进入湘州、江州,利用两州的造船场短时间内建造大量战船,接连击破晋军水师,然后浩浩荡荡顺流直下兵临建康,差点就改天换日。
如今的周军只要拿下湘州,那么便能就地解决粮草问题,无需耗费大量人力物力从江北运送粮草,而有了湘州作为根据地,接下来对其西南侧桂州的进攻要方便很多。
“诸位,刚收到的战报,西阳王已攻占江州全境,安成郡已在官军手中,安成步道已断,湘州再无援兵!”
宇文明刚说完,在场众将先是一愣,随后面露喜色:如此一来,湘州腹背受敌,军心不稳,仗就更好打了。
“元帅,不知岭南道行军,有无攻入湘州地界?”
“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岭南道行军只用一月时间便占领江州全境,此时需要固守防止沉渣泛起,所以,湘州还得我军来解决!”
说到这里,宇文明反问:“莫非诸位希望即将到手的功劳,被岭南道行军给抢了去?”
“当然不行!”
“那就好!湘州于我军,如探囊取物,十个郡,比江州还少了两个郡,诸位有没有信心在一个月内拿下?”
“有!”众将齐声答道。
他们当然有信心,江南西道行军的兵力可比岭南道行军要多,如今对方居然只花了月余时间,就攻占了江州全境,人争一口气,在场的将军们可不甘示弱。
忽有一将上前,行礼后高声说道:“元帅,末将愿立军令状,为大军做先锋,率军直取临湘城!”
宇文明定睛一看,却是行军总管贺若弼,见着其他总管们纷纷上前请战,他开口问道:“贺若将军,立军令状事小,耽误战局事大…”
“巴陵与临湘之间,尚有岳阳郡间隔,如今岳阳陈军依旧负隅顽抗,贺若将军有何信心能直取临湘?”
“元帅!末将当年与先考在湘州苦战一年,山川湖泊道路,皆已铭记在心,愿立军令状,克日攻拔临湘!”
。。。。。。
巴陵城外周军营寨,十余骑疾驰而来,翘首以盼多时的贺若怀廓,看清来人之后迎上前去:“父亲!”
贺若弼扯住缰绳,策马停在儿子面前,“快,马上回营准备,明日一早便出发!”
“我军是先锋么?”
“对!目标就是临湘!”
贺若怀廓闻言右手握拳,兴奋的一挥,转身便往军营里跑去,贺若弼看着儿子的背影,眼睛忽然一花,时光流转。
今年,他四十四岁,儿子贺若怀廓十七岁。
那年,父亲贺若敦四十四岁,他,十七岁。
同样是在巴湘之地,同样是尸横遍野,鲜血染红战旗,贺若父子身先士卒,冲向如潮的陈军。
周国武成二年,陈国天嘉元年,周将贺若敦领军渡江,攻克陈国巴、湘二州,直接威胁到陈国的生存,陈军大举反攻,击破周国水军,将贺若敦阻断在长江以南的巴、湘。
退路已断,再无援军,贺若敦孤军深陷敌国腹地。
辗转数十战后,周军被陈军围困在湘州州治临湘,城中百姓心向陈国,人心不稳,而城外百姓更是踊跃向官军(陈军)送米送鸡鸭。
不会有援军,不会有百姓支持,没有回到家乡的希望,城外的陈军越来越多,而城里的粮食越来越少,士气即将崩溃。
年轻的贺若弼当时亦在军中,他知道了什么叫做绝望,但他的父亲贺若敦,却让大家看到了希望。
粮食不够,就堆起土丘,撒上薄薄一层粮食,故意让陈军细作看到,让对方以为自己存粮充分,足以据守临湘许久。
城外百姓犒军,贺若敦便派士兵扮作百姓,以送米之名接近陈军然后突然袭击,一来二往之后,陈军见人靠近就放箭,从此再没有百姓敢来送米。
有士兵骑马偷跑投降,贺若敦便派人诈降,趁机偷袭陈军,如此折腾了数次后,陈军再也不敢接受周兵的投降。
没了退路,周军将士反倒有了背水一战的勇气,施展各种计策之后,贺若敦成功让陈军将领误以为他们还能守上很久,而时不时的出击袭扰陈军粮道,为周军带回了宝贵的粮食。
贺若敦凭借孤军、孤城,硬是和陈军耗了一年,耗到对方几乎也快要撑不下去,陈军主帅万般无奈之下,与贺若敦定下君子之约,礼送周军出境。
劫后余生的周军将士平安回到江北周国,但执政的晋王宇文护却以“兵败失地、伤亡惨重”为由,将贺若敦除官。
贺若敦不服:若不是水军战败后路断绝,巴、湘哪里会被陈国夺走,我带着将士们苦战一年,没有投降而是平安回国,不说功劳也有苦劳...
晋王不公!
牢骚话传到宇文护耳中,因言引祸,贺若敦被其逼令自尽。
贺若敦临死前,用锥子将贺若弼的舌头扎出血,告诫儿子从此慎言,贺若弼牢记在心,而父亲念念不忘的湘州临湘,同样牢记在心。
往事如烟,时隔将近三十年后,贺若弼再次踏上了江南巴、湘之地,如愿成为大军先锋,他抬头望向南方的天空,似乎要透过层峦叠嶂,看到那座父亲无法忘怀的城池。
临湘,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