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二章 布局
门下省,一座新落成的建筑内,半圆形的大厅里,宇文温正在现场视察,要亲自感受一下这个大厅的“音效”如何,皇太孙宇文旭站在中心讲台上,背诵千字文。www.uu234.cc
宇文旭的说话声,经由面前的话筒(拾音器)和电线,传到布置在大厅里的几个电喇叭上,其音量放大许多倍,回荡在大厅里。
宇文温听着电喇叭里传出的沙哑声音,觉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因为这声音根本就不是宇文旭的“原声”,不仅变调,听起来还有些诡异,让他想到了四个字:鬼屋魔影。
一个荒废的学校里,破败的礼堂内,早已损坏的喇叭,忽然传出了诡异的童音,仿佛有人在念着千字文...
宇文温干咳一声,把思绪收回,这么调侃孙子可不好,做长辈的不能这样不着调。
他看看四周,看着大厅各处布置的喇叭,听着已经变调的声音,颇为满意:没有明显的回声,不错,不错。
声音造成的振动,由拾音器(话筒)转变为电流,音量大小导致电流波动,而波动的电流让电喇叭(音响)产生振动,进而还原为声音。
电传声的原理很简单,但实现起来不容易。
现在已经有了成品,那就是电喇叭,简单的音响(播音)系统,还有电话。
但是,因为技术不行,电传声的音质较差,以电话或播音系统为例,不仅会让说话者的声音“失真”,还会因为电线长度增加而产生无法忽略的杂音。
电线长度超过一定距离,其杂音就会让人难以忍受,所以电话虽然“发明”出来了,却无法用于长途通话,甚至因为无法辨别说话者是谁,限制了许多用途。
但短距离电话系统,和能够播音的播音系统,却可以用在会议厅、交易所、车站、港口、施工工地等公共场合,成品于去年年底问世,立刻就用在政事堂的新会议厅里。
这个崭新的会议厅,可以容纳上百呈扇形分布的座位,每个座位都是高脚书桌加椅子,与会人员坐在会议厅的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清楚听到讲台上发言者所说的话。
因为音质明显失真,所以与会者根本就没法根据声音来判断说话者是谁,但是因为这里视线(照明)良好,大家都能看到讲台上发言的是谁,所以不会认为有人冒名顶替。
这对于国务会议来说,是很重要的事情。
台上,宇文旭已经背诵完千字文,在一排排席位间转了转,最后来到讲台上首、位置最高的那个座位。
那个座位是一套桌椅,用料十分讲究,雕着龙纹,只有一个人可以坐。
宇文旭被这套漂亮的桌椅吸引,仿佛一只老鼠围着米缸打转般围着桌椅转,这里摸摸,那里摸摸,宇文温见状干咳一声。
宇文旭回头,看见祖父点点头,于是坐在椅子上,端正身姿,仿佛一名教师坐在讲台上,看着台下课堂里的学生。
宇文温坐在台下前排座位上,看着孙子在上面一本正经,于是笑着挥挥手。
政事堂,是天子召集宰执们商议军国大事的地方,所谓“宰执们”,就是三高官官,这是将汉时以来的独相“分裂”成群相的结果,是皇权在于相权之争中的一次胜利。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其正副长官加在一起,如今是十人(尚书令空缺),而政事堂实际上不需要太大,因为与会人员不过十几人,用不着太大的会堂。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宇文温决定让政事堂“扩招”,参加会议的人员,不是十几人,而是百余人。
他实行了一项改革,门下省政事堂,开会时成员增加,设“参知政事”一百人,列席政事堂会议。
这一百名“参知政事”简称“参政”,在会议上没有决策权,获得允许后方可发言。
而在这一百名“参政”中,又会选出十二名“平章政事”,简称“平章”,在政事堂会议上有发言权、决策权,也就是可以进行“票拟”,参与军国大事的投票表决。
十二名“平章”,其品级“同中书门下”,也就是正三品;而其他“参政”,品级为从三品,只有“参政知事”一职。
宇文温在政事堂搞出这种花样,设了十二位“平章政事”,等同于让本来是十个人的宰执队伍,人数扩大到二十二人,进一步将相权碎化。
那么,人多嘴杂,二十二人的宰执队伍,会不会导致决策效率低下?
不会,因为政事堂会议的决策实行投票表决(票拟),三高官官和平章们一人一票(中书令、侍中是一人两票),简单多数就能通过决议,若是出现“平局”,由皇帝做最终选择。
而那些非平章的“参知政事”们,列席会议,作为见证。
如此一来,可以说参政们是花瓶般的摆设么?
当然不是,因为宇文温在门下省政事堂名头下,增设了一个机构,是为“谏议院”。
谏议院的职能,就是对中书省送来的诏令进行审核,而审核的方式,就是“参知政事”们投票表决,三分之二赞同就可以通过,若没达到票数,封驳(将诏令驳回中书省)。
原先,中书省负责根据皇帝的指令拟定诏令,门下省负责审查诏令,也就是门下高官官侍中、副长官门下侍郎进行诏令的审核工作。
现在,等于是用“谏议院”这个机构,取代了侍中、门下侍郎的职责。
当然,侍中和门下侍郎也会参与表决,但在一百人的参知政事(含平章政事)面前,侍中和门下侍郎已经丧失了门下省的主导权。
直接后果,就是门下省不可能出现强力宰执,这样的设置,就和宇文温将尚书令空置一样,是削弱相权、避免出现权臣的措施之一。
但是,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
谏议院这个机构,其成员名为“参知政事”,其人,是从皇族(含宗室)、勋贵(公爵爵位及以上)、官员(一定品级以上)中选取。
可以说,这是让贵族及官僚们更广泛参与议政的机构,能提供更多的宰执位置(平章政事)来安置那些边镇大员,毕竟三高官官的位置其竞争实在太激烈了。
与此同时,参知政事们还可以提出“议题”,表决通过(三分之二赞同)后,可以提交政事堂会议表决,这就让各方利益集团有了一个主张利益、提出政见的可靠途径。
所以,正如科举对于寒族十分重要那样,各大利益集团必然会“喜欢”谏议院这个机构,皇帝将来想要废除,不那么容易。
皇帝想要乱发诏令,好歹多了谏议院这道“防火墙”。
与此同时,谏议院还可以安置宗室,让宗室藩王换一种方式,参与到国事决策之中,不仅不会威胁皇权,还能成为皇权不可或缺的帮手。
因为中书省拟定的诏令要想在门下省通过,就必须在谏议院的表决中获得三分之二多数,那么,在谏议院安插“听话”的宗室、勋贵任“参知政事”、力求诏令能获得表决通过,就是皇帝的必然选择。
用新形态的政治博弈制度,营造出皇帝任用、善待宗室的新需求,这就是宇文温为儿孙铺的后路。
与此同时,这样的政治博弈制度一旦走上正轨,平稳运行两三代人,谏议院就会慢慢蜕变。
待得时机成熟,就有可能蜕变成另一个机构:议会。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坐在上首的孙子,看着孙子那一本正经的模样,视线忽然有些模糊。
我已经尽力布局了,成与不成,就看你们的造化了。
第六百零三章 代议
新落成的办公大楼里,宇文温一边视察,一边和陪同的许绍交谈,两人缓缓走在楼道间,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将他们的身影映在楼道上。www.uu234.ccwww.uu234.cc
门下省本来和中书省一样,位于宫城内,但因为机构改革,规模扩大,于是搬出宫城,“在外办公”,如尚书省一般。
现在,这座回字形的办公大楼,就是门下省的官署所在,不仅为门下省官吏提供办公场所,也为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们提供专用办公室。
这些专用办公室,不仅夏天有“空调”冬天有“暖气”,还有各种相关配套设施,确保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们拥有等同于高官的办公待遇。
宇文温就在几个不同方位的办公室里感受了一下,看看采光,看看通风,又看看有无“装修污染”。
古代有堪舆(风水)概念,知道建筑物要注意采光、通风、朝向,却没有什么装修污染的概念,宇文温却很注意“室内空气污染”的问题。
因为在明德年以前,各种奢华装潢的技术和材料,按照后世的化学分析来看,基本上都是剧毒。
这些装修污染的来源主要是涂料,或者诸如鎏金等工艺,各种重金属含量极高且不断挥发的涂料,会让金碧辉煌的宫殿,变成一间间毒气室。
许多王朝一开始,皇帝很能生、寿命也长,皇子们夭折率也不高,但越往后,子嗣越艰难,皇帝寿命也不理想,其原因很大一部分就是皇宫建筑的装修污染很严重。
事关身体健康,宇文温对此很重视,无论是当年还是现在,一直都对起居环境是否“干净”很注意,要保得家人不受装修污染的毒害。
他也不希望文武官员因为办公场所的装修污染问题导致发病率增加,所以对于各官署的新建办公场所很关心。
大概走了一圈,宇文温对新办公楼很满意,在一间办公室里坐下,和许绍交谈起来。
门下省换了个新的办公地点,还增设了谏议院这个机构,谏议院的长官,由门下高官官侍中担任。
门下高官官侍中有两位,现在一位负责门下省日常事务,一位负责谏议院日常事务,所以为了加以区别,负责谏议院日常事务的侍中改名为纳言,许绍便是纳言。
纳言,古官名,主出纳王命,从字面看,“纳言”寓有居高位而广纳群言、广征贤论之义。
若把谏议院比作“群贤”议政之处,那么主持谏议会议的纳言,就是广纳群言、广征贤论然后向天子汇报之人。
当然,在宇文温的规划中,纳言一职会随着谏议院的蜕变而蜕变,当谏议院蜕变为议会时,纳言就会蜕变成为议长类型的官职。
那是许多年以后的事,宇文温现在和许绍交谈的内容,就是如何把即将试行的代议制度做好。
谏议院的设计原则是一个代议机构,所谓代议,就是各方利益集团的代表在通过会议讨论、辩论的形式参与议政,谏议院就具备这样的职能。
当政事堂召开国务会议时,天子、三高官官以及谏议院的平章政事、参知政事齐聚一堂,对每一项议题进行讨论、投票表决(参知政事无投票权)。
而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们,代表着皇权(宗室)、勋贵(有爵位者)、官僚(文武)、各类势力集团(地域等)的利益,共聚一堂开会,协商解决问题,本身就是变相的代议制。
各方势力,靠着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将自己的利益和政治述求、立场以及各种要求,在政事堂会议上体现出来,然后公开讨论(讨价还价),进行利益博弈。
虽然这样的制度对皇权有些许掣肘,不让皇帝能随心所欲发号施令,但也是皇帝向各方势力体现出来的善意:大家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坐在一起有商有量。
让大家知道:皇帝不会一意孤行,损坏自己人的利益。
让各方利益集团有“大家都是自己人”的感觉,这一点很重要,因为皇权再强,治理偌大个国家也不可能单干。
宇文温认为政治就是妥协,那么代议制度及其实施平台政事堂及谏议院,就是凝聚各方利益集团人心的必要手段和工具。
所以,谏议院的职能,不能仅仅是审核诏令那么简单。
宇文温觉得自己既然要妥协,进一步收买各方人心,自己就得有诚意,否则把别人当猴耍的后果,就是大家离心离德。
他为了建立有效的代议制度,着实下了一番功夫,而不是抱着糊弄人的心态来行事:谏议院承担对中书省所拟诏令的审核职责,并且参与政事堂会议,但这只是权力之一。
所以,有弹劾权。
弹劾权,指的是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可以发出议案(参知政事要至少三人联名才可),在谏议院发动对正四品以下官员(不含正四品)、公爵以下(不含公爵)勋贵的弹劾。
只要弹劾通过,该官员、勋贵就要倒霉,丢官、降爵,皇帝不得干预。
当然,为了防止出现党同伐异、只对人不对事的恶劣党争行为,发动弹劾不能信口开河,必须言之有物,有事实依据、人证物证。
或者有御史的弹劾奏章、警察局的立案文书等等。
简而言之,谁主张谁举证,而不是随意发动弹劾,然后让被弹劾者自证清白,导致弹劾权变成无底线官斗的工具。
谏议院还有审查权,包括对朝廷(主要是尚书省)各类财政收支进行审查(查账),也包括军功的审查。
审查不通过,尚书省必须对问题账目进行复查,没有合理解释,视同贪污。
若军功不实或者有水分,各类奖赏要进行相应调整。
谏议院又有监督权,对各大型工程的施工进度、质量和运营维护进行监督,对各类官督商办机构进行监督,对刑部、大理寺的判案过程进行监督。
还要对尚书省执行的诏令进行监督,如果发现执行的诏令未经谏议院审核通过,视为乱命,不得执行。
在审查、监督过程中一旦发现有问题,可以就此发动质询,质询主管官员,一旦谏议院判定官员自圆其说,可以发动弹劾。
三个权力相辅相成,让谏议院具备切实的大权,可以有效审核诏令(封驳权),可以监督财政开支,可以监督尚书省,可以参与国事的决策,可以监督百官(弹劾权)。
可以集结更多的力量,阻止皇帝绕过门下省用“乱命”(未获门下省审核通过的诏令)指挥尚书省办事。
宇文温这么安排(妥协)算是很有诚意了,而他摆出的丰盛筵席,必然引得各方纷纷“入座”。
然而光有筵席,没有规矩可不行,否则筵席秩序会乱,到头来弄得主宾都不开心。
谏议院的根本,在于参知政事,参知政事的人选不能频繁变动,否则何以称得上“代议”?
况且“喜怒无常”的谏议院会严重降低办事效率,很容易误事,所以参知政事的任期不能太短,人员不能频繁变动。
又有一个问题:参与议论国事的平章政事、参知政事,到底怎么算品级?
定高了,那些苦苦熬资历、循资格的官员能忍?
宇文温认真考虑之后,定下原则: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一旦任职,任期六年,任满不得连任。
任职期间,除非本人去世或者犯下重罪(谋逆或者大不孝等)否则不得免职,即便是皇帝,也不得剥夺平章政事、参知政事职务。
参知政事的员额一百人,品级是从三品,实际上是“同从三品”,类似于散秩,只体现官阶和待遇,不代表可以凭着官品就凌驾于职事官之上。
从参知政事中选出来的平章政事,其三品,也是“同三品”,虽然在政事堂会议上有投票权,但不代表平章就能和三高官官并驾齐驱。
宇文温琢磨了许久弄出来的这个制度,并没有推翻现有体制,算是对现有体制的强化改革,将门下省的作用强化,盯着中书省和尚书省。
又进一步碎化相权,导致门下省无法产生强势宰执,还给皇权装上了一个不痛不痒却无法忽视的限制,为将来的变革埋下了种子,可以说是用心良苦。
许绍不可能想到将来谏议院有蜕变为议会的可能,但他能体会到宇文温的良苦用心:为了尽可能凝聚各方力量,选择出让部分权力(妥协),换得更多的支持。
是一个父亲作出妥协,换得儿子们将来相安无事,有个善终。
现在,见天子长篇大论,许绍有些感慨。
差不多四十年前,意气风发的西阳郡公,坐在新落成的巴州(后改名黄州)官署里向他展望未来,如今,天子依旧意气风发,坐在新落成的门下省办公楼里,继续向他展望未来。
未来是什么样子?
未来很美好,但他们年纪大了,已经看不到了。
可是,儿孙们能够看到。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他们累一些,把树苗种下,施肥、浇水,等到将来枝繁叶茂,儿孙们就可以享福了。
许绍翻开写满字的笔记本,向宇文温汇报:“陛下,参知政事的选举已经圆满结束,接下来会在此基础上选出十二位平章政事,待得科举殿试结束,谏议院便可运转起来。”
宇文温很满意,笑道:“那么,许纳言,谏议院的开门红是什么呢?”
第六百零四章 选拔
回宫的路上,宇文温和孙子在马车上交谈,小家伙在门下省新址转悠了许久,东张西望、问来问去,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于是很好奇的问祖父,参政知事是怎么得来的。www.uu234.ccUU小说
宇文温先做纠正:“不是参政知事,是参知政事。”
“喔...”宇文旭点点头,再问:“那他们是怎么得来的?是爷爷选的么?”
宇文温答道:“是,也不是。”
宇文旭听得有些糊涂:“嗯?那到底是?”
宇文温摸摸孙子的头,说:“这些参知政事,只有少部分是爷爷选的,绝大部分,是按规矩选的,爷爷不干涉。”
“为什么?”
宇文旭觉得难以理解,他认为爷爷是皇帝,就连三高官官都是爷爷任命的,为何这“假宰执”反倒不是爷爷任命的?
小孩子问的问题很深奥,无法详细解答,宇文温却不想用“长大后你就知道了”糊弄过去,想了想,举了个例子。
譬如,宇文旭想出去玩,却不知该去哪里玩,不知玩什么好,只好问玩伴,看看玩伴们有什么意见。
然而玩伴们各有各的看法,每个人都有各自的主张,宇文旭无法取舍,不知该选哪个建议。
他想玩哪一个,玩伴们都会陪着玩,但是未必会很高兴的玩,怎么办?
那不如来个投票,把几个玩乐项目挑两三个列出来,大家投票,从中间选一个,哪个得票最高,大家就玩哪个项目。
“如此一来,可以用什么典故形容?”
宇文温问,宇文旭想了想,答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对,玩游戏是这般,处理国事也是如此,爷爷要尽可能做出更多人认同的决定,就得开大会,讨论,投票决定,这这些参与投票的人,若都是爷爷选的,那还费这劲做什么?”
宇文旭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听懂,若有所思的回味着,坐着不动,宇文温没有打扰,让孙子自己去想。
既然要收买人心,既然要搞代议制(雏形),那就得有诚意,所以参知政事的选拔,可不能由皇帝包办。
参知政事,是谏议院的根本,参知政事的选拔,决定了这个代议制度到底能不能代表大多数人(各利益集团)的利益,所以合适的选拔制度很关键。
王朝的构成,主要是皇族(及宗室)、勋贵(武)、官僚(朝官、地方官)、地方大户(地头蛇,即豪强、大地主),参知政事的人选,就要来自这四个阶层。
宇文温在考虑现实和未来规划后,用纳税人把地方大户“替换掉”。
纳税人,就是向国家纳税(实物税或货币税)的人或“纳税主体”,宇文温认为,纳税人(或主体)向国家尽了义务,就有资格获得权力。
他定义的纳税人,是缴纳实物税(粮食、丝、棉等)的地主,还有缴纳货币税的工商业者(特指实业,贸易、金融不算)。
宗室、勋贵、官僚,加上纳税人,参知政事就从这四个阶层中选,至于高贵的士族...
靠阀阅、郡望当官的时代已经结束了。
基于这个分类,宇文温拟定了一个很奇特的选拔制度。
第一轮选拔,从纳税人中的“农”里选,选出二十五位参知政事,规则如下:
有司汇总天下农税缴纳人六年累计的缴纳额,按照粟麦(北方旱作)、稻(南方稻作)、棉丝茶蔗、渔、牧这五种类型分类,然后进行缴税额排名。
每个类型的前五名,共计二十五人,无论是官是民,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于是,大地主、种植园主、渔船主、牛羊主有了机会,这四种类型,大多是地方豪强、大户,却未必是户主,也可以是纳税主体的东主(在官府登记,选前连续任职五年以上)。
说到缴纳的赋税,传统庄园主可称不上大地主,各种新式农场,都是商社在经营,这些商社作为纳税主体,每年向朝廷上缴大量实物税,竞争力远超传统地主。
种植园主的排名,倒是那些地头蛇豪强的竞争力强,棉、丝、茶、蔗,天南地北的种植大户多为当地豪强,而渔船主,沿海(包括岭南沿海)豪强的优势也很明显。
至于牧(畜牧业),河北、代朔、陇右的地头蛇和边地豪强们优势很大。
因为有实打实的缴税行为,给朝廷做贡献,又照顾了地头蛇、边地豪强的利益,所以宇文温的安排还算说得过去,方案提出来后,阻力相对较小。
第二轮选拔,从纳税人中的“工商”里选,选出二十五位参知政事,规则如下:
有司汇总天下商税缴纳人、纳税主体(算在东主头上)六年累计的缴纳额,按照煤、铁、纺织(含针织)、轻工、重工这五种类型分类,然后进行缴税额排名。
每个类型的前五名,共计二十五人,无论是官是民,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这样的规则一出来,朝野舆论哗然,可谓是群情激奋,因为对于官僚和勋贵(士这个阶层)来说,让低贱的工商当参知政事,简直是倒行逆施。
这种方法选市侩当“同从三品”,已经可以用“沐猴而冠”来形容。
然而,当具体的排名出来后,大家都尴尬了。
煤、铁、纺织、轻工、重工这五类,名列前茅的“纳税人”,要么是“关陇、河东煤炭集团”,要么是“荆湖、黄州集团”,外带河北、河南、两淮新豪强。
大部分是宇文温的基本盘,或是关陇集团“老兄弟”,还有各地经营实业的新豪强。
各纳税主体后面的东主,要么是勋贵,要么是元从,以及前商贾、宗族子弟、小地主演变来的新贵。
一个正经市侩都没有,更别说实力雄厚的皇家产业,以及大冶制铁所这类产业怪物还没参加“评比”。
这排名结果在某次朝会上公布,宇文温再淡定也不由觉得有些尴尬,底下曾经声讨“沐猴而冠”的官员、勋贵同样觉得尴尬。
所以,舆论哗然什么的,大家就当没发生过。
第三轮选拔,从勋贵里选(公爵),具体规则如下:
有公爵(国公、郡公、县公)的勋贵,由兵部和吏部根据六年内的战功(武)、政绩(文)等年资进行考核,综合排名前十位,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第四轮选拔,从文武官员里选,规则如下:
文武官员,是指没有爵位,或者爵位在公爵(不含公爵)以下的官员,现任或者曾任路、都护府一级官职,由兵部和吏部根据六年内的战功(武)、政绩(文)等年资进行考核。
综合排名前十五位自动当选参知政事。
第五轮选拔,候选人为宗室,直接由天子选定,共五人。
五轮下来,选出八十名参知政事。
第六轮选拔,由三高官官(共十人)各自直接提名一人,被提名者共计十人,不能为宗室,必须是有官品、且有州、县官的履历(至少任满三年)的官员。
经吏部“资格认定审核”后直接就任。
最后十个名额,由天子直接提名、任命,被提名者可以是宗室(不超过三人),也可以是有官品,且有州、县官的履历(至少任满三年)的官员。
合计一百人的参知政事,就根据这个规则选出来,当然,从参知政事里选拔平章政事也有另一套规则。
与此同时,防作弊的一系列规定也在不断完善,譬如避免纳税主体不断更名、频繁更换东主以此“霸榜”钻空子。
还有一系列的细则需要在不断实践中完善,譬如各类投票、讨论的规则,譬如因为不可抗拒力导致的人员空缺(去世,或者丁忧)。
假以时日,各项规章制度都会渐渐完善。
即将“开张”的谏议院,宇文温仔细评估了一下,至少有三十铁票,只要他下的诏令不那么奇葩,肯定能在谏议院一次通过。
一百张票,只有三十张铁票?好像很凄凉的感觉?
当然没那么凄凉,因为现在选出来的参知政事,只有三十四人。
一百名参知政事,不可能同时上任、同时卸任,否则会导致谏议院的人事变动过大,影响一系列工作,所以,选拔参知政事的工作分三步走:
第一期选出三十四人(根据选拔规则适当分配各批次比例),两年后第二期选出三十三人,再过两年(第四年)第三期选出最后的三十三人。
如此一来,谏议院要到四年后,才会达到“满员”状态。
自那以后,谏议院每隔两年就进行一部分参知政事的选举,实现有规律的新旧交替。
也让各方利益集团每隔两年就有“推陈出新”、“轮流坐庄”的权力博弈机会。
四年时间,宇文温觉得自己等得起,即便中途有变,他“崩”了,这个制度一样会实施下去。
因为这是他定下的制度,又得各方利益集团认可、拥护,即便他的太子继位,也改变不了既成事实。
想到这里,宇文温看向孙子,宇文旭依旧在沉思,想要理解祖父的解释。
宇文温摸摸孙子的头,看向窗外。
架构,他已经搭起来了,未来,就看儿孙的造化了。
第六百零五章 笼子
上午,散朝后,宇文温在太极殿外东堂召见侄子、杞王宇文理,就谏议院的“开门红”一事进行沟通,宇文理如今是平章政事,组织几位参知政事成了一个“审查会”,对尚书省去年一年的财政收支进行审查。UU小说
另外三名平章政事,同样组织了三个“审查会”,分别对黄河航运及沿岸水利设施、全国棉纺织业以及矿山安全生产现状进行审查。
宇文理负责的这项职责,其工作量很大,需要调集大量人手,还得和海量数字打交道,虽然不需要宇文理亲直打算盘、摇计算器,但作为“会长”,需要把握好大方向。
什么是大方向?让参知政事们熟悉如何运用谏议院的制度,更好的行使各项权力。
锻炼能力、适应制度,这才是此次审查的主要目的之二,宇文温怕侄子一头雾水,分不清楚重点,特地指点。
此次谏议院的“第一期选拔”,选出三十四名参知政事,然后在其中选出四名平章政事,但其中一名,是宇文温按规定行使皇帝权力,直接任命宗室藩王宇文理为平章政事。
如此来,宇文理等于被“锁”在谏议院这个笼子里六年,期间不得担任其他文武官职。
然而,这不是宇文温要架空侄子(至少不是主要目的),而是要侄子给后辈们“趟路”,摸索出一条宗室如何借助谏议院,协助皇帝处理国务的道路。
宇文温认为,平章和参政们享受“同三品”、“同从三品”的待遇和荣誉,不能就坐在谏议院里审核诏令,这样就是“拿工资不做事”,必须切实行使监督、审查、弹劾权。
具体办法,就是平章牵头,组织各种“会”,以此行使职权。
与此同时派出佐官到各地探查,收集民意,酝酿议题,和其他参知政事、平章政事进行协商、妥协,以便议题在谏议院通过后,提交政事堂会议讨论。
相关制度和运作方式都在摸索和完善,宇文理作为宗室“下一代”的年纪最长者,当然有义务来“开路”。
现在,宇文温就按照自己的构思,将一些原则和注意事项给侄子交底,争取来个漂漂亮亮的开门红,然后进行下一步工作。
对于宇文理而言,以这种方式参与国务,确实有些“别扭”,但他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免得日后自己处境微妙。
他已经年逾不惑,而叔叔年纪也不小了,万一哪天叔叔驾鹤西去,新君即位,会采取什么手段来“安排”自己,一直是宇文理的一个心病。
单就亲情而言,太子宇文维城和宇文理关系其实是不错的,毕竟当年宇文理在黄州求学,就住在叔叔家。
宇文理成日里和几个堂弟玩耍,关系当然不错,但是涉及权力,亲兄弟翻脸都难免,更何况堂兄弟。
宇文理知道,叔叔总归会念及亲情,不会下狠手,但另一方面也是叔叔有绝对的自信,容得下他,问题是将来新君即位,有没有自信容得下他,那可就难说了。
当年,武帝在时能容下功劳赫赫的齐王宇文宪,然而武帝去世后,新君即位没多久,便迫不及待把齐王杀害,问题就在于新君不相信皇叔,干脆杀了,一了百了。
宇文理不想步齐王宇文宪的后尘,但他无力改变什么,自从有了晋王的先例,皇朝宗室的处境就很尴尬,宇文理想不出什么办法急流勇退,因为当年宇文宪就急流勇退过,却无效。
所以他有时候会祈祷,祈祷叔叔再多活那么几十年,或者自己“先走一步”,大概能保得后代平安。
现在,叔叔弄出个谏议院,设平章政事、参知政事,也算是给宗室们一条新出路。
或者说活路。
担任平章政事或参知政事,任期六年,期间不得担任文武官职,可以说是被变相架空,但却又有了类似于宰执的权力,在谏议院的架构下参与政事堂会议。
如此状态的宗室,如同被关在笼子里,对于皇帝来说,“可控性”很高。
有必要时,如此状态的宗室又能作为皇权的助力,只要皇帝本人稍微有些肚量,宗室知道韬光养晦,双方很大概率能相安无事。
参知政事一百人,皇帝可以直接任命八名宗室就任,六年一换,按照如今皇族和宗室的数量,足够轮换的。
而宇文理任满六年后,还可能进入别的“笼子”,继续处于“受控状态”。
别的笼子,目前有两个,一个名为“银监会”,一个名为“证监会”。
银监会,全称“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为监督银行、柜坊等金融机构的官方机构,可以说是天下银行、柜坊的最高级官方主管,今年成立。
证监会,全称“证券、股票、期货监督管理委员会”,为监督期货、股票、证券交易的官方机构,是各交易所的最高级官方主管,今年即将成立。
期货交易早已有之,那么,什么是股票、证券交易?
前几日,黄州成立了股票交易所,诸如“四大”贸易公司、大冶等制铁所、各轮船招商局、铁路公司等公开募股的公司、工场、商社、商行,都将自己的股票在交易所“上市”。
首轮上市的公司、工场、商社,共计两百家,通过发行股票、债券(证券)在交易所募集资金,以此扩大生产规模,增加业务能力。
也就是说,这两百家的股票(或发行的债券)都可以在交易所公开交易,这可是不得了的事情,轰动程度不亚于期货交易所的成立。
那么,朝廷为了有效监督期货交易、股票(债券)交易,自然就有了设置主管部门的需求,证监会应运而生。
无论是银监会还是证监会,其成员都必须经过相应规则选拔,但无论如何,其中必然有宗室的位置。
同样是固定任期、任期内不得担任文武官职、任满不得连任,待遇和荣誉同样是“同某品”,同样是任职后不得悠闲、必须行使监督、管理职权。
这就是两个笼子,宗室被皇帝“关”进去后,有事做,不会闲得无聊,有丰厚的年俸拿,地位依旧清贵,可以作为皇帝的耳目,盯着银行、柜坊,盯着期货、股票、债券(证券)交易,却无法对皇帝构成什么威胁。
谏议院、银监会、证监会,任期均为六年,三个“笼子”过一遍,十八年就过去了。
这样就完了么?
没完,还有一个“笼子”,差不多修好了,那就是武川控股公司。
此次在黄州股票交易所上市的公司、商社、工场、商行,有皇室及宗室产业,按照管理规定,其经营状况、业绩必须定期向交易所和大小股东公开,并且允许部分股东参与日常管理和监督中。
于是,为了配合相关规定,为了更好管理皇室及宗室产业,天子下令成立了一个“控股”公司,集中管理皇室、宗室产业的股权。
取名武川,是因为武川是宇文家最初的“郡望”。
可以说,这个武川控股公司类似于监管宗族产业的一种宗亲会,目的是加强对族产的管理和监督,防止族产流失,防止外姓人(包括外戚)挖墙脚。
所以,武川控股公司必须有宗室任职、把关,同样是固定任期、任期内不得担任文武官职、任满不得连任。
那么,四个笼子加一起,过一遍,二十四年就过去了。
二十四年,是一代人的时间,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四年?
一个年满二十的宗室,在这四个笼子里“流转”,转一圈出来,都快知天命了。
所以,有了这四个“缓冲区”,只要皇帝稍微有点肚量,那么皇朝的宗室们,很大概率能和皇帝相安无事。
宇文理明白,这都是叔叔费尽心思给宗室还有皇子们安排的一整套后路,叔叔为宗室和睦、相安无事都做到这份上了,他再怎么不适应,也得把“平章政事”的工作做好。
第六百零六章 分家
傍晚,吃完晚饭的宇文温优哉游哉看报纸,随着电报线路越来越多,发生在天下各地的趣事,隔得一两日就会抵达长安,被报社汇总刊印、发行,给读者带来乐趣。www.uu234.cc
宇文温看的报纸属于晚报,也就是在下午发行,赶在傍晚宵禁前销售的报纸,当夜幕降临,读者就能看“晚报”上的各类新闻打发时间。
这样的报纸,其内容多以民生消息为主,又有各类小说连载,十分适合打发漫漫长夜的无聊时间。
另一种类型的报纸是早报,于上午七八点钟销售,主要刊载官府发布的各类消息、法令,或者天下各地发生的大事,两类报纸,将一天都囊括了,深受读者欢迎、
皇宫里就订了许多份报纸,供宇文温及家人阅读之用,而宇文温也喜欢看报纸,从报纸这个途径看看世间民生,顺便感受一下各类“震惊”标题。
看着看着,他就看到了个有点“震惊”的新闻:
震惊!智缘法师在天台山**,竟然有人做出这种事!
宇文温腹诽归腹诽,还是认真看下去,原来新闻说的是他的便宜小舅子、如今的得道高僧智缘法师在天台山开坛讲经,引得信徒云集。
至于“竟然有人做出这种事”,其实就是信徒们向智缘法师提出自己心中疑惑,智缘法师为其解惑而已。
这是发生在前日的事情,讲经会持续十日,今天是第三日,而远在长安的宇文温,可以通过记者的报道,大概了解现场的情况。
科技的进步,可是实实在在的,电报加速了新闻业的发展,假以时日,新闻记者这一群体,会发挥越来越来越重要的作用。
譬如跑得快的记者...
宇文温想到这里,不由得会心一笑,而他这一笑,看在杨丽华眼里,却带着杀气。
杨丽华在一旁整理报刊,见宇文温对提到弟弟的新闻十分感兴趣,居然还冷笑起来,顿时心惊胆颤,又不敢问,于是时不时察言观色。
她弟弟在天竺求学十余载,平安归来,宇文温没有为难,还让她弟弟到天台山开坛讲经、翻译带回来的佛经,对此,杨丽华很感激,却总怕宇文温哪天反悔。
宇文温无意间瞥见贵妃偷瞄自己,觉得莫名其妙,开口问:“我脸上有什么?”
杨丽华赶紧回答:“没,没啊...”
宇文温看看报纸另一页,发现是一则新闻,标题为“惨剧!黄州股票交易所开盘后走势不稳,搅起腥风血雨!”
宇文温以为杨丽华是被这标题所“震惊”,笑道:“哎,这新闻标题的德性你又不是不知道,瞎操心。”
这下轮到杨丽华觉得莫名其妙,她还没回过神,宇文温又说:“淡定些,股价涨跌都很正常,不要一有风吹草动,就紧张得坐立不安.”
“上市的皇家产业都是优质企业,股价必然攀升,莫要担心。”
杨丽华算是回过神了,随后就附和:“是呀,二郎说得对...”
宇文温放下报纸,拿起茶杯喝了几口茶,笑道:“都说了许多次,产业在股票交易所上市,不是为了套现或者炒股赚钱,是为了募集资金扩大生产,想通这一点,你就不会为股价波动坐立不安了。”
杨丽华见宇文温的注意力从那新闻转移开,当然求之不得,陪着宇文温聊“股市”。
自家产业在股票交易所“上市”后,股价波动频繁,着时让她有些担心。
不过也好,许多产业在股票交易所“上市”,意味着正式分家已成定局,杨丽华的一块心病算是治好了。
这三十多年来,宇文温创下的产业其规模已经大得惊人,涉及很多行业,而分管各产业的后妃们都知道,自己手中管着的产业,就是自己儿女将来能分到的家底。
宇文温多次表达过这样的决定,正室也没有什么异议,但是,杨丽华就怕万一。
万一宇文温“走”了,太子继位后,和皇后一起翻脸不认,她和儿子们很难“据理力争”。
这不是杨丽华以小人之心揣测皇后和太子,她是真的放不下,因为自己用心打理了几十年的产业,无非就是想交到儿子们的手上。
现在,宇文温提前分家,用的还是一种很特别的方式:分拆上市。
按照宇文温的说法,所谓“分拆上市”,指一个商社总号将各分号分拆,然后分号各自公开招股“上市”,成为独立的商社,实现分家。
而总号力负责该分号的股东,在上市过程中成为该分号的东主,实现了对分号的控制,和总号完全断绝隶属关系。
以宇文温一家而言,这个大家庭的所有产业就是“总号”,其下各产业(分号),由各股东(侧室)代管,如今分拆上市,和总号断了隶属关系,自负盈亏。
却可以通过公开招股上市,募集资金,实现完全的独立,正真的分家过。
这样的分家,过程十分复杂,但效果确实不错,宇文温实现了承诺,让后妃们各自管的一些产业分出去,不再受皇后管辖。
因为是“上市企业”,所以要受证监会、股票交易所的监督管理,而购买了股票的股东们,同样有权对产业进行监督。
若皇后将来要把产业“抢”回去,手续上会很麻烦,面上也不好看。
所以,这下算是成功分家,但分出来的产业却又被“武川控股公司”管着,避免东主改姓。
当然要管,因为这是皇室/宗室产业,即便分家了,也是如此,外人不可以鹊巢鸠占。
而且控股公司会派人监管产业的日常运营,一旦发现有人吃里扒外,或者内外勾结转移资产、挖墙脚,控股公司会介入。
这对于杨丽华来说是好事,因为她就担心儿子、孙子败家,把好端端的家业败光,吃喝玩乐欠下一屁股债,只能靠变卖产业还债。
或者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欠下高额债务,不得不把下金蛋的鸡卖掉。
她也怕儿媳、孙媳心向娘家人,占夫家的便宜。
现在好了,宇文温解决了这个问题,提前分家,从此以后,她自己带着儿媳们管这几个产业,再也不需要向皇后汇报。
想着想着,她忽然心中一动,看着脸上已有岁月痕迹的宇文温,觉得有些心酸。
提前分家,莫不是觉得哪里不舒服,快不久于人世了?
一想到宇文温可能先自己而去,杨丽华有些心慌,虽然不至于当场就哭出来,心里却不好受,径直上前给宇文温摸额头,把脉搏。
一番折腾下来,弄得宇文温莫名其妙:“怎么了?怎么回事?我好好的,你给我把什么脉?”
杨丽华不可能把担心说出来,毕竟这有点晦气,只是讷讷:“妾..妾担心二郎身体不适...”
“哎呀,哪有什么身体不适....喔....”宇文温说着说着,大概明白杨丽华的意思,笑着摆摆手:“不就是提前分家嘛,这事情迟早要做,那还不如早做,你莫要多想。”
“你啊,也要学会放手了,产业让儿媳去管,莫要紧紧攥着不放手,你在后面把关就好,再说了,这股市很复杂,你也不懂,管多了,不是让人笑话么?”
杨丽华听着听着就不乐意了:“什...什么不懂股市,妾..妾也可以现学现用....”
“别,你莫要折腾股市,上次有人炒期货输得底朝天,你莫要步其后尘。”
宇文温不经意间说漏嘴,引得杨丽华好奇:“谁?谁炒期货输得底朝天?”
“啊...啊,那个...”这下轮到宇文温讷讷了,陈炒期货失败,这件事他没有声张,结果不小心说漏嘴:“啊,没事,那什么,炒股有风险,你莫要乱来。”
“二郎,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
第六百零七章 人去楼空
皇宫一隅,景明阁,二楼会议室里,皇后尉迟炽繁坐在上首,看着空荡荡的会议室,看着空荡荡的会议桌,看着空荡荡的六个座位,沉默无言。
这里,是她每月召集诸妃开会的地方;这里,是她敲打诸妃的地方;这里,是皇后向诸妃展示威严的地方;这里,是后妃向皇后臣服的地方。
但是,从今往后,再也不是了。
不会再有频繁对账的月会、季会、年会;不会再有诸妃备下各类账目资料,低着头等皇后训话的情景;不会再有诸妃发言作总结,然后等着皇后点评的情景。
正室敲打侧室的一个重要场所,已经人去楼空。
想着想着,尉迟炽繁悲从心中来,宇文温提前分家,把皇家产业分了许多出去,使得身为内当家的她,失去了敲打诸妃的最大理由和“制度”。
其实这种“制度”也只是她们这一家才有,若是寻常权贵家庭,名下产业都是主母说了算,哪里有小妾们插话的余地。
但是,尉迟炽繁适应了这种制度,数十年来,靠着监督分管产业侧室的方法,巩固着自己身为正室的地位和威严。
现在,这制度烟消云散,景明阁人去楼空,她还怎么有效敲打诸妃?
当然,妹妹不在其列。
想到妹妹,尉迟炽繁心情好了一些,妹妹是个好帮手,帮着她一起盯着其她妃子,还一起侍奉宇文温,让夫君尽兴。
这一点很重要,后妃们一个个都很注重保养,还坚持健身“塑形”,所以不要说最年轻的陈,就是年长的杨丽华还有张氏,依旧保持着“勾人”的本钱。
如果有得选,尉迟炽繁当然希望宇文温不纳妾,当然苦命的妹妹是例外,但男人怎么可能不纳妾,面对一个个妖娆的小妾,正室的压力很大。
正室之前还可以靠着查账来敲打小妾,往后是不行了,小妾分得了家产,气焰只会嚣张起来。
尉迟炽繁独坐无语,看着空荡荡的会议桌发呆,侍女识相的站在一旁,尽可能不弄出动静,以免惹得皇后不悦。
协助皇后管理后宫事务的女官翠云,见着主母的身影有些萧瑟,想要劝皇后回宫休息,却听得阁外传来说话声,好像是天子来了。
翠云低声提醒皇后,尉迟炽繁却因为走神没听见,不一会门口现出天子的身影,翠云见天子挥挥手,便和侍女们告退。
对此,走神的尉迟炽繁依旧没有发觉,直到宇文温“嗯哼”了一声,才从自己的沉思中惊醒:“啊?陛下....二郎来了?”
“早来了,见三娘想事情,就没打扰。”宇文温笑着说,坐在一旁,又看看尉迟炽繁,问;“怎么,一脸苦相,是患上了交权综合症?”
尉迟炽繁听得出宇文温这是调侃,苦笑着摇摇头,没接过话茬。
宇文温继续说:“呐,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儿女们长大了,总是要搬出去各过各的,做耶娘的再不舍,也得接受,产业分家也是如此,我不是老早就跟你说过了嘛。”
“唉,道理是这个道理,就是成真时,心里总是空荡荡的...”尉迟炽繁感慨着,宇文温决定提前分家,事前和她通过其气,并没有独断专行。
宇文温接着劝:“怎么会呢?分家是分家,但分出去的产业总归是部分,主要产业不还在你手里攥着?你的工作量丝毫未减,很闲么?”
“再说了,和外命妇们开座谈会,谈产业,谈合作,你,还有后妃都要参与的,事前不得协调立场?这种协调会是必然要开的,会上还不是你来定调么?”
宇文温说的,尉迟炽繁都懂,就是有些放不下,接受不了昔日热闹的景明阁如今“人去楼空”的事实。
“三娘莫要伤感,再过几日,等电话线拉起来,景明阁又会热闹了。”
尉迟炽繁闻言问到:“电话线?电话音质失真,杂音又很多,线路越长杂音越大,不是说线路长到一定距离,杂音都能把说话声淹没了么?拉起来有用么?”
“当然有用,电话技术不成熟,但不代表特定区域内不能用,譬如小范围内的专线专用。”
一说到技术,宇文温就来劲,给尉迟炽繁讲解电话系统的应用。
应用场景之一,交易所。
譬如客户进行期货交易时,本人必须身处场外,靠着手写指令单,和身处交易池内的交易员进行沟通,那么,只要拉起专线电话,客户就能用语音直接和交易员沟通。
因为是专线(大户室才有专线电话),所以即便电话音质失真(变调),通话双方都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客户可以看到交易池内情景)。
应用场景之二,各类官、民机构的办公场所。
在这些场所构建的电话系统,以“电话接线台”为核心,开通电话的办公室都是已知的,当其中一个电话“通电”连接电话接线台,电话接线员根据拨入电话的要求,为其连接目标电话。
无论是拨入还是接受,其电话的位置都是已知的,所以即便通话音质差、变调,在电话里说一些非机密的事情都是可以的,因为这种专线电话可以默认通话双方的身份并无差错。
如此一来,可以极大提高办事效率,有时候几句话就能讲清楚的事,打个电话就完事,不需要当事人聚在一起当面交流。
譬如车站、港区内各部门的协调,譬如车站内列车的调度,譬如火轮船内各舱室的沟通等等。
对于要进行大量频繁沟通、谈话内容不涉及机密的办公场合,电话系统很有用处。
所以,即便电话的音质很差(变调,无法让人听出说话者是谁),即便杂音很大,即便无法进行像样的长距离通话,但目前的电话技术却依旧有发挥作用的空间。
“宫里也要安装电话,是个宫内电话系统,我们大家各自的寝宫都接上电话,有什么小事要和我说,打电话就行了,至于接线台,就设在这景明阁,接线员三班倒,确保电话系统随时正常运转。”
尉迟炽繁依旧不相信电话:“那,妾如何得知,在电话那一头说话的人是二郎或者其她人?而不是什么宦官、侍女?”
“二郎,这种电话没有实际用处,无法确认通话双方的身份,谁愿意用?”
“毕竟电话音质太差,甚至都听不出对面说话的是男是女,这问题不解决,谁敢用电话?”
面对尉迟炽繁一连串的质疑,宇文温不回避:“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是将来会完善的。”
尉迟炽繁听出宇文温的底气不足,毫不客气的反问:“二郎,说实话,是不是研制电话耗费过大,所以打算强行推广这种电话系统,以求回本?”
此话可谓一针见血,宇文温厚着脸皮转移话题:“啊哈哈哈,今日天气真是不错啊....走,与我到御苑走走。”
“二郎莫要回避这个问...”
“啊呀,我好想忘了什么,去去就来....”
尉迟炽繁话都没说完,宇文温立刻找借口开溜,反正无论如何,电话系统是必须强行小范围推广的。
但这不全是钱的问题。
一直在研究的电话技术,因为音质失真、杂音过大的两大难题迟迟未能解决,所以导致这项能够千里传音的技术无法实用。
眼见着研制毫无进展,技术队伍无事可做,面临着队伍解散、实验室人去楼空的困境,宇文温是实在没办法,才厚着脸皮搞“小范围推广”。
他不是承担不起实验的消耗,而是要想办法维持技术队伍的存在,让这支队伍有事做,让踌躇满志的技术人员有成就感,维持士气。
顺便赚点钱,弥补科研开支。
所以,即便如今的电话技术是一碗发馊的粥,他硬着头皮都要吃下去。
第六百零八章 来电惊魂
傍晚,书房内,宇文温把张丽华按在书桌上,进行着不可描述之事,眼看正要“渐入佳境”,外间忽然响起电话铃声。www.uu234.ccUU小说
这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宛若弹奏的琴弦忽然发出杂音,差点让一首行云流水的曲子戛然而止,还好宇文温意志坚定,未受太多干扰。
与此同时,在外间回避、看报纸的尉迟明月,快步来到电话座机旁,拿起座机上架着的话筒,放到耳边,然后说:“喂,御书房。”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诡异的声音:“陛下呢?请陛下接电话....”
尉迟明月听不出对面说话的是谁,却听得出房间里的两位正忙,赶紧回答:“陛下正忙,请稍后打来。”
“大胆!我乃皇后,快请陛下....”
原来是姊姊打来的,尉迟明月依旧很淡定的回答:“姊姊,我是明月,陛下正忙,无暇分身。”
“是明月呀,那你帮姊姊给二郎....”
尉迟炽繁在电话那头口述一件事,让妹妹帮她转达给宇文温,尉迟明月提笔把内容记在纸上,和姊姊聊了一会天,放下话筒。
书房里有电话分机,然而里面的人无暇分身,尉迟明月坐在一旁,听着里面的动静,大概是到了紧要关头,她便继续看报纸,结果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她拿起话筒,听着话筒里传来的诡异声音,依旧无法分辨说话的是谁,只能根据对方的称呼“二郎”,猜出是某位妃子。
待得自报门户,尉迟明月才知道对方是贵妃,对方才知道接电话的不是陛下或者守电话的宦官,而是淑妃。
当然,因为声音变调得严重,尉迟明月觉得也许电话另一头有人假扮贵妃也说不定。
贵妃有话要和陛下说,因为不是什么要紧事,便请尉迟明月转达,尉迟明月把内容记在纸上,再将话筒放下。
听得里面风平浪静,尉迟明月没有急着进去,她知道张氏很会撩人,身材和肌肤又保养得好,既然方才能撩得夫君急吼吼“办事”,那绝没有一次就结束的道理。
果不其然,风雨声再起,尉迟明月听着里面的动静,露出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拿起报纸继续看。
这是晚报,多刊载各地新闻,而其中必然少不了黄州西阳的新闻,报纸基本上可以做到刊载昨日发生在西阳的事情,这都多亏了方便的电报。
因为昨天是期货、股票交易日,所以新闻里也介绍了“当日行情”。
黄州期货、股票交易所的当日行情,在报纸上各自占了一个版面,不仅有“阴阳烛”作为图解,还有“今日行情点评”,只要读者有基础的期货、股票交易知识,就能从中看出许多有用的信息。
尉迟明月当然懂这些知识,所以看起当日行情来十分入神。
看着看着,她忽然有感而发,想和姊姊交流一下,于是放下报纸,一手拿起电话听筒,一手握着电话座机侧面的摇把使劲摇了几圈。
听筒里传来声音:“接线台,请问陛下要接哪里?”
尉迟明月说;“接皇后寝宫。”
“好,请稍后...”
不一会,话筒里传来声音:“这里是皇后寝宫,请问....”
尉迟明月听不出对方是谁,不过听语气,知道应该是皇后寝宫守电话的侍女接电话,直接说:“我是淑妃,请皇后接电话。”
话筒那头应了一声,片刻,又一个声音响起:“明月么?二郎忙完了么?”
尉迟明月听不出这是不是姊姊在接电话,不过想来侍女没胆子乱来,她听着书房的动静,眉毛一扬,说:“姊姊,陛下还在忙,我有事和姊姊说。”
。。。。。。
夜,开着“空调”的寝宫里,宇文温和尉迟明月入睡,他刚开始做梦,外间忽然响起电话铃声,还好铃声经过调整,音量不是很大,所以不至于把做梦的宇文温吓得跳起来。
守电话的宫女禀报,说是皇后打来的,睡眼惺忪的宇文温探手去摸放在床头的电话分机,按下“接通”按键,将话筒拿起,放到耳边,问:“喂,三娘有何事?”
话筒那头传来诡异的声音,还夹杂着“沙沙”的杂音,让宇文温听了之后心跳加速:“二郎,让四娘接电话。”
“嗯?”宇文温好一会才回过神,把尉迟明月推醒,然后把话筒交给对方:“你姊姊的电话。”
因为尉迟明月睡在内侧,距离座机有些远,话筒的电线长度不够,于是尉迟明月和宇文温换了个位置。
听着这两姊妹在电话里说事情,宇文温忽然烦躁起来。
特么成日里煲电话粥,不烦的么?
自从宫里接了电话线,构成了一个小小的电话系统,宇文温就有了“作茧自缚”的感觉,一开始对电话颇为排斥的皇后和诸妃,适应了这种新式通讯工具后,乐此不彼。
芝麻绿豆大的事情,都喜欢打电话说,宇文温有时候正在书房看奏章、看资料,正是全神贯注的时候,思路经常被忽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
思路被打断,是个人就容易恼火,傍晚他在书房一下子没忍住、按着张丽华办事时,电话铃声连续响两次,也让他有些恼火。
试问天下间,有哪个男人喜欢办事时被人打断?
万一吓出什么毛病怎么办?
更别说大半夜的,电话铃声忽然响起来,让宇文温总有一种“来电惊魂”的感觉。
即便电话主机在外间,位于床头的分机不会响,但深夜铃声依旧让宇文温觉得有些渗人。
然而是宇文温自己要求装电话,并且要求后妃们多用电话,所以心中各种不爽只能忍着。
渐渐地,后妃们不仅经常打电话给他,相互间还打电话说事情,进而演变为打电话聊天,尉迟姊妹尤为突出,感觉电话线成了维系姊妹关系的重要媒介。
除此之外,后妃们还学会了用电话发号施令、指挥宫女和宦官办事,电话的优点,被这些之前从未接触过“现代科技”的女人们发挥到了极致,从而造成了一个严重后果。
那就是宇文温打电话给皇后或者某位后妃时,接线台那边总说“线路正在通话中,请陛下稍候”。
宇文温实在想不通,这帮女人哪来那么多话要靠电话来讲,也亏得这电话系统只是“宫内网”,要是和宫外连接,连接到西阳,怕不是电话都要被打爆了。
现在的电话,因为通话音质严重失真、线路一长杂音就很大,所以适用范围受限,难以像电报那样推广,只能作为“局域网”使用,之前宇文温还觉得很遗憾,现在想想,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不知过了多久,眼见着尉迟明月还拿着电话和姊姊聊天,宇文温无奈至极,默默地蜷缩身体,把薄被往头上一蒙,不住腹诽:
算了,电话还是不要改良的好....
第六百零九章 来电惊魂(续)
兵部,窗明几净的尚书办公室里,兵部尚书张须陀正接待到访的客人,但主宾谈话经常被外间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张须陀先表示歉意,然后拿起办公桌旁的分机话筒,按下一个按钮,开始对着话筒讲话。www.uu234.ccwww.uu234.cc
到访的刘葫芦见张须陀打电话的情景,觉得十分有趣,等对方放下话筒,笑道:“这玩意怪吵的,用得惯?”
“习惯就好,虽然吵是吵了点,但真是方便。”张须陀笑道,反问对方:“你们的官署不装么?”
“装什么哟,禁军的调动你不是不知道,要紧得很,这电话的音质太差,根本就听不出对面说话的是谁,谁敢用电话下令?出事了算谁的?”
面对刘葫芦的抱怨,张须陀没有继续顺着话题说下去,毕竟禁军很敏感,旁人最好不要随意打听。
虽然他们都是天子潜邸旧人,都是虎林军出来的战将,但不该问的事就不能问,免得引来麻烦。
不过他对电话的便利确实感触颇深,有了电话,一些琐碎的公务能够很快解决,而不需要派人跑来跑去传话。
刘葫芦今日来兵部公干,找张须陀办事,因为事情涉及到档案核对,所以刘葫芦在张须陀的办公室等结果,闲来无事,便聊起天,话题,自然就是这电话。
电话和电报一样,靠着电线传递消息,电报传递的是电报码,而电话传递的是声音。
电报已经普及了数年,所以大家对电报都不陌生,但电话是最近才出现的,只是在小范围内运用,所以听说过电话大名的刘葫芦,见张须陀用电话用得娴熟,自然就请教起来。
张须陀作为兵部尚书,事务繁忙,哪里有那么多时间给人做科普,不过他和刘葫芦同是虎林军出来的,老交情在,做个科普倒不要紧。
他拿出纸笔,给刘葫芦讲解起来:“这电话,说复杂也不复杂,你看看,原理大致如下...”
以兵部为例,官署里安装了电话系统,尚书、侍郎、各司主官和贰官的办公室都安装了电话座机。
这些电话座机,都由电话线和“接线台”连接,使用的时候,把座机上的话筒拿起,然后用手摇座机侧面的摇把。
摇把连接的是座机内的手摇发电机,摇了几圈后发电机发电,接通电话线路,与电话系统的“中枢”接线台连接。
在连接台值班的接线员会问打电话的人要连接哪个电话,然后按照要求为其连接到对应的电话线路中去。
每个办公室的电话分主机、分机,从接线台传来的信号会让主机的电铃响起来,这时,若分机所在的内间办公室里,当事人无法分身接电话,那么在外间守着主机的侍从就会接电话,告知电话另一头的打电话者“稍后再打”。
因为电话音质严重失真,人们无法确认电话另一头说话的人到底是谁,所以电话只能用来说一些非机密的事情,但即便如此,也大幅提升了各部的办公效率。
“许多事情,通过电话三两句就能讲清楚,不再需要人跑腿传话,光这一点,就省下不少时间。”
张须陀的“现身说法”很有说服力,刘葫芦再无疑问,不过见着办公室电话时不时就响起来,他觉得有些不适应:“我说,这电话宛若知了般聒噪,老张你不觉得烦么?”
“譬如,正专心致志看书,那铃声突然一响,怕不是要被吓一跳?”
张须陀闻言苦笑:“那还能如何,习惯就好了......”
。。。。。。
交通部,尚书办公室里,杨玄感正在奋笔疾书,他忽然放下笔,抬头看向外间。
他好像听见电话铃声响了,但又不确定,所以看看外间守着电话的侍从有没有现身,结果并没有。
很显然,这是他幻听了。
自从交通部成立以来,作为尚书的杨玄感就很忙,自从电话启用后,他的办公室里只要是办公时间那么电话声就没断过。
因为有太多琐碎事情要处理,所以他的下属时常打电话汇报公务,久而久之,杨玄感就出现了幻听的症状。
他总是觉得电话铃声响了,但实际上并没有。
这种“幻听”,给杨玄感带来不少困扰,不过当他习惯用电话发号施令之后,已经离不开这个烦人的“知了”了。
毫无疑问,电话可以提升办公效率,打个电话说几句话就办完一件事,这对于一般的官署而言也许快不了多少,但对于交通部来说,却很重要。
以长安火车站(南战)为例,自从长安火车站开始正式运营,光各类站务的协调,就需要火车站各各部门频繁沟通,多亏有了电话,才让协调的速度加快,不至于耽搁事情。
长安火车站事务繁忙,目前是交通部管辖的最重要机构,杨玄感的办公桌上有两台电话机(分机),一台连接的是交通部“内部网”,机身为蓝色,一台连接的是长安火车站(南站),机声为黄色。
火车站那边有什么事情,几个主要官员可以通过各自办公室的电话,和“远在”交通部的杨玄感联系,如此一来,极大提升了办公效率。
代价,就是频繁接电话的杨玄感产生了“幻听”的毛病,总是觉得电话在响,然后心跳加速。
这毛病越来越明显,以至于他即便回到府邸,也时不时觉得耳边响起电话铃声,同样心跳加速。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很简单,冷不丁响起的电话铃声,对于正在全神贯注做一件事的人来说,无异于耳边忽然有人大叫起来,不被吓一跳才怪。
每当有“来电”,自己就要被吓一跳,仿佛吓得魂魄都颤抖一下,久而久之不闹出幻听的毛病才不正常。
但是,比起办公效率的快速提升,这点点小毛病算不了什么,火车站有了电话系统这一利器,能运行得更加流畅。
杨玄感想着想着,忽然耳边又响起电话铃声,他已经无法分辨这铃声是真是假,抬头看向门口。
铃声中断,外间传来侍从接电话的声音。
“这里是交通部尚书办公室,请问你是哪里?”
数息后,侍从转到门口,向他汇报是火车站站长打来电话。
杨玄感点点头,拿起黄色分机的话筒,放到耳边,然后伸手按下座机上的“接通”键,对着话筒说:“是我,有何事?”
第六百一十章 隔绝中外
宫城内,中书省,庭院里,宇文温看着角落电线杆上的一根根电话线,这些电话线,构成了中书省官署的一个“电话内网”,许多非机密的事情,可以通过电话来沟通、处理。UU小说www.uu234.cc
门下省因为工作需要,已经搬出宫城,三省之中只有中书省留在宫城里,随时为皇帝服务。
但中书省和皇宫总是有一段距离,所以宇文温想到了一件事:将来,电话技术实现了无损音质,皇帝可以打电话遥控中书省么?
中书省掌诏敕、政令之立案起草,可以说就是为皇帝拟定公文(诏令)的秘书团队,皇帝要下诏,只需把大意说一遍,中书省的秘书(中书舍人),就会以此拟定诏书。
诏书经皇帝确认,正式发往门下省审核,门下省审核无误,发往尚书省执行。
皇帝要是想偷懒,直接一个电话打到中书省,口述诏令的概要,让中书舍人拟诏,再拿给皇帝看,虽然省了一段步骤,却没见效率高多少。
为此还增加了一个风险,那就是接电话的中书省官员,无法确认电话那头的皇帝处于何种状态。
说话的是皇帝本人?皇帝意识是否清醒?皇帝是不是.....被人挟持着?
科技进步不是万能的,如何避免有人“隔绝中外”,一直都是皇帝要考虑的问题。
能实现“隔绝中外”的人,一般而言多为掌机要的近臣,这样的近臣,基本上都在中书省或中书省类型的官署任职。
中书省,其名始见于汉朝,皇帝为加强皇权,以主管文书的尚书(秘书)掌握机密要政,因为尚书要频繁出入宫廷,多以宦官担任此职。
宦官又称“中使”,故而任尚书的宦官得名中尚书,简称中书,其长官,名为中书令,其机构名为中书监或中书省。
与此同时,士人任尚书,其机构名为尚书台,长官名为尚书令,经过数百年,尚书台演变成尚书省,尚书令成为实际上的丞相。
基于皇权压制相权的需要,中书省成了压制尚书省的必要机构,能担任中书令或者在中书令掌握实权的人,肯定是皇帝信任的心腹之臣。
周国当年实行六官制,没有中书省的设置,但是春官府的内史中大夫、下大夫,御正中大夫、下大夫,实际上就等类似于中书省、中书监的正副长官。
结果,当大象二年皇帝出现意外,恰逢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刻,内史下大夫郑译、御正下大夫刘伪造圣旨,让外戚杨坚执政,掌握禁军。
无论是这个时代,还是“历史上”,郑译、刘的行为,直接引发一场天崩地裂,由此可见,当皇帝身边掌管机要的近臣出问题,“隔绝中外”后,会造成什么样的严重后果。
宇文温还知道一个例子,同样是皇帝近臣、执掌中书省的心腹“搞事”,导致一个王朝走向末路。
曹魏时,魏明帝曹睿即将辞世,因为太子曹芳年幼,于是他要设顾命大臣辅佐新君,一开始,曹睿考虑的是全部任用宗室。
为曹氏江山稳固计,曹睿想起用叔父、燕王曹宇(曹操之子)为大将军,以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曹操养子)为辅。
曹睿要凭借宗亲的力量,使得幼主曹芳有可靠的辅佐,然后宗室间相互牵制。
曹睿的心腹刘放、孙资,控制着中书省,和曹肇、夏侯献是势同水火的政敌,而刘放、孙资作为皇帝心腹多年,肆意妄为,得罪了许多权贵,眼见着靠山要没了,必须给自己谋后路。
他们在卧榻不起的曹睿面前不断进言,大赞实为草包的曹爽比燕王曹宇更适合当大将军,百般诋毁曹宇、曹肇、夏侯献,为了实现所谓的制衡,还建议召回正在远征辽东的司马懿为顾命大臣,掣肘曹爽。
曹睿一开始觉得这样不妥,奈何命不多时、心力憔悴,刘放、孙资隔绝中外,成日在曹睿耳边鼓吹曹爽加司马懿的辅政组合是“最佳搭档”。
曹睿觉得曹爽好像有些无能,司马懿不是曹爽和儿子能够压制的人,还想着让燕王曹宇做大将军。
奈何,昔日权倾天下的皇帝,此时不过是个奄奄一息的病人,刘放、孙资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为曹睿拟定诏书,把曹宇、曹肇、夏侯献赶出宫,宣布曹爽和司马懿为顾命大臣。
后来的历史,无需多言,宇文温每次看到这段历史,又想想大象二年之变,对于中书省的提防可是一日都不敢松懈。
皇帝的心腹,其效忠对象只限于皇帝本人而已,皇帝在时,为皇帝鹰犬,得罪不少权贵,等皇帝即将辞世,心腹们的靠山就要轰然倒塌,面对权贵的反扑,他们是无助的。
那么这些人接下来要如何为自己谋福利或者退路,完全看心腹们的道德底线。
有人选择听天由命,譬如武帝宇文邕信任的王轨、宇文孝伯、宇文神举等人;有人选择利益交换,改换门庭,譬如宣帝宇文的心腹郑译、刘。
刘放、孙资,还有郑译、刘这两对组合,完全只为自己,于是干扰决策、伪造圣旨,让自己利益最大化,至于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不在他们考虑范围内。
宇文温决不允许历史重演,所以即便他知道中书省的官员大多可靠,但不寄希望于对方的忠心,能够经受住权力交替之际的风云激荡。
他不想哪天,自己躺在榻上奄奄一息,却被人隔绝中外,眼睁睁看着小人们在自己面前伪造圣旨,自己却动弹不得。
所以,继对尚书省、门下省“动手术”后,宇文温对中书省进行改革。
设翰林院、枢密院二院,分文、武事制诰决策之权,将中书省的相权碎化。
翰林院所在官署名为“文渊阁”,设文渊阁大学士、学士若干名;枢密院所在官署名为“武英阁”,设武英阁大学士、学士若干名。
现有的两位中书令,分领翰林使、枢密使使职,分管翰林院、枢密院,各行文、武事制诰决策之权。
平日,中书高官官及两院大学士轮流在中书省值班,昼夜轮替,皇帝下诏时,必须有两院大学士参与。
中书省和门下省的博弈,两院大学士可以参与论辩;政事堂会议,两院大学士可以参与,有发言权(经允许),无投票权。
无论是皇帝病重需要官员在宫中值守、侍奉,还是下达重要诏令,譬如传位、设顾命大臣、拟定遗诏等,大学士们都要参与并做作见证,并且在诏书上用印。
否则,此命为乱命,伪造圣旨之人,天下共讨之。
宇文温设两院大学士参与制诰、决策,就是要从制度上降低中书省有人“隔绝中外”的可能性,顺便碎化相权,还有....
他看着眼前新落成的枢密院武英阁,心中充满期待:翰林院和枢密院,可不仅仅是分权的机构。
第六百一十一章 放手
“陛...陛下....翰林、翰林院、如今筹、筹建完、完毕....”
翰林院内,翰林大学士卢楚正在向天子介绍翰林院的筹建工作,因为这位有些口吃,所以说起话来结结巴巴。www.uu234.cc
宇文温看着这位“历史上第一位科举状元”、“历史上第一位结巴科举状元”,面上无任何不悦之色,卢楚这六年来的仕途经历,证明其人有真才实学,所以区区口吃小毛病,算不得什么。
问题是,将来大学士们作为中书省的“辩论选手”,和门下省的平章、参政辩论时,口吃这毛病怕是不妙。
不过宇文温倒是觉得口吃有好处,就是可以在剧烈的辩论之中,用断断续续的陈述,打乱对方的辩论气势,让对方团队之中性子急的“辩论选手”急火攻心。
政事堂辩论,不是泼妇骂街,不许人身攻击,不得对方打断说话,所以卢楚的口吃毛病反倒不会是弱点。
宇文温在翰林院里边视察边听卢楚讲解,对于翰林院的现状很满意,他还试了一下翰林院里的电话系统,又看看大学士们的办公场所,以及在翰林院值守时的下榻处。
简而言之,科技的进步,使得社会的总体生活水平有了明显提升,这在长安显得特别突出。
别处不说,在中书省,“二十四小时热水供应”,夏有“空调”、冬有“暖气”,足以让入宫值守的官员们住得舒舒服服。
当然,给“大老板打工”,就要对得起“大老板”给的工资和待遇,平日里多费神办事,那是必须的。
如果说,中书省的中书舍人是皇帝的秘书,那么翰林院、枢密院的大学士、学士,就是皇帝的顾问,在皇帝决策时,提供文事、武事方面的“顾问服务”。
文、武学士的人选,自然就要涵盖文事、武事、文学、水利、机械制造、工程营建、天文地理及各学科等方面的人才。
如此,就面临着一个选拔标准的问题。
以翰林院而言,文学士们如何在“文”这方面达到皇帝顾问的高度呢?
其一,文学类的要看学问,而评价学问程度高低的标准之一,就是科举成绩。
虽然以分数定高低(唯分数论)有弊端,但综合考虑下,这是最公平(相对)的评价标准,所以要想成为翰林院大学士、学士(学问类),就必须是科举进士出身。
其二,要看成绩、履历,工程类的学士选拔,要看其是否有大型工程、火轮船、火车管理的经验。
其三,学问类,譬如选拔精通天文地理、各学科的学士,要么看其科举考试成绩,要么看其在期刊上发表的“论文数”。
其四,教育类,想要入选学士,就得有在公办学校体系任职的经历(州学及以上),是不是官员无所谓。
当然,在学士之上的大学士,是翰林院的“招牌”,既然是招牌,就得有好名声。
范阳卢楚,出身五姓七望的范阳卢氏,有郡望,有成绩(状元),靠自己努力读书、考试才当的官,是一个不错的典型,所以不仅被宇文温选为翰林院学士,还提拔为大学士,作为翰林院的“当家头牌”。
如此安排,就是要提升科举的地位,引导文官的构成变化,将来,文官团体之中,科举出身的官僚占比越来越大,门阀政治就彻底断了根。
当然,新时代的科举,不可以走向八股文这种死胡同,所以新时代的科举官僚,必须是“文理皆通”,还得具备一定的科学素质,以及宽阔的国外视野。
枢密院的武学士,也有相关的选拔制度,之所以要制度选人而不是天子随意钦定,就是宇文温要给自己的儿孙树立一个好的制度榜样。
再过不久,等中书省两院筹建完毕,中书省、门下省的博弈就要开始了。
中书省拟定的诏令,要经过门下省谏议院审核,谏议院的平章、参政们如果认为诏令不合适,必须给出明确理由并且列出来,而不是模模糊糊的“我就是不同意!”
这时,出席“诏令审核会”的两院大学士就要作为正方,和反方(谏议院平章、参政)代表进行当场辩论。
大学士们在辩论中赢了(按相关制度判定),反方的反对理由无效,重新投票表决诏令通过与否时,就不得以这个理由杯葛,必须让诏令通过。
如果辩论输了,诏令打回中书省,从头再来。
这样的审核方式,显然会降低诏令的审核速度,但宇文温认为这样的代价值得付出,因为这首先涉及到制度博弈,而一个国家只有靠制度来管理,才能长治久安。
其次,为了避免中书省、门下省相互扯皮拖后腿,他制定了相关的制度,尽可能降低扯皮的发生频率,提高行政效率。
见着面色坚定的卢楚,还有几位大学士们跃跃欲试的样子,宇文温很满意,对于未来的制度下博弈充满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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枢密院,宇文温站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一边研究沙盘一边听中书令、枢密使王介绍推演过程,新筹建的枢密院还未开始参与决策,却已经开始履行一个重要的职责,那就是“战略推演”。
推演题目是将来的灭高句丽之役,枢密院要推演的内容,是朝廷如何有效调动水运和海运(火轮船)、陆运(火车),在短时间内将大量人员物资从中原投放到半岛。
以后,还会有与东西突厥交战的战略推演,然后形成预案,存档备用,这就是枢密院日常事务之一
枢密院,负责协助皇帝进行武事制诰,并且要和门下省的平章、参政进行制度下的博弈,但除此之外,还担负着一个职能,就是协助天子打仗。
宇文温本人具备过硬的军事素质,还有赫赫战功,他可以直接指挥军队作战,不太需要什么顾问。
到了太子继位,太子好歹也带过兵打过仗,对于军事顾问(学士)总不会太过于依赖,可到了孙辈当皇帝,恐怕就是个军事小白。
那么,枢密院的任务很艰巨,要在一定程度上,替代天子做出战略决策,或者在某一场战役发生之后,随时跟进战况,为天子做讲解,预测战局发展。
免得不懂军事的小白皇帝乱指挥,在官军占上风时热血沸腾,要求前线主帅领兵全力出击来个大获全胜;在官军处于下风时,又风声鹤唳,要求前线主帅“避战保船”。
这不是宇文温杞人忧天,随着电报的普及,坐镇中枢的皇帝和宰执们,在技术硬件层面上完全有能力遥控边疆战事,但这样的遥控,往往只会坏事。
专业的事情,要由专业人士来处理,所以,后世的总参谋部及其相关制度,以枢密院的形式出现了。
毕竟电报(有线电报)已经有了,军队开始全面火器化,铁路网也在慢慢成型,进行战略决策和协调的总参谋部,其出现也有了技术硬件的支持。
等枢密院一开始运作,朝廷任何战略和战役层级的军事决策,宇文温不会发表直接意见,枢密院经过推演做出的战略、战役决策,只要不是很奇葩,他不会否决。
宇文温要让军事决策制度化,让皇帝在军事决策(战略、战役层级)中的角色淡化(不是边缘化),身体力行,给儿孙做榜样:
征战十余载、号称不败的祖宗都要听枢密院的决策,子孙后代如何能一意孤行?
他不希望因为自己无能儿孙的瞎指挥,导致无数将士白白阵亡。
宇文温自己有见识、知识、能力,还有自制力,不会荒废朝政,所以若是建立一套完全围绕皇帝转的决策体制不是不行,还能最大化发挥决策效率。
但是,他有能力、有精力、有自制力,不代表儿孙有。
虽然身后事宇文温管不着,但建立一个健康、有效的决策制度确实可以的,那么首要一点,就是要学会放手。
用自己的身体力行告诉后代,这套制度运转起来,是完全有效的。
第六百一十二章 放手(续)
大街上,微服出巡的宇文温和杨济化身路人,悠闲地走在街边,边走边谈,满身轻松,但谈话内容却不轻松,
“陛下,恕微臣直言,制度再好,也得靠人来执行,而人性,总归是趋利避害的。UU小说”
“举个例子呗。”
“譬如李唐安史之乱时的潼关惨败。”
“一上来就投剧毒,这话朕如何接?”
宇文温“啪”的一声甩开折扇,潇洒地一边摇扇一边走,走了几步,说:“朕已经尽力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管他呢?”
宇文温的态度很直接,杨济心中明白:“原来如此,臣知道了。”
天子这段时间又对制度进行改革,在门下省设谏议院,在中书省设翰林院、枢密院,说是要完善制度,杨济现在这么说,算是犯言直谏。
不过既然天子心里有数,杨济就不好再多说。
“说真的。”宇文温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面色淡然:“人死如灯灭,两眼一黑,便再没知觉,子孙后代做得再出格,朕又有何办法?”
“玄宗一世英名,老了老了,晚节不保,潼关之战,本来哥舒翰只要死守,坐等河北局势好转即可,届时叛军退路被唐军截断,不战自溃,安史之乱也就提前结束了,不至于天下沸腾,开元盛世一去不再。”
“玄宗在急什么?很简单,杨国忠跟他说,哥舒翰恐怕有拥兵自重、拥立太子的嫌疑,于是这位坐不住了,逼着哥舒翰决战,待得战后就收兵权,结果呢?败得一塌糊涂。”
“你说得没错,制度再好,也得靠人来执行,即便皇朝名臣大将如云,若皇帝出昏招,谁也拦不住。大把趋炎附势的人,为了迎合上意,把制度当儿戏。”
“但那是他们的事,届时朕早已不在人世,又能如何?”
宇文温的态度就是“尽人事、听天命”,他费尽心机搭建起来的制度,若是子孙后代乱来,那么这些制度就是纸糊的房屋,没什么用。
封建王朝的死结就在皇帝,皇帝无人可制,所以皇帝就是一个最大的不稳定因素。
若有人能制得住皇帝,那么这个人迟早取而代之变成皇帝,于是各种制度在为所欲为的皇权面前,基本上无力招架。
皇帝有才能、有眼光、有自制力,那还好,要是碰上个熊孩子,若大家业也就算不被败掉,也会被挥霍得所剩无几。
宇文温现在和杨济说这种话,其实心态有些悲凉,人死如灯灭,他再能干,死后也干涉不了儿孙的行为。
但是,他还抱有希望,那就是靠利益集团而不是什么忠臣来掣肘皇帝。
利益集团是一个个由无数人组成的群体,可以说虚无缥缈,却又切切实实存在,皇权之剑再锋利,最多多砍几个人头,想要把利益集团斩草除根,那是难上加难。
然而利益集团并不是好相与的,控制不当,不仅会伤人,还会吃人。
明末的晋商,还有东南士绅,可以为了自己的利益出卖国家利益,看着国家、百姓坠入深渊,却可以心安理得高谈阔论,迎接新主子。
那么,如何处理好皇权和利益集团之间的关系?
宇文温有自己的看法,那就是制度化的权力博弈,皇帝尽可能通过政治妥协的方式实现和利益集团的双赢,而不是双输。
当然,不按游戏规则来的人或利益集团,这种游戏规则必须有能力将其消灭,不然规则的权威性得不到保障,谁也不会把柜子当回事。
所以,宇文温引入代议制度,让利益集团们能有制度化的权力博弈途径,参与到中枢决策中来,并且避免让这种博弈走向失控。
那么,这些利益集团有了在体制内主张、保护自己利益的有效途径,卖国的可能性相对降低。
与此同时,皇帝虽然有兵权,但要摊牌的代价过大,以至于只能妥协,那么,只要中原保持对外的技术碾压,就能把国内矛盾转移到国外去。
他现在,给国家制定一套相对完善的政治制度,有很大概率保证国家熬过数十年时间,迎来工业时代的降临。
到时候,帝制转变为君主立宪制,皇帝变成吉祥物,再怎么作死,也搞不乱国家。
权臣们可以当首相,一样掌大权,又有制度保障,不需要和皇帝翻脸,两边相安无事,算是总结了自魏晋以来权臣和皇帝一山不容二虎的死局。
当然,若是帝制被共和制取代,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种事,宇文温不可能和杨济说,两人走在街上(周围跟着一群便装侍卫),走着走着来到期货交易所边上。
长安期货交易所可以看到各地交易所的行情,如今也能看到黄州股票交易所的行情,所以其热闹程度不亚于荥州期货交易所,宇文温看着热闹的交易所正门,颇为感慨: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交易所和赌坊类似,你有没有入场试试手气?”
“陛下说笑了,期货和股票,微臣一点都不懂,哪里还敢入场?”
“你家的产业,不需要套期保值?”
“陛下,这产业之事,都是贱内管着,微臣概不过问。”
“你这甩水掌柜当得可真是自在....”宇文温说着说着,停下脚步,看着热闹的交易所,又说:“那么,将来呢?儿子们分家,你这一家之主总得提前定个调吧?”
宇文温话里有话,杨济小心翼翼的回答:“陛下,自然是嫡庶有别,当然,微臣身为人父,总不能太过于厚此薄彼了。”
“嫡庶有别...那你不管女儿的么?娘家人不给点底气,女儿在婆家怕是说话都不敢大声呐,朕就不同了,朕的女儿、外孙,都是有好处的。”
“微臣怎敢和陛下比....”
“不不不,你这观念得改,女儿怎么了?女儿也是你的血脉嘛,不要....不要因为女婿身份,你就扣扣索索的,不像个父亲,也不像个外祖父,真是不像话,”
“是,陛下说得是,微臣必当反省....”
“朕知道,你不善经营,不过儿女总是不少,日后总要给他们留下些家底不是...“
宇文温絮絮叨叨的说着,杨济的女儿杨念云,嫁给唐国公次子李世民为妻,如今为李家生了个儿子,杨济则做了外祖父。
大概是杨济顾及到宇文温的观感,不敢给女儿女婿什么经济上的支持,而李世民如今入了军校,在军校住宿,只有假期才回家,杨念云带着儿子在私第独自过日子,杨济很少探望女儿。
基本上都是他夫人冼氏派人去给女儿嘘寒问暖,但也许是因为杨济有交代,杨家给女儿的经济支持相对有些少,宇文温觉得这样太那什么了,今日就给杨济交底。
他不需要防李世民,也不需要害怕什么,所以认为杨济可以放开手脚,和女儿女婿正常往来。
“朕又不是小肚鸡肠的人,你不疼女儿,也得疼外孙不是?唐国公几个儿子,相继成了亲,又不缺这个孙子,你呢?有几个外孙?多让女儿带着外孙回来走动走动,能花几个钱?”
“再说了,堂堂英国公的女儿,和妯娌们聚会,手头紧巴巴的,穿的、用的都不比不上妯娌,这不是给你老杨家丢脸么?”
杨济不确定宇文温是不是在搞什么“套路”给他下套,只是不断点头:“是,陛下说的是,微臣必当反省。”
宇文温见这位如此模样,不乐意了:“你那敷衍的样子!是不是觉得朕老了,变得嗦了?”
‘你以前就一直这么嗦...’杨济腹诽着,当然这种话是不可能说出来的,他正色道:“微臣家事,还得陛下过问,微臣真是惭愧至极,过几日,就让女儿、外孙回来小住几日。”
宇文温闻言一瞪:“还过几日?”
杨济立刻改口:“是,微臣明日就让女儿、外孙回来小住。”
“这才对嘛,你外孙年纪小,离不开阿娘,等过几年大点了,让你女儿多进宫给妃主们请安,陪着妃主和其她外命妇聊天,长长见识,结交人脉。”
听到这里,杨济暗暗叫苦,却不得不硬着头皮说:“陛下,臣女并非外命妇...”
“喔....那是,你女婿不是什么高官,又未有爵位....”宇文温本来想适当放放嘲讽,不过想想杨济在这件事的处境有些微妙,于是收起毒舌,说:“不立军功,不得封爵,这是朕定的制度。”
“唐国公的爵位,自然是传给世子的,唐国公这些年又未带兵打仗,没什么军功荫庇其他儿子,那么你女婿想要封爵就只能靠自己...”
“他如今在军校深造,大概..按时间,毕业时,也该赶上....”宇文温说到这里,笑起来:“也该赶上收复汉四郡的大战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不寒而栗
门下省,政事堂,国务会议正在进行,今日代替父亲出席会议的太子宇文维城,坐在上首御座旁,看着眼前正在激烈辩论的平章、参政和大学士们,不由觉得有些头痛。www.uu234.cc
谏议院目前只选出第一期共三十四名参知政事(参政),在其基础上选出四名平章知事(平章),而中书省设翰林、枢密二院,各有七名大学士。
十四名大学士,三十四名平章、参政,加上十名三高官官,共计五十八人,只是把新政事堂的会议厅位置坐了一半,但辩论的激烈程度,让宇文维城觉得空气都变得灼热起来。
今日父亲微服出宫,让他继续来政事堂代行职权,经过这几日的观察,宇文维城是切实体会到,父亲口中的“利益集团”们,维护利益的决心有多坚决。
现在讨论的议题,是几位参政联名提交的,内容是加大海洋渔业捕捞,然后将腌制鱼大规模输入内地,以其部分替代鸡鸭等家禽,作为百姓的肉食来源。
为此,朝廷应该降低腌制鱼在流通过程中收的商税,也就是通过减税,增加腌制鱼这种商品的销量。
该议题,当然是代表沿海地区渔船主利益的参政提出来的,现在引发激烈辩论。
支持者认为,海洋捕捞,不同内陆养殖,不需要消耗大量饲料,只管捞就是,而海鱼要比河鱼大,数量更多,每年渔季捞上来的海鱼,数量足以供应内陆。
与此同时,海鱼腌制要用到许多盐,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食用腌制鱼,可以省盐。
如果朝廷能够针对腌制鱼减税,那么腌制鱼能够以较低成本运入内地(运输便利地区),让更多的百姓吃得起腌制鱼。
反方认为,腌制鱼消耗大量食盐,导致海盐输入内陆的份额变少,所以海洋捕捞业的规模要限制。
其次,出海捕鱼风险很大,渔船主残酷奴役船工,许多船工因为劳累过度极易出事,所以伤亡率很高,在沿海地区海港,船只满员出海、回来时总是要少几个人。
这些回不来的人,有多少个是意外坠海?有多少是活活累死,却被扔入大海?有多少个是被船老大打死、虐待致死然后抛尸大海,回来谎称失足坠海?
三天两头就有苦主家属在官府门前击鼓鸣冤,官府却给不出个公道,不是地方官无能,是因为渔船出海捕鱼本来就很难监管,出事了,没有人证物证,官府也给不出苦主家属想要的公道。
现在的渔业状况就是船工命如草芥,还要加大捕捞量,岂不是让更多的无辜百姓命丧大海?
对于诘难,支持者给出解决方法:不需要官府派人随船,只需要强制渔船主为每一名船工购买“意外险”即可。
买保险的钱,由船主出,出海的船工,只要没能跟着船只回来,那就意味此人出了意外,保险商社按照契约赔付规定数额的赔偿金。
与此同时,船主也要按照保险商社的赔付金额,向苦主家属赔钱。
如此一来,且不论该船工出意外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其遗属有了赔偿金,至少不会三天两头到官府闹事。
如果坠海的船工被其他船只救起,或者因为各种奇遇平安归来,家属拿的赔偿金必须归还保险商社。
各港口渔业行会已经表态,愿意接受官府监督,并进行行业自律,由行会主导,实行强制船行或船主购买“意外险”制度,不给船工购买意外险的船只,一经发现,施以重罚。
与此同时,为了防止“骗保”或者“杀人骗保”,保险行会会作为监督者,会和渔业行会合作,拟定一系列的管理制度。
当然,这种强制购买意外险、出意外就赔偿的制度,必然导致捕鱼成本增加,但是,只要朝廷减税,让腌制鱼以更低成本在内地大量销售,由此增加的利润,足以让捕鱼业增加的成本忽略不计。
至于腌制海鱼会大量消耗食盐的问题,支持者认为渔船腌鱼用的盐是买的,不会损害盐场的利益。
其次,因为晒盐法的全面普及,沿海地区各盐场海盐产量逐年快速增长,产量供应内陆地区绰绰有余,不存在腌制鱼和百姓抢盐的事实。
反方又提出新的质疑,认为朝廷降低腌制鱼销往内地的商税,这造成朝廷税收降低,换来的销售利润增加,却都进了商贾的腰包,如此损害朝廷税收的政策,怎么能实行?
对于这个质疑,支持者一方的参知政事,给出了一组组数字。
这些数字,是以这几年来海洋捕捞业的发展为事实基础统计出来的各类数据,经过一个个复杂的算式,根据数理统计的“预测”原理,得出了“沿途税收下降促进腌制鱼销售后,反倒给朝廷税收带来增加”这一让人诧异的结论。
算式一,用最近五年的各种渔业捕捞数字,“预测”未来三年渔业捕捞的产量。
算式二,用最近五年朝廷对腌制鱼的收税情况、各关隘统计的腌制鱼流通数量(桶),“预测”出随着腌制鱼的流通数量(桶)的增加,在不同税率下累计收税额的数字。
算式三,利润分析,根据近五年煤价走势,以及沿途商税下降后对腌制鱼长途运输和销售成本造成的“利好”程度,“预测”出税率下调到一定程度后,长途贩售腌制鱼的利润增加程度。
结论是利润明显增加,那么既然有利可图,渔船主们就有更大的需求增加捕鱼量,而在此基数上,根据数理统计的各类算式,“预测”出一个结果:
一旦朝廷适当下调税率、刺激腌制鱼的销售,从腌制鱼销售上收取的总商税反倒会增加。
这就是薄利多销的道理,无论是做买卖还是收税,道理谁都懂,此次这项议题的支持者,却依靠切实的数据和数理统计知识,用数据来阐述这个道理。
用数理统计的方式,靠复杂的数学算式,糅合大量数据并进行“预测”,这样的辩论方式已经超过了寻常官僚的应对能力。
幸亏有精通数学的翰林院大学士在场,又有国子监博士作为“顾问组”在场等候质询,经过一番论证之后,大学士和“顾问组”成员获得共识,向三高官官、拥有投票权的平章们确定,推算结果并没有什么破绽。
事实胜于雄辩,这项议题在投票中获得通过。
与会人员稍事休息,下一个议题开始。
宇文维城坐在位置上,心思却早已飞到九天云外,这几日他列席政事堂会议,按照“投票多数通过即通过”的原则,没有干预决策,熟悉了新制度下政事堂会议的决策流程。
还目睹了谏议院、翰林院、枢密院出现后,对政事堂会议造成的影响。
等到四年后谏议院满员,届时参与政事堂会议的人员,不算跑腿的小吏,应该有一百二十四人。
这一百二十四人开大会“吵架”,正、反两方渐渐泾渭分明,迟早会演变为党争。
党同伐异,对人不对事,相互扯皮,内耗也来越严重....
利益集团、官僚、勋贵吵成一锅粥,皇帝正好居中裁决,这倒不失为一个保证皇帝超然地位的办法,但是...
既然各方利益集团的代表们,可以通过政事堂会议博弈决定国策,那么他们可以私下里进行利益交换,从而相互妥协,实现事实上的操纵国事。
那么,皇帝一旦软弱无力,岂不就被变相架空了?
满朝文武拉帮结派,结成朋党,党同伐异,相互攻讦,朝野内外乱成一锅粥,皇帝该怎么办?
换做我为天子,大概能控制局面,可儿孙呢?
这就是宇文维城此刻心中冒出来的念头,让他不寒而栗,他实在想不明白,父亲不应该看不到这样的发展前景,为何还要如此安排。
莫不是认为,只要各利益集团相互制衡,就可以高枕无忧?
第六百一十四章 所谓制衡
再好的制度,因为也得靠人来执行,所以这种制度实现的所谓平衡,迟早会因为人的因素而崩溃。www.uu234.ccwww.uu234.cc
这是宇文维城看史书后获得的心得,此刻,他在东宫书房里,看着《晋书》的草稿,想要从曾经发生的历史中,找到论据,以便向父亲请教一些问题。
司马氏的晋国已经灭亡百余年,其间,有史家编撰《晋史》或《晋纪》,累计足有二十余家,流传于现世的就有十八家《晋史》类书籍。
现在,朝廷决定重修《晋书》,宇文维城看的就是初稿。
在其中,他关注的是一件历史事件。
晋武帝司马炎,煞费苦心为其低能太子司马衷构建的一整套权力制衡体系,到底是如何崩溃的。
司马炎的太子司马衷,即后来的晋惠帝,智力有问题,曾说过“何不食肉糜”的话,被宇文温当做反面例子教育宇文维城。
但是,宇文维城也是从父亲那里听到评价:司马衷并不是白痴,只是智商低下,毕竟后来好歹说过“此嵇侍中血,勿去也”的良心话。
之所以说出“何不食肉糜”,无非是自幼养于深宫,所以不知民间疾苦罢了。
那么司马炎为何要立这么个低能太子做储君呢?
宇文维城自己做了分析。
司马炎面临着同母弟、齐王司马攸的压力,司马攸被过继给叔父司马师做嗣子,表现出色,朝野要求立司马攸为皇太弟的呼声很高。
司马炎不是没有智力正常的儿子,皇后杨氏给他生下三子,长子夭折,次子司马衷、三子司马柬,司马柬就很正常。
国之储君,立嫡立长,司马炎要把皇位传给儿子而不是弟弟司马攸,就只能死保司马衷为太子,否则若是舍司马衷改立司马柬,根本就绕不过第二选择、呼声最高的齐王司马攸。
此外,司马衷的儿子司马自幼聪慧,司马炎觉得皇孙将来一定能成为好皇帝。
所以,即便大家都知道司马衷智力有问题,司马炎梗着脖子硬说儿子没问题。
但是,他也知道低能儿子若当了皇帝,恐怕要出事,于是设计了一个权力制衡的架构,要保司马氏和他司马炎直系血脉的江山永固。
这套权力制衡架构,由双外戚也就是杨氏(司马衷的母族)、贾氏(司马衷的妻族)、宗室诸王加上贵族势力构成,相互牵制掣肘、中央和地方相互制衡。
在中枢,有双外戚(杨、贾)和辅政宗王的“三足鼎立”,中枢和地方的博弈,有外戚和宗室诸王的相互掣肘,谁也无法做大,只能尊奉皇帝为共主。
这套制权力制衡架构,可谓精妙无比、无懈可击,只要平稳维持个二三十年,等司马衷去世、司马继位,江山就真正稳了。
但是,这不过是司马炎的一厢情愿。
道理很简单,宇文维城认为,无论是架构还是制度,强调的是“理性”,而架构和制度的重要组成是人,而人,是非理性的。
理性和非理性是对立的,让非理性的人去维持强调理性的制度,这不是很可笑么?
而事实证明了这一点:所谓制衡,很快便在权力博弈中出现致命裂纹。
第一回合,是利欲熏心的外戚杨氏发难,把辅政宗王赶出京,杨氏执掌中枢大权,外戚贾氏蛰伏。
第二回合,外戚贾氏联合其他宗王发难,把杨氏连根铲除。
第三回合,皇后贾南风挑动宗王内讧,坐收渔人之利,成功把宗王势力排挤出中枢,单独控制皇帝司马衷。
以上三回合较量,主要在中枢(京城)发生,贵族势力经过三轮清洗已经损失惨重,沦为权力斗争这场大戏的配角,贾氏一家独大,中央的权力制衡瓦解。
第四回合,宗王发难,把外戚贾氏连根铲除。
第五回合,围绕皇帝的控制权,以及“皇太弟”的位置,宗王之间爆发内战,中枢和地方之间的平衡瓦解。
至此,司马炎生前殚尽竭虑为儿子构建的权力制衡架构烟消云散,不仅如此,宗王内战造成了更严重的后果。
宇文维城以史为鉴,根本就不相信什么所谓的权力制衡架构或者制度,能够有效地保持下去,因为他觉得制度都是要靠人来执行的,而人总是有私心(非理性)的。
按照司马炎构建的权力制衡架构,当事主体外戚杨氏、贾氏、宗王、贵族,全都因为自己的私心,变相成为瓦解架构的凶手。
可见,一个精心构建的权力制衡架构或制度,无论披着什么皮,只要其运行主体是人,那么迟早会因为人的原因,让制衡土崩瓦解。
以目前的新政事堂会议而言,宇文维城仔细研究过,觉得迟早会出问题:演变为党争。
汉时就有党争,士大夫、官员们结成各种利益集团,然后这些利益集团之间的斗争称为党争。
现在,本来三高官官十个人,就已经有各自发展朋党的可能,如今把政事堂会议的参加人数扩大到一百多人,那么这些人拉帮结派是必然。
于是开始党同伐异,相互攻讦、扯皮,朝野内外乱成一锅粥,耽误国事。
利益之争,迟早会突破道德底线,为了给政敌下绊子,无所不用其极,然后就是毫无底线的相互报复或者攻击,你坏我的好事,我也坏你的好事。
当然,政事堂会议不是泼妇骂街,明面上各宗派不翻脸,但可以使出各种龌龊的盘外招。
譬如采取下绊子的办法,让对方宗派的官员在政务、军务上出错,然后借机发难,来个敲山震虎,以此打击敌对派系的声誉。
由此给国家利益带来的损害,却不在这些人的考虑范围内。
宇文维城看过许多史书,对于党争造成的危害深恶痛绝,他认为这就是王朝内部的严重内讧,无论谁胜谁负,损害的是统治基础,迟早会引发各类严重危机。
宇文维城觉得无论是谁当皇帝,但凡有点能力,就应该对党争行为严加镇压,一旦皇帝无法制止党争的出现,这就意味着皇帝已经对政治局势失去控制。
一家商社的东主,若无法化解掌柜们的内斗,那么这家商社迟早要完,国家亦是如此。
可现在倒好,父亲直接在制度上给党争的出现打开方便之门,还美其名曰“权力制衡”,宇文维城这几日列席政事堂会议,亲眼目睹了多场激烈辩论,心中的危机感越来越大。
任何一种权力制衡架构或制度,强调的是理性,然而,这些架构和制度的主体是人,人是非理性的。
寄希望于非理性的人来维持制度的理性,这不是很可笑么?
宇文维城收起资料,看着窗外夕阳,陷入沉思。
党争是恶疾,一旦出现,朝廷必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第六百一十五章 大势
上午,阳光明媚,皇宫御苑,一场盛大的家庭聚会正在进行,宇文温和尉迟炽繁作为大家庭的家长,和家族成员们一起,享受着初夏的美好时光。UU小说
燕王宇文维翰,因为在证监会任职,所以如今全家都在黄州西阳(证监会位于西阳),韩王、吴王亦在外地任职,所以连同家眷一起住在外地,不在京城。
除此之外,宇文温的儿子们都在长安,所以今日御苑里的聚会,人数很多。
在广南西路待了八年的楚王宇文维乾,此时是聚会的主角,他把自己在岭南之地的所见所闻,以说故事的方式,半真半假的说出来,引得一众侄子、侄女听得津津有味。
女眷们则簇拥在皇后和诸妃身边,闲话家常。
至于诸位皇子,则和太子一起,与父亲一道坐在大树下,说些事情。
此时无风,宇文温指着远处旗杆上一面低垂不动的彩旗,问太子宇文维城:“你看到那面旗了么?”
宇文维城回答:“看见了,父亲。”
宇文温点点头,继续看着那面旗帜,宇文维城和其他几位皇子亦是如此,却不解其意。
过了不知多久,一阵风吹来,彩旗迎风招展,宇文温又问:“现在起风了,旗帜动了么?”
宇文维城当然回答“动了”,其他几位皇子点点头。
“那么,是旗动?风动?”宇文温又问,还看向其他儿子。
这一问,让宇文维城有些迟疑,不等他和其他几位皇子回答,宇文温说:“昔年,为父在外,遇见三位僧人,其中两位僧人争论风吹旗飘,到底是风动还是旗动。”
“结果,第三位僧人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这段对话颇有意境,让宇文维城和几位皇子听了之后心生感悟,而宇文温话锋一转:“那么,是不是我认为这旗帜不动,旗帜就真不动了?”
“当然不是。”宇文维城答道,“即便一个人闭上眼,不承认旗帜在动,但在其他人看来,旗帜依旧在动,这是事实,无法改变。”
宇文温点点头:“所以,做人,要面对事实,而不能回避。”
他看向太子,还有几位皇子,说:“时代已经不一样了,不承认这个事实的人,只会被时代抛弃。”
宇文维城听得出父亲话外有话,魏王宇文维宁也听得出来,其他几位皇子历练不够,只当父亲是即兴而发,所以还在回味“旗动?风动?心动?”
宇文温不知道太子心里对谏议院的真实想法如何,但他知道若是儿子不理解他的良苦用心,日后继位,很大概率要“悬崖勒马”,把党争策源地谏议院关闭。
这种事情,涉及“代沟”,一味说教是没有用的,宇文温不想自己的强行灌输让太子由此产生逆反心理,所以打算旁敲侧击,引导儿子看清大势,面对现实。
时代不一样了,不适应,就只会被淘汰,宇文温开始讲事实:
“一个使用蒸汽机械的工场,其一年的产出,超过传统手工作坊同期产出的十倍甚至数十倍。”
“一个从事贸易的商社,其一年的利润,比起三十年前相同规模的商社,要多数倍甚至十余倍。”
“大冶制铁所,去年一年的铁产量,抵得上过去五十年天下官冶的铁产量总和。”
“而日行千里的火轮船、火车,还有发送消息瞬息便至的电报,已经让各地之间的距离显著缩短。”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利益集团的构成,已经和当年不一样了。”
“从现在起,财富的增长速度会越来越快,新兴的新贵们手握海量财富,会主张更多的政治权力,以保障他们的财富和利益,这是必然的。”
“实业、贸易、金融,撑起了当前天下的繁荣,新贵们又与勋贵、地主们结合,这样的新利益集团,是朝廷可以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的么?”
面对宇文温的提问,宇文维城和几位皇子无言以对,只能默默点头。
“为父说过许多遍,经济结构决定上层建筑,现在,新的利益集团,有着越来越强烈的政治主张,越来越渴望参与中枢决策,他们的需求,是朝廷装作看不见就不存在的?”
权力博弈的奥秘,一般来说只需要教授给太子知道即可,但是宇文温不会放松对皇子们的教育,所以即便今日这话题有些敏感,他还是让皇子们来旁听。
他担心自己活太久熬死太子,届时必然让其他皇子“替补”,所以为了避免届时又得重头教育,还不如现在就一并教育了。
但无论是谁继承大统,宇文温都希望继任者能理解他的良苦用心,不要螳臂当车和大势作对,一步步走向错误的深渊。
火轮船、火车、电报、蒸汽机出现了,过得两三代人...
资产阶级也就会出现了。
当工业时代降临,怎么能用农业时代的政治架构来驾驭新时代?
宇文温知道正确的道路,儿孙们不知道,但他又无法用直白的语言告诉儿孙们该怎么做,因为说了对方很大概率不会相信。
先敷衍着,点头称是,等到自己继位了,我行我素。
宇文温觉得,“当年”朱允怎么哄爷爷朱元璋开心,搞不好现在这帮小兔崽子就会怎么哄他开心。
那能怎么办?没办法。
若太子继位后,为防党争不顾一切关闭谏议院,他一个“在天之灵”又能如何?
现在,宇文温能做的,就只能尽量让儿子们认清大势,把话讲清楚。
“贸易,实业,金融,这三大行业,其利益集团的实力,你们知道么?”
宇文维城和皇子们点点头,这个他们倒是知道,因为自家产业就囊括了这三大行业。
“那好,经济实力十倍、甚至数十倍于庄园主的新兴阶层,他们维护自身权益的意志,索要更多权力的执念,会有多强?”
“利益集团是切实存在的,不是朝廷当做不存在就不存在的,他们的利益诉求得不到满足,你们觉得接下来,他们要干什么?”
这话题很敏感,皇子们没人敢搭腔,宇文温继续说:“很简单,找利益代言人。”
“这个利益代言人,可以是大臣,可以是宗室,可以是皇子,甚至可以是任何人。”
“只要能保障他们的利益,谁都可以,那么....”
宇文温盯着太子的眼睛,问:“他们,选你的弟弟们,你怎么办!”
此话如同惊雷,震得太子和皇子们面色惨白,宇文温又问:“他们,选你的次子或其他儿子,你怎么办!”
宇文维城被这两问问得汗流浃背,冷汗都冒出来了。
宇文温则继续说:“你能怎么办?你什么也做不了!你能把这些利益集团铲除么?不能!”
“贸易繁荣,为朝廷提供不可或缺的税收,你把贸易打烂了,财政就垮了!”
“实业兴旺,无数工场、矿山雇佣着大量壮劳动力,你把实业打烂了,这些雇工没有土地,没有收入,拖家带口,坐等是死,造反是死,他们选什么?”
“金融活跃,无数银行、柜坊为权贵、豪强大户理财,为农民提供低息青苗贷,为工商业提供扩张资金,你把金融打烂了,天下都反了!”
“风在吹,不是闭上眼睛就能让旗帜不动的,这些新利益集团的实力,必然远超数百年历史的世家,不给他们权力,他们会老实?”
宇文温指着天空,指着天上的太阳,看着儿子们,语重心长的说:“谁也阻止不了新利益集团的崛起,谁也阻止不了新旧利益集团的冲突,正如谁也阻止不了太阳升起那样。”
“唯一能做的,就是让利益集团的博弈在制度下进行,让代表不同利益集团的平章、参政吵得面红耳赤,按规则定胜负!“
“若是连这个制度都没了,那好,他们就从你们之中选代言人,从你们的儿子之中选代言人,然后杀得血流成河,胜利者,踏着累累白骨登上权力的巅峰!”
宇文温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同一记重击,击打着太子和皇子们的心脏。
太子宇文维城惊觉,原来他一直纠结的问题,根本就不是问题:不是允不允许党争出现的问题,而是党争迟早必然发生,皇帝要如何控制党争的问题。
新利益集团是切实存在的,而且新利益集团的财富正在急剧增加,那么这些利益集团必然产生更多的政治诉求,需要更多的权力。
如果,还是用老一套制度来压制,那么,这些利益集团就会按照老一套的规矩,从皇子、宗室、外戚、勋贵群体里,寻找自己的代言人。
这是大势,谁也阻止不了,正如上古时发达洪水一般,即便有“息土”筑起的大坝也挡不了。
只有如同大禹治水那般,堵不如疏,才能将这种必然发生的党争进行正确疏导,尽可能让其在制度下根据游戏规则进行权力博弈。
每隔两年“更新”三分之一“玩家”的这场游戏,就是堵不如疏中的“疏”。
看不清大势,反倒纠结如何防止党争,真的太可笑了。
第六百一十六章 模板
时值正午,阳光灿烂,凉棚下,大家庭的成员们正欢天喜地的聚餐,午餐以烧烤为主,烤各种肉串、鱼等,这让亲自动手的孩子们高兴得笑逐颜开。UU小说UU小说
当然,为了防止烤不熟吃了拉肚子,大人们在一旁把关,一个个烧木炭的烧烤炉边回荡着欢声笑语。
一家之长宇文温,看着儿孙们欢聚一起,心中当然高兴,手里拿着一串烤羊肉,眼睛却一花,思绪万千。
太子最近在研究《晋书》草稿,所以宇文温猜测儿子大概是在研究晋武帝司马炎那失败的权力制衡架构,说实话,他也对这失败的制衡嗤之以鼻。
但是思来想去,从魏晋起到赵宋以前,皇帝们还能怎么选?
且不说司马衷是低能儿,姑且将其归为弱势太子,那么,司马炎构建的这套权力制衡架构,就是弱势太子加上双外戚、宗王。
事实证明,这一套玩脱了,那么过了若干年,有一个君王按着这模板又构建了类似的权力制衡架构。
那就是后赵的石勒。
石勒嘲笑司马家无能,嘲笑司马炎立个废物当储君,轮到他,他的选择却和司马炎出奇的相似。
同样是弱势太子加双外戚(刘氏、程氏)、宗王(石虎),这种权力制衡的架构,很快就玩脱了,强势宗王石虎把外戚、侄子干掉,自己当皇帝。
又过了许多年,有一个君王,继续按着这模板,构建了类似的权力制衡架构。
那就是唐太宗李世民。
李世民让诸子之中最柔弱的李治成了太子,以外戚(长孙无忌)、宗王(江夏王李道宗、吴王李恪)互相牵制。
司马炎用双外戚加一个宗王相互制衡,又分封藩王、给藩王实权;李世民用单外戚加双宗王相互制衡,分封藩王,却不给实权。
可以说李世民和司马炎的布局大致上相同,一个是原版,一个是高仿。
结果呢?
第一步:原版是外戚杨氏把宗王挤走,高仿这边同样是外戚长孙无忌把江夏王李道宗、吴王李恪干掉。
第二步:原版是外戚决战,皇帝老婆贾南风把皇帝母族杨氏干掉,高仿这边,是皇帝李治的老婆武媚娘把皇帝母族、舅舅长孙无忌干掉,同样是外戚决战。
第三步,外戚和诸宗王决战,原版是诸位司马家诸王把贾南风干掉,高仿这边,是武媚娘把李家诸王干掉。
司马家诸王手握兵权,内讧同归于尽,差点一锅端;李家诸王没有兵权,被人如同杀猪羊般屠杀,差点一锅端。
至此,“剧情”出现些许波动,高仿版和原版有所不同
结局,却都是一样的:所谓的权力制衡架构,崩溃了,过程都差不多。
如果说司马炎蠢,石勒蠢,难道能说李世民蠢?
宇文温连吃几串烤肉,喝茶解腻,又开始琢磨。
这次是琢磨暴君石虎。
石虎作为强势宗王,在叔父石勒死后,杀叔父一家,夺了帝位,吸取经验教训,强化太子的地位,让太子掌权,自以为天衣无缝,高枕无忧。
然后,他的太子石邃打算弑父,提前上位,事泄,被石虎杀全家。
石宣成为第二任太子,石虎心有余悸,让另一个儿子石韬作为强势亲王,在权力、地位与太子并驾齐驱、分庭抗礼,以此为掣肘。
然后太子石宣杀石韬,并且试图在石韬葬礼上干掉石虎。
事泄,石虎先发制人,杀石宣全家。
血洗东宫时,石虎最宠爱的孙子、石宣的幼子,扯着爷爷衣角哭喊着饶命,却依旧被杀。
至此,石虎终于明白自己嘲笑过的叔叔石勒,为何会立一个弱势太子:太子强势,父子必然决裂。
他立了个弱势太子,然而弱势太子并不能守住江山。
可以说,从魏晋开始,到李唐结束,皇帝为了儿子能坐稳江山,什么能想的办法都想了。
司马炎、石勒、李世民的选择出奇一致,不是他们蠢,是实在没得选。
石虎立太子,又以亲王制衡,玩脱了,兄弟相残,胜者还要谋父,为父所杀。
数百年后,李渊立太子,又以亲王制衡,玩脱了,兄弟相残,胜者...好歹只是逼父,提前上位,让李渊做太上皇。
有名的暴君石虎蠢,那么李渊也蠢?
不是他们蠢,是他们没得选。
外戚、宗室、皇室,数百年来,无数皇帝用这三张牌玩权力制衡的牌局,即便玩出各种花样,都逃不过权力制衡崩溃的结果。
靠外戚,外戚篡权篡位;靠宗室叔伯,叔伯内讧或者取而代之;靠儿子相互掣肘,儿子们自相残杀。
强化太子地位,太子弑父;弱化太子,太子坐不稳御座。
这就是死循环。
如果把司马炎创建的权力制衡架构命名为“司马炎模板”,那么这个模板在后来依旧被人拿来用,说明不是司马炎蠢,而是当事人没得选。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自己的儿孙。
换作是他,他该怎么办?
他已经做出了布局,不同于历代皇帝的布局,这布局有效与否不得而知,但仅就概率而言,成功几率还是挺大的。
唯一的问题,父子年纪差距小,太子成年了,皇帝还没老。
宇文温干咳一声,把思绪收回来,见着儿子们正好都在附近,招呼大家过来,他要继续和儿子分享一些经验:如何引导舆论。
思索片刻,宇文温向儿子们说一件事:“前日,官军破高昌,屠城,又杀一条狗。”
话音刚落,太子和皇子们目瞪口呆,片刻后不由得齐声问:“父亲,为何要杀一条狗?”
“看看,看看,你们不问朝廷何时对高昌用的兵,不问官军如何破的城,不问官军为何做出屠城暴行,一开口就问为何杀一条狗....”
宇文温嘿嘿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什么是引导舆论热点?这下明白了吧?”
太子和皇子们尴尬的笑起来,父亲突然说这个消息,确实让大家的注意力集中到“杀了一条狗”上,以至于忽略了更重要的问题。
“有了电报,报纸的普及率越来越高,那么,报纸作为舆论喉舌,是必须要用好的,而舆论实际上是可以引导的,还可以造成先入为主的效果,进而影响权力博弈....”
“为父方才举的例子,就是操纵舆论的方法之一,还有很多,你们可以以此为模板,自由发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