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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五十二章 鸡肋

    狭长的桨帆船,航行在无风之海上,阵阵鼓点声中,奴隶将手们奋力划动长桨,让船只向前移动,前方不远处便是海港,栈桥延伸入海,成为桨帆船靠泊的目标。

    张鱼站在岸上城头,看着这艘桨帆船入港,随后抬头看看旗杆,只见旗帜没有丝毫动静。

    遇到静风天气,即便是硬帆船都会无能为力,更别说软帆船了。

    张鱼觉得有些庆幸,他的座舰是五桅软帆船,在有风的时候十分灵活,可遇到了微风甚至无风天气就会抓瞎,如果不靠着船上水手划桨,根本就很难动弹。

    此次围剿海寇沙巴赞,对方藏匿在香药群岛南侧海域,那片海域就是弱风地带,仅以船帆兜风航行的硬帆船有时都会陷入困境,更别说他的五桅软帆船。

    沙巴赞也知道这点,所以设下陷阱,诱张鱼来追,待得进入伏击圈后,大小桨帆船一拥而上,试图以多打少。

    结果有备而来的张鱼虽然成了“蝉”,却带来了“黄雀”,以内外夹击的方式击破了沙巴赞这只“螳螂”。

    同样是穿行无风海域,若是他在不明就里的情况下贸然出海,恐怕要出大事。

    帆船航行要靠风,没有风,又没有长桨,就只能在海面上打转,而这些海域又多雷暴,漂在海面上的船只,在雷暴中基本无法幸免。

    而南洋贸易公司的船只从底勿出发,第一次横渡大海时,就在这无风之海吃了苦头,所幸出航前通过当地土人得知这片海域时常无风,便在船上提前备了长桨。

    待到真的无风时,船上水手间断划桨划了几日,船只才好不容易抵达南岸,在这里登陆。

    数年过去,登陆点已经成了一座贸易据点,据点名为“开南”,寓意“开辟南疆”之意,开南所在的大岛,被命名为“澳州”。

    而往返于底勿和开南的船只,是特制的桨帆船,有风时靠船帆兜风航行,无风时就靠奖手划船。

    昨日刚抵达开南的张鱼,已经在城里转了几圈,他不远万里南下,除了收拾白眼狼沙巴赞,主要目的就是要作为天子的眼睛,亲自到这澳州来看一看。

    澳州,是天子亲自为这块新天地取的名字,而开南,位于澳州大岛(大陆)的北端,距离香药群岛南端的底勿约一千五百里,风物大为不同。

    首先这鬼地方位于赤道以南,是真正的日南,一年四季和中原是颠倒的。

    也就是说,当中原是夏天时,这里是冬天。

    因为开南位于赤道以南,所以纬度不是“北纬”而是“南纬”,大概是南纬十二度二十九分左右,至于经度(以时间衡量),按照当地时间和航海钟对照的结果来看,大概和倭国博多差不多。

    也就是说开南大概是在博多的正南方向,但两地之间至少相隔上万里。

    常年在北洋海域博多港活动的张鱼,此时身处南洋以南的开南,看着城外一片荒芜,只觉用“天南地北”一词来形容当前境地真是贴切。

    这地方是不毛之地,没有国家,除了土人部落以及一些奇奇怪怪的动物,好像什么值钱的产出都没有。

    不仅开南,就是整个澳州大岛,沿海地区好像都没发现什么国家,大岛东南端倒是气候宜人,但只有散碎的土人部落,同样没有什么国家。

    这就意味着南洋贸易公司在澳州没有像样的交易对象。

    这点和南洋不同,南洋多海岛,大岛上好歹有类似于国家的部落联盟,南洋贸易公司可以和这些部落联盟交易,用中原特产、手工业制品,换取对方手中的香药或者当地特产。

    譬如婆利国,在涨海东南中洲上,其地千里,国人众多,自梁时起就和中原有联系,海商可以和对方做买卖,换取当地特产。

    有香药,还有“石脂水”。

    石脂水,如今别称“石油”,张鱼知道这玩意可以拿来炼制“猛火油”,制作成火油弹,是战阵利器,抑或是用来当做灯油,反正用途多多。

    婆利国所处“婆利洲”,就出产“石脂水”,据说拿把铁铲往地上一挖,就有“石脂水”冒出来,要多少有多少。

    如今婆利国靠着出售“石脂水”做货款,就能购买大量中原特产及冰块,所以国王和贵族们调动国内人力物力,大量开采“石脂”当钱用。

    然而在这荒芜的澳州,连个像样的国家都没有,即便地里有特产,又如何有人力物力开采出来?

    要靠着中原输入人口来开发这鬼地方,恐怕没有数十年都不行。

    所以仅从做买卖的角度来说,澳州虽大,却是块鸡肋。

    边走边想的张鱼,来到贸易市场所在地,这里人声鼎沸,从附近赶来的土人们,代表各自部落,拿着各种特产,来这里和“短毛”做交易。

    经过数年时间的接触,开南这座贸易据点,已经获得附近土人部落的认同,来自中原的布匹、瓷器、玻璃制品以及各种手工制品,深受土人们欢迎,于是小商品贸易办得有声有色。

    但也仅限于此,土人们实际上没有什么太多值钱之物来和中原海商交易,最值钱的物件就是散碎金银。

    张鱼看了账簿,知道这点买卖带来的利润,对于开南一年的开支来说,根本就是微不足道,简而言之,公司是亏本维持着开南城。

    如此事实,没办法向公司的股东们交代,因为公司董事会无法向大小股东解释,为什么要在这不毛之地投钱,维持一个没什么用的贸易据点。

    其实道理很简单,天子需要,所以公司就要为君分忧,但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猜测,开南城的收入不能太难看,于是需要探矿。

    张鱼此次南下,途径吕州吕宋,那里原本只是南洋贸易公司的贸易据点,因为出产金银,所以有做买卖的价值。

    但因为后来在一处大山中发现了大铜矿,于是吕宋瞬间从鸡肋变金鸡,朝堂诸公马上同意设立州郡。

    同理,如果能在开南附近找到什么铜矿、铁矿之类的大矿脉,然后进行开发,南洋贸易公司就能给股东们一个交代,但这种事情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作为外来者,对当地情况不清楚,想要勘探矿藏,又谈何容易。

    张鱼看着眼前装扮奇怪的土人,心中无奈至极,这些土人衣不蔽体,以茅草为裙,甚至就拿着草叶裹着那话儿完事,穷成这个样子,又没有类似于香药的高价值特产,哪里有做买卖的前途。

    但地皮是必须要占的!

    张鱼依旧记得天子对他说过的话,那些话他一直铭记于心。

    “地不嫌多,别看有的地方现在荒芜没什么产出,仿佛鸡肋一般,可谁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宝贝?我们现在开发不了,也得先占了,当做传家宝留给子孙后代!”

    天子所说,张鱼觉得有道理,所以他不畏艰险,远渡重洋也要来这澳州看看,为天子看看这留给子孙后代的传家宝是什么样子。

    想着想着,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土人身上,那人身上背着一根“”形木棍,说是棍子却很扁,更像是木片。

    张鱼看了看,越看越觉得奇怪,便问身边:“那木棍是扁担?怎么这么短?”

    陪同张鱼参观的男子,看向他所指物体,随后解释:“回船主,这是土人的武器,是一种飞镖。”

    “飞镖,这玩意是用来砸人的?”张鱼越看越不相信,那人笑道:“船主有所不知,这种飞镖,投掷出去后,若一击不中,还会飞回来,所以有个名号,唤作‘飞去来’,我们都称之为回旋镖。”

    “真的假的,飞出去还会飞回来?”

    “当真,卑职手上就有从土人手中买来的这玩意,不如,一会卑职演示一下?”

第一百五十三章 子孙后代

    春风拂面,阳光明媚的上午,皇宫御苑内人声鼎沸,一根打折的木片,握在宇文温右手中,周围一群年纪大小不同的孩子,屏气息声看着他,却见他侧身、扬起右手,摆好姿势,然后将手中木片奋力向前方投掷出去。

    这“木片旋转着飞向半空,速度渐渐变慢,不知何故,忽然调转方向,向着宇文温飞回来。

    “飞、飞回来了!”

    一片惊呼声中,这木片果然飞了回来,宇文温抬起右手,将其抓在手中。

    左右一群孩子,仿佛看见宝物一般看着这名为“飞去来”的飞镖,眼睛瞪得大大的,宇文温又展示了一遍这神奇的飞镖玩法,让小家伙跃跃欲试起来。

    但这玩意有一定的危险性,宇文温不敢让“熊孩子们”乱来,便让儿子宇文维宁代他演示。

    宇文维宁已经知道如何投掷、回收这种飞镖,所以第一次上场,就以一击漂亮的投掷引得弟弟妹妹们的喝彩,宇文温脱了身,转到一旁的凉亭。

    皇后尉迟炽繁正在凉亭里闲坐,和萧九娘交谈,宇文温坐在旁边,喝了杯茶,看着儿女们嬉戏,感受着美好时光。

    案上放着一把“飞去来”,和方才那一把相比,这把飞去来显得颇为沧桑,上面多有细小凹痕,却又十分光滑,宛若一杆用旧的矛杆那样。

    澳州原装进口“飞去来”,是土著用来打猎的武器,见过血,杀过生,漂洋过海来到中原,值得珍藏以作纪念。

    宇文温将这“进口货”拿在手上仔细端详,越看越觉得高兴,至于方才他用的那把飞去来,当然是“高仿”制品。

    有了“原装进口”的飞去来,意味着他成功“发现”了澳洲大陆,然后这片新天地被命名为“澳州”,但以目前的周国国力来说,要有效开发澳州真的很困难。

    正如历史上澳州大陆一直默默无闻的原因那样,这块荒芜的大陆,对于农耕国家来说就是鸡肋,宇文温觉得在南中、岭表、交州都硝化不良的情况下去开发澳州,那就是舍近求远。

    但即便如此,还是要占地皮,道理很简单,为的是那四个字:自古以来。

    地方不嫌多,现在开发不了,也得留给子孙后代。

    “自古以来、自古以来...”宇文温哼哼着,心情愈发不错,从一旁的果盘里拿了些葡萄干,悠然自得吃起来。

    去年春天,他带着家眷出巡,在外转了大半年才从广陵回长安,今年就不打算出去,待在长安,处理那些永远处理不完的事务。

    最近三年,宇文温年年出巡,虽然极力避免铺张浪费,但始终免不了增加额外开支,所以应该适可而止,而他作为一国之君,也不适合常年在外,免得人心浮动。

    宇文温自从登基以来,将天下走了大半,加上潜邸时的经历,实际上他很多地方都去过了,当然还有辽西、辽东等地没去过,但他相信日后总有机会去走一趟。

    自己去没意思,得带上家人一起,游山玩水,那气氛才好,宇文温随后对着尉迟炽繁说道:“我听说,成都如今愈发兴旺,待得蜀道拓宽完毕,我们那里看看。”

    尉迟炽繁点点头:“嗯,只是蜀道的扩建没那么快完工吧?”

    “那倒是,这不能急,慢工出细活,蜀道地形复杂,真是急不得...”宇文温说着说着,看向萧九娘:“不如,让三郎去,当巡察使,看看蜀地,看看南中,然后走叶榆水入交州,转一圈再回来。”

    “...就怕三郎..历练不够...”萧九娘有些尴尬,她哪里舍得让儿子走那么一大圈,毕竟南中、交州可是烟瘴之地,就怕路上有什么三长两短...

    但她不能这么说,只能找个借口。

    “好好好,就去蜀地即可,看你这做娘的心疼...”

    宇文温看出萧九娘的心思,也不说那么多,反正给儿子个使职、外出公干历练是必须的,去哪里不是去。

    他的儿子,不可以是酒囊饭袋,即便只有中人之姿,也得接受历练,长见识、积累阅历、开开眼界,要是成日里笼在长安,迟早会养废。

    萧九娘见着提起儿子,生怕说多了生变,赶紧转移话题,她见着儿子带着弟弟妹妹们玩回旋镖玩得高兴,便问:“那澳...澳州,真的很大么?”

    “大,就是荒芜,你看,就像这个果盘,中间,是大片沙漠,只有边缘有些绿地...”宇文温以果盘为例,向尉迟炽繁和萧九娘讲解澳州是如何的荒凉。

    南洋贸易公司,在南洋以南发现了“澳洲”,这大岛据说和中原一般大小,但却很荒芜,所以消息传到长安之后,经过最初的热议,已经没多少人关心了。

    这么大一快地盘,居然都是沙漠,没有什么国家,又没有像样的特产,据说金银铜矿也没有,孤悬海外上万里,商贾都提不起兴趣,更别说寻常百姓了。

    如果说这澳州沃野千里,大家还琢磨着去那里开辟新天地,结果一片沙漠不说,连当地人都是衣不遮体的野人,去那地方除了送死,还能做什么?

    如今的长安城里,也只有宇文温时不时不断提起澳州,宛若祥林嫂一般絮絮叨叨,然而除了充当听众的后妃之外,宇文温的唠叨没人有兴趣。

    对于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澳州就是鸡肋,而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历史上的澳大利亚大陆,因为没有任何价值,在大航海时代一直默默无闻,直到近代才被“发现”。

    一开始还被当做流放地,到后来才开发。

    宇文温不可能将这一情况说出来,说了也没人信,他能做的,就是提前占地盘,给子孙后代留下一块宝地,也不枉他在这世上走一遭。

    正说话间,太子入内,向父亲、母亲请安,而随行的还有一名女子,是为太子妃韦氏。

    韦氏,当然就是京兆韦氏,出身名门的韦氏女,仪容靓丽,举止端庄大方,知书达理,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对儿媳很满意,而根据这段时间的情况看,太子对太子妃也很满意。

    小两口于年前完婚,婚后便如胶似漆,而太子因为成婚,已搬出皇宫,正式住进东宫,朝臣们再也不会为此而成日里上表陈情了。

    太子是储君,本该早日完婚、尽快生下皇孙以便安定人心,但宇文温一直不急,然而即便如此,也要考虑到现实,所以拗不过皇后的执着,让儿子成了家。

    京兆韦氏,是关中大族,宇文温实际上不太想让太子有一个这样的娘家,他最初的想法,是让太子娶荆襄地区出身勋贵或者大族之女,以此让他的追随者(山南荆襄势力),日后绝对效忠新君。

    问题是太子因为母族的原因,暗地里被许多官员排斥,所以太子必须有强援。

    皇朝的建业根基,是关陇贵族集团,京兆韦氏,是其成员之一,京兆韦氏的实力,比起单纯的关陇武勋强,所以宇文温以韦氏女为太子妃,总算是给太子找了个可靠的妻族。

    而他让太子直接亲近荆襄人物,也能加强凝聚力。

    太子娶京兆韦氏女为太子妃,这也了却尉迟炽繁的一桩心事。

    尉迟炽繁就怕儿子的妻族不行,日后无法给儿子撑腰,如今宇文温在时倒不要紧,可日后宇文温“崩”了,她无法想象儿子要如何坐稳御座。

    她不像宇文温想得那么多,就想让儿子平平安安做太子,日后登基继位,平平安安做天子。

    一辈子平平安安的。

    不一会,又有人入内,向宇文温和尉迟炽繁请安,来人成双,是另一对小夫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子孙后代(续)

    燕王宇文维翰,携王妃李氏,入宫向耶娘请安。

    宇文维翰的耶娘,当然是宇文温和尉迟炽繁(嫡母),生母贵妃杨丽华,在请安的顺序里得排在尉迟炽繁之后。

    宇文维翰新婚燕尔,新妇李氏容貌出众,落落大方,虽然不是出身世家高门,却是尚书令李允信的孙女,权贵出身,配得上大周皇子。

    宇文维翰去年领兵出征,攻略辽东,大胜班师,进位燕王,然后成婚。

    作为兄长,宇文维翰必须先成婚,身为弟弟的太子宇文维城才能成婚,于是宇文温便给庶长子说了门亲事,娶书令李允信的孙女李氏为妃。

    皇家的婚姻,当然避免不了政治因素,宇文维翰是宇文温苦心培养的儿子,他当然希望儿子日后平平安安,子孙后代亦是如此,所以得有个好妻族以作助力。

    但不能影响到太子的地位。

    作为皇帝的宇文温,必须考虑到皇朝延续,作为父亲的宇文温,又要确保儿子都有好前程,所以他精心为儿子们挑选妻族,以做坚强后盾。

    李允信,是杞王一系的肱股重臣,而宇文温始终要提防第三代杞王宇文理,所以必须拉拢李允信,进而拉拢、分化杞王系的故旧元从。

    即便宇文温没打算赶尽杀绝,他也得适当限制宇文理,不给对方任何机会。这是上位者必须具备的素质,和个人道德无关。

    然而他又不能让李允信的孙女成为太子妃,因为这对皇权来说是很严重的威胁。

    仅以“皇帝”这个身份来说,皇帝是孤家寡人,没有亲人,是孤单的权力动物,即便是皇后、太子,都是皇帝必须提防的敌人。

    皇位,将来是太子的,但现在不是,按照那句话来说就是:我不给,你不能抢。

    皇帝,必须提防太子为了提前上位铤而走险,所以不应该让太子和重臣联姻,否则很容易出事。

    基于权力制衡的原则,宇文温选择让庶长子宇文维翰娶李允信的孙女,两全其美,当然,宇文维翰的另一个身份有些麻烦。

    是选择隐瞒,还是坦然相告?

    宇文温觉得儿女亲家总要有往来,亲家母的身份始终是瞒不住的,于是选择提前向李允信透露,当然,这场谈话是密谈。

    杨坚的女儿杨丽华,天元皇后居然还活着,由太后成了贵妃?

    李允信当时听到后的第一反应,宇文温琢磨大概是:这件事老杞王当年知道么?

    当然,这只是宇文温的猜测,李允信得知孙女的结婚对象,居然是杨坚的外孙,如此“惊喜”,让老人哑口无言。

    不过对于天子的开诚布公,李允信倒也实在:上一辈人的恩怨,就让其随风消散吧。

    于是,燕王宇文维翰,娶了尚书令李允信的孙女为妃,门当户对,杨丽华为此高兴不已。

    兄弟俩于去年年底相继完婚,宇文温为此送出两份重重的聘礼,如今就等着当祖父。等着抱孙子。

    此刻,看着两对小夫妻向自己和尉迟炽繁请安,宇文温心情不错,前段日子心中的那点不安,也就慢慢消散了。

    辽东必须收复,高句丽必须解决,但要保辽东永固,最好分封皇子镇守,然后子孙后代一直经营下去,别弄出什么渤海国,也不会给契丹、女真之辈任何机会。

    不一定要将整个辽东都作为封国,但必须体现出皇朝长期经营辽东的意志。

    分封的最佳人选,当然是大皇子宇文维翰,而要分封就得有封国,辽东是燕地,自然而然就是封燕王爵。

    燕王,意味着什么?

    对这个时代的人来说,没什么特别意味,但对于宇文温来说,却和一个名词联系在一起。

    明初,燕王朱棣起兵靖难,推翻自己的侄子,夺了皇位,帝系转移。

    燕王这一封号,宇文温其实一直在犹豫,他觉得以自家的情况,这封爵有些不吉利:若是一语成谶那该如何是好?

    想想那一幕:苦心栽培的皇太子,忽然英年早逝,年迈的皇帝痛失最佳继承人,欲哭无泪。

    丧子之痛转化为对太孙的无限期盼,于是不顾一切立其为储君,大行之后,年轻的皇太孙继位。

    这时,坐镇边疆、手握重兵的燕王,无路可退。

    新君的心腹,认为燕王不除,国家不宁;燕王的部下,泣血哀求,声言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那一幕,会“重演”么?

    无数个日夜,宇文温这么问自己,他觉得封庶长子“燕王”的王爵不太吉利。

    正如他不让李纲做太子的老师那样。

    宇文温不希望自己的太子落得杨勇、李承乾的下场,所以不让“历史上”的“太子克星”李纲做太子的老师;他也不希望自己的儿子,日后和自己的孙子刀兵相见,所以,是不是要避一避?

    坐镇燕地,不一定要燕王,吴王,魏王,楚王,也可以的。

    但宇文温最后还是没有选择“避讳”,因为没意思。

    他的继承人,不一定是最优秀的,却一定会是最合适的,儿子也罢,孙子也罢,坐上那个位置,若以中原之力,都奈何不了区区边陲藩王,还被对方反杀..

    这样的废物,有何资格坐在御座上!

    宇文温想清楚了,避讳没意思,真要发生的事,就一定会发生,就算他给儿子封什么好听的王爵名,到头来都没什么用。

    他不让李纲做太子的老师,那算是图个吉利,就像开门做生意求个开门红而已,至于“燕王”二字,没那么多讲究。

    所以,宇文温封儿子为燕王,对儿子寄予厚望,这可是战国七雄之一的王爵,比起其他王爵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他要让世人知道自己经营辽东的决心,即便日后不把整个辽东封给儿子,也必须有一个儿子在那里镇守。

    宗室出镇,玩脱了容易搞出内战,甚至“八王之乱”,然而若把宗室当猪养,很容易被人一锅端。

    在这个时代,皇朝的延续,很容易因为一次意外,就出现权臣或者外戚夺权变天的情况,再极端一些的例子,就是太后变女皇。

    这种时候,大部分官员都是墙头草,只有宗室,才会拼死抵抗。

    南北朝结束,天下一统,却不代表皇权如明清之际那样稳固,即便重用宗室有风险,但依旧得用。

    如何把握分寸,是一个很有挑战性的问题,宇文温觉得光靠避讳来解决,那太可笑了。

    而若是沉迷于谶纬之术,企图以此趋利避害,保得子孙后代永享富贵,如此做派,和服用重金属严重超标的仙丹以求长生不老有何区别。

    宇文温收回思绪,看着眼前两对小夫妻,他很满意,向宇文维翰说道:“大郎新婚燕尔,今年就不去辽东狩猎了,不过人不能闲着,带着王妃,出去公干吧。”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准备

    下午,书房,一张澳州地图前,宇文温正在沉思,他在搜寻记忆碎片,试图想起澳州哪个地方有大金矿,以便南洋贸易公司能够“按图索骥”,把澳州这块鸡肋变成金鸡。

    然而思来想去,他除了想起澳州特有的袋鼠、树袋熊、鸭嘴兽,什么都想不出来。

    这很正常,宇文温对于澳州的印象,除了现代都市之外,就只对旅游景点及特色动物有了解,什么金矿、银矿、铜矿、铁矿的位置,根本就不知道。

    珍禽异兽,运回来展览或许能有些收入,但这年头不可能搞动物园创收,更别说低下的运输能力,要是抓一些袋鼠、树袋熊、鸭嘴兽运回中原,搞不好半路就死了。

    宇文温绞尽脑汁,能想出来的“废物利用”办法,就是在澳州养羊,发展畜牧业。

    他脑海里甚至冒出了一个很不错的想法。

    什么人、契丹人、奚人、突厥人,只要被俘,就都扔到澳州去养牛养羊养马,变成牛仔。

    这样做就不怕养虎为患,对方即便忽然拥有铁骑数十万,隔着万里波涛,也祸害不了中原。

    比起自然条件恶劣的草原,澳州的气候可谓怡人,又不像南洋那样多烟瘴、高温高湿,想来套马的汉子们在这片新天地会有不错的发展。

    然后以畜牧业为主的澳州,向中原大量出产奶制品、毛纺织品?

    宇文温想着想着,摇了摇头,以目前低下的海运能力,要把足够多的牧民运到澳州,花费巨大,而要把澳州出产的奶制品、毛纺织品运回中原,根本就是得不偿失的做法。

    所以,还是把澳州当做流放地比较合适。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宇文温居然有些小激动,他登基六年,和庞大的官僚体系打了六年交道,被一些贪官污吏弄得心中戾气越来越重,杀,不解恨,而把这些“狗官”官流放到岭表又不足以泄愤。

    所以把那些狗官和罪人流放到澳州牧羊,感觉很不错的样子。

    在原本的历史里,澳洲(澳大利亚)一开始就是流放地,最初的外来定居者除了狱卒就是犯人,宇文温觉得这个“先进经验”不错,值得借鉴。

    被流放的犯人到了澳洲,不可能逃回中原,甚至都离不开澳洲,只能老老实实干活,如果要跑,可以,跑出去后,在野地里,要么渴死、饿死,要么被野兽咬死,要么被土人抓去吃了。

    一想到那些贪官污吏以及在澳洲开荒的情景,宇文温就觉得快意非常,拿出张鱼递交的报告,开始估算将犯人流放澳洲的费用问题。

    激动人心的流放之旅,在冬天开始,犯人乘坐三桅海船,从广陵出海,然后直接南下抵达台州基隆,稍作停留之后继续南下,过吕州吕宋,入香药群岛海域,直达南部的底勿港。

    在那里转乘桨帆船,南下穿过风力微弱的海域,抵达澳州北端的开南,在那里开始“新生活”。

    全程下来,费用不小,但尚在承受范围内,运送犯人的船只,可以跟随海贸船队行动,所以不需要单独开“航班”,节省不少费用。

    宇文温越来越心动,开始琢磨起如何将这设想变成现实。

    自古以来,官场上的斗争都是你死我活,要想避免政敌死灰复燃,最好的办法就是斩草除根,把男丁杀光,女眷罚没为奴。

    这样的做法很正常,但宇文温认为太不和谐了,可以文明些,流放即可。

    流放这一做法,不是他首创,但之前的流放地,不能确保犯人不会死灰复燃,所以许多被流放的官员,基本都逃不掉赐死的结局。

    那么当流放地远在万里之外,情况就不一样了:澳州这个大岛,几近于与世隔绝,犯人无法和外界(中原)联系。

    一个官员犯了事,本来该全家倒霉,若流放到万里之外的澳州,不得朝廷允许,一辈子都回不来,如此,政敌放了心,而犯官也保得自己及家人性命。

    如此两全其美的办法,宇文温觉得必须实行,考虑到开南是贸易据点,不是正经的州郡城池,没有朝廷命官,所以他觉得来个“监狱外包”,让南洋贸易公司收钱之后监管这些流放犯,好像是不错的买卖。

    光靠流放犯官,好像凑不够开荒的人数,那么一些罪不至死却要流放的重犯,也可以流放到澳州。

    头几年,开南的粮食不可能自给自足,所以需要外部输送,待得犯人们持续数年开荒,渐渐有了收成,局面就打开了。

    持续数十年流放犯人到澳州,待得人口渐渐增多,下一步的开发,就有了可能。

    宇文温边想边写,将临时想出来的内容写了一大张纸,不知过了多久,贵妃杨丽华入见。

    宇文温放下笔,问道:“如何,小两口准备好了么?”

    “嗯,过几日便能出发了。”杨丽华坐在一旁,见着宇文温案上那张舆图,却不好问,于是顺着话题说下去:“永济渠正好开通,他们此去幽州,再方便不过了。”

    “那是,急赶慢赶,永济渠终于完工了...”宇文温感慨着,和杨丽华交谈起来。

    贯穿河北地区的永济渠不久前全程通航,意味着河北地区的粮食输送有了一条可靠的运输线,而朝廷要对北地用兵,人员、物资、粮草输送都方便许多。

    仅就军事用途来说,永济渠可是为了解决辽东问题而量身打造的一条运河。

    永济渠南连黄河,北通幽州州治蓟城,船只满载粮食可以从黄河边上一直航行到蓟城附近,或者在幽州地界沿着桑干水东行入海(渤海)。

    有了这条运河,周国可以动员更多的军队和物资,将其投放到辽东去。

    宇文温为了彻底解决辽东问题,解决尾大不掉的高句丽,紧锣密鼓布局多年,如今终于接近大功告成,却不急不躁。

    今年,宇文温继续派兵袭扰辽东,袭击高句丽本土,持续消耗对方国力,但主帅不是燕王宇文维翰。

    做生意,讲究一起发财,刷军功,当然也得如此,宇文温不会为了儿子,断了武将们的一条上升渠道,而宇文维城新婚燕尔,宇文温便让儿子任幽州总管,坐镇蓟城,和辽东隔海相望,抓紧时间备战。

    确保永济渠这条大动脉畅通无阻,然后疏通卢龙道,加强和营州的路上交通联系,为全力出击做准备。

    方才宇文维翰携王妃向杨丽华请安,如今已经出宫,杨丽华是来向宇文温确认一下儿子赴任的相关事宜,此时见着宇文温心情不错,她又看了看案上那张舆图,问道:

    “这是澳州的草图?”

    “嗯,我呢,正琢磨着,把澳州定为流放地。”

    “呃....”杨丽华语塞,她跟不上宇文温的思路。

    宇文温让南洋贸易公司大动干戈在澳州设立贸易据点,居然最后是为了定为流放地?

    对于杨丽华的疑惑,宇文温不以为然:“流放嘛,总得远一些才有威慑力不是?”

    “那....”杨丽华想到了一个可能,纠结了以下,还是说出来:“流放岭表,已让许多人觉得形同受死,再流放澳州,那万一犯官受不了,选择自尽一了百了....”

    宇文温闻言一愣,随后冷笑:“自尽?谁敢自尽,那就是对抗朝廷,自绝于人...罪加一等!可是要连累亲族的!”

    杨丽华闻言默然,她不好就这个问题说下去,但有另一个问题,是怎么都要提起的。

    思索片刻,她试探着开口:“妾近日整理账目,发现一些..民生上的问题。”

    “嗯?那你说说,是何问题?”

    “呃....因为...粮价连年走低的缘故...”杨丽华瞥了一眼宇文温,硬着头皮说下去:“似乎...有地方不太平了。”

    “是么?”宇文温看向窗外,良久,说道:“太平了六年,也该不太平了。”

第一百五十六章 太平不太平

    阳光明媚,微风拂面,忽然平地起惊雷,大地同时颤抖起来,阵阵雷鸣声让行走在两京道崤山路段上的人们动作为之一凝,道路前方,升起一阵浓烟,在路旁维持秩序的吏员,示意大家继续前进。

    走着走着,经过浓烟冒起的地方,那是同为半山坡的道路一侧,此时已经出现了一个大缺口,许多青壮手持铁铲在缺口边上忙碌着,将大量碎石和泥土铲到推车里运走。

    坐在马车里的燕王妃李氏,透过车窗见着如此情景觉得有些好奇,她听父亲提起过,说朝廷如今用“猛炸药”开山修路事半功倍,所以猜测方才的动静是“猛炸药”弄出来的。

    如今见着这大缺口,她是真体会到“猛炸药”的威力。

    两京道又名崤函道,古来有之,她听父亲说过,说朝廷要扩建两京道,以便关东物资更便利的输入关中,只是崤山段的施工难度大,所以筹划了数年都未能制定有效解决方案。

    直到有了猛炸药,方案才最终确定,并抓紧时间动工。

    两京道一旦扩建完毕,原本崎岖难行的崤山路段就会变成坦途,人员、物资往来东西之间会更加便利。

    坐在一旁的宇文维翰,见王妃看着外面出神,开始给对方讲两京道的事情。

    往来长安和洛阳之间的通道,古来有之,而被称为两京道的崤函道,实际上有两条,分为“北崤函道”、“南崤函道”。

    南崤函道最先有,据说先秦时就存在了,后来到了后汉末年,汉丞相曹操对关中用兵,嫌崤函古道偏远难行,便调集人力物力,在其北面开凿了一条新道,是为“北崤函道”。

    这条“北崤函道”,就是如今的两京道,而往返于两京之间还可以走黄河水路,但要经历砥柱之险。

    “前几日你是看到的,为了绕过砥柱之险,朝廷修了铁道,往返东西的物资,先经由水路抵达砥柱河段两端河津登陆,然后走陆路到达对面,继续走水路...”

    “本来呢,过了砥柱山河段,我们可以乘船,顺流直下抵达孟津,不过如今船只紧张,朝廷调集大军东进,所以就只能走陆路去洛阳了。”

    李氏听到这里,觉得有些好奇:“是去辽东的行军么?不是已经出发了?”

    “辽东道行军当然早出发了,不然赶不上趟,我跟你说,辽东那地方天寒得早,适合作战的季节就是夏秋两季,军队开拔得....”

    宇文维翰一说到辽东就兴奋,满腹疑问的李氏却摆了摆手:“等等,大郎,那你方才所说,朝廷调集大军东进,是要去哪里的?”

    “去河北,这又不是机密。”

    “河北?是去幽州的么?是听大郎调遣的么?”

    李氏的疑问很多,一路上都问个不停,宇文维翰却不着恼,因为他以前出门时也有很多疑问,所以现在很淡定的解答:“是去冀州。”

    “冀州出什么大事了?妾好像没听说呀?”

    “没呢,就是在冀州总管府辖境驻扎。”宇文维翰说着说着,忽然一笑:“河北地界,如今有些不太平,朝廷这是早做准备,毕竟有备无患。”

    李氏闻言脱口而出:“不太平?怎么会不太平?”

    她虽然长在闺中,却不是足不出户,更别说有了报纸这一重要的消息来源,所以虽然身在长安,却对天下各地发生的事情多有耳闻。

    听家人的闲谈、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无一不在说各地风调雨顺,盗贼销声匿迹,百姓安居乐业,粮食连年丰收,各织造司的织布量再创新高等等。

    这分明是一个太平世道,怎么夫君忽然说“河北地界如今有些不太平”?

    李氏好歹是官宦人家出身,见识是有的,思索片刻,问道:“莫非是闹天灾了?”

    “没呢,风调雨顺的,如今朝廷修的永济渠已经贯通,附带的水利设施早已逐步完善,加上又有蒸汽抽水机,还不缺煤,哪来的水灾、旱灾...”

    宇文维翰说完,想了想,补充道:“蝗灾也没有。”

    “那...”

    李氏想到了一个可能,见着车里除了夫妇俩就只有自幼陪她长大的贴身侍女,便问:“是蜀逆余党作祟了?”

    蜀逆,即尉迟逆贼,李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父亲和祖父千叮咛万嘱咐,不得直接提起“尉迟逆贼”四个字,毕竟当今皇后就是尉迟氏的娘子。

    李氏知道自己既然嫁做宗室妇,若不想招来麻烦甚至横祸,就不能犯这个忌讳。

    “也不是。”宇文维翰摇摇头,面对王妃好奇的目光,没打算多说什么。

    父亲说过,做人做事,口风要严,正所谓“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有些事情,不该说的就不能说。

    “大郎~~~~”

    李氏忽然摇起宇文维翰的手来,摇得宇文维翰心跳加速,同在车厢内侍奉的侍女,见着女郎撒娇,有些尴尬的低下头。

    “二娘莫闹。”

    “大郎~~~说嘛~~~”

    “咦,那是什么!”

    宇文维翰忽然一指车窗外,顿时让李氏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面,她左看右看,都看不出外面的景色有何不同,片刻后发现自己被骗了,眉头一皱抡起拳头就往夫君身上捶。

    夫妇俩笑着打成一团,好一会才消停,李氏知道分寸,见着夫君口风紧,就不再追问了。

    宇文维翰不说,她倒是可以猜出一二,首先,永济渠南端、黄河北岸的黎阳,因为囤积着大量粮食,所以驻扎着重兵。

    黎阳以北、永济渠下游百余里,是相州地界,相州刺史郝使君,是天子的心腹,邺城又驻扎着重兵。

    如今,大王要到永济渠北端的幽州上任,麾下兵马也不少。

    而介于幽州和相州之间的永济渠河段,中间位置是冀州总管府地区,若大王所说为真,朝廷派兵到冀州境内驻防,增加当地驻军兵力,那就意味着,永济渠从南到北,全线都被官军死死盯着。

    无缘无故的,怎么朝廷摆出一股如临大敌的阵势?

    李氏知道河北富庶为天下之冠,当年齐神武就是靠着河北之地成就王霸之业,虽说故齐和蜀逆想要死灰复燃已经不可能,但是....

    河北的豪强据说一直让朝廷头痛...莫非....

    李氏想着想着,不由得担心起来。

第一百五十七章 太平不太平(续)

    贝州州治武城,城外永济渠上,数艘船只正在向北航行,即将靠泊前方码头,卫玄站在甲板上,看着码头上人头攒动的情形,不由得眉头紧锁。

    他奉天子之命巡视永济渠,路程过半,所见所闻,触目惊心。

    不是永济渠工程出现问题,而是沿途几个大城,都有许多游民聚集,人数很多,形成严重的治安隐患。

    而如今的武城,也不例外。

    眼前这些游民,具体构成尚不清楚,但卫玄在来时路上做过调查,发现聚集在各城的游民,多为农户,在这开春季节,到城里找活干,帮佣、打短工养家糊口。

    一年之计在于春,如今春风起,到了春耕时节,为何这些农户不去种田,反倒聚集州郡城池找活干?

    因为粮价常年走低,谷贱伤农,家中难以维持下去,只能另外想办法增加收入。

    这几年来,河北风调雨顺,加上各地官府修葺水利设施,故而河北各地连年丰收,于是粮价逐年下降。

    丰年粮价必然下跌,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对于百姓来说,粮价下跌,意味着生活成本下降,但对于种地的农民来说,却意味着收入锐减。

    农户要缴纳租庸调,年初春耕时借贷买种子、农具,还有租牛的花费,到了秋天都得靠收成(粮食、布匹)来偿还。

    而各种日常生活开支,都需要农户出售粮食换取铜钱来支付,一旦粮价过低,必然导致农户收入减少。

    与此同时,随着大量水力纺织布的倾销,布价同样暴跌,农户自家手工纺织的布匹卖不出价,同样意味着收入减少。

    辛辛苦苦种田、种麻,忙了大半年到头来所得却变少了,好不容易收获的粮食,留下口粮后大部分拿去应付开支,少量余粮撑到来年。

    若来年粮价上涨倒还好,结果持续数年下跌,许多农户已经撑不住了。

    种田,越种越亏,家中存粮越来越少,冬天过去,开春的春耕还没着落,粮食就已经不够吃了。

    但世面上粮价很低,可以帮佣打短工,用工钱买粮食糊口,算起来,打工居然比种田要划算。

    前提是有人雇佣他们、给的工钱过得去。

    然而随着大量农户涌入城里寻求雇佣,因为僧多粥少,雇主开出的工钱也在下降,涌入城里找活干的农民越来越多,但雇佣的机会却没见增加多少。

    进退两难的农民,徘徊在街头,聚集在一起,唉声叹气,惶恐不安。

    迷茫,无助、惊慌,愤怒,各种表情都有,卫玄一路走来,越看越觉得胆战心惊,他认为再这样下去,肯定是要出事的。

    历朝历代,一旦出现大量流民而朝廷无法妥善安置,那么这些流民迟早会躁动,然后在有心人的挑唆之下,最坏的局面就会发生。

    以往,是天灾导致流民大量出现,所以需要朝廷赈灾,可现在,却不是。

    明明是连年丰收,明明是风调雨顺,为什么越来越多的农民会举步维艰,谷贱伤农,伤到农民开始不过下去了。

    问题出在哪里?

    出在有人恶意倾销。

    外来的客商,在河北各地低价销售粮食,这种情况持续多年,而官仓却不趁着低价收购粮食,相反,官府还严厉打击那些想要趁着低价而大规模囤积粮食的本地商贾。

    官府和外来客商一起出力,导致粮价持续低迷。

    布价也是如此,河北道织造司在河北低价倾销布匹,甚至销售价和成本差不多。

    织造司这么做居然没出现亏损,是因为布匹销售利润大头是做海贸,用做海贸所得利润,补贴在国内低价倾销造成的亏空。

    官府如此恶意倾销粮食、布匹,导致粮价、布价低到令人发指的地步,以至于“谷贱伤农”变成了“谷贱杀农”。

    这样的情况,尤以永济渠流域最为明显,虽然永济渠是今年才全线通航,但在这之前,外地粮商就沿着通航的河段,向沿岸地区倾销粮食。

    正是因为如此,永济渠流域的农民,如今一个手头拮据,不断的向永济渠沿岸各城池聚集,人数越来越多。

    各地州郡地方官,对于这样的情况感到如坐针毡,但没有什么好的办法,因为如果强行将这些人驱散,恐怕会激发民变,但任由游民(农民)聚集,越聚越多,迟早会出事。

    许多游民,聚集城池、码头只是为了找事做,得人雇佣,挣些工钱养家糊口,但总会有一些居心叵测之人,怀着别样心思,混迹在人群之中,暗地里传播流言,煽风点火。

    为此,许多地方官向朝廷告急,将实际情况上报,然而,天子似乎打算听之任之。

    河北地区粮价、布价持续多年走低,如此不正常的局面之所以会出现,卫玄认为幕后主使恐怕就是天子,而天子不太可能不知道河北地区的实际情况,不是选择停止倾销,而是选择调兵。

    这意味着什么?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然后面对虎狼之师,揭竿而起的百姓,根本就没有任何抵抗的能力,最后被杀得血流成河!

    一想到尸横遍野的惨烈情景,卫玄就觉得揪心,他实在想不明白,为何天子要如此行事。

    是因为厌恶河北的世家大族、豪强大户,所以故意逼起民变,然后趁机发兵平叛,然后不分青红皂白,将乱民连同豪强一起铲除了?

    这样做会不会玩火**?

    卫玄不知道,但他知道官军的装备精良,甚至还有火炮,只要有这种武器,哪怕河北烽烟遍地,迟早都要被官军扑灭、

    但这样一来,战火之中,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河北地区生灵涂炭,死的都是朝廷治下百姓,不是域外土人!

    想着想着,卫玄愈发忧心忡忡,他知道当今天子有雄心壮志,也知道天子有很多手段,仅就打仗而言,恐怕天下间没有谁是天子的对手。

    然而马上可以定天下,却不能马上治天下,滥用武力的结果,就是民不聊生,而握着那把刀的人,迟早要被自己手中多了利刃所害。

    看着眼前聚集在码头找活干的人群,卫玄的心情愈发沉重,他决定再向天子上表陈情,请求天子不要一意孤行。

    河北豪强难治,这是事实,自从尉迟氏覆灭以来,朝廷不是没想过在河北清查田亩、隐户,却因为重重阻力,加上要与民生息、不想大动干戈,于是种种政策均未付诸实行。

    当今天子的脾气,卫玄大概知道,他认为天子必定要在河北有一番作为,但肯定会周密布置,待得时机成熟,才会发动雷霆一击。

    结果雷霆一击,居然是这样。

    本来好端端的太平日子,怎么就变得不太平了?

    卫玄正焦虑间,前方忽然响起的锣声吓了他一大跳,抬头看去,却见码头上一排木台上,有人高声吆喝着,吸引了大量的人聚过来围观。

    此情此景,让卫玄觉得不妙,他就怕有人妖言惑众,挑动民变,那就不好了。

    还没等他吩咐卫士立刻上岸维持秩序,隐隐约约的声音从码头处传来。

    “招工,招工,本商社招工!做的是航运,装卸,行船!包吃住,待遇从优,名额三百人!想报名的,在这边排队!!”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以工代赈

    “招工,招工!本商社招伙计,包吃住,工钱月结,每日工钱四十文,做五日休一日,就在武城,哪也不去...”

    一字排开的高台,台上都有人拿着纸皮喇叭在吼,无数等候用工机会的人们,如潮般涌向台边,倾听对方说的招工条件。

    听着听着,许多人原本焦急的心情变得愈发急了,赶紧按照招工伙计的指挥,在一个个高台前排起长队。

    家里余粮不够,眼见着熬不了几个月了,虽然粮价很低,拿钱到粮铺就能买粮,但囊中羞涩的人们,只有为数不多的铜钱,想要有钱,就得去帮佣打长短工。

    然而大家聚集在州郡城池许久,日盼夜盼,招工的主家始终是少数,那么多人等着打长短工,机会却寥寥无几,许多人都焦急起来。

    更别说春耕在即,正是花钱的时候,借贷的话,到了秋天,以如此之低的粮价,还完债之后,一家老小都没几口余粮。

    甚至搞不好连债都还不完,继续欠着,利滚利,一辈子都还不完。

    但真要是走投无路,也就只能借贷。

    虽说官府严令不得放高利贷,但有钱人不怕放不出贷,缺钱的人家就等着钱救命,紧要关头,谁还顾得那么多,就像渴得喉咙冒烟的人,明知眼前是一杯毒酒,都要捏着鼻子喝下去。

    这世道真奇怪,明明风调雨顺,明明粮食丰收,结果自家辛辛苦苦从年头忙到年尾,收入却比以前少了许多,熬了几年,眼见着就要熬不下去了。

    种田,越种越亏,想去帮佣或者打长短工,却没什么大户招工,许多人急得团团转,却找不到出路,而现在,出路就在眼前,就怕排不上队,所以谁能不急。

    这些台上喊话的人,说的是贝州当地方言,又有身穿官府的吏员在一旁巡视,大家觉得这应该不是讹人的,而各商家开出的招工条件颇有诱惑力,不由得大家不动心。

    有商家是要做航运,靠着运送货物来赚钱,所以需要苦力去作装卸,需要有人撑(划)船、需要船匠或者木匠,需要打杂的,所以需要雇佣许多人,待遇不错,包吃住。

    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家商社的航运船队并不需要跑完整条永济渠。

    也就是说,在这家商社跑船,离家不过大半月,不会出现数月在外的情况。

    若是实在要顾家,在码头当苦力也行,计件工资,扛多少包领多少钱。

    如果力气不够,或者不想跑船,其他招伙计的商家也可去试试,有茶肆、酒肆、邸店等,这么多商家仿佛事前商量好的,一起于今日在码头上招工。

    官府的吏员,还在不断地喊话,说朝廷知道如今粮价低,本打算平抑物价,但考虑到“谷贵伤民”,便用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组织商家集中招工,让收入微薄的农民或者平民有机会帮佣、打工挣钱。

    现场招工,不仅在运河边的码头上进行,武城里也有商家在集中招工,所以吏员们反复强调,大家不要急,不要挤。

    如此“惊喜”,使得聚集在码头的人们激动起来,各招工的商家摊位面前排起长队,又有人往外跑,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亲朋好友。

    走投无路的人们,原本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如今见着有了出路,不由得纷纷松了口气,又见着招工的商家很多,不愁没机会,随后一个个笑逐颜开。

    码头上原本有些凝重的气氛,渐渐变得欢快起来。

    登岸的卫玄,见着情况如此转变,心中有些疑惑,此情此景,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顾不得多问,他骑上当地官府准备的马,向武城而去。

    。。。。。。

    武城官署,卫玄与贝州刺史张定发交谈,刚抵达武城的卫玄顾不得问永济渠贝州河段的情况如何,直接问起方才在码头上发生的一幕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天子潜邸时镇守地方,卫玄曾为佐官,时为王府司马的张定发,和卫玄算是相熟,而卫玄此次巡查永济渠,作为沿岸州的刺史,张定发本来就要接受卫玄的垂询,于是一股脑将朝廷最新的政策介绍出来。

    之所以说是最新,那是因为卫玄离开长安时,这项新政策还未通过政事堂的审议,而现在,张定发拿出厚厚一沓资料,请卫玄边看边听他介绍。

    谷贱伤农,谷贵伤民,要想在这两者之间保持好一个度,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所以朝廷(天子)做出了一个决定,跳出以往靠“平准仓”、“常平仓”平抑粮价的做法,另辟蹊径。

    压低粮价,使得“谷贱惠民”,但如此一来,农民受害严重,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灾民,于是朝廷采用“以工代赈”的办法,来“赈济灾民”。

    赈灾,一般是官府发放粮食布帛赈济灾民,而如今灾民不是灾民,而赈灾,则是用雇工发放工钱的形式,让所谓灾民有钱买粮食吃。

    永济渠的全线通航,意味着一条横贯河北的交通线打通,运河沿岸的州郡都会因此受益,而航运的巨大需求,正需要引入大量劳动力。

    所以,朝廷这几年引导河北地区粮价、布价持续下跌,实际上就是要用经济手段,使得更多的人离开土地,涌向运河,靠着从事各种航运相关工作,通过打工而不是种地的方式,来养活自己及家人。

    为此,通商院牵头,组织商家在运河沿岸城池进行大规模招工,让那些走投无路的百姓,有个打工的机会,而这机会是长期存在的,并不是应急之举。

    耗资无数才修建好的永济渠,其作用不能仅仅是方便将河北粮食输入关中,朝廷要将这条重要的交通线,经营成一条造福沿途州郡的商路。

    所以,朝廷决定成立河北水陆转运司,下辖数个官署,其中之一就是永济渠转运署,专门负责永济渠的运营,而通商院亦参与其中,为发展永济渠沿岸州郡的工商业而努力。

    永济渠沿岸州郡工商业发达之后,自然会吸纳更多的人口,从事脱产(脱离农业)工作,这时,人们可以用做工所得工钱,购买便宜的粮食、布匹,满足日常开支和需求。

    朝廷如今采取的政策,就是以永济渠为依托,向河北地区大量输入粮食,造成“谷贱惠民”的局面,坏处就是“谷贱伤农”。

    这一情况,在永济渠流经地区特别明显,朝廷为了“赈济”农民,就依托永济渠“以工代赈”,弥补农民收入减少而遭受的损失,算是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当然,具体实施效果如何还有待观察,但现在,至少聚集在各州城、运河沿岸码头的游民,会陆续找到养家糊口的事情做,不会变成“干柴”,一点就着。

    张定发还以贝州武城为例,说起“以工代赈”的前景。

    武城的水陆码头,将会是永济渠航运(漕运)的一个重要中转站,已经入驻码头的各商家,还有城内新增的商家,累计给出的招工名额超过三千人,足以吸纳大半游民。

    而随着运河航运的兴起,还会有更多的用工需求,吸纳更多的劳动力。

    与此同时,永济渠沿线其他地方,都会有不少的用工需求,从今天开始,各地都会陆续开始招工,这就让种田亏本的农民,有了充足的受雇机会。

    卫玄边看边听,心中疑惑得到解答,但依旧放不下心。

    这种解决问题的思路,果然是天子一贯的行事风格,天子潜邸时在河南任上,卫玄就对对方的行事风格有所了解,如今看来,“以工代赈”倒也算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但卫玄从中还看到了另一层意味。

    “谷贱惠民”加上“以工代赈”,这是阳谋,让大量农民不得不去打工(长短工),以此促进工商业的发展。

    而隐藏其后的阴谋,是对河北的世家大族及豪强们开战。

    这是一场不流血的战争,战场是河北大地,而敌我双方,是中枢对阵河北的世家大族、豪强大户。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争夺

    不见血的战争,同样要有军队,卫玄看着资料,明白朝廷(天子)的军队是商社;武器,是粮食和布匹;作战方式为大规模倾销,而武器...

    一是布匹,来自河北道、河南道织造司;二是粮食,来自河南、山南荆襄汉沔地区,甚至还有南洋运来的稻米。

    现在看来,在河北(永济渠)地区正在发生的事情,就类似河南、两淮地区已经发生的那样:以压低粮价作为开端。

    随着河北地区水利设施的恢复及扩建,除非遇到罕见天灾,否则连年丰收不在话下,再加上外地粮食长期大规模倾销,会让河北地区的粮价降到令人不敢相信的地步。

    如此情况持续数年,会有越来越多的农民撑不下去,要么适当改种油菜、兰草、紫草等经济作物,增加收入。

    要么如同河南、两淮农民那样,和有实力的商社签订契约,出租土地,或者按照对方要求,在自己的地里种植各种作物。

    这是家里有地的自耕农,至于那些豪强大户,世家大族,即便家有良田万顷,在粮价、布价持续走低的情况下,收入也会逐年减少。

    对于庄园主来说,种粮食变得不划算,即便产量增加,都卖不出好价钱,而想要从市面上购买各种手工业制品,或者诸如蔗糖、香药等物品,用实物(粮食布帛)去买,远不如用铜钱去买来得实惠。

    大户人家,家大业大开销大,长此以往,入不敷出,若不及时想办法化解,会破产的。

    当然,这种情况现在还不会发生,世家大族、豪强大户财大气粗,也许还能撑上许多年,但普通农户已经撑不住了。

    若按自古以来的情况看,当农户撑不住时,会因为沾上高利贷导致利滚利永远还不完债,最后沦为大户人家的佃农,甚至卖身为奴。

    所以,大户人家最期盼的事情,就是天灾**,这个时候,就是兼并土地的最佳时机。

    被世家大族兼并的土地,大多都是隐田,不会向朝廷缴纳分毫田租;被世家大族奴役的佃农、百姓,大多都是隐户,不会向朝廷缴纳分毫租、调,不会承担劳役。

    世家大族们的实力越来越强,朝廷对此却无可奈何。

    但现在不一样,粮价、布价低,河北(永济渠沿岸)地区的农户撑不住,可以向日兴昌等新兴柜坊借低息的“青苗贷”,或者将土地转租给大商社,然后到永济渠沿岸地区做工,靠做工所得补贴家用。

    朝廷,给了普通农户新的选择,这种选择不需要他们卖地、卖身,不需要给世家大族做牛做马,只需要靠着打工就能养活自己。

    卫玄想到这里,不由得悚然动容,天子这几年的布局,如今终于露出真面目,一条永济渠,并不只是一条运河而已。

    随着永济渠的全线通航,一场不流血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发动这场战争的人,正是天子本人。

    而第一场战斗,就是争夺农民,争夺劳动力。

    。。。。。。

    夜,张府,忙了一日的张定发,与同样忙了一日的夫人刘彩云闲谈,一眨眼二十年过去,当年的患难夫妻,已经变成老夫老妻。

    岁月在两人的脸上留下了痕迹,但切不断两人的感情。

    刘彩云一边给张定发捏肩膀,一边说着家里产业的事,永济渠全线通航,意味着一条商路打通,早已准备就绪的商家们,即将大显身手。

    女中豪杰刘彩云当然也在其列,只是如今已不需要她亲自上阵,由各掌柜出码即可,所以大战在即,刘彩云分外繁忙,忙来忙去,竟然有些憔悴。

    这让成日里劝农桑、断诉讼、和州郡英彦谈笑风生的“张使君”有些过意不去,但又不好说什么,因为如今确实是紧要关头。

    但该说话的话还是得说,张定发语重心长的说道:“主上布局多年,如今终于到了图穷匕见...呃,到了见真章的时候,那些地头蛇走投无路之下,怕是会狗急跳墙,你出门在外,可得小心些。”

    “我一个妇人,有什么好小心的?”

    “话不是这么说,你是知道的,我在贝州为官,打击豪强,暗地里不知得罪多少人,他们明面上不敢如何,暗地里却会玩阴的。”

    “知道了,我一直都小心的,不过你也没把人得罪完不是?再说了....”刘彩云顿了顿,笑道:“我们这边的帮手,怕是要比对方多很多。”

    夫人说得对,张定发没有就这个话题再说下去,眼见着天子已经动手了,他是满怀信心,看朝廷好好收拾一下河北的地头蛇们。

    如今河北地界有些暗流涌动,朝廷为防不测,调动兵马沿永济渠布防,而燕王又到幽州上任,一旦河北出什么乱子,可以直接领兵沿着永济渠南下,横扫一切魑魅魍魉。

    装备了火炮的官军,不是那些部曲私兵可以对抗的,张定发不怕治下豪强们搞事,相反,他也做好了准备,真要有人不老实,他会让对方好看。

    天子让他到贝州当刺史,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而做准备,这场不流血的战争已经开始了,双方的第一场交锋,就是争夺农民。

    而朝廷靠的却是经济手段。

    低粮价让种地变得无利可图,先受打击的当然是普通农户,但朝廷用“以工代赈”的办法,给农民们一条不错的出路,至少在永济渠沿岸地区是这样。

    那么接下来,就该那些坐拥大量农田、庄园的世家大族、豪强大户倒霉了。

    对方财大气粗,一时半会伤不了根基,但趋势就在那里,手头拮据的农户,有了更好的选择,正常情况下,不会给大户以兼并土地的机会。

    而大户们名下庄客、佃农见着去做工比给主家做牛做马划算,自然而然就会出逃。

    百姓们也许大字不识一个,但趋利避害的本能是有的,所见所闻,会让他们做出正确选择。

    只是如此一来,许多出逃的庄客、佃农就成了逃人,主家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但却不能告官,因为这些庄客、佃农绝大部分都是隐户,也就是说在明面上,主家名下根本就没有这些人。

    一个坐拥万顷良田、僮仆千人的家族,在官府的册子里却往往是“薄田近千亩,羸奴百余”的普通家族,这么多年来都按这数目缴纳租庸调。

    现在,名下忽然多了许多“逃人”,这些逃人的契约,可是从没在官府那里登记的,若敢到官府告状,先把隐户的问题交代清楚再说。

    于是,许多大户选择派部曲私兵去抓逃人,这正中张定发下怀。

    确切的说,各州刺史、郡守,不能对“恶霸绑架良民”的行为坐视不管,不能甲说乙是逃人,乙就是逃人,得有证据,证据就是契约。

    没契约,这就说明甲方是恶霸,行为就是掳掠人口,官府必须严加惩治。

    有契约,却发现没在官府登记,没有每年纳税,那就意味着...

    无论是哪种说辞,都意味着所谓的主家已经犯法,既然犯法了,有把柄落在官府手上...

    就算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这样的手段,比起强行丈量土地、清理隐户要巧妙得多,张定发知道虽然朝廷真要来硬的也不是不行,但天子念及天下好不容易太平,所以不想动刀,要动就动软刀。

    软刀子割肉,被割的人有苦说不出,但怨气是肯定有的,所以阴招不能不防。

    张定发想着公务,刘彩云没有出言打扰,夫君到贝州上任,她和儿子留在长安,这倒不是夫妻俩有隙,而是因为自己走不开。

    刘彩云作为张府的“内当家”,管着府里大小产业,虽然有掌柜们分担,但账目都是她管着,有些大事还得她来拿主意,所以一时半会无法离京。

    待到去年年底,刘彩云终于忙清楚,来到贝州和张定发团聚。

    顺便为自家的事业奔波。

    永济渠不是单纯的一条运河,而是一条商路,山南、河南的大户们,已经团结起来,与河北各地的合伙人一起,要在永济渠上大做文章,她作为其中一员,可不能落下。

    这是一场关系到“新市场”的争夺,谁敢挡路,不等官军出马,已经抱团的商社们第一个发难!

第一百六十章 争夺(续)

    武城,某酒肆,大厅内坐满了人,操着河南、山南以及河北口音的人们,聚集在一堵墙前,看着墙上挂着的一张舆图,看着图前一人指指点点。

    那人拿着木棍,指着图上沧州地界,情绪有些激动的说着:“长芦盐场及其周边沿海盐场,试行晒盐法数年,如今年产量大增,白花花的海盐,就是黄澄澄的铜钱!”

    “原先,要把长芦盐场的盐运出来,要走一段很长的陆路,现在不一样了,只需要把盐运到永济渠边,装船就行,然后沿着运河南下,分销各地。”

    “这个道理,大家都懂,如今永济渠全线通航,但长芦盐场的盐,运起来依旧不畅。”

    “问题出在哪里?当地的大户,控制着船只,他们坐地起价,要价太高了!”

    “做买卖,你情我愿,价钱谈不拢,船只动不了,官府也不好管,但我们还有办法,那就是派自己的船队去运盐。”

    “但是,说好的船队呢?怎么还没出发?是没准备好?不是,是船队还没到贝州!”

    “过相州地界时,船队在码头招了工,结果被人告到官府,说是收纳逃奴,如今扯不清楚,在官府耗着,连带着整个船队都动不了!”

    “这破事如何解决,现在先不管,今日我召集大家来此,就是要议出个办法...”

    男子说到这里,收起马鞭,看着在座众人:“通商院的开门红,决不能就这么搞砸了,如今船队遇到麻烦,我们就重新组织一支船队,船不够,那就大家一起凑。”

    “现在,把各自名下船只的情况报上来,马上征调,补偿稍后再说...老规矩,肯定亏不了大家。”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踊跃发言,一个两个争先报数,愿意服从征调,以确保尽快凑出一只船队,赶到沧州地界去运盐。

    做盐的买卖可是暴利,多耽搁一天,就少赚许多钱,更别说通商院的开门红是一定要红的,不然会被人笑话。

    通商院自成立以来,以促进工商业发展为己任,接连主持了几个“大项目”,全都圆满完成,如今永济渠这条财路刚开,通商院若出师不利,在天子那里可是会颜面无光的。

    所以,在通商院登记注册的商家们,如今是“同仇敌忾”。

    本来以通商院的实力,要组织船队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永济渠刚通航,用船的地方太多,官军又临时调动、布防,加上燕王要到幽州赴任,需要征调大量船只。

    通商院原先准备投入永济渠进行航运的船队,已经被征调大半,如今遇到紧急情况,就只能靠商家们“凑数”。

    大家抽调自己手头上本就紧张的船只出来“凑数”,生意必然会受影响,但这不要紧,毕竟齐心协力把大事做好是正道,遭受的些许损失,日后必然能补回来。

    毕竟通商院可是“自己人”,绝不会亏待真心合作的商家。

    应急船队的筹建事宜,很快就在热烈的讨论之中完成,接下来的会议议题,就是永济渠沿岸主要码头的“商业街”实施进度如何。

    永济渠的修建,持续了数年,而在开通的河道,通商院已经根据当地的情况做好了规划,在许多码头规划了商家聚集的“商业街”,而其配套设施,这几年都在抓紧时间进行建设。

    如今永济渠全线通航,提前建设的各处“商业街”也已陆续完工,如今就等着商家正式入驻,然后开始做买卖,赚大钱。

    各码头“商业街”入驻的商家,当然都已获得通商院许可,然后有分工,各自从事不同的经营项目,以避免恶性竞争把市场搞砸。

    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就连招工也是如此,但问题不是没有,最麻烦的事情,就是招工的商家,很容易遭到骚扰。

    原因就是各地大户名下的庄客、佃农,见着打工比做牛做马好,于是大量逃亡,聚集到永济渠沿岸码头找事做,如此一来,主家哪里坐得住,定然是要把人弄回去的,于是纠纷就有了。

    但这些人多为隐户,主家自然不能告官,于是使出各种阴招,想要从雇佣了这些所谓“逃奴”的商家手中,将人带走。

    此是其一,其二,有当地大户试图垄断雇佣,在商家和百姓之间插一脚,商家要雇人,得先经过他们,而百姓想要找活干,也得经过他们。

    如果商家直接招工,这些大户就使出阴招,搞得商家鸡飞狗跳,或者恐吓那些找活干的寻常百姓。

    以上两种情况,在永济渠沿岸各地多有发生,已经明显影响到了各地商家的正常经营,毕竟大家打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如果整日和地痞无赖纠缠,买卖就不用做了。

    那些地头蛇,有得是时间耗,但商家耗不起,除非破财消灾。

    但这种先例不可以开,一旦开了,后患无穷,对方的胃口上来了,只会不断索取更多的好处。

    通商院作为“注册商家”的保护者,决不允许有人向商家收所谓的“平安钱”。

    更别说要是有人垄断雇佣、强行收取佣金,会直接增加商家的经营成本,这种情况,是一直致力于营造良好经商环境的通商院所不能容忍的。

    这样的情况,通商院事前早已预料到,采取的对策,当然是拉拢当地大户“入伙”,一起发财。

    但问题是河北各地人口众多,随便一个郡都有上万户,所以当地强宗著姓不止一家,不是谁都愿意跟外来者合作。

    加上通商院主导了粮食倾销,长期压低河北(永济渠沿岸)地区粮价,无形中得罪了很多人。

    所以,永济渠沿岸地区,憋着鼓劲和外来商贾对着干的地头蛇,要多少有多少。

    如果要把这些地头蛇都拉进来一起发财,必然僧多粥少,利润就不要想了,所以既然现在有人给脸不要脸,通商院也不会客气。

    打打杀杀什么的,太不好了,有损通商院的名声,也会让各地官府难做。

    但如何对付地头蛇,通商院的员外们可是很有经验的。

    那男子见着在场都是自己人,也不忌讳,直接放话:“时至今日,还要对着干的人,那就是敌非友,对方不敢明着来,玩阴的,没关系,我们奉陪到底!”

    “先前,我们低价放粮,他们想要乘机收粮、囤积,已经斗了一回合,最后是我们赢了,现在,他们又来玩阴的,我们可不怕!”

    “永济渠通航,沿岸地区出现一个个新市场,这些市场是我们的,是识时务者的!”

第一百六十一章 兼并

    武城远郊,一处村落边上,大树下,通商院佥院王越正和随行人员交谈,他们面前,是大片农田,如今是春耕时分,田边已有一群人正忙碌着,准备耕田。

    王越没有关注这些人如何准备,而是看着眼前这一大片旱田,不由觉得心旷神怡。

    贝州有许多大户,各自名下良田数千顷,但现在,贝州最大的地主,不是人,是商社。

    “嘉禾盛”商社,主业是经营蒸汽抽水机,而第二主业,则是经营农场。

    确切的话说,是租入土地,以此经营新式农场。

    连年低迷的粮价,让河北(永济渠)地区农民手头拮据,于是权衡利弊之后,纷纷将土地租给实力雄厚的大商社,“嘉禾盛”便是其选择之一。

    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轻易不会让人染指,既然愿意在官府见证下把土地租给嘉禾盛等商社,对农民来说当然是有利可图。

    其一,将土地租给商社,每年有地租收入,这地租可以是粮食,也可以是钱,或者两者兼有;

    其二,商社租了农户的土地后,农户每年的租(地租)调(户调),商社全包,这是得当地官府认可的契约,不是讹人;

    其三,农户将土地租给商社后,能够以低廉的价格,从商社那里购买各种日用品,连铁锅都有,这种优惠,不受粮价走低的影响。

    其四,商社租了农户的土地后,承担对方的劳役,官府要征发该户男女服劳役时,商社自己派人去顶替。

    前三点,实际上吸引力有限,土地可是无价之宝,即便出租,也让人难以割舍,但因为第四点,足以让大部分农户动心:

    这年头,租调重些还能承受,劳役才是最要命的。

    百姓服劳役,天经地义,可一旦遇到居心叵测的胥吏,很容易被弄得家破人亡,虽然可以缴纳“身庸”,花钱免劳役,但实际上官府依旧会变着法征发农户去“救急”。

    所以自古以来,农户带着田产投到大户名下做隐户,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躲避劳役。

    如今,有商社愿意包他们的劳役,这种事情本来是没人信的,但有官府做见证,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可信度。

    事实胜于雄辩,当那些出租土地给商社的农户连续真的免了租调及劳役,左邻右舍不由得不动心。

    加上粮价连年走低,光靠种地越来越难以应付日常开支,所以越来越多的农户选择了出租土地,而出租对象,当然是信誉十分好的“日兴昌”柜坊...介绍的“嘉禾盛”等商社。

    王越此时看着的农田,就是“嘉禾盛”所租的田地,如今已连接成片,因为使用权都归属一家,所以田埂全都消失,是一大片平整的农田。

    租约是十年,到期后,承租方有续租的优先权,而在土地租赁期间,农户想要出售土地,只能以不低于时价的价格卖给承租方。

    这是官府认的契约,违约要赔付高额违约金。

    乍看上去,租入土地的商社根本就是在做亏本买卖,又是缴纳租金,又是承担租、调及劳役,光靠那些地里的产出,哪里承担得起?

    不明真相的人这么想很正常,但王越等人却不以为然,因为没人会做亏本的买卖,通商院牵头搞的“新式农场”,可不是不是传统田庄能够对抗的。

    即便是在粮价很低的时候,这样的新式农场依旧能够实现盈利。

    “时间到了,时间到了,开始吧!”

    随着几声吆喝,聚集在田边的人散开,原本为人群围着的两匹马,在一人的驾驭下,拉着一个带轮的奇怪铁犁,走进田里犁起地来。

    因为是旱地,所以马匹走在上面不太费力,两匹马靠着身上的新式轭套,连拖曳着后面的有轮铁犁,铁犁将农田土壤犁起,移动速度比牛快很多。

    王越看着眼前情景,不由得想起已经在河南大规模出现的大量“新式农场”,这些农场均是旱田,都已经推广了马耕,因为了新式轮犁,加上特制的铁马掌,马耕的耕田(犁田)效率,是牛耕的三倍以上,又省人工。

    而使用马耕耕作的旱田,在种植两季小麦之间,还会种植苜蓿,以此作为马的饲料,又能用来肥田。

    或者不种苜蓿,而是穿插种植一些经济作物,这种农作物和经济作物轮流种植的方式,即所谓“轮耕”。

    平整的旱田越多,马耕的威力就越大,统一耕作的大片农田,需要的人力要比这些土地分散时所需人力少很多。

    加上完善的水利设施,还有蒸汽抽水机,新式农场可以确保抗旱抗涝,同样面积的土地,经营成本大幅降低,而出产却明显增多,利润颇为可观。

    马耕、轮犁,轮耕,这就是“嘉禾盛”等商社所经营新式农场的盈利要点,这种做法,在河南已经推广,效果很好,许多以商社为“户主”的新式农场,都实现了盈利。

    新式农场出产的小麦,一部分抵作租金,一部分抵作必要开支,一部分用来倾销,继续压低粮价。

    而这样的新式农场,其竞争力不是原有庄园能够抗衡的。

    轮耕的农田,种植单一作物的农田,前者胜;

    同样耕作平整的旱田,马耕和牛耕,前者胜;

    精选的高产麦种,普通的麦种,前者胜;

    相近的农田面积,相近的肥力,种田成本天差地别,作物的种类和产量也有明显不同。

    沿着永济渠到处拿地的商社,可以通过水路获得廉价的燃煤,然后用蒸汽抽水机统一灌溉名下农场,而这样的农场,还可以分工合作:

    同一年,农场甲种植粮食,农场乙种植经济作物,过两年,对换。

    用种植经济作物的收入,来维持开支。

    在这样的运营下,同样面对持续走低的粮价,新式农场可以做到盈利,而那些大小庄园,就只能亏本。

    在河南出现新式农场之前,没人想到农业能这么经营,而兼并(租用)了大量土地进行耕作的商社,自己有销售渠道,可以将农产品进行“深加工”,卖出好价钱。

    新式农场里种出来的小麦,可以磨面、酿麦酒,卖出不错的价钱;还可以种植紫草、蓝草等染料作物,种多少都不愁卖;还可以种植油菜榨油,同样不愁卖。

    能够租用土地经营新式农场的商社们,已是一个巨大销售体系中的一员,即便面对超低的粮价,依旧可以通过种植经济作物,从土地里获取大量利润。

    这些利润,那些世家大族、豪强大户能赚到么?

    不能。

    商社本来就有商路,如今自己租地办农场,农场仿佛工场,少量雇工用高效的耕作方式,“生产”商社即将出售的“商品”,这样的经营模式,一般的庄园哪里做得到。

    既然做不到,这些大小庄园,凭什么和商社的新式农场竞争?

    对于农户来说,持续多年的低粮价,让他们难以承受,与其投靠大户人家做隐户,把自己的地转出去,还不如出租给实力雄厚的商社,至少土地的所有权依旧在自己手中。

    农民将土地转租给商社,自己每年有一笔稳定收入,然后还可去打工赚钱,不需要面对天灾,不需要面对奸滑的胥吏,急用钱时,还可以找日兴昌等柜坊救急,不怕沾上高利贷。

    同样是土地兼并,商社兼并土地(租入土地),不会影响朝廷的税收(租庸调),那么朝廷会支持哪一种兼并,不言而喻。

    这就是天子的手段,不仅仅搞倾销、以工代赈,还推广新式农场,将部分农民从土地上“赶”到工商业,连带着打压大小庄园主,王越和其他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正如天子所说:旧地主的时代,就要过去了,跟不上趟的人,除了破产,没有第二条路。

第一百六十二章 与狼谋皮

    贝州清河郡北部,永济渠西,一处村庄外沿,村头大树下聚集着许多村民,男女老少围成一圈,见证本村民孙万全与兴禾商社签订土地租让契约。

    孙万全夫妇育有二子,上有高堂老母,一家五口,靠着耕种自家田地自给自足,但如今粮价连年走低,孙万全一家和其他农户一样深受影响。

    一家人的主要收入,就是地里种出的粮食和麻,结果粮价、布价大跌,孙万全一家种地的收入,渐渐无法应付日常开支。

    而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个头、饭量大增的时候,家中口粮紧张,作为顶梁柱的孙万全左右为难。

    虽然连年都是风调雨顺,虽然连年丰收,但他已经快撑不下去了,于是权衡利弊之后,和同村许多人那样,将家中土地租让给兴禾商社。

    从此,孙万全家的地里种什么作物,都由兴禾商社说了算,而商社每年会支付地租,其中一部分是粮食,按季支付,确保他一家的基本口粮。

    把地租给了商社,孙万全不需要承担自家的租庸调,官府有任何劳役,也不会征发到他一家。

    不用种地的孙万全一家,若仅靠着租地的地租过日子,日子会过得紧张,所以他和妻子要去做工、帮佣,挣工钱来养活自己一家人。

    而夫妇俩的雇主,是兴禾商社。

    兴禾商社雇佣孙万全夫妇种地,种的地,就是商社在本村租的地,其中就包括孙万全家的地。

    自己把地租出去,然后受对方雇佣为对方做工,种自己的地,这样的事情听起来十分可笑,但却实实在在发生了。

    其他将土地租给兴禾商社的村民,基本上都到运河边上的码头做工,孙万全因为上有行动不便的老母,下有半大不大的小子,必须顾家,所以商社为了尽早租到他手中的地,便有了如此安排。

    虽然同样是种田,作为兴禾商社的雇工,孙万全夫妇种田的方式要变,譬如耕地,方式从牛耕变成马耕。

    耕地的犁不是常见的样式,而是带着铁轮的轮犁,这种分量十足的铁犁,用四匹马拖曳,犁起地来飞快,熟练工在一天时间里,能犁出比用牛犁地多三倍的地。

    前提是犁旱田,但这不是问题,因为兴禾商社在这片地区拿下的田全都是旱田,连接成片、平平整整,靠着马耕,只需要很少的人手,就能打理大片田地。

    孙万全一家,可以靠着租让土地,然后给兴禾商社做工,获得足够的收入,维持家庭的日常开支、

    而他把地租出去后,无论年景如何,都有一笔稳定的收入,确保基本的口粮,又不怕官府征发服劳役,被胥吏弄得家破人亡。

    与此同时,作为商社租地的“地主”,孙万全能以很便宜的价格,从商社那里购买各种日用品,包括针、线、布匹、盐甚至铁锅。

    当然,为了防止“地主”借着这样的优惠条件,大量低价购入日用品然后转卖以此赚差价,商社给孙万全一家的优惠是有数量限定的,能够确保五口之家的日常所需,却不会明显过剩。

    正是因为有了如此优惠的条件,孙万全才和本村其他村民那样,将自己的土地租给兴禾商社。

    按照规定,百姓和商社签订这种租地契约,必须在官府的见证下进行,因为商社租了农户的地之后,要承担这户人家的租、调及劳役,这约定必须得到官府确认,以便做好“交接”。

    与此同时,官府充当公证人,确保农户和商社签订契约时,不会因为不识字而被骗。

    定契约,要写字,百姓基本上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文盲,哪里看得懂契约文书上写的什么内容,所以契约的签订必须有公证人见证,官府的吏员是其一,当地里长是其二。

    大周新制,百户为一里,五里为一乡,里设里长,协助官府收税、征发劳役,里长多为德高望重、受百姓信赖之人担任,所以农户和商社签订契约时,里长也要在场作为见证。

    至于其他村民,纯粹是围观而已,因为他们大字不识一个,看不懂契约内容,只能听,然后作为集体见证,证明村中某户与某商社于某年某月某日,签订了租地契约。

    日后若有纠纷,大家也好帮个腔。

    孙万全今日和兴禾商社签订租地签约,因为之前有了大量先例,所以很快便完事,契约一式三份,孙万全和兴禾商社各执一份,还有一份,在官府存档。

    孙万全在契约上按下自己的手印之后,心忽然变得空荡荡的。

    他的地,租出去了,从今年起,连续十年,地里种什么东西、如何种,都和他无关。

    这种感觉就像“嫁妻”,把妻子“嫁”(租)给别人,租期内,妻子被别人睡,给别人生儿育女,都和自己无关。

    如果有得选,孙万全宁愿自己辛苦些种地,都不想把地租出去,但如今的粮价太低了,他自己种田,根本就维持不了生计。

    然而看着商社运来的粮食,还有各种日用品,看着笑眯眯的儿子,还有如释重负的妻子,孙万全心中又颇为高兴,若商社确实履行契约,他家的日子,肯定要比之前好过。

    面色纠结的孙万全,见着商社的人将粮食和日用品往家里送,却没有跟上去,看着手中契约良久,叹了口气,将其小心收起来。

    肩膀上一沉,孙万全转头一看,却是里长拍了拍他的肩膀。

    “老孙,怎么了?不放心么?”

    里长平日行事公正,有担当,孙万全和其他村民都对里长信任不已,如今见着里长问话,他勉强笑了笑:“签都签了,不想那么多了。”

    “是啊,签都签了,莫要想那么多,好好过日子。”

    孙万全闻言点点头,又叹了口气,向家里走去。

    今天是个好日子,生活有保障了,妻儿还有母亲都笑眯眯的,他苦着个脸,想什么话哟。

    里长目送孙万全离去,看着对方的背影,若有所思,忽然耳边传来声音:“窦里长?”

    里长窦建德转身,看向说话之人:“马掌柜有何见教?”

    兴禾商社贝州掌柜马靖,看着眼前浓眉大眼的汉子,看这个不肯将名下土地租让的人,笑眯眯的说:“窦里长,鄙社租地,条件优惠,窦里长真的不考虑么?”

    窦建德闻言,做纠结状:“这件事,请容窦某再想想。”

    “那好,马某恭候窦里长佳音。”

    马靖告辞,窦建德送对方离开后,回到空无一人的大树下,看看已经升起袅袅炊烟的村庄,转头看看村外田地,呆立良久,面上平静,心中却波涛汹涌。

    这几年来,你们故意压低粮价,逼得种田的百姓无以为继,如今趁火打劫来租地,反倒成了大善人....

    话说得好听,什么十年租期一到,不租也行...呵呵,到时候,还由得百姓不租?

    把地租给你们,怕是与狼谋皮,空有地契,却再也拿不回来了!

    想着想着,窦建德却长叹一声,向自家走去。

    这个道理,他无法向村民解释,因为租地的好处实实在在,大家是看得到的,不租地,日子就过不下去。

    窦建德世代务农,尚豪侠,平日多行善事,故而为乡里敬重,得任里长,但面对如此局面,他就算有心救济,又如何救济那么多人。

    窦建德想着想着,有些无奈:所以即便觉得哪里不对劲,却依旧心甘情愿租地,这就是所谓阳谋么?

第一百六十三章 进退两难

    上午,永济渠畔津口,码头边上的“商业街”内人声喧嚣,邻近地区的小商贩来到这里,购入大量穆伟价廉的日用品,然后销往周边地区。

    永济渠是年初才全线通航,但在那之前,当运河开自南开凿到贝州地界之后,就已经有行商沿着运河北上,沿途设立草市,收购或者贩卖货物。

    运河沿岸地区的小商贩们,对这些草市十分熟悉,如今草市正规化,变成“商业街”后,更多的商家入驻,极大的方便了小商贩们做买卖。

    许多邸店在做买卖的同时,还会兼营住宿,为住宿的商旅提供饮食,但如今“商业街”内出现了专营食宿的“客栈”,使得往来南北的商旅获得了更大的便利。

    官府亦派人在此值守,维持治安,打击不法行为,使得津口人流虽多,却井然有序。

    自古水陆交界之处,就容易聚集人气,又加上有人特意引导,所以永济渠沿岸的一座座新生的津口,不过短短时间,很快就热闹起来。

    特地赶来这处津口长见识的里长窦建德,看着眼前熙熙攘攘的人群,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一处小城之中,比他上次来看到的情景更繁华热闹了一些。

    永济渠的开凿和通航,确实改变了家乡的面貌,正是因为永济渠,外地的行商才运来大量粮食,低价销售,直接导致本地粮价连年下跌。

    正是因为有了津口,许多商家入驻,使得周边百姓有了谋生的另一条出路,即便不到这里做工,挑着蔬菜瓜果、带着鸡鸭鹅猪羊来出售,同样可以获利、

    所以粮价持续走低,对于不种地却有能力赚钱的人来说不错,只要市面上粮食不缺,那即便只是帮佣、做工,家里就不愁吃。

    又因为布价也很便宜,所以不愁穿。

    窦建德听有学问的人说过,说“谷贵伤民”、“谷贱伤农”,为了为了保民又保农,官府需设“常平仓”,“平准”粮价。

    这样的官仓,要在粮价低时,以较高的价格,收购农民手中的粮食,即充实了库房,又嫩确保农民最基本的收入,不至于丰年反倒破产。

    待到因为天灾导致粮价大涨时,官仓又要以较低的价格出售粮食,以确保那些囊中羞涩的平民有一口饭吃。

    这样的“常平仓”,如今官府似乎也有,但官府却坐视粮价下跌不管,任由谷贱伤农,使得农民穷途末路,被迫将田地租给那些商社。

    这就是所谓的官商勾结,贪官污吏和奸商合伙欺负善良农民。

    窦建德如是想,心中愤懑不已,他觉得自古以来,百姓就该男耕女织,过自给自足的好日子。

    如今虽然不至于卖身典地给大户人家,却如同嫁妻那样把地租出去,自己还得去什么作坊、工场、邸店、商社、码头做工,男耕女织的美好生活已经荡然无存。

    但窦建德却又无可奈何,这样的局面,不是他这小小里长能够改变的,而诸如孙万全这样的农民,把地租出去还笑眯眯的数钱,如此悲凉的事情,窦建德看在眼里,心中不是滋味。

    一开始,窦建德下定决心,即便粮价再低,他家的地是决计不会租出去的,什么狗屁契约,什么十年为期,把地交到别人手里,交出去的时候容易,想要收回来就难了。

    种粮食不划算,不要紧,可改种蔬菜瓜果,然后到津口贩卖,用赚来的钱买米买布?

    孙万全等人是这么想的,但发现行不通,因为蔬菜瓜果的价格也不高。

    原因之一,是想靠卖蔬菜瓜果挣钱的百姓多了,所以竞相压价,导致价格上不来;

    原因之二,是那些租借了大量土的商社,搞什么“新式农场”,种植大量蔬菜瓜果,同样导致价格下降。

    所以种植蔬菜瓜果养不起土地,只有种植蓝草(用于榨取靛蓝)等染料作物,或者菜籽能榨油的油菜,才能卖上比较好的价钱。

    这主意不错,但同样行不通。

    首先,窦建德和村民们没种过蓝草,也没种过油菜,家底薄,承担不起因为种植不当导致歉收甚至绝收带来的后果;

    其次,他们没有种子,只能向商社购买,而商社出售种子的价格可不便宜,即便种出来了,他们也没地方销售,只能卖给各行商,对方自然会压低收购价。

    算来算去,怎么种地都不划算,唯一划算的做法,就是把地租给商社,自己出去做工。

    就像孙万全一家及其他村民的选择那样。

    当然还有一条路,那就是经商,或者办作坊,但窦建德知道自己不是那块料。

    他家世代务农,没做过买卖,而经商就必然变成奸商,坏名声,在父老乡亲面前抬不起头。

    开作坊的话,也没有门路,更没有销路,所以这段时间以来,窦建德一直都在烦恼。

    祖辈传下来的地,真不愿意地租出去,但再这样下去,他家可撑不了多久。

    窦建德家中虽然有地,却雇不起佃农,他自己要时常下地干农活,为的就是节省,宁愿自己累些,也不能花冤枉钱。

    但现在....

    看着眼前一片热闹景象,窦建德不知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一开始时那绝不租地的决心,现在已经慢慢松动,毕竟现实如此,决心可不能当饭吃。

    他不懂什么大道理,也没什么见识,思来想去,觉得恐怕到最后,就只能像孙万全那样了。

    日子真过不下去,再不舍得,“嫁妻”也得加“嫁“,入不敷出,那就只能举债,然后利滚利,地也保不住。

    就算硬着脖子不屈服,一家人也会饿死,之后地也会被人夺占。

    之前抱着侥幸心理,到津口处寻找出路的窦建德,无奈的发现根本就没什么出路。

    思来想去,与其连人带地投靠大户,然后不得翻身、世代为奴,还不如把地租给商社,好歹保住土地的所有权。

    就像“嫁妻”那样。

    得出如此结论,窦建德只觉满嘴苦涩,看着眼前这条大运河,他颇为愤慨:当年,官府征发他们服劳役修大运河,这截河段,还是大家齐心协力挖出来的。

    未曾料,那些可恶的奸商沿着运河过来为非作歹,窦建德此刻,真有一种自作自受的感觉。

    正郁闷间,他忽然在人群里看到一个熟人,那熟人其貌不扬、中等身材,面无表情的随着人群向前走,却是当年犯了人命而逃亡在外的李良田。

    李良田当年杀了上门催债的恶霸,事后逃离家乡,当时官府缉拿甚急,走投无路的李良田得里长窦建德暗地里庇护,逃过追捕,最后远走他乡,从此音讯全无。

    但那是仅限于一般人而言,窦建德为人豪爽,时常接济乡亲,与往来各地的好汉们多有交情,所以隐隐约约听到过李良田的事情。

    据说李良田成了游侠儿,专门收钱为人消灾。

    李良田由一个良民,变成了一个刀头舔血的游侠儿,窦建德只能感慨老天没长眼,如今见着这位忽然出现在眼前,觉得有些奇怪。

    他看见了李良田,而李良田随着人群走在街上,正对着他走来,但目光却放在窦建德的后面,似乎是盯着什么人,左手靠着腰间,似乎握着腰间什么东西。

    李良田是左撇子,这点窦建德很清楚,见着故人如此模样,又惊觉对方身后还跟着人,大概是手下,心中顿觉不妙。

    怕不是李良田收了谁的好处,来这里杀人消灾了。

    窦建德不敢打招呼,一来对方身负命案逃亡他乡,身份暴露就会导致对方被官府注意到;二来是怕坏了对方的事。

    他正打算装作没看见,李良田却看到并认出了窦建德,随后一愣,目光又放到窦建德身后,慢慢停下脚步。

    此时,窦建德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说话声:“咦,这不是窦里长么?看来马某和窦里长有缘呐!”

第一百六十四章 刺马

    李良田停下脚步,看着眼前正与里长窦建德交谈的马靖,心中有些犹豫,目标近在咫尺,他只要和同伴猛地发难,对方就会当场毙命。

    买主用一百贯,买兴禾商社掌柜马靖的性命,他收了一半的定金,今日完事,就能再收五十贯,然后带着同伴远循他乡,逍遥快活去了。

    但对他有大恩的窦建德,此时就在马靖身边,若一会发难,刀箭无眼,万一害了恩人性命,那该如何是好?

    更别说如今马靖和窦建德攀谈甚欢的样子,李良田不知道马靖是否为窦建德好友,若真如此,他可得想清楚再动手。

    里长窦建德,为人仗义疏财,好与豪杰相交,乡里闻名,若马靖为窦建德的朋友,受过窦建德恩惠的李良田却又害其性命,那他李良田,就是卑鄙小人了。

    他收人钱财、与人消灾,本就不是什么良民,但李良田自认不是是非不分的小人,别人不说,窦里长他是决计不想牵连的。

    买家为何要对付外来的马靖马掌柜,李良田不想知道,也不需要知道,但现在动手肯定是不行了。

    电光火石间,李良田做出了决定,放弃刺杀,决定装作如无其事般,从一旁走过。

    几个同伴见着头儿放弃刺杀,心中奇怪,却不敢有何多余动作,便将目光转到一旁,随着人流向前走。

    李良田的决定,窦建德当然不知道,此时他虽然背对着李良田,和面前的马靖说话,心中却暗暗叫苦。

    马靖作为一个外来者,到贝州清河郡来“抢地盘”,必然被当地大户视为眼中钉,必先除之而后快,他听说马靖数次遭到袭击,却有惊无险,靠的不是佛祖保佑而是髡兵。

    马靖的随从里,有几个髡人,据说给北洋贸易公司当过髡兵,在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本事,如今特地奉命保护马靖,在贝州“开展业务”。

    这些人身手了得,武艺高强,无论是玩刀还是射箭,亦或是骑射、马战,都不是李良田这种游侠儿能够对付的。

    窦建德不清楚李良田的目标是不是马靖,值此千钧一发之际,他顾不得那么多,急中生智,响起方才路过的戏棚,于是大声向马靖说道:“马掌柜,听说新开业的戏棚有大戏上演,不如我们一道去看看如何?”

    说完,顾不得失礼,扯着马靖就往不远处的戏棚走去。身体护着马靖,不让背后的李良田有机会出手。

    。。。。。。

    新开业的戏棚内座无虚席,时不时爆发出如潮的笑声,观众们聚精会神的看着前方戏台,戏台上如今正沿着参军戏。

    参军戏,一般有两个角色,一为参军,二为苍鹘,戏的内容以滑稽调笑为主,主要是苍鹘戏弄参军,两人以滑稽、搞笑的表演逗得台下观众捧腹大笑。

    参军戏在民间很流行,生活不易的百姓们看参军戏,捧腹大笑之际,似乎生活的重压都消失不见了,

    可以说参军戏是百姓调剂生活的一种消遣方式,但对于新开业的这个戏棚来说,参军戏只是开胃菜,正餐还在后头。

    永济渠通航之后,沿岸各地有许多集市和津口出现,与此同时,“商业街”也出现了,而伴随着“商业街”的出现,专门表演新式戏剧的戏棚,也纷纷开张营业。

    这种戏棚,既有当地百姓熟悉的参军戏、杂伎表演,又有渐渐为百姓所熟知的“黄州皮影戏”,还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黄州戏剧”,吸引了许多观众前来观看。

    当然,今日戏棚满座的原因,是因为“开业大酬宾”,为了有个“开门红”,给戏棚招来人气,于是棚主决定票价打折,几乎等于白送。

    所以许多人舍得花钱图个新鲜,来看看传闻中的“黄州戏剧”是什么样子。

    参军戏表演完毕,接下来是短暂的幕间休息,许多观众趁机站起来活动四肢,或者交头接耳,或者抓紧时间“方便”

    在街上偶遇兴禾商社掌柜马靖的窦建德,此时和马靖一起,坐在戏台下第一排的好位置,一边看戏,一边低声聊天。

    窦建德的心思不在戏台上,方才他在街上遇见故人李良田,而李良田看样子是带着手下要对什么人动手。

    窦建德认为李良田要刺杀马靖,但判断李良田等人未必打得过马靖的手下,情急之下扯着马靖到这戏棚看戏,又不好冷场,只能和对方交谈。

    谈着谈着,马靖又提起租借窦建德名下土地一事,这让窦建德颇为尴尬。

    毕竟是他“热情相邀”马靖看戏,如今面对别人的热情,他若是冷脸以对,那太不应该了,但土地租借一事....。

    此时此刻,窦建德虽然立场有所松动,但口风依旧很严,面对马靖的劝说,他依旧作为难状。

    也许到最后,还是得把地租给兴禾商社,但窦建德决定即再拖一下,吊吊马靖的胃口,最后也好谈个好价钱。

    他有这个把握,因为兴禾商社只有拿下自家的地,才能将手中的地连成一大片,所以他拖得起。

    两人交谈间,戏剧开始,首先有人上台,向观众报出剧名,而窦建德一听到剧名,不由得一愣。

    剧名《刺马》,而马靖正好姓马。

    这太不吉利了,窦建德不清楚马靖此时的心情如何,见着对方依旧笑眯眯的样子,他琢磨着这位马掌柜如今心里怕不是个滋味。

    戏剧开始,窦建德收起心思,看起戏来,一开始他是抱着猎奇的心态来看,然后听完剧情梗概之后,忽然来了兴趣,待得戏剧开演,他渐渐地看得入神。

    《刺马》,说的是一个恩怨情仇的故事,开演前,戏班强调了“本剧纯属虚构,如有意外纯属巧合”,这反倒让观众们起了兴趣:

    莫非是真人真事?怕苦主告官,便来了这一出?

    台上,开场白说,事情发生在近十年间,剧中主要人物,是桃园结义的异姓三兄弟。

    故事,还得从数年前说起。

第一百六十五章 刺马(续)

    那年,市舶司大兴海贸,不计出身招募人才,落魄书生马新贻把心一横便应了募,随后碰见了小船主曹二虎,及其情同手足的伙计张文祥。

    曹二虎为青州人,世代靠海吃海,也曾家大业大,但传到曹二虎手上时,不过薄田些许,破落庄园一座,赖以谋生的海贸行当,只是破船两艘,羸弱水手若干。

    张文祥贫苦人家出身,得曹二虎相救,从此忠心耿耿,为其出生入死。

    能写会算的马新贻,很快成了曹二虎的智囊,在其指点下,曹二虎的海贸做得风生水起。

    三人齐心协力,将海贸做得有声有色,眼见情投意合,三人便效仿蜀汉刘先主故事,来个桃园结义,拜为异姓兄弟,按年纪排行,马新贻为长,曹二虎次之,张文祥为末。

    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曹二虎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成了市舶司名下有名的“曹船主”。

    看到这里,观众们对这三兄弟起了兴趣,因为这段剧情讲的是海贸,而大海对于许多百姓来说,那可是神秘得很。

    据说海贸风险大,但却是暴利,所以多有亡命之徒出海、九死一生回来后暴富的传言,这样的传言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可是不错的谈资。

    剧中,三个结拜兄弟做海贸,去了耽罗、百济,去了倭国,还去了琉球,以及大洋之上无数无名岛屿,和岛上岛夷做买卖。

    各种异域风情,以及兄弟三人面对各种危险是如何逢凶化吉,让观众们看得津津有味。

    戏台上,剧情在继续,曹二虎之妇蒋氏操持家务,又管着账簿,于是时常和管着船队收支的马新贻打交道,一来二往,竟然勾搭成奸。

    三弟张文祥无意得知二人奸情,为保兄弟情义,便私下找到义兄马新贻,恳请对方悬崖勒马。

    未曾料结拜长兄无情无义,马新贻生怕奸情为他人所知,又想占据船队及蒋氏,便勾结海寇,设了个局,让押船出海的曹二虎、张文祥遇难。

    马新贻接管船队,成了“马船主”,为避人耳目,转到南洋,投了南洋贸易公司,做起香药买卖。

    三年过去,马新贻成了南洋贸易公司名下有数的大船主,家财亿万,等到蒋氏为亡夫曹二虎守完丧,便施展手段,将蒙在鼓里的蒋氏接到南洋,要娶过门。

    戏演到这里,台下的观众不乐意了:马新贻奸计得逞,老天爷被迷了眼,这是怎么回事!!

    许多人气鼓鼓的站起来,双拳紧握,瞪着台上那个正哈哈大笑的“马新贻”,恨不得拿起胡床就往上砸过去。

    陷害义弟,夺占家产、船队不说,还将未亡人据为己有,这什么狗屁剧情,你们不给个说法,老子就给你们一个说法!

    许多人如是想,一直被剧情吸引的窦建德,虽然面上很淡定,却不由自主握紧双拳。

    他已经深深入戏了,琢磨着马新贻这鸟人真该千刀万剐,只可惜如今在南洋逍遥快活,成了南洋贸易公司的大船主,公司自然也讲道理,但没有真凭实据,没人奈何得了小人马新贻。

    台上,扮演“马新贻”的演员奸笑不已,台下,一群观众怒火中烧,就在这时,本已遇害的张文祥却突然“出现”了。

    原来张文祥那日遇袭时与海寇血战,身被数次创坠海,竟然侥幸逃过一劫,历尽千辛万苦才回到中原,却发现物是人为。

    后来无意间探得那伙海寇口风,得知义兄马新贻为幕后主使,便在曹二虎衣冠冢前指天发誓,定要手刃小人马新贻报仇。

    “张文祥”在台上“泣血立誓“,悲壮的配乐响起,台下观众一个个眼眶发红,大口喘着气,就要看”张文祥“要如何报仇。

    剧情在继续,张文祥苦寻数年,才探得马新贻在南洋椰城置下家业,如今还把蒋氏接来,要双宿双飞。

    张文祥历经艰险来到椰城,潜入张府意图行刺,却被马新贻侥幸逃过。

    马新贻在椰城财大气粗,而这地方不属皇朝管辖,有另一套规矩,所以孤身一人的张文祥因为行凶成为众矢之的,被马新贻爪牙围追堵截。

    张文祥迥然一身,在椰城躲了三日,穷途末路,右手被人砍断,拖到马新贻面前。

    他因为行凶,罪行确凿,又不肯道出缘由,被视为海寇寻仇,要当场腰斩。

    眼见大仇再不能报,张文祥情急之下,想起了椰城的别样规矩,发现此时身处城中特定区域,于是当众向马新贻提出决斗要求。

    一个断手之人提出决斗,赫赫有名的大船主马新贻若不接,日后就无颜在南洋立足,手下也不会服,于是欣然接受。

    看到这里,本来就被剧情吸引的观众们对所谓“南洋决斗”起了兴趣,这种调调,很合大家的胃口,自古燕赵之地尚武之风浓厚,许多人结了怨,又不想累及旁人,往往当事双方以私斗来做个了断。

    这种做法,历来为官府所禁,但当观众们“得知”南洋居然有这种规矩,不由得热血沸腾,而心中对于那忠义张文祥如何报仇,愈发关注起来。

    剧情在继续,断了右手的张文祥,左手持刀却依旧犀利,原来他这数年之中,已将左手练得如同右手一般灵活,三两下,就把马新贻砍翻在地。

    马新贻的爪牙众多,却只能干看着,因为决斗的规矩就是如此,其他旁观人士也不会介入决斗,相方,任何干扰决斗、坏了椰城规矩的人,都要倒霉。

    眼见着大仇将报,张文祥却因为先前右手被砍断、失血过多,体力不支,被穿着护身软甲、保住要害的马新贻反击得手,一刀砍死。

    剧情演到这里,全场哗然,观众们沸反盈天,抄起胡床就要冲上台,围殴那小人得志、嚣张大笑的马新贻。

    也亏得戏棚护场奋力拦截,才没让愤怒的观众冲上台,但饰演马新贻的演员,被砸得狼狈不堪,所幸并无大碍,演出才得以进行。

    光明正大杀害张文祥的马新贻,接受众人欢呼,洋洋得意回到府邸,却见蒋氏盛装打扮,不由得口干舌燥,喝下对方捧来的冰镇狼目酒,正要和佳人一番**,却忽然口吐鲜血倒下。

    原来蒋氏在酒里下了毒,之所以如此做,是因为三年前,她无意中得知是马新贻害了丈夫曹二虎、三叔张文祥。

    蒋氏虽与马新贻通奸,却从未想过害死曹二虎,未曾料夫君和三叔因自己而死,于是悔不当初,却一直未得报仇机会,此次南下椰城,就是为了报仇。

    然而马新贻疑心颇重,日常饮食都要试毒,蒋氏无从下手,又自觉气力不够,行刺无法做到一击即死,所以初来乍到不敢行事,假意迎逢,以其让对方放松警惕。

    未曾料这一耽搁,连累了忠义的张文祥,如愿毒杀马新贻报夫仇的蒋氏,随后服下另一杯毒酒,以死谢罪。

    全剧终,全场观众们默然,一个两个都没回过神,这场戏剧的剧情跌宕起伏,不断转折,让人看不知不觉入戏,而大结局出人意料,真是让人唏嘘不已。

    让人只觉豪气万千的桃园三结义,让人向往无比的扬帆海外,让人痛恨不已的伪君子,让人惋惜不已的忠义三弟,还有那与人通奸惹出事来,最后却为夫报仇的奇女子。

    除此之外,还有那没有官府管束、自由自在的南洋椰城,那到处都是香药的南洋香药群岛,凶残、嗜血的南洋海寇,以及让人热血沸腾的“南洋决斗”。

    一场《刺马》,让观众看得大呼过瘾,向场外走去时,许多人议论纷纷,谈起方才的剧情,那是一个眉飞色舞。

    许多人出去后马上掉过头去排队买票,要再看一场,回味一下恩怨情仇。

    窦建德怅然若失的向场外走去,戏剧虽然已经结束,但剧情依旧在他脑海里反复出现,挥之不去。

    这场戏,太对他胃口了。

    他就这么走着,陪在一旁的马靖也不说话,两人就这么走出了戏棚。

    好一会,窦建德才缓过劲来,而此时他的心境,和看戏前有些不同。

    马靖请里长窦建德看戏,当然另有所图,戏剧《刺马》,就是为了寻常百姓量身定做的戏,通过讲一个恩怨情仇的故事,让百姓知道天下之大,不一定要守着几亩薄田才能过日子。

    与其在家乡苦熬,终日土里刨食却连温饱都勉强,还不如鼓起勇气,到外面闯闯,闯出名堂来,偌大家业就有了。

    这种“鼓励”,如果靠官府来推动,基本上会是反作用,百姓会认为官府居心不良,反倒不愿尝试到外面闯一闯。

    但若是用戏剧的形式表现出来,那么那些心思活络、在家乡连温饱都难以做到的青壮,自然就有了想法。

    谁不想家财万贯?谁不想妻妾成群?谁不想衣锦还乡?

    正所谓“侠以武犯禁”,百姓尚武,好勇斗狠,官府对此很头痛。

    但当今天子认为,百姓尚武是好事,官府宜疏不宜堵,所以要加以引导,适当组织,让那些尚武的青壮将目光投入边疆、海外。

    到边疆去,到海外去,抢地、抢钱、抢粮、抢女人!

    此时马靖见着窦建德果然若有所思的模样,赶紧趁热打铁:“吾闻窦里长尚豪侠,为乡里敬重,何以为了区区薄田,在田间地头了却残生?”

    “大丈夫生于世,何以终年躬耕,为一日两餐而烦恼?”

    “如今永济渠通航,南来北往都是商机,窦里长为何不试一试,却要为地里种些什么而纠结不已?”

第一百六十六章 好去处

    翌日,津口外一处芦苇荡,藏在芦苇丛里的一艘小船上,窦建德正与李良田交谈,此时,李良田算是主,而窦建德算是客。

    昨日,李良田试图当街行刺兴禾商社的掌柜马靖,却因为恩人窦建德在场,只能临时放弃这一举动。

    李良田想知道窦建德和马靖是何关系,所以让手下暗地里和窦建德联系上,今日请对方到自己藏身之处一见。

    当年,李良田犯了人命,得里长窦建德相助才躲过官府搜捕,随后远走他乡,自那以后,两人是昨日第一次打照面,而今日,才是两人正式的见面。

    一上来,李良田先谢了窦建德的救命之恩,又简单说了自己这几年的情况,当然,有些事情就不足为对方所知。

    窦建德也说起自己和家乡情况,一番寒暄之后,李良田切入主题,问窦建德和马靖的关系到底如何。

    “我与马掌柜并无过深交情,他是兴禾商社的掌柜,在清河郡到处租借土地,我可不是帮手。”

    听得窦建德这么说,李良田放了心,却听对方补充:“良田,那马掌柜的手下,可不是好相与的,尤其那几个髡人,是上过战阵、杀过人见过血的,你可要小心些。”

    “这个我知道。”李良田笑了笑,“干这门营生就是刀头舔血,所以来钱快。”

    “良田。”窦建德看着对方,诚挚的说道:“听兄长一句话,这世道和以前不同了,没必要干这门营生。”

    “兄长的好意,良田知道,可这世道哪里变了?”

    李良田依旧笑着,双眼闪烁着精光:“依旧是贪官污吏欺负百姓,如今这粮价如此低,还不是狗官和奸商勾结弄出来的?什么爱民如子,谁家耶娘会逼得儿子连饭都吃不上,我呸!”

    窦建德听着李良田抱怨,觉得有些惊讶,当年的李良田没什么见识,唯唯诺诺的,当时是被上门收债的恶霸欺负得不行,才暴起杀人。

    可如今看来,颇有主见,也不知这几年来,对方遭遇了什么,才有了如此变化。

    李良田吐了一番苦水,话题再度转回家乡,方才他听窦建德提起,说兴禾商社已经将村子大部分的土地都租了过去,不由得关心起来:“兄长,对方是不是变着法子让你租地?”

    “嗯,变着法子,成日里来磨。”

    “你可得当心些,这些奸商明着来若是不如意,还会玩阴招!”

    窦建德闻言面色凝重起来:“此话怎讲?”

    “你是不知道,他们....”

    李良田说着说着情绪有些激动,开始向窦建德讲述自己知道的一些内幕消息。

    自从朝廷动工开凿永济渠,随着运河河段的不断延伸,宛若苍蝇般的外地行商便蜂拥而来,恶意压低永济渠沿岸地区粮价,以至于出现了连年粮价走低的情况。

    按说这样的行为官府该管,但各地官府却无动于衷,任由奸商以“谷贱伤农”的方式,欺负善良百姓。

    因为粮价低,种地养不活家人,所以许多农户只能捏着鼻子和找上门来的奸商签订租约,将世代传下来的土地租出去,自己一家去做工挣钱。

    但不是所有人都会屈服,毕竟土地是祖辈传下来的,即便说是租,自己也不敢租,因为奸商手段多多,谁知道哪天一觉醒来,本来是租出去的地,变成卖出去的了。

    狗官和奸商勾结在一起,当时定下的租地契约,说不定哪天就变成卖地契约,毕竟这玩意一式三份,狗官和奸商手中各有一份,到时候一起伪造契约,二比一,百姓有苦也说不出。

    这样的道理,没见识的百姓当然不一定会想到,各地有见识的乡贤,一早就识破了外地奸商的险恶用心,多次提醒乡亲们要小心官商勾结。

    见着有人坏事,让百姓心如明镜,租地租不成,那些奸商便撕破脸,开始施展妖术、装神弄鬼,恐吓不肯租地的百姓。

    譬如,半夜忽然有人敲门,当户主开门之后,却没见半个人影,关了门去睡觉,不一会门又响了。

    打开一看,还是没有人。

    如此情形,一定是有人搞鬼,于是户主半夜蹲在外面,看看是谁在偷偷摸摸敲门。

    结果人影不见一个,依旧有“人”敲门。

    夜半鬼敲门,一家老小哪里受得了,这时奸商出现,请来法师,假惺惺说只要租地,法师就能做法,保得一家平安。

    好吧,为了保命,签了租地契约,法师便在家里转了几圈,哼哼唧唧跳来跳去,哟呵,当晚果真就没有“人”来敲门了。

    类似的手段还有不少,奸商就靠着装神弄鬼恐吓百姓,在这种卑鄙手段下,没有人敢不租地。

    听到这里,窦建德面色凝重起来,他隐约听孙万全的儿子说过,说之前有一段时间,夜里家中闹鬼,当时他还认为小家伙胆子小乱说话。

    如今看来,孙万全也是有苦衷的....

    王八蛋,果然无商不奸!

    窦建德如是想,见着李良田愤愤不平的控诉奸商恶行,心中本已泛起的心思却没有消散,他觉得即便马靖是奸商,但说的话确实有道理。

    大丈夫生于世,怎么能终日为了一日两餐而长吁短叹呢?

    窦建德觉得即便世道还是那个世道,但道理没变,如果想吃香喝辣,坐拥万贯家财,光靠种地是做不到的。

    正如戏剧《刺马》里演的那样,一个落魄书生马新贻,如果以佣书为生,那么他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只有出海做海贸,才能在短短数年时间变成大船主,手里有了万贯家财,买田买地不在话下。

    当然,马新贻这种忘恩负义、杀弟夺媳的小人行径,他窦建德可是绝不会做的,不然日后没脸见列祖列宗。

    窦建德自看过《刺马》之后,已经起了心思,决定换个活法,出去拼一下,如那马新贻一般(剧情前半段),靠着努力创下家业,即便不是大富大贵,也能时不时在祖宗牌位前供上冷猪肉,自己和家人顿顿有肉有油吃。

    窦建德见李良田这几年在外闯荡,似乎长了不少见识,心中不由得起了拉拢之心:“良田,你这几年在外闯荡,见识一定比兄长高,不如...前方指个路?”

    窦建德本意是想请李良田出谋划策,看看开办什么作坊比较合适,然后一起大干一场,毕竟永济渠开通之后,沿岸商机增多是事实。

    虽然自古商人被打为贱籍,但如今朝廷好像对商人很宽容,表现好、“依法纳税”的作坊主,还能有官身,是为“员外”。

    窦建德不想做行商,想当作坊主,靠着依法纳税做员外,这可就算是当官了。

    但李良田听了之后,以为恩人是为防日后走投无路,想要他指个避难的地方,不由得来了精神:

    “兄长勿忧,我这有个好去处!”

    窦建德闻言一愣:“好去处?”

    “对啊,那地方正是好去处,就在贝州境内,地方大,可以避兵!”李良田说着说着,又激动起来:“日后,兄长若要避难,就到那里去,报我的名号就行了!”

    窦建德听着听着,心中一惊,随后脱口而出:“你是说...高鸡泊?”

    “对,就是咱贝州境内的高鸡泊!”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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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周介绍:
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