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飞线
山岭间,光黄铁路宛若一条巨蛇穿行着,蛇身蜿蜒,自南向北,看不到头,一列列有轨马车正缓缓行驶在铁路上,将大量货物运往大北山北麓的光州光城。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几列货运马车之中夹着一列“公务”马车,这列马车随着车队浩浩荡荡向北行驶,坐在车厢里的新任谯州刺史唐鉴,与同行的兵部员外郎厍狄钧热烈交谈着。
光黄铁路天下闻名,唐鉴是第一次见识这条耗资不菲的铁路,虽然他不是第一次乘坐有轨马车,却依旧对有轨马车的一切颇感兴趣。
而多次“路过”光黄铁路的厍狄钧,便充当起“导游”,为唐鉴介绍沿途站点及风景来。
光黄铁路自开通以来,运输量与日俱增,这条铁路以货运为主,客运较少,且基本为“公务客运”,只有外出公干的官吏、驿使们有资格乘坐客运马车。
当然,往返于大别山南北麓公干的朝廷命官及其家属也有资格乘坐,唐鉴和厍狄钧便是这种情况。
厍狄钧此时所介绍的内情,就是光黄铁路的货运情况,这不是什么机密,反而经过报纸的不断宣传,让许多人都知道光黄铁路很热闹。
自铁路通车之日起,每日都有大量货物经由这条铁路往返于大别山南北两边,光黄铁路如预期那样成为一条重要的运输线。
这条运输线极大的缩短了黄州和光州之间的陆上行程,让大宗货物的运输成本明显降低,而运输所需时间也明显缩短,自通车之日起,铁路的使用率就很高。
光黄铁路的南端是黄州西阳,每日都有大量货物装车,随后前往北端的光州光城,因为需求量大,货运马车的车次安排得满满当当,不分昼夜都有马车在这条铁路上行驶。
铁路只有一条,同时有那么多马车在对向行驶,这就涉及到“调度”,而拉车的马匹,每走一段距离就要更换,这也需要整体“调度”,所以为了维持光黄铁路的正常运转,朝廷专门设置了一个官署来管理这条重要的运输线。
这个官署就是光黄道转运司,而其主官光黄道转运使,肩负确保光黄铁路通畅的重任,无论如何都要让这条运输线正常运营。
而光黄道转运使厍狄士文,就是厍狄钧的父亲。
所以厍狄钧说起光黄铁路来头头是道,让唐鉴提出的许多问题得到了解答。
他最关心的问题,就是如今在朝野内外议论纷纷的一项新事物,这个新事物的出现,让人觉得难以置信。
新事物就是电报,一种不可思议的通信方式,自问世时起就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电报据说是靠“飞线”传递消息,瞬间可将消息传上数百甚至上千里,比送信的驿使快得多。
如今电报出现在光黄铁路上,南端是黄州西阳,北端是光州光城,按照光黄道转运使上奏的奏章,电报的通行速度极快,消息在西阳发出,几乎是同时,光城就收到了。
这种神奇的通信方式,让所有人都好奇起来,因为有了报纸,所以电报这一新生事物很快便传得人所众知,但大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东西具体是如何运作的。
他们通过看报纸知道电报需要架设“飞线”,也就是用一根根木杆将一条连绵不断的长线架起来,让其翻山越岭,跨越河流、沟壑,正是因为这条线如同有翅膀一般飞越所有障碍,所以称为“飞线”。
此时此刻,唐鉴看着窗外铁路旁那和铁轨形影不离的“飞线”,看着一根根高高的木杆,不由得愈发好奇:
“铺设这种飞线,得要多少费用?平日里维护起来,怕是颇为费劲吧?”
唐鉴所问,事关机密,所以厍狄钧只是粗略的点了一下:“铺设飞线的费用当然贵,维护起来也不省心,否则朝廷早就把飞线从长安拉到晋阳、洛阳、邺城、成都,甚至江陵了。”
“届时边疆稍有风吹草动,中枢当日或者次日就能知晓,随后下达的诏令,当日或者次日就能抵达边疆,如此通信方式真是方便至极,就是太贵了,又容易因为各种意外而断线.....”
“长距离电报耗资巨大,朝廷财政无法承担,但短距离电报通信倒是可行,尤其开办民间电报业务,那可真是一举两得。”
“消息很值钱,对于商贾看来说尤其如此,他们对于电报业务有强烈需求,毕竟做买卖,消息的及时性比什么都值钱,很可能一个不留神,自己就亏了成千上万贯,所以如今黄州和光州的电报局,可是被人踏破门槛了。”
“经营民用电报业务所得费用,扣去电报局的开支,余款用来补贴整条线路的维护,分担了过半的财政支出。”
唐鉴听了之后愈发好奇:“电报真的那么神奇么?我听说发电报的费用不菲,一个字十文钱?”
“对,加急的话,是二十文一个字,确保当日发,接收人当日就拿到消息。”
说到电报,厍狄钧还提到电报对于铁路调度的帮助。
光黄铁路在设计时,就考虑到了各车次之间的调度问题,那就是靠装备望远镜及旗语装置的“光学消息中转站”,而随着电报的开通,车辆的调度效率提高了许多。
飞线是沿着铁路布设的,所以沿途各站点都设了电报站,随时将有轨马车的运行情况上报,或者接收总调度的指示,调整各车次在本站的停靠时间及确定是否让行。
与此同时,铁路沿线小站在派人定期巡视本区域铁轨情况的同时,还负责检查、维护本区域飞线及架线木杆,一旦发现损坏,要及时修理,确保电报线路的通畅。
和铁路“共生”的电报,正常情况下可以很容易的确保线路通畅,让黄州西阳和广州光城之间的通信畅通无阻,沿线各处站点定期汇报的列车运行情况,使得“实时列车运行图”成为可能。
光黄道转运司的调度人员,可以随时确认铁路上正在行驶和即将行驶的列车其状况如何,当意外事故发生时,能够及时进行针对性的调度,确保光黄铁路的畅通。
又或者需要临时增加车次时,调度人员根据各车次的实际运行情况,见缝插针的安排“插队”。
所以说到开设电报值不值,其对保证光黄铁路正常运转所具备的巨大作用不可忽视,仅从这点来说,说电报是铁路的左臂右膀都不为过。
更别说民间电报业务的盈利能力了。
唐鉴越听越感兴趣,开始打听:“那...这电报业务要如何办理?”
厍狄钧闻言莞尔一笑:“那得请唐使君派人到电报局咨询才行。”
唐鉴哈哈笑起来,看着窗外沿着铁路布设的飞线,不由得感慨:“也不知接下来几年,又会有什么新事物出现。”
蒸汽抽水机,暖气,有轨马车,电报,这些事物是从来没有过的,如今一一现世,让唐鉴和厍狄钧不禁感慨沧海桑田。
而海贸大兴,南北两洋贸易公司的出现,让人感觉这个时代似乎正在发生剧变,现在又有神奇的电报,谁也无法想象将来天下会变成什么样子。
唐鉴和厍狄钧真想知道,若日后真有飞线将东西、南北连起来,相隔数千里的人们,当日内就能和对方收发消息,如此神奇的通信方式,即便一字收二十文又如何?
铃铛声响起,那是列车即将进站的信号,马车速度渐渐放慢,最后停在车站的月台边上。
这是一个交汇车站,南北对向行驶的有轨马车,要在这里交汇,经过调度后各自让道,然后继续赶路。
唐鉴看着窗外那用作交汇调度的几条铁路,看着铁路上一列列满载货物的马车,看着车站边一字排开的马厩,再次感受到光黄铁路的运输能力有多么强大。
他回过头正想和厍狄钧交谈,却见对方看着月台方向发呆,随后只见厍狄钧面色一变,说了句“我去去就来”,便急匆匆起身下车。
月台上,身穿官服的光黄道转运使厍狄士文,正在和身边官吏交谈,他巡视铁路沿线站点至此,发现了车次调度上的问题,虽然不至于马上影响铁路运行,对他来说却是不能容忍的。
自从有了电报,光黄铁路沿线站点之间有了新的通信方式,站点之间的联系方便很多,转运司调度起车次来效率翻了几倍。
但现在,电报调度出了些小问题,有可能影响到了列车的“准点率”,厍狄士文不能坐视不理。
他有名的铁面无私、不讲人情,如今脸一板,大小官员们都知道要倒霉,不由得心中叫苦。
厍狄士文正要训斥属下,却见一人匆匆而来,定睛一看,竟是次子厍狄钧。
厍狄钧今日乘车由光黄铁路前往光州,此事厍狄士文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儿子,历来公私分明的厍狄士文,即便见着儿子来了,依旧板着个脸。
偶遇父亲、想向父亲问候的厍狄钧,此时见着父亲似乎是在处理公务,冷汗瞬间就冒出来了,父亲这老古板一直强调公私分明,他知道自己若是现在上去问候,怕是要倒霉。
然而此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厍狄钧正尴尬间,救星来了。
紧随他下车的唐鉴,见着厍狄士文就在前面,赶紧理了理衣袍,上前行礼问候。
厍狄士文见着是故旧来了,顾不得发飙,随即还礼,两人交谈起来。
厍狄士文原为齐国大臣,袭爵章武郡王,祖父厍狄干为齐神武的元从,而唐鉴之父唐邕,同样得高氏父子重用,引为肱股。
两家人有交情,而厍狄士文的堂妹厍狄氏,原为齐后主妃嫔,齐灭之后命运多蹇,数年前嫁给唐鉴之兄唐君明为续弦,两家人算是有了一层亲戚关系。
厍狄士文可以对着儿子板脸,但偶遇故人,对方主动过来问候,他总不好板脸。
得唐鉴救场的厍狄钧,终于得以向父亲问候平安,见着一众官吏惴惴不安的模样,他趁着父亲和唐鉴交谈,低声问道:“怎么?出什么纰漏了?”
一名官员知道这是厍狄二郎,不由得诉苦:“哎哟,二郎君,只是一些小事,未曾料就正好被令尊撞见了。”
“那还不快改?”
“肯定改,马上就改,奈何令尊揪住不放..哎”那官员叫屈道:“本来是没事的,奈何辽东那边抽调电报老手过去,所以这边一下子新手多了,忙中出错,调度列车时出了小纰漏。”
听到这里,厍狄钧想起一件事,他作为兵部官员,当然知道辽东那边的一些进展,于是压低声音问道:“怎么,过海电报线已经铺设好了?”
。。。。。。
莱州黄城,戒备森严的某处官署内,大小官员聚集在一处房子外等候着,他们相互间窃窃私语,议论着某件事情,一脸期待的表情,期待着旅顺那边传过来的消息。
旅顺和黄城隔海相望,海路距离两百余里,单程行船要两日,这还是顺风的情况下,所以两地之间的消息传递有至少两日的“滞后期”。
但现在不一样了,一种新的通信方式出现,使得旅顺和黄城之间的消息传递做到了“瞬间送达”的水平。
这种让人匪夷所思的通信方式,足以让人们对现实世界产生怀疑,怀疑是不是有仙人下凡,让千里传音的神通变得寻常起来。
无论大家信不信,第一条电报线路投入使用已是事实,经由报纸的介绍,远在莱州的官员们知道了这种神奇的通信方式,而朝廷不惜耗费巨资布设的旅顺、黄城电报线即将于今日开通,让官员们激动万分。
这条电报线路和光黄铁路的电报线路不一样,因为是过海,无法以木杆架起飞钱,所以电报的飞线实际上就是直接沉入海底,连接北面的旅顺和南面的黄城。
浸泡在海水里的飞线要做到耐腐蚀,所以造价昂贵,据说达到了每里两千贯(折价)的制造成本,旅顺和黄城之间的线路全长二百四十余里,造价超过五十万贯(折价)。
但这不是莱州官员们的关注点,毕竟这线路是朝廷拨款,花的不是大家的钱。
他们就想体验一下什么是快如闪电的“电报”,而约定好的第一次通电宝的时间,就要到了。
屋檐下的挂钟,时针走到九点整(上午),候在电报房外的官员们停止聊天,默默地等着结果。
房间里似乎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大家听在耳里,心也跟着这个节奏跳动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声音消失,又过了一会,房门被人推开,一个吏员拿着张纸冲了出来,不断喊着:
“消息到..到了,到了!!”
见着情绪激动的吏员说话有些语无伦次,市舶使王淡淡的说道:“镇静,不要乱,马上对消息。”
一名官员拿出张信封,拆开后抽出一张纸,官员随后和那吏员依次念起各自手中纸条的内容。
“咫尺天涯,转瞬即至。”
“咫尺天涯,转瞬即至。”
话音刚落,欢呼声起,在场的人们为电报的顺利开通而欢呼雀跃,接下来,就轮到各官署对电报是否正常开通进行依次检查。
他们要通过电报,向海那边的同僚们发消息,用提问、回答的方式,验证电报线路是否能准确无误并及时的传递消息。
王得知电报顺利开通后虽然面无表情,但心中却激动万分,市舶司目前是跨海电报线路的直接管理者,所以王如今控制着这一造价不菲的通信线路。
他有的是时间去体会新式通信方式带来的便捷,所以现在不急。
看着排队等候发电报的官员们,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事,他难以抑制心中激动之情,双手不知不觉间紧握成拳。
天子为了解决辽东问题不惜下了血本,而为了让皇子立功,不惜投入多件“法宝”,这条造价不菲的电报通信线路,就是其中之一。
运筹帷幄之间,决胜千里之外,当电报出现后,这句话不再是形容词,而战争的形态,又要发生变化了。
王将一个信封交给吏员,吩咐道:“九点半,将这消息传到旅顺。”
吏员接过信封,抽出一张白纸,却见上面写着三个字。
“虎、虎、虎。”
第一百二十三章 锐士?
咸咸的海风经由敞开的舷窗吹进船舱,让昏昏欲睡的士兵们清醒些许,他们中一些人下了吊床,走到舷窗旁向外望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窗外视线受阻,只能看见不远处的一艘大海船,转到另一边,舷窗外能看到的依旧是一艘大海船。
有人沿着楼梯登上船甲板,只见所乘大船左右两舷俱是船只,而船只前进的方向远处,肉眼可以看见海岸线,漫长的海岸线上有一处“缺口”,看上去是一条大河的入海口。
旭日东升,海风吹拂,规模庞大的船队,即将抵达目的地。
急促的钟声响起,甲板上忙碌起来,甲板下的船舱里,士兵们开始洗漱,出恭,啃干粮。
昼夜航行的海船,已经在海上颠簸了数日,士兵们大多被颠得头昏脑涨,如今见着最关键的时刻就要到来,许多人来了精神。
他们取出放在行囊里的铠甲,兜鍪,相互间帮忙,将防具穿戴起来,然后抽出武器,逐一检查。
准备完毕,士兵们从船上烧水小锅炉那里打来热汤,然后就着热汤吃干粮。
热饮和干粮下肚,平添几分力气,陆续结束用餐的士兵,抱着武器静静坐着,有人闭目养神,有人和同伴窃窃私语,也有人看着某处发呆,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
更多的人则是掏出挂在胸前的护身符,紧紧握在手心里,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佛祖保佑自己平平安安。
作为“髡军”,他们靠着卖命混口饭吃,虽说和“公司”签订契约时,自己跟自己说“烂命一条,死了就算了“,但到了关键时刻,他们还是希望自己能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着,能活着,比什么都好。
如今是夏天,海上风暴出现的频次越来越频繁,跨海远征的船队,很容易遇到风暴而伤亡惨重,所以大家出征前都已经在佛前许愿,如今愿望成功实现一半,只希望另一半也能实现。
许多人都在心中默默祈祷,船舱一角的林立秋却不知该做什么,他当然怕死,却想不知道这么活下去还要熬多久。
北洋贸易公司募集人手为其卖命,是为“髡兵”,由“髡兵”组成的军队即是“髡军”,许多家境艰难的破落户或者亡命之徒投了“髡军”,用命换口饭吃。
林立秋虽然也是“髡兵”一员,但却是被人“介绍”(卖)到这里当“髡兵”的。
正如那些欠债无法偿还的人家把女儿卖到风月场抵债那般,林立秋作为家中尚未成家的幺子,因为父亲无力偿还债务,他被迫以当“髡兵”卖命的方式来为父亲还债。
林立秋有些胆小,不要说杀人,就是杀鸡都有些不利索,如果有得选,他宁可去城里沿街乞讨,也不愿意上战场,但现实由不得他。
外面人人都说北洋贸易公司重金募集亡命之徒,所以“髡军”的战斗力很有保证,“髡兵”一个个都是锐士,打起仗来一个顶俩。
但林立秋知道这是讹传,或者说是故意往好了说,因为髡军之中很多髡兵和他一般,都是因为无法还债而被迫卖身为“髡”的可怜人。
他们根本就是不是亡命之徒,也不是为了混口饭吃而卖命的大胆之人,基本上多为胆小怕事的寻常百姓,却迫于债主的淫威,不得不“卖身”。
自从有了北洋贸易公司,债主们就有了赚钱的好选择:介绍人手。
“公司”需要很多人手,但因为都需要出海,所以风险很高,虽然许下不错的酬劳,但不是谁都愿意去的,所以债主们让还不了债的可怜人去“公司”那边“应募”,成为来钱的一个门路。
入“髡军”当“髡兵”,入施工队当建筑工,入装卸队当装卸工,等等等等。
这些债主每“介绍”一个人去应募,就能获得一笔不错的收入,而大量宁愿饿死陆地也不愿出海的升斗小民,就因为还不了债被迫走上了危机四伏之路。
林立秋运气还算好,被“介绍”到“髡军”当“髡兵”,那些被“介绍”到渔船船队做“合约渔民”的人才惨,一年十二个月,有十一个都在海上度过,随时都有船毁人亡的危险。
但无论是那种选择,对于林立秋这样的人来说都是生不如死,他们度日如年,恨不得自行了断,却又不想死。
当“髡兵”,在上战场前要经过严格训练,但许多人第一次上战场时就丢了性命,或者活不过第一年,被迫卖命的人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所以内心实际上对于打仗是害怕的。
外边都说“髡兵”们是锐士,但林立秋不觉得自己是,他就是一个想活下去的可怜人,不想打仗,却身不由己。
面对死亡,他尿过裤子,不想死在战场上,不觉得自己能熬多久,所以想过自尽,死到临头却没有勇气自己了断。
所以面对即将开始的战斗,林立秋内心很矛盾,既希望自己死得干脆,马上转世投胎做人,又希望自己毫发无损,继续苟活下去。
他是去年投的“髡军”,懵懵懂懂苟活了一年,今年,还得再接再厉。
正纠结的林立秋,忽然被人拍了一下肩膀,他定睛一看,却见一脸横肉的队正盯着自己,对方似笑非笑:“小子,你莫不是吓得想尿裤子了吧?来,老子借个尿壶与你!”
“哈哈哈哈哈!”
舱内爆发出笑声,面红耳赤的林立秋不敢吭声,老老实实排队,甲板上传来刺耳的号角声,那是临战前的信号,而远方隐约传来的雷鸣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战斗已经打响了。
林立秋强忍着尿意,紧握着刀柄,心中默默祈祷:“佛祖保佑,佛祖保佑,我不想死啊!”
。。。。。
鸭绿水畔,雷鸣阵阵,人潮汹涌而来,箭如飞蝗,浓烟大作,乘船自海上突入鸭绿水十余里登陆的“髡军”将士,正准备包抄大行城,断守军的后路,未曾料身陷重围。
无数披坚执锐的高句丽士兵,手持盾牌向结阵自守的髡军冲来,仗着五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强行发动突击。
沿着鸭绿水北上的这支髡军,兵力千余人而已,中了高句丽兵的诈败之计,如今后路已被切断,兵力又不占优,已经无力突围。
战前夸下海口,说这次一定要抓个高句丽小娘子回去困觉的好汉,一个个在血腥的白刃战中阵亡,即便所有人都在奋力作战,却因为势单力孤,无力打退突入阵中的高句丽兵。
越来越多的人负伤,越来越多的人倒下,裤裆湿润、一身尿骚味的林立秋,眼睁睁看着与两名敌兵力战的队正,被第三名敌兵一矛捅了个趔趄,然后被当面一人抡起长刀砍下,血光四溅。
鲜血溅到林立秋脸上,血腥味扑鼻而来,巨大的恐惧充斥了林立秋的脑袋,他只觉得双腿发软,就要站立不住“噗通”一跪地求饶。
只要能活下去,做牛做马我也愿意呀!
林立秋如是想,却见凶神恶煞的高句丽兵狞笑起来,提着血淋淋的刀向他逼近。
跪地求饶没有用,这是林立秋脑海里闪过的一个念头,极度的恐惧之下,强烈的求生**让他从选择跪地求饶,转向选择拼命。
身边一名同袍挺矛刺去,当面那名高句丽兵侧身让过,抓住矛杆,正要踏步近前,却被林立秋狠狠一脚踩在脚掌上。
这种小孩子打架才使出的无聊招数,简单却实用,那高句丽兵被踩的身体一晃,挣扎着后退,随后面门大开。
林立秋嚎叫着握刀突刺,一刀刺入对方左眼眼窝。
这一招突刺,是军中必练科目,林立秋虽然怕打仗,但高强度的训练让他习惯成自然,一记又快又准的突刺,当场刺穿敌兵头颅。
顾不得拔刀,林立秋把腰一猫,猛地保住对方的腰,以此作为盾牌,奋力向前顶。
其他几个高句丽兵被这么突然一顶,冲锋队形瞬间乱了,正要挥刀去砍,却被林立秋的同袍们缠住,双方混战在一起。
嚎叫着的林立秋忽然直起身,握着插入敌兵眼窝的长刀前端,奋力向后一拔他的双手带着铁手套,所以握着刀刃也不怕被割伤。
看着当面扑来的敌兵,林立秋没有时间调整姿势去握刀柄,他也没打算这么做,而是直接握着刀身,将一把长刀当做破甲锤,高高举起,然后奋力当头砸下。
长刀的用法有很多,比较罕见的一种用法就是反握长刀,以刀身为柄、一字形的刀镡为锤头,将一把刀当做破甲锤用,给敌兵开瓢。
此刻,长刀反握的林立秋,当头一击,打得迎面高句丽兵措手不及,只听“嘭”的一声闷响,戴着兜鍪的脑袋被砸出一个坑,与此同时鲜血四溅。
林立秋又被人血糊了一脸。
血腥味刺鼻,让林立秋胃部一阵不适,随后剧烈翻腾起来,他再也忍不住,只觉有东西从胃部猛地向上窜。
“呕!”
林立秋忽然呕吐起来,呕吐物喷涌而出,正好喷到当面冲来的一名高句丽兵脸上,对方被这突如其来的“神通”打得手足无措,空挡顿开。
嘴角尚有呕吐物残留的林立秋顾不得擦嘴,弃了长刀,嚎叫着拔出腰间匕首,猛地窜上前,对着敌兵的眼窝奋力一刺,却被对方用手掌挡住。
匕首刺破手掌,却被紧紧握住,这名高句丽兵同样嚎叫起来,不顾鲜血直流,和林立秋较起劲,争夺匕首,沾着呕吐物的面庞上,一对发红的双眼狠狠的瞪着。
这双眼睛,让林立秋想起了村霸,想起了打人往死里打的豪族打手,想起了许多让他战栗的眼神。
若是以往,他会避开对方的目光,低着头,老老实实听对方摆布,不敢有半点不从,就怕招来一顿打。
但现在,他已经不害怕了。
一记撩阴腿,又快又狠又准,径直命中对方裆部,林立秋只觉自己的脚背踢中了什么硬物,而那硬物随后破碎。
惨叫声中,高句丽兵不由自主弯下腰,探手去捂裆部,却被林立秋趁机将匕首一拔,随后往眼窝招呼。
须臾之间,以胆小闻名的林立秋连续格杀三人,他的英勇表现鼓舞人心,同袍们呼喊起来,抖起精神和围上来的敌兵搏斗。
喧嚣的战场上忽然又有一阵号角声响起,刺耳又嘹亮,高句丽军队身后,忽然出现大量骑兵,打着无数黑旗,向着高句丽军队的后背发动进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负责诱敌的“髡军”将士,在鸭绿水畔成功引出数倍于己的敌人,用顽强抵抗和巨大伤亡换得对方不顾后背的全力出击,而迂回的骑兵及时赶到,打得对方措手不及。
战场局势瞬间改变,猝不及防的高句丽士兵试图反击,但仓促间的反击在周军的内外夹击下很快崩溃,大溃败随后爆发,而周军骑兵们肆意收割着首级。
血腥的战场上,到处都是尸体,一身血污的林立秋,身上的尿骚味已经被血腥味所取代,他看着四周的残肢断臂,看着无数死相惨烈的尸体,胃部一阵蠕动。
想呕,却呕不出来。
呆呆地看着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他不再觉得头晕,看着手中匕首,看着匕首上已经变硬的血肉模糊,忽然不再觉得恶心了。
抬头看看天,林立秋忽然振臂一呼:“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
“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欢呼声中,许多衣甲带血的士兵又哭又笑,脱下兜鍪,不住向上抛,然后接住。
平壤道行军总管来护儿,看着这些血战余生的锐士,看着对方的“髡发”发型,看着对方又哭又笑,忽然有些感慨。
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居然能有如此表现,这让来护儿等官军将领刮目相看,他们没想到形同雇佣军的军队里,居然还会磨练出敢战锐士。
眼见着有如此战力协助,他们对接下来的战事有了更足的信心。
收回视线,来护儿漫步战场,走近一道血迹斑驳的长墙。
长墙两侧,堆积着大量尸体,硝烟弥漫的战场,已经渐渐归于平静,来护儿看着远处那座燃烧的堡垒,又看看尸横遍野的海边。
水入海口处,如今已经变成战场,跨海远征的周军在此登陆,而早已筑起长墙、挖好长壕的高句丽军队随后扑来,双方在口滩头展开激战。
战斗的结果没有悬念,准备就绪的虎狼之师,不是区区看门猛犬能够对付的,远道而来的周军突破了滩头,攻破了长墙,还击破了长墙、长壕后的高句丽堡垒。
渡海之后第一战结束,周军在高句丽国土有了立脚点,而立脚点距离其国都平壤,不过百里。
来护儿看着水上游,看着东北方向,试图看到水上游河畔的平壤城,他在想,当高句丽君臣知道皇朝大军在口登陆后,会是怎样的表情。
陛下让他主攻平壤,虽然不求破城,但他若不好好表现一番,又如何对得起这一天赐良机,如何对得起高句丽国不惜耗费人力物力修起的海防线呢?
再看看长墙,看看海岸线,来护儿淡淡的笑了。
海防海防,不是修一道长墙,挖一道长壕就能实现的!
没有强大的舰队,那就是有海无防!
第一百二十四章 乐浪
水,大量战船正逆流而上,宛若过江之卿,向着前方水北岸平壤城蜂拥而去,这些战船只有一根桅杆一张帆,没有常见的棹、桨,靠着微微吹拂的东南风,本不该有如此快的航行速度,却实实在在的快速航行着。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船舱里,士兵们奋力踩着脚踏以驱动主轴,主轴带动位于船尾的螺旋桨快速旋转,产生推力,推动船只在河面上前进。
这种推进方式,让船只之间可以靠得更近,而船尾翻起的浪花,看上去似乎是鱼尾在翻腾,如此许多船只聚集一行,远远看去就像过江之鲫,十分壮观。
然而沿岸高句丽营寨的驻军可不这么想,他们纷纷点起狼烟,向国都传去最紧急的预警。
自从高句丽迁都平壤,这是中原军队第一次接近国都,这对于高句丽来说,等同于生死存亡的危急时刻。
为了抵御周国的海上进犯,高句丽在水入海沿岸地区修筑海岸防线,本以为好歹有些效果,然而在渡海远征的周军面前,这道防线形同虚设,如今周军战船沿水进攻,水沿岸守军心急如焚。
急促的号角声中,水沿岸高句丽营寨纷纷派出骑兵,逼近岸边对着河里船只放箭,尽一切可能延缓周军战船的前进步伐,然而这样的做法只是隔靴挠痒。
水水面很宽,如今又是雨季,河水充沛,航行在河道中央的周军战船,根本就不会被两岸射来的箭矢所伤。
大量战船向着上游航行,而前方水面很快便出现了许多船只。
这些顺流而下的船只,很快冒起冲天大火,那是位于上游的高句丽水师释放出火船,火船密布河面,形成无法穿越的火墙,要将逆流而上的不速之客烧得一干二净。
立水寨拱卫上游国都,防止敌军经口入河,然后顺流而上直接进攻平壤,这是理所当然的布置;一上来就施放大量火船,说明准备充分,采用的火攻战术也是题中应有之意。
所以有备而来的周军战船,面对火船阵不慌不忙,走在最前面的快船,加快行进速度,一头撞入火船阵中。
这些包着铁皮的快船,耐火性能很好,而铁皮之外又挂着生猪皮,防火效果更上一层楼,快船上的士兵借助特制拍杆,不断拍打着做工粗糙的火船。
许多火船实际上就是木筏,上面堆积着易燃之物,所以只需要用特制的拍杆将其拍散,就能将火船消灭。
而数量占少数的坚固火船,处理起来有些麻烦,周军快船为了尽快清理火船、确保主力船队的安全,船上士兵投掷出轰天雷,直接将这些火船炸沉。
硝烟弥漫之中,鼓声此起彼伏,击鼓而进的高句丽战船自上游出击,来势汹汹。
他们兵力不少,船只众多,个个奋勇争先,试图给来犯之敌以当头痛击,本以为是饿狼扑入羊群,结果却是绵羊误入狼群。
来势汹汹的不速之客,其战斗力比高句丽水师强很多。
水战一触即发,看上去船只不少的高句丽水师,因为没有实际上的大规模水战需求,他们的战斗力平平,虽然是顺水进攻,却被逆流而上的周军击溃。
刚爆发的水战,很快就决出胜负,而周军战船未有丝毫停歇,径直向上游岸边水寨扑去。
船上的大弩不停发射火油弹,将木制营寨点燃,随后靠岸的船只上跳下“先登”,迎着箭矢冲向敌营,身披铁甲的麦铁杖,作为主将冲锋在前,率领部下撞入敌群之中。
他首先投掷出手中短矛,趁着对方躲避,抽出战斧,照着当面敌兵劈下,将对方连盾牌带脑袋劈成两半。
鲜血四溅之中,两军将士短兵相接,得主将身先士卒激励的周军先登斗志昂扬,很快便击溃敌军,突入敌军水寨。
大火渐渐燃起,火光映红了水两岸,燃烧的水寨化作火炬,为下游河面越来越多的周军战船指明了方向。
。。。。。。
水南岸,初具规模的周军壁垒处杀声震天,围绕这座壁垒爆发的攻防战已经持续两日,高句丽军想要将这周军据点拔掉,却始终未能攻入壁垒。
沿着水而上的周军,先以水师逼近平壤,在这水南岸立寨,而陆上兵马沿着北岸进军,不久也将来到对岸。
高句丽军试图赶在那之前把南岸周军打退,然而强攻之下未有尺寸进展。
各种进攻手段都用上了,却在周军更多的防御手段面前一筹莫展。
眼见着水下游又有船队过来,高句丽一方鸣金收兵,战场渐渐归于平静。
激战结束,周军主将王熙巡视壁垒,看着疲惫的将士,看着接受军医治疗的伤兵,又看看壁垒外的旷野,松了口气。
兵法有云“半渡而击”,他所部兵马,作为登陆先锋,必须扛住敌军的反扑,在水南岸站稳脚跟,然后等待后续兵马抵达。
万般准备之下,他和部下成功守住壁垒等来援军,如果扛不住,他就要全军覆没于此。
死在自己祖宗的故土,乐浪。
想着想着,王熙看向四周,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一时间不知该用什么词语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将近三百年前,中原纷乱,盘踞东北一隅的高句丽趁机进攻晋时乐浪、带方郡故地,当时的乐浪太守以乐浪、带方二地对抗高句丽军队,后在属下乐浪王遵的劝说下,带领百姓西迁投奔慕容燕国(前燕)。
燕国在辽东侨置乐浪郡,安置这些东来的难民。
而出身乐浪王氏的王遵,其后代繁衍生息,乐浪王氏子弟,在燕国灭亡后,又成了魏国治下百姓。
许多年后,乐浪王氏的子孙之一王罴定居于魏国边疆武川镇,有一个女儿王氏,嫁给武川宇文肱,王氏生了四个儿子,是为宇文颢、宇文连、宇文洛生、宇文泰。
六镇之乱爆发,改变了无数六镇军民的命运,王盟和外甥们转战各地,最后来到关中,安家落户。
东西魏对立,身为舅舅的王盟,作为亲党,是外甥宇文泰最可靠的臂膀之一,而他的儿子王励,在东西魏沙苑之战中力战而亡。
王盟的另一个儿子王懋,娶贺拔岳之女为妻,生四女,一女王氏嫁给尉迟迥之子尉迟顺,为其生下女儿尉迟炽繁、尉迟明月。
王懋又得庶子王悦,王悦于保定年间去世,留下二子,即王康、王熙。
彼王熙,便是此时身处水河畔的王熙。
作为宇文氏的臣子,继续征战。
自大象二年来的变乱,王氏作为宇文氏的亲党,同时又是尉迟氏的亲党,所以当两家翻脸时,夹在中间的王氏里外不是人。
当年宇文氏内部晋王党和帝党的纷争,王氏站在晋王党一边,所幸后来未遭清算;
而当宇文氏和尉迟氏决出胜负后,“附逆”尉迟氏的王氏,运气依旧格外的好:王熙的表妹尉迟炽繁,是时为西阳王的宇文温之王妃。
靠着这关系,加上王熙并没有真的“助纣为虐”,所以躲过了清算,赋闲在家,后来得朝廷任用,到个寻常小州当个悠闲刺史。
原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未曾料他的表妹夫成了天子,表妹成了皇后,另一个表妹成了宠妃,而表外甥成了皇太子。
这一下,王熙的安稳日子过不下去了。
作为皇后为数不多的亲族,王熙本该走运,好歹沾沾光,然而他可不想沾光。
尉迟皇后因为家族关系,身份敏感,许多人担心这个尉迟氏的“余孽”要翻案,所以朝野内外隐约有一股废后、废太子思潮,但没人敢和天子对着干,于是王熙这个“外戚”,成了扳倒皇后和太子的破绽之一。
也就是通过对付他,来牵连尉迟皇后及太子,王熙本来好好的当着清闲官,却因此身处暗流涌动之中,随时都有可能被污蔑,表妹夫也考虑到他的尴尬之处,没怎么任用,但即便如此,王熙依旧经常被人找茬。
当官就得做事,本来按着“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原则,王熙打算“碌碌无为”,但在有心人的“关注”下,碌碌无为成了他的罪过。
既然不能碌碌无为,那就干些事,但只要一做事,就很容易被人鸡蛋里挑骨头。
王熙这几年成日里被人指桑骂槐,心烦得很,天子知道事情原委,却又无法在明面上说什么,毕竟那些人精得很,自己不出头,老是撺掇别人发难。
眼见着仕途日渐艰难,王熙想辞官回家,又怕被人讽为“有怨望”,真是进退两难。
所幸,天子让他文转武,带兵打仗,省得每年接受吏部考核,成日里被人挑毛病。
然而以王熙的身份,即便带兵也不能留在长安,因为这么一来,他更容易被人中伤。
有人暗地里推动废后,却一直未有大动作,因为皇后姊妹深得圣眷,地位一时半会不会动摇,那么若是选择给太子泼污水,效果不能说没有。
自古太子难当,如果王熙在长安,手中有兵,且不说兵多不多,但这就是一个“凶器”,那些人可以污蔑太子试图勾结表舅,行枭獍之事,时间一长,天子免不得心里嘀咕。
基于如此原因,王熙被天子打发到青州练兵,为朝廷将来收复辽东、平定高句丽做准备,而他本人的郡望为乐浪王氏,倒也能和辽东扯得上一些关系。
虽然那已是数百年前的事了。
想着想着,王熙感慨万千,他作为乐浪王氏后代,回到了乐浪故地,看着这陌生的山山水水,心里总是觉得有些别扭。
说是家乡,却没有故旧,没有祖宅,不知乡音,也不知祖宗安息之地在何处。
也许乐浪王氏依旧有子孙在这里繁衍生息,但数百年过去,本该为汉民的王氏子弟,恐怕所说、所写已经不再是汉语、汉字。
王熙出征前,做足了功课,通过突击读书、翻阅史料,他对“家乡”的了解,终于不再是一头雾水,而这数百年来乐浪故地的变化,当年中原遗民虽然不能说换种,但基本上都被“同化”了。
高句丽趁着中原战乱,并吞乐浪、带方之地,虽然当地中原遗民有过反抗,虽然名义上臣服高句丽,实际上自成一体,但和故国的联系被斩断,遗民变成无源之水,无法在烈焰之中撑上多久。
在故乡待不下去的遗民,一部分外逃,想返回中原故国,但中原战火纷飞,无尺寸立锥之地,于是许多人选择南下,进入百济、新罗避难。
亦或是东渡倭国,成了倭国的渡来人。
而留在家乡的遗民,渐渐被高句丽“同化”,与中原故国的联系,在时光流逝之中消失。
所以,现在不会有人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欢迎中原朝廷收复故土。
因为王师来迟了,迟到了数百年。
在这乐浪故地,周军怕是举目皆敌,想要和当地大族打好关系,恐怕是妄想。
就像王熙一样,即便同是乐浪王氏后代,这里的王氏会认他这个同宗之人么?
会以举族之力协助中原朝廷收复故地么?
王熙觉得恐怕不会。
地理的隔离加重了心理上的隔离,如今乐浪故地的中原遗民后代,恐怕已经不会对中原军队产生任何亲切感。
所以,该怎么办?
脚步声起,数名髡发将领近前,向王熙“报道”,他们麾下的“髡军”按时抵达,将要以此壁垒为据点,开展下一步作战行动。
王熙和这几名“熟人”交谈起来,对方很快告退,组织麾下兵马扎营,王熙看着远处那些忙碌着的“髡兵”,忽然觉得如释重负。
行军打仗,有些事做了坏名声,这种事要是正经官军做了,带兵将领怕是要倒霉。
然而有的事又不得不做,不然麻烦不断,所以需要有专门的“工具”来做这种“脏活”。
北洋贸易公司的“髡军”,就是一件趁手的工具。
想着想着,王熙收回感慨,再度看向四周,看着祖宗的乐浪故土。
第一百二十五章 对策
平壤,东西六里,随山屈曲,南临水,城中多为库房、粮仓、储备粮草物资军械,城外遍布民宅,为贵贱之人日常所居,待得有敌来犯,方才入城据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此刻,渡海而来的周军已经兵临平壤城下,高句丽军民焚烧城外民宅,悉数退入城中防守,等待各地援军赶来救援。
百年来,从未有外敌兵锋直达平壤,所以此时此刻,城中军民多有忧虑之色,对于城外的不速之客,有着许多离奇的传言在城内流传。
有说周军会妖术,寻常血肉之躯根本就无法抗衡;又有说周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过之处绝不留一个活人,让人闻之色变。
流言有很多,不知真假,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周军的进军速度很快。
周军来得太快,高句丽一方事前所做海防布置形同虚设,而水沿岸防线也无力抵抗,以至于让敌人兵临城下。
现在,周军于城西南侧、东南侧水北岸各立水陆寨一座,又于城西北侧里陆寨一座,以“围三缺一”的方式对平壤实行包夹。
纯粹的围城,还没围死,更别说进攻。
周军为何如此行事?
大概是兵力不足,所以只能围,暂时不能攻。
高句丽王高元如是想,此刻,他站在平壤城头,看着城外水畔周军营寨,又看看城旁已经化作废墟的民宅,不由得心生无力之感。
他知道周国有个做海贸的官署,拥有庞大的船队,所以高元一直提防周军渡海而来,经由水而上直击平壤,为此做了许多布置。
然而耗费无数人力物力修筑的长墙、堡垒,在对方凌厉的攻势面前不堪一击,拒敌于国门之外的构想落空,只是为平壤争取到了一些应对的时间。
看着兵临城下的周军迟迟不进攻,高元不知该高兴还是失望,因为平壤陈坚固非常,他不认为对方有能力速下,所以希望对方强攻之下伤亡惨重,士气大跌。
却又担心周军有什么犀利的攻城手段,可以轻易攻入平壤,届时可就不妙了。
思来想去,高元觉得被敌军兵临城下终究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即便此次平安度过,却会招来非议,对于他的声望是不小的损害。
届时,渊氏的气焰就会愈发嚣张了。
想着想着,高元的心情差了许多,不久前因为莫离支渊子游去世而暗地里的喜悦之情,如今早已烟消云散。
渊氏家主渊子游任莫离支多年,在其经营下,源氏势力越来越大,已经开始威胁王权,尾大不掉,高元为了解决这一隐患,可谓殚精极虑却收效甚微。
本来十余年前渊子游就该在一场大病之中去世,结果居然奇迹般的好了,自那以后渊子游便多方布局,让其子渊太祚渐渐掌握权力。
正是有了十余年的铺垫,所以不久前渊子游真的去世后,渊太祚马上就继任莫离支,然后牢牢把持大权,高元丝毫没觉得渊氏的威胁少了一丝。
而他的对手年轻了许多,不说别的,光是比寿命,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面对权臣家族,高元有心无力,只能徐图之,慢慢和对方耗,他本想靠着军功聚集威望,结果招惹了一个难缠的对手,这个对手比狼凶残,比狐狸狡猾,惹上了就甩不掉,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看着城外周军营寨,高元走下城头,向王宫而去。
他的住处实际上是在城外一侧,如今权以城内官署为宫,平日召集文武官员议事,今日亦是如此,他要商议出对策来,化解当前面临的危局。
周军围而不攻,看样子是因为兵力不足,所以对方有可能是等下一批援军到来之后,再对平壤实行进攻,但还有一种可能,是高元所担心的。
那就是周军此次出击的第一目标不是平壤,而是对平壤周边地区烧杀抢掠、破坏农田。
周军先兵临城下,逼迫高句丽一方为了保卫国都而集结兵力,于是周边地方兵力空虚,正好为周军的烧杀抢掠提供机会。
这几年来周国的总总行动表明,对方不急着和高句丽决一胜负,而是要通过不断袭扰的方式,消耗高句丽的国力和兵力,待得时机合适,再全力一击。
这一点,高元看得出来,应对起来却无可奈何,他本打算靠着辽东各坚固的山城和周国耗,每年从夏天耗到秋末,耗得对方每次都无功而返,结果却未能如愿。
周军的攻城手段了得,高元和文武官员们设想中的以守为攻、以拖待变的对策略起不了太好的效果。
周国每年都要派兵袭扰辽东,严重干扰了各地的农耕,又派兵入鸭绿水,不断袭扰沿岸城池、村落,长此以往,己方会吃不消的。
高元多方打听,知道如今的周国国君很年轻,又善于打仗,如今耐着性子来消耗高句丽的国力,最终目的当然就是要灭国。
现在,对方烧杀抢掠的目标直接定在平壤及周边地区,如果真让周军把水流域搞得一团糟,高元觉得即便数年后周军不来,南边的百济和新罗就要趁火打劫了。
如此危局,如果不能尽快采取对策,再拖下去可不妙。
为此,他和心腹们拟定了几个对策,首先,要和百济结盟,挑动对方继续对新罗用兵,由此解决南边的问题。
本来百济和高句丽一直敌对,如今对于新罗的仇恨却更胜一筹,百济又和东海倭国联手,一起对付新罗,而且百济的属国耽罗被周国抢走了,两国之间有隔阂。
所以高元觉得百济可以争取一下,将其引为盟友。
而第二个对策,就是借助辽东各部的力量,许以重利,引为助力,和妄图攻占辽东的周国交锋。
周国派兵袭扰辽东,那么己方就让各部袭扰辽西,如果战事顺利,恐怕契丹、奚人也会蠢蠢欲动的,届时辽西局势不稳,想来会牵扯周国许多精力,使得对方无力在辽东投入太多军队。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和突厥的可汗们再次联系上,靠对方在西面牵制周国,使得对方没有办法集中军队东侵。
想着想着,高元面色依旧凝重,这些对策必然要施行,但效果如何还很难说,至于已经兵临平壤城外的敌军该如何解决...
他叹了口气,继续前进。
人家都打上门来了,还能如何解决?
只能硬扛下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听天由命
一片焦黑的废墟,依稀可以看出这里曾经是一座村庄,残垣断壁间,横七竖八躺着一些尸体,来晚一步的高句丽士兵们检查着尸体,面色渐渐凝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倒毙地面的死者,清一色都是成年男性,每名死者手里或者身边都有木棍、石块等物品,身上伤口不算多,却都是致命伤,显而易见,死者们生前都与人搏斗,却被轻易击杀。
而残垣断壁之中,有些许老者探出头,见着是官军来了,一个个嚎啕大哭起来,哭声凄厉,让人闻之落泪。
事情很简单也很残酷,那就是这座村庄前几日遭到了“短毛”的袭击,村民的自卫力量在对方面前不堪一击,随后这些“短毛”冲进村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
对方首先杀害那些敢于防抗的人,然后抢劫家畜、粮草、财物,并将所有人驱赶到一起,分开男女、老幼。
行动不便的老人都被对方留了下来,而男女、幼童及家畜全都被带走,最后对方一把火烧了村庄,烧得干干净净。
在这场**中活下来的老人,亲人要么遇害,要么被抓走,虽然留下,但家没了,粮食也所剩无几,看着满目疮痍,悲从心中来。
他(她)们年老体弱,无法逃往别处,只能躲在废墟之中,等着别人来救。
如今见着官军来了,老人们喜极而泣,然后泣不成声,因为家没了,亲人也没了,他们不知道日后还怎么活下去。
听着老人哭诉的士兵,一个个心情沉重,这个村庄的遭遇,只是这片地区众多村庄遭遇的一个缩影,惨是肯定惨,但很多人也惨。
所见所闻,最后汇集到主将乙金文那里,接下来该如何行动,全由主将决定。
乙金文知道村民口中所说“短毛”,指的是周国的“髡兵”,这些短发兵组成的“髡军”,战斗力很强,又作恶多端,眼前这种寻常村落,哪里能防得住对方的进攻。
这处村庄已经完了,村民也被掳走,他要做的不是唉声叹气或者气得直跳脚,而是要带领部下,尽早将这些“短毛”击败,将周军赶走。
此次周**队来犯,兵临国都平壤,各地军队都拼命向平壤接近,试图拱卫国都击溃来犯之敌,然而对方却派出“短毛”四处烧杀抢掠,将平壤周边地区化作废墟。
无数村庄被夷为平地,鸡犬不留,大量百姓被“短毛”抓走,尤其女人,基本上除了被亲人藏起来、侥幸躲过搜查的幸运儿,其她人全都被抓走。
不仅如此,各地农田、水利设施及桥梁被“短毛”大肆破坏,而地里长势不错的庄稼,基本上都被“短毛”破坏殆尽,今年秋天,平壤周边地区大规模歉收甚至绝收已成定局。
不止平壤周边地区,水沿岸地区如今都被“短毛”祸害得不轻,大量村落化为废墟,而那些小城在“短毛”的进攻下也撑不了多久,城破之后被洗劫一空。
敌军的意图越来越明显,那就是佯攻平壤,实则大掠四周地区,在破坏农田的同时,尽可能多的抢夺人口,以此造成粮食大幅减产,人员大量流失。
越来越多的人看出这一点,却没人敢置国都平壤安危于不顾,毕竟敌军确实抵达城外,兵力为数不少,一旦因为调兵四处保民而导致平壤城防空虚,真被人趁虚而入,这样的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两难选择,只能选择保国都,乙金文知道这一点,所以各地零星村落、小城的居民,只能向最近的城邑需求帮助,入城避难。
高句丽实行城邑制,其核心就是一个个依山而建的山城,扼守要道,易守难攻,既是军事堡垒,也是地方统治的行政核心,同时还应朝廷要求,征召当地人力、物力。
实行这样的制度,是为了适应高句丽数百年来的不断扩张所需,当高句丽向南扩张,越过水攻掠三韩及如今百济、新罗时,一座座山城就是一个个军事据点。
待得国境线不断南移,这些军事据点就成了王国腹地的行政中心,但基本的防御能力依旧存在,周军若是想要在短时间内啃下这么多堡垒,根本就不现实。
所以对方只能袭击村落及一些小城,虽然己方累计损失也不小,但就当是被蚊子叮,痒,却死不了。
乙金文带着部下上马,准备继续追击携带俘虏西归的“短毛”,见着那些老者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他板着脸,摇了摇头。
“短毛”让这些无用的老人留下来,明摆着就是要留下负担,这些老人做不了事,白白消耗粮食,他可管不了饭,所以..
你们就听天由命吧。
。。。。。。
夕阳下,一片狼藉的旷野,许多“髡兵”正在打扫战场,收获着伏击成功后的战利品,将敌方阵亡者身上任何值钱的物品全都搜出来。
一旁大树下,乙金文被人捆在树干上,身上铠甲已被脱去,衣襟敞开,露出毛茸茸的胸膛。
旁边传来惨叫声,他的一名部下,被人捆在树干上,然后对方用尖刀将其开膛,剐出心脏,用临时削出来的木片装着,摆在地面上。
现在,地上已经有八颗人心,都很“新鲜”,而心脏的主人们同样被人捆在树干上,已经被剖开胸膛。
那个被活剐心脏的部下,哀嚎声音越来越低,头颅垂下,最后再无动静。
眼见着下一个倒霉的就要轮到自己,乙金文想呼喊却喊不出来:他的嘴里晒着东西,能发声,却说不清语句,更别说嚼舌自尽。
带兵追击“短毛”的乙金文,不慎落入对方圈套,力战之下全军覆没,自己想死却死不成,如今落得要被人活剐心脏的下场,他不甘心。
那个操刀活剐人心的“短毛”将领,拿着尖刀走到他面前,借助通事“说”道:“你还有什么临终遗愿?”
“呜呜呜呜....”
乙金文不住挣扎着,却说不清话,他打算假意屈服,骗得对方把自己嘴里东西拿走之后,立刻嚼舌自尽,免得受此酷刑。
然而那“短毛”将领似乎没打算从他这里打听什么,继续“说”:
“老子有个好兄弟,自幼的交情,后来一起投了‘公司’,卖命混口饭吃。”
“老子脑子不好使,只是有些蛮力,所以成了髡兵,好兄弟脑子灵活,就去当了细作,都是卖命。”
“卖命嘛,总是很危险,一不留神就死了,所以做什么不都是做,听天由命嘛...不过我那兄弟死得有点惨,按说一刀的事...你们竟然...”
说着说着,那将领忽然有些激动:“你们抓了公司的细作,杀了就杀了,怎么能捆在树上,当众活剐人心呢?嗯?”
“呜呜呜呜...”
乙金文挣扎着,看着那刀向自己靠近却无能为力。
“老子那兄弟在这有接应,接应说,那日的情景可真是惨呐,,,,”
“自幼的交情,仇当然是要报的,只是冤家暂时找不着,你们却落在老子手上,要怪就怪自己太蠢了。”
“呜呜呜呜!”
惨叫声中,乙金文被人剖开胸膛,活剐心脏,很快就在痛苦之中断了气,他的心脏和其他八颗心脏一起,被那“短毛”将领拿来祭奠好友在天之灵。
几名士兵匆匆赶来,将拷问俘虏所得敌情上报,那将领听完之后看向乙金文的遗体,咧嘴一笑:“原来你姓乙啊!”
言毕,他开始发号施令:“全都有!准备一下,换上他们的铠甲,旗帜,到老巢去转转,搅个天翻地覆!”
第一百二十七章 蛙与蛇
上午,平壤远郊,蛇水河畔,一支人数众多的队伍正在向西南方向前进,随行士兵发型俱为“髡发”,即所谓“髡兵”,而大量身着布衣的男女,则是被“髡兵”掳来的高句丽百姓。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些百姓按男女分开,反绑双手,各自由长绳所缚,低头走着,又有体力不支的幼童被人绑着手,坐在满载财物的大车上,随着队伍前进。
在高句丽百姓眼中,这些“短毛”比强盗还要凶残,打家劫舍之后还要把人都抓走,此时行走在蛇水河畔的百姓,各个面色灰败,他们不知接下来自己要被对方带到何处。
看着眼前形势,男女之间势必分开,也不知日后还能相见。
父亲远远看着自己的女儿、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兄弟远远看着自己的姊妹,心中悲愤,却无力反抗,因为但敢反抗的人,全都被“短毛”杀死了。
对方抓这么多人并带着上路,看样子是要带去周国,男男女女们一想到凶多吉少的将来,一个个神情黯淡。
周国对于他们来说太遥远了,是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他们也不知道周国在辽东做了些什么,却能猜到自己的命运即将发生改变:
被人卖为奴隶,骨肉分离,夫妻再不得相见。
夏日的阳光洒在身上,许多人却感受不到一丝温暖,有人看看四周,看着这些面目可憎的“短毛”,心中愤懑却不敢表露出来。
微风中,“短毛”队伍中的旗帜迎风招展,其中一面“蛇纹”旗帜看上去分外显眼,让许多高句丽百姓觉得有些难以理解。
又让一些有点见识的人感到愤怒。
蛇吃蛙,所以蛇是蛙的天敌,而对于高句丽百姓来说,蛙是一种吉利的动物,蛙文化,已经融入了高句丽的文化传统之中。
而高句丽国的起源,就和蛙有关系。
相传很久以前,还是扶余国的时代,扶余王金蛙有一妃,受日照而孕,产下一卵,此即所谓“感日卵生”。
卵破之后内有一男婴,骨表英奇,得名“**”。
此子非金蛙亲生,金蛙却依旧将其养育长大,长大后的**表现出众,诸位兄弟没有一个比得过,于是**受到排挤,被讽为“非人所出,将有异志”,应该早点除掉,免得祸害人间。
所幸父亲(养父)金蛙没把儿子当野种,留了条命,只是不再重用。
**眼见留在国内迟早要完,于是带着亲信出逃,在扶余国南面打下基业,建立国家,定国号为“高句丽”,定国姓为“高”,于是**成了“高**”,为高句丽的第一任君王。
**建国后,生母仍在扶余,获扶余王金蛙善待,得以善终、厚葬,**时不时遣使扶余,贡方物,以念扶余王金蛙养育之恩。
自那以后,蛙就成了高句丽国民的崇拜之物,而蛙崇拜对于高句丽国内的影响很深,日用器具多见蛙纹,譬如建筑上多用蛙纹瓦当。
而现在,在有见识的百姓看来,“短毛”用蛇纹旗帜,寓意就是“蛇吃蛙”,妄图引得蛇神庇护,在与高句丽军队(蛙)的交战中无往不利。
如此歹毒的用心,加上凶残的暴行,让被抓的高句丽百姓心中愤懑,但依旧不敢吭声。
他们时不时看看四周旷野,心中不住期盼,期盼官军赶紧出现,将他们从“短毛”的魔掌中解救出来,然而盼来盼去,旷野里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时值正午,阳光渐炽,“短毛”押着百姓在一处小树林休息,顺便吃些干粮、避避日头。
结果在树荫下这么一休息,“短毛”似乎就不想走了,百姓们当然不希望走,见着“短毛”纳凉纳得正起劲,他们也趁机休息一下,缓一缓。
这一缓不知缓了多久,劲还没缓过来,不速之客来了。
旷野里出现的骑兵越来越多,向着树林方向快速接近,数量一开始不过几十骑,很快就上百,之后越来越多,黑压压一片,百姓们已经数不过来了。
他们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短毛”的帮凶,后来看清这些骑兵打出的旗帜后,一个个不由得激动万分:旗帜之中,有蛙纹旗。
只有官军才会用蛙纹旗!
惊变突起,来势汹汹的官军铁骑,喜极而泣的百姓,惊慌失措的“短毛”,树林里瞬间乱起来。
许多“短毛”想要布置防御,却被奋起拼命的男俘虏扰乱,眼见着势单力薄,“短毛”们纷纷掉头就逃,逃出树林,跳进蛇水,涉水到对岸,上岸后继续逃。
宛若天兵下凡的高句丽骑兵,分一部下马入林解救百姓,其他人绕开树林,追着溃逃的“短毛”而去。
高句丽骑兵逾三千,本来肩负拦截、歼灭小股敌军的任务,如今见着这两千人左右的“短毛”溃不成军,把后背留给自己,哪里有不追杀的道理。
时值夏季,因为多雨所以河水水位大幅上涨,蛇水也不例外,但这处河段多为浅滩,河流变宽,所以即便水位再高,也高不过马腹。
对于骑兵来说,骑马过河依旧十分方便,速度不会降得太多,而徒步过河的“短毛”,河水至少到其腰部,所以过河速度快不起来。
更别说过了河之后,对面是一片旷野,仅有零星树林,如此地形上,两条腿又如何跑得过四条腿。
高声呼喊的高句丽骑兵,紧握长刀,排开宽阔的冲锋队形,追着“短毛”而去,准备肆意践踏、收割首级,他们知道这些“短毛”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将许多地方的村落夷为平地,实在是该死、
眼见着“短毛”们就要倒大霉,身处树林里的百姓欢呼雀跃,然而满面笑容很快就凝固,变成了目瞪口呆。
过河的骑兵,忽然一个个连人带马栽倒河中,不是很深的河流,人和马倒下之后竟然再也站不起来。
大量过河的骑兵,就这么倒在河流之中,而即将过河或者刚上岸的骑兵,连人带马全都身体抽搐着倒下。
似乎河里有东西施展妖术,让所有在河里、河边的骑兵全都栽倒.
异变突起,许多高句丽骑兵还没回过神,就这么栽倒河中,而随后过来的骑兵同样没回过神,就一个个随着四肢瘫软的战马倒地。
数千骑兵,瞬间就有大半在渡河时坠马,折在蛇水边。
如此诡异的一幕,让林中百姓看得面色惨白,随后他们惊恐的发现,那些溃逃的“短毛”,转过身反扑,与此同时,河对岸远处树林里又冲出许多骑兵,向着这边快速接近。
许多人见着此情此景,心中大惊:那一定是“短毛”的骑兵,如同蛇一般在此等候猎物多时了!
但是,但是河里有妖术,你们怎么过得来?
百姓们如是想,随后惊恐的看着“短毛”骑兵渡河,安然无恙的上岸,砍杀毫无招架之力的坠马官兵,追杀着那些尚未倒霉的骑兵,丝毫不受影响。
这是怎么回事?
许多人想不明白,但不约而同拔腿往外跑,试图逃离“短毛”的魔掌,然而两条腿哪里跑得过四条腿,很快,刚脱离魔掌的百姓再度落入魔掌之中。
他们见着对方打出的蛇纹旗,又想起这条河的名字,不由得面如白纸。
蛇水...蛇,吃青蛙,蛇克蛙啊!
这,这是真的啊?
第一百二十八章 蛙与蛇(续)
上午,青山城,守军将士看着城外周军营寨,指指点点,距离对方兵临城下已有数日,援军迟迟未见,但守军浑然不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城内滚木石充足,粮草满仓,即便外无援兵,城内军民也能坚守数月,然而周军不可能待上数月。
进攻平壤的周军,顿兵于坚城之下,眼见急切之间难下平壤,于是分兵四处劫掠,而各地百姓纷纷躲入居住地附近坚城,这些打家劫舍的周军就只能四处流窜,没时间耐着性子花数月时间啃坚城。
青山城城主大室正知道当前大概局势如何,所以不怕周军长期围困,更别说来犯周军兵力没比他们多多少,想搞蚁附攻城都不够人手,甚至连城都围不死,又能有何种作为?
大室正看着城外周军搭起来的几座投石机,真搞不懂对方脑子里装的是什么,区区几个投石机,即便每日不分昼夜投掷石块,又能投掷多少?
对于第一次和周军交战的高句丽军队来说,轰天雷这种兵器他们没有见识过,甚至都没听说过,而投石机,在他们看来都是靠人力扯动,所以寥寥几座投石机,根本就没什么威胁。
在大室正看来,对方唯一有点威胁的举动,就是断水源。
城外有条河,是城里的主要水源,虽然周军在水边扎寨,算是断了河水水源,但城里有山泉,虽然水量小,但终归算是有水源。
泉水流量虽小,却终年流淌,源源不断流入特地修砌的蓄水池里,只要节省着喝,足够全城军民数月之用,更别说现在是雨季,城内随时可以蓄雨水。
所以即便周军断了河水,实际上短期内不会造成城内水荒。
思来想去,大室正不觉得对方还有什么办法在短期内破城,他所要提防的就是夜袭,而眼下城外这几座投石机,虽然样式怪了些,却不可能对石砌城墙有什么实质性的破坏。
只要己方求稳,不轻易出战,那么必然能让周军知难而退,保得城内军民平安。
作为城主,青山城及城内军民是大室正的宝贵财物,靠着城池和军队、百姓,他才能维持自己的地位,不会被其他贵族看不起,周军想要抢走,他当然不答应。
在城内巡视了一遍,再次确定绝无问题后,大室正刚要回去休息,却听呼喊声起,随后半空中飞来几块大石头,各自拖着一块长条布,向着城内落下。
接连几声巨响之后,些许尘土升腾,周军投掷出的石头砸坏了城内一些建筑,但造成的破坏有限。
和挠痒痒差不多。
不一会,有士兵来报,说周军投掷入城的石块系着布条,布条上画着图案,看样子是诅咒。
大室正闻言眉毛一挑:“诅咒?你们看得懂汉字?或者他们写的是国文?”
“回城主,那布上画的是一条正在吞蛙的蛇。”
“蛇?”大室正闻言一愣,随后笑起来:“还真是诅咒呢。”
言毕,他看向城外周军营寨,摇了摇头:“真是不知所谓。”
高句丽国内崇拜蛙,周军如今画了个蛇吞蛙的图案投进城来,无非就是诅咒般的恐吓,说蛇(周国)迟早吞了蛙(高句丽)。
然而诅咒有用的话,还要什么军队?
大室正对这种无聊的把戏觉得很无语,周军主将看来是没什么好办法破城,所以才装神弄鬼搞这种破事来吓人,然而城内军民若真是那么容易被吓住,那就不要当人了。
他继续往自家府邸而去,走着走着,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但具体哪里不对,他又说不上来。
回到家中,却见妻子面带忧虑,仔细一问,却是儿子的病未见好转,甚至有恶化的趋势。
一个人即便身体再强壮,若是染上恶疾,一样会病死,大室正的儿子弓马娴熟,身体一向很好,从来都很注意避免受凉,却于前几日忽然病倒。
这一病就不停咳嗽,咳着咳着,咳出血来。
如今听得儿子病情未见好转,大室正有些担心,虽然他不止有一个儿子,死了这个也不会绝后,但毕竟是儿子,身为父亲不可能当旁观者。
想要去探病,妻子怕大室正染病,耽误城防大事,便说儿子已经喝药睡下。
夫妻俩刚说了几句话,大室正忽然咳嗽起来,随后妻子也咳起来。
夫妻俩这一咳倒好,连带着外面候着的侍女、仆人们也咳嗽起来,“热闹”非常。
大室正赶紧喝了杯温水润喉,咳着咳着,忽然想起方才他为何觉得不对劲了:回来路上,许多人都在咳嗽。
人有时着了凉就会咳嗽,所以咳嗽并没什么大不了的,然而若是许多人都在同时咳嗽,这就意味着...
大室正想到这里,猛地冲出门去,带着随从赶赴泉眼所在的蓄水池,看看池里的鱼儿是不是还活着。
蓄水池蓄的是泉水,可以说是青山城最重要的水源,为了防止有人投毒,大室正命人砌墙将蓄水池围了起来,还安排人手轮流值守,不许闲杂人等接近。
为了方便城中军民取水,蓄水池开了道水槽,让池水经过水门流入围墙外小水池,而蓄水池里还养着鱼,守卫每日都要看看这些鱼是否活蹦乱跳。
这几日,蓄水池那边没有任何异常情况,所以大室正认为水源不会有问题,但现在,心中不安正在扩大,他不去亲眼看看不行。
走着走着,大室正又咳嗽起来,而他的随从也大多如此。
一行人来到蓄水池边,大室正一边咳嗽,一边看着水池里慢悠悠游动的几尾鱼,不由得心生疑惑:水源没问题,那为何许多人都咳嗽起来?
盯着这些鱼,大室正思索片刻,随即让人将鱼捞起来,随后发现这些鱼虽然活着,却一个个病恹恹的。
仔细一看,却见鱼鳃腐烂,散发阵阵腥臭味。
这些鱼活着,却都病了,毫无疑问,水有问题。
大室正心中不安越来越大,命人在清澈见底的蓄水池里搜查,搜了一会,摸出几个不起眼的石块。
这些石块之所以被特地摸出来,是因为分量轻又有小洞,出水后放到鼻子边一闻,可以闻到轻微的腐臭味。
砸烂之后,可以看到这些所谓“石块”是中空,内腔有许多微臭的絮状物。
这东西,明显不是蓄水池原有之物,而水质因为这些东西的存在,而变得有“毒”。
这种毒不会毒死人或鱼,却能让人和鱼生病。
鱼生病,鱼鳃有问题,人生病,肺有问题,所以不停咳嗽,而这些东西,应该是城里周军内应偷偷扔进水池的,因为看上去像石头,所以不起眼。
然而这些东西沉在水池底部,不停的放毒,不知不觉中,许多人直接喝下有毒的池水。
周军断了城外水源,却不急着进攻,就是在等城中军民喝投了毒的泉水后发病。
想到这里,大室正气得咬牙切齿:“蓄水池里的水放空!只许喝泉眼里流出的泉水!”
“马上去...咳咳咳咳...马上去查!这几日接近过蓄水池的人,全都带...咳咳咳...带过来!”
大室正咳嗽着,心中不住自己给自己打气:没事的,这么大的池子,这么点毒,那么多人分着喝,无非就是咳嗽咳嗽罢了!
第一百二十九章 啊?
水,数艘快船正在航行,向着下游水陆营寨而去,坐在船中的韩树,看着远处的营寨里轮廓,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流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耳边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大家在奋力踩着脚踏,使得一根长轴转动,至于这长轴转起来和船向前走有什么关系,韩树就不知道了。
但他知道自己要是不踩脚踏,就要吃鞭子,所以和其他被俘的百姓一起,闷头踩着脚踏。
距离“短毛”的老巢越来越近。
韩树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他不敢往左右看,免得引起押船“短毛”的疑心,只能低着头,装作老实,心中却想着一会该如何行事。
营寨越来越近,见着这“短毛”的老巢规模不小,箭楼很多而且戒备森严,韩树的心渐渐沉了下来,有些慌,艰难的咽下口水,自己给自己鼓劲。
不成功,那就一个亲人都没了,和死了没区别,所以怕什么?
想到这里,韩树又充满了干劲,默默的踩着脚踏。
船只很快靠泊水寨码头,一个个杀气腾腾的“短毛”将这些刚到的俘虏“提”上来,然后说着半身不熟的高句丽语,让他们排好队,一个接一个向前走。
不这样不行,韩树等人被反绑双手,又用一根长绳串着,只能一起行动,想跑都跑不掉。
向他们这般情况的俘虏有很多,有人已经上岸,有人即将上岸,但所有俘虏的最终前进方向,都是码头边上一处大门。
看着那么多“短毛”在四周放哨,韩树知道自己进去之后要逃出来的可能十分渺茫,但前进的脚步依旧很坚定。
“啊啊啊!”
耳边传来嚎叫声,他转头看去,却是一个刚上岸的人挣脱“短毛”的控制要往水里跳,却被另外一个“短毛”一棍子打翻在地。
那一棍子不长,但力道够狠,直接抽在后背,抽得那人一个趔趄倒在码头上,起都起不来,然后被人叉起,如同拖一条死狗那样拖走。
见着如此情形,其他尚且想着要逃的人们哪里还敢起心思,老老实实让人用长绳串起来,老老实实向前走。
进了门,却见里面别有一番天地:面前横着一排木棚,棚前有一道道栅栏,分隔出许多通道,每个队伍在“短毛”的呵斥之下,走进一个通道里。
然后队伍前列从前到后,每个人独自走向前面小屋,也不知要做什么。
队伍在前进,韩树前面一人走进小屋,因为距离有些远,他只听得里面响起说话声,却听不清楚说的什么。
不一会,他被人从长绳上解开,但双手依旧被反绑,然后一个“短毛”押着他进了木房,却见里面有一个“短毛”,还有两个“正常人”。
正常人指的是发型正常,韩树不清楚对方要做什么,却听其中一人用高句丽语问道:“你姓什么?”
韩树闻言一愣:“啊?”
那人见韩树没回过神,又问:“你的姓名。”
韩树见着房里那名“短毛”瞪着自己,有些紧张,好不容易想起自己姓什么,于是答道:“姓韩。”
“姓韩?你是汉人么?”
“啊?”
“你,是汉人么?”
这个问题对于韩树来说很难,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汗人”,琢磨着自己平日劳作经常累得满头大汗,于是答道:“我经常出汗的,不知道是不是。”
那两个“正常人”闻言对视一眼,随即叹了口气,不一会,又是那人说道:“你的族属!是汉还是还是什么族!”
“呃...”韩树被问倒了,他不知道自己的族属,所以不知该如何说。
“我也不知道,阿娘没说,我不懂。”
“会说汉话么?”
“呃...”
见着韩树发愣,那正常人忽然换了语言,叽里呱啦说了一通,韩树茫然的摇了摇头。
那人见状说道:“你姓韩,这是汉姓,就当你是汉人吧..来,带他去安置区。”
懵懵懂懂的韩树被“短毛”从房间另一端的门口带出去,然后转来转去又转到一间小木屋里,里面又有两个“正常人”,继续问他问题。
问题倒也简单,就是问他家住何处,家中有何亲人,姓甚名谁。
这个问题,气得韩树差点跳起来,他的阿娘和妹妹,就是被眼前这些“短毛”贼人抓走的,村子遇袭时,当时他正好外出砍柴,所以逃过一劫。
结果回来时村庄已经被洗劫一空,然后冒起大火,阿娘和妹妹和许多村民都没了踪影。
如今这些贼人却反过来问他家中有何亲人。
然而即便心中再气,韩树也只能忍着,他故意被抓,就是为了找到家人,于是老老实实回答,却见对方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翻了许久,随后和一名“短毛”嘀嘀咕咕说了些话。
那人随后问:“你的家人,应该就在这里,想不想团聚?”
“啊?”韩树脑子有些转不过弯。
“哎,一个个都是傻不拉几的...”那人边说边摇头,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随后交给“短毛”:“你们俩,带他去找找,看看找不找得到。”
懵懵懂懂的韩树,继续被“短毛”带着,在营地里转来转去,当然,他双手依旧被反绑,逃是不可能逃的。
看着营地里的情景,韩树愈发惊疑起来,他发现这里不是想象中的“笼子”,而更像是一个个宿营地,按地区分隔的宿营地。
转了不知多少转,他来到一处木栅门口,正纳闷还要转多久时,被人押着走了进去。
内里有许多男女,还有幼童,以及一些老人。
见着有老人,韩树觉得奇怪,因为他的村子被“短毛”袭击后,许多老人都没有带走。
如今在这里见着有老人,韩树摸不着头脑,跟着“短毛”又转了几转,来到一处营地里,到每个帐篷那里认人。
接连问了几处,都不是韩树的亲人,不知过了多久,来到一处帐篷外。
还没发问,却见帐篷里转出一个女子,那女子提着个木桶,十二三岁年纪,身材瘦弱,面带一块青色胎记,看上去样貌有些丑陋。
韩树见着这女子,惊得目瞪口呆,而那女子见着韩树,满是不敢相信的表情,手中木桶落地,双手捂嘴,一双眼睛闪烁着泪花。
木桶落地的声音,惊动了帐篷里的人,随后转出来,却是个瘦弱的中年妇女,韩树见着这妇女,再也控制不住情绪,呼喊起来,一头撞入对方怀抱。
三人抱头大哭,一旁的“短毛”似乎见多不怪,待得三人哭够了,用棍子碰了碰韩树:“她们是你的亲人么?”
泪眼朦胧的韩树点点头:“是。”
“很好,现在,我来讲讲规矩...”又一个“短毛”发话,先前正是此人前方带路,韩树才来到这里,和自己的母亲、妹妹团聚。
那人大概四十多岁,中年,见着韩树及母亲、妹妹看着自己,继续用高句丽语说下去:“你们在这里住一阵子,然后有船接你们走。”
韩树闻言发问:“那要去哪里?”
“去中原。”
“去中原作甚么?我们的家又不在那边。”
见着韩树话多,那中年人冷笑:“怎么,不想走?还是想和那些人一样,做奴工?”
“不都一样么?”韩树倔强的问道。
“当然不一样..”中年人感受到了韩树的敌意,却不以为然:“小子,看来你很不爽是吧?”
韩树虽然心中气愤,但不是愣头青,他知道在这里自己要是“搞事”,纯粹自讨苦吃,于是赶紧摇头:“没、没....”
“呵呵...”中年人笑起来,忽然一把抓住韩树衣服前襟,然后如同老鹰抓小鸡般提起来:“臭小子,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要不是朝廷有令必须尽量甄别中原遗民,然后区别对待,你以为你方才那几句话,够吃多少鞭子!”
第一百三十章 瘟神
上午,水畔营地里内炊烟袅袅,一个个炉灶上架着的蒸笼里,大量炊饼散发着热气,伙夫们将炊饼分装到推车上,和热腾腾的汤水一起,分发给住在宿营地里的男女老幼们。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处帐篷外,剃了个光头的韩树,和同样剃了个光头的妹妹一起,从送餐的人手中接过六个炊饼以及一个装有热汤的瓦罐,转入帐篷内,和同样剃了个光头的母亲一起吃起来。
韩树被抓到这里已经过了三日,昨天被人按着剃光了头发,然后排队进草棚里洗澡,被人用味道奇怪的水不断冲洗,然后用大刷子刷来刷去,差点被刷掉一层皮。
原来的衣物都被“短毛”收了,换上对方准备的衣物,虽然有些不合身,但衣物质地很好,韩树一家都是如此,然后换了一处营地居住,有吃有喝,倒也不错。
只是被人剃了光头,这让韩树十分恼火。
按照“短毛”的说法,这是要“净身”、“去虱”,韩树觉得只要是人那么身上有虱就没什么奇怪的,所以这一定是“短毛”的阴谋。
正如杀猪后开膛破肚前要洗干净、刮毛那样,这些“短毛”一定是要吃人!
想着想着,韩树有些焦虑,他如愿找到了家人,那么接下来就要想办法逃出去,然而这几日他暗中观察过,发现“短毛”戒备森严,不要说带着阿娘和妹妹逃,他自己一个人要逃都未必逃得出去。
这次是真的自投罗网,但韩树觉得能找到阿娘和妹妹也不错了,至少他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家人受欺负。
韩树的阿耶去世多年,又无亲朋故旧,家中就他一个男丁,是唯一的顶梁柱,他觉得自己若不来挑大梁,阿娘和妹妹就无依无靠了。
但他不知道自己一家被“短毛”掳到中原之后境遇如何,所以心中忧虑挥之不去。
所幸,妹妹脸上有难看的胎记,想来不会被人拖走日夜蹂躏,倒是韩树自己,身体健康,恐怕会被卖到别处为奴为仆。
正烦恼间,手中两个炊饼已经吃完,旁边递来一个炊饼,韩树转头一看,这炊饼却是妹妹递来的。
韩树没有接,问道:“你不吃啊?吃饱些。”
“我吃一个就够了。”
“哦...”
两人忽然有些尴尬,韩树接过炊饼,干咳几声,然后吃起来。
从小他一直以为妹妹是亲妹妹,结果后来才知道,妹妹是阿娘捡回来的一个弃婴,大概是因为脸上那难看胎记的缘故,被亲生耶娘遗弃了。
但韩树依旧把妹妹当亲妹妹,直到不久前,阿娘当着俩人的面,道出了一个不算秘密的秘密。
收养的妹妹,实际上是作为童养媳来养的。
所以,兄妹不是兄妹,是夫妇。
这一点,实际上同村的人们都明白,毕竟穷人家境窘迫,儿子要娶媳妇,比较可行的办法就是养童养媳。
如此一来韩树和妹妹相处时就有些尴尬了,本来很纯的兄妹之情,如今一举一动却很像是夫妇之情。
韩树倒不是嫌弃妹妹有胎记,只是一直把对方当妹妹,结果就要变夫妇,脑子一下转不过弯,觉得怪难为情的。
然而无论是兄妹也罢,夫妇也罢,他保护家人的决心绝不会动摇。
所以即便再难,韩树也要带着阿娘和妹妹(未来妻子)逃出去。
这处营地虽然看起来不错,但韩树觉得自己一家和猪圈里的猪差不多,随时都有可能被拖出去宰了。
阿娘和妹妹认为他想多了,但他坚持自己的看法,
吃饱喝足,韩树转出帐篷,找了个借口,继续观察营地情况。看看能否找到破绽。
营地四周有小楼,楼里有“短毛”放哨,韩树怕引起注意,只能暗地里偷窥。
不知何时,营外飘来一阵烟雾,不高不低,正好从营地上空飘过。
带来一股淡淡的味道,有些难闻。
韩树熟悉这个味道,当年村里有人得瘟疫死了,法师为了防止瘟神作祟,便让大家堆起柴堆,然后把死者放上去,付之一炬。
死者遗体在烈焰之中滋滋作响,散发出难闻的气味,闻了以后令人作呕,韩树当时在场,所以对这种味道印象深刻。
他看向浓烟飘来的方向,不知不觉中,紧握双拳,心里惊恐之余,暗暗下了决心:
你们果然吃人!我一定要带着阿娘和妹妹逃出去!
。。。。。。
冒出滚滚浓烟的焚尸窑,窑内火烧得很旺,大量破旧的衣物以及一些尸体在烈火中渐渐化作灰烬。
不远处,数名身着别样服饰的男子看着焚尸窑,如同看着一箱金银珠宝,生怕漏了一丝一毫没放进去。
染上瘟疫而死的人,必须“处理干净”,否则病源不断,很容易传染给别人。
若是一般的瘟疫,只要小心提防倒也没有太大风险,但是这些病死之人所染上的瘟疫可不同寻常,必须小心防范。
代号伍柒叁的研究员,看着手中的观察报告,郑重的签下自己的名字,然后交给下一个人。
来自青山城的十五名患病俘虏,在这观察营陆续病死,遗体必须烧得干干净净,至此,实验部队的任务完成,该打道回府了。
“离开时,大家都要消毒,最后,你们亲自看着,看着他们烧掉营地。”
伍柒叁交代着,环顾四周,还是不敢掉以轻心。
那年,天子御驾亲征讨伐突厥,先锋在草原某处,遇到了一个突厥部落,这个部落发生了瘟疫,情况很严重,无药可医。
病因据说是有部民吃了一种草原大老鼠,随后染病并传染给其他人。
天子得知此事后下令将该部族的死者连同衣物帐篷用具焚烧,活人隔离,牲畜不分死活全都杀了烧掉。
那些被隔离的人下落如何,别人不知道,伍柒叁知道。
因为在特殊的地方,他和同伴穿着特制衣物在一旁观察,亲眼看着这些人是如何病死的。
然后成功获得了“样本”。
这据说是因为大老鼠引起的瘟疫,天子亲自命名为“鼠疫”。
这种瘟疫威力很大,大到让所有人都感到害怕,所以对其进行的研究,是在一处海岛上进行的。
如果出事,无药可医,也不会有人来救。
伍柒叁和同伴写了遗书后上岛,开始试着研究这种瘟疫,终于小有所成,然后用于实战。
青山城发生的事情,让所有知道内幕的人感到害怕,这种瘟疫的威力实在太大了,又不好控制,一旦出了纰漏,就会有瘟神现世,祸害人间。
想到这里,代号伍柒叁的研究员叹了口气,看向同伴,问道:
“上奏的秘密报告,我的意见,再研究下去就是玩火**,你们呢?”
其他几人闻言交换了一下眼神,随后郑重的点点头。
第一百三十一章 瘟神(续)
微风吹拂,旌旗招展,崮山城头,本该警戒的高句丽士兵们却萎靡不振,一个个无精打采,垂头丧气,看着山脚下的周军营寨,他们毫无战意。
城内爆发瘟疫,许多人都病倒了,病情严重,染病的人越来越多。
病人的额头、面颊、手臂等处发红色斑疹,然后变大、凸起,变成红疹,再过几日变成疱疹,然后疱疹化脓,变成脓疱疹。
这期间病人会觉得全身乏力、头痛、四肢酸疼,然后发烧,烧得厉害时还会昏厥,许多人就这么烧得昏过去,然后再也没有醒来。
一开始,大家以为这病是伤寒,于是病人家属们用心照料,结果病人病情未见好转,家属们也染了病,当大家意识到这种病是传染性很强的瘟疫时已经晚了。
染病的人很多,病情蔓延得很快,城主倒是想过当机立断,把所有病人隔离开,但这一想法遇到了重重阻力。
没有人想抛下自己的亲人不管,即便知道亲人生的病会传染,但没几个人愿意让亲人自生自灭,如此情况下,崮山城内的情况越来越不妙。
许多还没染病的士兵,见着城里已经开始有大量病人死亡,心中惴惴,有人开始逃亡,逃出城向周军投降,但城主亲自砍了几个逃亡未遂的逃兵之后,其他人不由得畏首畏尾。
既然逃不了,那就不如等周军攻进来,到时候跪地求饶,届时自身难保的城主还能如何?
许多士兵如是想,却不敢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等着,等着城外周军发动进攻。
然而这段时间以来,周军围而不攻,似乎是知道城内爆发瘟疫,所以等着全城军民染上瘟疫死个精光。
若真是这样,意味着城内所有人都是死路一条,许多士兵和百姓不想死,所以还是想逃亡。
因为瘟疫的蔓延,易守难攻的崮山城虽然兵精粮足,却已经摇摇欲坠,对于这一情况,城主穆天德心知肚明,他不是没有采取措施挽救,却已经有心无力。
人心浮动,士气大跌,光靠杀解决不了问题,而穆天德自己也已经身染恶疾,浑身发红疹。
从城里出现瘟疫到现在,已过二十多天,一开始发病的人,已经死了大半,穆天德注意到这些人从发病到病死,时间也就十几二十天。
而那些侥幸没死的人,脸上脓疱疹结痂、脱落,变成麻脸,从发病到病愈,时间跨度也不多是十几二十天。
按着这么算,他只剩数日时间,届时若是熬不过去,就只有死路一条。
自己死了,部下必然会开城投降,届时他的家眷无依无靠,下场怕是不妙。
若自己没死,但城内军民因为染上瘟疫伤亡过半,到时候又如何抵挡攻城的周军?
想着想着,穆天德心中悲愤,为自己那时的决定而后悔不已。
将近一个月前,周军逼近崮山城,他召集兵马加强城防的同时,让周边百姓入城暂避,而先前出战的军队溃散后,许多溃兵也往山城赶来。
按说这些溃兵里很可能有周军收买的细作,或者周军细作直接混进来,但穆天德考虑再三,还是收容了溃兵。
不收容不行,大敌当前,正需要鼓舞军心,如果弃溃兵于不顾,那么城中将士心里会嘀咕,至于可能存在的细作,只要做好防范就行。
逃回来的溃兵之中,有许多人身上发红疹,当时穆天德没想那么多,还特地在城中划出一块区域安置这些伤兵,并安排医者为对方治病。
结果证是这些人,成了瘟疫的源头。
世上没有后悔药吃,此时此刻,穆天德站在城楼上,看着城头那些应付了事的士兵,又看看左右,长叹一声后说道:“派人带着投降书出城,投降吧。”
左右闻言眼睛俱是一亮,心中不约而同有一种解脱的感觉,但面上不敢表现出来。
城内爆发瘟疫,大家都知道城是守不住了,早一日投降,就早一日离开这瘟疫之地,好歹还有机会活下去。
如果城主硬是要拉着大家一起死,那么....
蠢蠢欲动的心思,随着城主穆天德下令投降而消散,携带投降书的使者出城后,很快便带回了周军主帅的要求:立刻开城门,城主及主要将领先出城。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周军要防诈降,就必然让穆天德先出去,免得入城后城门一关,来个关门打狗。
穆天德很快就做好了出城投降的准备,他把沾着病人脓水的衣物、披风穿上,带着同样打扮的几名忠心部下,怀着满腔怒火,打开城门,走向外面那些等着自己的周兵。
先前,那些患病的溃兵,应该是周军有意让其染上恶疾后释放,让其进入崮山城,将瘟疫传染开来。
现在,穆天德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他要用同样的办法报仇,让这支周军染上瘟疫,然后还可能传染给围困平壤的主力大军。
让这些故意释放瘟疫的瘟神自作自受,最好因为瘟疫横行,全都死光。
想到这里,额头开始发烫的穆天德激动起来,他要用自己的牺牲,换得周军伤亡惨重,如此一来,他和崮山城里病死的军民,就有了大把人陪葬。
看着眼前的周军将士,穆天德仿佛看到对方满脸脓疱疹,发高烧烧得迷迷糊糊,最后倒在榻上等死的凄凉样子。
头开始发昏,但他依旧步伐坚定的走着,要将一身瘟疫带给对方。
旌旗下,看着越走越近的高句丽将领,周军主将、开府将军张定和心中有些发毛,他知道城里发生了瘟疫,而对方一旦投降,己方将士入城,很容易就会染上瘟疫。
现在,说不定这几个出来投降的将领,本身就已经深染恶疾,那么一会面对面,咳嗽几声,自己会不会...
张定和不怕死,他不怕战死在战场上,却担心自己病死在榻上,所以心中纠结,不由得微微转头,向身边一人低声询问:“吴老弟,这..什么种痘真的没问题?”
那位“吴老弟”身材消瘦,但样貌和善,闻言笑道:“将军放宽心,我军将士既然种了痘,那就一定不会染病,这点,我敢保证!”
“......”
张定和欲言又止,他怕问多了显得自己胆小,眼见着高句丽将领就要抵达面前,他收起心思,暗暗提防,提防对方忽然发难,拔出武器挟持他做为人质。
至于瘟疫,事已至此,也就只能相信吴老弟了。
“吴老弟”的身份有些特殊,似乎直属于天子指挥,率领着一支神秘军队出击,使用特殊的武器协助张定和作战,这种武器据说威力巨大,所以将信将疑的张定和,还是选择信任对方。
那位“吴老弟”见着张定和的模样,心知对方依旧放不下,却不打算进一步透露些什么以便让对方放心。
保密,首先口风要严,毕竟自己使用的武器很特殊,不足作为外人所知。
他们的武器是瘟疫,此次施放的疫病即“痘疮”,晋时葛洪所著《肘后备急方》便有记载,这种病一发起来十分凶猛,病人会满身长满红疹,然后变成脓疱疹,与此同时患者高烧不退,引发各种病症,最后一命呜呼。
若能熬过去,脓疱疹结痂脱落,留下印痕,印痕在脸上的话,人就变成麻脸。
因此,这种疫病现在被他们命名为“天花”。
而经过试验发现,得过天花的人,就再也不会染上这种病,于是先给人种痘,让此人先染上轻度天花,那么日后就不怕这种病了。
该方法的原理,是先让病人轻微染病,然后体内产生对这种病的抵抗力,从此就不会或者很难再染病。
如此玄妙的办法是谁想出来的?
大家不太清楚,反正实验室照着这种方法原理进行实验,取牛痘“种”到人身上,引发轻微病症,待得痊愈后,此人果然就不会再染上天花。
如此一来,他们就有了一个比鼠疫安全的武器,只要己方将士提前种痘,不过度与患者接触,就不怕被自己释放的天花传染。
而使用瘟疫做为武器的秘密部队,被知情者私下里称为“瘟神”。
第一百三十二章 诅咒
辽水畔,此起彼伏的帐篷构成一座庞大的营地,举目望去仿佛一片帐篷的海洋,其外围边缘有木栅为墙,内侧有箭楼,又有不少骑兵在外围游荡,警戒四周。
生活于辽北甚至更北之地的各部,其中许多部落应南面大国高句丽的要求,派兵南下助战,要同高句丽军队联手,将袭扰辽东的周军击退。
高句丽是大国,近百余年来是辽东地区霸主,所以许多部落要么逼于无奈,要么为了寻求庇护,都听命于对方的调遣,时不时派兵作为对方的鹰犬打仗。
而此次各部南下参战,高句丽方面许以重酬,这也是各部首领动心的原因之一。
重酬是其一,战利品是其二。
据说周军的装备精良,铠甲武器用料十足,而高句丽方面许诺战后会将缴获的铁甲、武器适当分一些给立下战功的部落,所以许多部落首领摩拳擦掌,斗志很高。
他们决定要好好表现,争取获得更多的战利品,增强自己部落的实力。
战斗持续了数月,高句丽、联军和袭扰辽东各地的周军交战数十场,经过浴血奋战,靠着兵力优势,好不容易将周军及其帮凶“短毛”击退。
周军后撤到辽水入海口处的据点辽口城,以此为屏障来个垂死挣扎,如今双方正在辽口地区对峙,联军一方希望在冬天到来之前,将辽口城“拔掉”。
围绕辽口城的攻防战断断续续进行着,联军尚未能兵临城下,双方在辽口城外围不断交战,战事胶着,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直接攻城更是无从谈起。
即便如此,仗依旧要打,高句丽军队在辽口城以东扎营,而各部兵马在辽口城北、辽河上游河畔扎营,和高句丽军队左右呼应。
今日大营内虽然人头攒动,但大家进行的却不是战前的备战活动。
营地内,河岸边,一座座柴堆上,躺着一个个死者,死者多为男性,脸上均有大量化脓的疱疹,看样子是因为身染恶疾病死。
柴堆前点着几处篝火,一些穿着奇怪服饰的巫祝,在火堆前手舞足蹈,不时高声吟唱,声音婉转跌宕,宛若旷野孤狼嚎叫,又如林间夜枭呼啸。
巫祝身后,是黑压压一大群人,个个低头肃立,听着巫祝的吟唱,心中默默祈祷。
祈祷天神降下神通,让病死之人魂魄得到安宁,让患病之人早日痊愈,让未病之人不染疫病。
祛除营内瘟疫,保得人畜平平安安。
将近半个月前,大营里爆发疫病,许多人染病之后,脸上、身上起红疹,然后红疹渐渐变成疱疹,接着变成脓疱疹,患者开始高烧不退,最后昏迷不醒,一命呜呼。
一开始,大家并没有意识到这是瘟疫,所以没有做好隔离措施,只是请巫医来做法,然后采摘一些草药熬了给患者服下。
待得许多人病情恶化,又有更多的人染病时,一切都已经晚了。
幸亏各部首领下得了狠心,将所有患病以及有患病症状的人隔离,这才勉强控制了局面,但每日都有许多人病死,让其他士兵为此惶惶不安。
为了安定人心,各部首领于今日请法力无边的巫祝们做法,祛除瘟疫,保部民平安,顺便诅咒下游辽口的周军及“短毛”不得好死。
法力无边的巫祝要和对方的巫祝斗法,将对方施加于己方大营的诅咒“弹”回去。
对方当然下了诅咒,不然己方大营怎么会无缘无故爆发瘟疫?
各部世代居住于白山黑水之间,从未见过如此怪异的疫病,即便是口口相传下来的各类灾难故事里,也没提起过这样症状的疫病。
所以参战的人都认为大营爆发瘟疫一事,必然是周军施加诅咒造成的结果。
他们最近敬畏鬼神,而鬼神之事,就只能靠巫祝来处理。
仪式不知持续了多久,终于到了点火的时候,一座座柴堆燃起大火,死者的遗体在火焰中渐渐变形。
待得大火熄灭,遗骸和木柴一起化作灰烬,许多以布掩口的男子推来推车,拿起木铲将这些灰烬铲到车斗里,随后推到辽水边,一股脑都倒入河中。
与此同时,许多人抬着一个个箩筐,将内里装着的死者生前所穿衣物、所用器具及被褥等物品倒入河里。
巫祝说了,这些受诅咒而死的人以及生前所用物品,必然还带着瘟疫,所以只要做法(诅咒)完毕,再将这些东西倒入河里,瘟疫就会顺流而下,飘到下游数里外的辽口周军据点。
届时,汲取河水做饭、沐浴、饮用的周军及其帮凶“短毛”,必定会染上瘟疫,随后死个精光。
一想到这些可恶的敌人脸上、身上布满疱疹,一个个发高烧烧到昏厥,最后凄凉的死去,许多人都不由觉得快意非常。
这几个月来,在战场上真刀真枪的对战,他们在对方那里很难占到便宜,相反伤亡不小,如今借助鬼神之力就有机会报仇,造成对方重大伤亡,这种事情光是想就让人激动不已。
然而激动之余,许多人有些茫然,他们此次随着首领南下,跟着高句丽军队一起对付周人,如今战事不顺,战利品没有想象之中那么多,而大家辛辛苦苦卖命,总不能空着手回去。
许多人阵亡了,留下孤苦无依的家人,遗属就等着分些战利品维持生计,若是连这点好处都没有,接下来的寒冬该怎么过?
想着想着,不少人怀念起半个月前的大捷。
那一场大捷,他们袭击了周军的辎重队,对方的护卫兵马见势不妙调头就跑,将大量布帛、丝绸、衣物、被褥遗弃,于是各部才有了一点像样的收获,不至于开战到现在都是双手空空。
然而现在巫祝说,这些布帛、丝绸、衣物、被褥都被周军下了诅咒,所以不能留,必须统统交出来烧毁,这一说法让许多人将信将疑。
他们好不容易得了些战利品,自然十分珍惜,而这些布帛、丝绸很干净,还带着好闻的香味,所以许多人舍不得交出来。
但又怕有敌人下的诅咒,故而不敢放在住处,于是许多人不约而同将战利品偷偷埋在地里,等着过段时间撤军时再一起带走。
这些小心思,不足为他人所知,所以此时此刻所有人都在祈祷,祈祷诅咒生效,让下游的周军染上瘟疫,然后全都死光。
看着下游方向,许多人都在想,待得周军死光,留下的辎重一定不少,届时大家满载而归,就能美美的过一个寒冬。
所以,诅咒快生效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诅咒(续)
昏暗的天空,遍布青苔的城墙,闪烁的火光,化作火炬的柴堆,刺鼻的气味,在火焰中吱吱作响的尸体,浓烟滚滚之中,四周一片压抑,一张张苍白的面庞被火光映亮。
患病而死的人们,连同衣物一起都付之一炬,还没去世的患者,躺在榻上奄奄一息,也许再过几日,就该轮到他们躺在柴堆上,迎来烈焰焚身。
但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城中病死的人太多,不可能有那么多柴用来焚尸,所以接下来就是挖个大坑,将死者集中掩埋坑中。
因为患病的人很多,所以得挖许多个坑,虽然不是没有人熬过来,大难不死,但更多的人却一命呜呼,死者的遗体必须妥善处置,否则即便死了也会将瘟疫传播出去。
死人要处理,活人也要筛查,将患者隔离,免得身上恶疾传给别人,城中每日都有搜查队挨家挨户进行检查,看看受检之人身上是否发红。
一旦确认,就必须带走,送到指定地点接受治疗。
说是治疗,其实没有什么效果,因为这种恶疾病根本就治不了。
身上发红疹是最初的症状,接下来红疹变疱疹,然后化脓,最后患者就会在高烧不退中一命呜呼。
侥幸活下来的人,发过红疹的地方会留下痕迹,密密麻麻,让人触目惊心,而若是印痕留在脸上,就会变成一个大花脸。
闻所未闻的恶疾,大规模扩散的病情,让整个辽东城陷入恐慌之中,一个多月前兵马强盛、旌旗招展的盛况,已经随风消散。
城内军民,已经没心思想如何对付赖在辽东不肯走的周军,他们的性命就在旦夕之间,每天起来总会听说谁谁谁发红疹被带走了,一想到下一个染病的人有可能是自己,谁还能坐得住。
不安的情绪在辽东城内蔓延,而流言随后出现,无论是何种说法,大多和周军的诅咒有关。
瘟疫的出现,最初源自一场胜利,官军袭击了周军的一支辎重队,缴获了大量布匹等物资,士兵们欢天喜地将战利品运回营地,没过几日就有人患病,身上发红疹。
患病的人渐渐变多,待得将领们发现不对时,疫情已经扩散。
军营里爆发瘟疫,与此同时辽东城也出现了患者,患者最初就是几名来自发生瘟疫军营的信使,然后与这几名信使接触过的人之中,也开始有人身上发红疹。
病情在辽东城里蔓延,一发不可收拾,闹到现在的地步,局面接近失控,辽东城内死的人越来越多,而有小道消息称,前来助战的各部,似乎也爆发了瘟疫。
突如其来的瘟疫,让人猝不及防,于是许多人都说这是周军释放的诅咒,故而这几日接连有巫祝在辽东城内作法祛除瘟疫,顺便诅咒周军被瘟疫反噬。
此时此刻,在燃烧的一座座柴堆前,身着奇异服饰的巫祝正在作法,周围一众军民看着这些法力高强的巫祝,又看看那些由人扮成的瘟神,不由得在心中默默祈祷,祈祷作法成功。
人群之中,蒋成不动声色的看着眼前一幕,看着那跳大神的巫祝,又看看一堆堆燃烧的柴堆,和旁边的人一样,在心中默默的祈祷。
祈祷疫情大规模扩散,让辽东的高句丽军队不战自亡,最好死掉七八成。
至于辽东城,城里的人最好死得干干净净。
身处辽东城的蒋成,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因为身处疫区而染上恶疾,他和同伴们作为细作,既然敢混入辽东城刺探消息,自然有护身法宝。
那法宝名为“种痘”。
种痘,可以让人的“免疫力”增加,不会染上天花,这是经过许多次实验证实过的,所以接受了种痘的蒋成和同伴,丝毫不担心自己会发红疹。
正是因为有恃无恐,蒋成才敢祈祷疫情来得更凶猛些,将高句丽在辽东的统治中心辽东城变成鬼城。
辽东城,就是汉时襄平城,自古为中原故地,在晋末天下大乱时为高句丽趁机霸占,然后将襄平城扩建,并改名辽东城,以其作为辽东地区的中枢,常年有大量军队驻扎。
正是因为如此,辽东城才成为周军“诅咒”的目标,秘密部队施放的天花病毒,成功造成辽东城爆发瘟疫,蒋成和同伴混入城中,一来是要确认辽东城疫情,二来是要确认周边城池的疫情。
他们将生死置之度外,冒着巨大风险打听消息,就是为了帮助官军打胜仗,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好歹刺探到一些有用的情报。
辽东城爆发瘟疫,疫情严重,城中人口至少死了二成,至于紧急出城在外扎营的军队,具体情况不清楚,但可以确定的是军营里同样爆发瘟疫。
与此同时,辽东城周边的许多山城,也陆陆续续爆发瘟疫,虽然不是所有山城都出现疫情,但天花的扩散速度之快,还是让蒋成觉得意外。
然后就是深深的恐惧。
他们亲手释放出的天花病毒,瞬间就能夺去许多人的性命,这还是在人口相对稀薄的辽东,若是瘟疫在人口密集的中原爆发,那得死多少人,造下多少孽?
所幸,这种疫病有预防手段,那就是提前种痘,让身体对天花有了免疫能力,蒋成知道如今在辽东征战的官军和“髡军”将士们都种过痘,所以他们这么做,应该不会玩火**。
可笑的是,那些从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人,还以为将死者及其衣物、用具投入辽水,就能施放诅咒,让处于下游的辽口城爆发瘟疫。
却不知己方既然敢如此行事,自然做了万全准备。
一想到那些野人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辽口城爆发瘟疫,蒋成总觉得心中有一种智商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
这根本就不是诅咒,而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武器,能杀人于无形,蒋成唯一想不通的事情,就是为何要控制天花的投放范围,为何不让整个辽东的高句丽城池全都爆发瘟疫。
一次就在辽东搞个大瘟疫,让高句丽和各部死人死得差不多,如此一来,不就连仗都不需要打了?
就像杀猪一样,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三两刀让肥猪咽气然后放血、开膛破肚就好,为何要一刀刀的割在猪身上慢慢放血?
更别说在这次的天花瘟疫中侥幸活下来的人,下一次就不会染病了,来年还如何“放血”?。
蒋成正琢磨间,法事结束,随着一声令下,他戴上口罩,拿起木铲出列,和其他布衣一道清理起现场。
患病而死的人,即便死了身上也有恶疾,所以处理遗体并善后的人(收尸队),染病的可能性很高,如此危险的事情,士兵当然不会做。
所以收尸队的成员都是一些身份卑贱的人,死了就死了,没有人会感到可惜。
蒋成和同伴混进辽东城,用的身份就是无家可归的农民,因为这样很难追查,却被视为随时可以牺牲的草芥,于是蒋成被安排进了收尸队。
他种过痘,对天花免疫,所以和死者接触也不怕染病,更别说入了收尸队,正合蒋成心意。
收尸,刚好方便统计出辽东城内的病死人数。
第一百三十四章 玩火
辽口城外,一座焚尸窑燃起烈焰,堆叠在窑内一具具尸体渐渐为大火吞噬,戴着口罩的人将窑门关闭,不一会窑内传出怪异的气味,浓烟从窑顶冒起,远远看去宛若炊烟一般。
这是杨玄感一闪而过的念头,随后想到了刚吃的饭菜,炉窑内的情景和用餐时的情景重叠,让他觉得胃部一阵不适。
还好,杨玄感已经习惯了各种血淋淋的场景,见过了许多死状惨烈的死人,所以现在也就是胃部一阵不适罢了,吐都不会吐。
但气味真的不好闻,杨玄感动了动鼻子,看看眼前的焚尸窑,转过头看向匆匆而来的军吏。
军中事务繁忙,他没多少时间浪费在这里,正要交代军吏一些事情,却见对方脸上有红疹,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想喝斥对方莫要靠近,但人已经靠近了,不过杨玄感定睛一看,发现这位脸上的星星点点不是红疹,而是烟灰。
烟灰从哪来?
这还用问么?
见着军吏并没有发红疹,杨玄感松了口气,听了对方的汇报后点点头:“你们马上去消毒,然后继续观察俘虏,一旦发现有谁发红疹,必须立即隔离!”
“卑职遵命!”
“还有,加强巡视,一旦发现有谁不喝煮开过的水,马上登记名字,该罚就罚!”
“卑职遵命!”
杨玄感身兼数职,其中之一就是监督“焚尸”,焚烧的尸体都是染上瘟疫而病死的死者,不过这些死者都是俘虏,没一个是周人。
辽东战事持续数月,辽东道行军转攻为守,凭借辽口城及周边堡垒和来犯的高句丽、联军交战,如今战事胶着,但周军略占优势,所以时常能抓到一些俘虏。
这些俘虏之中一旦有人身上发红疹,就会被带走隔离,患者病死之后遗体和生前所穿衣物必须烧掉,以免病情扩散。
仔细交代一番之后,杨玄感看看浓烟滚滚的焚尸窑,转身上马,向城内缓缓而去。
行军打仗,军营里必然聚集着大量士兵,人口密集,一旦有人发病,很容易传染给别人,然后疫情扩散,最后爆发瘟疫。
军中爆发瘟疫,后果会很严重,一个个骁勇善战的锐士,染病之后连刀都握不住,最后病死榻上,这是严重的损失,身为将领必须尽量避免出现这种情况。
为了防止瘟疫爆发,军队必须选择有干净水源的地方扎营,还要在不会污染水源的位置挖粪坑,以便容纳军营每日产生的大量人畜粪便。
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防止大量士兵生病,避免军营里爆发瘟疫,所以自古以来,知兵的将领都对瘟疫避之不及。
道理谁都懂,但现在居然有人故意施放瘟疫,杨玄感作为亲历者,见着某人玩火,真是觉得心惊肉跳。
他自幼熟读兵书,不是没见过污染水源使得敌军染病导致不战自溃的战例,但如今己方采用战法之凶残,让身为“自己人”的杨玄感都觉得后背凉飕飕的。
同样是制造瘟疫,此次己方不是污染水源,而是直接施放“病毒”天花病毒。
天花,即古之痘疮,这种恶疾致死率很高,本来大家都避之不及,却被人当做武器用来杀敌,按说这种做法是玩火**,但又有一种神奇的克制方法,能保己方将士无忧。
那方法就是种痘。
想到这里,杨玄感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他在出征前,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了“种痘”,种痘的方式,就是用一根芦管往人的鼻腔里吹入某种粉末。
之后,此人数日内会发热,身上出现少量红疹(痘),然后渐渐退烧,一切如初。
据说如此一来,此人就有了“免疫力”,不会再染上天花(痘疮)。
对于这种说法,杨玄感是不信的,如果有得选,他真不想“种痘”,然而全军主帅、皇子宇文维翰都接受了“种痘”,别人就没有任何理由推脱。
诡异的战法,神秘的“护身神通”,全军种痘之后,肆无忌惮的在辽东施放天花病毒,这一切让杨玄感觉得难以想象,他觉得自己读的兵书似乎都已经过时了。
在瘟疫武器面前,血肉之躯难以抵挡,而如此类型的作战,不仅仅局限于辽东。
杨玄感已经开始想象,想象当突厥国内爆发天花瘟疫时,那会是何种“壮观”的情景。
纵有控弦之士数十万又如何?在瘟疫面前,马匹、铁甲、兵器都没有用。
一个部落接一个部落爆发瘟疫,草原上尸横遍野,千里无人烟,到处都是人畜的遗骸,宛若人间地狱。
这一幕有可能会出现,但前提是周国边境地区普遍实行“种痘”,让百姓和军队拥有对天花的免疫力,不然瘟疫扩散,中原死的人会更多。
真要发生这种事,那就是玩火**。
杨玄感策马入城,看着四周一片热闹景象,他心中忧虑渐渐消失,城中军民都是“种”了“痘”的,现在一个个活蹦乱跳,丝毫没有染病的模样。
人在辽水上游河段往河里扔病死者的衣物、试图导致辽口城爆发瘟疫的阴谋,看样子没办法得逞。
眼见着玩火好像不会**,杨玄感的心思也活络起来,这几日他根据目前的局势,开始策划新的战略。
这段时间以来,根据细作们四处打探回来的消息,杨玄感等周军将帅知道高句丽和人那边爆发了瘟疫,死了很多人,那么己方只要耐心等上一段时间,等对方军队几近不战自溃,就是出击的时候了。
辽东道行军出征时没有携带威力巨大的火炮,杨玄感原以为想要攻破高句丽的各处坚城有些麻烦,如今看来,靠着瘟疫这种武器,也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他知道辽东地区天冷得快,也就是早寒,一般到秋末就开始下雪,而现在是夏天,距离下雪还有一段不短的时间,这足以让己方再有一番作为。
立下更多的军功。
想着想着,杨玄感干劲十足,不知不觉间,他来到港区边缘,远远看着码头上的如林桅杆。
今日东南风大作,所以有许多南来的大海船驶入港区,现在正缓缓靠泊,载着新一批援军顺利抵达辽口港。
这些将士在出发前已经“种痘”并且痊愈,对于天花有了免疫力。
待得辽东高句丽军队因为瘟疫爆发造成战斗力锐减时,就是玩火者们出击的时候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 玩火(续)
辽口城,议事厅,辽东道行军总管宇文维翰正与诸将议事,众人围着一张沙盘指指点点,其上代表着敌军的蓝旗,有三分之一已经额外插上白旗。
白旗不代表投降,而是代表爆发瘟疫。
受瘟疫影响的敌军军队,病死的士兵越来越多,其战斗力每日俱下,对于周军来说,要采取何种手段牵制这些军队、让对方想跑却跑不了,是优先考虑的问题。
爆发瘟疫的军营,士气大跌,如果疫情无法控制,正常情况下主将会率兵撤退,很大概率会留下伤兵自生自灭,此即所谓断尾求生。
这种情况不是宇文维翰想看到的,他想尽可能拖,让敌军各部兵马犹犹豫豫,多耗上一段时间,多死一些人。
如此构思没问题,问题在于如何实施,宇文维翰算是想清楚了,敌人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精,也不会真的和猪一样蠢,所以他要让对方“留下来”,就得有个由头。
由头是什么?当然是劝降。
高句丽这边的兵马除非穷途末路,否则不太可能主动投降,所以宇文维翰的劝降对象是各部,这些部族依附于高句丽,平日里充当附庸军,意志不是很坚定。
已经有一些部落发生瘟疫(天花),想治治不好,想撤却又碍于高句丽那边的态度不敢撤,但真要是病死的人太多,对方首领大概会不顾一切开溜。
如此纠结的处境,宇文维翰表示很理解,所以他分别派出使者,与各部首领接触,送好处(主要是粮食),劝对方归顺皇朝。
他让使者带去的好处,不多也不少,正好让对方心动,胃口被吊起来,舍不得撤军,却又难以下决心和高句丽一刀两断,站到皇朝这边来。
于是纠结纠结再纠结,不知不觉就又过了十余日。
患病的人又多了几分。
没错,宇文维翰打的主意就是明面上劝降,实际上是拖时间,让各部首领犹犹豫豫之中错失最佳的“止损”时机。
他的想法不错,但实施起来有难度,问题在于“火候”的把握上,使用如此计谋,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未必能把握好分寸。
假劝降,万一真有部落要来投奔,那该怎么办?
不接受,别人就知道周军言而无信,以后也不会轻易相信周国的承诺,这对于日后皇朝经略辽东很不利。
又或者某个部落首领狡诈异常,不停要好处,如不给就说撑不下去要走,届时己方继续给好处像会上当,但不给的话之前送出去的粮食就浪费了。
算计人,却有可能被人算计,这就是现实。
所以宇文维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计谋实际上是在玩火,“小狐狸”道行不够,难当大任。
但“老狐狸”贺若弼却不一样,实施起这种诡计可谓游刃有余。
贺若弼作为行军总管长史,实际上负责主要军务,帮着初次独立领兵出征的皇子宇文维翰打胜仗、立战功,宇文维翰提出一个计谋,贺若弼就在其基础上加以完善。
分别派出使者拉拢各部首领的同时,还故意让其他部落首领听到一些风声,然后这些首领之间就会相互猜忌,总担心有人为了投靠周国,趁自己撤退时搞偷袭,以此作为“见面礼”。
各部首领心中对其他人有了猜忌,疑神疑鬼,自然不敢将计就计骗周国的好处。
光这样还不够,还得让高句丽那边听到些许风声却拿不到实证,于是大家相互间猜忌,互相牵制。
正是因为相互牵制,所以部落首领不好真的投奔周国,只能静观其变,等候时机,等着等着,患病的人又多了许多。
贺若弼加以完善的计谋,如今实施起来效果还行,那些因为瘟疫而进退两难的部落,如今处于很尴尬的境地:高句丽和各部联军,已将近大半月时间没有向辽口地区发动像样的进攻。
对方在浪费时间,而己方不能这样,随着新一批援军的抵达,下一阶段的作战行动即将开始。
主帅宇文维翰,此时精神抖擞的规划着作战部署,虽然敌军各部多有疫情,但他可不怕。
宇文维翰和弟弟妹妹们都种了痘,对天花有免疫力,所以即便如今这种战法有玩火**的危险,但实际上并不算危险。
宇文维翰玩过火焰,还是跟着父亲一起玩的,各种玩法,玩得很高兴,也很安全,因为他们事前就做好了充足的防范措施。
所以,现在既然全军将士都种了痘,玩火又如何?
。。。。。。
“阿耶,我的病好了么?”
“好了好了,退烧了,很快就好了。”
“那我可以看天花么?”
“可以呀。”
寝宫内,宇文温陪着女儿宇文桂英说话,小公主之前种痘,发起低烧,如今已退烧,身上些许红疹也已消失,这意味着种痘成功,对天花有了免疫力。
见着女儿平安无事,守在一旁的张丽华松了口气,宇文桂英是她和宇文温所生唯一孩子,今年五岁有余,年纪还小,可不想出事。
自从女儿种痘之后,她一直在担心,担心这是玩火,一不留神就会引火烧身。
但皇子和公主们都已经种过痘,宇文温和后妃们(包括张丽华自己)也种了痘,所以她即便担心,也只能靠在佛前烧香,祈求佛祖保佑女儿平平安安。
准备就绪的侍女上前,为小公主换了一身衣物,宇文温牵着女儿的手,和张丽华一起向寝殿外走去。
宇文温巡视长江,如今已抵达扬州广陵,他为了节省开支,并没有事先让人在广陵修建行宫,如今充当行宫的地方,就是扬州的驿馆。
此时已入夜,天上无月,所以能够看见满天繁星,而行宫(驿馆)外平地上拉起步障,又有些许火把,火光忽明忽暗。
步障深处传来欢声笑语,似乎很热闹的样子,宇文温牵着怕黑的宇文桂英,向着步障内走去,抬头看向夜空,看着满天星,想起了天花一词。
天花是一种恶疾,在这个时代的名字叫痘疮,是一种死亡率很高的病症,但预防起来也很简单,宇文温按照喜闻乐见的套路,很快就发展出了用牛痘种痘预防天花的技术。
经过多年的努力,种痘技术终于成熟,有了许多技术过硬的种痘医生,随后宇文温将这项技术推广,开始造福天下百姓。
当然,最先受益的是他和家人,随着越来越多的种痘医生被培养出来,接下来十余年,中原将会大规模普及种痘、预防天花。
这样坚持下去,也许再过二三十年,天花(痘疮)在中原的发病率就会低得可以忽略不计了。
造福百姓的事情,怎么都不嫌多,不过今日宇文温要给女儿看的“天花”,却是别的风景。
在步障绕成的回廊转了几转,宇文温带着女儿来到一处大帐前,在那里,皇后尉迟炽繁、其他嫔妃以及太子、皇子、公主们已经就位,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说着家常。
宇文温座上主位,和家人说了一会话,时钟走到八点(二十点)。
一切准备就绪,侍卫们灭掉一些火把,撤去一些步障,四周变得愈发黑暗起来。
宇文温让微微发抖的宇文桂英靠着自己,随后拍了拍手,片刻后,大帐四周忽然升起大量光点,随着夜风起舞。
那是大量萤火虫从木箱里飞出,浩浩荡荡,迸发出绚烂光芒。
刹那间,宇文温和家人仿佛置身光的海洋,举目望去眼花缭乱,仿佛星汉(银河)落入人间,大家变成片片落叶,被光芒裹着向前流淌。
尉迟炽繁见着如此美景,心中激动万分,不由抬手捂嘴,看着满天光华出神,其她佳丽亦是如此,被眼前的美景震撼得忘乎所以。
太子宇文维城及几个年纪稍大的弟弟妹妹,身处光海之中,虽然激动却好歹没有失态,而年幼的皇子和公主们欢呼雀跃,追逐着一个个光点(萤火虫),兴奋异常。
宇文温见着家人高兴,心中同样激动万分,这就是他为家人准备的“天花”,和置人于死地的天花完全不是一回事。
他费尽心思准备了一场惊喜,不是为了炫耀,而是为了亲情。
一家人,就该团团圆圆,共度美好时光。
至于敌人...
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下地狱,不是么?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夏虫可语冰
翌日,扬州总管府署,权做行宫正殿的大厅内歌舞声阵阵,宇文温在此设宴,款待来访的“外国友人”,太子宇文维城亦在座。
席间,主宾推杯换盏,喝着冰镇汤饮,品尝各类美食,欣赏歌舞表演,场面十分热闹。
今年年初,在市舶司及南洋贸易公司的牵线搭桥下,南洋诸国遣使入朝,觐见大周天子,恰逢天子出巡,漂洋过海而来的诸国使节,正好在扬州广陵恭候。
经过近十年的经营,周国和南洋诸国的海上往来变得十分频繁,大量船队往返于南洋诸国与周国岭表交广之间,随着经济关系的日益密切,相互间的了解也在加深。
南洋各国的大概情况,周国朝廷有了明确的了解,而中原天朝的富强,也让南洋诸国印象深刻。
南洋出产的大量香药和象牙等奇珍异宝,在中原供不应求,而中原出产的丝绸、布匹、瓷器、纸张等各种手工业制品,同样在南洋诸国热销。
除了手工业制品,还有一种货物在南洋热销,那就是冰块。
南洋气候炎热,终年不见降雪,自然就不会有冰,但自从周国开始“北冰南售”的买卖,短短数年时间,冰块已经成了南洋各国贵族、酋帅们消暑时不可或缺的物品。
冬天,北风呼啸,周国的大海船满载冰块南下,将大量冰块运抵南洋诸国销售,这些冰块随后被买家放入冰窖中储藏,待到炎炎夏日拿出来使用,要么制作冰饮,要么直接拿来降温。
冰块有许多用法,加上周国是将冰块作为物美价廉的商品进行销售,所以价格便宜,量大管够,于是这几年间,南洋各地对冰块的需求量暴涨,用冰消暑的习惯已然形成。
如此神奇的改变,若将中原的一句俗语加以改进,那就是“夏虫可语冰”。
对此,不远千里入中原朝贡的林邑国国王范梵志十分感慨。
自古以来,林邑国就没有用冰消暑的习惯,甚至绝大部分人都没见过冰,不知道冰是什么样子。
现在,享受到夏日冰凉的贵族们,没了冰可是会觉得熬不过酷暑了。
范梵志王宫里的冰窖,已经装满了冰块,炎炎夏日对他来说,不再是动辄汗流浃背的酷热,每晚睡觉时,不会再热得翻来覆去睡不好。
如此享受,是历代林邑王都没没有有的,范梵志此时看着眼前的周国天子,满是敬畏之意。
今日在座的各国使节之中,独独范梵志是以国王之尊,亲自前往中原觐见大周天子,所以他的位置最靠前,而范梵志和大周天子,当年还有一段“交情”。
那是十年前,当时还是周国西阳王的宇文温率军南征林邑国,攻破林邑国都典冲,一番烧杀抢掠,典冲为之一空。
宇文温带兵攻入典冲时,范梵志逃到城外避难,待得周军撤退,他回到城里,看着一片残垣断壁欲哭无泪。
林邑国经此一难国势大衰,不要说进犯交州,就是抵御周边虎视眈眈的邻国都有些吃力,熬了几年好不容易缓过气,周国的舰队又来了。
这次来的船队,是来和林邑国做买卖的,从那时起,林邑国的境遇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靠着和周国做买卖,国内大小贵族过上了和以往不一样的好日子。
周国似乎不打算灭掉林邑,而是和林邑做买卖,并且交州局势稳定,周**队实力很强,也不是林邑可以觊觎的,于是范梵志和贵族们很快认清现实,一门心思和周国友好往来。
如今他亲自前往周国,觐见周国天子,见到了当年带兵攻入典冲的那个人,相互间谈话气氛十分融洽。
宇文温并不打算让范梵志有来无回,反而热情招待范梵志,以此向南洋诸国诸邦表明一个态度,那就是跟着周国走,好处大大的有。
林邑国国土为日南郡故地,按说周国要将其铲除,恢复故土,但两国却冰释前嫌,携手发财,这在南洋其他国家(姑且都算国家)看来,就是一个最有说服力的事实。
统一中原的周国既然容得下林邑国,那么对别的南洋国家就更不会有企图,而与周国做买卖确实很划算,所以南洋诸国对于周国的好感与日俱增。
在市舶司和南洋贸易公司的牵线搭桥下,才有了诸国使节齐聚广陵觐见大周天子的盛况。
宇文温作为东道主,带着范梵志和其他使节在广陵城里游玩、参观,让对方见识到中原都会的繁华,以及强劲的航海及手工业实力。
以此让对方深刻体会到和周国做买卖会有何种美好的“钱途”。
宇文温不会为了给脸上贴金搞什么“万国来朝”的把戏,也不会为了炫富,就让人用绸缎把广陵城内所有的树都裹起来。
他就是直接让对方见识周国软、硬两方面的实力,让对方脑子清醒些。
周国有庞大的贸易船队,满载各种货物到南洋开展自由贸易,周国也有庞大的舰队,可以满载士兵抵达南洋沿海地区,开展“友好”的“访问”。
宇文温觉得自己做到这两点就足够了,一上来就让对方看“炮决”,太简单粗暴,不和谐。
所以他今日带着太子一起招待各国使节,极尽睦邻友好之能事,还让太子给各位使节敬酒,面子可是给得很足。
对于周国天子的热情招待,范梵志和各国使节激动万分,他们没想到中原天子这么热情,见着天子甚至亲自弹奏琵琶,范梵志和使节们纷纷请求起舞助兴。
主宾关系融洽,厅内气氛愈发热闹,但在座有几位就觉得颇为尴尬。
来自极西之地波斯国的使节,此时也在座,他们见着其他使节纷纷出场起舞,知道自己不能干坐着,也该上场跳几下助兴,毕竟周国的“天之子”都亲自弹起琵琶了。
琵琶这种乐器在波斯也有,相应的舞蹈自然不少,但波斯使节不确定自己要是跳起舞来,周国的“天之子”能否接受。
若只是不会欣赏也就算了,万一不经意间有什么动作引得对方不快,进而导致此次出使失利,那可是得不偿失。
正纠结间,曲、舞结束,宇文温见着波斯使者有些尴尬的样子,喝了杯酒,借助通事问道:“贵国位于极西之地,方物与东方截然不同,朕未能西行一睹为快,不如在此介绍一二?”
见着宇文温发问,得了个台阶下的波斯使者很识相,赶紧答道:“不知尊贵的`天`想知道些什么呢?”
宇文温思索片刻,问道:“不知如今的沙漠国...也就是有狮身人面像的那个国家,如今是贵国治下,还是罗马国治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