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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米糕羊     逆水行周txt下载     逆水行周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百六十章 紫骝马(续)

    夜,许昌大营内灯火闪烁,许多营帐里透出昏黄火光,那是士兵在帐内睡觉时,点着小堆篝火借以取暖,虽然有失火的风险,但取暖要紧。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天气寒冷,虽然军营夜里通常会管制灯火,以避免失火来个“火烧连营”,但士兵需要烤火御寒,不让点火的话必然引起哗变,所以冬天的军营对灯火的管制放松了许多。

    但即便如此,夜晚的军营也不许士兵们随意走动,不许窃窃私语,以免区区一个谣言就能引发营啸,更别说今日情况不对,将领们严禁士兵们胡说八道,以免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

    今日清晨,许昌以东、洧水边上的洧仓城,被敌人纵火烧毁,据说城内囤积的大量粮食付之一炬,虽然将领们竭尽全力遮掩这一消息,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士兵们还是知道了。

    早上时,东北方向浓烟滚滚,有士兵声称还看见天上有大头妖怪飞过,飞往南面去了,这虽然听起来让人匪夷所思,但洧仓出事是掩盖不住的事实。

    虽然绝大部分士兵目不识丁,不知道什么大道理,但没东西吃就会饿肚子的道理,谁都懂,如今洧仓的粮食没了,眼见着再过几日就要饿肚子,士兵们再傻,也知道情况不妙。

    虽然将领们三令五申不许议论洧仓之事,但这么多士兵们的嘴哪里能堵上,私下里一传十、十传百,消息很快扩散出去。

    只是上头看得紧,谁敢议论谁就要挨鞭子,所以军营大体上还算平静,但这消息越传越广,越来越多的士兵心中惴惴,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有何种命运。

    他们年初随着大军渡河南下,背井离乡在这河南许昌打仗,眼见着就要到年底,离家差不多一年,家中亲人近况如何何不得而知,自己的处境也越来越糟。

    官军节节败退,眼见着己方就要变成孤军,本来仗就不好打,结果粮仓又被敌人烧毁,接下来这仗哪里还打得下去,只要再过上几日,己方一断粮,大家饥肠辘辘哪里还有力气打仗?

    所以留在这里不就是等死么?

    打又打不赢,跑又不许跑,怕是再也回不到家乡,无法和亲人团聚。

    死在这里,尸骨都没人收敛,死后都没人祭奠,有意思么?

    一座座帐篷内,无数士兵不约而同想着相似的问题,辗转反侧,睡不安心,就在这时,天上忽然传来了歌声,让士兵们先是一愣,随后侧耳倾听。

    唱歌的人,操着北地口音,在大营里的士兵们听来,虽然不是自己家乡口音,但有些相似,听着听着,不由得心生亲切感。

    天上传来的歌声,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北地民歌,虽然具体歌词有出入,但大体上都是自己小时候就听过、哼过的民歌,如今在他乡再次听到,别有一番滋味。

    歌声由远而近,越来越清晰,随后军营各处响起号角声,那是箭楼上放哨的哨兵在示警。

    许多士兵拿起武器涌出帐外,却见夜空里飘来几个黑影,其下有火光闪烁,见着如此匪夷所思的情景,许多人不由得紧张起来。

    但他们听出来那些歌声是从这些大黑影上传来的,似乎是有人在其上引吭高歌,还有笛声、琵琶曲伴奏。

    大营里喧嚣起来,忙着抵御夜袭的士兵们,注意力都被天上飞来的大黑影所吸引,而其上传来的熟悉民歌,使得许多人开始发呆。

    心中本就泛起的思乡之情,被这些歌声搅动,一发不可收拾。

    他们想起了白发苍苍的父母,想起了倚门而立、一脸忧伤的妻子,想起了自己离开家时,追在后面跑的儿女,想起了门前那熟悉的小河、小桥,想起了家乡。

    又想起己方断粮,眼见着就要完了,自己怕是再也回不到家乡,再也见不到亲人,许多士兵不由得眼框发热,黯然神伤。

    “放箭!放箭!把这些东西射下来!!”

    呼喊声此起彼伏,那是督将们指挥弓箭手放箭,要把天上那些扰乱军心的妖物射下来,许多箭矢飞向天空,却徒劳无功的落下。

    不知是被吓到了还是怎的,天上的歌声停了,但只过了一会,声音再度响起。

    伴随着凄凉的琵琶曲以及笛声,许多声音在唱: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

    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

    中庭生旅,井上生旅葵。

    舂持作饭,采葵持作羹。

    羹饭一时熟,不知饴阿谁?

    出门东向看,泪落沾我衣。

    歌声一遍一遍重复,地面上的士兵们听着听着默不作声,那些奉命往天上射箭的弓箭手也没了动静,一个个呆若木鸡。

    许多人眼前一花,好像自己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了家乡,家却破败不堪,多年无人居住,看着眼前一座座坟头,里面埋着早已去世的亲人,自己孤苦伶仃,煮了饭都不知道该和谁一起吃。

    如此凄凉的情景,让许多人心如刀绞,眼泪,不由自主溢出眼眶,滑落面颊。

    原本喧嚣的军营,忽然变得沉寂,死一般的沉寂,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哭声响起,随后是零星哭声,最后汇集成片。

    许多士兵嚎啕大哭,哭声凄凉,有的士兵虽然没有哭得稀里哗啦,却不住用手擦眼睛,悲伤的情绪很快就传播开来,势不可挡。

    中军帐前,刚赶回来不久的尉迟佑耆,呆呆看着天上飘过的大黑影,听着四面八方传来的哭声,手中原本紧握的弓颓然落地。

    这首歌他听过,《梁鼓角横吹曲》之《紫骝马》,紫骝马为汉乐府旧题,其内容据说是一首古诗。

    当时他听过后,只道是酸腐文人无病呻吟,年轻气盛的尉迟五郎,一心一意要在马上取功名,如今局势危急之际,听在耳里,才品出这曲子是多么的悲凉。

    踉跄前行几步,尉迟佑耆只觉全身力气散去,双腿一软跪在地上,以手捶地,他欲哭无泪,心中满是绝望。

    尉迟顺还没赶回来,尉迟佑耆顾不得安危,策马赶回许昌,拼尽全力要挽回局势,他想带大军主力北撤,明天一早就走,如今看来已经晚了。

    四面楚歌,吹散了楚霸王的军心,而现在,许昌大军的军心,瞬间就被《紫骝马》瓦解。

    完了,一切都完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处置

    数日后,上午,阳光明媚,山南东道大总管、河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明,在左右的簇拥之下,策马进入许昌城外大营,此时的大营已经换了旗帜,曾经归属于邺城朝廷的数万大军,没跑的人如今已经投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晚发生的事情,宇文明已经知道了,不由得感慨万千。

    当晚,己方的热气球只是在许昌大营上空缓缓飞过,从头到尾的持续时间不过半个时辰,但热气球搭载的士兵,用北地口音唱起北地民歌,使得大营内的士兵泪流满面。

    一曲紫骝马,离散许昌兵。

    当夜许昌大营便有许多士兵出逃,督将无法阻止,甚至其部下也出逃了,待到次日清晨,许昌大营空了许多,事已至此,胜负分明,识时务者毕竟还是有很多的。

    对峙了将近一年时间,许昌敌军终于投降,宇文明终于松了口气。

    虽然对方类似于不战而降,己方将士立军功的机会少了许多,但既然能够兵不血刃,以最小的伤亡解决这支敌军,对于主帅宇文明来说,是上上之选。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获得如此惨烈的胜利,会让己方无力发动下一轮进攻,宇文明知道许昌并不是自己的终点,他还要收复洛阳,最后渡河北上直击邺城。

    在这一前提下,己方的损失越小,结束战争要花费的时间就越短。

    宇文明看着北面的许昌城,又看看营内的人山人海,心中激动不已,自大象二年以来,大周江山经历了十年的风雨飘摇,是时候天下太平了。

    大营内,披坚执锐的士兵在通往中军帐的道路两侧列队,中军帐前,除了提前入营控制局面的己方将领,还有许多人,是及时“弃暗投明”的敌军将领们。

    他们此时聚集在中军大帐外,正忐忑不安等待宇文明的到来,等待对方的处置。

    这些将领之所以选择弃暗投明,明面上的原因是“幡然悔悟”,实际上是形势比人强,如今邺城朝廷怕是要完了,没人愿意陪着尉迟氏去死,那么向胜利者投降,是最明智的选择。

    说来说去,这都是宇文氏和亲党尉迟氏的内讧,将领们都是外人,何苦铁了心跟着一边走到底,哪边胜了就倒向哪边,保全自己和家人才是第一要务。

    入营的宇文明,是周国宗室、杞王世子,可以说对方的态度就等于杞王的态度,而杞王的态度,不就是长安朝廷的态度?

    如今大家弃暗投明,还有机会将功赎罪,跟着大军收复洛阳,然后渡河北上,收复被尉迟氏占据的邺城、河北,将伪朝廷摧毁。

    所以接下来还有大把的立功机会,若是自己真能立下大功,说不得在长安朝廷里也能有一席之地。

    前提是宇文明让自己有这样的机会,万一待会来个杀鸡吓猴,自己成了那只鸡可就不妙了,想到这里,许多降将不由得惴惴。

    然而宇文明以故友相聚式的寒暄与众人见面,让降将们松了口气。

    毕竟,大家都是周国臣子,许多人相互间还有绕来绕去的亲戚关系,宇文明作为宗室子弟,自然和权贵圈子里的人大多认识。

    什么一起宿卫皇宫,一起在露门学读书,谁谁谁结婚时,还一起吃过喜酒,亦或是同在长安某乐坊寻欢作乐。

    或者在当年,陪伴先帝打猎、游宴,反正大家都是同一个圈子里的人,要是攀交情,在场大部分降将都能和宇文明攀上各种交情。

    所以本该是主帅接见降将并进行处置的见面会,变成了他乡遇故人的恳谈会。

    宇文明摆出如此姿态,实为安定人心之举,降将们心知肚明,自然就不再担心自己被“杀鸡吓猴”,而宇文明既然持如此态度,想来杞王也会是这种态度。

    一番寒暄之后,宇文明入大帐,将领们和降将们依次入内,听候宇文明的调遣和安排。

    许昌已经收复,那么接下来宇文明的目标自然是扫平河南,首先从许昌向北进军,取荥阳,接下来西进取洛阳,稳住侧翼,最后渡河北上,直取邺城。

    当然,具体实施起来时步骤可能有差别,譬如拿下荥阳之后,西取洛阳和渡河北上可以同时进行,甚至先不管洛阳,集中兵力渡河北上攻打邺城,不给伪朝廷以喘息的时间,这要看拿下荥阳后的具体情况而定。

    也要看降将们戴罪立功的表现而定。

    降将们若是能劝降昔日的同僚弃暗投明,那么河南各地传檄而定也不是不可能,甚至可能兵不血刃拿下荥阳、洛阳,这都需要主帅宇文明临机决断。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尉迟氏的伪朝廷已经式微,眼见着要完蛋,只要己方不出大的纰漏,那么收复邺城是迟早的事。

    宇文明将己方接下来的作战策略开诚布公,即是为了体现自己相信弃暗投明的降将,也是为了听听降将们的意见,可以说是立刻就给这些人戴罪立功的机会。

    他毕竟对尉迟氏在河南的部署不是很清楚,所以对此多少知道一些情况的降将们只要真心效命,提出的建议必然有针对性,若有人愿意打头阵,宇文明对此求之不得。

    双方都是明白人,所以宇文明刚说完,降将们便踊跃献言献策,不过双方都很有默契的避开了一个作战方向,没怎么提一个人。

    这个作战方向,是指黄河南岸的下游地区,即亳州总管府北部,以及青州总管府所在的青齐之地。

    不是宇文明疏忽了这个作战方向,而是他很放心,因为有堂弟(弟弟)西阳王宇文温在亳州地界,对方必然能横扫黄河下游。

    宇文明和宇文温都是行军元帅,但宇文温受宇文明节制,宇文明丝毫不怀疑宇文温的能力,所以没必要劳心琢磨如何收复青齐之地。

    降将们也都知道这点,知道西阳王是如今宗室里最骁勇善战的人,若是说杞王撑起了长安朝廷,而西阳王就是杞王最有力的右手。

    如果没有西阳王连战连胜,接连打赢了许多硬仗,硬是为宇文氏扭转了局面,如今的长安朝廷成不成还两说。

    不过降将们有些疑惑,因为他们大概知道西阳王先前就在洧水一带活动,距离许昌不算远,那么今日宇文明入许昌大营,怎么这位不来营中相见?

    大概,是因为那个人吧。

    宇文明在做安排时,特意忽略了某人。降将们在献计献策时,很有默契的也绝口不提某人。

    他们言谈间忽略的这个人,不是西阳王,而是另一个下落不明的人。

    之前还在扶沟的安固王(胙国公)尉迟顺,自那日洧仓被焚之后下落不明,而尉迟佑耆则带着许昌军营里部分骑兵北逃。

    对于宇文明来说,尉迟顺的生死事关重大,此人若是从扶沟逃过去荥阳,很可能纠集河南残兵死守荥阳或者洛阳,所以他不可能不考虑这个问题。

    但他在做出接下来的作战安排时,却以笼统的“敌将”一词来带替尉迟顺,是因为宇文明不确定宇文温是否把尉迟顺给“失踪”了。

    宇文明知道,以宇文温的为人和家庭情况,想来只要有可能就会死保尉迟顺,如今许昌大军土崩瓦解,宇文温必然不想让岳父尉迟顺溜走,而是要让其“失踪”。

    尉迟顺“失踪”,从此下落不明,那是最好的情况,免得到时候大家都麻烦。

    所以这对翁婿之间的恩恩怨怨,宇文明才懒得掺和,就由宇文温去头痛,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拟定接下来的战略,收复邺城、平定逆贼。

    向所有人证明,他绝不比堂弟(弟弟)逊色!

第二百六十二章 翁婿

    “来人!来人!!”

    “快来人!”

    某处小院里传出咆哮声,那是身陷囹吾的尉迟顺在房里声嘶力竭喊着,房间被木栅栏分为内外两层,他在栅栏内,而栅栏外有一名男子,很淡定的问道:

    “阿叔,究竟有何吩咐?与我说便可。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让你们的头领来,让他来!”

    “阿叔,究竟有何吩咐?与我说便可。”

    “让你们的头领来!”

    “阿叔,究竟有何吩咐?与我说便可。”

    男子不停的重复那一句话,持续了半个多时辰,以至于尉迟顺喊得喉咙冒火都没有用。

    眼见着此人油盐不进,尉迟顺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自从那日他被人从扶沟官署里绑架并带到这里,已经过了五日,外面的局势变成什么样子,他根本不知道。

    局势好像不妙,尉迟顺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一直在琢磨着“越狱”。

    这伙贼人,当日在扶沟官署里挟持他,所以现场一众将领、士兵投鼠忌器,眼睁睁看着他被这些人挟持着出了官署,然后策马出了城扬长而去,而尉迟顺当时很快就已经猜到这些贼人的来路。

    那时,他想要喊话,点明这些人是西阳王派来的,让将领们就知道这些人绝不敢真害了他的性命,所以无需顾虑,一拥而上就能救人。

    然而他嘴里被人塞了不知什么东西,舌头发麻,根本就说不出话,尉迟顺就这么被人绑走,转来转去来到一处地方,关押在这小院的房间里。

    尉迟顺不甘心,一直想要“越狱”,他认为这些人肯定是西阳王府的侍卫,不敢“见死不救”,接连几次自残,想要引得对方入内,他好冲出去。

    但对方就是不中计,每次都是几个人进栅栏,而他威胁自尽也没有用,对方就是不上当。

    尉迟顺不想死,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性命,是想到家族而焦虑不已,但是他折腾了几日都没能越狱,穷途末路之下,只能希望见见这些人的头领,骗对方上当,然后伺机逃亡。

    但眼下,他是没指望了,喊了许久都没见别人来,尉迟顺无奈的坐在榻上,将食案上的茶水一饮而尽。

    熟悉的茶味,那是黄州所产茶叶“西阳春”泡出来的味道,尉迟顺对此再熟悉不过,因为女儿尉迟炽繁这几年一直在往娘家送“西阳春”。

    眼前这伙人装聋作哑,矢口否认归属于西阳王府,然而这“西阳春”就证明对方在撒谎,可即便如此,对方依旧喊他“阿叔”。

    尉迟顺面对这帮狡猾的后生,完全没了脾气。

    脚步声起,听动静似乎有数人进了院子,往这边走来,尉迟顺端正坐姿,看着门口。

    房门被人推开,寒风还没来得及涌入多少,一人转入房内然后将房门关上,尉迟顺借着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看清了来人的样貌,随后一愣。

    “岳父别来无恙?小婿有礼了。”

    不期而至的宇文温,身着常服,面带笑容,皮笑肉不笑的向着岳父拱了拱手,算是见面礼。

    尉迟顺见到了女婿却无言以对,他虽然早已猜到自己是被女婿派来的人绑架了,但当对方站在自己面前时,尉迟顺不知道该说什么。

    原本的看守见宇文温示意开门,犹豫了一下,将栅栏的锁打开,又见宇文温让他退下,犹豫片刻只能离开,于是房间内就只有翁婿二人,没有栅栏阻拦。

    两人就这么对视着,不说话,不知过了多久,尉迟顺艰难开口:“许昌那边...是不是已经尘埃落定了?”

    宇文温阴阳怪气的回答:“嗯,死透了,完蛋了,小婿一把火点了洧仓,那火大着呢,多少粮食都烧光了,真是心疼哟!”

    尉迟顺闻言无语,看着女婿良久,最后一声长叹:“你,一开始就打算烧洧仓?”

    “没办法,小婿人品恶劣,就只会偷鸡摸狗来阴的。”

    “那....你是如何察觉的?”

    “哎呀,有人托梦呗,”

    尉迟顺听得出宇文温有怨气,这很正常,毕竟对方想着救他,而他则想着把对方干掉。

    宇文温既然来到这里,那就说明许昌那边很可能尘埃落定了,尉迟顺想到这里,只觉心如刀绞:许昌大军完蛋,那么局势已经很难挽回。

    他不顾一切的想要拯救家族,为此不惜牺牲自己的家庭,到头来却只是镜花水月么?

    尉迟顺猛地往外冲,被宇文温一把扯住,两人较力片刻,尉迟顺那里怼得过身强力壮的女婿,急了眼,奋力喊着:“放我走,放我走!!”

    宇文温看着岳父,似笑非笑:“岳父要往何处去?”

    “自然是北面!你留着我也没有用,放我走!”

    “想走?你好意思走!”宇文温瞬间变了脸,“有你这样当阿耶的么?你让三娘、四娘日后怎么办!”

    “我真心实意来救你,你居然用水攻!还有没有良心啊!”

    尉迟顺被宇文温指着鼻子骂,好容易说出话来:“战场上容不得私情!莫非我要坐以待毙?任由你们攻破邺城?”

    “看样子你还有良心?你的良心不会觉得痛么!”

    这段时间宇文温憋了一肚子火,如今破口大骂起来,骂得本来就理亏的尉迟顺无言以对,不过听到宇文温后面说的话,火气蹭蹭蹭就往上窜。

    宇文温说待得破了邺城,要把先蜀王尉迟迥的陵墓扒开,把尉迟迥的遗骨从棺椁里掏出来,抽上三百鞭,以治其教子无方之罪。

    尉迟顺一听到女婿要鞭挞亡父遗体,眼睛瞬间就红了。

    他咆哮着扑上来要和女婿拼命,但那里是宇文温的对手,不说年纪,论身手以及格斗技巧,尉迟顺都不如宇文温,接连被宇文温反制,就像老鼠被猫玩弄一般。

    “家父何罪之有,要受如此大辱!”

    “家父匡扶社稷,力挽狂澜才保住你宇文氏的江山,你说是或不是!家父善待天子,又未加害宗室,你敢行此丧心病狂之事,我日后即便被碎尸万段,死后也要化作厉鬼找你算账!”

第二百六十三章 翁婿(续)

    “哦呵呵呵,找我算账?你还有脸找我算账?你们几个尉迟家的不孝子,现在想起亡父了?”

    宇文温极力压制着自己的“嘴炮功率”,如果面前的人不是他岳父,他早就骂得对方吐血而死,此时伸手揪着尉迟顺的衣领,咆哮起来:

    “先蜀王是大周的忠臣,匡扶社稷的中流砥柱,本来君臣相得,可以名留青史,你们倒好,搞改朝换代?现在要完蛋了,一个个过把瘾就死,那先蜀王的陵墓怎么办?被人开棺鞭尸怎么办?你说啊!!”

    “你走是吧,要去送死是吧?你死了倒是轻松,谁洒扫先蜀王的陵墓?逢年过节,谁祭拜先蜀王的牌位?”

    “名字里有个顺,就是这么孝顺父亲的?还有脸死!不怕死了以后,先蜀王骂你是畜生么!”

    女婿近距离破口大骂,口水喷了岳父一脸,尉迟顺被宇文温这么吼了一轮,宛若吃了一记当头棒喝,意识到一个问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他完蛋了不要紧,父亲万一被开棺鞭尸怎么办,万一日后无人祭拜陵墓、牌位,那又该怎么办?

    也许尉迟嘉德能活下来,但见不得光,而长安朝廷秋后算账,说不得真会把尉迟迥的棺材挖出来,将遗体挫骨扬灰。

    这不是尉迟顺想要看到的结果。

    “我...我来抵罪,要杀杀我!脔割也罢,传首天下也罢!这些事情,和家父无关!”

    尉迟顺几乎是在哀求女婿,毕竟女婿可以去求杞王,他要尽一切可能,保得父亲的遗体能体面些,宇文温见着岳父好歹想通了,松开手。

    为了说服对方不要寻死,宇文温可是想了一个“剧本”,如今成功,他总算能松口气,来个“且徐图之”。

    “不急,小婿自有安排。”

    尉迟顺赶紧问:“什么安排?”

    “以后就知道了,先避避风头再说,反正这段日子不能露面。”

    宇文温胸有成竹的说着,岳父一家,他自然是要保的,而且说实话,他不想见着先蜀王尉迟迥落得个被人开棺鞭尸的下场。

    道理很简单,如果当初没有尉迟迥力挽狂澜,周国就完了,光靠区区安州、襄州之地的实力,哪里扛得住杨坚的倾国之兵。

    且不论尉迟迥灭隋之后有没有起别的心思,但至少尉迟迥生前没有篡位,对天子也不错,虽然没有归政,但也没把宇文乾铿当成“狗脚朕”。

    是做儿子的尉迟闹出事,并不是尉迟迥所为。

    如果日后朝廷收复邺城,真做出将尉迟迥遗体挫骨扬灰的事情,这种行为肯定会被人诟病是忘恩负义。

    但宇文温现在没办法做主,所以得看准时机才好行事,那么现在最重要的,就是让岳父“失踪”,避避风头,免得大家都不好办。

    “小婿会找个不错的地方,让岳父静心修养,待得官军收复邺城,小婿保证,必然能一家团...”

    话还没说完,尉迟顺挥拳打来,猝不及防的宇文温脸上挨了一拳,于是刚消的火气又窜起来,捂着脸怒目而视:“你打我作甚!”

    尉迟顺盯着宇文温说:“四娘清清白白,却被你纳做小妾,在别人面前抬不起头,我打你一拳又如何!”

    听着这质问,宇文温一愣,开口想反驳,却说不出话,因为他在岳父面前理亏。

    说得好有道理,我竟无言以对!

    。。。。。。

    小院外,面颊还没有消肿的宇文温,向王府司马张定发交代着一些事情,既然尉迟顺的情绪缓和并且想开了,那么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很多。

    他要让尉迟顺“不知所踪”

    基本原则,就是把人藏好,即便有人可能会猜到是做女婿的宇文温搞鬼,但只要没有证据,那就没人能把宇文温怎么样。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宇文温要让岳父淡出人们的视野,如有必要,从此就要过上隐姓埋名的生活,了却残生。

    如此安排,算是不错的办法,要做到并不难,但必须谨慎,知道内幕的人越少越好,当然,若是宇文温心够狠,把大多数知情人都杀掉是最保险的做法。

    但他觉得没必要,因为这样的做法败人品,会让手下心寒,而即便日后尉迟顺的身份泄露,宇文温觉得那时也不会有太大麻烦。

    只要尉迟顺现在别露面,就不会被赶尽杀绝,躲过了风头,尉迟氏的势力烟消云散之后,说不定正好需要有个“吉祥物”,来体现天子赏罚分明、有情有义。

    力挽狂澜、救社稷于危难的尉迟迥,即便不孝子行大逆不道之事,尚有子孙沐浴着皇朝恩泽,这不就是天子对忠臣的最好奖赏么?

    手握重兵的尉迟顺,是助纣为虐的帮凶,天子欲除之而后快;而一个穷途末路、没有丝毫起事能力的尉迟顺,却是天子彰显气度的最佳人物。

    但宇文温不确定天子是不是真能这么做,所以他要先让尉迟顺“失踪”,过了数年之后,看时机再做进一步打算。

    他不会主动去保岳父,因为这要花费大量政治资源,还得欠下许多人情,更别说宇文温自己就欠了一屁股债。

    宇文温的世子宇文维城是伪帝,王妃尉迟炽繁是“附逆伪王后”,这都是大逆不道的死罪,即便母子俩是被逼的,但在讲究“君君臣臣”的时代里,这是永远都抹不掉的政治污点。

    即便天子数次赦免母子俩的罪过,但此事依旧免不了被人拿来做文章,宇文温为了给老婆儿子脱罪,已经消耗了大量政治资源和人情,若是再给尉迟顺脱罪,他要付出的代价会很高。

    高到宇文温无法承受。

    因为那些参与平定“尉迟氏之乱”并立下大小功劳的文武官员,见着他死保岳父尉迟顺,难免会心生疑虑,怕日后被反攻倒算,那么敌意和戒备心必然会暴涨,甚至直接选择敌对立场。

    在朝廷里平白无故得罪一大批实力雄厚的官员,制造一大群潜在的敌对势力,这是愚蠢至极的政治自杀。

    所以对于宇文温来说,与其硬抗着要保尉迟顺,还不如先将对方藏起来,待得数年之后,尉迟氏的“余毒”被肃清完毕,天子极有可能需要立个牌坊。

    到时候,说不定会依汉时霍光故事。

    霍光是汉武帝刘彻的托孤重臣,辅佐继位的刘弗陵(汉昭帝),刘弗陵崩,霍光迎接武帝之孙昌邑王刘贺为新君,但只过了二十七天就将其废为海昏侯。

    霍光随后找到武帝流落民间的曾孙戾太子刘据的孙子刘病己,将其立为天子。

    废立皇帝的霍光权倾朝野,刘病己登基后改名刘询,生活在霍光的阴影之下,原配亦被霍家害死,刘询与霍光相处时,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霍光去世后,刘询铲除了意图造反的霍家,却未株连霍光,没有将其开棺鞭尸。

    数年后,汉军大破匈奴,刘询回忆往昔辅佐有功之臣,便令人画十一名功臣图像于麒麟阁,以示纪念和表彰,霍光排在第一位。

    但因其死后家族谋反被满门抄斩,故画像不记霍光全名,只尊称为“大司马、大将军、博陆候,姓霍氏”,而之后历代汉帝都尊奉祭祀霍光,以霍光堂兄弟后代一人为博陆侯,奉祀霍光。

    有这样的先例在,宇文温觉得天子数年后大概会“循例”,给类似经历的尉迟迥一个体面待遇,那个时候尉迟迥的儿子尉迟顺、孙子尉迟嘉德若现身,正好可以当做牌坊立起来。

    在那之前,宇文温要让尉迟顺“不知所踪”,若时间无法抹平天子的恨意,亦或是局势容不得尉迟顺现身,那么尉迟顺父子就此隐姓埋名,自己在家**奉尉迟迥的牌位,默默地给尉迟家延续香火。

    作为女婿,宇文温觉得自己做到这个地步已经仁至义尽,不过接下来,待得收复邺城,他要如何安置岳父一家人倒是个问题。

    官方热门流放地房县(神农架附近)是不能去了,那么这一家人是到未来热门的流放地天涯海角(三亚)住海景房,还是去岭表据说唯一没有瘴气的地区临桂(桂林)住山水房?

第二百六十四章 灵感

    寒风中,一片黄绿色的作物正在随风摇曳,面颊红肿尚未完全消退的宇文温,探手去摘了一片叶子,拿在手中仔细观察起来,他虽然不是农学家,却很快分辨出这作物和黄州地区类似作物的些许不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黄州乃至汉沔地区种植的麻作物大多为苎麻,而这里种植的麻作物,是大麻。

    大麻,在后世一但提起,人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毒品,但实际上此时中原的大麻和后世常说的大麻不是同一种植物,或者说是同科不同种的麻类植物。

    大麻科植物有两个亚种,原生中原的大麻(又称火麻),是布匹纤维的主要来源,外国称为“汉麻”,是麻纺织的重要作物,在中原普及棉布之前,麻布是布匹的“主要成员”。

    大麻(火麻)的种植,在中原已经延续数千年,历代朝廷向各地百姓征收实物税(租调),其中就包括麻,用麻纺织所得的麻绳、麻袋、麻布,是必不可少的生活品。

    所以此时的纺织业,实际上除了丝纺织就是麻纺织业,葛纺织已经处于次要地位,至于丝绸,那不是寻常百姓能够消费的。

    而在中原的西南角,印度次大陆,有另一个大麻科的亚种植物,这植物含有某种化学成分,人吸食或口服后有精神和生理的活性作用,此植物即为后世所称大麻。

    以纺织业作为支柱产业之一的黄州,其麻纺织的主要麻原料却是苎麻,因为在长江流域,苎麻的种植规模比大麻(火麻)要大很多,所以黄州布实际上以苎麻布为主。

    苎麻在后世被外国称为“中国草”,因苎麻布常用于夏季衣着,穿在身上凉爽适人,又称夏布。

    而在黄河流域,大规模种植的麻作物则是大麻(火麻)为主,宇文温此时身处麻田边缘,看着寒冬之中的大麻,估算着亩产。

    长江流域的苎麻,可以一年三种三收,三次收获的苎麻分别称为头麻、二麻、三麻,收获的时间点有要求:头麻要在芒种前,二麻要在立秋前,三麻则是在霜降前。

    作为黄州水力纺织业的奠基者,宇文温知道苎麻的相关知识,但不太清楚河南大麻的种植情况,所以路过麻田时,顺便了解一下相关知识,再了解一下这片地区麻产量大概能有多少。

    而为他作讲解的,是蔡家庄庄主蔡佶。

    蔡佶如今年过五旬,无官职,是平民身份,知书达理,为蔡氏的当家人,虽然年纪大了宇文温一倍,但此时此刻说话小心翼翼,因为两人地位悬殊,尊卑有别。

    高高在上的郡王,手握重兵,路过蔡家庄顺便吃个饭,若一言不合屠了全庄上下几百号人,不费吹灰之力,却不会承担什么后果。

    所以蔡佶带着全家老小做牛做马侍奉都是应该的。

    不过宇文温此来不是为了摆排场,而是要接见“义民”蔡佶,嘉奖对方配合王师剿灭逆贼的义举,所以行事要“亲切和蔼”些。

    蔡氏是扶沟当地大户,蔡佶是家主,守着祖辈传下来的基业过日子,因为仕途不顺,所以安心在家当“蔡庄主”,而他的弟弟蔡仪,则是扶沟县丞。

    此次蔡氏两兄弟协助西阳王府司马张定发,将盘踞扶沟县城的逆贼主将解决,虽然这主将据说“半路逃了”,但宇文温依旧要大力表彰蔡氏两兄弟。

    他就是要以蔡氏两兄弟作为榜样,让周边地区的官员、豪强大户们都知道,西阳王不是只会搞灭门的冷血藩王,只要大家肯合作,好处那是大大的有。

    做内应的蔡仪,已经被宇文温调到亳州总管府治下地区当郡守,而蔡庄主蔡佶,放弃了入仕的机会,将这机会转给长子,蔡大郎不日便要走马上任。

    而宇文温探望完岳父,顺便路过蔡家庄,吃一顿便饭,算是给足了蔡佶面子,日后那些牛鬼蛇神,要打蔡家庄主意之前,可就得三思而行。

    蔡佶原以为西阳王在麻田边只是随便问问,未曾料对方问得很细,甚至问他收麻之后对外出售时作价几何。

    蔡家庄种麻,主要目的就是自给自足,纺织成布、麻绳,以应对日常所需,当然应付官府的租调也是必须的,至于出售,不是主要目的。

    庄客将收割的麻纺织成布,用不完的布就存放在库房,有需要时当做硬通货去买东西,譬如说买牛、马等牲畜,或者一些日用品。

    蔡家庄和其他地方大户一样,种麻的目的是自给自足,并不是以出售麻来盈利作为主要目的,在种粮的同时种麻,经过祖祖辈辈的开垦,蔡家庄的麻田面积很可观。

    而其他各地大户的情况也大多如此,毕竟亳州一带自古就是麻纺织业的一个中心,扶沟距离小黄有一段距离,但受亳州地区影响,种麻的历史颇为悠久。

    宇文温很快就把蔡家庄麻田的情况问清楚了,发现即便是在扶沟这个普通的河南小县,麻的种植面积也很大,“我天朝上国物产丰富”这句话虽然有失偏颇,但终归是有些依据的。

    于是,他根据数月以来在淮北、河南各地收集来的消息,加上如今扶沟县的情况,心里有了个想法。

    “当年”,鸦片战争之后,洋人打开中国市场的大门,大规模涌入的机制布,将中国的土布纺织业摧毁,那么他是不是可以从中获取灵感?

    如果,他动员黄州甚至山南的纺织作坊主们,在光州光城、豫州悬瓠、亳州小黄和当地大户合作,开办水力纺织作坊,搞“地区麻纺织业中心”,那就不光是赚钱的问题了。

    这三个地方的水力纺织作坊,吸纳周边丰富的麻原料,纺织出物美价廉的“机制布”然后倾销,周边各地的“土布”纺织业不就完蛋了?

    随之而来的一连串结果,汇集到最后,就是世家门阀、豪强著姓们庄园经济纷纷瓦解,亦或是“改制”,由权贵壁垒变成富民的庄园,无法抗拒官府,老老实实交税。

    至少能将庄园经济纳入正常的国家控制之中,届时,世家门阀的经济基础被削弱,又无法把持政治特权,寒族地主们崛起,那么构建于庄园经济之上的门阀政治就彻底断了根。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秦汉之际的古典军国主义,可以做到政权下基层,战争动员能力极强,打得外敌“不要不要”,却因为豪强庄园经济的出现,导致这样的上层建筑瓦解。

    庄园经济的壮大,使得豪强著姓们有了可以和政权抗衡的经济基础,慢慢进化为世家门阀,于是,以九品中正制为基础的门阀政治走上了历史舞台。

    这种靠投胎做官的政治制度,恶果很明显,虽然后世回顾这段历史时,总有人很羡慕五姓七望们的高贵、优雅,但对于国家和百姓来说,这就是灾难。

    门阀政治制度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但绝不会那么轻易退场,治标要治本,宇文温觉得若不把庄园经济摧毁,光靠**消灭,只不过是为新一批的世家门阀诞生扫平障碍罢了。

    庄园经济,能实现粮食和布帛的自给自足,而粮食和布帛还具备硬通货的能力,庄园规模越大,大户们经济实力就越强,豢养的庄客、部曲私兵就越多,甚至还能养马。

    大户们就有更多的能力去发展人脉和势力,让当地官府变成摆设。

    对于国家来说,这样的后果就是基层失控,导致赋税收不上来,养不起军队,无法赈灾,迟早要完。

    那该怎么办?

    最直接的办法就是丈量土地、清查隐户,编户齐民,以便按土地、户数收租调,向大户隐瞒不报的收入征税,增加国库收入。

    但这种事做起来需要时间,而且阻力重重,弄不好引起“众怒”而不了了之,所以宇文温打算用另一种方式去做,那就是用经济手段这个软刀子割肉,让庄园经济破产,或者变得“受控”,老实缴税。

    一如晚清时国产土布被洋人的机制布击败、进而导致本土传统纺织业破产那样,宇文温要“照葫芦画瓢”。

    一片麻田带来的灵感,让他颇为兴奋,一路笑眯眯的走进蔡家庄,入了大厅,端坐主位,他虽然是客,但身份尊贵,如果撕破脸让蔡庄主的小妾、女儿来陪睡都没问题,坐个区区主位没有任何问题。

    因为条件所限,加上宇文温事前说过只是吃个便饭,不需要排场,所以蔡家庄为西阳王准备的筵席以实用为主,都是些常见的食物,没有什么罕见的山珍海味,做起来方便,上菜也很快。

    喝了几杯自酿酒,宇文温看向蔡佶:‘蔡庄主日子过得逍遥,倒也自在,不知膝下子女都已成家否?’

    蔡佶闻言停筷,恭敬地回答:“有劳大王关心,蔡某尚有一女未嫁。”

    听到这里,宇文温忽然干咳几声,随后问道:“那么,不知女郎可否订了亲?”

第二百六十五章 何患无妻

    震惊!西阳王到访蔡家庄,竟然做出这件事!

    燃爆!蔡庄主面对西阳王的问题,竟然做出了让人热血沸腾的回答!

    震撼!东南道行军元帅逗留蔡家庄,竟然是为了一个人!

    如果有跑得快的小报记者,大概会根据西阳王宇文温问的问题,拟出无数个吸引读者的标题来,而宇文温自己也知道问的问题容易让人误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不过他不在乎,如今既然说出口,就等对方的回答。

    而蔡佶听到这个问题,瞬间就愣住了,觉得西阳王问他女儿成家与否,恐怕是起了心思....

    蔡佶确实有小女名为五娘,如今未嫁,蔡五娘样貌姣好,虽然不能说倾国倾城,但上得厅堂,若西阳王看中了收入府中,五娘从此侍奉身边,那就意味着蔡家攀上了高枝。

    西阳王是周国宗室藩王,蔡佶虽然只是扶沟一庄主,不能说消息灵通,但大概知道时局,知道西阳王的威名,也听说过黄州西阳的名声。

    能和这样的顶级权贵攀上关系,即便女儿只是做小妾,那也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蔡佶知道一旦女儿入了王府,不仅衣食无忧,还能提携娘家,蔡家从此发达并不是白日梦。

    有西阳王做靠山,蔡家不会怕被人欺负,蔡佶的几个儿子能沾光,说不得都有官做,然后在别处开枝散叶,光大蔡家的门楣,只要好好经营,一代人的时间就能让家族达到以往数代人都达不到的高度。

    想到这里,蔡佶只觉得心脏咚咚跳起来,接下来他只要说女儿未嫁,愿侍奉西阳王,那么蔡五娘说不定就能入王府了。

    然而,蔡五娘有了婚约。

    虽然蔡五娘还没嫁人,但蔡佶已经为其做主,托媒婆说了一门亲事,双方交换了彩礼和聘礼,就等着定下良辰吉日,新郎带着迎亲队伍上门娶亲。

    虽然不久前,蔡五娘被贼人张铁炉所掳,但保得清白之身,而蔡佶也因此和剿灭张铁炉的官军(长安朝廷一方)有了关联,对方应该知道蔡五娘的情况,西阳王如今应该也知道。

    既然知道了还这么问,说明...

    西阳王一定是听手下提起,说蔡家庄的蔡五娘颇有姿色,于是此时装作不知,问他蔡五娘有无婚约,说不定无论有没有,都要把人带走。

    蔡佶若是不识趣,能挡得住对方带走蔡五娘么?

    挡不住。

    所以,蔡佶只要说蔡五娘尚无婚约,那么西阳王便可以名正言顺将人带走,蔡家从此发迹,代价不过是他蔡佶自己担上骂名,西阳王是被他“蒙蔽”,才将一个有婚约的女子收入府中。

    自己的名声差些,但家族从此壮大,儿子个个有前程,很划得来。

    而自己若是说女儿有婚约,西阳王未必罢休,真要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把人带走,他不可能阻拦,也拦不住,反倒会失去一次难得的讨好机会。

    电光火石间,蔡佶已经把利弊想清楚了,如今他无论是实情相告也好,说女儿未有婚约也罢,都会有些损失,无非损失的是名还是利。

    但最关键的一点,是绝对不能惹怒西阳王,不然蔡家庄倒霉,那可是飞来横祸,这是蔡佶最害怕出现的情况。

    见着蔡佶有些迟疑,宇文温行礼有些嘀咕,他方才所问,很容易被人误会自己见色起意,所以他很担心蔡佶见风使舵,昧着良心说蔡五娘未有婚约,以便往自己榻上送。

    蔡家庄的情况,王府司马张定发已经汇报过,所以宇文温知道蔡庄主的五女郎未嫁,却已有了婚约,据说这位五女郎长得还行。

    然而宇文温虽然血气方刚,需求旺盛,但府里有绝色妻妾,都是超一流和一流的美人,没必要采摘野花,宇文温从没断过扩充后院的念头,但寻常女子哪里入得了他的眼。

    只是万一这件事处理不好,传出去只会让人笑他急色,笑他府里有如花美眷,在外面见着女人却急不可耐,连有婚约的女子都要强抢。

    宇文温知道蔡佶的小女儿蔡五娘有了婚约,之所以明知故问,却不是为了自己,如今就不知道对方会否阿谀奉承。

    就在这时,蔡佶开口回答:“回大王,小女五娘,虽然未嫁,却已有了婚约,就等良辰吉日出嫁了。”

    宇文温闻言又问:“寡人听闻,蔡五娘先前为贼人所掳,数日未曾回来,夫家不在意么?”

    “大王,五娘的未婚夫已知此事,未曾有毁约的说法。”

    蔡佶做出了选择,如实将情况禀报,蔡家累世清白,没有阿谀奉承之辈,蔡佶不想以如此行径让家族发迹,却坏了家风。

    “既如此...”宇文温沉吟着,蔡佶倒是有些骨气,不枉费自己抬举其长子,有这样的父亲,想来儿子的节操坏不到哪里去。

    他见着蔡佶及几个儿子有些惴惴,随即笑道:“既如此,寡人这媒人就做不成了。”

    蔡佶闻言诧异,宇文温也不多解释,笑着摆摆手:“蔡庄主,先前你庄上有一名庄客,名为李涡是吧?据说弄丢了一头牛,害怕受罚便跑了,后来成了那贼人张铁炉的爪牙。”

    “啊,大王所说...确有此事,只是小女得此人相救,蔡某感激不尽。”

    “既如此,先前那走失耕牛的事情....”

    “大王,蔡某感激李涡还来不及,往日旧事哪里还会记着...”

    。。。。。。

    蔡家庄一隅,李涡告别了昔日庄内同伴,骑上马,跟着队伍离开蔡家庄,当年他弄丢了庄里的耕牛,害怕受到惩罚便逃了,再回来时,却是贼人的同伙,而现在,成了官军,救下五女郎。

    当年的事情,就此揭过,李涡在蔡家庄的名声终于恢复正常,他可以昂首挺胸出现在大家面前,现在又是官军身份,有了盼头,只是...

    想着想着,李涡有些黯然,眼眶发热。

    此次官军擒拿扶沟贼将,他为了立功,主动参与并且表现十分出色,所以那位张司马犒赏他的同时,许了个好处:若蔡庄主没意见,就促成他和蔡五娘的婚事,当然,此事成不成看天意。

    这个好处,让李涡激动得睡不着觉,他是真喜欢五女郎,只是之前身份悬殊,所以知道这是妄想,而如今有了可能,哪里能不高兴。

    而今日,高高在上的西阳王在蔡家庄做客时,于筵席上旁敲侧击提了蔡五娘的婚事,然而倔驴一般的蔡庄主没有松口,说蔡五娘有婚约。

    张司马说过,西阳王是讲道理的人,绝不会以势压人,所以李涡得知这一结果后虽然美梦破碎,却没什么好抱怨的。

    西阳王是何等样的尊贵,竟然会为自己开口试探,他又有什么道理抱怨呢?

    要怨,就怨自己出身不好,配不上蔡五娘。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和蔡五娘本来就没什么缘分,自己一直以来只是单相思,仅仅是由于那一场变故,才突然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如今擦肩而过,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所以,李涡只能跟着队伍跟着西阳王离开,离蔡家庄越来越远,离蔡五娘也越来越远。

    想着想着,李涡只觉得眼泪要流出来了,赶紧擦了擦眼睛,一人策马靠近,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李,这是怎的?被风沙迷了眼睛?”

    “啊...是啊...中尉。”

    李涡支支吾吾的回答,西阳王府中尉刘葫芦也不说破,又拍了拍对方肩膀,哈哈大笑:“小李,大丈夫何患无妻!日后好好努力,立军功分田宅,一样娶个如意娘子嘛!本中尉看好你哟!”

第二百六十六章 疑问

    离狐,大量马车正在卸货,卸下一个个麻包袋,袋子里装的都是军需物资,需要离狐军营的军吏们办好交接,接收这些物资后,再转运到前线各处军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入冬前后,就有大量军需陆续运抵亳州小黄、曹州左城,而现在这一批物资,则是最近运抵曹州离狐的物资中一部分,主要以御寒衣物为主。

    兵曹参军徐盖,和同僚一起在现场查收物资,查收事宜其实很简单,一是核对数量,二是抽查军需物资的质量,如有问题,自然是不能接收的,因为这要担责。

    有谁敢克扣军需物资,或者以次充好,会得到应有的严惩,而接收军需的军吏们若是责任心不强,在有问题的清单上签字用印,或者被人以次充好却没察觉,那这责任背上了就是活该。

    徐盖为西阳王所征辟,如今入仕成了东南道行军的一名兵曹参军,因为战事进展太快,官军四处分兵,到处都缺人手,所以列曹参军们都是身兼数职,他也不例外。

    如今官军收复许昌,东南道行军接下来极有可能分兵收复青齐之地,加上要维持黄河北岸黎阳津的防御,所以左城和离狐成了军需物资集散地,事情很多,又不能耽搁。

    刚上任就有忙不完的事情,这对于官场新手徐盖来说压力很大,根本就没有适应期一说,幸亏徐家数代为官,家仆多有经验,跟着徐盖的几位家中老仆,成为他重要的帮手。

    在几位老仆的帮助下,徐盖很快就熟悉了本职工作,他本来就饱读诗书,所以看得懂公文,学会公文的行文规则之后,自己写起来也没什么困难。

    而因为涉及到清点军需,需要具备基本的算数能力,这对于徐盖来说也不是问题。

    见着“平生所学”如今派上用场,徐盖干劲十足,他好不容易有机会当官,自然要努力表现,而负责军需工作,确实很锻炼人,也是展现他能力的一个好机会。

    这几日都有车队陆续抵达离狐,这些车队都是从山南黄州来的,跋涉千里,运来大量戎服等军需物资,而这些车队里的马车全都是四轮马车,用料十足,使用了许多铁料,徐盖仔细看过之后不由得咋舌。

    山南的四轮马车,徐盖之前就略有耳闻,他听人说过,说这四轮马车对道路的要求较高,若是寻常坑洼土路,四轮马车走在上面很容易坏,所以即便载重量大,用起来却耗资不菲,不如两轮马车。

    所以,只有山南地区才能见到四轮马车,如今徐盖见多了,终于知道为何山南的四轮马车会如此耐用:因为车上多处使用铁制结构。

    不光车轴是铁的,还有什么“轴承”、“板簧减震”也是精铁所制,这样一来,耐用是耐用了,可是耗铁量增加,可想而知这么多马车上的铁制结构,其铁料若用来打造农具,将会是一个很可观的数量。

    山南黄州的铁有那么多?

    对于徐盖的疑问,办理交接的军吏做出简单明了解释:黄州对岸武昌地界,有大冶监,那里有一座巨大的铁矿山,每月都能出产大量铁料,所以在山南地界,铁制工具、农具的普及范围越来越广。

    因为有大量的铁料供应官民所需,所以黄州乃至汉沔地区的铁很便宜,新式炊具铁锅也开始普及,当然,这也是坚固耐用的水力纺机、织机出现的原因,如今还有更加神奇的针织机。

    有了这些水力机械,布匹的价格愈发低廉,而将士们的戎服,质量也越来越好。

    徐盖检查军需物资时,就体会到军吏所说的意思,如今送来的军需里有成衣,也就是已经裁剪、缝制好的戎服,这让他颇为惊讶。

    一般来说,将士要更换的戎服大都是由随军裁缝在军营里用布匹来裁剪、缝制,而现在,这些布在黄州纺织好了以后,就直接被西阳城里的裁缝按照几个统一的尺寸缝制为成衣。

    运到前线军营之后,将士们根据自身尺寸,领合适尺寸的戎服,当然,这必然出现些许不合身的情况,那么随军裁缝简单改一下就行了,如此可节省大量人工。

    另外就是戎服的样式,徐盖见过邺城朝廷的戎服,其实两边戎服样式相同,但此时运来的戎服,却多了一些部分:在领后多了一个兜帽。

    士兵穿上戎服,再把兜帽往头上一戴就有了帽子,有防风、保暖的效果。

    而戎服的手肘、臀部、膝盖部位都额外缝制了一块厚布,使得衣裤更加耐磨,因为这几处就是衣裤最容易破的位置。

    戎服有了,但御寒却得靠填充了羽绒的裆,这种羽绒衣物徐盖见过,里面填充着鸡绒或者鹅绒,虽然有一股淡淡的骚味,但御寒效果不错。

    而御寒衣物之中,最让徐盖惊叹的物品,是配发给将士们的袜子,这些袜子不是常见的布袜,而是奇特的针织袜。

    徐盖前几日查收军需时就见识过针织袜,后来还穿过,这种袜子穿起来很贴脚,舒适又吸汗,他原以为价格不菲,结果知道价格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据说在西阳城里,这样的针织袜批发价五文钱一对!

    徐盖不由得想说:这袜子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更让徐盖大开眼界的是针织品不止袜子,还有针织手套、头套,将士们每人两对针织手套和针织头套,寒冬里手脚再也不会那么容易起冻疮,脸也不会被寒风吹得裂口子。

    甚至还有御寒的“护肤脂”,据说是用猪油精制而成,擦在脸上、手上能防冻、防开裂,徐盖见着行军居然给将士们人手一小盒“护肤脂”,脑子里不由得冒出一个念头:

    这得杀多少猪才能熬出那么多油?

    新颖的军需物资还有“帆布制品”,所谓“帆布”,指的是船帆的布,也就是很厚的麻布,而用这种帆布制作的用品,要比一般布制品耐磨。

    譬如“帆布腰带”,这种厚布所制的腰带耐磨、耐用,虽然比不上皮带好看,但胜在数量充足。

    而帆布制品还有一个,那就是“帆布鞋”,看着这种明显比一般布鞋耐磨的帆布鞋,徐盖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

    从头到脚,普通士兵身上来这一套行头,折成铜钱不下三贯,徐盖觉得西阳王如此财大气粗,为了让将士们吃好穿好可谓下了血本。

    加上赏罚分明、充足的伙食、绝不拖延的犒赏,怪不得麾下大军战斗力如此强悍。

    正感慨间,又有一队马车抵达,徐盖接过押队军吏交来的清单,看了看随后一愣:“这是...邮车?”

    那军吏答道:“是的,车上装的都是书信,是将士们的家书。”

    徐盖闻言又有疑问了:“呃...将士们家乡各异,那么他们家人的书信是如何收集起来,然后由你们送来曹州呢?你们如何知道,这么多信件之中,哪些是要送到小黄,哪些是要送到左城或者离狐?”

    “徐参军,这就是军邮那边的事了。”

第二百六十七章 家书抵万金

    军营一隅,一字排开的数道茅棚内,士兵们在个个书案前排起长队,坐在柜台边的士兵,与对面的军吏说着话,军吏时不时问一下,然后提笔在信纸上写字。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笔是鹅毛笔,蘸墨水后可以写上几个字,然后又要蘸墨水才能继续写;纸是信笺,上面印着格子,横十格竖二十格,单面二百格,背面亦是如此。

    这里是收发处,专门发放信件以及代写书信,因为绝大部分士兵都是目不识丁的文盲,所以收发处的工作人员(军吏为主)还兼职念信。

    代写书信是在一处茅棚办理,发放信件是在一处茅棚办理,而念信又是在一处茅棚进行,收发处的这几道茅棚,是军营里最热闹的地方之一。

    每日都有许多士兵到收发处排队,询问是否有自己的信件,许多人失望离去,而有的人得了家书,激动的转到一旁,请军吏念信。

    那是远在千里之外的亲人写来的信,虽然很可能是数月前寄出,但对于出征在外的士兵来说,一封家书抵万金,念信的茅棚处,人声鼎沸,时不时有喜怒哀乐上演。

    获悉家中情况的士兵们,有人得知亲人去世,拿着信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随后被同伴搀着离开;有人离家前媳妇大了肚子,如今得知生了儿子,激动得手舞足蹈,一个劲傻笑。

    有人得知家中兄弟不孝顺父母,亦或是家人被左邻右舍欺侮,气得咬牙切齿;有人得知父母、妻子收到了自己“汇”回家的犒赏,数量丝毫不差,乐得喜上眉梢。

    许多人哭完、笑完之后,稳了稳心神,立刻去排队,让军吏代写回信,将自己想和家人说的话变成文字,写在信笺上。

    将信笺装入信封,再写上地址和收信人,统一由“邮车”运回山南黄州,再送到各自家乡,送到各自亲人手上。

    代写书信、念信都是免费的(寄信和代写书信都是每月的第一封信免费,念信则是完全免费),所以即便绝大多数士兵是文盲,他们对亲人、家乡的思念,依旧可以倾注在一张张信笺之上。

    军营的收发处,成了士兵们和家乡亲人沟通的唯一地方,每日都有喜怒哀乐在上演,小职方厍狄钰兼管收发处,每日里目睹士兵们的各种表情,不由得有历尽人间冷暖的感觉。

    厍狄钰原为虎林军文书,教将士们识字写字,顺便代写信并念信,数年下来,教出了上千个“学生”,而因为代写书信,收入颇丰。

    光是代写书信的“计件”收入,厍狄钰攒了几年之后,在西阳买了一座小宅子,雇了几个仆人,还有良田数十亩,虽然如今已是夏官府小职方,不再有这笔外快,但兼管收发处的工作,让他觉得很踏实,也很有成就感。

    一封家书,很轻,但这对于稳定军心来说,却是十分重要,西阳王让他挑起的担子,可是有千钧之重。

    将士们出征在外,说不想家那是假的,绝大部分将士都有亲人,所以他们都想知道亲人和家庭的近况如何,同时向亲人通报自己的情况,让家人放心。

    这是自然而然的需求,但很难实现,因为若要保证绝大部分士兵都能和家里通信,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涉及到方方面面的问题,想要做好并不容易。

    毕竟要让军属和士兵之间的信件相互精准传递,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很难。

    更别说绝大部分士兵都不识字,不会写信,也不会看信,其家属亦是如此。

    所以,正常来说,士兵和家属之间相互联系,靠的是“口信”。

    一般而言,军队里同一个地区的人,会被编在一起,那么只要队里有人回家乡,亦或是家乡来人抵达军中,就会将大家亲人的情况转达,然后将士兵们的情况带回去,不需要写信,口头传达就行。

    这样的方式,可以实现基本的消息传递,但传递内容有限,只能报平安。

    然而思念之情,哪里是寥寥数语就能囊括的,所以对于许多士兵来说,离家越久,思乡之情就越浓,一旦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或者战事不利,很容易弄出祸事来。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东南道行军投入人力物力,为全军将士开通了“军邮”,尽可能让更多的士兵和家人通信。

    而要保证军邮通畅必然付出不小代价,其中艰辛,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厍狄钰对此深有体会,而管理收发处,让他得到了高强度的锻炼。

    小职方,为夏官府下辖职官,负责掌管舆图,年轻的厍狄钧作为东南道行军的小职方,在管理、绘制各地舆图的同时,还兼任一职,那就是组织人手为将士们代写、代读书信。

    信件在后方的收发,不归他管,但军中将士信件的读、写就是他的职责范围,当然,这是部分有偿的。

    收发处为士兵们写信、读信是不收费的(每月限两次免费写信),但行军会“计件”发放酬劳,使得那些能读能写的军吏有了个生财的机会,所以收发处的军吏们积极性很高。

    而并不是所有会写字的人,都能胜任这份工作,因为绝大部分士兵都是目不识丁,而对方的家属也大多如此,那么如何把信写好,有讲究。

    首先,写的信其内容不能涉及机密,因为运送书信的邮车有被敌军拦截的可能,所以决不能在书信里记下士兵所说“下月要随军去某某处”,亦或是“如今军营里有增兵”、要么是“如今军中缺粮”等内容。

    其次,信的内容不能文绉绉,要用“白话文”,严禁代写书信的军吏舞文弄墨,尽量少用典故,因为无论是士兵还是军属,不但不识字,甚至理解能力、表达能力都不行。

    一件事,说半天都说不清楚,若是任由士兵絮絮叨叨,想到什么说什么,一个小时都写不了一封信。

    所以,针对这种实际情况,收发处定下了一系列规定,代写书信的军吏必须严格执行,以便缩短写信时间,提高写信效率。

    于是,为了提高代写书信的效率,一种特定格式的信应运而生,名为“八股信”。

第二百六十八章 家书抵万金(续)

    所谓“八股信”,是一种特定格式的信,其内容分为八个部分,适用于代写书信,一般来说,“写”信人不识字,需要口述,让人代写,那么以这种格式写信,高效、便捷。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以东南道行军的军邮来说,所用信笺都是统一印刷的,正反两面都能写字,每一面的格子数是二百格,按照“八股信”规定的信件格式填写内容,可以简单明了并高效完成一封信的书写。

    其格式如下:

    称谓:写信人对收信人的称谓,这是必须有的。

    问候语:写信人对收信人的问候,这也是必须有的。

    正文(说人):写信人介绍自己及收信人家中亲属近况,包括父母、叔伯、兄弟姊妹、妻儿等;

    说家:家庭、家族、宗族情况;

    说事(喜忧):写信人将想要告诉收信人的好事、坏事说出来;

    问事:写信人把想问收信人的事情写出来;

    祝颂语:写信人对收信人的祝福,这是必须有的;

    落款:写信人的名讳以及相对于收信人的身份。

    代写书信的军吏,根据这样的信件格式,问想要“写”信的士兵相关内容,然后照着填上去就行,一问一答很省事,所以效率很高,即便那士兵表达能力差,军吏也能很快问清楚对方想写的内容。

    同样,家属寄来的书信,基本都是这样的格式,所以士兵收到信、听军吏念过之后,对于家中近况就能了解清楚,同时也能知道对方想要从自己这里得到什么回应。

    这样的格式,不是厍狄钧自己想出来的,而是现成就有:黄州的镖行,有代写书信及送信、收信业务,各镖行汇总的心得之中,就有精简过后的书信格式。

    官府的驿站,只进行公文或者公务文书传递,基本上不办理民间书信通邮事务,所以黄州镖行的书信业务,极大方便了平民百姓,如今在军中设置的“军邮”,就吸取了镖行书信业务的经验教训。

    军邮能够顺利实行,不仅仅依赖于东南道行军自身的努力,还靠着方方面面的协助才能实现,而厍狄钰知道,让将士们能和家人通信,既有好处也有坏处。

    因为家乡的变故,极有可能影响将士们的情绪,如果士兵们收到好消息,自然心情愉悦,可一旦收到了坏消息,极有可能导致将士表现失常,有的人甚至会做出过激举动。

    譬如叛逃投敌。

    一个士兵,若得知家乡亲人受到贪官污吏欺压,亦或是被豪强大户欺凌,官府却不主持公道,那么情绪失控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如果此人被仇恨蒙蔽了理智,很可能会投敌,泄露军情以做报复。

    或者,因为家中传来的各种坏消息,心智大乱,终日沮丧不已,影响自己表现不说,还会连带着让同伴也受影响。

    这种事是必须预防的,所以兼管收发处的厍狄钰,实际上和属下肩负着另一项重任,就是信件审查。

    将士们和家人通信,其内心所想肯定会多多少少在信里流露出来,而家属寄来的信件,若其中有坏消息的话,可以预见会影响收信人的情绪。

    所以,信件审查很有必要,虽然偷看或者记录别人信件的内容很不道德,但这是必须做的事情。

    军心,不光是会因为缺粮、赏罚不公而受到影响,后方传来的消息,也会影响将士们的心态,所以厍狄钰要从书信往来之中,时刻关注将士们的想法及可能的倾向。

    一旦发现有苗头不对,要立刻采取措施解决。

    与此同时,将士们在书信里透露的只言片语,也是丰富的“情报”来源,可以从中看出军队里的一些基本情况,譬如是不是有将领暗中欺压士兵,亦或是士兵之间拉帮结派,同乡抱团欺负外人。

    信件审查时,也要审查信中那些不经意间泄露出的军事机密,所以收发处的工作量很大。

    厍狄钰和属下每天都要经手大量信件,然后要将其汇总、整理,定期上报西阳王或西阳王指定的人员。

    那些指定人员,都是西阳王府侍卫,厍狄钰知道这些人在王府的办公地点有个别称,听起来很奇怪,据说是西阳王起的称呼,他一想起这个称呼,就忍不住想笑。

    厍狄钧知道西阳王实际上不信佛,结果给收集、整理己方将士信件内容的机构定了和佛家有关的名字,明显有戏谑的意味。

    这机构的名字叫做“慈爱庵“,让人听了就想笑。

    想到这里,厍狄钧嘴角微翘,忽有一名军吏匆匆而来,手中拿着一封信,那是长安寄来的,刚刚抵达离狐军营。

    信上所写收信人是厍狄钧,而寄信的人,则是其父厍狄士文。

    得知父亲写信给他,厍狄钧那一瞬间有惊恐的感觉,他想到了当年兄弟三人被父亲当做贼提防的艰苦生活,想起了宛若牢笼的家,没有来打了一个寒颤。

    签收之后,厍狄钧拿着信只觉得沉甸甸,因为不知道父亲会在信里写什么内容,额头冒出汗珠,呼吸都急促起来。

    转到房间内独坐,厍狄钧深吸一口气,拆开信抽出信笺,定睛看去,心情渐渐放松下来。

    熟悉的字迹,熟悉的行文风格,这确实是他父亲的亲笔信,而父亲惜字如金,大概说了一下府里情况,又问起他的情况,末尾不忘提醒他,千万不要贪污受贿、结党营私。

    否则一但事发,没有父子,只有对错。

    厍狄钰看完信,叹了口气,脑海里浮现出父亲的样貌,那样貌是如此让他印象深刻,以至于即便有一段时间没见父亲,他都能将父亲的样貌记得清清楚楚。

    厍狄钰的曾祖父厍狄干,随齐神武(高欢)起兵,是东魏、齐国勋贵,做到左丞相一职,所以厍狄家在齐国地位不低。

    厍狄钰的父亲厍狄士文袭郡王爵,任要职,后来齐国灭亡,厍狄士文就成了周臣。

    厍狄士文性孤直,洁身自好有些过头,很少和左邻右舍以及亲族有密切往来,出个门都要把府邸大门贴上封条,就是怕有人趁他不在时偷偷往府里送礼,而家人又瞒着他收礼。

    厍狄钰三兄弟在府里,被父亲像防贼一样防着,因为父亲就怕他仨学坏,坏了自己的名声。

    如今厍狄士文在长安当官,大郎厍狄钧为西阳王府属官,二郎厍狄钰亦有了一官半职,兄弟俩已经成了亲,有了自己的私第,在西阳居住,小日子过得很舒坦。

    只有厍狄三郎还跟着父母,在长安受罪。

    厍狄钰和兄长厍狄钧不是没想过帮弟弟找个出路,或者找个借口让弟弟留在西阳,过自由自在的日子,但一想到年事已高的父母,兄弟仨又不忍心。

    厍狄钰知道,以父亲那种处事风格,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官员、同僚,老头子又很少和亲族有密切往来,一旦出了什么事,恐怕连帮说句话的人都没有。

    父亲在长安,依旧是大门紧闭不和人来往的样子,万一有个头痛脑热的,母亲年纪也大了,总得有个亲人在身边呼应一二、嘘寒问暖不是?

    所以,目前这个重任就由厍狄三郎承担,而厍狄钧之所以转为夏官府小职方,一来是他有测绘、管理舆图的经验,二来就是身为夏官府吏员,偶尔因为公务要到长安办事,时不时就能见到父母,能给二老尽尽孝。

    父亲的脾气就那样,做儿子的再委屈,也得尽孝,厍狄钰看着家书,看着父亲那嘱咐他天冷注意保暖的寥寥数语,不由得眼眶发热。

    也不知父母的头发又白了几根?

    擦了擦眼睛,厍狄钰将家书小心收好,干咳几声,转出房间,看着收发处里熙熙攘攘的人群,心里由衷感叹:

    能和千里之外的亲人通信,真好。

第二百六十九章 敌人

    午后,雍丘,大营内欢声笑语,为了庆祝胜利,将士们正在流水席上大快朵颐,难得禁令放松,大家可以开怀畅饮,一个两个喝得满身酒气。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许昌大捷,让河南形势几近尘埃落定,所以驻扎雍丘的兵马,可以尽情庆贺一番,但为了提防有敌人偷袭,各部兵马要轮流吃流水席,不能全无防备。

    庆功酒准备了很多,而将士们的酒量也不错,所以一个个酒坛搬上来没多久,坛中酒很快就被喝光。

    光吃饭喝酒还不行,各队伍还得比赛唱歌,谁唱得声音大谁就算赢,赢的队伍里每人能多喝三碗酒。

    厮杀汉们唱歌的声音鬼哭狼嚎,在营区回荡,场面热闹至极,昨日刚返回雍丘的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与诸位将领一道,在流水席里和将士们同乐。

    一起就座和将士们同乐的还有几位客人,那是河南道行军元帅派来的使者,给东南道行军带来了最新军令,因为正好赶上雍丘大营摆庆功宴,就一起凑个热闹。

    河南道行军元帅记室封德彝,奉元帅宇文明之命来雍丘传达军令,此时坐在西阳王宇文温身边,看着眼前一片热闹景象,不由得感慨万千,因为前几日许昌大营也是如此热闹。

    打了大胜仗,当然值得庆贺,而雍丘大营一边狂欢一边又戒备森严的景象,着实让封德彝长了见识。

    去年,他抵达广州番禹时,没能碰到西阳王,如今见着本人,对这位声名赫赫的宗室有了最直接的接触,一番交谈下来,虽然以礼节性寒暄为多,但封德彝还是大概得出个结论。

    西阳王不是只会打仗的莽夫。

    封德彝出身渤海封氏,因为祖父封隆之是响应齐神武(高欢)起兵的河北豪强之一,所以封家在东魏、齐国时地位一度很高,所以封德彝从小家教良好,天资聪慧,才智过人。

    故而察言观色的本事很强。

    正是因为如此,他发现西阳王不是传闻之中那种行事大大咧咧的莽夫。

    无论如何,西阳王今日接了军令后,喜怒不显于色,封德彝觉得对方确实有城府,觉得传言果然只是传言,不足为信。

    一身酒气的宇文温,又满了一碗酒,向封德彝敬曰:“封记室,且来干了这碗酒!”

    封德彝若以本官身份,没资格受到如此礼遇,他知道对方如此敬酒,是因为自己代表着行军元帅宇文明,于是赶紧举碗:“大王,下官不胜酒力,干了这杯酒,怕是要先去更衣了。”

    “无妨,无妨!封记室一路奔波,早些休息,待得休息好了再回许昌复命也不迟嘛!”

    宇文温说完,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后笑道:“寡人记得封参军是渤海人?此次随军渡河北上,待得官军收复河北,是否回家乡看看?”

    “随缘,随缘...”

    “那寡人就在河南,静候大军捷报了....来来来,再干一碗酒!”

    封德彝又喝了一碗酒,只觉酒意上涌,有些恍惚,宇文温见状,示意一旁的侍卫扶着封德彝起身、离席,而其他几名随着封德彝一同来雍丘的官员,则满面红光的同身边将领喝酒。

    宇文温看着眼前热闹场面,忽然觉得有些烦躁,稳了稳心神,又让人倒了一碗酒,开始新一轮“干碗”。

    河南道行军元帅宇文明,对于东南道行军接下来的用兵方向做出了安排,作为“下级”,宇文温必须坚决执行。

    虽然他是郡王,虽然他也是行军元帅,但得接受宇文明的节制,这是原则问题,如无意外不能违反,所以宇文温今日接了军令,有些小郁闷。

    军令之一,命他必须守住黄河北岸黎阳津,吸引邺城敌军主力,使其无法分兵南下在河南垂死挣扎;

    军令之二,命他坐镇亳州总管府,署理河南各州郡事务,安抚各地百姓,同时提防淮南陈军;

    军令之三,命他在确保完成以上两个命令的前提下,视情况分兵取青齐之地。

    三道命令,是稳妥之策,综合当前局势来看,这样的命令很正常,但这意味着宇文温就此止步黄河以南,与收复邺城的大功无缘。

    军令里当然不会明着写“西阳王不许进攻邺城抢功劳”这种内容,但三个命令执行下来,东南道行军就和日后的邺城之战没了关系。

    或者说,不承担主攻任务。

    邺城,是尉迟氏最后的堡垒,也是伪朝廷的国都,攻克邺城,可谓整个战争之中最闪耀的功劳,如今和自己无缘,宇文温说没有小郁闷是假的。

    譬如一场婚事,他辛辛苦苦忙里忙外,操尽了心,好不容易等到新娘入了洞房,进去的人却不是自己,那种感觉当然不好。

    不过若一开始就确定了自己不是新郎,所以最后没资格入洞房,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当前政治、军事局势,注定宇文明麾下大军要承担进攻邺城的任务,宇文温及其麾下将领已经立了很多功,所以要识相些,他不能任性。

    不然杞王的急信就要到了。

    所以,宇文温接下来要镇守河南,守住黎阳津这个桥头堡,然后让麾下兵马轮休,伺机收复青齐之地,而潜在敌人,是淮南陈军。

    从淮水北岸到黄河南岸,这么大一片地区,刚刚收复所以需要人坐镇,需要分兵四处把守,恢复各地秩序,让百姓休养生息,还要为来年开始的春耕做准备。

    在稳定局势的同时,提防淮南陈军有非分之想,伺机收复青齐之地,这种事情让宇文温的东南道行军来做,不是理所当然么?

    宇文明的安排,是出于公心也罢,是出于私心也好,反正理由很充分,无懈可击,宇文温就是不服也得服。

    宇文温基于事实和理性,所以即便一开始有些小郁闷,不过自己权衡利弊之后,还是认同这样的安排,更别说他的东南道行军是该缓缓。

    大半年高强度的连番征战,士兵们需要休息,若宇文温为了争功硬要去打邺城,搞不好会落得如高粱河惨败的下场。

    “历史”上,宋太宗赵光义御驾亲征,灭了北汉后本该让将士休息,然后兑现犒赏,结果赵光义觉得己方大军在晋阳,距离幽州不是很远,而辽国好像没反应过来,不如顺便把幽州一起收复算了。

    结果就是高粱河惨败,赵光义屁股中箭,趴在驴车上仓皇逃亡,宋军精锐伤亡惨重,许久都没恢复过来。

    宇文温觉得自己要引以为戒,切不可因为连战皆捷而冒进,以至于一朝惨败,到时候北面吃败仗,南面又被陈军偷袭得手,河南局势骤变,那是要多惨有多惨。

    英名尽毁倒是其次,万一自己的精兵完了,要多久才能练出下一支?

    对于宇文温来说,如果尉迟炽繁和宇文维城如今还在邺城,他无论如何是要去邺城的,省得妻儿没于乱军之中,而现在?

    岳父已经被他来了个“不知所终”,而岳母和小舅子在邺城内的地下安全屋避难,就是城里乱成一团都不要紧。

    更别说,如今的黄河以南、淮水以北的广大土地上,还有一个敌人,那是宇文温必须尽早对付的敌人,既然现在他能名正言顺署理河南各州郡事务,那接下来就可以动手了。

第二百七十章 敌人(续)

    傍晚,散去一身酒气的宇文温在帐内独坐,开始琢磨如何对付新的敌人,而所谓敌人,不是披坚执锐的军队,具体来说,是趁着天灾**大肆兼并土地的无良地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宇文温拿起案上厚厚一叠资料,认真翻看起来。

    资料里记录的内容有很多,是经由各途径收集而来的情报,里面主要是河南、淮北各州郡的民生概况,宇文温之前已经有了大概了解,说实话,许多地方的民生在来年的前景很不乐观。

    战争,对于武将来说是扬名立万的舞台,而对于平民百姓来说,却是一张餐桌,上面摆满了杯具。

    尤其内战,那真是**,许多平民被征发服兵役,根本没接受像样的训练就随军出征上战场,这一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等于家里的顶梁柱垮塌,家随后就完了。

    仗要打,租调依旧要收,平民百姓出人还不够,还得缴纳租调以便维持前方军需,所以当年的租调很大概率会加收。

    然而壮劳动力被征发当兵,家里的老幼妇孺就只能齐齐出动,下地干活,即便生病也得去做。

    熬到秋收,若年景好,收成不错,所得扣除应该缴纳的租调、还债,也就是能混个温饱,若是家里有人生病,还得请医生、买药,一年所得,剩不了多少。

    若年景不好,歉收,交不够官府加派的租调,那就要被胥吏敲骨吸髓,生不如死。

    无论如何,开春时必须播种,而对于许多平民来说,他们没有财力购置足够的种子,所以,古道热肠的高利贷...大善人就来帮忙了。

    一般人若沾上高利贷,那就是个死,即便当年侥幸丰收,勉强还清债务,可依旧剩不下什么钱粮,来年还是得借,那么总有一次会倒霉,然后还不上,于是借新债还旧债。

    欠债越来越多,还有利滚利,最迟两三年下来,欠下的债几辈子都还不完。

    所以对于那些无良豪强、大户来说,天灾**是其兼并土地的最佳时机,他们所用主要手段就是放高利贷,或者收买官吏,将自耕农因逃避战乱、天灾而暂时抛荒的田地化为己有。

    而放高利贷敛财、兼并土地的情况,千百年来历朝历代都是如此,是很古老却很有效的手段.

    这是宇文温不能容忍的。

    正常缴纳租调、赋税的自耕农,是国家的基础,是重要的税基,如果任由各地豪强、大户以放高利贷的形式搞土地兼并,会导致国库收入锐减,引发一连串严重问题。

    宛若一个人,身上长了寄生虫却置之不理,必然会快速消瘦,各器官功能衰竭,不治而亡。

    而现在,已经有不好的苗头在淮北、河南各地出现了。

    现在是冬天,而这大半年河南、淮北之地都在打仗,各地百姓负担很重,家中男丁从军迟迟未归甚至阵亡,而来年春耕又没有着落,各地豪强大户甚至寺庙已经蠢蠢欲动,要趁着来年开春之际大肆放贷。

    到了秋天,他们就能轻而易举收获大量土地。

    而这些土地,绝大部分都可能不向官府缴纳租调。

    宇文温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他作为行军元帅,收复淮北、河南州郡之后,身负留镇重任,实际上军政一把抓(暂时),是这些地区的最高行政官员。

    所以,他绝对不会坐视各地豪强、大户借着放高利贷来祸害百姓,趁着打仗,大肆进行土地兼并。

    时钟走到六点整,侍卫入内禀报,说几位“预约”的来客在外求见,得宇文温同意,侍卫便领着人进来。

    几名身着布衣的男子入内,齐齐向着宇文温行礼,虽然得西阳王示意就坐,但没人入座,都是垂束手而立。

    西阳王是官,是郡王,身份尊贵,而他们不过是草民,尊卑有别。

    宇文温也不多说,拿起手中那厚厚一沓资料,扬了扬,问道:“这些资料,都是大家辛辛苦苦收集来的,内容,想来都已经看过了吧?”

    众人齐声答道:“回大王,草民都已经看过了。”

    “很好,寡人会上奏朝廷,请求减免淮北、河南各州郡来年租调,来年起持续三年,以便让百姓休养生息,天子圣明,爱民如子,所以此事大概率能成。”

    “而日兴昌柜坊将在春耕开始前,于淮北、河南各主要地区开展青苗贷业务,任务很艰巨,风险很大,你们有没有信心做好?”

    “回大王,草民有信心做好!”

    宇文温随后说:“青苗贷的利息低,是利民贷,有利于农民开展春耕,本该试行几年再慢慢推广,此为稳妥之策。”

    “但时局不一样了,如今河南淮北各地,来年就要春耕,而各地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艰难度日,春耕时无以为继,必然要借贷,而若是沾了高利贷,会家破人亡!”

    “官府,会严令禁止高利贷,但光说没有用,借贷的需求依旧存在,还会很旺盛,那么,就由日兴昌为首的大户们,来给百姓提供低息借贷!“

    “日兴昌在河南淮北各地并无根基,一上来就负责推行青苗贷,风险很大,若搞砸了,伤筋动骨不说,信誉也会毁于一旦。”

    “但这不是日兴昌畏首畏尾的理由!若日兴昌不敢拼,就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扩张实力机会,河南、淮北百业待兴,只要熬过这一两年,日兴昌的规模和实力,会有一个根本性的增长。”

    “但如此一来,放青苗贷的日兴昌,会断了各地豪强大户的财路。”

    说到这里,宇文温看向当面一中年人,此人是日兴昌的业务骨干,领着一众骨干,要在新天地拓展业务,宇文温看着他,问道:

    “俗话说得好,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你们在这里开展青苗贷业务,很容易激起所谓公愤,甚至连带着各地官署的官吏,都会对你们恨之入骨!”

    “很可能某一日,你们就被人害了性命,甚至连尸首都找不到,如此风险,怕不怕?”

    那人郑重回答“不怕”,其他人随后高声回答“不怕!”

    日兴昌既然敢吃这碗饭,当然有手段,之前在荆襄开展业务可不是一帆风顺,掌柜们都有了经验,知道如何软硬兼施,更别说他们还有“朋友”,可以“江湖救急”。

    别的不说,黄州各大镖行及各捕奴队,可是会提供各种“特殊服务”,譬如孤身行刺的男子,或者各种突然出现、灭人全家后又凭空消失的流寇。

    宇文温点点头,看着眼前这几个人,就像在中军帐看着诸位行军总管和主要将领,他站起身,拍起手来:“不错,不错!”

    “害人之心不可有,有钱大家一起赚,若是有当地大户愿意合作,当然要欢迎;但防人之心不可无,谁不愿意合作,无所谓,但要是谁敢搞事、闹事,那就是敌人!”

    “这是另一个战场,你们就是寡人的将领,任何挡在面前的敌人,若是不让路,你们带着麾下兵马,将其全部干掉!”

    “他们,敢杀你们一人,你们就杀他十人来偿命!”

    “谁敢挑事,你们就要让他死全家,就算事情闹大了也不怕!”

    “事情闹大了,闹到长安,就算天塌下来也有寡人顶着,你们只管去做!”

第二百七十一章 债台高筑?

    夜,结束遛弯的宇文温转回帐内,洗了把脸坐在书案边继续看资料,方才的会议,他说了很多,该交代的已经交代了,但还是不放心,于是继续看资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日兴昌推出的青苗贷,实际上是宇文温“拾人牙慧”,因为在“历史上”,北宋时就有过青苗贷(青苗法),而一说到青苗法,就会让人想起大名鼎鼎的“王安石变法”。

    青苗法,起源于唐朝中期,那时的唐朝历经安史之乱遍地藩镇割据,中央朝廷对地方失去控制,收不上赋税,于是为了开源,弄出了青苗法,其主要目的就是为朝廷(皇帝)创收。

    青苗贷,就是放贷给即将耕作却无能力购置种子、农具的农民,然后农民在收获时以收成还贷,到了北宋时,“拗相公”王安石变法,推行青苗法,向农民放青苗贷。

    王安石是想在增加政府收入的同时,兼有抑制民间高利贷、保护和赈济民户的目的,拗相公是要利民,出发点是好的。

    而宇文温也是看到了“抑制民间高利贷、保护和赈济民户”这一点,所以才想要推行青苗贷。

    按照“现代”的金融观点来说,青苗贷就是面向广大农民的小额贷款,然而王安石推行青苗贷(青苗法)的本意是利民,为何却被人诟病为祸民呢?

    很简单,吏治,如果推行一项政策前不事先整顿吏治,再好的政策都没用。

    俗话说歪嘴和尚没正经,一项政策无论制定时的初衷有多么美好,实行的时候都要靠各级官僚一层层推行下去,到最后,大多变得面目全非。

    王安石推行青苗贷,是因为他在做地方官时在治下推行过,效果不错,确实救了急,让家境拮据的农户免于高利贷的祸害,于是王安石成为宰相之后,不顾阻力将青苗法大范围推广。

    这一推广,效果却不尽如人意,还引得民怨沸腾。

    问题就在于“一刀切”,王安石不顾各地情况不同的现实,强行推广青苗贷(青苗法)。

    新法-青苗法推行是否顺利,是考核地方官的指标之一,于是各级官员们为了前程,逼迫不需要借贷的农户去借青苗贷,而本来规定是二分利,又被地方官偷偷加派。

    又因为是官府主导放贷,于是各种揩油的手段就来了。

    民间借贷利息高,但成交很快,双方讲好价钱就能成交,而官府推行的青苗贷,办起来手续麻烦,流程复杂,一群胥吏趁机吃拿卡要,雁过拔毛。

    急着种田的农民哪有时间和这些胥吏耗,只能任由对方盘剥,无形中增加了负担。

    而青苗贷虽然比一般的民间借贷利息低,但实际上也不低,农户借了青苗贷,若收货时丰收倒还好,若遇到歉收,立刻倒霉。

    而在农业时代,若没有完善的水利设施,种地完全就是靠天吃饭,雨下多了不行,下少了也不行,无数农户因为天灾导致歉收,从此背上一屁股债。

    最关键的是,并非所有农户都有借贷开展农耕的需求,而王安石为了推行变法,不顾一切反对意见,强行搞摊派、定指标,甚至规定各州县必须完成规定的放贷额度。

    如此一来,各地方官府便堂而皇之搞摊派,一级压一级,层层摊派的结果就是农户们无论贫富,一律都要“奉旨借贷”。

    地方官府增加了收入,胥吏们从中捞足了油水,只有那些本该为青苗法保护的农户,硬是被青苗法弄得破产。

    所以,本意是利民贷的青苗贷,实行之后变成“祸民贷”,这是宇文温要引以为戒的教训。

    他要在河南地区推行青苗贷,却不打算以行政手段强制推行,因为他不相信各地地方官府的节操,所以依靠的是“有活力的民间组织”日兴昌柜坊。

    宇文温对日兴昌柜坊“从业人员”的节操有信心,他认为靠日兴昌来放青苗贷,至少要比靠各级地方官府放贷可靠得多。

    而且有了这个白手套,办起事来很方便,在放贷时尽可能减少中间环节,让柜坊和有借贷需求的农户直接打交道,避免对方被盘剥,不会为此增加更多负担。

    宇文温的构想很丰满,但现实很骨感:日兴昌在河南没有根基,一上来就把摊子铺那么大,抗压能力很弱,一不留神就要倒霉,到时候连带着他都要倒霉。

    但宇文温还是要推行青苗贷,他就是要和那些民间高利贷竞争,而官府放贷-公廨钱,暂缓。

    日兴昌在山南已经推出青苗贷业务,效果不错,有了丰富的经验,所以在河南开展放贷业务,有很强的可操作性,但宇文温知道,青苗贷那一分到二分的利还是太高了。

    日兴昌的青苗贷,若将利息做横向对比已经是很有良心,但对于广大农户来说,种田的利润率(以普通亩产土地计),根本就达不到二分。

    也就是说,河南各地农户,只要按着一到二分的利息向日兴昌借青苗贷,绝大部分人就一定会亏。

    然而宇文温急着推行青苗贷,并不是要借机敛财、兼并土地,是真心要利民,所以,他向日兴昌的大股东们做出了一个“建议”,那就是在河南各地推行的青苗贷,利息一律是二厘。

    这种低得令人不敢相信的利息,足以让任何民间借贷者失去竞争力,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巨大的利润缺口,因为日兴昌为了大规模吸纳钱粮以便在河南放贷,给“投资者”们开出的回报率是二分二厘。

    再加上日兴昌自己也要盈利,要给股东们分红,所以实际的差值有十几倍。

    日兴昌在河南又不是做暴利的海贸,这利润缺口可不是闹着玩的,一旦无法兑现,对于日兴昌的信用将是毁灭性打击。

    日兴昌的信用在山南荆襄地区已经建立起来,如今因为靠山西阳王又很可能坐镇河南,所以各地豪强、大户对日兴昌在河南的“盈利前景”十分看好。

    他们对日兴昌许诺的回报率很感兴趣,“投资额”持续翻番,但到了明年年底兑现时,如此巨大的利润缺口,一旦无法用盈利来填,宇文温就是砸锅卖铁都填不完。

    而他之所以还要这么做并让大股东们同意一起跟着“浪”,不是靠着“大发淫威”逼对方就范,而是设计了一套复杂的“盈利业务套餐”,又做出了一番复杂的利润计算,用盈利前景(理论)说服了大股东们。

    而这也意味着,一旦青苗贷搞砸,不但日兴昌完蛋,宇文温的信用也完了。

    姬周时,周赧王欠债很多无法偿还,被债主逼得躲在一座台上,故而有了“债台高筑”的成语,如今的周国,会有西阳王因为欠债无法偿还,再来一个“债台高筑”么?

    看着厚厚一沓资料,宇文温轻轻笑起来:“这怎么可能?”

第二百七十二章 隐患

    鄂州夏口,刚从官署回府的郑通,匆匆用完膳,和妻儿说了一会儿话,沐浴更衣之后,转到书房,书案上摆着厚厚一沓资料,他坐下慢慢翻看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郑通是鄂州长史,这几日在办理公务交接,过几日便要卸任,然后赶赴亳州。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被东南道行军“借调”,到行军元帅行辕听用,而此去亳州,郑通知道西阳王是要委以重任,让他协助开展“青苗贷”的放贷事宜。

    青苗贷,是日兴昌柜坊推出的放贷业务,今年年初,鄂州已经有许多农户借贷,所以郑通对其颇有了解,总体来说,这种低息贷款确实利民。

    但按着西阳王在信中所述,日兴昌柜坊将在河南各地大力推行青苗贷业务,而且这种青苗贷的利息之低,简直是耸人听闻。

    居然是二厘的利息,郑通认为搞不好青苗贷放得越多,日兴昌就亏得越多。

    郑通在刚知道西阳王的规划时,第一反应就是此举隐患重重,以西阳王的见识,不至于会如此作茧自缚。

    道理很简单,此事无论成与不成,都很危险。

    首先,郑通认为青苗贷不可能在河南各地大规模推行开,因为日兴昌的财力有限,真要在河南各地放贷,哪里有那么多本金。

    即便放了贷,也会因为吏治、天灾等因素,很大几率会搞砸。

    其次,若西阳王真把这件事做好了,那就意味着西阳王要失去日兴昌柜坊的控制权。

    这是成也要倒霉,不成也要倒霉的两难困境,郑通不认为西阳王看不出其中的巨大隐患,但对方依旧要实行,要么是狂妄自大,要么是胸有成竹。

    西阳王应该没有疯,故而郑通很费解,他实在想不出西阳王为何要作茧自缚,自己给自己找事。

    在资料里,郑通看到几个数字,河南(及淮北)各州郡的户数,且不论青州总管府,即便按照初步的整理结果来看,豫州总管府大概有七十余万户,亳州总管府大概有四十余万户,徐州总管府大概有三十余万户。

    合计至少有一百四十万户,当然,其中不包括隐户,而且统计数字很粗略,可能实际户数更多。

    这一百四十万户里,有贷款需求的户数不得而知,郑通根据自己的经验,以及河南之地饱受战乱影响的现状,放宽些按一半来算,那就是七十万户需要借贷。

    河南之地,主要种植粟、麦,水稻的种植面积相对较少,郑通不太清楚在河南开展农耕的成本是多少,他还是按照经验,综合考虑,估算每户平均借贷五贯钱(实物折价)。

    这样一来,仅仅是粗略估计,日兴昌在河南就要放贷将近三百五十万贯(实物折价),这只是青苗贷本金,其他费用另算。

    而日兴昌柜坊并没有这样的财力,如果有,那么西阳王就得把日兴昌的控制权交出来,要么归天子,要么归杞王,这就是现实。

    不交?不交也得交!

    财力超过三百五十万贯(实物折价)的柜坊,不是一个藩王能够拥有的产业,如果不放手,那就犯了大忌。

    西阳王是宗室,战功卓越,手里有能打的私军-虎林军,如今又有财力雄厚的日兴昌柜坊,也就是说西阳王有独立的强军,又有独立的财源,这对于上位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面对如此藩王,不要说天子,就是杞王也会不安。

    一个藩王,如果单纯的有钱粮,或者单纯的有兵,都不是大问题,因为有钱粮没兵就是肥猪,有兵没钱粮就意味着朝廷能拿捏得住。

    而一个有兵有钱粮又有声望的藩王,距离造反也就不远了。

    即便这个藩王没有如此想法,别人也会认为他有这种想法,所以,迟早要出事。

    郑通担心西阳王不知进退,走在悬崖边上却不自知,而后来,他看到西阳王后续的信后,知道这一隐患被西阳王用巧妙的方式化解,让日兴昌实现了放贷能力,却不会引来上位者的忌惮。

    那手段就是“融资”,而且是“多级融资”。

    郑通知道日兴昌柜坊如今大量吸入山南各地大户的钱粮,也就是说用“借鸡生蛋”的方式来筹集巨额本金,以实现在河南推行青苗贷的构想。

    而柜坊本身投入的资金,在这笔天价本金里所占比例实际上不算什么。

    日兴昌柜坊,以信用为凭据,从山南荆襄各地吸纳闲散钱粮,然后贷给河南的农户,如此一来,日兴昌柜坊的角色不过是经手人(掌柜),而借贷的本金(钱粮或各类实物),绝大部分都不是柜坊的。

    正如一家邸店那样,掌柜用东家的本金来经营买卖,为东家获得利润,自己再从中分一杯羹,财大气粗的不是掌柜,而是东家,掌柜只是凭着自己的本事,让钱生钱。

    最重要的一点,日兴昌实际上并不是直接向各地大户融资,因为已经有柜坊“代为效劳”。

    日兴昌柜坊,如今并不是山南荆襄地区唯一的柜坊,只是因为信用最好,所以才挑起大梁,作为在河南发放青苗贷的“经手人”。

    各地大户的闲暇钱粮,实际上是被各地大小柜坊吸纳,然后这些柜坊再投资给日兴昌柜坊,从中赚差价,也就是说,即便说到融资能力,日兴昌是靠其他柜坊才实现“巨额融资”,其融资能力不会在上位者眼中过于刺眼。

    如此一来,放贷的本金问题好像解决了,而且是靠许多柜坊帮忙才吸纳到这么多本金,整件事给人的感觉,是西阳王借山南荆襄之钱粮接济河南,而不是以日兴昌柜坊独自撑起接济河南的巨额开支。

    所以,天子、杞王和朝廷诸公看在眼里,就只会认为山南荆襄之地富庶,而日兴昌柜坊的掌柜们会赚钱、会让钱生钱罢了。

    这样的日兴昌柜坊,不是威胁,也不是肥嘟嘟的金猪,继续由西阳王管着,大家都方便。

    西阳王能如此处置,郑通松了口气,但问题随后而来,因为日兴昌柜坊许给“投资人”的“回报率”是二分二厘,以青苗贷那二厘的利息计,一进一出之间超过十倍的差值。

    这个利润差值可不是闹着玩的,因为这么多人往大小柜坊投钱粮,而各柜坊又把本金(含实物)投到日兴昌柜坊,二分二厘的回报率,万一来年期限到时日兴昌无法兑现...

    到时候债主们群情激奋,日兴昌柜坊被愤怒的人们大规模冲击、挤兑,必然倒闭,而西阳王也好不到哪里去,引发众怒的结果就是名声尽毁,前途一片灰暗。

    如此巨大的利润差,日兴昌的盈利肯定不能靠青苗贷,郑通如今看的资料,就是西阳王手下大掌柜王越所送,其中大概介绍了日兴昌即将在河南开展的各类盈利业务。

    郑通受东南道行军元帅、西阳王宇文温征调,要到亳州负责总揽公廨钱事宜,配合日兴昌柜坊发放青苗贷,而日兴昌要开展各类业务,这些业务已经超出他的认知,所以需要临时“补习”相关知识。

    然而他看不太懂,因为这些业务太过“专业”,列出的大量数据让他算得昏天黑地,需要有人指点迷津。

    而指点迷津的人,来了。

    大掌柜王越,如约登门拜访郑通,两人很熟,所以没什么寒暄、客套便转入正题。

    王越今日是作为日兴昌的代表,来和郑通交底顺便答疑,因为日兴昌在河南开展业务,需要和即将负责公廨钱事宜的郑通相互配合,所以必要的交流是不能少的。

    西阳王要暂缓河南各地官府公廨钱的放贷,但并不是禁止,因为公廨钱毕竟能够增加官府的收入,弥补日常开支,减轻朝廷负担。

    西阳王要先整顿公廨钱,然后让公廨钱成为日兴昌放贷业务的有益补充。

    但郑通还是想知道,日兴昌到底要如何在这次疯狂的放贷中盈利,不然他心定不下来,既然王越亲自解答,他就直接发问:“王兄,大王说的这些业务,真的能盈利?”

    王越点点头:“当然,不然日兴昌哪里敢冒险,毕竟,这不是大王强压的事情。”

    郑通可没那么乐观:“可是,我无论怎么算,都算得这些业务到头来是大亏?”

    王越知道郑通没那么容易糊弄,面对反驳,却笑起来:“很简单,郑兄算错了!”

第二百七十三章 原来如此

    “算错?不,没算错!”

    郑通马上就反驳,他不打算和王越绕弯子,免得被对方绕昏头,郑通做过低层小吏,见多识广,所以他没那么容易被美好的许愿前景迷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辩论时绝对不能被对方带节奏,否则自己只会被绕晕,然后破绽百出,这是西阳王的说法,郑通深以为然,所以,他开始试图主导议题:

    “无论什么贷,无论什么利息,这些我都不说,我且问几个问题。”

    还没等王越回答,郑通继续发难,切入点不是算各类盈利业务的盈利计算,而是特殊成本。

    日兴昌柜坊在河南没有根基,要想在各州郡开展放贷业务,没有人脉,没有信用,人手也不足,所以必然要在各地寻找“合伙人”,通过这些“合伙人”的帮助,才能正常开展业务。

    别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帮日兴昌做事,那就得给好处,这也是成本。

    为此,西阳王计划要给的好处是盐利,也就是官府会监督淮北各官办、民办盐场的海盐生产,然后将一部分海盐作为好处,低价卖给那些“合伙人”,让其借机生利。

    因为淮北盐场即将推行晒盐法,明年盐产量可以预见会大幅增加,所以西阳王的规划看起来可行性很高,但郑通认为太过乐观。

    道理很简单,这些合伙人可以一边和日兴昌的掌柜把酒言欢,一边暗地里捅刀子,好处全拿,又把日兴昌的青苗贷搅黄,然后让农户来求自己借贷。

    这种事情不是不可能发生,郑通见多识广,知道那些武断乡曲的豪强、大户,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做出来。

    郑通随意举了几个例子:如果有人三天两头往日兴昌放贷的人住处放冷箭、扔死鸡死鸭,也不闹出人命,就是要恐吓,那么日兴昌的人是不是要多雇佣一些护卫?

    这样就增加了成本。

    如果有人故意散布流言,再使出各种手段恐吓农户,农户们敢找日兴昌柜坊借贷么?

    为了化解这种局面,日兴昌又得花人力物力,这也是成本。

    再或者,用重金收买几个人,找日兴昌借贷,然后上吊自杀,留遗言说被日兴昌的贷中贷逼死,如此搞出几条人命后,看当地还有谁敢找外来的日兴昌借贷。

    日兴昌要澄清事实,还得花费人力物力去解决,这还是成本。

    日兴昌放二厘的青苗贷,如同杀了各地豪强、大户的双亲,这些豪强大户不明着阻拦,却能暗地里耍手段,完全可以大幅增加日兴昌放贷的成本,造成无数剪不断、理还乱的麻烦,耽误时间。

    青苗贷的发放有季节性,如果错过了时间,农户就没必要找日兴昌借贷,而那些豪强大户只需要在关键时刻搞鬼就行,不需要弄出人命。

    那么日兴昌柜坊为了放贷,要花费大量人力物力才能成事,而对方只需要用成本很小的龌龊手段,就能轻松坏事。

    如果只是几个州郡,这个问题不是问题,可如今日兴昌是要在河南各地开展业务,到处都被人使绊子是可以预见的情况。

    日兴昌要雇佣多少镖队、护卫,花多少精力疏通人脉,才能把青苗贷放出去?为了应对各种麻烦,日兴昌花费的钱粮,难道就不计入成本么?

    郑通的一番质疑,王越不置可否,因为他已成竹在胸:“郑兄的质疑没错,可如何放贷是日兴昌柜坊的事,郑兄何必操劳呢?”

    直接了当的回击,让郑通的质疑落空,但他随后又发难:“日兴昌如何放贷,确实不关我事,但我还是要问,所谓的盈利业务,有哪一项是靠谱的?”

    “日兴昌计划放贷,支持作坊主在豫州、亳州合适地点开设水力纺织作坊,以河南各地充沛的麻为原料,纺织出物美价廉的布匹销售,作坊赚钱了,日兴昌也就赚钱了,这想法很好。“

    “但明年年末,新作坊能有多少利润?”

    “更别说那些豪强大户会傻乎乎看着你们大量收购麻、葛?他们同样可以使坏,让农户不敢卖麻葛!甚至让水力纺织作坊织出的布不好卖!”

    “届时,从你们日兴昌贷款开设水力纺织作坊的作坊主,本都收不回来,哪里有钱还你们的贷?你们又如何兑现回报?”

    “若大王是以数年时间来对付河南各地的豪强大户,同时整顿吏治,我不会怀疑日兴昌柜坊能够实现三分以上利的利润,可如今就短短一年时间,这绝对不可能!”

    郑通说到这里,看着王越:“日兴昌要断了豪强大户放高利贷的营生,他们怀恨在心,岂是你们给一些好处就能收买的?”

    “断人财路如同杀人父母,杀父之仇,岂是给点甜头就能忘的?”

    “当然不会,只会恨之入骨,恨不得手刃仇人。”王越哈哈一笑,“郑兄的疑虑,都没有错,日兴昌要在一年时间内,要在毫无根基的河南放贷并且盈利,确实很难。”

    他示意郑通先喝杯茶润润喉咙,然后缓缓说道:“所以问题要分成两个部分,第一,是如何顺利放青苗贷,第二,是日兴昌如何盈利。”

    “第一点,郑兄不必多问,鄙号自有主张,至于第二点...”

    “日兴昌柜坊自创建以来,一直致力于投资实业,以此作为主要盈利手段,这是鄙号的一贯宗旨。”

    “所以,这些资料中的盈利业务,其中大多需要数年才有丰厚回报,这就是投资实业的无奈,来钱慢。”

    “但即便如此,也要扶持实业,这是大王的心愿,谁也不能违反,而郑兄的注意力,被这些长期投资迷惑,没有看见最关键的那几个短期投资。”

    郑通喝完茶,继续发难:“短期投资?在淮北沿海收购鳆鱼(鲍鱼),然后转卖到陈国国都建康?是,建康对鳆鱼的需求很大,可就算一条鳆鱼赚一贯钱,你们能卖多少条鳆鱼?“

    “就算每月卖十万条鳆鱼又如何?一年卖一百二十万条鳆鱼,能填得上那亏空吗?淮北沿海的鳆鱼被你们捞光了都兑现不了!”

    王越示意郑通稍安勿躁,而郑通越说越激动:“所以大王最后还是要靠海贸来扭转局面?靠着将海外香药运抵淮口然后向河南各地销售,以此获利来兑现红利?这哪里来得及!”

    “海外蕃商,要到明年春夏才能抵达广州番禺,他们带来的香药及海外奇珍,你们在番禺的海船即便装了货要北上淮口,也不能想走就走,因为岭表沿海夏秋之际经常有飓风!”

    “即便躲过飓风,海船出海还得等风信,不是想走就走的,更别说番商抵达番禹的时间也不确定,可能是夏初,也可能是夏末。”

    “所以你们的海船怎么着都要到夏末秋初才能到淮口,即便每一艘海船都能平安抵达淮口,但这些香药要销售出去得花时间,哪里赶得上年末兑现回报红利?”

    见着王越依旧很淡定,郑通有些急了:“大王不该如此急着推广青苗贷,你怎么不劝劝!”

    “王某方才说过,郑兄算错了。”

    “此话怎讲?”

    “郑兄说的是,鳆鱼虽好,总不能一月捞上十万条不是?所以赚钱的是....”

    郑通毫不客气的打断对方:“所以你们打算卖冰!简直是疯了!这冰有什么好卖的?在河南各地采冰,贩运到别处出售是不错,能赚钱,却总不能运回山南!”

    “距离最近最近、需求量最大、最方便运输的地方是建康,可是你们的冰能在建康卖多少钱?建康冬天也是会下雪结冰的,虽然冰少,但终归是有,贩冰到建康卖有多大利润?”

    “是不是要卖到岭表?那又如何!”

    郑通说到这里,因为过于激动,已经有些失态了:“岭表的豪酋没见过冰,夏日炎炎有了冰确实很凉爽,所以冰能在岭表卖上高价,那又如何?”

    “据说岭表夏天极其炎热,若炎炎夏日每天都要有冰消暑,需求量肯定很大,但他们会习惯夏日用冰消暑么?这习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培养出来的!”

    “你们要贩冰到岭表卖,当然有得赚,但要卖上数年才能大赚,我就问,明年一年,你们卖冰又能赚多少钱?能填得了青苗贷的利润缺口么?”

    王越点点头:“当然不能,加上卖鳆鱼都不能,差得远,因为利润缺口太大了。”

    王越说完,不等郑通发问,自顾自说着:“郑兄是知道的,岭表豪酋坐拥地利,靠山吃山、靠海吃海,但很少有人见过冰。”

    “长江一带冬天寒冷时也会结冰,但湖泊要结出厚厚的冰块,还得在淮水以北。”

    “隆冬季节,河南各处湖泊都会冻结成冰,等于没有制冰成本,而取冰成本很低,将冰装船后顺着河流入淮抵达淮口,走海路贩卖到岭表交广,肯定能赚钱,问题是怎么个赚法。”

    “中原有冰窖,达官显贵、各地大户在夏日都是靠冰消暑,岭表交广因为大部分地区基本不下雪,从来没有这种习惯,所以想要推广,需要时间。”

    “要让各地豪酋都习惯冬季买冰藏入冰窖,夏日拿出来消暑,这样的习惯一旦养成,那就是一个巨大的市场,意味着意味岭表交广地区对于冰的需求量极大。“

    “不光岭表交广,甚至扶南以及更远的南洋诸国,可想而知对于冰的需求都很大..但前提是价格合适。”

    “而这些地方的酋帅们支付能力很强,多是金银或者象牙、香药等奇珍异宝,所以实际上只要把冰的买卖做好了,利润不会低。”

    郑通质疑:“这和填补青苗贷的利润缺口有何关系?你们弄出这么多盈利的花样,不就是想让....啊!莫非...莫非随着大王征战河南的那三位...”

    “没错,没错!”王越笑起来,“三位岭表客人,见识了中原的富庶,见识了冬季的滴水成冰,又经由大王的点拨开了窍,所以打算跟进,这已经是数月前的事了,如今已经定下...”

    郑通有些失神,喃喃自语:“所以,日兴昌的目标,不仅仅是那几个盈利业务,而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好像想通了什么,却就差那一点点,于是想知道最终答案,王越见状笑起来:“没错,醉翁之意不在酒,日兴昌要填补利润缺口,靠的不是卖冰、卖鳆鱼,而是要借此吸纳更多的投资,是另外那些聚集起来的本金!”

    “这需要信心!有了信心,大家才会踊跃往日兴昌投资,他们不敢冒险投资青苗贷,却愿意投资卖冰、卖鳆鱼!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就是这样...你可知道,他三家要往日兴昌投资多少么?”

    郑通颇为期待的问:“有...有多少?”

    王越伸出一根手指:“折价至少一百万贯!”

    郑通反驳:“这不可能!岭表哪里有那么多铜钱...你是说折价?等等,莫非他们投的是金银、珍珠、象牙、珊瑚或者香药等奇珍异宝..按照在中原销售时的价格进行折价?”

    王越回答:“没错,他们手上有大量的珍珠、珊瑚、象牙,还有历年积攒下来的海外奇珍异宝,譬如香药,这些东西在中原都能卖上高价。”

    说到这里,王越还补充:“先前,岭表发生叛乱,被杨总管领兵剿灭,如今广州与南昌的陆路交通畅通无阻,岭表豪族们投的资金,最迟于明年春末就能运抵西阳。”

    “而大量的冰块,冬末北风还有时,就已经往南运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郑通笑起来,如释重负。

    他一直纠结日兴昌要靠什么回本,结果却是自己想歪了。

    日兴昌以二分二厘的利息吸纳钱粮,再以二厘的利息放青苗贷,这买卖是注定要亏的,短短一年时间,一般的买卖无论如何都填不了这个亏空。

    但日兴昌可以凭借“包揽河南青苗贷”的噱头,向各地大户展示自身的实力,然后适时放出风声,或者派人推销,推出几种明显盈利的业务,让大家“怦然心动”。

    来自岭表的陈佛智、冯暄、宁长真就心动了,只道日兴昌财大气粗,有朝廷做靠山,做买卖是稳赚不赔。

    他们来自罕见冰雪的岭表,如今身在中原,所以知道贩冰回去卖肯定有赚头,于是舍得投资,一投就是大手笔。

    折价不下一百万贯的奇珍异宝,怕不是把祖上攒下来的存货都拿出来,不仅是要赚一笔,恐怕也有长期做贩冰买卖的想法在里面。

    日兴昌有了这笔投资,再加上各地大户投来的资金,外带其他业务的盈利,汇聚在一起,足以作为青苗贷兑现利润的“保证金”。

    所以明年河南天气好坏与否,日兴昌都能兑现本金外加那二分二厘的利息,而这是最坏的情况下才会使用的“应急方案”。

    然而日兴昌若是应急挪用了陈佛智等人投进来的巨额资金,日后该怎么兑现对方投资所应得利息?

    简单,除了几乎没有生产成本的冰,还可以用黄州出产的玻璃器皿等低成本高价值“特产”支付,玻璃器皿如今在山南卖不出暴利,然而在岭表却不同。

    稳赚不赔的“替代方案”,陈佛智等人必然同意。

    所以一番操作下来,日兴昌柜坊宛若“空手套白狼”,风险当然有,但可行性很高。

    郑通想到这里,只觉得自己之前真的是目光过于短浅,不过他还有一个问题,不问不甘心:

    “日兴昌在河南大规模放青苗贷,牵涉众多,须得朝廷同意并作出相应决定,只是对于中枢决策,大王自身始终是力有未逮,莫非还是要靠杞王力排众议?”

    这个问题有些敏感,王越即便知道实情也不能随便说出来,不过他既然来了,而郑通又是聪明人,所以适当点了一下:

    “郑兄,向日兴昌投资的大客户,除了杞王和世子,还有其他人哟。”

    郑通听了之后,不由得一愣。

    他知道杞王和世子往日兴昌投资,能猜得出投资额绝不会少,而王越特地说“除了杞王和世子,还有其他人”,那就明显是话里有话。

    可想而知这个人的身份可不低,想来想去,也就只有...

    不会吧....

第二百七十四章 原来如此(续)

    长安,皇宫内暖阁,千金公主(对外称太平公主)宇文氏正与故人交谈,当年她作为周国和亲公主嫁给突厥可汗,这位故人曾是送亲队伍一员,担任副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故人姓长孙,名晟,当年送千金公主入突厥后,为突厥可汗所留,滞留草原一段时间后才返回中原。

    长孙晟射术精湛,竟然能一箭双雕,颇得突厥贵族们敬佩,他又特意结交大小贵族,所以对于突厥内部情况很熟悉。

    而因为大象二年的那场变故,长孙晟回到中原后成了隋臣,和当时的突厥可贺敦、周国千金公主宇文氏水火不容。

    如今十年光阴转瞬即逝,在长安皇宫里,千金公主见到了当年的副使长孙晟,恩恩怨怨早已烟消云散,如今说起旧事,说起草原,两人颇为感慨。

    隋国灭亡时,长孙晟未受清算,赋闲在家,如今为人举荐,要作为使臣前往突厥,一探如今草原虚实。

    这对于长孙晟来说并非难事,因为他和许多突厥贵族颇为熟稔,只是历经两年时间,草原上形势已经大变,各大小可汗内讧、混战打的昏天黑地,也不知现在是谁笑到最后。

    所以在启程前,长孙晟来到皇宫,聆听千金公主的训诫,毕竟当年的可贺敦,知道的突厥内情比他多很多。

    千金公主的前任丈夫、叶护可汗(阿史那处罗侯),于两年前率军与波斯军队作战时中箭身亡,千金因此流落民间,辗转万里才回到中原。

    如今对外称为太平公主,就是为了防止突厥的新可汗得知消息后,遣使到长安要人。

    她本来可以不接见长孙晟,以免暴露真实身份,但处于多方考虑,千金公主还是主动提出要见见长孙晟,将自己所知的突厥情况和盘托出,以便让即将出使突厥的长孙晟心里有数。

    千金公主希望长孙晟能够继续挑动突厥内乱,使其无暇东顾,因为如今朝廷正对逆贼用兵,打完仗后还需要时间休养生息,所以这个时候最好能稳住动向不明的突厥。

    突厥的内讧发展到什么程度,长安朝廷不得而知,天子就担心穷途末路的尉迟氏勾搭突厥,届时突厥大军入寇陇右,而己方兵力捉襟见肘,难以招架。

    如今长安朝廷的主要军队大部在河南,主力为宗室宇文明、宇文温分别统帅,如今形势一片大好,正等着给尉迟氏最后一击,一旦关中有事,河南兵马根本反应不过来。

    而之前行军元帅梁士彦收复成都,伪益州总管席毗罗兵败身亡,大军于前日凯旋班师长安,之所以如此急着回来,就是因为朝廷担心突厥大军由陇右入寇,所以需要有更多的军队护卫关中。

    然而即便如此,长安驻军也仅能守卫京师,一旦突厥大军入寇,基本无力主动迎击。

    更别说关中官军主力又集中在同州一带,与河东蒲津的尉迟勤大军对峙,一旦突厥入寇,无力西顾,如此关键时刻,朝廷上下自然对草原上的动静颇为关注。

    长孙晟肩负重任,知道自己此去草原责任重大,所以见着千金公主后,场面话没说多少,全都是在问问题。

    边问边记,不知不觉中记满了几本记事簿。

    最后,千金公主拿出十副亲自手绘的舆图,长孙晟接过细细看了一遍,只见这十副舆图将东、西突厥的大概形势画得清清楚楚。

    十副舆图,想来花了千金公主不少精力才得以绘制完成,长孙晟仔细收好舆图,随后躬身行礼:

    “长公主请放心,下官此去草原,定要将敌情探得清清楚楚,无论如何,都要阻止突厥进犯中原!”

    “长孙大夫,突厥之事有劳了,祝愿长孙大夫此去草原,来回一路平安。”

    “多谢长公主,下官告退。”

    长孙晟告退,走出暖殿,在宦官的引领下向宫门走去,走出十余步,回望暖殿,只见千金公主那单薄的身影依旧立于阶上。

    苦命的女人。

    长孙晟如是想,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千金公主方才说了那么多话,与其说是为了朝廷,不如说是为了天子,长孙晟觉得这姊弟之情,真是让人唏嘘。

    之前千金公主回到长安,长孙晟听说到一个传言,那就是天子想为太平公主(千金公主)招驸马,但对方不愿意。

    长孙晟那时还不知道太平公主就是当年的千金公主,只道这位长公主眼界高,如今看来,应该是已经绝了想法,一门心思要陪伴天子。

    这对姊弟,在大象二年的变乱之中失去了其他亲人,如今换种说法就是相依为命。

    而据说去年天子逃出邺城时,千金公主为了掩护天子而瘸了一条腿,如此一来,千金公主在天子心中,分量更重了。

    长孙晟听人说过,天子很在意别人对千金公主好不好,谁要能让千金公主高兴,天子就高兴。

    然而正是因为如此,千金公主基本不给别人以讨好的机会,免得有人借讨好她来讨好天子,所以想要讨好长公主是很困难的事情。

    不过长孙晟还听到一些风声,说似乎有一人例外,此人时常往宫里送礼,不但有给天子的礼物,也有给长公主的礼物。

    那一位,何故如此行事呢?

    想到这里,长孙晟摇了摇头,这种事和他没关系,想多了烦恼更多,他如今要做的,就是把注意力放在草原。

    他在宦官的带领下来到宫门,正要出宫,却见门外候着大量仆人、马匹和马车,看情形都是在等候入宫的官员们,可如今却不是朝会的时辰。

    带路宦官见长孙晟若有所思的样子,适时解释:“长孙大夫,这是天子在宫中设宴,款待西征归来的将帅们。”

    “原来如此。”

    长孙晟点点头,继续向前走,他现在愈发想要离开长安,到草原去。

    行军元帅、国公梁士彦,率军平定蜀地后,本该留镇益州,却奉旨立刻率领部分兵马班师回长安,此举主要是巩固关中防务,倒也很有必要。

    然而隐隐约约之中,长孙晟觉得其中颇有些蹊跷,感觉长安城内似乎不是那么平静。

    对于长孙晟来说,长安不太平,还是去草原好些,也好避开是非之地,毕竟长孙家今时不同往日,他在接下来的权力斗争里若再站错队,届时未必还有那么好的运气了。

    。。。。。。

    暖阁,结束宴饮的宇文乾铿正和姊姊千金公主说话,而千金公主的女伴波斯胡姬阿涅斯侍立一旁,宇文乾铿为了避免一身酒气让姊姊为难,特地沐浴更衣,换了个香囊才过来。

    香囊里放着的香药,是从岭表番禹送来的,这不是贡赋,因为朝廷已经免了岭表各地今年的赋税,之所以岭表那边还有香药送来,是宗亲西阳王的小小心意。

    此时,宇文乾铿谈起河南战局,心情不错,于是有些促狭的说起西阳王:“西阳王如今坐镇亳州,没能渡河北上进攻邺城,会不会有怨言呢?”

    千金公主闻言回答:“西阳王识大体、顾大局,哪里会口出怨言,不过妾以为,西阳王心里不爽快应该是真的。”

    千金公主在弟弟面前自称“妾”,一如寻常女子的自称那样,宇文乾铿习惯了,此时对姊姊的观点表示认同。

    如今朝廷局势一片大好,尉迟氏眼见着就要山穷水尽,宇文乾铿心情当然也好,只是想起西阳王不久之前的奏章,有感而发。

    千金公主又说:“妾以为,西阳王心中不爽快,又不能发作,于是才想起折腾高利贷。”

    “高利贷...姊姊,似乎历代文献里不怎么用这个说法?”

    “是的陛下,一般都是说借贷、放贷,人总有急着用钱、用粮的时候,所以借贷、放贷很正常,也有许多富户放贷以生利,只是当放贷的利息高过一定程度,就是居心不良了。”

    宇文乾铿从小锦衣玉食,从不过问吃穿用度相关事宜,所以对于借贷、放贷之事不甚明了,见着姊姊说高利贷,便好奇的问:“高利贷,真的如西阳王所说,罪大恶极么?”

    “陛下觉得西阳王所说有夸大之处?”

    “啊,不是,朕只是觉得奇怪,奇怪高利贷是如何逼得平民家破人亡的?”

    “那么,陛下可敢赐妾一物?”

    “好啊,姊姊要何物?”

    千金公主闻言一笑,让宫女端来一方棋盘,一把算筹,一袋米,一杆称药的小秤,以及些许容器,宇文乾铿见着这物品有些好奇:“姊姊这是?”

    “妾想请陛下赐米。”

    “行,姊姊要多少都行!”

    千金公主答道:“陛下,妾想要的米,其数量是放满这棋盘格子的米粒总数,很多的呢。”

    宇文乾铿不以为意:“无妨,区区棋盘,又能放下多少米?“

    “既如此,那么妾便说明一下,每一格放的米粒数量有讲究,具体规则如下...“

    千金公主仔细的把规则说了一遍,就是第一格放一粒米,第二格放两粒,第三格放四粒,第四格放八粒...

    也就是说,新一格放的米粒数,是上一格的数量翻倍,如此放下去,直到所有棋盘格子都放满为止。

    宇文乾铿觉得这要求很简单,他是堂堂天子,哪里会给不出摆满棋盘格子的米,于是一口答应,然后让宦官来放米,放着放着,他的眉头渐渐紧锁。

    首先,是棋盘格子放不下越来越多的米粒,于是用算筹算数,再将数量记在纸上,而一格格“放”下来,他发现这米粒的数量变得越来越大。

    刚到第十四格,怎么就变成八千一百九十二粒米了?这得有多重?

    宇文乾铿如是想,见着千金公主命宦官称了一百粒米的重量,然后折算成八千一百九十二粒米的重量,所得结果是这些米粒重量大概有一斤。

    继续“放”米,放到第二十格时,已经需要放进去五十二万四千二百八十八粒米,折算成重量,大概有六斗左右,而摆弄算筹的宦官为了算数忙得团团转。

    “放”到第二十五格时,要放的米粒,折算成重量大概是十九斛;“放”到第三十五格时,米粒的重量大概有两万斛。

    “放”到第四十格时,米粒重量大概有六十余万斛;“放”到第四十五格时,米的重量大概接近两千万斛。

    “放”到第五十格时...好像全天下的粮食都不够放了。

    宇文乾铿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此时的棋盘,距离“放”满还早着呢。

    “这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要如此多的米?”

    千金公主示意宦官收好东西,拿着那记载着惊人数字的纸,向弟弟解释何为高利贷:“陛下,高利贷的利滚利,就是类似的情况。”

    “借贷的人,觉得自己借的本金不多,利息好像也高不到哪里去,于是就借了,结果这一借,利滚利下来,根本就无力偿还,然而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那该如何是好?”

    宇文乾铿问:“对,那该如何是好?”

    “借新债还旧债,越借就欠得越多,利滚利下来,不出一年功夫,一个人欠下的债,子子孙孙都还不完,就像往这棋盘格子里放米一般。”

    千金公主用宇文温在信里教她的方法,演示了一遍给天子看,借着这浅显易懂的演示,让弟弟体会一下高利贷的“利滚利”是如何让借债者家破人亡。

    “原来如此...”宇文乾铿喃喃说着,深受震撼,他没怎么体会过民间疾苦,但他不是傻瓜,看着这棋盘放米粒得出的结果,总算知道西阳王为何在奏章中,把高利贷说成是祸国殃民。

    朝廷要依靠各州郡征收说得租调、贡赋,才能满足各项巨额日常开支,才能养活军队,才能给文武百官发放俸禄(实物,粮食、布帛等),而这些租调、贡赋,都来自于农户。

    如果这些农户被高利贷搞得家破人亡,土地被放贷者兼并,直接的后果就是租调锐减,朝廷收入萎缩,无法赈灾,无法养兵抵御外敌、平定叛乱,最后就轰然倒塌,改朝换代。

    想到这里,宇文乾铿脱口而出:“高利贷真的可恶至极!”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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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周介绍:
余文穿越到北周时期,化身宗室贵族西阳郡公宇文温,娶得如花美眷。 按历史轨迹妻子即将被皇帝强占,随后皇帝更是因此杀夫夺妻,而不久后篡位建立隋朝的隋国公杨坚也将对宇文一族举起屠刀。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余文决意反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逆水行舟。 隋国公,听说你要造反? 天地良心啊杨广老弟,你们家倒霉我也不想的。 李爱卿,你家李建成和李世民怎么又打起来了? 总而言之一句话:昏君,把天下交出来!逆水行周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逆水行周,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逆水行周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