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斋仆狄青
“哎,那不是方仲永么?”
“是方仲永啊。”
“旁边那个好像是柴公子,快,叫他们过来,组队开战啊。”……
一回到庐山书院,方仲永的热搜体质又让他一秒被拉入战局。话说,会讲段子的就会蹴鞠?这什么逻辑啊?
尽管纳闷,方仲永依然和柴麟一起,被大伙儿拱入蹴鞠场地之中。
这一片后院草坪极是宽敞,长宽都有一百多米。按照组队蹴鞠的宋代习俗,球场中间拉起一道网。两侧则都是扑簌簌繁花正胜的樱花树。
网子正中央,一个两三丈的圆木,圆木上顶着一个脸盆大小的球洞——宋称其为“风流眼”,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球门。
双方球员各十二人,在网子两边,将球努力踢到风流眼中,一球过风流眼为一分。
方仲永糊里糊涂被拉下场,踢球技术差强人意。柴麟则动不动在追逐在草坪上飞滚的皮球时,就拌个跟头,妥妥的小脑平衡发育有问题啊。
书院学生一队,眼看着远远被斋仆队甩的比分越来越远,而狄青的英姿,他运用的灵活至极的肩、背、膝、足、颈、腰……处处都能将皮球顶到最合适发力的发力点,然后一脚得分。
那颜值,配合那动作,简直就是大宋版的贝克汉姆啊。
此番情形,则更让方仲永感叹,如此一个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沦为盗贼,并被发配西北呢?
毕竟此时,作为宋代社会文化娱乐活动繁荣典范的蹴鞠运动,已经出现了专门的蹴鞠表演团体,其中像“齐云社”等,更是名留后世。
倘若狄青不做斋仆,那么进入一个蹴鞠表演社团,踢踢比赛,不也是妥妥的么?
更何况史料记载中,狄青虽不是饱读诗书的人,却也难得识字,所以才有范仲淹送他一本兵法书,让他无限受益的典故,流传下来啊。
“筑球,筑球呢,大家专心,左竿网位置方仲永,注意位置,保持移动。小心,小心都部署校正发令啊。”学子队这边的球头红着脸,吆喝着大家。
说着,又一指柴麟道:“散立那个,换个人,你,就你,换个人来踢。”
柴麟被说得没法子,只得灰头土脸的走到场边,换了一人上场,自己则灵机一动,去搞猫腻……
“狄青,狄青,你老家有人来信——”正踢着,忽的另一个斋仆匆匆而来,冲着狄青直招手。
两边的蹴鞠诸人闻声都放缓了注意,只狄青又趁机进了最后一球,方才作罢。
送走了狄青,踢到日落黄昏的时候,学子队终于,勉勉强强追平了斋仆队。
方仲永下场时,看到柴麟正捧着一只蛋糕吃的津津有味,心下讶异,忙跑过去问道:“我家里来人了么?你哪里来的这东西?”
柴麟满不在乎的扁扁嘴,吧嗒的蛋糕香气直扑方仲永的鼻子。
方仲永一面和他一道向宿舍间走去,一边将扎起的袍角放开,里面层层叠叠的衣服浓浓淡淡的落下来,如若彩墨锦缎晕出的水墨图。
他换掉了脚上的靴子,又去净了双手,就径自向柴麟的床榻上搜索而去。
果不其然,满满一食盒的蛋挞和蛋糕,还有一封嫂嫂代为写好的书信,都被柴麟藏着呢。
方仲永不由分说打开食盒,拿起一只蛋挞,一大口咬下去,香,真香。
“谁送来的啊?”方仲永摊在床上,随口问道。
“王姑娘啊,她顺路捎过来的。”柴麟拉出一条椅子坐了,也取过一块蛋挞,一边嚼,一边拿着手边的茶壶倒水喝。
“王子月?顺路?她是说她打扮成那副样儿,跟着王益大人一起去救她哥哥,顺便带的吃的给我们啊。”方仲永见柴麟倒好了水,促狭心起,一把将茶杯子抢过来,一饮而尽,做出一个“爽——”的样子。
“也是女中豪杰啊。”柴麟对自己的心上人吹嘘的相当露骨。
方仲永忽的想到什么,咽下口中的一只蛋挞,又抬起头来,用手指着前面的书桌柜子,对柴麟道:“我给你做好的重点科考题,就在那里,喏,左面第三格抽屉,你去好好背下来,死马也得当活马医着上考场。”
柴麟老不情愿,只岔开话题道:“今天多亏我找人,将收信的斋仆寻去,提前叫走了狄青,不然,你们输的裤子都找不到吧?”
“原来是你小子搞鬼,”方仲永站起身来,伸一伸懒腰道:“输了赢了,什么要紧,到是那狄青,是个人物。身手好,思路又清晰,有他当球头,我们自然想赢都难。”
柴麟点点头,又听得方仲永继续道。
“但我们可以成为他的队友,比如,将他作为外援,引入我们学子队的蹴鞠队伍中,替代掉我们那个草包球头。”
柴麟的头点的更快了,忽的,他又看向方仲永道:“但是,什么是外援?”
……
渐渐入暑,过了暑天,乡试的日子就渐渐的近了。
书院中的小桥曲沼,草坪花丛和建构曲折的回廊,华屋广厦,皆隐隐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繁茂梧桐和阔叶林中。人过去,一溜儿的燕啼莺啭。
准备乡试的学子们,此时正各个趴在桌面上泼墨答题。
不错,模拟考试,是自古书院就有的传统智慧之一。
前几天一场考试中,一个口吃的夫子,看到一个学子在抄书,十分生气,“你…你…你…你…你……你竟然作弊,给我站起来。”
语毕,七八个学子竟同时站起身来。
然后一人赏一顿板子,加深刻思想教育一次。
写检查,思想汇报,也是自古书院就有的传统习惯之一。
方仲永穿越而来,这方才明白,大宋人民真不愧是我中国人民的祖宗,和我辈绝对那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如若科考,明明是个护垫大小的考试量,却有着量多日用型的考试范围,需要学生夜用加长型的复习,即使如此,依旧保不准侧漏……
在考场上开小差,也是方仲永这类神童的特权。
别人抓耳挠腮的挥笔,他却早就刷刷答完题后,公然挑战书院中的考试秩序。
他撇了撇墨汁,嗖嗖写了一张字条,轻轻抛给旁边的柴麟。
学渣柴麟在考试即将结束的时刻,收到学霸方仲永扔过来的字条,那个喜悦啊,那个内心感到是兄弟啊,那个热泪盈眶啊。
打开字条,却见四个大字,刻骨铭心:
晚上吃啥?
第三十二章 赶鸭子上架
陈七依着方仲永的吩咐,提了一筐鸡蛋,两只肥鸡,跑到温泉洞穴里。
你别说,这洞穴里,当真是冬暖夏凉的紧。不过此时,旺财,雪狼,狼群和小狼都不在洞中,不知去哪里遛弯儿了。
陈七拍拍身子,就地坐下,搭好柴火,一面开始用铁锅煮鸡汤,一面坐在洞里捕鱼儿。他将两只大脚伸到温泉水里,那些鱼儿摩挲过他的脏脚丫,一阵阵说不出的舒服。
方仲永若是在这里,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他,这是“亲亲鱼”足疗。但现在,陈七一个人,没什么概念的享受这种快乐,感觉天地开阔,那些困扰在他心头的,控制“地雷”,“燃烧弹”反应过程的谜团,忽的在心上闪现灵光。
有种想再试试看的冲动。
陈七左顾右盼一番,目光又落在被炸塌过的南边入口处。不禁脸红。
确实有些对不住狼兄弟们啊。
……
柴麟捧了一只装了冰果子的碗,一面啃着果子,一面大摇大摆走到方仲永身侧,放下碗,直勾勾盯着方仲永正在摆弄的,手中两片小一号的蒲扇。
只见方仲永将那两片蒲扇的扇杆取出来,各自放进去一个磁铁,接着,又将靠近扇叶一端的扇子杆放入两个小铁球儿,将两片扇叶固定在一起,又用一只细铁丝固定在一截木头桩子上,栽在窗户边上。
风过处,那两片蒲扇内的磁铁彼此相吸相斥,竟不停的扇起来,一阵阵清凉的风,吹着冰碗里的冰,在溽暑之中,让人说不出的舒爽。
柴麟看得实在好奇,不由问道:“这是什么?”
方仲永却蘸了墨汁,一直在纸上写着字,头也不抬,回答道:“是电风扇,哦,不,风扇。”
“很像田间灌溉农田风车的小号版,”柴麟坐到一边,眼睛瞅着方仲永的笔,轻声道:“不过不错,能凉快些。”
“去把房门关上吧,我要和你谈谈。”方仲永依旧不抬头,一边写,一边对柴麟吩咐道。
柴麟双手护在胸前,做出一个夸张做作的“好怕怕呦”状,但见方仲永并不理他,仍在写,于是只好依着方仲永说得,走去将门关上。
待柴麟再回过头,方仲永已经放下笔,抬起头,拉了两只面对面摆好的椅子,自己坐进去一只,又示意柴麟坐到另一只椅子里面去。
柴麟见方仲永难得的一本正经,只得也正经坐到对面椅子里,心中已经感觉到方仲永要谈的话题,对自己,真是相当的沉重,又不得不谈了。
“我知道,你的才干,不在读书上。我想或许,读书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但是对生你养你的父亲来说,却非常重要,”
这个开场白,就是一改往日的相当正经。
柴麟听着,默默垂下头,没有说什么。
方仲永拍拍他的肩膀,又继续道:“你是个明白人,应该知道身为商贾,即便再富甲一方,依旧要千方百计的巴结讨好各方官员,生恐一个不小心,就成了替罪羊。
且因着没有足够的社会地位,你若想娶王家小姐,怕是也难。
而如若你稍微认真一点,不苛求你能通过会试中进士。但乡试,咬咬牙,拿下它,有个秀才身份,对你的生意,对你期望的婚姻,必定会有极大的助益。”
柴麟抬头看看方仲永,随后又低下头,一字字,像是吞进喉咙里一般道:“我明白。可我怕我不行。”
方仲永双手推住柴麟的双肩,用眼睛看着他,鼓励的很坚定:“你可以。现在,让我来给你分析一下这一科最为可能的题目。”
柴麟抬起了头,看向方仲永的眼神中,敬佩与感激,还有一丝丝难以置信。
方仲永拿起自己写的一沓纸,递给柴麟,然后道:
“乡试内容,是儒家经典解读、诗赋,策论。细化来说,就是书院里寻常模拟的帖经、策问、诗赋、杂文,经义和墨义:
帖经,就是主考官任意选择经书中的一页,用两张纸覆盖左右两边的字,中间开一行,另裁纸为贴,帖盖数字,让考生填空。
策问,大部分涉会涉及当下热点的政治、经济、文化、吏治等方面的问题,以命题形式要求一篇议论文。
杂文,是一篇表、论或者赞,是应用文一类。
经义,是以儒家经典中的一段、一句,或不同章节同一主题之中的一句为题目,作一篇解读经典,引申个人看法和理解的文章。
墨义,则是取儒家经典中的句子让考生应答,要求对答下一句,或对答注疏,算是名词解释或者简答题。”
方仲永一面说,一面拿起笔,在一张白纸上,写下这几大类的名字,然后一一圈点。
“贴经和墨义,是死记硬背的题,我为你押了一些范围,你尽力背一背试试看,不用太过勉强。能多答一些,就多答一些。
这类题分值不大,又往往出的相当刁钻,长搭,短搭,有请搭,无情搭,叠章搭,隔章搭,考的是平日里背诵的牢固程度,对你来说,尽力而为,实在做不好,也不要有太大心理负担。”
说着,方仲永将贴经和墨义,画了两个圈圈,又画一横拉掉。
“策问,经文,杂文,往往都非常结合时事热点,虽然现在书院中,夫子们已经押了许多热点,但你要相信我,依照我的热点来,会更准确。”方仲永一边说着,一边用手点一点,刚才交给柴麟的那一沓文稿。
柴麟翻开文稿,第一篇策问,“治河篇”三个大字映入眼帘。
“治河?”柴麟略略有些迷茫道:“近期可有洪涝?距上次水患也有好些年了,这,还能是热点么?”
方仲永却看向窗外,并不十分秀气的大片乌云,低压压飞过池塘的蜻蜓,深深蹙了眉。
他的思绪,回到了前世历史资料之中的今年——景祐元年。就在各地乡试陆续开始的一个月前,七月份,仁宗朝第一次重大的黄河水灾发生。
黄河改道。京东的横陇段决口,决堤而出的洪水,席卷人畜,漫过大名府,又折向北流。
地方官们,费尽心思抢修堤坝,但仍然无济于事,只能任由黄河改道,数万人流离失所,一夜间,下游大片城乡良田被淹没。
自此以后,中原大地水患频发,黄河成为大宋始终的心腹之患。
而恰恰也在此时,宋仁宗第一次昏厥事件发生,直到许希珍出现前,全开封城都在奔忙施救,惶惶不安。对于此番黄河如此大的灾祸,并没有拿出任何行之有力的方案。事儿赶一块儿去了。
直至之后数月间,各地乡试,相继以寻求黄河水患治理方案,为重要考点,集思广益,但仍然收效甚微。
如若,将后世的治河思想,以乡试的契机,由自己和柴麟,分别进行论说,能否有些成效呢?又能否,带着柴麟,过了乡试这一关呢?
而自己,会是那蝴蝶效应中,最初的那只蝴蝶么?
隆隆的雷雨,为呼啦啦的风裹挟着,席卷而来。
第三十三章 养猪相公
六月中旬的正午天气里,鸣蝉在树上,自满的“知了——”“知了——”叫。
太阳顽皮的光,透过树叶子之间的缝隙,镂在地上,一片片的金光碎影。
一眼望不到边的千头小猪崽儿们,组成了一个猪的海洋,你拱拱我,我拱拱你,憨傻而乖巧的挤来挤去。
王子月梳着流苏髻,头顶斜插着一支海棠珠花,一柄六菱纱扇在手上摇摆的欢乐。
她站在廊檐下,阳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泛出一层金色的影子,眼波溜溜斜斜,看向身旁的柴麟,方仲永,又看一看对着猪崽子们发愣的王安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走马帮那群土匪,不要这猪,宁可折价些换银子,父亲和王大人也是没法子,才买下这些猪的。”王安石顶着太阳,站在猪崽子群里,一脸阳光。
猪崽子们作为王安石同志的背景,这画面太美不忍直视,却毫无违和感。
“多亏了柴大官人,给这一片地方,不然,这些猪娃儿,哪里去安置才好呢。”王子月抿着嘴,接着王安石的话儿说道:
“朝廷做事就是不地道,父亲周旋了这么老半天,这一千头猪,竟还都是猪娃儿,看样子,这得是我们自己养大了再卖掉,才还得上这笔亏空呢。”
“你还笑,为了这笔亏空,娘把爹爹碎碎念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王安石宠溺的看一看妹妹,又笑容可掬的,看向方仲永与柴麟,那神色,似是就等着方仲永的鬼主意呢一般。
方仲永看一看那如浪的小猪崽儿们,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
大宋此时的养猪方式,放到方仲永那个时代,是妥妥的原汁原味无公害养殖。以糠,米糊糊等拌上草料为主。然而,这样却很难养出十分膘肥体胖的大猪。猪的成长期长,又不够壮硕,卖不上好价。
而作为现代人,后世已经依据猪的消化方式,采用了“先精后青“,干湿结合的喂食方法
——即先喂精料,后喂青料,少放勤添,每餐三次投料,让猪在半小时内吃完。
所谓精料,就是指经过蛋白饲料,如豆类,花生,芝麻,棉籽;和淀粉类饲料,如玉米,稻谷,大麦,小麦,红薯等等搭配之后的混合饲料。
而所谓青料,则是指蔬菜和草料。
在具体喂养的操作方式和饲料配比上,古今差异巨大,效果自然是现代的速成大肥猪来钱钱更快,但也可以保存一些原汁原味的无公害古养法养成的小猪。
至于如何制作养出大肥猪的现代饲料,自己写好单子,交给柴王两家,负责养猪的家丁和雇农,他们自然操办的比自己亲自干还要好。
方仲永想着,俯下身子,提溜起一只小黑猪,看一看,又看向王安石道:
“这些猪,七拼八凑的,并不都是同一个品种,当然,多数是肉猪,需要用合理的方式,将其养胖养壮,然后贩卖给屠户。但还有几种,喏,比如我手上这只——”
王安石接过方仲永手上的小黑猪,那小黑猪在他怀里拼命的拱,身上的泥土都蹭在王安石身上,却还是伸长着嘴巴,嘟嘟的在他前襟上摩擦。
“这是小香猪,这种猪,并不会长的太大,他的作用,主要是给一些官宦小姐当宠物。”方仲永摸一摸王安石怀里的猪,笑嘻嘻看一眼王安石,又看一眼王子月。
王子月被那目光一电,心中又出现了方仲永那些离经叛道的作品里,奔放豪迈的情感。不禁目光躲闪开去。向东西南北四处都看一圈,只是躲着方仲永的目光。
方仲永并未十分在意,又继续道:
“我看,我们不妨留下种猪,细细喂养。然后留出一批一百头的一等猪,用一等饲料喂养,将来专门卖给大户,我再为这些一等猪的成长,写一些话本,做一些宣传,以区别于其他的猪。”
“这猪能写什么话本啊?”一边的柴麟插话道:“还留下种猪?那这批解决完,还要继续养么?可是,官员经商养猪,是会遭到弹劾非议的啊。
那还不若,由我柴家来养这批猪,卖到的钱,除去给王伯伯还亏空的部分,其余的一切皆是我柴家的。这样,也好解放了王家,王伯伯也就不用再被伯母碎碎念了。”
“正是这个道理。”方仲永笑咪咪看向柴麟,心道,这小子还真是不知能否赚到钱,都先处处为王子月打算,子月妹子啊,你不和我们柴公子成了一对,都对不住热情的吃瓜群众啊。
接着,他又仰头一笑,狡黠看向天空,似是回忆一般,摇头晃脑道:“这一等猪,正有个叫金庸的前辈,写过一本现成的话本可用。名唤《鹿鼎记》。”
“《鹿鼎记》?”王安石好奇道:“那是什么内容的话本?怎得我从未听过呢?”
方仲永打着哈哈道:“也是插科打诨的段子,还未来得及版印出来。
不过重点是,其中所喂食的猪,乃是用花雕酒,茯苓糕喂成的,名唤‘花雕茯苓猪’,乃是贡猪,身价非凡。我们把我们的一等猪,介时也起这个名字,一准儿有大户上钩。”
王子月一听方仲永说起插科打诨的话本,一面好奇,一面脸上微微发烫,心道,真不知那里面,又有多少风流出格的东西,听得他要用此忽悠富贵人家,又觉得十分好笑,一时愣在那里,自顾自托着腮帮子发呆。
《鹿鼎记》的全文,方仲永自然是不打算抄的,但是用花雕茯苓猪调戏小郡主的部分嘛,写出来还是很不错的说。想到这里,又不由回忆一番韦小宝韦爵爷的华丽人生,那真是艳福永享,寿与天齐啊。
倒是王安石,一点也不嫌弃那猪,一直抱着那小黑猪,一会儿逗弄一下猪肚子,一会儿戳点一下猪鼻子,一会儿撕扯一下猪耳朵,又一会儿——小黑猪呼啦一下放水,嘘嘘了王安石一衣襟的液体。
大家纷纷捏起鼻子,王子月赶忙打发下人去烧水,而后就催着王安石去沐浴更衣。
……
乡试将至,庐山书院之中的学习气氛到达顶峰。
可偏偏这几天里,方仲永动不动,就跑去书院厨灶间里张罗,来来去去,来来去去,还和厨灶间的厨娘们打成一片,干的热火朝天。
都说君子远庖厨,只是方仲永这个人,独行特立惯了,大家才稍稍不太在乎一点。
柴麟却被他的行动,撩的心里痒痒,他本就是个坐不住的。这天午后,方仲永前脚向厨灶间去,柴麟就偷偷跟在后面,立志要弄明白方仲永这家伙在搞什么。
只见方仲永将炉火烧的旺旺的,倒入油膏,不一会儿,油膏成了滚沸的油汤。他提起旁边的挂面,迅速抛入油汤中,那挂面像是被烫的弯起了身子一般,倏溜溜缩成卷曲的样子。
方仲永将那卷做一团的面捞出来,晾晒在一个大笼屉上,而后又整出一碗鸡汤,将笼屉上已经晾晒干的蔬菜干,卷曲的面干子,一下子撒进滚沸的鸡汤里,而后放入佐料。
满厨灶间里,都是香气,柴麟止不住大叫一声道:“偷吃不叫我,还是不是兄弟?”
方仲永回过头,白皙的脸蛋上,嘴唇边一圈黑黑的炉灰印子,应该是吹火筒拿倒了印上的,但他整个人神清气爽的做出一个鬼脸。
一面招呼柴麟过来尝尝,一面道:“接下来乡试要考好几天呢,几天几天在小黑屋里,只啃干饼子怎么成,总得整点儿方便面才好。”
柴麟一面烫得龇牙咧嘴,一边将面往嘴里送,连呼“好吃”。
忽然,他又猛地抬头道:“方便面?这叫方便面?为何不叫仲永面呢?添上自己的名字多牛逼。”
第三十四章 考题掐架
八月初六,由国家和地方两级委派出的,江南西道考官名单,正式随着考官入闱,帘上马宴而揭晓。
内外帘官赴宴毕,内帘官进入后堂内帘之处所,监试官封门,内外帘官不相往来,内帘官除批阅试卷外,不能与闻他事。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八月初六,出题官员,和阅卷官员们,统一进入封闭的环境中,各自准备好独立的出题和阅卷工作,直至乡试结束,不能擅离职守。
于是在关小黑屋出题、阅卷之前,先进行一次人性化的集体吃喝。
本次江南西道乡试的正、副考官,是由国家委派的翰林学士范仲淹,以及地方委派的省行政长官王拱辰。
这对连襟却不对路的同科表亲家,注定相爱相杀的完成整个命题和阅卷过程。
乡试共分三场,三场都需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
即初八、初十、十四日进场,考试后一日出场。
相比起会试的一次入场,连考三天才能出场,乡试是个尚且能出去透透气的战场。
到了初八那天,众学子都起的大早。阳光半灿烂不灿烂,天朗气清,偶尔有云彩飘过去。
没有乌鸦吱吱哇哇,也不见喜鹊叽叽喳喳。总之,一切平淡无奇。
方仲永和柴麟到达贡院之中时,早已人声鼎沸。
学子们各自带着干粮和笔墨,一堆堆扎堆站在贡院宽敞的大院之中。
院落中,生长在有限范围内的茵茵芳草,和鲜花,以蓬勃的生命力,将贡院点缀的跃然生辉。铺翠叠锦,婀娜多姿,金秋江南西道的银杏和梧桐,皆带着一种,迎风灵动的秀美、和清雅。
胜似红衣仙女的临风菊,被养的小了两圈,叶茎由地下蜷曲向上;而稀有的兰花草,宛如金色耳环的清菊,小巧玲珑的长白龙胆,松毛翠等,皆是一色色甸伏着矮小身躯,以坚毅顽强生命力,向考生们致以热烈的注目礼。
这些一岁一荣枯的花草,一年一度的见证了科举考试中的“烈士”们和“圣斗士”们,前赴后继的踏上此间的独木桥。
待一声铜锣梆子响起,考场内的监考胥吏叫一声“肃静”,就开始高唱“考试规则”,引经据典,摇头晃脑,直唱了一个时辰时间。
接着是考生集体宣誓画押,绝不出现作弊情况,一经发现,此生不得再求取功名。全过程又是半个时辰功夫。
然后依照点名,依次进行简单的擦身洗浴和更衣。这个,乃是一种文雅的搜查衣衫之中,甚至身体上有无标记夹带的作用,但秉承对读书人的尊重,所以做这般安排,一举两得。
最后再一一签到,提着自己的小竹篓子吃食,关进属于自己的那件“号房”,正式进入考试状态。
这一番过程过后,大半天时间就呼啦啦过去了,这也是为何要求考生,提前一天进入贡院的原因。
方仲永进入自己的“坤”字六号房中,举目四顾,不禁感叹:
这小黑屋,真是丫的十分狭窄,只有上下两块木板,比后世的北欧宜家极简风格装修之中的床桌结构,还要极简上N倍。
上面的木板是用来答卷的桌子,下面的则是椅子,晚上睡觉将两块板合作一处一拼,就算是床了。
号房里还有一床薄被、一盆炭火、一盏油灯、一缸水、一把茶壶、一只恭桶——炭火可以取暖,或者烧水。
折腾这半天,方仲永也直是饿了,于是从自己的竹筐子里取出自己弄好的方便面,晒干的蔬菜干和腊肉干,先烧了水,然后泡面,一碗热腾腾吃过,浑身舒服了。
这才从书箱子里取出笔墨。打开桌上的试卷和宣纸。开始看题。
诗、赋、论各一首,策问五篇,贴经三贴,墨义三条,经文杂文各一篇。
可以的,接下来还有两场,答题总量不止比后世考证的多,竟然比夫子们模拟的还多。
再一看题,不禁哑然失笑。后世的历史了解,让他几乎能从这些题里,看到欧阳修和王拱辰的嘴仗。
一道题后,必有一道与之拧着来的命题,整个卷子,那是相当一个令考生精神分裂的节奏。
比如解经题,这一题,欧阳修出一道,对朋友诚信的,意在嘲讽王拱辰当初,抢了自己的新衣服和状元之事,不够诚信。
下一题,王拱辰就出一道,为人表里如一的,旨在不屑欧阳修不务实事,跟着钱惟演一伙,写着风月无边的骈体文和小令,享尽靡靡繁华,却高呼言之有物,堪称是严于待人,宽于律己啊。
策问命题,更是彼此掐架之气迭起,除了意料之中的治河篇之外,其余命题皆有深刻的掐架嫌疑。
这让要同时满足,两位心思相悖的考官心意,又要言之有物,还要保持格式,要规矩,又要出新,哪个考官的意思都不能违背,还要自圆其说的学子们,情何以堪啊?
方仲永一面苦笑摇头,一面开始趁着最后一点天色,将贴经,墨义和诗赋题作完。
趁着墨迹将干透,未干透的时候,方仲永再次依赖最后的绮丽晚阳,检查了一遍诗赋题。
此时尚未经过王安石改制,诗赋题依然是绝活儿,必须严格按照韵书去写,一旦出了韵,再好的文章也是零分。
于是为求稳妥,虽则按照题目,妥妥做了文抄的方仲永,却仍然秉承着科学的,绝不迷信名气的态度,对每一篇大牛的名诗,进行了宋朝韵书的逐字检验,确认无误后,才点上蜡烛,开始折腾晚饭。
方便面第二次吃时,就远没有方才那样香了,好在腊肉干一溜进那沸水汤汁子里,就变得格外上道,滑腻美味,于是三下五除二,又搞定了晚饭。
夜色降临时,号房之内分外的宁静。
方仲永用了晚饭,才打算熄灭炭火,卷了被子睡觉,就听见号房外一声声急促的铜锣梆子声响动。
“走水了,走水了——”接着,是号房内一阵阵的骚动。
毕竟学子们,都是被锁在号房内考试的,若真是失火了,可是件麻烦的大事。
好在很快,王拱辰沉稳的声音,就呼哧呼哧响起,在贡院上下楼层之间:“莫要恐慌,火势已经控制熄灭,各位考生好生休息,明日继续答卷。”
第三十五章 花样考众
下考之后,考官们仍有长达半个月必须封闭办公,学子们却已经无论考好考坏,皆是胜利大逃亡一般,各自欢腾热闹。
庐山书院里一派和乐气氛,方仲永的段子和相声话本,成了最好的补充娱乐。
至于偶尔在方仲永、柴麟房间里响起的,伴着锅碗瓢盆,敲敲打打的摇滚乐。和让人三个月吃不下肉去,走调从塞北走到江南的,双人卡啦ok,此时尚未在整个书院推广,属于小规模,鬼哭狼嚎阶段。
王安石也回到了书院,和大家一同等待成绩公布,再行各自回乡。
走马帮绑架事件,告一段落,虽然猪犹在养,奈何年少轻狂,加好了伤疤忘了疼,乃是本性。于是,百无聊赖的柴、王、方三人,又开始寻觅新的消遣娱乐活动。
这天哺时,用过了晚饭,柴麟、王安石、方仲永三人同搭一只小船,沿着七里山塘,缓缓前行。
中秋尽头的夕阳,完全没入了地平线,周遭的暮色变得越来越浓,沿河两岸星星点点的灯火,反映着最后一抹青灰色天光的河水,悄无声息的从船舷下流过,从后梢传来轻柔而有节奏的橹声,起起伏伏。
一片繁密的灯火过处,一座拱形的石桥,以及桥头耸立的石塔一一在目。一窗临水而筑,亭亭如画的小楼中,楼上灯火影影绰绰。
“船家,靠岸,我们下船吧。”王安石撇嘴一笑,手拿折扇,向方仲永、柴麟二人一晃。
船家刚放下跳板,柴麟就抢先一步跨上去,上了岸。等方仲永下了船,提着自己自酿的两葫芦木瓜饮品,从后面踉踉跄跄跟上来时,王安石已经站在竹篱笆边,开始打门了。
王安石先轻巧几下,见里面全无什么反应,正在纳闷。
柴麟就已经开始手脚并用的,对着篱笆门“施暴”,一边还冲着方仲永喊道:“仲永,你这是老年人行动不便的症候么?走那么慢,快来啊。里面的,开门啦。”
终于,门内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伴着一个女孩子清亮的嗓音,“门公,是谁在打门呢?”
“莫理会,反正秋娘今儿身子不适,不见客,理他是谁呢?没准是路过想要投宿的路人甲吧。”一个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的,听来很近,就在门房里面。
王安石听到这一句,忽的清了清嗓子,一脸端庄道:“临川王安石,金溪方仲永,柴麟,前来拜望秋娘,还请开门。”
这方才听得那个女孩子在门里,“嗳”了一声,又向楼下软语责备道:“是客人咧,侬快开门乏。”
门房里的床“吱扭吱扭”哼唧了一阵,终于,步态阑珊、骨骼粗大的门公,从被子里出来,丢下滑溜溜的门婆,“咿呀”一声打开了门。
这是秦淮雅妓自家一处别院,院内种满了梅树,银杏落叶满径,十分雅致。
王安石等三人进了门,一个十二三的小丫头,端一碗浓浓药味的中药,和他们道了万福,引着他们来到自家小娘的闺房。
虽然王安石此番前来时,说是前往一位,名动风月场的,红颜知己处。
但方仲永以男人的本能,兼之结合历史背景和上下文,自顾自的领会了一下,其中精神三味:
家有悍妻,却贼心难舍的人们,来这里吧,这里没有知名风月场所中的人来人往,少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好吃野味,纵情山水间的人们,来这里吧,这里赶走都市官场的喧嚣纷扰,别有一番小家碧玉的温良味道;
这,就是独门独户式的,几百年后,将在明末达到鼎盛的,秦淮十里名妓文化之始祖。但此时,该文化还只是雏形,这小院子,难免孤零零的,所谓窑子场中的小清新,农家乐里的高逼格,是也。
方仲永跟随着王安石与柴麟,最后一个踏进这闺房。
收拾的,很像大家小姐的秀房,却别有一种偷情的快感,缭绕在其间。
大红绸帐子只放下一半,另一边还挂在钩子上,床靠的一边,随手摆着脱下来一条家常裙子。
墙壁上的挂画,虽不是名家手笔,难得是常扫无尘。轩窗前的妆台上,空空的,只摆着各式各样的药瓶子,药罐子,有的打开了盖子,却忘了随手关上。
药香味儿飘出来,氤氲出一种让人骨酥意荡的幽香。
那个相貌如若林妹妹转世的秋娘,正斜靠在一张雕漆八步床上。见来了人,王安石又是她认识的,这才起身前来,一一问好。
几人一坐下来,自然是吃点心喝茶,然后说话,吹牛皮,海阔天空。
因着秋娘有病,弹琴听曲儿一应全免。
柴麟显然是不够喜欢这一款,学大家闺秀范儿的姐儿。一边谈话,一边意兴阑珊的开小差。
王安石却看去是与秋娘相熟的,很快言谈甚欢。
这秋娘谈吐间,有股子清高倔强劲儿。方仲永既然是来图开心的,自然并不想随意挑一个话题惹了她,于是,只先将手中的两葫芦木瓜饮品递过去,开始插些养生的话题:
“这是木瓜饮,初次见姑娘,不成敬意。这饮品滋补养颜,对皮肤身段,都是极好的。”
心中暗忖,这姑娘整这么多药材,又这样爱俏,况且自古至今,女子都是喜欢此类话题的,这样的万金油,总归拿来博佳人一笑也好。
秋娘果然面上含笑,轻声吩咐身旁的小丫头婢子接了,自己则抿嘴向方仲永一礼道:“方公子客气了。方公子对养颜之术也有研究?”
方仲永见这妹纸,忽然对自己提起神来,不免得意,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略知一二。懂得些面膜,饮食的法子,让人驻颜保养。”
“哦?”秋娘忽闪一下调皮的眼,笑道:“面膜?那是什么?”
方仲永想了想,笑道:“是将一些有益于皮肤的东西,和成泥,而后涂在皮肤上,等待皮肤吸收了其中营养,再洗净揭下,以美白容颜的法子。依据不同的期望功效,用不同的方子配。”
“很是有趣呢。”那秋娘一面看着王安石的眼,一面又细细询问方仲永,各类面膜的配制方法等等。
言谈甚欢的和谐气氛中,柴麟的呼噜声响的格外富有喜感。如若室内养了一头小猪一般。
……
阅卷官们此时,还奋斗在岗位上,以一种将牢底坐穿的精神,批改着试卷。
油灯下,王拱辰看一道“束水攻沙”的时务策,看的如痴如醉:
“余幼年时,尝轺车所至,更数千里,日与役夫杂处畚锸苇萧间,沐风雨,裹风露……
治水,当以通漕于河,则治河即以治漕,会河于淮,则治淮即以治河,会河、淮而同入于海,则治河、淮即以治海。以河治河,以水攻沙。
黄流最浊,以斗计之,沙居其六,若至伏秋,则水居其二矣。以二升之水载八斗之沙,非极迅溜,必致停滞。
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沙停则河饱,尺寸之水皆有沙面,止见其高。
水合则势猛,势猛则沙刷,沙刷则河深,寻丈之水皆有河底,止见其卑。
筑堤束水,以水攻沙,水不奔溢于两旁,则必直刷乎河底。一定之理,必然之势,此合之所以愈于分也。
……防敌则曰边防,防河则曰堤防。边防者,防敌之内入也;堤防者,防水之外也。欲水之无出,而不戒于堤,是犹欲敌之无入,而忘备于边者矣。”
写的好,王拱辰不禁拍案叫绝。
这策论写的当真是醍醐灌顶,且兼具个人经验,又切中要害。
时务策中,很好的总结了固有的修堤经验,每句皆见得功力。同时又创造性的,将堤防工作分为遥堤、缕堤、格堤、月堤四种。
因地制宜的,在黄河两岸植树造林,周密布置,配合运用等等细节上,也处理的十分妥帖,如此人物,岂非能够救天下生民于水火?
果然是天公抖擞,为我大宋降人才哇。王拱辰心中一丝欢愉,翻看着这一打试卷。略略皱了皱眉,却又点了点头:
虽则,这字……写得丑了些,再一番看其余试题,也都勉勉强强的紧,但就这一篇治河策,也值得给过了。
王拱辰一面心心念念想看看,这是怎样一位神人?一面在那打卷子封首,写了龙飞凤舞的“取中”两个大字,接着,也不继续批改下面的卷子,就摊开奏本,开始就此事写起奏折来。
要让官家尽快知道此法,以挽救如今黄河肆虐的情形啊。
王拱辰手中笔墨备好,走笔陈词,思域如潮。
大宋官员,真没辜负方仲永对他们识才、惜才能力的期望。
王拱辰所看的,让他热血沸腾的该篇时务策,正是方仲永试前写下来,让柴麟一字字背诵下来,答到卷子上的一篇。
这法子在后世,被认为是封建时代的治河巅峰之作——潘季驯的“束水攻沙”法。潘季驯一生治河,在强压纵横的明代朝堂屹立不倒,靠的,就是这两把治水的硬刷子。
而这篇时务策,正是由潘季驯在《恭报三省直堤防告成疏》,《钦奉敕谕查理黄河疏》中所写的精华,集结而成。
这法子的出现,对于当时的大宋,真不可不谓之,是一解燃眉之急了。
第三十六章 治标治本
柴麟眯了一觉醒来,发现月到中夜,身前的三人竟然还在啥也不干,聊些有的没的,吹牛闲谝中,已经带了几许勉强的尴尬。于是站起身来,走到秋娘桌子边,用笔刷刷的写了几道乡试考题。
待墨迹干透,他收了搁在背后,随即加入了三人的侃大山之中。
看一看身侧的秋娘,柴麟兀自笑眯眯道:“秋娘你精通经史,学贯古今,在下不才,特特偏爱如此的女子。”
说着,他很是猥琐的,用一连串并不连贯,有点别扭的动作,从怀里掏出一张官交子,迎着秋娘的目光,又将方才写了题的纸,放在官交子之上,而后一揖递过去给秋娘,道:
“拜托秋娘一个时辰内,将这几道题做好,不胜感激。”
王安石一脸狐疑的看向柴麟,心道:这不是考过了的题么,怎么忽的又冒出来,让秋娘代做?
方仲永则一脸“我懂你”的坏笑表情,漫不经心的等着秋娘的反应。
只见秋娘半喜半嗔的,接过柴麟的那打东西,收下了底下一张官交子,却将那些题,退还给柴麟,表**诉还休,柔柔笑道:“奴奴卖身,不卖艺的——”
王安石浑身一震,忍俊不禁。
方仲永更是哈哈哈哈哈哈笑了个没完。
柴麟自悔挖了这个坑给自己。本是打趣秋娘夸夸其谈的,这下子,似是今晚必须买了秋娘的身?
又因着王安石在侧,而柴麟自己,对王子月的小心思,虽然他从未说穿,但哪里有人不知的呢?如今,当着自己期待做未来大舅子的王安石面儿,那啥那啥xxoo这位秋娘同志,这也是深坑一个啊。
方仲永看着柴麟举棋不定的怂样儿,哈哈哈哈哈的愈发没完没了。
“哈什么哈?一天到晚哈哈哈。”柴麟瞪了方仲永一眼,喃喃道。
……
欧阳修光着脚,只穿了棉袜,呼哧呼哧的从自己的隔帘小黑屋里,蹿到王拱辰这边。手上拿着一沓试卷,直把王拱辰吓了一跳。
欧阳修、王拱辰两人,虽尿不到一个壶里去,但毕竟是一起阅卷“国之重典”。此时,主考拿着试卷,连夜前来商议,王拱辰也自然很是和气的前去迎接。
“永叔兄(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何以连夜前来啊?”王拱辰一面礼让欧阳修,坐到上首一只椅子上,一面自己陪坐在侧,轻声问道。
“君贶(王拱辰,字君贶),你看看,我这里有份卷子,答得利落潇洒,其惊天奇谋处,好似诸葛孔明横江长笑,但实施细节处,又似施政能臣,端的让我好生惊异。”欧阳修将那份卷子递给王拱辰。
王拱辰接过卷子,按捺下内心,对谁能将欧阳修撩拨成这样儿,的惊异,就着小桌边的灯火,看向那叠卷子。
乡试并未有会试那样大的经费,进行重新誊抄,因而卷面的字迹,仍是考生本人所写,一字字十分清晰。
这卷面字体清逸秀雅,与卫夫人的簪花小楷很是类似,只多一份铮铮傲骨,含在字里行间。而行文的内容和思想,却豪迈的一塌糊涂。
治河策一篇,难得的竟也提及了“束水攻沙”一项,但主旨思想,却远远不止于此。文中提出:
黄河水患,根在中上游,下游的“宽河治沙”也好,“束水攻沙”也罢,都有其必然的局限性。可以一时治标,及时实施,救一时之急,却不能从根上治本。
而若要治本,首先,必须将黄河中上游一线的土地,从土蕃,党项,契丹手中夺回,而后,于上游筑坝拦沙,植树造林,改变五代以来因为军阀混战,砍树筑造各种防御工事,战火频繁对关中地区的生态破坏。
这正是方仲永采用2010年,水利大师们潜心研究的终极治河方案,写出的一个概述。自然,其豪迈的脑洞大开,与深远的超越和前瞻性,是妥妥的站在历史巨人肩上。
王拱辰一面啧啧称奇,一面前后翻一翻每道试题的解答,无一不是入情入理,又独辟蹊径。
对诚信,对表里如一,这份试卷提出了一个崭新的天地——良知之学。
一句“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竟让王拱辰感到一种内心滚烫的共鸣,年少的激情,再次被撩拨着,鼓噪满溢在自己的胸腔之中。
难得的,他竟看了一看面前激动的欧阳修,赞叹一句道:“这,真的好。”
欧阳修略带自得之色,欢愉道:“今后,此人可就是你我门生了。虽则此刻,还不知此为何人?但无疑是此番乡试魁首。解元之才。”
王拱辰略略蹙了蹙眉头,他是个迂腐纯臣,对拉帮结派,门生故旧之类的事情,没有兴趣。只是本着良知,认定和赞赏这士子。
但人在官场,这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能耐,怎会没有,何况事情本身又不违背本心。于是也难得的愉快答道:“是啊,是你我之福,官家之福,社稷苍生之福啊。”
但很快,他脸上的神采又黯然下去,摇摇头,叹息道:
“可惜啊,可惜。这篇虽好,奈何我大官家,个性温和柔善,军事上积弊又甚多,想夺回故土,谈何容易?当年太祖太宗,满朝勇将,都无能为力,何况于今日?”
欧阳修也叹了气,长吁短叹着,拿起身侧的茶盅子给自己倒水喝,一面看向王拱辰道:
“是啊,蓄兵百万,而无多少可用之兵,何谈开战?听闻近年来,李元昊意欲称帝,与我大宋使者,闹得很是不恭,难说边患战事,是否又会重开。”
王拱辰撸一撸胡子,忽的如若想起了什么,拿起前一份看过的“束水攻沙”字迹零乱的试卷,和自己写好的奏章一道,递与王安石:
“我也碰巧刚看过一份试题,觉得可实施性很强。正欲奏本,不若你我联名,将此事上本。一来,也显得更有说服力;二来,你我同心,岳父大人看到,定会十分欢喜。”
不料王安石翻一翻那份柴麟的试卷,对着王拱辰已经批上去的“取中”二字,却拍了桌子,大为批判起来:“这什么鬼?基本的四书五经都不熟的东西,如何能取中?”
王拱辰不料他竟如此,翻脸如若翻书的速度,只得按捺下内心的,一万头草泥马和无数句卧槽,温言陈词道:
“河患当前,如有一技之长,又有何不可呢?况且,我身为副考官,取中与否,乃是我的职权;名次上下,才是兄台的职责所在吧。”
“你——”欧阳修一时语塞,涨红了脸。
……
刚刚为许希珍施针救醒的宋仁宗赵祯,虚弱的躺在南薰殿的床榻上,面对着宫内宫外,无数的流言蜚语,无奈的眨巴着眼睛。
尽管黄河水患史无前例,至今依旧拿不出很好的解决方案。但是此时,汴京城中最时鲜的话题,却集中在赵祯为何昏倒的各种版本上。
上书要求赵祯保重龙体,切勿纵欲过度的奏章,直是积累了两车:
不管是御史台,还是知谏院;不论是中央官,还是地方官;远隔千山万水,也阻挡不了他们,对皇帝宫闱之事的猜测和思量。
各方喷神轮流上阵,从未亲自光临过内宫的言官大臣们,此刻一个个的,却都比亲眼看见还亲眼看见,绘声绘色的想象、描写着皇帝如何“倡优日戏于上前,妇人朋淫宫内,饮酒无时节,钟鼓连日夜”。
各位喷神们,yy和批判完了赵祯,一定是纵欲过度,导致昏倒之后,一个个在奏折里,哭哭啼啼堪比刘备的,要求赵祯赶走宫中,引发废后事件的两位美人。
不是医官,并非大夫,没有脉案的任何相关证据,但群臣已经用自己文人的笔墨,为赵祯描绘出了一副,香艳震慑民间的贪淫好色,纵欲过度,导致龙体不适,昏迷不醒的庸碌昏君形象。
最要命的是,赵祯自己宫内的管事大太监阎文应,也是与大臣们一个鼻子出气的主。
宋朝的大太监们,与宰执们的关系,基本都很神奇的好,随意拎出一对儿,都如若明代张居正和冯保的关系那样cp感十足。
皇帝才是真真孤家寡人。
第三十七章 解元非议
阎文应立在仁宗赵祯身侧,几天如一日的,重复着“赶走美女,赶走美女,赶走美女”,这一被认为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
在赵祯病床前,从小陪伴他长大的管事太监阎文应,显得神经兮兮,苦口婆心,不断哀告。
“许太医不是说了,朕并非因美人之事,龙体欠安。怎得你们?你们?非要如此吗?”赵祯无奈的抬首,做出最后一次反对。心道,你这不是,利用管事太监职务之便,让朕难受么?
然而下一秒,阎文应“哗啦”一下就跪下去了,姿态类似古圣先贤一般。他抱住赵祯的脚,嚎啕大哭:
左一句“江山啊江山”,右一句“社稷啊社稷”,上一句“龙体啊龙体,下一句“官家啊官家”。
赵祯终于感到心力交瘁。
有一种无奈叫无处说理,有一种失败叫无言以对。
这段哭戏,如若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赵祯终于还是轻轻叹了口气,微微点了点头。
就此一点头,阎文应立刻,从原本的泪眼模糊中,准确的捕捉了这个动作。下一刻,他像一只兔子一般,“粗溜”一下子消失在赵祯面前。
叫唤着“爹”的小太监,碰来帕子给“哭戏巨匠”阎文应同志,抹了一把脸。而后,端庄权监阎文应,出现在皇宫另一端。
他轻捻兰花指,吩咐左右,不由分说,把尚美人和杨美人塞进两辆毡车,轰出宫门。
两位美人的梨花带雨,对于不懂爱的阎公公,毫无作用。
随后,阎文应打发小太监,前往政事堂吕夷简处,汇报今日工作成果。
吕首相表示满意,并对阎公公的工作成绩,予以充分的肯定。他接过下面的工作,开始草拟诏书。
赵祯躺在床上,手中拿过那本方仲永的《大话西游》,看到唐僧与女儿国国主的故事:
“女儿国王:御弟大官人,肤白貌美气质加,天庭饱满地阁方圆,身高体态也是极好,丰姿英伟气宇轩昂,甚合奴奴的心意。奴家愿以一国之富,招赘官人为夫君,坐南面称孤,我为帝后。你我行周公之礼,享鱼水之欢,不再靠那子母河水,繁衍子嗣。
唐僧:重金求子我不信的。”
哈哈,呵呵呵,赵祯忽然大笑,接着,一行泪水,从他的脸颊上滑落。
第二天,宫中传出圣旨,尚美人被勒令出家为道,杨美人别宅安置,了此余生。
消息一经传出,全城喜大普奔,只有赵祯孤零零躺在床上。
新皇后曹氏,温良的在旁边陪着赵祯。曹氏乃是大将曹彬之女,武将世家的她,属于能动手绝不哔哔的一类人物。
而在赵祯看来,寡言端庄的曹皇后,更多如若一个亲人,一个没嘴的葫芦,实在是撩拨不起他二十六岁的血性和火热欲望。
……
乡试放榜之前,从汴京前来的“御前蹴鞠队”在瓦舍勾栏中表演,“筑球三十二人”球技精彩绝伦,“白打”功夫个个出神入化,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蹴鞠热潮。
以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国足首发阵容,前来打表演赛,地方上的足球高手全都沸腾了。
大宋的国足并不是如今的国足,大宋人对蹴鞠的热情也比今天人们的足球热情高涨很多,于是,那场面,你懂的。
表演赛那天,球头们穿长脚僕头,其余队员穿卷脚僕头,左军青衫,右军红杉,先以“白打”做热身,进行个人球技展示。而后进行对抗性“筑球”。
挤在人群中看球的,柴麟和方仲永此刻,正在嘈杂之中,扯高了嗓子互相说话。
“你说,狄青如若前来,能和这些人比一比么?”方仲永一面拿出手中一把打赏用的铜钱儿,一面努嘴向柴麟大声说道。
“不知道,现在不能吧,人家这队伍,可都是专业的呢。但练一练,没准成啊。他那么好资质。”柴麟嘴里一面嚼着果子,一面絮叨道。
“最近怎的不见狄青了呢?”方仲永好容易挤到柴麟身边,放低些声音道。
“你没听说么?”柴麟将一只果子塞到方仲永嘴里,又从方仲永手中拿过铜钱,啪啪撒了一把,冲着表演台上高声道:“好耶。”
而后回过头,这才对方仲永继续道:“你没听说么?他回老家汾州西河了。听闻他哥哥与人斗殴,致人伤残,他代兄受过,似是回去要刺配充军的。谁知道呢,不过是听闻罢了。”
方仲永心下一惊,心下猛地明白,这位狄青并非重名,而是确是史书中的狄青那般经历了。忠诚、耿直、有能力,却太圣母,可怜的狄青,是该为他高兴?还是为他叹息?
如若没有代兄收过,成为贼配军,自然也没有之后靠实打实的军功,成为一代传奇枢密,却被政治玩死的悲剧英雄了。
没有如果。
……
欧阳修和王拱辰在做着最后的拆卷工作,被糊上的名字一一被拆开,经过所有考官和阅卷官的集体表决和一致确认后,工工整整的誊抄上大红金边纸的皇榜。
“本科乡试,第一名,解元,方仲永。”欧阳修肃穆的扯一扯胡子,念道。
人群中忽然有人发出不屑的声响。欧阳修抬眼瞪了一眼,又道:“有何不妥,现在就说,过时不候。”
那官员看了看欧阳修阴沉着的脸色,略略收敛了些,只是撇了撇嘴,带着一种不服不服就不服的喷子气质。
欧阳修又看一看身侧的王拱辰,两人交换一下眼神,王拱辰会意点点头。
登记排名,誊写皇榜的程序继续,有条不紊的进行。
到了晚些时候,去找那名气不顺官员,聊过思想工作的王拱辰,前来和欧阳修汇报情况。
“并不是因着对评卷,或是对方仲永的才学不服什么的,”王拱辰进了门,也不寒暄,就直接对欧阳修道:“是些私下的性格举止,有些轻浮,所以遭人非议。”
欧阳修虽则只与方仲永又一面之缘,但毕竟那一次一同喝酒,言谈间颇为投契,于是难免皱了皱眉,细问道:“怎得轻浮了?可有证据?”
王拱辰从衣袖之中拿出几册滑稽戏话本,递给欧阳修道:
“据说是此人,在庐山书院里,不时讲些滑稽戏本子,赚点小钱。不过,他家中世代耕农,写写话本,赚些小钱,我倒觉得也无可厚非。收敛些,不要公然聚众,效法伶人,便是了。”
欧阳修接过话本,随意翻了几页,就撂在桌子上,叹口气道:
“虽是小事,但毕竟今后,此人就是你我门生,总得敲打一下他,注重一下此类小节。我看他的才学甚好,将来大有希望东华唱名,成为天子门生,莫要因为这些鸡毛蒜皮的私罪,毁了一个娃子。”
王拱辰听他说得如此亲切,倒也好笑,只收敛着含蓄笑笑,心道,莫不是又要我去敲打那方仲永,扮这个黑脸?
想到方仲永,王拱辰不免想到,当时王世兄的公子王安石及其三人,被走马帮捉走时,这个方仲永嘻嘻哈哈的提议,做事举重若轻的态度。不知怎的,总觉得那小子,看似诸事皆不在心上,实则灵慧无比。
第三十八章 舌尖大宋
这一年桂花香浓的最好的时候,江南西道贡院门外发金榜。
柴麟从倒数第一个名字看去,一眼就看到自己,竟然成了孙山一般的传说——最后一个幸运儿。柴麟简直要喜极而泣的抱着方仲永,不顾周围人的眼神,抱得撒不开手了。
方仲永作为新解元,享受着来到此间后,从未有过的敬畏和尊重目光。心下也颇为得意,只不好忘形于外罢了。
难怪常言道,人生四大喜:“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只一个小小乡试,已经让方仲永略略有些陶醉了,真不知那些高中状元之时,是何等喜悦的时刻,更不知那洞房花烛夜,是怎样的温柔浓情之乡。方仲永满脑子里跑着呜呜的火车,根本停不下来。
王安石名列第六,他家二哥王安道,此番是第二次参考,也终于名列榜中。
只有四弟王安世不幸落榜,大家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安慰一番。
王安道更是大讲着过来人的辛酸,鼓励着小四弟。
王安世输考不输阵,倒也如常,是个心态很好的青年啊。方仲永细细看去,心道。
几家欢喜几家愁。因着天气闷热,心情又大起大伏,五六个未中的举子,支持不住,当场中暑昏迷,被考场的军役及时抬去救治了。
还有一位屡试不第的落魄举子,手上提溜一葫芦酒,喝的醉熏熏的,胖胖的身子前面,已经被酒湿了一大片,犹自又嚷又叫,还念着一支曲文:
“读书人,最不济,滥时文,烂如泥。
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世技。
三承两破四六体,味同嚼蜡西昆句。
摇头摆尾,便道是圣门高弟。
可知得三通四史,是怎样文章?
汉祖唐宗,是何朝皇帝?
案上摆的,是道德文章,店里卖的,是新科利器。
读的来肩背高低,口角唏嘘,
却正是辜负光阴,白日昏迷。
就教骗得高官,也是百姓的晦气。”
他唱功甚好,抑扬顿挫的腔调,并不似藤野严九郎,倒颇有赵忠祥解说动物世界的风采,别一种戏谑味道。加上那面上一双绿豆眼,贼兮兮,看人时,更似是大宋版的小岳岳,一番唱完,直羞得一群学子脸上,红一阵,白一阵。
王安石最是个有行动力的,兼之身材高大,直接上去,三下五除二反手一扭一扣,就将那落魄举子逮住,交给巡绰官。
方仲永却走上前去,握住王安石的手,又将那举子的手放开,一脸和气道:“算了,今儿个大喜的日子,他不过酸喷几句,理会他呢。对了,明天赴鹿鸣宴,你可曾去赶制新衣裳?”
乡试之后,赴鹿鸣宴,如若会试之后,赴琼林宴一般,都是举子人生胜景,也是牵拉同科之情的社交party。
说着,方仲永将自己略略发了短的两只袖子,伸出来,对着王安石摆一摆:
“你看,我去年的衣裳,如今已有些小了。平日里没在意,但明儿个要见各位官员,不好太过马虎,不若我们一同去买一身成衣,新新的穿着。”
柴麟等人都看向王安石,王安石的个头儿,在这几人中蹿的最快,因而衣裳也看着最不合体。
毕竟都是十四五岁的少年,哪个不是半年,就蹿一截子个子的主儿?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哈哈大笑,抬脚就要向成衣店而去。
方仲永走了两步,忽的停下,拉住柴麟的胳膊,压低声音对他耳语:
“你的衣服多,就不必一定前去凑哪个热闹了。刚才闹事的那个举子,颇有捧哏的喜感。你去陪他喝顿酒,问问他可有兴趣,当我岳文书斋滑稽戏话本的伶官儿?没准,他会是我们的一颗摇钱树,也说不定哦。”
柴麟原本兴高采烈的神色,立马暗淡下来,思量一下,眼神里带着一种狐疑,却又闪过一丝商人天生的狡黠机灵,心道:没准,方仲永所言有理。于是转头向那醉酒书生而去。
方仲永、王安石、王安道,王安仁,四个大小伙子,浩浩荡荡踏上男人帮逛街之旅。
他们的目标很明确,直奔谢氏成衣店,随意穿一件,只要合体周正,价钱差不多,就买了了事。
奈何四人眼光出奇的一致,无论谁见到一件觉得行的,大家都要一哄而上,前去将那件衣衫试上一试。
笑笑闹闹折腾许久,这才选定了四件衣衫。
方仲永心下又开了火车,开始一段对男人自我心理的剖析。或许,对我辈男人来说,没人要的东西,总归是没有什么吸引力,偏生是抢着来的,个个觉得好。真不知那些女人们,是不是也会是这样的想法呢?
想到女人,方仲永心头一阵单身汪的寂寞感,是啊,此番高中返乡,娘定然又会给自己说起找小妾的事,可,不是自己心动的姑娘,如何要得?
况且,家中妻妾成群,打闹不休,各种宅斗,各种绿茶婊,把自己个大老爷们,晃悠的和傻子似的场景,想起来都让小纯洁方仲永觉得恐怖,都是前一世陪着自己老妈看《甄嬛传》惹得啊。
虽则如此,但如若有夏竦家那位茶上的,苍老师那般,温香软玉的婢子侍奉着,而后,再娶一个自己真正动心,真正能萌生出那种,现在想来有些怪不可思议的,相伴一生的情感冲动的女子,那才叫一个美妙啊。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这样想来,自己前一百年一定是太懒了,没好好修一修。
四人走过茶点铺子,王安世嚷着肚饿,王安石便提议,大家去吃点茶点。方仲永也觉得有些饿了,于是四人一并踏入一家名唤“四角茶点坞”的茶铺子。
当家的是位老板娘。身上锈了四时花图样的抹胸下面,松松垂着两条飘带,外套一件纱罗褙子,双襟自然垂下,并不扣纽,就这么敞开着,直显得粉胸半掩疑晴雪,慢束罗裙褙子飘。
老板娘嗓音爽朗,直笑道:“四位需要点什么?”
说着,微微一礼,将一只精巧的,刻满了菜名的木头牌子推到王安石面前。
王安石客气看看方仲永,又将木头牌子推向方仲永,方仲永一眼看去,当真是应有尽有。
回顾前世所知,再看这菜谱,不由感叹穿越到大宋,真是幸福的时代。
在中国饮食历史上,两宋乃是一个历史性的转折,中国人的食物由匮乏单调转向丰盛,良种水稻的育种,深耕细作技术的推广,平民的饮食习惯由一日二餐,转变为一日三餐。
同时,烹饪之道,也在大宋得到了充分的发展成熟。从前看许多网文中戏言,在北宋,炒菜乃是秘术,只有高档酒楼独有,于是正好去一展身手云云,方仲永总会吐槽两句,炒菜从来不是秘术,只是寻常小农,用不起用得起炒菜罢了。
穿越而来的方仲永,切身体会了舌尖上的大宋,即便是北宋民间,也并不热爱煮菜,家家户户,寻常的翻炒都是得心应手,过年过节很容易拿出手的,日常不常吃,只是因着炒菜花销较高。
随意一个街头巷尾的茶铺酒楼内,厨师都必须熟悉烹、烧、烤、炒、爆、溜、炖、煮、卤、蒸、腊、蜜、葱拔等等烹饪技术。这些技术,也正是在北宋成熟发展起来的。
方仲永一面心中开着火车,一面将菜单板子,推给了年纪更小些的王安世,一来,只他未能取中,应该抚慰他一番,二来,王安世也原本,就是他们几人中最会吃的一位资深吃货。
第三十九章 范相公粉丝
王安世目光转悠了一圈,终于落在菜牌子上面的“汤饼类”一栏。
北宋习俗,面食制成的食物,称之为“饼”:
烤制而成的叫“烧饼”,如后世用于做羊肉泡馍的烤白吉饼,以及烙饼,手抓饼等等;水煮而成的,叫“汤饼”,就是面条类的;蒸制而成的,叫“蒸饼”,就是指馒头、包子类。
王安世的目光沿着指尖一一落下去:腌生软羊汤饼、桐皮汤饼、盐煎笋丝汤饼、插肉汤饼、三鲜汤饼、蝴蝶汤饼、拔肉豆芽汤饼……
“小娘,一碗鸡丝汤饼,一碗鱼肉菠菜汤饼,一碗蟹黄汤饼,一碗子料浇虾汤饼吧。再要一份胡饼,”说着,王安世将手指指向菜板子另一侧的“蒸饼类”,流利的说道:
“还要一份菜饼,一份腊肉干饼,一壶热茶,快快上。”
“得嘞,几位客官您等着哈,还有什么吩咐,随时唤奴奴啊——”老板娘招呼的殷勤热络,说着,就收起菜板子,扭动纤细的腰肢,前去吩咐。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面食端上来,喷香喷香的。
……
横陇段施工大堤上,大理寺承范仲淹,兼任河堤使,临危受命,统管河务。
沿河各州县长吏,都水监使,纷纷前来报到。河工民夫来来往往,乌云不时掠过这泛滥的苦难之地,看在范仲淹眼里,一阵阵心痛。
一个长着啄木鸟儿一般突出嘴唇的小吏,快步奔跑过来,将一叠信函交予范仲淹,一面行礼,一面道:“是欧阳大官人,命驿递加急送过来的,欧阳大官人说,务必请范相公一阅。”
范仲淹略略迟疑,接过信,挥挥手,向自己的临时办公行帐那边走去。
银色的小刀破开封蜡,信函里面,是欧阳修刚刚主持的江南西道乡试中,治河时务策中涌现的一些可取之文。
行帐中光线昏暗,范仲淹心中,却有一种老怀欣慰之感。
和欧阳修、王拱辰一样,范仲淹也生在单亲家庭。
如果说欧阳修、王拱辰的幼年丧父,之后由叔伯照顾长大,是一种人间温情对苦难的共同面对;那么范仲淹和生母被生父抛弃,被养父收留却仍遭排挤迫害的经历,则更多了几分狗血色彩。
高中一甲之后,范仲淹也并未像欧阳修、王拱辰那般,被当朝大员榜下捉婿,重点培养。于是他的人生,从最低层做起,凭着实打实的政绩,一步步由地方,走到中枢,从七品芝麻官,走上当朝宰执。
后世人纵观范仲淹的一生,大都带着无限的悲悯和感叹:
他从未结党营私,相反,他怀有一颗超越当时寻常士大夫,以及和他一样的宰执名臣们的宽厚心胸,他是唯一真心实意,善待狄青的文官,他对仁宗皇帝上“百官图”,里面详尽勾勒叙述了,百官之间的利害关联,却不料因“朋党”弹劾牵连避嫌,被贬斥千里;
他无论升官贬官,每到一处,都有可以垂范丹青史笔的功绩,在他活着的岁月里,大宋每一次重大危机,不论黄河河患,还是宋夏战争,一溃千里时,他都临危受命,成为中流砥柱之一,
却每每在硝烟散尽时,在汴京繁华的太平欢乐中,被众人厌弃他的沉重,他的盛世危言,他的不会享受生活。
或许从个人主义角度看,范仲淹真心是远不如,和他同时期的大奸臣夏竦那样,会享受人生,会带着自己的朋友享受人生,懂得以牙还牙和玩政治的。
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如若一个国家有更多范仲淹一样的官员,乃是国家之幸,而如若一个国家的官员,都是夏竦,那么,这也就该亡国了。
后世历史学家给了范夫子极高的评价,有宋朝三百年来品质德行无愧第一人之称。
从他还在七品光德军司理参军,到调集庆军节度推官,再到泰州海陵西溪做盐仓监官,并在任上煮海造盐,到他因为忠言直谏刘娥皇太后不可逾越皇帝被贬,再到他因着在南方治河有功被重新升入京城……他早已在朝堂内外,圈粉无数……
而身在富贵温柔乡,心中却仰慕着古圣先贤式为人的欧阳修,也是范仲淹最死忠的晚辈粉丝之一。
欧阳修心中,小范相公就是电,就是光,就是唯一的神话,欧阳修一生,喜好抽百官耳光,当朝名臣富弼、晏殊、吕夷简、文彦博、韩琦,没有哪个不被欧阳修用文采卓越的陈词大抽耳光过,欧阳修一生从未服过谁,只服范仲淹。
范仲淹依旧是一板一眼的严肃神情,他叹了口气,凝神对着手中的治河策,一字字细细读起来。
很认真,很细致。
第一篇柴麟的治河策读完,心下已经是悸动和惊喜,忍不住的笑意浮现在唇边。
第二篇方仲永的治河策,则更是令他百感交集。
——这是与他政见相类似,却与当今官家和朝廷众人,并不相投的一种想法。一种时刻将党项人,契丹人视为祸患,戒备,等待有朝一日谋求进取的一种想法。虽然切入点,是为了根治黄河水患,但笔锋过处,无一不含着,对未来居安思危的盛世危言。
人过不惑之年的范仲淹,双手微微开始颤抖,良久,他的内心才缓缓平静下来。提起笔,开始给欧阳修写回信。
……
鹿鸣宴上,紧挨一面大鼓,戏曲教习的小娘,抹胸褙子,艳丽风流。
只见她左手摇一副拍板,右手拿一根小鼓锤,正挥洒自如的,指挥环立身后的一众乐工。
随着她那富有节奏感的动作,由古筝、琵琶、洞箫、长笛合奏出的昆腔旋律,如若行云流水一般,舒缓悠扬的飘飞驰荡开去。
俨然让方仲永,一下子回到了前世,音乐厅演奏交响乐时,那种甚有逼格的观众姿态。
应和着音乐鼓点,一位年轻俏媚的小生,款款扭动腰肢,咿咿呀呀的唱起一段轻松活泼的戏文。举手投足间,不时狂甩头发,长发邪魅狂狷的挥动中,颇有一种摇滚范儿的风采。
等等,那小生眉眼之间,怎么这般眼熟?
方仲永还在寻思,身旁的王安石已经带着半逗乐、半认真、半惊异的语调,哈哈笑道:“颜如许今天,用了你教给他的‘摇滚’范儿演唱昆腔,还真是,怎么说呢?”
“怎一个怪字了得。”走上前来的王安道也跟着搭腔道:“怎么,你们认识这位伶官?听闻是个名角儿。”
第四十章 用心良苦
不等方仲永反应过来,旁边,一直伺机而动的王拱辰,已经举杯款步而来。他三十多岁年纪,短须白面,一双金鱼泡泡眼儿,有点萌的感觉,娃娃脸,身材匀称,面上含笑时,显得十分亲和。
众人一见他过来,都纷纷秉承举子对主考官的师生礼仪,行礼问好。
他也很是谦逊的,给大家回了一礼,接着,拍一拍王安石的背,闲话家常道:“上次那批猪,如今不知养的如何了?”
王安石有些腼腆的笑一笑,惭愧道:“已经全部卖给柴大官人家经营了,具体情形,柴公子应当更为了解的。”
说着,将柴麟向前一推。柴麟一个踉跄,亏得方仲永拉住,这才站稳了。他一面瞪一眼王安石,一面向王拱辰道:
“难为王大人记挂,那批猪大都已经长大。只有个别香猪,未能长成,洗干净了,送给小孩子家家玩耍。”
“耍猪?”王拱辰好生一番忍住笑。转念想到,柴麟的那篇治河时务策,少不得要夸奖几句,于是道:
“看不出柴公子,对河务竟有那般见识。你的治河策,当真是及时雨,我和主考大人已呈报官家,接下来,还准备请你,更具体确切的,参与河工探讨才是。”
“不敢当,不敢当,岂敢岂敢——”柴麟一面心虚的看一看方仲永,一面背心里透出汗来,参与河工探讨,这不是露馅的节奏么?一旦露馅,岂不是不止自己名誉扫地,还要牵累兄弟?越想,越觉得心头一阵阵的寒,生怕王拱辰再多问一句。
颜如许却在此时,突然小作休息,下台暖场。他双目吊的老高,头面华丽璀璨,只是头发被甩的很是散乱,略略有些不成体统,却别有一种韵味。
方仲永原以为,如若后世的歌星开演唱会,唱到一半,下台和观众互动一下,握握手什么的。不料颜如许却是直接拿着酒壶,对着众学子一通漫灌劝酒。
看着大家在一起嬉闹欢乐的样子,方仲永不禁感叹,谁说封建时代,都是些刻板规矩的。至少在仁宗朝的北宋,富裕、文明、开放,自由,妥妥的是主旋律。
那边的主考官欧阳修,从接受过学子们第一次行礼后,就开始一个个法儿的轮流开喝。一场鹿鸣宴,不过是北宋寻常一家中产家庭的欢会水平。而像欧阳修,寇准,石延年,宋绶,钱惟演这些酒坛领袖的家宴,更是奢华非凡。
依着后世历史学家的话说,一个汉代牛逼的万户侯,到宋代,只能算是寻常中产富户,一个明代的巨富之家,也不能想象,宋代中产之家的群芳夜宴。盛唐富宋,绝美的像个梦,一笔笔都萦绕着中华文明的先进与不凡,任岁月飞逝渺远,依旧令人神往。
明代官员们,提到自己可怜巴巴的俸禄时,总是会畅想,同样是汉人,士大夫与君王共治天下的时代,同人不同命啊:
名垂青史的宰相寇准,娶了当朝皇后的表妹,在家包起大幕,喝到蜡烛流满地面,直拌的客人一走一跟头;
宋绶但凡在家开夜宴,必要用厚重的幔帐,包裹四面窗棂,不透出一点光来,而后通宵达旦,喝倒每一个宾客,才算够;
吕夷简继承了舅父吕蒙正,喜好独饮,但偏偏爱用鸡舌下酒,搞得吕府上下有此习惯,吕府后巷里终日鸡毛乱飞;
欧阳修年轻时,就有醉翁之名,号称无酒就无诗,酒醉之后,侍女的金钗丢了,他即兴赋诗二十首,亲自为侍女找了半个多时辰,彼此一唱一和,小令婉转,靡靡之音,短长相随;
石延年更是夸张,喜好喝酒时cosplay成动物造型饮酒,正史记载,他自创,披头散发戴上镣铐喝酒,称为为“囚饮”,爬上大树坐在树杈上喝,称为“巢饮”,全身脱光包在柴草或者被子里,只露出头喝,称为“鳖饮”……
想到这里,方仲永最切身的感受是,蒸馏出更有纯度的酒,一定大有市场,那是一条,冒着铜钱、银两、官交子的康庄大道啊。
颜如许灌完了众人,又一步步向方仲永走来。眼神却直撇着王拱辰,朱唇未启笑先闻,举杯轻声,冲着方仲永,耳语道:“解元郎,你可知,在我那里做过伶人表演的事传出去,你会落人口实。”
方仲永全未料到,他忽然这般说法,对上他那双含情目,浑身恶寒,忙退开一步,举杯一饮而尽,方才上前,对颜如许轻轻说道:“还要请问,如何解决之法。今晚一醉方休,可否?”
颜如许却眼神向上飘一飘,又看一看旁边的王拱辰,撇嘴道:
“无妨,今后不要再扮作伶人,给人落下话柄就是了。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当初你充作伶人表演技巧时,尚未有功名在身,一届庶人,不能把礼仪要求加在你身上,只今后——”
说着,他口中酒气,向着方仲永耳边呵着气儿,又轻轻用帕子给方仲永擦了擦脸,笑道:“只今后,都改了罢。”
旁边的王拱辰,对颜如许的表现,不动声色的给了一个赞。
而方仲永,被一个大男人,以黛玉劝宝玉不要惹恼贾政的姿态,含羞带臊,欲诉还休,拟歌先敛的这般劝解一番,实在是鸡皮疙瘩掉满地,恶寒连连啊。
旁边的柴麟不知情形,只顾着逗弄颜如许道:“颜儿过来,我与王兄也与你有一面之缘,怎的你只趴在仲永耳边,说私房话。”
颜如许却并不理他,只将手中帕子一挥,轻抛一个媚眼,又拿着标准的身段,走上台去,开始下一段唱曲儿。
方仲永冷眼看着,颜如许最后不经意的,与王拱辰相对那一眼,忽的感到心下,明白了点儿什么:
这些注重行为小节的言语,和心意,应当都是王拱辰的意思,但为了不影响方仲永的心情和面子,却换了一个更合适的人,用一种更委婉的方式,不经意的表达出来。也是一片好心,用心良苦了。
王拱辰看着方仲永时,方仲永炯炯神采的目光也正看向他,明澈透亮:聪明人,果然是一点就透。
……
同一天明月下,王益在书房中画扇面,王子月则在一旁准备纸张颜料,不时过去为父亲称一称笔,糊一糊扇杆子。
父亲说是有要事叫她前来,却只是自顾自的描绘山水扇面,王子月心下好生纳闷,正看着父亲挥毫。
忽然,“哎呦”一声响起,王子月不由叹道:“这边落墨重了一点,远山就成了近山了。”
王益点点头道:“是为父不够专心。月儿,为父今天唤你前来,是有件要事,要与你商量。”
王子月抬起头,朦胧的疑惑,从两弯似喜非喜含情目中,流转而出。
第四十一章 乱点鸳鸯
皎洁的月色清辉,散在地上,院中精致的门楼影子,清晰地勾画在对面****影壁上。影壁盖着讲究的瓦顶子,雕砖镶边,融化在墨蓝色的天际之中。
王子月踏出书房时,两只脚却兀自不听使唤,整个身子只觉得绵软。墨蓝色的天空,如若一面透着光影的巨大深海,而她,则似是一个溺水的人儿,不知所措,心塞啊。
她就着后院一方石桌边上的,石凳子坐下,耳畔,还回响着父亲的话:
“爹爹为你,择定了一门亲事,是张亢大官人家,长子张元正妻。前几天,张亢大官人来了信儿,一来,是恭贺你二哥三哥乡试取中,二来,也是问及你的婚事。
为父想着,此番乡试结束,明年就是会试大比之年。很快就要打点你几位哥哥,前往京城,参加会试。张亢张大官人,刚刚从广安军判官,调任应天府推官,此番,你就与你哥哥们一同前往。张大人不日会派来人下聘,行订亲的礼数。
你虽年纪还小,可那张元,已经到了该娶妻的岁数,张亢大官人开了口,为父总不好驳回的。好在,张家世代为官,是个好人家,家中也都是良善端方的人,为父为你备厚嫁妆,你身为主母正妻,嫁过去,必不会被亏待……”
王子月没有什么刻骨的痛苦,或者极度的不愿。她是个大家闺秀,多年的教育之中,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再正当没有的事了,她只是默然的听完,一言不发,转身行礼,告退而出。
或许,在她的父亲王益看来,这只是女儿家,最初谈及此事的一种羞涩而已。
但王子月心中,却隐隐浮出那个身影,那个名字,心下烦乱滚烫:
方仲永,他中了解元郎,还有三四天,兄弟们和他,都会回来庆贺。她应该告诉他自己的事吗?他会有何反应么?他的心里,究竟有没有我呢?若有,会怎样?若没有,又可以怎样呢?
王子月绞着手中的帕子,鬓发微微散乱下一丝,在风中调皮的忽闪着。
……
方仲永翘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旁边的柴麟,则不成体统的葛优瘫在床榻上。
与方仲永面对面坐着的,是那天大闹放榜场子,后来被柴麟劝回来,讲好了,成为他与方仲永的岳文书斋,正式签约的第一位捧哏伶人的那位,屡试不第的贫寒举子。
只见那人扭动肥肥的身子,一脸装憨厚的坐在椅子上。
方仲永侧过头,对他道:
“既然签了合同,那么我们来为你取一个艺名吧,如今这些红火的滑稽戏伶官,都有艺名,你既是我岳文书斋的伶人,那就叫小岳岳吧,可使得?”
小岳岳依旧贱贱的,做出一副“我的天啊”的神情,点点头,再狠狠点点头。
点头如捣蒜的节奏感。很好,神态样子,有喜感,是块料。
方仲永抛过去两打滑稽戏话本子,接着,又道:
“今天起,你开始钻研这些东西。说学逗唱,样样都是基本功。师傅你不用拜了,你的师父,就是吾师郭氏德刚,明白吗?半年内,把这些话本子练好背熟喽——”
说着,方仲永推过一个托盘,上面码放着五十贯钱,他反手一推,托盘被轻轻推到小岳岳身前:
“我们这边岳文话本斋的伙计,会给你提供住宿饮食。这些,是你这半年的定钱,如若半年内本子练的好,能登台,去柴家茶铺子里,演滑稽戏,所有客人的赏金,五五分成。
要是练不好,你也就不用上场了,直接该哪儿去哪儿去,咱们坐片刻无分尔我,吃一盏各自东西,你晓得伐?”
那小岳岳,早已是被科场屡试不第,折磨得没了魂的人,穷狠了,看到这样的条件,怎的不依?忙不迭的点头如捣蒜。
“门外有柴家家丁,会带你前往住处。放心,好好干,我看好你哦。”柴麟这才从床上一个滚翻跳下来。
小岳岳拱了拱手,很乖巧的出去,带上了门。
方仲永这才看向柴麟,猛一弹他的脑门道:“你小子挺有法子的,怎么几天功夫,就把那个张狂举子,调教的如此乖顺?”
柴麟满不在乎的挥一挥袖子,一只手搭上方仲永肩膀,吊儿郎当的瞥眼:“我不过是,断了他科举取功名的梦。他如今不上我们这条船,就废了。你说,他能不如此乖巧努力么?”
“呃——”方仲永有些惊讶的看向柴麟,推开他那只大半体重都摊在自己身上的爪子,略带责备的口吻:“这怎么说?”
柴麟左顾右盼,又开门查看了一下,确认小岳岳已经走远,这才转身关了门,走到方仲永身边,压低声音道:“记得乡试第一天晚上,贡院里走水的事么?”
方仲永面带疑惑,微微点了点头。
“那事,上面自然要追查责任,是什么情形。你猜,我拜托王安石,向王拱辰王大人询问情形时,发现是什么情况?”
方仲永依旧没有说话,只摇了摇头。
“正是这个小岳岳,他不慎打翻了油灯,点燃了炭火,折腾的号房起了火。幸亏及时扑救,这才没有酿出祸端来。”柴麟说着,一眨一眨眼睛,那意思似乎是,你明白了吧?
方仲永默然无语,良久,方道:“你是说,你打点关节,让人将他的行为,判断成是为求科场舞弊,蓄意纵火?”
“你也不能说他的行为,百分百没有科场舞弊,蓄意纵火的嫌疑吧?”柴麟的流氓奸商嘴脸,一瞬间显露无疑。
方仲永纯洁的小内心,对于此事,实在是不好妄下定论。他前世生活的虽然平淡,但也是小康家庭,一路顺遂,所以很少用最坏的恶意去忖度别人。
此时听柴麟如此说,又明白一旦事情这般定性,依照大宋律法,那小岳岳,是永不能再入科场了。
对于没了功名指望,又识得几个字的读书人,话本伶人,也算是不错的退而求其次了,虽然地位低些,但是自由自在,钱途大好。如今岳文书斋如此诚意高价,那小岳岳又怎能不服服帖帖的呢?
柴麟见方仲永沉默,连忙又补充道:
“其实,断了他的功名念头,对他未必不是好事。依我说,他这个样子,屡试不第,纵然最后考到老,得了个功名,也不过是个虚名罢了。
若是他在我岳文书斋好好干,将来财运亨通,随心所欲,我看比起那劳什子功名,快意多了。我们这是做好事。”
方仲永斜眼看一眼柴麟,无奈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道:“你是自己刚得到功名两天,就被功名‘这劳什子’,拘泥的自己念头不通达了吧?”
说着,他忽然眯眼笑一笑,诡异的靠近柴麟,半真半假,逗他道:“你不是想秋娘那小娘子了,红绡帐暖,娇喘连连啊,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她这一片心思,怕是要错付了哦。”
柴麟被方仲永戳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心道:明明那天,我是被秋娘抢走了小纯洁的,我心里只有王子月月儿啊。
但嘴上却不好这样说,只撇了撇嘴,不屑道:“就是有功名在身,去逛窑子也是风流事,又有何念头不通达的?我不通达的是,王拱辰王大人说,要让我去参与治河河工探讨。这可不是你那句话,难死宝宝了。”
第四十二章 相伴之谊
“帮你写出一本详细的,治河应急施工方案,这个可以有。可你得答应我件事。”方仲永忽然严肃下来,对着柴麟道。
“咱俩一条船上的人,咱俩啥关系,咱俩谁跟谁啊,别说一件了,就是一千件,还不是你说话的事……”柴麟答应的利索程度,和说单口相声似的。
方仲永却没有放下严肃的态度,他握住柴麟的手腕,将两人的小手指勾在一起,认真执行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的十足孩子把戏,并渐次进行启蒙道:
“柴麟,你得答应我,以后,不得因为任何理由,断了别人的路,强行拉对方进我们岳文书斋。只有心甘情愿而来的人,才能真正留住。
至于你说的,对方的未来前景云云,不论怎样是你觉得更好的,每个人有决定自己人生的权力,你或许觉得,屡试不第的白头举子,很蠢很落魄。
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诸事给别人选择的机会,也就是对自己很好的自信和尊重。这一点,你可明白?”
柴麟好容易从方仲永扣得和螃蟹钳子一样的手指里,把自己的手抽出来,不耐烦的嘟囔道:“知道啦,知道啦,什么时候,你也会说教这一套啦。中了解元,倒会说官话了呢?”
门外忽然几声轻轻的叩门声,打断了二人的纷争。
……
欧阳修负手立在贡院后花园中,金秋最后的暖意,晒的浑身舒坦极了。
待见到家丁引着方仲永,一步步前来,欧阳修不免唇边含笑,很谦逊的迎接他,挥手斥退左右,只自己亲自招呼道:“仲永,来了啊——”
方仲永一脸奇怪,还带一丝受宠若惊的神情,笑道:“醉翁相邀,怎敢不来?不知今天急忙唤仲永前来,可是有何要事?”
“没有要事,就不能急唤你来了。来,坐坐,这边坐。”说着,抬手做个请的姿势,让方仲永坐下。随后从袖筒间,取出一道御旨,递向方仲永。
方仲永一脸犹疑的样子,推辞道:“这并非我应当看的啊。”
“无事,”欧阳修一面抬起手边的枫露茶,饮了一口,一面指一指那御旨:“此乃寻常旨意,并非命令必须亲自读阅的御旨,虽然不是下给你本人的,但我想着,还是先让你看看,比较好。”
方仲永双手接过,打开那折子,不禁有些傻眼。
那是一封因特殊情形,恩茂材异等科(因特殊被举荐恩科,免于会试,和富弼被赐予此恩科的情形,十分类似),并特别授予柴麟九品都水监使的,人事任命书。
看着眼前看傻眼了的方仲永,欧阳修不由得意一笑,片刻,又收敛了笑容道:
“就知道那卷子,前后四书五经文法不通,平仄切韵也是一塌糊涂,偏偏出了那么篇时务策,那般惊才绝艳,定是其中有事。只有王拱辰那个迂腐夫子,才会真的取中了柴麟。”
方仲永抬起脸看向欧阳修时,眼睛里的情绪,带着一份谁也猜不透的深沉。冲着这份处变不惊不燥的深沉,欧阳修也不免心下按了一个赞。
欧阳修继续道:“我猜到了,定是你小子帮他做的这个枪手,本想就不要取中柴麟,也省的之后大家都麻烦,谁知拧不过王拱辰那头倔驴。
于是我就想着,将你们二人的治河策,一同呈上阅览,估计会一同有个临时差遣的委任,至少不至露馅。谁知道,呈上去,柴麟的那道治河策,很快就得到了吕相公和官家的认可,至于你那道么——”
欧阳修说着,又看向方仲永,但见他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心下再次给了个赞,而后继续有些遗憾道:“你那道治河策,被当做是热血青年的激进之言,搁置了——但你也不必灰心,
一来,此时不予差遣,反而能更好的准备明年的会试和殿试,会试取中的进士,人前更站的稳局面些;二来,你的治河策,我私相递于了范仲淹范相公,他很是肯定了你的远见。”
方仲永不知作何回答才好,自己那道治河策被不被看好,这本来就不是一时半刻的事,自己并未太在意,但眼前,柴麟直接被任官而去,这似乎就真是,很有些露馅的风险了。
他略略思忖,试探着问了一句道:
“这任命,柴麟可否上表谦辞三次呢?”
话未说完,又自悔有些失言了。
按照礼制,被授予官职之后,确实应当上表谦辞三次,方是道理。但此时,正在治水的特殊时期,不然,也不会如此快的,就给予柴麟恩科和差遣了。
国难当头,身负相关才能,理应夺情,这个时候,如若上表谦辞,反而会遭到弹劾非议。
欧阳修没有回答,只看着方仲永自己的神态变化,明白他似是已经转过了这道弯儿。
最后,方仲永忽然道:“好吧,介时我作为书僮或者主簿,与柴大人同往治河一线,相伴左右。”
欧阳修依旧抿着自己的枫露茶,只递一杯到方仲永手中,砸吧砸吧嘴,笑道:“难为你有此心胸,喝了这杯,我也该去向柴麟传旨了。你,与我同去。”
秋风过处,一片片菊瓣翻飞在风中。珊珊可爱。
欧阳修并不知道,在离京的这段日子里,自己的老上司,宠着自己,照顾自己,让自己有无限好日子,大把好时光的——钱惟演,忽然患病辞世。
从此之后,官场的雨打风吹,再无人罩着他任性了。
尽管,他很快被召回京城,进入翰林学士院,授宣德郎,充馆阁校勘。
但是,醉翁风流快活的少年时光,自此宣告结束。
而大宋,也即将面临着一场当时满朝朝臣,皆在意料之外的战争。
……
这一个秋天午后,仁宗赵祯忽然在御花园后院中,看到一顶,顶上落着灰尘的小轿,那正是去年被废掉的郭皇后,所乘坐的。
夕阳的余晖中,赵祯静静的呆立了许久。一日夫妻百日情分,一切历历浮上心头。
虽然,那一巴掌,让身为九五至尊的赵祯,一怒之下,废掉了皇后。但事过境迁,喜新不厌旧的男人本性,和优柔寡断的性格本能,推动着赵祯的心,阵阵涟漪。
他看了看四下,悄悄唤来宫女,取了笔墨,写下一首《庆金枝》,送到前皇后郭氏的长宁宫中。
史书记载,郭氏读完这首写满思念的《庆金枝》,泪水夺眶而出,感动的一塌糊涂。
然并卵,她对前来接她,前往赵祯处一见的小轿,当下表示了拒绝。并回了一封信。
信中表达了她坚定和刚烈的——对皇后名分的重视。她要求,如若要再见面,“百官立班,受册方可。”意思就是,如若不重新成为皇后,则不与仁宗相见。
史书记载了赵祯收到这封信后的行为。沉默一晚。
但它并未记载现任曹皇后,得知此事后,是何观感,总之,这封信的事,很快在后宫传扬开来,传到了大太监,吕夷简的好基友——管事太监阎文应耳中。
前皇后郭氏的悲催命运,自此开始一幕幕上演。
第四十三章 初见盗版
不多久,仁宗赵祯按惯例出宫,前往南郊,进行每年一次的郊祀大礼。
就在此时,长宁宫中的前皇后郭氏突然患病,病因不详,病况不知。
第二天,管事太监奉命带着御药院的医官前往看视。第三日,郭氏病势越发沉重,终于没熬过第四天的太阳。
等赵祯回来时,面对的是暴病身亡的前皇后郭氏,由一个活脱脱的人,成了一具冰凉凉的尸体。
脉案语焉不详,出诊太医不详,而御药院的头儿,是阎文应的干儿子,名唤阎士良。
这出记载于正史,离奇的宫斗血案,引发了始终关怀赵祯后宫诸事的,府院大臣和台谏官们,高度的重视。
尽管赵祯追认了郭氏皇后的身份,并以最高等级出殡发丧。但出了这等蹊跷之事,台谏官们还是反响格外热烈。
衍生出了各种各样版本的宫斗,迫害,等等合理联想,但终归苦于皇后这个身份,不能随意派仵作查验尸体,于是证据十分莫须有。
可无论如何,必须有人为此事负责。当今的皇后,是一贯端庄温良的大户女子,有很好的口碑和不错的风评,而管事太监阎文应,则因为其历史遗留问题,成为了本次,前皇后暴毙事件的最大嫌疑人。
言官们凛然正气的弹劾折子,堆满了赵祯的案头。
阎文应和他干儿子阎士良,被弹劾的如若扎了满身刺的仙人掌,麻烦非常。
赵祯的选择是:远离这个麻烦,两位阎大太监被贬斥三千里,并死于被贬路途中。
吕夷简在宫中的内应,自此宣告瓦解。而下一步,弹劾吕夷简的节奏,也在有条不紊的进行着……
仁宗坐在书案前,放下茶杯,动手揭去身前木匣的封皮,从中取出一打岳文书斋出品,方仲永的滑稽戏话本。
翻了几页之后,他忽的皱了皱眉,唤了一声身旁的小太监,轻声道:“这次买回来的,怎的不若往日的印制精良呢?”
小太监噗通一声跪下去,忙不迭回话道:“这,这,汴京街面儿上卖的,就是这种的,小的,小的已经派人找遍了京城,没见着之前唐中枢大人弹劾江南西道转运使大人时,呈上来的那样制作精良的。”
仁宗见他战战兢兢,可怜见的,只得微微笑笑,安慰他道:“你起来吧。许是汴京原理江南西道,岳文书斋的热书,到这里时,皆被盗印了吧。甚是可恶。作者辛辛苦苦写下来,就这样被白白盗了去。”
小太监连连点头称是。
赵祯却开始翻找一沓奏本,从中拣出一份上疏,兴冲冲捻起那只狼毫小楷湖笔,在雕着盘花图案的砚台上,饱蘸了墨,却又停笔沉吟起来。
那正是欧阳修呈上的,方仲永激情澎湃的治河时务策。
赵祯拿着那时务策,隔着字迹,都似乎能够看到一颗年轻的,澎湃着的热情和信念。他嘴角微微含笑,再次想到那本方仲永的《大话西游》。
如果说,自己身上,充满了那唐僧式的叹息,那么这方仲永,莫不正是那至尊宝孙悟空?
想到此处,他放下奏疏,开始亲自拟一道御旨。
……
回到家乡的柴麟和方仲永,得到了乡亲们热情如火的十八相迎。
人杰地灵的地方,乡试得中并不稀奇,但柴大官人这等商贾富户家的公子,在方仲永伴读一年之后,竟然神奇的取得了功名,而且还得到了特别的恩科差遣,这绝壁让一干落榜考生,如喷神小弟张季隐等人,心中高呼不服啊不服。
奈何柴绍砸钱,一人一吊钱,只为迎接儿子归来的场面热络。于是在经济动力的刺激下,那场景,啧啧是一个人山人海。
方仲永未及站定,就被柴绍一把胡子蹭到脸上的靠近过来,脸上笑的满脸的鱼尾纹,每一条都喜悦的无法言喻。
奈何只是路过,奈何时间太少,很快就要陪着柴麟北上治河的方仲永,手在热泪盈眶的方娘掌心攥着,脸在方爹掌上摩挲着,一家人的欢会场面,格外动人。
宝贝疙瘩一般的方仲永,好容易归了家,等陪家人吃过了晚饭,才偷得一时半刻闲工夫,直奔后山而去。
……
半年不见,小狼们已经纷纷个头长得和他们的妈妈一班高了。而旺财见到方仲永,依旧是前世的老样子,又跳又叫,转圈欢乐,兴奋的无法形容,唾液嘀嗒满了方仲永的脸颊。
“我好想你——”方仲永搂着旺财,将脸颊靠上它的脸颊,可劲儿的蹭着。
“啊呜——啊呜——”“啊呜——”群狼发出了我也想你含义的欢呼。
“我要北上了,旺财,先去治河,而后进京赶考,这一别,不知何时能够再见。”方仲永一面抚摸着旺财,一面感叹道。
旺财一双湖蓝碧绿的眼睛里,星星点点的泪光莹莹可见。他将脑袋靠在方仲永腿上,不时舔舔方仲永的鞋袜。
旁边的雪狼双目囧囧有神,一面照应着小狼们玩耍,一面看向这边的方仲永和旺财,如若一位美丽与智慧兼得的贤内助。
忽然,洞口处传来一个怯生生的萝莉声音:“仲永哥哥,我能进来么?”
说着,马二丫的身影出现在洞口。
群狼发出阴阳怪气的坏笑,“啊呜——啊呜——”,纷纷起着哄。
……
王安石家中也很是热闹,盛大的家宴接风洗尘自不必说。
王子月坐在三哥王安石身侧,直是欲诉还休的姿态。王安石看在眼里,心中自然雪亮。
待家宴散了之后,王安石借口赏月论诗,就随着王子月一起去了后园。砚侬和墨香两人,早领了王子月的命令,在远处站着望风。
王子月抿着嘴,直不知该如何开口。
倒是王安石,看妹妹的这副模样,不由叹了口气道:“听闻父亲允了一门亲事与你。我看你的模样,可是不愿?”
王子月咬了咬嘴唇,最后还是黯然下来,看着眼前月下波光粼粼的池塘,一片片枯黄衰败的残荷叶子飘在上面,水上逢秋,愈发的生出几分悲意。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啊,”王安石轻声道:“为兄自然知道你的心思,只是,为兄也做不得这个主。”
又是一阵落叶无语的沉默。
“我想,见见他。想,知道他的心意。哪怕,这并没什么用,也好。三哥,这些话,我只敢与你一个人说,我并不奢望改变什么,念想什么女子不该念想的。只是,只是想知道,他的心意之中,有没有一丝……”王子月的声音很小,说到后面,越发的微不可闻。
王安石没有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妹妹的肩膀。
两人一并站在月下池塘边上,看其中的游鱼来来去去。
“三哥,你又长高了。不知将来的嫂嫂,会是哪家的小姐,你盼望么?”王子月忽然转换了话题。
“还未想过那许多,明年毕竟还有会试举业。时光真是飞快,我家小月儿,也是有情人了。”王安石半调侃,半认真的打趣道。
王子月直接狠狠下手,向王安石胳膊上就是一掐,玉葱般纤长如玉的手指上,寸许长指甲只掐的王安石告饶,过来挠王子月的痒痒,兄妹二人,就此嬉闹一会子,气氛才终于缓过来。
第四十四章 不解风情
“来吧,来吧,客气什么?”方仲永说着,起身向洞口走去。
马二丫的身影缓缓走进洞中,半年不见,二丫已经改梳了云近香髻,虽然发髻上别无花朵,却巧手编成发环,显然是为了见方仲永,精心收拾过自己的。
二丫的身量抽条了不少,略略有些弱不禁风的娇柔,身上一袭乳白色的,拖地桑麻裙子,勾勒出略略小荷才露尖尖角的曲线。朦胧的小樱桃,透过乳白色的前襟,让人多了许多遐想。
她随着方仲永一道,坐到旺财等群狼中间,双颊略带红晕,羞涩的看一看方仲永,笑道:
“仲永哥哥冬天里,让二丫在这里养蚕宝宝,为家中度过难关,二丫真不知如何感激才好。
听闻仲永哥哥你中了解元郎,二丫真真欢喜的,一宿都睡不着。想着,要怎么来感谢你,恭贺你才好,想了又想,又是一宿,终于给我想到啦。”
说着,马二丫调皮一笑,从背在后面的手中,抽出一份羊皮地图,递给方仲永。
方仲永疑惑的接过来,那地图展开很大,边上已经很是破旧,但基本的山川地貌,却也有些勾勒,他有些犹豫的看向马二丫,轻声道:“这是?”
马二丫却如若和旺财有默契一般,直接将那卷地图摊开在地上,拖到旺财和雪狼脚边。拿起一支已经熄灭,还留着很多炭灰的柴棒子,在那地图上划出一条线路,标记了前后两个起点和重点。
旺财蹭一蹭雪狼,如若交流“这里是不是离你的家乡很近啊?”一般。
雪狼围着地图,转悠了许多圈圈,又回到旺财身侧,舔舔他,又舔舔小狼们。
方仲永有些明白了,这是让旺财带着群狼,绕着山林穿行,奔袭千里,迁居到汴京郊外的节奏啊。
他一面看向群狼,一面看一看马二丫,想不到,这么一个小丫头,却有这么一份心思,一时之间,直不知说什么才好。
“还有一份贺礼,我已经摆好了,喏——”马二丫指向温泉水尽头处的,一片石头搭成的小圆形水潭,看一看方仲永,再次面若桃花道:
“二丫想,像雪狼为旺财洗澡那般,侍奉仲永哥哥洗一次澡。”
方仲永直直被惊呆了。洗澡?是杨过和小龙女那样么?可是,有些羞羞呢。
半晌,他才轻声道:“这个恭贺方式,这个,还真,真挺,挺新颖的。”
不待他犹豫,那边群狼却已经“啊呜啊呜——”起哄不已。看来这半年的相处,诸狼已经为马二丫的美色灌了迷汤,此时巴不得让自家主人脱光一般。齐齐退到洞口外面去。
方仲永僵硬的站在那里,马二丫的指尖轻轻触摸上他的胸前,解开了他的衣袍。
洗个温泉澡,不错,很舒服,然而,一身穿戴整齐的马二丫,在侍奉方仲永洗澡时,那一个如若侍奉长留上仙的神圣庄严,却让他不能生出什么邪念来。
哎,算了,得佳人如此泰式按摩般的侍奉,就不错了。还想什么呢?
“二丫啊,”方仲永忽然起意道,“要么,换个名字吧,你看,叫你‘马千骨’可好?”
“为什么啊?”二丫抬起头,帮方仲永整理好衣袍穿戴,一面道:“那名字,听起来好暴力喏。”
……
因是特殊时候,柴麟和方仲永皆不敢耽搁,不过小住一日,略作打点,就要前往开德府决口处工地,向范相公报道。
到了第二天上路时,旺财率领群狼,在后山“啊呜——”相送,一声声映着残阳如血,声势震天。
待戌时行到县城,预备打尖的时候。一驾宝蓝色,八角坠着马踏飞燕填彩灯的马车,悠悠然停在柴麟和方仲永二人面前。
车夫打起帘子,王安石和王子月的身影,轻轻从车上走下来。
皎洁的月色,趁的那天的王子月,恍如神妃仙子一般素雅、美丽。浓浓的乌发绾成垂云髻,小酒窝大眼睛里,满满都是朦胧的笑意。
王安石和王子月上前,说是前来送行。几人一并用了饭。
饭后,夜色渐浓,王安石兄妹不便久留,于是起身辞去。王子月先行踏上了马车,隔着马车帘子,外间王安石与方仲永的对话,一字字听得清晰。
“此番回来,父亲为月儿定下了一门亲事,可能不多时,我们就一同前往汴京去了。如若有缘,到时还会相逢的。”王安石故作不经意的提道。
“哦,是哪家的公子这样好福气?”方仲永语带询问。
王子月在马车内,双手拧着手中帕子,心砰砰直跳到嗓子眼。
“是应天府推官,张亢张大人家长子,张杰。”王安石继续用试探着方仲永的口吻。
“张亢张大人?偶像啊——”方仲永一听是宋夏战争中,单骑突破重重防线,打通关节,虽为文官,却勇冠三军的名将张亢家长子,不禁有些兴奋,直感叹道:“令妹好福气啊,真是恭喜啊——”
王安石见他竟这等没心没肺,不免有些失望,更担心马车中的妹妹,小心肝儿碎的一地地的。于是,略带没好气道:“哦?仲永兄与张亢张大人有旧交?”
方仲永这才想到,此时宋夏战争尚未开始,张亢只是一位勤于政务的寻常文官,而自己,更是离得十万八千里,不免自悔有些言语冒失,悻悻回转道:
“并没有,只是在书院读书时,听闻张大人是个好官,哪里就有什么旧交呢?”
马车中的王子月此刻,泪水已经一滴滴溅在手上的帕子上,湿了一片。她咬着唇,没有发出声音:原来他的心里,竟是从未在意过我?难道我就这般卑微么?
听得方仲永和王安石的寒暄,更觉得远在天涯,难以触摸了。
……
汴京城中,年近花甲的老牌宰执王曾,带着一丝疲惫,迎来了一批客人。
五位客人,都是正值盛年的年轻大学士,职务多在管、阁之间,分别是:
天章阁待制李绒;
集贤院校理王质;
秘书丞、集贤院校理余靖;
馆阁校勘尹洙;
宣德郎馆阁校勘欧阳修。
这几人,今天在朝堂上,集体捅了马蜂窝,弹劾首相吕夷简不说,还涉嫌推广传播一份西京洛阳推官蔡襄写的诗,诗中大为挥毫“四贤一不肖”之说法——
四贤,自然是范仲淹、余靖、尹洙、欧阳修四人;而那位不肖,就是知谏院的右司谏高若讷。
这蔡襄文采极好,诗又是在官员夜宴时所做,因而很快传遍大江南北,这倒不算什么,关键是——还传到了辽国去。
好巧不巧的,辽国使者正好进京,就将此诗,直接捅给了仁宗赵祯,还用一副崇敬万分的粉丝表情,对仁宗道:
“贵国文化,果然博大精深,骂人都可以写成诗,如此风流,真是好有乐子啊——”
他是瞧乐子了,被瞧了乐子的赵祯,可窝着一肚子火呢。
当着外人的面,自己家里人揪斗成一团,彼此啪啪打脸,一副猪头样,还让邻国瞧了笑话,你说官家能不气么?
饶是赵祯涵养惊人的好,当天也直接拂袖而去。留下一群不知所措的官员。
这群人现在,跑到王曾这里,一来也是求个心安和庇护,毕竟,高若讷是吕夷简的人,这谁都知道,而这件事,究竟最后会迁怒到谁头上,以吕夷简的阴险和只手遮天,还真是难以推估。
作为唯一可以和吕夷简一较高低的宰执王曾,自然成了这群人的定心丸。
第四十五章 神级枪手
王曾安静的坐着,听着众人讲完了滔滔不绝的一通评论。什么话都没有说。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
沙,沙,沙,窗外的潇潇细雨,一直的还在下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王曾身上。
只见他半眯着眼睛,徐徐从口中说出一句话:
“虎狼屯于阶陛,水患至今未清,尚谈因果,愚不可及!”
众人一时被骂的语塞,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曾话语中的意思,十分明确:
契丹人和党项人,一个个虎狼一般,窥伺着觊觎着大宋这块肥羊,黄河的水患,至今尚未真正处理完毕。却整天执着于站队范相公,还是吕相公,执着于这些内斗,真是愚蠢的没话可说。
对于一众,处处被人以礼相待的馆阁学士们来说,这种责备,从一位一向宽仁的前辈口中说出,实在是相当重的一番话了。
然而,细细思忖,这帮年轻人也唯有低下自己斗志昂扬的头,一个个灰溜溜离开。
待大家渐行渐远,王曾才轻轻吁了口气,旁边的王夫人走过来,一面给他捶背,一面道:“都是些后生,何必这般呢?”
王曾一面拉过夫人的手,一面道:“你不知道啊,当今圣上看似仁厚,却是最忌讳党争的,他们这般结党去弹劾吕夷简和高若讷,这不是,往还能干点事儿的范仲淹头上,扣屎盆子吗?”
王夫人轻叹一声道:“官人说的是,自古君王所用,皆是一个平衡之术,他们越是如此,想打翻吕夷简,怕是一个不好,反而越是拉下了自己人来。但无论如何,官人自个儿不要动气,须得保重才是。”
……
开德府紧近开封府,处在黄河下游,此番决口,受灾情形相当严重。好在范仲淹及时前往,稳住了阵脚。
待柴麟和方仲永前往赴命时,河渠的疏浚、堤坝的加固、灾民的安置等等工作,已经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中。
过了十月,黄河渐渐转入枯水期。
从十月到十一月,尚未上冻之前这段时光,是治河要抓住的,黄金一般的时候。
因而,夜雨婆娑中,星星点点的火把,来来往往的挑夫和民夫,如若一道鲜活的,人与天抗争的抢时间比赛。
行帐之内,范仲淹与连夜冒雨而来的柴麟,方仲永,烹煮了一壶热姜茶,絮絮谈起了治河以来的个中情形。
这是一次有历史意义,深含着革命友谊的对话,尽管,外面的雨依旧一直在下,气氛却十分融洽。
柴麟将方仲永写好的一册治河策,交给范仲淹。
这是方仲永,依据明代工部潘季驯的治河方略,进行治河相关操作的说明书。更确切来说,也就是“束水攻沙”和“宽河治沙”,在不同地域的运用,和实施要点。
范仲淹接过来,一页页认真的看着,仿佛完全沉浸在其间一般。
方仲永看到柴麟递过去那册子,直是溜圆了眼睛,瞪着柴麟看,心道:
word哥,你也太懒了吧,重抄一遍,用你自己的字迹都不干啊,这你要是当着范相公面儿,多写几个字,范相公就能发现猫腻了。
柴麟却眼神躲躲闪闪的,嘴唇轻轻摆出语言,似是对方仲永解释一般:大哥,不好意思,你说,一路赶路这么急,我哪有时间重新抄写呢?左右是我的错,大不了我不当这劳什子官,不会带累你的。
方仲永伸出手,将手掌盖在脑门和脸上,内心的感叹是:
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就怕猪一样的队友,柴大公子,在下,佩服,佩服。
几人手边煮姜茶的小风炉,咕嘟嘟冒着水泡和热气,一丝丝暖意,在行帐中升腾而起。
因着帐内停止了谈话,又已经入了深夜,不远处的打桩声响,一声声清晰起来。
粗略听一听,这声响似乎十分单调、沉闷;然而细心领略,就会发现其实不然。
由于用力时大时小,落下来所承受的力道时强时弱,加上最后溅击的物件和处所全然不同,其最终形成的岸桩和泥土耐受强度,也就全然不同。
想到这种不够整齐规范的情况,会带给未来施工的隐患,方仲永不免心生一念。
待回到自己的行帐中,也不解衣休息,直坐在案桌前,写个不停:
其一,是水泥和混凝土的配方,以及主要的实施问题,解决温度控制的问题,程序控制的问题。
其二,是引入ISO900质量管理认证体系,对打桩,下料,拦截等情形,进行分步骤的,SOP分析,标准化作业。即,将每一个工作程序分解,选出最佳的工作方式进行推广,对征用民夫进行分类,按照流水线作业的方式,进行抢修工作。
其三,是建立暴雨来临时的应急抗洪系统,从各州县的城防军中,抽调人手,进行专门的分流疏浚应急方案演练。抓住这个冬天的时间,统一进行培训。
方仲永将21世纪的抗攻救灾规范,一条条写的,走笔龙蛇间如若笔端生了两翼一般,嗖嗖飞速,忘我沉醉其间。
浑然不知床榻上歪着的柴麟,已经呼噜着,前往与周公相会的路上去了。
更浑然不觉,身后站着的那个,捧着姜茶的身影,一直在随着他的字迹移动,跟着向下看去。
原来,范仲淹见他二人没有喝过姜茶就走了,心中一来挂怀人才的身心健康,二来身边所有贴身仆从,都已经差使出去,轮番监工了。于是就亲自撑了油纸伞,用罐子乘了姜茶,封上盖子,提着,就向方仲永和柴麟的行帐这边走来。
不料,一看之下,恍然大悟。原来这方仲永,竟是个神级枪手。
范仲淹看一看倒在床上,睡得无比香甜的柴麟,又看一看眼前奋笔疾书的方仲永。一种物伤其类的感受,猛的涌上心头。
自己何尝不也是群臣之中那个,别人睡得香甜,自己却奋力到深夜的人?
到底图什么呢?自己竟也不知道。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这种情怀,似乎在做这个青年的气质中,显得并不那样鲜明,但一种独特的亲和力,和飘渺的神秘感,却引着人想要去靠近他,了解他。
范仲淹低下头,细细打量眼前的方仲永,蓦的,就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不,这少年比自己年轻时,更白净,更沉稳,更富有创造力和亲和力。他定会成为上天赐给大宋的一枚能臣。
范仲淹心中百感交集,却只是轻轻放下姜茶罐子,又悄悄退了出去。
他的唇边满含着笑意,这一夜,忧国忧民的范相公睡得极香甜,仿佛一生的梦,终于找到了接班人一般。
……
临川王府,这一夜,也是个合家慌乱的不眠之夜。
原是王益白天里,约了几个朋友,前往垂钓,却不料晚上,竟是让一群人哭哭啼啼抬回来的。
同去的仆从说,乃是一辆狂飙而来的马车,撞到了王益的马。马受了惊,将王益甩下来,又踏了一蹄,搞成这样的。
突然出了这等事,吴氏直不知如何是好,急的只是趴在王益身边哭。
王安石等一众兄弟,请大夫的请大夫,报官的报官,王子月垂着泪,一点点为父亲的口中送着汤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