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仲永很忙
被唤作“苍儿”的艳丽姑娘端着茶盅,缓缓跟随着夏竦步入外面梅园。众人也都挪步出去,而后“苍儿”半蹲半倚着,一一给大家敬过茶。
轮到方仲永时,她将小茶盅递到方仲永唇边,吹吹凉,却并不将茶盅递给方仲永。
方仲永只得就着她的手,饮下一口,微笑点点头。那苍儿姑娘回眸抬眼,微微含笑,自己也饮了一口,这才撩一下裙角,向茶几前走去。
夏竦看到方仲永那对美女一脸懵逼的样子,心下觉得好笑,仍是和善道:“这是我家茶上的娘子老师,大家都叫她苍老师。”
一语未毕,方仲永带着吐血三升的架势,“噗——”的一下,将口中还未咽下去的茶统统喷了出去,“咳咳咳……”一通呛咳,一脸狼狈。
“苍——老——师——”,方仲永心中腹诽,却又忍不住多打量了这位茶老师.苍,一眼,心道,这也太会起名儿了吧?
众人自然是各自关切一番,只有柴麟那小子,如若会错了意。他贼眉鼠眼的看向方仲永,又看向那位“苍老师”,那神情里一副:是兄弟我懂的,你喜欢这个妹子,待兄弟我施展手段,给你把她恁回自己家里奉茶。
方仲永则连连摇头,以一种很是尴尬的姿态,继续参与着这场不伦不类的聚会。
梅园中的凉亭前,茶几边上,大家坐定下来。每人面前,都放着一套秦王雕花盖碗,花色淡雅如菊,样式各异。盛开的菊花,中间是一个包心圆圈,盖碗溜溜的放在圆圈之上,花下一寸多高似是倒喇叭型的圆座儿,放在矮矮的,溜明闪亮的大理石凉亭茶几子上,衬着倒影,又是让人一番联想。
这时,“苍老师”姑娘,又在茶碗里倒入第二道茶,第二道茶冲入第一道茶中间,茶色立即泛着淡淡的金色,香气四溢。
王安石举杯略略一品,用眼睛扫过众人,又落在夏竦的面上,这才随性道:“夏伯伯这龙井茶,必定是杭州灵隐寺那边,色空方丈亲自种植的茶园子里出来的,而那贵阳山茶,是没有制作过的。
陆羽茶经有云,未入谱的茶,茶在民间,在山坡向阳之地载种,得天独厚,味道醇厚,香浓非凡。依我看,虽则如今这龙井,尚未成名,将来,却必定是名茶中的。”
方仲永一听,连连点头,心道可不是么?龙井的大热,可是历史证明了的,如若趁机种上一点,倒也是极好的。
他抬起头,略略向周遭环视一遍,却不意夏竦也在看他,相对一眼,再次败下阵来,方仲永越发时时留心,步步在意,收敛锋芒,含笑站在一侧,直到散场,再不轻易展现出一个表情,一个眼神。
众人一直玩闹到日落黄昏,才各自辞去回家。
华丽的马车中,精品生活的夏竦同志,听着管家派出的一名龅牙家丁,轻声的回报。
“席间,那方仲永趁机溜出门后,直接去了寺门外不远的县城集市。他先是在测字先生的测字馆中停留片刻,而后就直奔乐贤话本斋。随后,就再次返回席间了。”
夏竦半眯一下眼睛,微微捋一捋胡子,问道:“他去这两处做什么,可查清楚了?”
那回报的龅牙汉子拱手继续道:“是。属下去两处都问了,测字馆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测字先生不肯透露,但据当时在旁的人说,是方仲永为测字先生反测了一回字,
他说是测字先生今次元宵,必遇到两位大人物,并且铁口直断出这两位大人物都是会日后官拜宰相的,然后得到丰厚的酬劳。反正三下五下,竟忽悠的那测字先生,反给了他一贯钱订金,说是如若成真,还要再给他两贯钱。”
“哦?”夏竦面上神情复杂,心道这个蠢材,当众关键的细节都没打听清楚,事儿哪里就这般容易了,但却并不责备什么,只淡淡继续问道:“那去乐贤话本宅呢?”
龅牙汉子双手递上两册书,轻声道:“是去卖书的。”
夏竦并没去接那两本书,只微微睁眼,撇了一眼,书面上写着“大话西游”和“三国演义”。
夏竦一面笑笑,一面微微摇了摇头道:“文人墨客,家境贫寒些的,想卖点话本赚钱,扬名,倒也无可厚非。他这次又赚了几贯?”
龅牙汉子却略略挠头,答道:“没有,掌柜的说,这是方仲永放在这里部分章节,让传抄,试读的,如若觉得好,读的人多,后面的章节,方才打算收费,这一次留下的,先是免费章节。”
夏竦忽的睁开眼睛,伸手接过那两本书,三下两下翻了翻,不料这一翻看之下,竟觉得颇有值得回味处,不免唇角微微上扬。
“把书送回去吧,那就看看这东西反响如何。”夏竦吩咐道。
接着,他又靠回了自己那带着豪华靠背垫儿,软软和和,四周还有婢子暖轿的安乐位置中,只喃喃着自语道:“这个臭小子,为何行事,竟然人觉得有些摸不透呢?”
……
方仲永回到家中,先问过了父母安,这才回到自己的小黑屋。点亮火折子后,一眼就看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陈七,早坐在他那间小屋中。
看陈七这一脸狼狈样儿,方仲永不免疑惑,他一面拧了一把湿润的帕子,递给陈七擦脸,一面语带安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这样突然坐在这里,要吓死哪个啊?”
陈七气鼓鼓道:“你还说。还不是你让我整的那‘地雷’,你是不知道,今儿个在我家厨灶间,那玩意儿突然爆了,爆了啊
——半个村儿的人都听见那吓人的阵势,我说惹了祸,去后山躲躲,你那旺财,却又把后山堵得死死的,不让我去温泉洞子里。你说,我不来你这里,我去哪里睡。”
方仲永一听是“地雷”出了问题,登时有些严肃道:“你没事吧,你细细说说,是怎么出问题的?”
陈七的肚子却不争气的“咕——”了一声,像是压抑了抒发内心真诚感受一般,又连连“咕——”了两声。
方仲永听了不免好笑,忽然想起,前几天麻烦老娘去买的糖油,和自己细心垒糊好的方形泥瓦火“烤箱”,眼神微微一转,笑道:“你等着,老哥给你露一手”
说着,他点起油灯,和陈七一道,摸索进了自家厨灶间,准备好了炼乳,鸡蛋,玉米粉,高低散度的面粉,然后三下五除二,分离蛋清与蛋白,加入糖霜,开始打发蛋白。
他手艺极好,那蛋白不多时候,就打发的匀净又细腻,而后将打发好的蛋白,与蛋黄面糊,翻拌混匀,静置除气泡,再放入糊好的“烤箱中”,点燃柴火,拉起风箱,呼呼的加热。
不多时候,那蛋糕的香气,就直是散的整个厨灶间,垂涎欲滴。
蛋糕烤好,虽是因着火候还不算完美,边上略略有些焦糊,却已然是相当成功。脱了模具之后,方仲永和陈七一人一半,风卷残云一般,两人整个儿将蛋糕分了干净。连模具瓦罐子边上的,都舔的彻底。
“好吃么?”方仲永问向陈七,等着意料之中的表扬。
“好吃。”陈七冒着星星眼的回答,一点也没有让方仲永失望。
陈七完全忘记了被炸掉的厨灶间,和老爸追杀式的指责,旺财的堵路——只半只蛋糕,就又唤回了他对方仲永无限的信任和崇拜。
更何况,方仲永此时还掏出两贯钱,递到陈七手上,温和道:“和你父亲好好说说,拿着钱,重新盖个厨灶间吧。明儿等我下了学,我带你去旺财那里,等他认熟了你,你去后山就方便些了。”
“嗯。”陈七的神色里,几乎是带着崇拜的热泪盈眶了。
厨灶间的门却忽的打开了,一声声凄厉的“抓贼啊,抓贼啊——”高亢尖锐,响彻云霄。
方仲永和陈七大眼瞪小眼,一时齐齐愣在那里。
第十七章 佳人作贼
睡眼惺忪的方家嫂嫂,举着扫把,发出河东狮般,震耳欲聋的呼吼。
应声而来的方爹、方娘和方家大哥,各自裹着衣衫,抄着农具,铁楸、铁锨、鱼竿子齐齐上阵。
方仲永见势不对,急忙夺过陈七手中的油灯,对着自己的脸,大喊道:“爹,娘,大哥,是我,是我啊——”
“鬼啊——”方嫂再次发出声音时,已经变成了娇柔的,带着“人家好怕啊,怕怕滴~~”意味的绵羊音。那声音直寒的方仲永掉下一车鸡皮疙瘩。
但他还是改变了拿油灯的角度,不再将油灯从下向上,直直对着自己的脸,以免吓人了。
“二郎,你,还有——”方家大郎将眼神转向旁边的陈七,顿一下,又放缓了声音,道“还有陈七兄弟,这大半夜的,怎的在这里?”
“饿了,来弄点吃的,”方仲永回答的很诚实,“都散了吧,真没啥别的事儿。”
听着方仲永的话里,带了几分不耐烦的意味,方家嫂子略有些不大高兴,却又好奇的嘟囔道:“二郎,你弄什么这么香,半夜都把我香醒了。”
方仲永嘿嘿一笑,心道,感谢吃货嫂子对自己的好评,“香醒”一刚,啧啧,这好评,多有说服力的说。
于是,他耐心,甚至提前安排的答道:“是蛋糕。等改天得空,我再教娘亲和嫂嫂做,做来大家吃。若能卖出去,去县上开个小铺卖点心,就更好了。”
方娘走上前来,用大手摸一摸方仲永的额头,半晌,才不放心的放下手,似是觉得,方仲永有些胡言乱语了一般。
直到方仲永从衣袖中掏出四贯钱来,递到方娘手中:“娘,这几天就去四下打探一下,县城的铺面怎么租吧。”
全家人带着不可思议的惊诧,呆立在厨房,目送方仲永和陈七两人的身影摇摇晃晃,晃悠回去自己的小黑屋。
“这,二郎哪里来的这许多钱?”方爹憨厚的脸,看着方娘手边灶台上的钱,目光怔忡,又揉了揉眼睛道。
“自从去读书,二郎越发鬼使神差了,会变戏法儿,”方家大郎一面收拾厨灶,一面笑道“都说咱们家二郎,或是文曲星下凡了,我看,是灶神下凡也说不定,你们闻,啧啧,好香。”
方嫂也跟着收拾瓦罐子,一面拾掇,一面笑的合不拢嘴,心道,若是真能去县城开个铺子,该有多好啊……县城商家的小娘子,个个精通保养之术,自己也可以跟着学上一二,也不至一生埋没在这泥瓦堆子里。
想着,又看向自己胸前的料,自信的挺了挺胸。一股涉嫌不可描述的杀气再次汹涌。
……
“仲永,你又写什么呢?别写了,来杀一盘三国杀呗。”柴麟在一边把弄着手中的投壶,一边砸一只湖笔到方仲永桌前。
方仲永灵巧一个闪身,湖笔从身旁掠过,却砸到了柴家表姨娃子的桌上,那孩子正写的一篇字迹,顷刻被污了大片,娃脸一红,气鼓鼓就上前来,对着柴麟道:
“你干什么?你自己个儿不用乡试,我们这些人明年还都要考呢。自个儿玩去。”
说着,直接将湖笔从柴麟脑门上扔下去,也不管是否羞辱了柴大少爷,就径自坐回去,把那一篇子墨迹揭过去,重新开写。
柴麟人是闪开了那只笔,袍角上却溅了墨汁,旁边的家丁赶忙凑上前来,帮大公子整理衣角,一通忙乱。却被柴麟大方一笑,径自赶开。
柴麟百无聊赖的晃悠到方仲永身旁,就着方仲永身前桌面上,正在写着的纸,就是一抽。
娟秀清晰的字迹,展开在柴麟面前:“唐三藏:观音姐姐,这是你的不对了,悟空要吃我,只不过是个构思,还没成为事实。你又没有证据,他又何罪之有呢?不如等他吃了我,你有凭有据,再定他的罪也不迟啊。
哎,那个金刚圈尺寸太差,前重后轻,左宽右窄,他戴上去很不舒服,整晚失眠会连累我嘛。他虽然是只猴子,但你也不能这样对他啊,官府知道,会说我虐待动物的。说起那个金刚圈,啊——去年我在陈家村认识一个铁匠,他手工精美,价钱又公道,童叟无欺,干脆我介绍你再定做一个吧……”
“噗——”柴麟吞下自己的一口寒气,一脸黑线的对着方仲永那张人畜无害的小白脸道:“能雷到本少爷的东西,这年头不多见啊,你这是啥东西,乡试能写这个么?”
“谁说我写这个是在准备乡试了?”方仲永一边又抽出一张纸,悬笔继续写着,一边道:“我去乡试,你爹可让我带上你的,你如今这般不肯读书,我怕你老爹迁怒之下,就让我自己掏银子自己去考了。
这是话本,写给老百姓排个戏剧,娱乐娱乐的东西,嘿,嘿,你别瞎看啊,我这是要卖钱的。”
“就这个,还卖钱——”柴麟一面继续看着,哈哈大乐,一面鄙夷道:“你这个东西,除了本公子这样的大善人,谁会买来看。”
方仲永却一手继续写字,一手伸向柴麟,流氓感十足道:“谢善人,赏钱。”
柴麟一手打开他的手,“你个财迷。给个完整的看看呗。”
方仲永:“完整的放在乐贤话本斋呢,你要看,找人过去传抄一下便是了。”
柴麟直将两手抓到方仲永脖子上,和他闹起来:“本少爷哪里有功夫搞那个,要买你的东西这么赏脸,你竟敢驳本少爷面子,还是不是本少爷的老大?”
“我是你老大?”方仲永忽的乐了,丢开笔,双手抓住柴麟,直乐道:“什么时候,柴大少爷竟然成了我的小弟?不胜荣幸啊——”
柴麟自悔失言,却饶是嘴硬,他看向方仲永正在写的一段,
“白晶晶:至尊宝,你把胡子剃光干什么?你不知不知道,你少了胡子一点性格都没有了……哎…文也不行,武也不行,你不做山贼,你想做状元啊?省省吧你!改变什么形象,好好的做你的山贼,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去吧……”
这真是为本少爷量身定制的戏码啊,柴麟念不多少句,立刻产生强烈的代入感,自己不正是那个至尊宝么?
奈何方仲永这小子,就爱吊人胃口啊。
柴麟一边向下看,一边啧啧感叹道:“讲真,仲永,要么,我把这东西买了,给你版印一下吧,那话本斋坑的很,很多文生把文撒进去了,也就只是个娱乐一下自己,都浪费了。你有本少爷支持,还怕不能扬名天下?”
方仲永却微微双目一转,狡黠道:“柴家可有版印的执照作坊?还不是都是黑作坊印,比起官印的,质量查太远,成本又高。不赚钱的买卖,大哥我能介绍你干么?”
说着,抽出下一张纸,重新开始写起了活字印刷的技术要点,描绘着所需工具的基本示意图,而后一点点吹干了,塞在柴麟手里,双目一眨,笑道:
“你我合伙儿,经营这版印作坊,我给你提供技术,把这版印效率大大提升一番,而你呢,给我提供推广,把我手里的话本,卖它个满坑满谷,你看可好?”
柴麟接过那活字印刷的要点,看的双眼直冒金光,无比激动道:“大哥,这玩意儿出来了,咱的三国杀可就能成套的印了,真是好东西啊。行,行,行,要能搞成,咱五五分。”
柴麟拿着那几页纸,如获至宝,直直将方仲永的《大话西游》至尊宝的故事,一股脑丢到脑袋后头去,不等方仲永多说一句,就哼着歌,直接脚底抹油的溜出了家塾。
方仲永无奈一叹,心道,看来,四大发明不是盖的,技术发明的抄袭,还是比文抄公,更妥妥的排在穿越专业发财道路“钱”三名啊。
方才奚落了柴麟的柴姨家表亲娃儿,呆呆的看着旁边方仲永和柴麟两人唱的这一幕,随后大摆夫子架子,摇头晃脑,怜悯的看向方仲永,来了一句:“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什么意思?方仲永警惕的转过脑袋,看向那个有老夫子气质的小娃儿。
第十八章 喷神小弟
方仲永转过脸来,对上那个比他年纪稍长一点,唇边微微有几圈若隐若现的胡须,却兀自一脸老气横秋的柴姨家娃儿,故作迷茫道:“你是说我么?”
那娃儿哼了一声,继续写着他手头的那道解经题,浑不在意,却又哼了一声。
接着,又哼哼哼了几声。
“呃——”方仲永放下笔,走到那娃儿旁边,恭恭敬敬双手合十,一揖,大声道:“牛兄——你好——”
整个书斋里热闹的气氛,被方仲永这声,气沉丹田的打招呼,整的安静下来,大家纷纷向那娃儿和方仲永二人,行注目礼。
饶是方仲永没脸没皮的,可那娃儿却是个面皮嫩的,禁不住众人这么一个劲儿的看,面上青筋突突直跳,压了声音责问道:“方仲永,你为何叫我张季隐做——做——牛兄?”
方仲永仍是一脸淡然的,搞事搞事姿态道:“您总用鼻子哼哼说话,可不是牛兄么?”
整个家塾里一片哄笑倒彩,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吃瓜群众果断围观而来。
张季隐再次憋红了脸,良久,方道:“方仲永,你本有兼济天下之才,书斋之中,堪为翘楚,可你却不务正业,终日与柴麟狼狈为奸,你可知读圣人之书者,应当肩负的社会使命和道德为何物?”
我勒个去,方仲永听他如此上纲上线,以至于胡说八道的一番,着实有种想给他一记老拳的冲动。但转念之间,忽然再次被前世的历史知识惊醒,关键时候,开启暂时离线的,骤然发呆模式一分钟。
张季隐,金溪人,如若没记错,此人应是一个渺茫悲催的人物,与王安石同科进士,却名次不高,险些落入赐同进士出身的被歧视行列。
好容易混一个京官,却又偏偏跟了喷神石介,成为石介手下御史台官员,并因着后来跟随石介弹劾夏竦,却被夏竦改了石介给富弼的一封私信上一个字,导致彻底被贬斥为民,终生不得续用。
如今看着张季隐的架势,方仲永就颇为体会到了史书中描写的,喷神石介之风采。
石介不止是喷神,还有另一更著名的身份——大学问家,即大学者。
和王安石一样,石介家中也是三代为官。在宋朝,官员的薪俸堪称极高,换算到今天,由几十万到几百万年薪不等——无贪污的情况下——如若你无良如同夏竦,那就更是轻而易举贪成大老虎。
三代为官的家庭,哪怕正直清廉,哪怕不过是县乡小官,一样妥妥的富足无忧。
于是,富足无忧,又饱读诗书的君子,就此一茬茬的诞生。石介算的上是佼佼者,学问好。
——注意,何为学问好呢?吟诗作对,名扬四海,那并不算学问好,把经史子集研究考证的如若自家人一样,并得到一大堆老学者的认可,才算得上学问好。
简单来说,北宋第一大文豪苏东坡,只能属于知名通俗作家一类,而石介,则属于所谓登大雅之台,学问好的知名学者一类。
石介学问好到什么程度呢?他在孔子家乡开了一所驰名天下的书院,后来又兼任国子监直讲,这个在今天就相当于,清北校长兼中科院院士,你说这是啥学问好的程度。
学问好的同时,石介也难免有学者的通病——好当公知。指点江山,激昂文字,纸上谈兵,无比利害。
范仲淹新政,原本是不敢用石介的,为什么呢?因为他实在是太能喷,太合适就职御史台了。他的第一次就职,就妥妥的创造了最短就职记录
——因为刚刚就职诏书发下,石介同志就喷了一篇热情洋溢的谏书,将两府宰执及每位帝师,都喷了一遍,深度剖析了每个人的施政利害,生平事迹,行文规范深刻,引经据典,带着一股虎虎生风的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架势啊。
然后,就尚未上任,光荣下野了。
再然后,喜好和范仲淹各执己见的韩琦同志,发挥了自己年轻气盛,固执拧巴,一往无前的个性,一入两府,就毫不犹豫的提拔了同样一往无前的石介大学者,任职御史台主簿——一个掌管喷子的大喷岗位。
于是,石介在任期上,毫不犹豫的弹劾了夏竦——这位曾经为仁宗赵祯授课过,深为仁宗信任和包庇回护的大奸臣——其极品的个人生活,其懦弱失职的军事指挥,其不配为官的种种罪证。
而作为奸臣和小人的夏竦,发挥了自己睚眦必报的个性,直接将石介给富弼的一封信中的“周公”改为了“霍公”,而后点炮给仁宗,您看,新政权臣要逆天啊。
周公旦变成了霍光,这是搞事情绝不嫌事大往死里搞的节奏啊,虽然都是辅佐幼主的权臣,可周公旦没有废幼主,而霍光可是费了君王另立的逆臣啊亲,这一字之差,信的内容成了大逆不止,连锁反应更如若惊雷震天,一石激起千层浪,所有的新政权臣统统都必须成了避嫌对象。
这一字,这一搞,不仅报销了石介,而且顺带将范仲淹,欧阳修,一干新政君子统统影射为权臣“霍光”,逼得君子们一个个辞职以自清,最后彻底把新政拉下马来。
新政君子们一定会深深感叹,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猪一样的队友啊。石介同志那封信,那样的漏洞,妥妥的对于官场人士而言,已经是一字不改就有嫌疑的出言不慎了。
石介弹劾夏竦,这点,他做错了么?并没有。可是,他给富弼的私信,又为何落到夏竦手中呢?
因为盲目自负,因为声明太大,因为自命清高。
你可以是人人眼中的精英,但如若你自己把自己太当做精英了,那你注定是不讨多数人喜欢的。不讨多数人喜欢的人有没有未来呢?有,但是概率不高。
奈何石介喷神不知道这个利害。
奈何眼前这位一脸精英气咄咄逼人的张小弟,也是个不知利害的人。
想到这里,方仲永看向张季隐的神色,添了一丝怜悯。
这丝怜悯,反而弄得刚才还在慷慨陈词,怒斥方仲永的张季隐,浑身不自在。
方仲永没再理会张季隐,他大咧咧坐下来,翻开了自己当日的课业。
明年的乡试,方仲永是要考的,以如今的资本积累速度,想来银钱是不愁的。而念书这件事上,也要抓上去才是。方仲永对着经书,心中早已盘算好了自己取仕的文抄公目标。
程朱理学,曾为宋代理学大成,代表了宋代官方学术最高成就,然而,它最终被另一种同为孔子门生的学问代替。
直接套用现代理念去考科举,那是保证你妥妥的送脸下乡,仆街仆的裤子都找不到的。
然而,用同样称霸过一个时代,并且碾压了此时学术最高成就“程朱理学”的“阳明心学”去考科举,妥妥的,是保得齐的。
方仲永嘴角微微上翘,饱蘸墨汁,镇石压平了纸面,在其上走笔龙蛇的写下四个大字:
良知之学
笔力健朗疏阔。
随着他的字迹一行行写下去,旁边的张季隐越看越惊,渐渐的,脸色越来越白,又越来越红。心中惭愧之感层层升腾而起。
张季隐的心中,此时由衷升起一丝敬佩,更确切的说,是敬畏之情——为人不知方仲永,纵称英雄也枉然啊。
……
天气渐渐亮了,过了年后,最热闹的上元节灯会就要来临。
上元灯会不仅是每个东京百姓的珍贵记忆和热闹盛会,上行下效,也是全国各地的热闹欢会。
江南西道为了准备上元灯会,可以说,也是各家商铺精锐尽出了。
但要说这上元灯会来临时,最高兴的人,那可是非柴麟莫属了。
第十九章 上元灯会
景祐元年的元宵节,自打正月十三日起,全城各处就都出动了。到了十四日,天上的月亮已经格外明亮皎洁,可地上的灯光却更是不让须眉。
显示了大宋人民对“人定胜天”四字亘古的理解,一定要让地下的灯会,赛过天上的月亮。
城中东西两市,各家商铺都设了灯棚子:争奇斗巧,花样翻新,商家们脑洞大开,挖空心思。斯洛灯,鳌山灯,滑灯,转灯,波斯灯,名目繁多,样式各异,下面一溜的飘带子上打着自家的商号,好讨个新年好利事。
平日躲在阴暗角落的叫花子,地痞,流氓,小偷,人贩子,盗马贼,本地的眼线,外地的牵手……也都趁着灯市,大模大样的,暴露在花灯锦绣,明月辉映之中,大显神通。
人群拥挤,踩掉了鞋子的,被掏了腰包的,被吃了豆腐的,门牙跌掉的,孩子走丢的,叫的,闹得,哭的,笑的,人间百态,皆在这灯市中一一显现。
跟在王子月身后,频繁向方仲永递着暗号的柴麟,今天格外眉飞色舞。
方仲永瞧着柴麟那没出息的样儿,真想给他一脚,但是算了,柴麟如此大方的,将柴府最好的两口大的铁涮肉锅,都送给了旺财,看在旺财面子上,也就帮他这个忙吧。
趁着王子月和柴麟从前面转弯,方仲永默默接过柴麟递来的眼色,绕到后面一条街巷,准备放飞柴麟给王子月的惊喜——由方仲永亲自打造的玫瑰孔明灯。
上面一只只的玫瑰,都是方仲永教了柴府的家丁,一朵朵用绢花做成的,四周用碧色锦缎糊在莲花座里,再架上孔明灯,底下松脂点燃,升腾的热气带着飘飘洒洒的玫瑰孔明灯群,徐徐飘上天空。
暗黑的夜空中,如若一串串流霞,围成一个美丽的心形。
街巷上的人流,渐渐的,也都注意到了这一组玫瑰孔明灯的存在,议论的声音,在喧腾火热的人群中,铺展开来。
“看,那是什么啊?”
“啧啧,好像上面开了花儿呢。”
“是花儿灯么?飘飘摇摇,花枝乱颤,好生风雅呢。”
“那是什么花儿啊,好美啊”
“看,那灯上有影儿,是写了字的,一定是哪个风流公子,传情作诗了呢。”
……
王子月自是也注意到了,这精巧玩意儿。随着花灯一个个飞上天际,美丽的心形在清风摆动中把握好了方位一般,旋转,开合,张翕,王子月的心也不免跟着绚烂起来。
“很有趣。”王子月樱唇轻启,好容易给出一个好评。
旁边的柴麟十分欢欣道:“月儿,这是我专门送给你的。为你放的灯,等下灯儿下来了,你看,每一盏上面,都有你的名字。”
王子月不置可否,但唇边眼尾,笑意满满,一颗少女心,早被撩的微微好奇。嘴上不说多少感谢,身体表情却很诚实。
她看一看身旁的柴麟,又看一看在墨色天际飞舞的孔明灯,轻轻挑眉,笑靥如花:“那上面是什么花儿,怎么从未见过?”
柴麟爽快一笑,白皮儿嫩脸儿上微微发红,丝毫不见了平日里纨绔公子的流氓劲儿,只沉吟道:“叫玫瑰,是,是表达爱慕的花儿。”
说到这里,王子月轻轻哼了一声,语调依旧愉悦轻快:“又是你那个神童书僮——方仲永的点子吧。这小子,很有点儿意思。”
两人边说着,边走到方家点心铺子前。这小半年时候里,方仲永早已将蛋糕,饼干,蛋挞,起司面包一应西点的做法,统统教给嫂子和母亲,只是若论做的手艺最好,却是方家大哥拔得头筹。
今年上元,方家点心铺子,又推出了糖葫芦。不同于北宋只是将果子串起来的做法,方仲永将后世熬好糖浆水,包裹上各式果子的做法,广泛的安利。如今,这小小的方家点心铺子,生意却已经算的是相当好了。
方家大哥在后间忙活做点心和糖葫芦,方家大嫂则挺着妖娆的身姿,打扮的真是一如大家叫她的“糕饼西施”一般,曼妙妩媚的姿态,浑然天成,泼辣飒爽的卖着糕饼和糖葫芦,自成一道风景。
柴麟自是无心多管方仲永那“糕饼西施”嫂子,有什么幺蛾子。只因看见王子月驻足,自然也看到了方家点心铺子的新品糖葫芦,顺着王子月若有所思的目光,柴麟不由分说挤过人群去,买了两支糖葫芦,递一只到王子月手中。
这眼力劲儿,妥妥的是满分。
王子月面上含笑。轻巧伸出纤纤玉手,接过竹签,张开小嘴巴,叼着红红的糖葫芦咬一咬。唇边的小酒窝随着咬合的动作越发明显,看的陷入爱河的小纯洁柴麟少爷如痴如醉。
这也是柴麟少爷的初恋啊,王子月自也不会不明白柴麟对她的心思。但不知为何,方仲永那张人畜无害,清汤挂面的小白脸,总是晃悠悠不时飘上心头,弄得王子月有些不知所措。
她这样的大家小姐,自幼就明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的情感从来就不属于自己把握,于是也不愿多心去思量了。
而方仲永同志,则为柴麟今晚的“浪漫之旅”,在做第二道安排,他帮柴麟提前一个月就定下了看灯最好的望月居,如今自个儿先去,打点好菜蔬,又见天色还早,就在一边靠墙葛优瘫坐,打起盹来。
谁知这望月居的雅座隔间之间,隔音基本为空,虽隔着一道墙板,另一侧的欢笑谈话仍是清晰可见。
“苍老师,苍姐姐,好姐姐,你教教我们呗,你经过见过的多,你也说说,如何择一个好儿郎呢?”
这一句”苍老师“三字,就听得方仲永精神起来,他竖起耳朵,静静开启了生平第一次,偷听女孩子之间絮絮叨叨的模式。
“好儿郎,容易啊,你去那东华门等着唱名,走过去的,都是大宋好儿郎。”
“苍老师,您就别逗我们了,咱们江南西道,离东京何等遥远,说点儿接地气儿的嘛。”
“依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另外两者,是不勤于举业,不筹谋婚事。”
“苍老师还没说话呢,你们瞎拉扯什么啊,咦?姐姐这是什么茶,可是绿茶么?”
……
方仲永听得一头包,感觉就像非诚勿扰的幕后工作人员一样,忍受着千年同一的某种,让人唯有呵呵的价值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另外两点,是不肯考公务员和不去相亲嘛。”
想到这里,方仲永不禁举杯喝了一盏,吟起诗来:“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于方仲永而言,和前世的父母亲人相别,也是如此情境了。却不料一语即毕,对面的雅座竟然安静下来,半晌,才有一个熟悉的男子声音徐徐从隔间飘来:“竟也是醉翁门客,何不同来一聚?”
方仲永左思右想,却仍想不出这个熟悉的声音,是什么人的。
并不是夏竦,却带着夏竦家茶上的苍老师,哦,难道是?……
正当方仲永准备推门前往旁边一间雅座时,一个艳丽非凡的熟悉面孔,已然推门而入,笑语盈盈,向方仲永走来。
第二十章 醉翁酒事
明丽不可方物,清纯无以附加的茶苍老师,从未看到过一个男人,对于她的到来,眼睛里竟然是惊诧甚至恐慌的。平日里只是和烹茶,炒茶,煮茶打交道的她,被方仲永的神情,也吓了好一跳。
吸了一口气,茶苍老师才缓过神来,用更加真诚的眼神看向方仲永,一步步前行,边走边笑道:“方先生,王三公子有请。”
方仲永作为纯洁的小透明,生恐被前世苍老师,那般狂放不羁的女子夺走了最初的温存,如今见茶苍老师一步步前行,自己反而一步步后退,退着退着,就“咚”的一声,撞在了墙壁上。
整个肩胛和后背撞得生疼,直让他不禁“哎呦”一声。
墙壁上的积尘和浮灰,也溅的老高。连那边的友人,都齐齐向这边发来了关切的问候。
贴着墙边,方仲永斜眼看去,茶老师.苍同志,依然端庄稳重,面色如常的站在那里。并没有任何要壁咚他,或是怎样他的倾向,这让他的心中说不出的安心,又说不出的一丝虫子咬了一般的失落。
迎着烛火丝丝冒着的温暖气息,方仲永再次遇到了王安石兄弟。
当然,意料之外的,他们中间,还坐着一位身着白袍,袖上滚过金丝线边,略略有些磨破,却通身贵气的大官人。
……
柴麟和王子月直是溜达过了整整两条街,期间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而王子月小姐,本着大家小姐,难得出来逛一回集市的新鲜劲儿,那也是凡所能买,无所不买的节奏。
东西集市,二条长街走完,身后的砚侬、墨香,早已娇喘连连,一人捧着一叠老高的“战利品”。
眼前的玫瑰孔明灯一只只按着方仲永所言,“流体力学”的角度,顺利下落,正正落在身前河畔,柴麟先一步踏过去,伸手扶一把王子月,来到河边,取过一只落下的玫瑰孔明灯,递给王子月看。
王子月看时,那上面果然用柴麟所言的“玫瑰花”瓣混了金粉,写着王子月的藏名诗,每一只孔明灯上是两句,成对成对的飘落下来,终于拼出了第一首整的:
“休卧王霸百尺楼,眼高破晓古今愁。若不擎天为八柱,且学范夫子,归泛五湖舟。
万里江月天一角,骑气乘风,也做等闲游。莫道玉关人老去,壮声凌云,依旧不惊秋。”
王子月看一看柴麟,又看一看那孔明灯上的诗行,心中百感交集。
她思忖着,柴麟必是不知这诗意境宏大幽怨之处的,且化去了王子月的闺名【子月】,和表字【凌秋】在其中,并以七夕韵所做,意蕴沉醉处,直让人唇齿留香。
“这也是那方仲永的手笔了?是你让他为你写出,你心中的意思,对么?”王子月低低倚着河畔栏杆,月色照水,水中玉人并肩而立,唯美非常。
柴麟没有多言,只是点点头,而后拆下孔明灯的灯罩,只用省下的油灯再次点亮,由莲花座上点燃了中心的玫瑰台,那孔明灯瞬间化作一只只漂流而下,光点起伏的小舟,寻寻觅觅,渺渺茫茫,向下游漂去。
“谢谢你,柴公子,”王子月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莲花小船,轻声道:
“今儿十五,上元灯节,本是人月团圆美满的时候,哥哥们待我很好,也约了我一同欢会同乐的,…只是,我依旧想到我娘亲……也就是这样的日子,月亮那样大,那样亮的时候,离开了我……
难为你还想着我,陪我逛了这么久,花了这么多时间,这么多心思,为了我开心,做了这么多,我真不知怎样感谢才好。”
王子月的眼里,映着河畔的清波,和月亮的余晖,一阵阵的秋波,如若高点数攻击波一般袭来,柴麟浑身酥麻,瞬间智商逼近零点,原型毕露,十分由衷道:“没事,没逛多久,就和溜狗似的,一会子。”
王子月的脸一瞬间有点点阴沉下来。
柴麟却忽然双手一伸,围着王子月打起转来“汪——汪汪——汪汪汪——”
好吧,智商感人,这个反应速度给满分。
柴麟见王子月略略有些怔忡怆然之色,为逗她高兴,从袖中掏出方仲永的《大话西游》,递给她。
王子月略略愣一愣,接过那本书,迎着河岸渺茫的月色,只看到一行明明暗暗的字迹:
“曾经,一份真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等我失去的时候我才后悔莫及,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的剑在我的咽喉上割下去吧!不用再犹豫了!
如果上天,能够给我一个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会对那个女孩子说三个字:我爱你。如果非要在这份爱上加上一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
目光触及此处,王子月的手,如若遇到了炭火,忽的一甩,心中的小火苗,却滋啦一下点燃。这样大胆,这样炽热,这样撩人的东西,莫不是传说中的“邪书”?
再看那江边一天倒影,正是对月成双,瘦影正映秋水,卿怜我兮,我怜卿啊。
柴麟接过,被王子月突然甩出来的书本子,依旧贼兮兮,又大不咧咧道:“这是我和仲永的‘岳文书斋’印制出来的,若是这本不好,我们还有其它类型的,保准有你喜欢的呢。”
王子月却没有答话,只盯着河流中,越飘越远的玫瑰花灯烛,心中那个若隐若现的影子,再度一次浮上心头:他现在,在做什么呢?
……
答曰:他在鬼混。
引荐了欧阳修和方仲永认识之后的王家三郎——王安石同志,今夜可是诗兴大发,酒兴大作。
欧阳修,字永叔,号醉翁,又号六一居士,江南西道人,此时,正因着去年刚刚发生的废后事件中,秉承御史台和知谏院的一贯精神,张口大喷皇帝的种种不是,宰执的虚伪势力,而后被贬出京城,在岳阳任职。
史料考证,在大宋,官员每年带薪休假时间从七十七天到一百三十天不等,于是,过年过节的,这可不,欧阳大官人就回乡来,与小后生一起撩妹了。
方仲永一面陪着大家一起沉醉着********的最后光阴,一面心中刮过即将到来的洪水灾害与宋夏战争,团团阴影。身边的人,纵然都是栋梁人才,但毕竟不是先知,料不到即将到来的天灾人祸。
然而,方仲永作为穿越者,是妥妥清楚历史往来脉络的,或许,这份沉重,倒显出他颇为不同的气场吧。
此刻,一屋之内,一室之间,衣炔飘飘,环佩叮咚之声不绝于耳。
五六个女孩子,都是各家府上出落得好的婢子,叽叽喳喳,瓜子果仁,漫天乱飞,衣带轻褪,酒盏满香,文人墨客,置身其间,怎能不诗兴大发。
说到底,千言万语只一句,爽。
酒过三巡,方仲永来自后代的各色酒令和饮酒方法都要告罄,而欧阳修同志——不愧醉翁啊,城会玩:什么红、白、黄各印一杯“三盅全会”啊;什么底下一圈泯一口,上面一点带一盏,“百鸟朝凤”啊,什么”江南千里梦啊“,”百子千孙福“啊,总之,人有多大胆,酒有多大量。
更绝的是,后代都没有的取乐法子,都被醉翁大仙人一一教授给方仲永这个萌新鲜肉。
第二十一章 党项字符
夏竦府上的龅牙家丁,已经在“铁嘴测字馆”旁边的茶楼里,蹲点了一整天。
想到,只因着那小白脸方仲永当时故弄玄虚的与这李铁嘴预言,说这上元灯节时候,测字先生李铁嘴,将先后遇到两位大人物,皆会是未来两府相公。自家老爷就把自己派到这里蹲点,大过年的,不得与家中娇妻团聚。龅牙家丁不由的呸了一声在脚下,吐出两口黄痰。
然而,下一刻,他的眼神就聚光起来——那纱罩丝幔的高头马车上,可不正挂着夏家的标识?
老爷来了?
龅牙家丁赶忙从茶楼中一个鱼跃,提身而出,直直冲到正从马车上缓缓步下的夏竦面前。
夏竦目光微微一撇,带着一种慵懒的不耐烦,挥一挥衣袖,洒脱的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架势,不待龅牙家丁汇报,他今天并未见到什么要人前来的话,就径自踏进了“铁嘴测字馆”中。
夏竦年节下刚刚收到吏部的任命,丁忧结束后,即将返京任职,于他而言,美好的极品生活再度开启,凭借着曾为年幼的仁宗授过课的帝师身份,他左思右想,依然觉得或者信一信这个邪,今晚就不去四处游玩了,来着测字馆,测上一卦。
或者,那让人摸不透的方仲永确有天眼,而自己,就是那将来会宰执天下的二人之一呢?
想到这里,夏竦看向李铁嘴的神色,略略带了些宽厚仁和的模样。
而李铁嘴那一张黄皮面容,在烛光中丝毫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如常坐着,一脸神秘,按部就班接待道:“先生是测字?还是算命?今日老夫测算的时辰已满,倘若先生要测字,或是算命,还请明日再来。”
夏竦懒得多言,直接从袖筒中掏出一锭官银,啪一声撇到李铁嘴怀中,自己则大马金刀的坐到李铁嘴对面一侧。
“我知道规矩,先生既然是通八卦,知天命之人,自然是天机不可泄露,一日按时辰占卜,但不知,先生可还有何种补数未了?”
李铁嘴却将那锭闪亮亮的官银放在桌面,并不多看,只仍一脸神秘道:“今日卜算已结,但扶乩尚有余点,只是扶乩废力劳神,需一锭金子的价格。”
一锭金子,对夏竦,倒也不过是拔根毛的事。不过,夏竦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名不见经传的铁嘴半仙,心中仍然不免腹诽道:
就这等资质的半仙,不过是求个稳妥的人来买个安心,他竟也敢这般狮子大开口?罢了,不过讨个彩头。何必与他计较,让他看低了去。
说着,大手一挥,又递出一张官交子。
“这足够一锭金子了,老夫出来,随身并未带什么金子,你拿这个,到年下刚开的柴家钱庄去,就能兑出值一锭金子的铜钱。”
那李铁嘴接过夏竦递过来的官交子,故作姿态的左看右看,看了许久,方才一拍脑袋,拿出乩盘,焚香扶乩起来。
那乩文,啧啧,直是走笔龙蛇,和鬼画符一般。终于,停下。
李铁嘴双手合十,遥遥祝拜,十分庄严的抄写下那一大片鬼画符,恭恭敬敬递到夏竦手上,又一拱手道:
“贵人今后必定荣登两府,只是三年之后或有一劫,到时,务必记得将乩文取出参详,定有助益,切记切记。”
随后又一甩拂尘,坐回原位,收拾好乩盘,香案,再不看夏竦一眼。
全套行为似模似样,演技爆表。
夏竦拿着那篇,他真心想丢到茅厕去,不知所云,看似有些字的样子,却又不是字,更加不是画的乩文,又因着这李铁嘴,一番又真又假的忽悠,却也不敢丢弃,只得妥帖收好了乩文,转身而去。
目送夏竦出门的李铁嘴,看着手中官交子的数值,笑的合不拢嘴:这一票买卖发达啊。
依着方仲永给出的鬼画符,给出的剧本提示,略施演技,果然忽悠到了一笔大买卖,待今晚方仲永前来,再付给他二贯钱,其余就是自己个儿的了。
只是不知为何,这方仲永要说他会见到两位大人物呢?那另一位,又是谁呢?这可没有再给剧本提示了啊。
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铁嘴擦擦额头的汗水,给自己倒上一杯暖暖的枫露茶,静静的等着方仲永,来取他那笔两贯钱的“尾款”。
却不料,这一等,就等到半夜三更天,直到他关铺的时候,方仲永同志也没能及时出现,找他要钱。
李铁嘴自然不知道,方仲永教他画给夏竦的,乃是西夏文字,“取李元昊首级者,赏元昊的老婆,财宝,金银,另赐大宋官封侯爵,永享钱粮。”
前世方仲永的史书中,西夏文字虽然已淹没入历史尘埃,丧失了读音,但是字形,尤其是涉及李元昊和党项人最关注字词的这些高频西夏文字,方仲永却还是记得的笔画的。
这一遭,无论他自己能否及时通过科考,疏通关节,混到要职,改变宋夏战争的节奏。
至少,他能让夏竦在当宋夏战事总指挥时,第一招离间宣传的稿子,能让敌人看明白。
依据历史知识,党项在去年已然全面完成了自己的基础文化普及,对自己的习俗,自己的文字,自己的制度,都做出了由旧石器时代向新石器时代的发展。
尽管,西夏真心是个石器时代的蛮夷,李元昊更是个一招诈降再战没完没了的臭流氓。
但,人家有文字了,大宋却自认为天朝上国,浑然不觉。看来,懂得一招半式刚刚兴起的党项字符,也成了方仲永的一项技能点。
方仲永很明白那天的突然离席,以夏竦的多疑,必然派人查探,而与李铁嘴的这一番玄虚,也确实并不只是敲夏竦宰执天下野心和虚荣心的竹杠,更是期待他那点儿小流氓招数,能在面对大流氓李元昊时,有所助益。
……
柴麟和王子月等人前往方仲永为其订好的雅座时,方仲永和王家兄弟,已经被隔壁间的醉翁同志灌得七零八落。
醉翁同志此时也是年富力强的而立之年,酒力正在人生巅峰上,技能点居高不下,实在是大杀四方。
整个场景,可以形容为“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西兰花,吃龙虾米不就饼,喝断肠了仍天涯啊。”
王子月和柴麟对着这醉倒一屋子的酒囊饭袋,简直成了负责专职护送各位回家的车夫。
好好一个灯会之夜,就这么让酒给搅合了。柴麟心中无比晦气。
而王子月关注的,则是那一屋子莺莺燕燕的婢子。尤其是那位发长三尺,光可鉴物的夏家茶老师,苍姑娘。
那位苍老师,一面扶着方仲永的脑袋,为他轻轻敷上一只润湿的帕子在额头上,一面抬手冲茶,扶着他的脑袋为他醒酒。
举手投足间,那一种天生的媚骨风流,直让王子月看得有些不太舒服。
她转头看向同样醉的一塌糊涂的,哥哥和弟弟——王安石,王安世两人,对着已经微醺的欧阳修大官人行了礼,这才让人将他们一一挪上马车。
回程的路,王子月一直一言不发,柴麟则因着陪伴王子月直逛了两条街,太过疲惫的缘故,很快也睡倒在醉倒的几人中。
明亮的月色渐渐蒙上雾霭,冬去春来,三更的天气却依然那般寒冷。
第二十二章 寒门贵子
砚侬提着一只大铜壶,将冒着热气的水,缓缓倒入旁边的水盆里。
王子月看一眼砚侬,又看一眼身前的三哥王安石,轻声道:“可以了,你先下去吧。”
砚侬领命乖巧退出去。
王子月却直直提了那开水壶,走到王安石身侧,轻声道:“没人了,别装了,不然,我要玩死猪怕不怕开水烫了。”
睡得齁声如放哨的王安石,一瞬间睁开眼睛,从床上弹跳而起。
他以含笑半步颠的姿态,跳到书桌旁边,远离王子月那壶开水的地方,这才坐下:“有话好好说嘛,老妹。时辰也这么晚了,想休息一下,也是正常的嘛。”
王子月却依旧拎着那壶开水,稳当当走到王安石面前,不怒不喜,只用一双大眼睛盯着他。
王安石与王子月目光轻触,见王子月丝毫不退,只得站起身来,走过去,用双手先接过王子月手上的开水壶,轻拿轻放放回桌,又拉过一只椅子,将王子月推到椅子中坐定了。
这才将自己的椅子,转向和王子月相对的方向,收敛嬉皮笑脸,正襟正色道:“我知道,你怪我拉着五弟和仲永一同,去陪醉翁饮酒,但哥哥做事,自有自己的计较,你女孩子家家的,不懂。”
王子月神色微微缓和,那种含嗔薄怒的样子,越发显得她容颜绝色。她微微叹了口气,这才对上王安石的目光:“若非因为我心中相信,三哥你做事,必有自己的计较,我还会配合你演完今晚的一切么?”
说着,微微蹙一蹙眉,继续缓缓说道:“我想知道三哥这样安排的原因。若是哥哥不肯说,我不介意去告诉父亲。”
王安石微微沉吟,一拍大腿,干脆道:“告诉个什么劲啊。父亲也懂的。这也没什么别的,不过是,今年乡试,我们江南西道的主考官,估计八九不离十是欧阳大官人。”
“估计?”王子月面露不屑,嘲讽道:“所以,你就安排了陪他喝酒,这样的马屁功夫?月儿不明白,以三哥的才华,何须还要走这等关节?
况且,我大宋自神宗朝开始,就是糊名制,且为了避免科场舞弊,用字迹辨别,还要另行统一誊抄。纵然认识主考官,又能有助益?”
王安石两只指头,向下用力压了压手边的椅背,耐心道:“不错,中与不中,确实是靠个人才智,区区乡试,我还没放在心上,更从没想过有可能不中。”
“那哥哥为何——”王子月疑惑道。
“中与不中,虽则主考说了不算,位次高低,却和主考的认知见解,口味喜好,大有关系。”王安石坐下,看一看杯子里空落落只剩下半盏的冷茶,又看一眼高高放在一边,王子月上元灯节的购物“成果”,瞬间心生一计,将自己的身子隐没在了那堆“成果”后面。
“但明明你们在一起,女乐相伴,荒唐作乐来着。怎得能因为喝了一顿酒,就了解到主考的口味喜好呢?况且,欧阳大官人的喜好,他自己日日挂在嘴边
——什么要言之有物,不要虚文繁华,恨不得天下人尽皆知,三哥你又怎用得着与之对酒揣摩?又为何还要拉上五弟和方仲永?”
深夜的疲倦,并未打扰王子月的思绪,她的问题仍然那般利落,带着一种士大夫家闺女的天然逻辑体系。
扎堆在王子月血拼“成果”后面的王安石,说话似乎有些呜呜啦啦的,但他仍然继续道:“五弟学问不如我,更应当向欧阳大官人讨教卖乖。
至于方仲永嘛,你想想,他耽误得起么?我们这些官宦子弟,不过是一届成绩不理想,再考一届就是了。而方仲永,倘若他不能在乡试里拔得头筹,会试里冲进三甲,对他而言,耽误得起几万贯钱再千里迢迢去赶考么?
好,即便他能够有这笔钱前往,官场之中,关系错综复杂,你放眼看看从唐到宋,甚至之前,除了最初开国之时,其余时候,能够最终位列名臣的,哪个不是官宦人家,自幼教育和人脉资源就高人一等的孩子?
而一个农户家的孩子,要想在这群人中间扎下根来,他考过第二次,都是污点,他必须是最优秀的异类,才能立足,你懂么?”
王子月听了这一番话,眼前又浮现了方仲永
——一个没有退路的人,一个很有才华,却又很诡异逗比的人,这个人,他不爱人人都爱的,不烦人人都烦的,他像是一团看不清的云彩,你以为追上了他,却发现仍然只看到他的背影。
而王安石此时心中,则泛起了许多物伤其类的悲哀。毕竟,王安石的生母吴氏,是实打实和方仲永一样出身的人,她从前一直是王子月及上面两位哥哥的生母徐氏的婢女,后来徐氏病逝,她又生下王安石,这才扶了正。
从小,母亲吴氏对王安石说得最多的,就是无奈二字。人常言,寒门难出贵子,然而,如若一个社会,对所有的寒门弟子,都失去了公平的起点,和未来的可能性,那这个社会,又是什么呢?
兄妹两人各怀心事,场面一时有些冷清。
一盏茶功夫,王子月才忽然有些温和道:“天太晚了,我也饿了,今天路过方家的点心铺子,买了一盒蛋挞,待我找出来,我们吃一点夜宵,就各自去睡吧。”
说着,她站起身来,走向自己血拼的那堆成果,找那只装了六只蛋挞的食盒。
然而,当她走到时,嘴边上还挂着蛋挞,一直在后面偷吃的王安石,只是大模大样的对她笑笑。
王子月不禁怒从心中起,叉起杨柳细腰,指着王安石道:“你偷吃我的蛋挞。”
王安石无所遁形,只得死皮赖脸道:“我没偷吃啊。”
“你明明就在吃——”王子月不甘示弱。
“我是光明正大的在吃啊。谁让我妹妹你大方,你看,你本来就是打算给我吃的嘛。”狡辩的本性在发光。
“但是我没让你一个人吃完——”王子月说着,就要挥动粉拳。却不知忽然想起了什么,莫名问了王安石一句:“那,那方仲永,没喝出什么事吧?”
“咦,很关心他嘛?”王安石再次欠揍的笑道:“他小子聪明着呢,竟然夸欧阳大官人‘文起八代之衰’,马屁溜到满分啊”。
兄妹二人顿时打闹做一处。
……
方仲永没醉,或者说,如若方才是醉了的话,这会儿也彻底醒了。
因为十几只成年灰狼,连同旺财,齐齐站成一排,雄赳赳气昂昂的,怒视着前方不到十步,头发乱七八糟,脸上仍有烟灰的陈七。
方仲永刚从柴麟的马车上下来,就见到这般景象,三更半夜,狼群立在村口,真是气势澎湃的不要不要的,不由得你不清醒。
陈七见方仲永下来,赶忙走上前来,一脸无辜的龇一口白牙和他笑。
而身后的狼群,则齐齐发出不爽的“啊呜——”,旺财更是直接跳上前来,一边用嘴叼住方仲永的衣袖,一边努嘴要带方仲永前往后山。
方仲永,柴麟,灰头土脸的陈七,跟随群狼,来到了——
被炸塌了一边入口的温泉洞穴。
夜色里,那被炸掉的洞口,场面相当魔幻。长长的钟乳石龇牙咧嘴的曲项向天歌,如若四海鲸骑之中魔幻现实主义的卡通图。
接着,旺财对着方仲永“啊呜——”一声长啸,而后又上前将爪子直直抓了陈七一把。
陈七则万分郁闷的垂下头,挠一挠脑袋,对方仲永道:“这,我只是少做了浸泡煤油的功夫,不知为何,那‘地雷’,它,它又炸了——还好,旺财的兄弟们都没事啊——”
说着,他贼眉鼠眼,畏畏缩缩又看一眼群狼。
三更半夜的寒风中,方仲永面无表情的无奈看向陈七,带着满脸的无语,良久,抚摩一下陈七的后背,还是说出一句:
“陈七啊——,第一次,你把‘地雷’搞炸出乌龙,我只当你,是小愚若智;第二次,又误炸了,我当你,是大愚若智;现在,我终于明白了,兄弟,您真是妥妥的等于弱智啊——哦,不,约等于——”
说着,又摸一摸旺财的脑袋,怜惜安慰他道:“好了,就不要计较了,看我面子上,成么?”
旺财却犹自不甘心的“嗷呜——嗷呜——”直叫。
方仲永微微转眼,看一看,又看一看,才对旺财道:“你小子,还挺疼媳妇儿,没让雪狼妹纸出来?”
旺财湖蓝碧绿的眼睛,向天上最闪亮的星星,顿时温情脉脉的难以描述起来。
第二十三章 郭大爷附体
南薰殿,身着直领对襟赭黄袍衫,玉装红束带,皂文靴,头戴直方幞头,一身惯常打扮——二十六岁的宋仁宗赵祯,刚从前朝下来,身心疲惫的瘫坐在地上。
大太监史志聪恭敬站在一侧,轻轻弯下腰,为赵祯捏着腿。
明道二年,刘娥太后病逝,赵祯亲政。此前的年号,不论天圣,还是明道,皆是日月并行,人间二主的意思。
于是,新年伊始,赵祯改年号为“景祐”,景,是旭日当头,光华初现之意,他要天地从此豁然开朗。多积极的一个年轻皇帝娃啊。
然而,赵祯闭目良久,脑海浮现了政事堂里,一波接一波的喧嚣嘈杂。
国家两大监察机构:御史台,知谏院,各闹着内讧。
请脑补一下,一群文采鼎盛,大喷子两大集团内部彼此吐沫横飞的场景,以及高坐在龙椅上,无奈大眼瞪小眼,看着这些人彼此对攻,一来二去几个时辰,还必须正襟危坐,听到二半夜的皇帝赵祯同志。
皇帝这个职业,赵祯用全部的涵养去努力当了,这一点,他当政的四十二年岁月和丹青史笔,皆会为他作证,然而,他当得并不快乐。
“时候不早了,万岁也早些休息吧。”大太监史志聪一张年轻的脸,小心翼翼看着赵祯脸色,建议道。
赵祯微微用手按着脖子,又转了转脖子和肩膀,叹了口气:“他们喷了朕一脸吐沫星子,你先去取水来,给朕好生盥洗一下吧。”
说着,赵祯无奈的看了看身边一大堆的奏折,而后,又抽出一本话本来,苦笑翻开,读了起来。
正是那本方仲永所写,岳文书斋印制的《大话西游》——这本书,也是因“私设印坊,低俗浅薄”等弹劾江南西道转运使监察不利的奏本附证,跟着一同递上来的。
然而,赵祯同志却在其中的唐僧的身上,看到了他自己——一个好人,一个从小收到儒家教育,温和折中,缺乏原则,却宽厚待人,絮絮叨叨的好人。
悲哀的沉重和轻松的有趣,在这本薄薄的书里,演映的淋漓尽致。
这个方仲永,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是至尊宝那样的么?
正想着,旁边的大太监,却又跑上殿来,一脸生无可恋道:“万岁,御史中丞黄仁,御史殿中侍御史庞籍,弹劾三司使范讽的折子,首相大人命我送来给万岁。”
赵祯忽然有种想一醉解千愁的感受,他二话不说,干脆利落的晕了过去。
“来人啊,传御医,快传御医啊——”
兽头炭盆中的银丝炭还没有熄灭,南薰殿中却早已忙乱成一处。
……
方仲永拎了肥鸡肥鸭,又熬了大锅鱼汤,在温泉洞穴中,燃着撩人的柴火堆。
旺财在他脚边,无奈的打着转转,雪狼则趴在一侧,坐卧不宁。
旺财叼过一只肥鸡,用嘴巴拱到雪狼身子前,雪狼却似是全然不想吃的样子。
方仲永一面安慰着旺财和雪狼,一面盯着柴火,一样焦急的等待着。
被炸塌过一次的南面洞口,依然那般充满了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狼牙棘突。
群狼此时,都已经站在两边洞外,保护着这洞中,待产的雪狼……
朝阳还没有升起的时候,划破天际的“啊呜——”“啊呜——”声嘹亮豪迈。
方仲永接过最后一只小狼崽,欢欣的放在雪狼身前,雪狼疲惫的一一舔过她的孩子们。
旺财则一面跳着,舔过雪狼和三只小狼崽,一面绕着温泉洞穴,“啊呜——啊呜——”的叫个不停。
外面的狼群,听到旺财欢欣鼓舞的叫声,也一同“啊呜——”起来,一浪高过一浪的欢乐气氛。
方仲永默默旺财的头,拿了陶罐乘了鱼汤,放在雪狼身前。雪狼呼啦呼啦,一饮而尽。
“旺财,恭喜你,你做爸爸了——”方仲永看看旺财,又转头看向雪狼,再为她斟了一碗鱼汤,慈爱道:“雪狼妹纸辛苦了,多喝点,奶水好——”
新生的小狼崽子,一个个眼睛都还没睁开,就在雪狼的胸前拱来拱去,萌的一塌糊涂。雪狼则一直慈爱的舔着他们,而旺财趴在雪狼边上,一个劲儿的舔雪狼。
这温馨的场景,让方仲永有了一种,孤寡老人面对幸福美满的儿孙们,那种又欣慰欢喜,又哀怜自伤的情怀。
于是,接下来一个月里,方仲永做的最伟大的一件事,就是——伺候儿媳妇儿雪狼坐月子。哎,又当爹又当娘的方仲永,不容易啊。
……
春风又绿江南岸的时候,方仲永已经和柴麟一道,踏上了前往江宁西道最大的书院——庐山书院,进行为期半年的听讲期,预备参加当年秋天乡试的旅程。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三月的春风池荡,拂过脸颊,如若调皮孩子的小手儿撩过一般,白居易的曲儿,在一众琵琶女的轻拢慢捻抹复挑,曲艺幽怨中,徐徐拉开长调。
书院一年一度的迎新会,词曲娱乐自是少不了的。
只是这一遭,方仲永和柴麟还有更大的任务。
待一班女乐琵琶手,唱完了《江南好》,就该是方仲永与柴麟节目上场了。
方仲永看向柴麟,目光示意,准备好了么?
柴麟本着和方仲永一贯的玩耍精神,打出一个OK的姿势。
方仲永和柴麟一道,对着书院的先生、前辈和同学们,做了长长一揖,方仲永以后世标准的报幕姿势,上前又一礼道:“今天,我与柴麟给大家说一段书,希望能让各位愉快一笑,从此生活更美好。这段书的名字,叫《败家子儿》”
同学们一听这名儿,先各自乐了好一番。人人脸上洋溢着或羞涩对号入座,或灿烂死皮赖脸的笑容。只有几位老学究先生,一脸茫然,放佛天地间竟有自己不懂得书,好生奇怪之感。
方仲永:今天是个好日子。
柴麟:是。
方仲永:大开学,花朝时。
柴麟:不错。
方仲永:可以说,那是无边春色,海晏河清。
柴麟:对。
方仲永:一年一个样,一岁一天重。唯大英雄能伏虎,是真豪杰自降龙。花朝二月,春浓花香,月圆花好,人寿年丰。
柴麟:好,好词儿啊。
方仲永:来来来,让柴公子也说两句。
柴麟:好好好。我祝愿……
方仲永:等会。住哪个院儿?
柴麟:什么叫住哪个院儿啊?
方仲永:看这人不识逗吧,怡红院还是丽春院,坦白从宽,抗拒——也从宽。跟您开玩笑呢。
柴麟:闹着玩呢。
方仲永:这个场合说话要大气。
柴麟:那应该怎么说啊?
方仲永:我教给你啊。
柴麟:兄台您请说。
方仲永:希望国泰民安,五谷丰登,生的伟大,死在花下……
在座一片哄堂大笑。
柴麟:先等会儿,什么叫死在花下啊?
方仲永:就是幸福啊。
柴麟:什么叫幸福啊?兄台请讲……
方仲永:幸,吉而免凶;福,富贵寿考。
柴麟:这么解释,先生们觉得成么?
说着,柴麟看一看席间坐着的先生们。老学究们则有人点头,有人摇头,但都在颔首微笑。
方仲永:简单的说,就是人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就叫幸福。
柴麟:哦。那您得到满足了吗?
方仲永:我正在通往满足的不归路上。
柴麟:啊?回不来了您这个?
方仲永:努力呗。
柴麟:啊。
方仲永:我是个要强的人。
柴麟:看的出来。
方仲永:其实我这些年什么都干过,我还做过买卖呢~~~
柴麟:做什么买卖呀?
方仲永:最大一笔买卖,是做煤炭。
柴麟:这不小了。
方仲永:恩。从东京汴梁城,千里迢迢,弄出银丝煤来,运到蜀州。
柴麟:好家伙,这非赔死不可啊。
方仲永:到那我就纳闷了,怎么比我还便宜啊?
柴麟:就说是啊。
方仲永:我才知道这儿啊,那是产地。
柴麟:是这么回事儿。
方仲永:赶紧从蜀州弄出煤来,运到东京汴梁城。
柴麟:好么,您就认识这俩地儿?
方仲永:那几年穷的都不行了。睡觉连被窝都没有。
柴麟:是么?
方仲永:盖一骑马布。
柴麟:啊?这盖哪啊这个?
方仲永:盖什么也睡不着觉啊。
柴麟:那是失眠了。
方仲永:瞪着眼看着天花板呐。
柴麟:睡不着。
方仲永:哎呀,急的我没法儿没法儿的。
柴麟:想主意呀。
方仲永:睡觉就得数羊啊。
柴麟:这是个办法。
方仲永:一只羊,哼(呼噜呼噜呼噜————)。
柴麟:睡啦?好么,您这就叫缺觉,知道么?
方仲永:我不时啊,就想去趟秦凤路西平府。
柴麟:上那干嘛去?
方仲永:抓俩秃头西夏鞑子,去汴梁城游街去。
柴麟:嚯。您要去抓鞑子?
方仲永:对呀。
柴麟:这可不成。
方仲永:怎么呢?
柴麟:首先来说,人家鞑子和我们大宋现在还算是友善邻邦,其次,鞑子杀人嗜血啊,您老武功成么您?
方仲永:每晚练武功。
柴麟:厉害了。
方仲永:可不嘛。
柴麟:怎么练的呢?
方仲永:(挤眉弄眼)去——祝——愿——
底下一阵大笑,众学子们你懂我也懂得神情,那叫一个迷醉啊迷醉。方仲永和柴麟则继续在大家的热情澎湃中,将相声事业进行到底。
看着大家的热情,方仲永不禁心中得意,这就是大宋的郭大爷,谦儿哥啊~
当然,他心中的大情怀和小算盘,也都随着这相声儿在缓缓推进着,推进着……
第二十四章 岳文话本
春雨沥沥而下,烟胧雾横,庐山书院立在雨中,整体建筑如若梨花带雨的姑娘,委婉清纯。
身处其中,终日聆听圣贤之言,摇头晃脑的书生们,此刻,则一应在议论前两天的年会。
“听说了么,有个叫方仲永的,和柴家公子一起,出了好多笑话本子。插科打诨出洋相,而且,还版印的不错,如今在书院卖的老好了。”
“看了,无非是些描述蛮夷风俗习性,布阵谋局,逗趣嘲讽冗兵冗员,经济弊端的……穷人之语多寒酸。不值一提。”
“此言差矣,此言差矣,那是你根本没看那话本,我看过一册,真是醒世之语,尽在其中,其中自述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令人三月不知肉味,只觉深远非常。”
“就是,没看过何有发言权,插科打诨又如何?关键是有思想。”
“难道你看过?不怕夫子收了你的杂书?”
“还是先过了乡试这关,再看这些杂书吧。哪里得闲呢?”
……
自打方仲永进入书院,关于他和柴麟当天的段子《败家子儿》,以及之后的大把议论就从未止息过。自然,因着热议,那些相声话本都卖的极好,销量一路六六六。
为了致敬偶像,方仲永还特别正儿八经的在扉页上写着,“此乃恩师郭氏德刚所传,恩师一生,闲云野鹤,唯好经济众生之学,钱途高远,非我辈所能及其万一也”。
但麻烦也是极大的:
比如,被学院之中的夫子们,重点关注,其偏离儒学太远的商贾价值观。夫子们自此不懈努力,谆谆教诲,想通过乡试前官方要求必须教授的常规课程,来琢磨该名学生方仲永那,在他们看来,是相当无语的思想回路;
比如,太过惹眼,总显得相当枪打出头鸟,走路,吃饭,集会,走到那里都自带热搜体质,别人的议论纷纷,评头论足,去个茅厕,都会被喷是茅坑拉翔脸朝外的汉子,这日子过得,也真是五味杂陈。
无名气无以让自己的话本畅销,话本不能畅销就无以赚钱富足,更无以积累原始资本以为日后的打算,最要紧的
——自己在话本中反复强调的,官员的贪赃成性,军队的空饷到无法让人理解的程度,西夏的浪子野心和用兵套路,都无以通过最广泛的传播,而更进一步的影响未来战事的走向。
往大处说,这是民族情怀,往小处说,这关乎经济走向,而经济走向,则关乎能不能赚到更多钱,关乎方仲永个人能否更欢乐的,在大宋混得不错。
方仲永一面对着面前的书桌,读着五经注疏,一面回忆着当年王阳明的心学,和如今注疏中,对同一件事物注解的不同之处,然后细细结合两者区别,做出最折中的标准官样应试解答模板两套。
乡试对后世而言,类似于地市级别公务员考试,也就是省考;会试三年一次,秋季大比,比起国家公务员考试有过之无不及;而殿试,则是最终的一个,皇帝亲自授予等级名次,加试形式的面试。
乡试和会试,考试模式和出题模式都非常类似,这一点,和后世的省考与国考,也是不谋而合的。只是当时的科举考试侧重的,更多是考代表了圣贤道德和礼教制度的经义、条陈、策论、诗赋,而对真正合适于为官,合适于管理思维逻辑这件事,反而并没有什么要求。
柴麟带着管账目的家丁,哼着三国杀的小调,隳突乎左右南北,纵横乎上下东西的闯入书斋,直奔方仲永身旁。
刚站定了,柴麟就就势一拉袍子,右面的袍服向左腿上一扎,头发梳的油光水滑的几乎要贴在头上,带两只闪亮亮,看着都重的大金耳坠子,一路吓得同学们纷纷侧目。
方仲永抬头一看,却早已习惯了他这般行事,于是继续淡然看着自己个儿的书,用鼻子哼哼道:“你把脑袋剃光,就可以去当党项人了……”
“不用剃,再给他裹半张兽皮,配一篓子箭,就是妥妥的契丹人。”从门口从容缓步而来的王安石,笑容灿烂,如若夏天里刚吃完大西瓜似的。
方仲永这才放下笔,起身看向王安石道:“介甫兄所言极是。”
王安石一边和方仲永一起调侃柴麟这身惊世骇俗的打扮,一边寒暄道:“仲永,至今我还不知道你的表字,你可有自号?”
方仲永略略笑笑,心中尴尬丛生,史料记载中,方仲永唯有生卒年,和“方仲永“这个大名儿.自打他来到这个世界,从无人称呼过他的表字,看来现在只能自行起一个字了,
于是抬头对答道:“仲永表字【遗世】,籍籍无名之人,尚无自号,介甫兄叫我仲永就好。”
王安石侧身转向柴麟,伸手把玩一下柴麟那俩大金耳坠子,又看向方仲永:
“仲永,你从未去过边地,却如此留心在意契丹,党项风俗民情,当真难得。前阵子柴公子给我一本你的《三国演义》,其中兵法韬略,我看着甚好,极合适寄给我的一位朋友,使之在西军军民间推广。”
方仲永自然用脚趾头的智慧,都能想到王安石所言的朋友是谁。
只是王安石定然想不到,他寄给的这位朋友,前半生和他算得上莫逆之交,后半生却掐的你死我活:
一个好搞经济,却因着超越时代太多,牵涉太多既得利益群体而改革失败,难以得到天下理解;一个会搞政治,把故纸堆的史料,考证的溜溜转,留下一部礼教政治学传世名作——《资治通鉴》。
柴麟伸一伸懒腰,带着一种狂放不羁的风格,双臂一左一右,一边一搭,搭在身前的王、方二人肩膀上,眼睛一斜,贱贱笑道:
“听闻醉红阁新来了个妙人,祖上曾是大书法家颜真卿的亲眷,写得一笔好颜体,年方十六,艳冠群芳,舞技亦是超群,名唤颜如许。
最难得的是尤善胡旋舞,舞起来,跟个陀螺似的,弹跳起来,又像个风葫芦。我看啊,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晚一同前往,与佳人闲话闲话家常,共进晚餐也好。”
三人的目光中,一时皆冒出好奇的期许之色。
方仲永第一次感到,封建社会的无比优越性——逛窑子如此明目张胆,拉帮结派,且自视风流的时代,又哪里还需要***啊…
想到****他感到又羞涩,又兴奋,还有点小罪恶,无法形容心中自觉有点猥琐的痒痒感。
……
秦凤路西平府。一幢三进的院子内正堂中,十四岁一身孺衫的司马光,正对着父亲,接过眼前驿站递送来的信笺,和一本岳文书斋出品的《三国演义》。
他倚着靠窗的花梨木椅子缓缓坐下,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手里的信笺。
是好友王安石的信。里面对当前的经济混乱,冗兵冗员等等,先是长吁短叹一番,后来不免又谈到秦凤路这边的边患,说是附上一本戏文,乃是其同乡神童方仲永所写,或许有用。
这本三国演义,装在写着“副启”二字的油纸包袱里,先前因着父亲收件时,已经拆开检视过。
此时的读书人之间,通信的习惯,除了正文之外,还要有一份所谓“副启”——这是一种不具名的信,用以请托办事,或者商谈机密。
起初只通行于官场,后来则渐渐成为繁文缛节,不管有无特殊的话要说,一概都要有副启,不然则会被视为不恭,不厚,副启甚至有多到三四封的,带包裹的,带吃食的,花样百出。
然而,王安石从来都是骨骼清奇,绝不从众的一类人。他从来不寄副启。
此番竟然副启了这样一本书,自然也是极重视的了。
用今天的眼光看,这绝对算得上一个三江推荐了。
司马光摊开《三国演义》,篇首一闕《临江仙》,就让他心怀澎湃: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
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不禁一章章读下去,不知不觉,竟日尽黄昏。油灯的烛火舔着调皮的光芒,照在书面上。墙壁上少年长长的影子,只知捧着书,向下一个劲儿的翻看,一时扼腕叹息,一时慷慨叫爽,种种情景,如若一幕天成的喜剧片剪影。
第二十五章 醉红摇滚
醉红阁乃是江南西道,最大的风月场所。
方仲永看看往来如织的游人和旁边的乌篷船,又看看临江而立的醉红阁。这醉红阁,建的端地不像是江南风月场,倒有几分难以言传的塞北无限之情。依照后世建筑学角度来描述,该建筑:
正殿面阔三间,进身两间半,四周加圏玄檐廊,房檐乃是重檐歇山顶,柱头斗拱六铺作,单拱。正殿两翼伸出四间重檐回廊,向前折出两间,形成厢房,折角处一攒尖顶有平座,正殿后身向西有七间回廊,架构空灵,飞檐宽展,玄廊跌宕,别致秀丽。
而传说中的颜真卿后人——颜如许,就在那折角一所平座小屋内待客,名唤“积香坞”。
方仲永,柴麟,王安石三人从回廊向内而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一把胡琴曲,幽幽暗暗,词曲皆是暗含许多故事,如泣如诉。
然而,三人却脚步迟疑,彼此面面相觑。
因闻其声——嗯,其声,有点触耳朵惊心。
直白来说,也就是歌喉有点儿吓人。带着浓浓的李玉刚色彩,直叫人进退维谷。
虽则,李玉刚同志也是蛮有才的,但是,毕竟三人是慕名而来看花魁的不是?
还是久经考验的柴麟,最先缓住阵脚,他看看身旁二人,道:“来都来了,纵然这嗓子是怪异了些,可毕竟这颜姑娘,是以书法和舞蹈啊见长的,还是去看看吧。”
王安石轻摇折扇,一副风流才子的架势,十四岁的他,和后世史书中完完全全不是一种概念的人,但身上的大气沉稳,和自信的气场态度,是极能够三岁看到老的,他沉吟一句:
“自古以来,白璧微瑕,甘瓜苦蒂,物无全美。纵然有这样缺陷的嗓音,却仍然敢于引吭高歌,可见其内心的强大。所以,仲永,柴兄,请——”
他一个“请——”的姿势,就把方仲永率先拱进了“积香坞”。
会客厅十分宽敞,厅堂之中只有一位身形袅娜风流的人儿,背对门外,临窗而立。
那人影儿梳着飞云斜髻,头顶斜插着一支水晶蓝宝石簪,手拿一柄织金美人象牙柄宫扇,身着一袭蜜合色的琵琶襟上衣,脚上穿一双云烟如意水漾红凤翼缎鞋,旁边是一个青花缠枝香炉,整体造型,非常类似后世玛丽苏小说中的,绝代佳人。
听得来者入内,她放下胡琴,忽的就如若陀螺一般舞蹈起来,蜜合色的水袖从两只袖筒中呼出,舞的如若天女下花一般,似是完全陶醉在了自我的舞蹈中一般,她一边劲舞霓裳羽衣曲,一边提笔泼墨挥毫。
流畅的飞白体,刚健的颜体,果然都是驾驭的极好。
只是,字影之间,似有重叠之意,或许是舞蹈之中,那魔幻如若刻药般的技术动作难度太大吧。
待她终于从舞蹈的癫狂中,口吐白沫的回过身来,“啊——”“啊——”两声,突然从方仲永耳畔响起。
方仲永已经惊呆了。
因为,这是个——男人。
只是,为啥打扮成这幅样子,竟然还那么有名?
这男人的样子很俊俏,算得上“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如悬胆,晴若秋波,虽怒时而含笑,即呻时而有情。”
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柴麟和王安石纷纷用拉下来的黑脸表示失望,差评。
柴麟心中强烈要投诉这醉红阁,怎么回事,连男客人女客人都没分清楚,就随意派一个人伺候,鸡鸭怎能混吃,差评,差评啊。
只有方仲永,从这位颜如许同志爆发而狂放的舞蹈,介乎中性的嗓音中间,发现了宋代摇滚的先驱。
方仲永果断决定,赚到足够多的钱,有比较好的机会,一定要在大宋建立自己的宋朝乐队,而这位颜如许同志,妥妥的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人才啊。
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我就是那伯乐。方仲永一面抚慰柴、王二人,一面亲自上阵,对眼前的颜如许进行熏陶培养。
他将屋内的锅碗瓢盆、铙钹钟鼓,甚至蜡烛反光用的大铜片子都用上了,而后,如若敲打架子鼓一般,哒哒哒——咚——哒哒哒——哒哒哒哒——咚,开始有节奏的敲击。
那颜如许原本心中也无比绝望,他本是负责侍奉女客的,谁知竟奇怪的被分派来几个男人,个个还义愤填膺的如若自己欺骗了他们纯洁的肉体和灵魂一般。
也就这个现在开始敲打盆子的傻子,看着还顺眼一点。
他缓缓走到那个傻子旁边,轻轻用手指一指那个傻子,道:“教我,一起来。”
方仲永很满意这个启蒙结果。
用了一整个下午时间,方仲永向颜如许成功安利了摇滚的基本要领和指导思想。
临走时,方仲永还胁迫柴麟给颜如许留了一锭银子,作为陪酒费用。
……
回程路上,一切景致都随着人的心情而失去了光华——春雨和柳絮都变得那样没有神采,冒雨飞行的小燕子,也显得傻兮兮耷拉着小脑袋瓜子。
“仲永,晚上回去三国杀吧。”柴麟再次建议道。
“这个可以有,调节一下气氛即可,我给你写好了一册押题的模拟科考试卷,做了答案,你最好还是先回去把那套标准答案给记下来比较好。”方仲永丝毫不在意一下子说话间,说到划重点上。
王安石则走在最中间,他举着伞,擎天高,虽然雨下的极小,却很绵密,不打伞,走一路,也就湿一路了。
然而只有王安石带了伞,于是他一会儿挪到左边,一会儿挪到右边,各处想周全,等三个人上了舫船踏上回程的时候,却已经都是衣衫尽湿。
柴麟背科考经义虽不行,背贯口,段子,说学逗唱,都很快学的有模有样,兼之天然的表演个性,这会子见大家都饿了,正好故意逗人,于是,报菜名儿张口就来。
“蒸羊羔儿、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炉猪、炉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酱肉、香肠、什锦酥盘儿、熏鸡白脸儿……”
“你这么说着,我可是饿了。”方仲永打断了该名捧哏新秀的即兴表演。
“还是三国杀吧。”王安石选了一个折中方案。
第二十六章 走马帮
柴麟随意拉了两个不明真相的围观青年,组成战队,从袖筒里掏出一套岳文书斋,最新印制的“三国杀”卡牌,就此,和王安石,方仲永,一同杀了起来。
自然,屡战屡败,是柴麟同志的角色定位,和一贯光荣传统。
连败了三把之后,柴麟的嘴角已经从上扬玩到下沉,方仲永看在眼中,却故作视而不见,又狠狠削了柴麟两把,这才逼得柴麟连声告饶道:“方哥嘿,我的亲哥嘿,下手轻点儿啊,带不带这么整的啊?”
方仲永则一脸诡计得逞的快乐笑容,将手伸出去道:“五文钱,升级武将技能牌,或者升级装备牌。”
柴麟被方仲永那一脸笑容气的不轻,捏着嗓子道:“你说升就升啊,凭什么啊,坐地起价是不是?”
方仲永转头,带着故意逗柴麟的调弄一笑,道“当然不是我说升就升啦,从此之后,同样的技能升级,都可以用同样的铜钱数儿换嘛,你不吃亏,还能提高胜率,何乐而不为呢?钱花出去,升级的高了,自然就能翻盘回血啦。”
正说话间,王安石轻轻触一触方仲永的衣袍角,又用明亮的目光,示意方仲永看一看端着食盒,前来递送他们所点饭食的小娘子。
“小槽真珠红,龟兹葡萄酒,倭国切鱼片,酸笋肚丝糖,香豆卷,蜀州兔头,”一溜烟介绍报的十分流畅,那小娘子一身歌姬打扮,眉若笼烟,窄窄的削肩,一件件将吃食放在柴、方、王三人的食桌前。
观察事物极细致敏锐的王安石,忽的递给方仲永一个眼神。
方仲永会意,沿着那小娘子递送酒杯,整理裙子起身时,露出的一小截,看到了她那一双瘦才半指的红绣鞋儿。
这是方仲永来到这个世界,看到的第一个缠足女子。虽说缠足之事起于唐末宋初,但直至此时宋仁宗朝,仍然仅仅局限于艺妓、舞姬等特殊行业。而上至后宫娘娘们,中到各位士大夫家的当家主母,下到平民百姓,田妇村姑,都并无缠足风气盛行。
也因此,几十年后,苏东坡大才子第一次看到缠着几尺裹脚布的小脚女人,才会物以稀为贵的,写下脍炙人口的赞美诗,推进这项美丑不分的畸形时尚。
然而,在方仲永眼里,这哪里是时尚,分明简直就是四旧,封建,黑暗,落后,畸形,不事生产,有碍观瞻,等等等等,一系列糟粕的总和。
想到这里,他看向那小娘子的目光,竟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厌恶。但说不出为什么,那小娘子竟然对他的目光躲躲闪闪的。
好生奇怪。方仲永摇摇头,啜了一口手边的兰雪茶。
茶杯都是一色仿开元唐三彩的葡萄纹茶盅,松萝叶子加上新香的茉莉味儿,沁人心扉。
“这鱼片切的真不懒,听闻唐时南孝廉善于切鱼,切得薄如丝缕,轻可吹起,操刀切侩之声,轻捷匀停,莫不合于音律节奏。就不知今天后厨这位,可与之一比乎?”王安石用竹筷,轻轻捻起一片薄薄嫩嫩的鲜鱼片。忽然,手上一抖。
鱼片顺着筷子滑落的时候,方仲永的视线也只觉得昏花,眼睛里如若灌了浓米汤一般。
纳尼?被下蒙汗药了么?方仲永抬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勉力看着四方。
柴麟已经斜斜躺在一边,王安石则和自己一样,摇头晃脑。
许许多多的人影钻上来,按住因着药力发作,身子不由使唤的三人渐渐不知人事。
……
五花大绑完毕。三盆冷水哗哗的泼上来。
“你们要绑架就绑架好了,又下蒙汗药,又泼冷水,这是虐待人质,知道么?”方仲永被淋醒来,泥婆萨过江自身难保,却还如若唐僧一般,絮絮叨叨的开始和劫匪们拉扯。
奈何劫匪们并不理他,他们反复确认绑好了三人,这才捏着鼻子出去。
方仲永一面调动各项感官,发觉蛛丝马迹,大脑飞速旋转着前因后果,预备大显神威;一面看向沉稳自持的王安石。
王安石冲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待那帮劫匪出去,方仲永再次确认了一下,他们不再身处摇摇晃晃的画舫之中,而是身处某间小黑屋中。
旁边的依然是柴麟、王安石二人。
当他的目光掠过一脸懵逼的柴麟,和一脸明白样儿的王安石时,心中除了疑惑,又升腾起了一种中二小说看多了的奇怪感觉。——前几十章里,一定要被劫持一次,然后铺垫一位日后有重大使命的重要人物出现,进行援救工作。
这重大人物,可以是情感戏的美女,可以是收服的武林高手,也可以是日后要并肩作战的王爷公侯……
“仲永也想到了吧?这里是马厩。”王安石忽然抬头,向方仲永来了这么一句,打断了方仲永的中二神游,只听他又说道:“这都是马粪,马草料。”
方仲永回过神来,和柴麟一起,依着王安石的说法,自己确认了一番,连连点头。
王安石却一脸内疚道:“想必这些人,本冲着我来的,只白白连累了你们俩。”
“这怎么说?”柴麟一边伸出被绑得拧巴的双手,别扭的双手上举,抚去脑袋上头发里蹭着的几根杂草,一边向王安石问道。
“家父,正是负责临川驿递粮马贩运及管理的推官。想来,是为了,近来榷场贸易因着边患愈发不稳定,马匹价格不稳定的事吧?但也奇怪啊,一直以来,马匹价格就是不稳定的,且大头利润皆在走马帮手上,如今,他们绑了我们来,又能换来什么好处呢?”
王安石一边说话,一边伸懒腰。好家伙,在马厩的柴草堆里,他倒躺的和在自己家里似的自在休闲,没有一丝一毫被绑架后的狼狈感。
这让方仲永不知是应该敬佩他小小年纪,就如此临危不乱,处变不惊呢?还是感叹,他的邋里邋遢或者也不见得是谣传啊,如此又脏又臭的地方,他倒躺的不拘一格的——也算是中国历史上下五千年里,最不拘小节的未来宰相了。
方仲永低头想了想,抬头时,却又对王安石笑了:“怕还真是被你说中,我和柴麟,是绑架团伙,绑一赠二,赔绑的,你,才是目标正主。冲着的,也确实是你老爹现在的职务相关。
不过,我想着,这并不是因为马匹价格浮动。你们想想,马匹榷场受阻,价格浮动越大,反而对常年以走私贩运马匹起家的走马帮,更为有利。
所以我猜,他们所以绑你,是因着年前临川新出的政令:
勒令城区之中,四处不得随意停马,停马收费,要求马主人必须购买停马庄地,以及上个月因着违规停马,直接扣下了一千多匹马那些个事。”
王安石连连点头:“确是如此。”
话未说话,小黑屋的门已经枝桠一声打开。两道刺眼的白光扫进来,刷刷的。青青白白的太阳光,从门缝里挤着晒进来,效果如若探照灯。
第二十七章 许仙路过
绑一赠二,被池鱼之殃的,不止是方仲永和柴麟二人。
因着王安石所在画舫舱房的蜡烛台子里,那些蒙汗药的影响,送菜招呼的小脚娘子,一回到厨房,就开始头脑发晕,不多时,竟昏倒了。
这一昏倒,可把她那夫君——该画舫第一灶间大厨,惊的不轻,直说着要停船去请大夫。
众人正忙活之际,一位二十岁上下,青衫干净的年轻官人,走上前来,毛遂自荐道:“在下许希珍,乃是杏林中人,家中在苏杭有医馆,或可为这位娘子诊脉?”
大厨看向这位许郎中,微微眨了眨眼,肥厚的脸上荡漾了少女一般的笑容。他有些不好意思道:“莫不是西湖上的许仙许郎中?久仰郎中大名。多谢为咱家娘子诊脉啊。”
“正是区区在下。好说好说。”许希珍将自己随身的医药包摊开,取出一只玉枕,垫在那小脚娘子腕下。片刻功夫,就带着一丝讶异,转脸向画舫主人及各位吃瓜群众道:“这位娘子身子无碍,只是,似是刚刚中了迷药。”
说着,他转脸看向面色有些苍白的大厨家小脚娘子,耐心询问道:“是何时起觉得不舒服的呢?”
“奴奴适才还好好地,只是去给晴字一号舱房送了饭食,回来时,就哪哪都不好了。”说着,小脚娘子将脸蛋贴的更靠近自家男人一些。
“那间舱房在何处?还请带路。”许希珍再次拱手含笑道。
大厨带了路,一船围观吃瓜群众,乌泱乌泱的跟着少年名医许希珍,前往王安石,方仲永,柴麟三人方才呆过的舱房。
很快,肇事现场被锁定,肇事蜡烛——被许希珍比犬还灵的鼻子一嗅而知。
三个少年书生,竟这样平白失了踪迹。
而许希珍许大夫,则顺路发挥了自己的神医特长,帮助船家和官府,锁定了方才停过船的德安码头附近。
景佑元年初,踏上进京之路的许希珍大夫,此时并不知道,这将是他人生传奇开启的一年。
宋史记载,就在景祐元年八月十一日,宋仁宗突然昏倒,长达数天。众人手足无措,开封府里鸡飞蛋打,所有御医无法下手,就在此时,魏大长公主——也就是宋仁宗的姑妈,带了一位神医,为宋仁宗在心脏下方实施针灸,针到病除,如若扁鹊在世。
这位神医,在仁宗康复后,立刻被授予翰林医官,并赐以巨额奖励。
而神医同志用这笔钱,在开封城西,建了一座扁鹊庙,尚未建好,全国各地慕名而来学医的学生就扎堆在了开封西边,于是,亲民的大宋朝,干脆将太医局自此也搬到了扁鹊庙旁边,便于发现人才,纳入太医局中。
这就好比,后世医学院校旁边,必有一个医学院校的附属医院,而这种大学医学院旁边的附属第一医院,也往往代表了该大学最高的学术水准和行医高度,一个道理。
言归正传,这位神医,就是目前正在画舫中充当法医的——许希珍。
许大夫不会知道,他即将有如何辉煌璀璨的国医生涯,为天下杏林圣手仰慕。
当然,他更不会知道,到了21世纪,会有一部以他许希珍,和自家许门白氏娘子为原型的仙侠剧——新白娘子传奇,让他以“许仙”——这个当时为了赞誉他妙手回春而挂上的外号,以一种呆萌的姿态,走进千家万户。
名垂千古的方式,有很多种。活在史书丹青里,活在文学演绎里,活在老百姓口耳相传的故事和八卦里。但无论如何的形式,许大夫都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和垂范。
……
马厩这边的门打开,一个高大魁梧,阔面重颐的红脸汉子,带着两个小喽啰,捧着个和自己的块头极不相称的小饭碗,“啪”一声,径自放在柴草地面上。后面两人,也各自“啪”,“啪”将碗放下。
“吃饭吧。”那红脸汉子瓮声瓮气的开了腔。
“叔,这是何处啊?为什么要抓我等三人呢?”方仲永细细端详了这位,相貌如若关云长转世,长髯红面的大叔,卖萌装乖的试探道。
红脸汉子看了他们几人一眼,一个个都是未及弱冠的书生,而宋朝,是个全民尊敬读书人的时代,这红脸汉子虽身为劫匪,也不能免俗,于是他耐心的回答,甚至是抚慰这几个娃子,道:
“那小子身上的信物,我们已经取了,去和那小子老爹谈判,若是谈成了,还回我们一千匹马,或者,还个八百匹,也成,你们就能回家去了。放心,我们走马帮做的虽是刀口舔血,终日和党项、契丹鞑子厮混纠缠的买卖,却不会随意杀自己百姓。”
方仲永一脸清纯无知的装着洋相,一面将身子挪的更靠近碗了一些,带着让王安石、柴麟两人都不忍直视的撒娇姿态,忽然开口道:“叔,您绑着我们,这饭咋吃?”
“给脸不要了是不是?”那红脸汉子忽然抬高嗓子,又捏起方仲永的下巴,在他的白面上,立刻捏出两个指印子,:“小子,别耍花样,叔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叔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你心里几个小九九,叔明白的很。怎么吃?用嘴啃。”
“别介,叔啊——”方仲永一脸无辜的继续道:“叔啊,你说,拿了那小子身上的信物,是拿的什么信物?”
说着,他看一看王安石,又看一看那红脸汉子道:“不知叔在走马帮里,做得了多大的主呢?”
红脸汉子不耐烦他的弯弯绕,却也回答他道:“拿了那小子有家族印信的荷包帕子,放心,怎的就确认不了身份了?”
方仲永却一脸摇头晃脑道:“非也非也,叔啊,那那荷包帕子,不顶事儿,他家府上下人,都是人手一件儿的。拿那个去,岂不耽误了您们的大事?”
红脸汉子看他一脸认真的样子,又看向频频点头的王安石,一脸狐疑道:“怎么着?”
“叔,您给我解开一下,就一下,成不?您看我一个书生,你们三个身高八尺的好汉,就是解开了我双手,我也跑不到哪里去嘛”方仲永一脸认真的摆出最呆萌的造型,
接着说道:“我知道他有件信物,他是不愿意取来给你们的,让我取来给你们,你们好早点找人办了事,放我们回家啊。好不好嘛,叔——大叔——好大叔——”
他们本就是几个孩子,这红脸汉子听他说得真诚,想着解开他,应当也不碍什么事,于是挥一挥手,身后两个喽啰,抽出雪亮的大马刀,一刀下去,砍断了方仲永手上缠绕的绳子。
方仲永走到王安石身前,却从袖筒中摸一块自己的玉佩,假装从王安石袖中取出的一般,他拎着那块玉佩,摇摇晃晃走到红脸汉子身前。
“叔,这个东西才是独一无二祖传的,不过这东西的印记,要集中精神,仔细看,你们看——”方仲永摇晃着手中的吊坠,继续努力的实施从未试过的催眠之术。
吊坠在红脸汉子等三人眼前摇来晃去,荡着无聊的秋千。
第二十八章 违规停马
“看,仔细看,集中精神,抛却尘世的纷扰——”方仲永一边摇摆着那块玉佩,一边如若一个叨叨囔囔、装神弄鬼的神棍:
“一…二,…三,……你的眼前将出现一道门,推开它,你将看到……”
分明眼神和脑袋,已经跟着玉佩的摆动晃动起来的红脸汉子,却不待方仲永继续说完,直接一把上来——快,准,狠的抢下玉佩,又给方仲永头上来了一记老拳,然后指示身后两个喽啰:“把他绑起来。”
矮油,主角光环没有出现,大宋人民群众不是忽悠两下,就能搞定的主啊。
正当方仲永自怨自艾,哀叹身世之际,身后却轰的一声,整个马厩里顷刻火光冲天。
什么鬼?难道是陈七出现了,又搞坏了燃烧弹?
情势紧急,方仲永来不及思考那许多,他一个反手,将正要上前来绑他的肌肉男喽啰晃过去,然后直奔五花大绑王安石的方向。
一把抱起王安石,又冲着柴麟的方向大喊:“我先救王兄出去,你没啥价值,人家不会伤你的,随后我想办法救你啊。”
屋内浓烟滚滚,一时之间,不辨东西,所有人都挤在狭窄的一道破门出口,向外冲。
门外还在放哨的走马帮大批喽啰,见这边烧成火海,也一应急急忙忙,向里面冲。
一里一外,场面混乱程度,达到了方仲永两世为人所见的顶峰。
此时的方仲永,只横下一条心,只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冲冲,向前冲。
奇怪,一路竟然畅通,身边蜂拥而过的喽啰们,谁也没有拦着他的意思。
奇怪,身上的王安石,好像有点儿重,怎么,怎么还有一股腥咸的气息,从自己脖子上向下滑动?
方仲永一口气跑到旁边的小树林,这才敢放下身上的王安石查看:
长髯被火烧的焦黑,面如重枣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口中还冒着血——这不就是那红脸汉子么?我的天,我的叔,我,我救错人了?
再一摸脖颈子,一手的鲜血,看的方仲永干瞪眼。
方才救人的刹那,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叔,叔,你还好吧?你是去挡住王安石身前的火么?”方仲永一面摇晃着身前的红脸汉子,一面焦急询问道。
眼前昏迷不醒的红脸汉子,只是唇色渐渐白下去,却没有一声回答。
“叔,叔,你别吓我啊。醒醒啊。”
身后前来搜索寻找的走马帮人,渐渐聚集过来。
本来就没跑出几里地的方仲永同志,已然无所遁形。
……
柴麟和王安石一脸狼狈的逃出来,又直接被门口的人们捆在一处。
王安石不解的问柴麟:“你干什么玩意儿,要****啊?”
柴麟深深扭了扭脖子,无奈答道:“我哪有啊?我只是拉到身上一个玩意,觉得那丝儿挺硬的,应该能把双手捆的绳给割开。谁知道刚磨开绳子,那东西就有点儿怪,我赶忙丢出去,它就燃着了。”
“这又是方仲永给你的玩意儿?”王安石忽然哈哈笑起来,那神情中,充满一股子豪迈,说不出的气派:“你甩外面去不好么?偏甩我面前来。”
“哼,方仲永这小子,死没良心的,竟然救你不救我,还说我没价值,贼人不会伤害我?”
柴麟忽然想起事发的一幕,无比郁闷道:“不是,是陈七送给我玩儿的,说是一点就能火烧连营,方仲永让他做的,可我不过是用来磨了磨绳子,又没点它,谁知道他会燃起来的。哎,你说,方仲永那小子,现在跑哪儿去了?”
“我说?我说陈七、你、方仲永,都是人才,都是人才啊——”王安石继续乐呵呵语带嘲讽道:
“一群碎怂,险些害死老子一条命,你可知道,那火球轰一下就炸我这里来了,幸亏那红脸儿贼人给我挡了一下。”
“哎,你说,那小方,为啥抱走那红脸儿大叔?”柴麟往后狠狠靠一下王安石,看向头顶的天花板:“不会是,小方喜欢这红脸儿大叔吧?咦,你别说,这脸红的人,他有神秘感啊,你永远不知道他会对哪个心动,是吧,……”
王安石听他说得越来越天马行空起来,不由只是好笑,心中却一丝担忧那红脸大叔的安危。毕竟,若是他人清醒着,三个方仲永也抱不走他啊。能被抱走,那必定是受了伤。
不过方仲永这小子也可以啊,力气不小呢,一个十四岁的小娃子,竟把这八尺大汉抱走,也是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吧。想到这应当原本,是冲着救自己使出的力气,王安石心中很是有些感动。
……
走马帮的信,例来是送的最快的。
平日里送信,只有走马帮,是得天独厚的一人三马,江南江北的距离,也就是个三不五天,何况这江南西道一境之内?更何况,是这等要挟人质的加急特快信?
王益府上,早已炸开了锅。
都知道三少爷,那是老爷和吴氏的心头肉。出了这等子事儿,一屋子人哭的哭,叫的叫,整的王益一个脑袋炸成三个大。从主官处商议回来,就一个人躲进书房里,长吁短叹,捶胸顿足。
日影西斜,眼看着一天将尽,却无人敢前去叫王益用饭,也没人敢闯入书房里,问询情形。
吴氏虽是继妻,但终归因着是丫头出身,平日里对王益百依百顺,却不敢问一句别的,生恐一点不够本分,被人耻笑了去,就是遇到这等大事,也只敢一个人坐在一旁,偷偷对着送归来的帕子和荷包垂泪。
王子月见此情形,倚仗着平日里父亲的宠溺,悄悄唤了家丁,备好饭食,自己捧了食盒,一步步向书房里走去。
王益垂头丧气,正对着地下一个错金螭兽空香炉发呆,眼见一双木兰色双缎绣鞋飘到眼前,正要发火,抬头却看见女儿温存孝顺的目光。
王子月轻轻将食盒放下,一样样菜摆到父亲的书桌上,摆好碗筷,这才拉了王益的手,轻声道:“三哥的事,父亲可有计较了?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身体才是啊。”
说着,将一双筷子递给王益。
王益看着眼前温柔如水的贴心女儿,不由老怀安慰,叹一口气,接过碗筷。
看着王益渐渐用了些饭,王子月又用帕子给王益净了手,这才缓缓道:“父亲午间去寻主官了么?主官那边怎么说?”
宋代官制,州县推官,就相当于如今分管各个局的局长,主官,则相当于市长、区长。
王益遇到这等事,自然必须向自己的主官请示。更何况,这扣马的命令乃是主官所下,上缴的马匹,也早已交送了上级。
想到这里,王益点点头,又连连摇头,长长叹气:“不论如何,为父都会亲自去救回你三哥的。”
“可是那马匹,是否早已被更上级的高层收归己有?一次扣掉一千匹马,也难怪走马帮冒火。只是哥哥毕竟无辜。”王子月在一旁收拾碗筷,一边无奈道。
“天下何有无辜二字?平日里,我的薪俸,不也养着咱们全家?
在贼人眼里,我下令扣缴了他们的马匹,他们自然首先要与我为难,让我迫于为难,再去为他们张目了。你这么想,不过是角度不同罢了。”王益抚摸一下王子月的脑袋,叹气道。
“再怎样,绑架哥哥也是他们不对,冤有头,债有主。可,这究竟是谁贪了他们的马匹呢?”王子月不依不饶的撅着小嘴,问道。
王益摇了摇头,食指指了指上方,又正在食指上面横过一根指头。
“首相大人?”王子月惊诧的问道:“吕夷简吕大人么?”
王益再次摇了摇头,又点点头,不置可否,只是叹息。
第二十九章 官匪谈判
画舫的船家报了官,负责德安境内刑事案件的通判官,叫王拱辰。
王拱辰和欧阳修,有一段解不开的无厘头风格过节。
话说他们俩,本是同科进士,会试时,欧阳修排名第一,只剩下殿试,欧阳修自信满满,想着再去走个过场,就等着拿状元了。
于是,欧阳大官人给自己做了一身新衣服,准备第二天殿试,穿上新衣服,踏上自己的状元之路。
那时欧阳修的心中,一定是踌躇满志,用今天的话说,就等着期待“出任CEO,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了。
不料,第二天早起,发现摸黑起身时,新衣服被同客房的王拱辰同志穿走了。
若是只被穿走了衣服,欧阳修自然不至于和王拱辰就此有了过节。
关键是,最后的状元,也被王拱辰同志拿下了。
这在欧阳修眼里,简直如若是穿了自己的新衣,又抢了自己的状元啊。
更巧的是,在那个流行榜下捉婿的年代,资政殿学士、户部侍郎薛奎,独具慧眼,给自己的两个女儿,分别捉去了王拱辰与欧阳修当女婿。
于是,艳福齐天的二人,同时实现了事业感情双丰收。
俩人成了连襟亲戚。
连襟是连襟了,但王拱辰和欧阳修却一辈子都不大尿的到一个壶里。除了性格差异之外,无厘头乱入记载于正史的“新衣服问题”,也是一个神奇而迷信的诱因。
回到本案。
王拱辰是个个性相当严谨、诚实、认真,甚至认死理的耿直boy。听完报案情形,想必涉及官宦子弟的安全,也已经身为人父的他,同理心嗖嗖的向上冒,立即认定案情严重,火速展开调查。
许希珍神医也不断发挥神助攻,就这样,事发后第三天夜里,王拱辰已经循着线索,找到了劫匪的藏身之处。
或者说,大模大样等着官方前来谈判的走马匪帮,也根本没打算藏着掖着。
……
方仲永守着躺在床上的红脸大叔,旁边的大夫一脸严肃的在诊脉。
许是因为方仲永宁可重新被抓住,都没有抛下这红脸大叔的行为,让走马帮人觉得,这小子还有几分气节,这次他回来,并没有被五花大绑的关押。
对危在旦夕的红脸大叔来说,带着神医许希珍,将他们团团包围的官军,和从天而降,前来斡旋此事的王拱辰,那简直是救命恩人了。
没错,此时在为红脸大叔诊脉的,正是医者仁心的许希珍。
方仲永瞠目结舌的看着,许大夫铺开羊皮针灸袋子,里面长长短短的针灸针,形状各异有上百根,视觉感观都好疼。
至于行针时,各种天女下花一般准确到穴位的场景,更是简直要让方仲永瞬间出戏,以为来到了武侠世界。
和仲永同志一样看见许希珍神医行针,嘴巴张成O型的,还有旁边的走马帮众匪。
神医却是是神医,不然,怎么敢给皇帝老儿的心脏下面,行针灸之术呢。
门外马蹄轻响,由远及近。
前一刻,门板叩动的哗啦呼啦响,后一刻,方仲永已经被一个彪型大汉,如若小鸡一样提溜起来,一路提溜到谈判现场。
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柴、方、王三人再度重逢,场面激动人心。
好基友的友谊由此上升到了生死之交层面。
一张长桌横在正厅中间,桌这边,是王拱辰及其师爷,还有风尘仆仆前来的王安石老爹王益,他们身后,是一屋子相当于今天武警官兵的城防营官军。
桌那边,是两个面如满月,器宇轩昂,如若打虎英雄一般的肌肉男走马帮头目。其中一个年纪稍长,有五六十岁,另一个则看着尚且年轻,不过二十多岁。身后也是一群大马金刀的匪众。
看一看双方阵容后,方仲永心下得出一个结论:江山代有人才出,双方皆是老中青三代搭配,气势汹汹,人才结构十分合理。
官匪谈判,拿钱买平安——宋代最奇葩,但极常见的寻常场面之一。
但更让方仲永觉得奇葩的是,此刻自己似乎恨不起来走马帮的匪,也对这王拱辰,王益等地方官,没啥FB官僚的恶劣印象。
会谈在亲切、友好、和谐,但有些邋里邋遢的气氛中进行。
方仲永被提溜着和王安石,柴麟扔在一处长凳上,三人并肩而坐,因着天冷,弓腰缩背,小脸儿黑灰,活像三只萌萌的小猴子。
而此时,柴麟的身子忽然僵硬的不行,方仲永心下奇怪,沿着柴麟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一身家丁仆从打扮,站在王益身后的王子月。
什么时候了,关注点还是妞,情圣啊柴兄,我服了U。方仲永的内心暗暗叹了一句。
马帮的那位长者,先开了口:“人已经带到了。我们的马呢?”
王益则起身拱手一揖,看了一眼王安石等几人,又对那长者沉吟道:“依制,马匹已经上交,并不在本官手中。”
长者吹着胡子,瞪着眼,头发上指,目眦尽裂,凶恶的语调,瞬间破坏了和谐的气氛。他大吼一声,拔出长刀,啪一声,披在地上:“你们这些酸秀才,敢玩老子?”
身后的匪徒和官军也各自亮出兵器,剑拔弩张。
王拱辰起身,打着圆场,劝说道:
“并非如此,虽然,马匹已经不在王兄手上,但为了王公子安全,我们可以一同商议一下,适度给予贵帮派一些赔偿。你看,我们的许大夫,还在为贵公子施救,是不是?都是为人父母的人,彼此体谅才好。不要吓着了晚辈。”
天,这长者,是那红脸大叔的爹?方仲永听得吃惊,侧过脸,细细端详这位脸不红大爷。
除了红脸基因没有遗传,眉目之间,倒也是颇为相似的。
谁知那劫匪大爷,正好也侧脸看过来,一见方仲永那般盯着他看,直接吼道:
“看什么看,又想玩什么花样?都是你们这几个小瘪三,搞的我儿现在还躺在床上,如若我儿有什么三长两短,咱们走马帮,就和你们玉——石——俱——焚——”
第三十章 书院蹴鞠
不待方仲永反应过来,王拱辰已经沉下脸,斥一声:“大胆!”
这一声有些撕破了脸,两边都没法下台。半晌,厅堂之中变得空旷而安静,如若小学生作文里所形容的,一根针落地也能听到一般。
方仲永左看看,又右看看,心道,这看似对立的双方,实则内在瓜葛千丝万缕。
走马帮,作为远远超过合法榷场马匹交易的,第一大马匹市场来源,长年为朝廷各个层面的官员,提供免费马匹。用后世的话来说,相当于跨境走私法拉利的团伙,却长年为朝廷各级官员,免费提供法拉利。
与此同时,走马帮与种家的西军关系密切,有许多西军斥候暗哨,插在走马帮中,起到为朝廷奔走消息的作用。
而种家的西军,作为军功的主要来源,长年为京中的禁军及衙内门,提供免费分一杯羹的军功收益。于是,利益链条所到之处,自然都要卖走马帮几分面子。
至于朝廷新制停马规定,城区之中不得随意停马,违规停马没收马匹等等,原本是因着集市之中,商户商铺的行会呼吁,兼之多收一点保护费的需求。但一千匹走马帮的良马被扣没这等事,也真是意料外的变化了。
看着双方都有心坐下来好生谈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方仲永不由上前一揖,对着那脸不红大爷,充当和事佬道:
“看样子王大人手中,却是没有了一千匹马。马匹到了上面手里,怎么瓜分,王大人想管,却也管不了啊。但或许,王大人愿意出面,为马帮提供一千头驴,或是一千头猪之类的补偿,也说不定。有的赔偿,总比什么都落不下好,您说是不是?”
不料这一番自以为有理有据的话,却忽然引得全体官军哄堂大笑,而另一方面的走马帮众人,更为咬牙切齿。一个个似是要用目光,把方仲永钉到耻辱架子上一般。
方仲永不免有些气馁,他转脸看向脸不红大爷,大爷正喘着粗气儿,那气息把胡子顶着一翘一翘的,俩眼睛圆瞪着:“小子,你当马和驴子,猪一样么?”
“不一样不一样,”方仲永看着那大爷的神色,心道,我要敢说一样,您还不把我吃了,于是就坡下驴道:“马儿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当然和驴子,猪,不一样——”
忽然,旁边的柴麟却一拍大腿,从长椅上弹跳起来道:“有了,那,赔一千条狗,总一样了吧。别笑别笑,你们笑什么?狗也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啊——”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边的官军,压根不肯听王拱辰和王益“肃静”的命令,只一个个捧着肚子,笑的前仰后合。
大宋这部队,纪律真差。方仲永不由联想到,前世见过的军人,那这真是踩着狗便便都面不改色,队列之中,谈判场合,敢这么笑,早就被班长打死了。大宋这军纪,也是醉醉的。
踏着双方尴尬点即将崩盘的时候,款款而来的许希珍,带来了红脸汉子已脱离生命危险的好消息。
走马帮众人这才略略神色平和些。
王拱辰再度上前,指一指方仲永道:“这位小兄弟说得对,在下一定协助王兄,为你们走马帮争取到一千…一千头…一千头猪,您看?——”
“待我儿子醒了再说!”脸不红大爷依旧不依不饶。
“马帮主,这不成。”一边一直并不吭气的王安石,忽然站起身来,看一看王拱辰和王益,又看一看红脸大爷和走马帮众人,沉吟道:“这么多人,总不能一齐在这里等。王大人和我爹爹既然已经允诺,争取归还一千头猪,自然会努力办到。”
说着,他看一看旁的方仲永和柴麟,又看一看王拱辰,王益,许希珍,王子月,还有身后的一干官军,这才收回目光,又看向那脸不红大爷道:
“我这两位同伴,还要准备即将到来的乡试,久不归书院,不是个事;这些官军伙计,要留下来,也要劳烦你们马帮管饭,这又何必;许大夫正是进京路上,有自己的要务;还有我爹爹和王大人,如若都留在这里,那谁去为你们周全那一千头猪的赔偿?
况且,依制,随意进城,乱停乱放马匹,马车,本就是影响百姓行走,影响商贾做生意的行为。
何况你们马帮这浩浩荡荡一千匹马,堵路都能堵一条长街了。纵然扣留没收马匹,这惩处过重,有所失当,但你们当真就没一点错处么?”
王安石的目光看向众人,那眼神锐利的全然不像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接着,他又道:“你们担忧收不到赔偿,或者许大夫所言不真,贵公子不会很快苏醒的话。由我一个人留在这里,作为人质,等贵公子苏醒,那一千头猪的赔偿送还回来时,再放我走便是。”
这一番牺牲小我,成全大家,饱含革命情怀的话一出口,众人都是一番默然。
是个不是办法的办法,但也只能是这个办法。
良久,那脸不红大叔才重新坐回原处,点了点头。
……
“三个人出去,两个人回来,你们可知书院是有规矩的?”书院的朱夫子拿着戒尺,恶狠狠瞪着柴麟和方仲永道。
“是。是。这里有王安石父亲王益,命我带来给夫子的一封信,还请夫子容量。”方仲永一面陪着笑脸,一面双手奉上王益为王安石所写的告假信。
而方仲永和柴麟的心,自打一回书院时起,就已经飞到了后院。
……
庐山书院的后庭园中,佳木葱茏,春运叆叇,樱花胜芳吐艳,柳梢带着鹅黄,两扇环拱的樱花木与松林并不高大,却顾首衔笑成趣。
更吸引人的是,此刻,几班学子,一径脱了外罩棉袍,扎着短衫短裤,腿上绑着不同颜色的绸绳,与一众束了绑腿的院内斋仆,各自成队蹴鞠。
斋仆队伍中为首一人,身长八尺,面如冠玉,头戴球头标记,容貌颇为年轻清丽,姿态秀美矜重,极有后世长腿偶巴的偶像级姿容。
只见此人,在葱茏草坪蹴鞠场上,力争环旋,奔驰突袭,却不炫夸个人脚力才能,颇有排兵布阵的大将气质。
他身上扎一件雪青面红底里子的衫子,袍袖角皆被随意的扎起,露出半截匀称白皙,肌肉健美的小腿,一阵奔驰中,风过,两侧樱花如雪般散落而下,落在那张年轻清秀又落拓不羁的脸上。
“狄青,这里——,这里——”一个后滚翻,身侧的队友已经迅速打出配合,将球踢到被唤作狄青的帅哥脚下。
狄青小哥则干净利索的起脚,转,钩,射,球直奔风流眼而去。
“进了,进了——”柴麟在一侧沮丧的叹息,斋仆队真厉害,真厉害啊。
正说着,一颗裹着风的球呼呼的向柴麟脸上射来,柴麟不及防备,直接被那球砸了一个后滚翻。好生狼狈。
方仲永却听得这“狄青”的叫声,却直是惊呆了,此狄青就是历史上大名鼎鼎的鬼面将军——狄青么?
他再细细凝神看向场上,那张生动的俊脸,此刻尚未被脸上刺印,成为贼配军,但想必即使刺了印,也丝毫不减其帅的一塌糊涂的颜值啊。难怪人家上战场必须带着鬼面吓人了,真真是长得帅没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