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竞持飘忽意何穷(上)
沈珍珠在西郊见着了薛鸿现。
这是沈珍珠回长安后第一回出宫。天气甚冷坐在马车里软榻温香听风声嗖嗖一阵阵的由耳边过去教她想起那年被安庆绪囚在洛阳掖庭于静寂的夜里聆听室外也是这般其实长安远比洛阳冬季寒冷然而似乎没有任何时候比那个冬季绵长。
“到了到了!”张涵若唤车停下。
沈珍珠下马车鼻尖温凉睫间也有物滴落仰望天雪花不知何时已缤纷飞舞细而疏天空犹如上好瓷釉散开蝉纹。伸出手花蕊极软极软转瞬即融化。
侍卫们远远的退避守望。
薛鸿现恰如雪中红梅娇小的身躯靥间的红艳和两年前分离时毫无二致宛如精灵。
当年薛鸿现突然间销声匿迹沈珍珠虽然深知她武艺群应该不会出事那一颗心终究还是悬着尤其连薛嵩那里也没有鸿现半点音讯有时念及不免忐忑不安。今日薛鸿现活色生香的立在眼前真是难掩喜悦。
“沈姐姐!”薛鸿现朝她飞奔过来一头栽于沈珍珠的怀中昂起头人还在呵呵憨笑。
沈珍珠怀拥着她轻轻为她拍去大红裘帽上的雪花说道:“妹妹去哪里了我好想你。”
薛鸿现睁大眼仔细端详一番沈珍珠忽的抿嘴眼眶红了“姐姐好瘦。听涵若姐姐说那年我离开后你多受了许多苦我——”她垂下头一滴泪在眼眶中转来转去眼看就要掉下来那模样甚是娇俏可爱。
沈珍珠失笑重将她紧紧捺入怀中着意的抚慰一番极言自己无事张涵若也在旁笑话劝说薛鸿现这才撅着嘴不好意思的拭去眼角泪水。沈珍珠暗自纳罕张涵若怎会如此清楚自己?
“当年是师傅带走了我。”薛鸿现解释道。
“师傅?你的师傅是——?”
薛鸿现眨眨眼想是为是否该回答这个问题思虑。沈珍珠忙道:“若有避讳薛现妹妹你莫要为难反正这并不甚么要紧的事。只要你安好便行。”
薛鸿现摇摇头狡黠的一笑说道:“不要紧反正这回师傅让我下山没有让我立誓不准向旁人说。我只说与两位姐姐料想师傅也不会怪我。”她左口一个“师傅”右口一个“师傅”说时总是甜甜的笑想来她的师傅定是十分宠爱她。
张涵若道:“那还是不好吧小心你师傅把你手掌打得不能端碗吃饭哟!”
薛鸿现嗔道:“少笑话我!那是小时候的事现在师傅从不打我。”又去拧张涵若的嘴:“张姐姐你的脑子是怎样长的前几年我说漏嘴的一句话你竟然现在还记得!”
张涵若故作害怕状又呼又叫的躲在沈珍珠身后薛鸿现不依绕过去要抓她沈珍珠既要护张涵若又要防备薛鸿现不小心跌倒三人打闹成一团倒仿佛又回到昔日在太子别苑居住的那段时光。
闹过一阵沈珍珠觉得心慌胸闷脸色也不好张涵若心细忙叫薛鸿现停了打闹三人坐上马车重来绪旧。
薛鸿现道:“实不相瞒两位姐姐我也不知道师傅叫什么名字从小我就唤她做‘师傅’她是比丘尼(注:尼姑)。我不知自己亲生父母是何人自有记忆便与师傅在一起。师傅待我真和生身母亲一样。可是八岁那年她突然将我送至薛……薛嵩府上说是与他一段缘法五年后才能回山。五年里她每每在除夕来一次传我半夜武艺剑法。”这简直是仙闻秩记沈珍珠与张涵若神往不已:薛鸿现师傅何等高人这般的传授武艺便能让薛鸿现独步天下!与这样的仙人相较凡俗之人数十载如一日的勤练武功真是虚耗时光。
“那日我去取水哪里想到竟然在河边遇上师傅!她二话不说就勒令我立即回山。”
“你师傅怎知你在那里?”张涵若十分惊骇。
薛鸿现眼神中尽是崇拜:“师傅上通天文、下知地理是无处不在的。”又道:“那天是我第一次忤逆师傅又哭又求说有位姐姐要我照顾暂不能抛下姐姐回山。谁知师傅不怒也不笑。”她叹口气一向无忧无虑的她透出伤感之情虽与其娇憨容颜不协调也足以让沈珍珠和张涵若感喟——自幼无父无母虽有慈爱的师傅终究是意难平啊。
“我宁愿师傅怒她总会在怒后宽恕我答应我的请求。”薛鸿现继续说着:“可那回她只告诉我世人都有自己因果我辈修行之人不该去干扰。”
“我不依跪下来求师傅师傅便牵住我的手拉我走我与师傅武艺相差太远怎么也挣不开就这样被师傅带回山——”
她解释完又楚楚可惜的抬起头说道:“就这样了沈姐姐你不怪我了吧——”
沈珍珠为那“修行之人”四个字深深揪心看面前薛鸿现年纪虽小掩不住如花美貌、绿鬓如云真有一日要做了“比丘尼”何等叫人不忍。薛鸿现对她的师傅敬如天神也不必事事由师傅摆布命运由师傅一手早早掌控安排吧。
薛鸿现又忽的破颜一笑道:“不过我今天可以将功赎罪了!”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来递与沈珍珠说:“你看你看这是什么!”
沈珍珠接过一看手掌大小轻薄之物以牛皮包裹。问道:“是什么?”
薛鸿现道:“先别急着拆猜猜?”
沈珍珠掂掂轻重与张涵若同时出声:“里面是信件?”
薛鸿现撅撅嘴:“一点也不好玩你们怎么那样聪明啊!”
沈珍珠笑以手指刮刮薛鸿现脸庞打开那层牛皮包裹。里面果然是叠得方方正正的几页信笺。展开信信笺沈珍珠不禁呆住——上面全是扭扭曲曲的古怪文字!
“这是回纥人的书信?”她问薛鸿现。回纥建国不久袭用突厥文字尚无自己文字。沈珍珠回纥呆过一段时日虽看得出这是突厥文却是一个字也不认得。
薛鸿现志得意满的眨眼点头。
第107章:竞持飘忽意何穷(下)
“我来看看。”张涵若伸手将那信笺取过去笑道:“我懂一些突厥文字。”幽州左环沧海右拥太行北枕居庸南襟河济五胡杂居沈珍珠记得张涵若提过其母是突厥人她识得突厥文字不足为奇。
张涵若掀起一角车帘迎着雪花细细的看下去越看脸色越是凝重。不过须臾功夫就看完将信笺依旧折起。
“写些什么?”沈珍珠问她。
张涵若若有深意的看沈珍珠一眼肃正坐好才缓缓说道:“这果真是回纥密使写给回纥可汗的密信。”回问薛鸿现:“你是怎么拿到这封信的?”
薛鸿现满不在乎的拍拍衣袖道:“偷的呗!”
原来薛鸿现昨日傍晚入长安城时正看见一名身着汉装的异族人出城。因裴昭仪遇刺之事长安城守备外松内紧严厉盘查出入人等。那异族人却飞扬跋扈之至一意要急着出城守城官兵碍着回纥兵之功敢怒而不敢言草草搜查一番就放那人出城。薛鸿现见此顽性大起又恼自己也要被仔细搜查行装更兼这两年跟随师傅与师傅好友空空儿学了些妙手空空的手艺平日无处施展此时不用更待何时?于是轻轻巧巧将那回纥人藏在怀中的信笺盗了出来。
偷得信笺后她当然也不认得这蝌蚪般的突厥文字她虽对人情事故不太通人却是聪明之至的。稍作思索便依样将信笺中文字“画下”拆作数份在茶馆里寻得几个通译各自译成中文再一拼凑知道其中关系沈珍珠忙托张涵若将沈珍珠唤出。
张涵若道:“原来裴昭仪被刺不应该说是谋刺张淑妃主使竟然是回纥可汗!”说话间看了沈珍珠一眼沈珍珠明晓此事此际也不得不作出一副惊讶的模样。
“这信中一大半是那行刺之人的表罪之辞。说行刺之事已败裴昭仪作了替死鬼。而当时场面混乱他们误以为已经成事趁乱拔下凶器送入了沈姐姐你的寝殿又说他们中有内奷不仅泄漏行刺之事甚至将送锦盒至淑景殿之事都卖与了张淑妃。最后还道他们定要再刺杀张淑妃且掀出内奷不然无颜面见可汗。”
张涵若说完疑惑的看着沈珍珠:“姐姐我都糊涂了那回纥人刺杀张淑妃也就罢了为何要将凶器特地送于你呢?”
沈珍珠感喟不已她果然没有料错——默延啜他不会这样对她。她甚至颇为感动他说送她的“礼物”竟是刺杀张淑妃!她是那般的恨张淑妃却一时对其无可奈何他竟然是全都知道的!杀张淑妃并不同于刺杀皇帝对他的“大局”无利可图他居然愿作这不划算的买卖这份心意岂同区区。
张涵若等不到她回答又问一次。
沈珍珠这才回过神笑道:“这……我也不知。”
张涵若倒是若有所悟似笑非笑的低声说了一句:“原来外间的传闻竟是真的。”
沈珍珠一惊:“什么!”
张涵若却不说了只道:“幸好这信笺让鸿现妹妹得了若不小心让旁人得到难免不疑沈姐姐是主使啊!”说话间从腰间取出火折子“嘶”的点燃将那信笺连同牛皮燃着牛皮焦臭难闻半晌才烧尽。这信笺确实关系重大若让他人得到定会有碍两国邦交。
马车载着三人慢慢往回驶。薛鸿现心情极好不停说东说西沈珍珠和张涵若各有心思只时不时回应与她哄她高兴。
行有一柱香功夫马车越行越慢终于停下来。薛鸿现诧异的喊起来:“怎么回事啊!”听得马蹄“哒哒”渐近有人在帷帘外低沉的唤道:“王妃——”正是严明的声音。
沈珍珠掀起车帘前方已停驻了一辆马车、若干侍从李俶锦帽貂裘由马车下来正接着她的目光微微一笑。严明道:“请王妃移步殿下接您来了。”
薛鸿现一听“殿下”二字忙的探出头朝前方望口里嚷嚷着:“哪位是广平王我看看我看看我从未见过沈姐姐的夫君呢!”及看见了李俶不禁“啊”的叫唤一声眸光晶晶亮搂住张涵若咿咿啊啊大呼小叫起来:“天啦那就是广平王我从没过见这样有风度的男子!”张涵若只是拘谨的笑着不随应去看李俶也不抬眸。
李俶带来的这辆马车四面都烘着炭火那炭火燃得正旺暖气拂面极是舒适。与张涵若、薛鸿现告辞侍从驱马缓缓行驶。
李俶握着沈珍珠的手觉得不甚暖和脸上笑意便敛了几分又不忍说甚么沈珍珠忙催促道:“还是让马车行快一些吧适儿若晚膳时不见我又要哭闹了。”李俶道:“不妨事。”闭了嘴不说话。沈珍珠知道他不快今日天寒地冻原是勉强答允她出城的。刚想软语几句全身一激灵打个喷嚏李俶随手朝她后背一搀却是湿漉漉的原来她方才与张薛二人打闹不妨身上裘衣渗入雪水自己也未留意。
李俶怒气上浮肩头一暖却是沈珍珠将头枕至他肩上微闭了眼柔声说道:“这两日也不知怎的极易犯倦……”他心中微酸强自将那股中火压下一手揽住她一手去解自己身着裘衣的系带。
沈珍珠惊觉了抬起头:“做什么?”
李俶也不笑沉着脸:“还能做甚?你当真是不想要命了!”说至后一句颇有愠怒说话间已除下沈珍珠裘衣替她披上自己的。
揽紧她半晌终于长吁出一口气说道:“告诉你个喜讯张得玉在我手中。”
“张得玉?”沈珍珠怔了会儿才省起是何人——那个出卖自己投效叛军的王府总管那个萎缩小人!若不是李俶提起倒真要忘却世上还有这么个人。她并不痛恨此人虽然因着他她负受那样重的伤有着那般的苦。她只是不屑这般小人实实还未到让她沈珍珠痛恨的程度他不配!问道:“他招认主使之人没有?”
李俶手掌微微一紧道:“招了。还未逼供他便招了——正是独孤镜那个贱人教他做的!”眉宇凝重起来歉声道:“说来都是我的错。”若不是他错信独孤镜怎么会让她知道秘室机密若非她暗中作祟张得玉又怎可能去告密?
沈珍珠忽然灵机一动:“现在的独孤镜虽贵为淑妃义女也并不是动她不到!”
李俶何其聪明立时领悟:“你是说将她暗地处置?这确也不错只是要多等几日她平日不离淑妃左右极难下手。”想一想神情稍喜:“待上皇回京之日正是最佳时机!解决她也必得在此时若上皇回京正式册封她为公主再要处置她可就难上加难了。”沈珍珠连连点头除去独孤镜也可卸下张淑妃一边羽翼而独孤镜在未受册封前出事料也不会格外追究。
又问李俶将如何处置张得玉。
李俶轻描淡写的:“你当日所受苦楚也必得让他先统统经受一通岂可容他轻易死去。”
李俶原是刑部尚书如何审讯处置犯人自有通篇通套的法子沈珍珠听他说得轻松料知那张得玉定先要在无间地狱里受足折腾才能永墮地狱。现时听来似乎可怜但此人实在不足怜悯当下淡淡一笑合上眼半晌不作声。
李俶只当她睡了却见她虽阖着双目面上倒慢慢浮起一缕古怪的笑忽然睁开美目轻轻“嗤”的笑了声。李俶莫名其妙道:“有甚么事这般好笑?”
“我笑你艳福不浅。”沈珍珠斜睨着他似笑非笑“涵若妹妹天下绝色文武全才我不信你不知道她的心事。”
李俶先是一愣继而扬眉失声而笑:“你说她嗯确是女子中难得的人物。”见沈珍珠面上虽有笑意隐隐仍有不郁郁结于眉抬手拢起她鬓边梢接着柔声说道:“可惜在我眼中天下所有的女子美貌才智加诸一处也比不上你一人。”他说得这样从容淡定仿佛家常闲话随口而出却若惊雷掠空教她全身触动猝的抬眸与他对视。
他仍旧那样淡淡柔和的笑着。雪愈下愈大马车行走稳实无声这小小马车内只有他们二人空间是那样逼仄让心中的欢欣无处释放。这一刻的旖旎远胜过花前月下、迎空对誓。
“可是我这样的无用甚么也不能帮你……处处教你为难成你负累……”她泪盈于眶。
他叹气有些忍俊不禁终于还是将她紧紧置诸怀中声音笃定而清晰:“我不要你帮我。我只要你好好的、在我身边。永远这般的在我身边……”
第108章:萤在荒芜月在天(上)
自克复两京肃宗便遣人远赴蜀中迎接玄宗回朝。然路途遥远算来算去总也要在十二月以后才能至长安。解决独孤镜之方案尚有二十余日作周详部署。
李俶事务繁忙风生衣行事谨慎稳重本是可托之人但刑部连逢肃宗、淑妃被刺两案均未告破肃宗雷霆震怒虽未免刑部一干尚书侍郞之职却是诏令一月内务必破案故而风生衣肩上负荷极重无法分身。李俶有时不免懊恼眼看面前几无可用之人严明固然忠心可惜过于忠厚失之机敏。
幸好未得几日陈周由凤翔潜回长安。陈周自金城郡重伤后足足医治半年方渐渐痊愈然上马作战还是有碍故而他虽曾苦苦哀求李俶要暗充侍卫随大军征战安庆绪也未得答应。这次回长安城身体早养得壮实健硕正为李俶添翼。只是他的身份仍暂不可让旁人知晓只昼伏夜出蛰伏于元帅府他为人十分精细李俶在此时委他筹谋刺杀独孤镜正是合宜。
以陈周所忖玄宗回京当日肃宗必会领文武大臣、皇子、妃子公主诸人远赴咸阳望贤宫迎候张淑妃是必去的但独孤镜身份未明不能随行。这便是最好时机。
但是独孤镜起居于张淑妃寝殿侍卫林立高手如云要引开侍卫从容取独孤镜性命也是不易。刺杀后要全身而退更是不易。惟一的方法便是将独孤镜引出至僻静处乘宫中侍卫多随驾出行从而下手。
这要如何引她出来呢?独孤镜不是一般的机警等闲是骗不了她的。更何况她自入皇宫似是格外的小心谨慎以李俶布下的侍卫观察她出入必有人护卫几乎从不单身行走近来更是整日呆在殿内。
素瓷之病毫无起色依旧整日价昏迷不醒。李俶着人四处打探长孙鄂与慕容林致消息得来的讯息却是各种各样。有的说看见国手神医长孙鄂师徒在天山一带游医有的说近年在贺兰山附近出现了一名美貌无比医术高的女神医有的说一代神医长孙鄂早已病逝他的女弟子伤心过度且无处安身便入道修行去了……这最后一条传闻李俶简直就不敢说与沈珍珠听。
叶护本与李俶一同返回长安肃宗自然对其大加赏赐叶护感念皇帝恩典谓言两战损耗战马良多待他返回回纥王庭提取良种骏马再助唐军破贼。肃宗念及回纥国有外患尚如此朝天奉恩更是欣喜不已特嘱李俶亲送叶护至长安城外方回。
李俶与郭子仪、李光弼诸人立下大功所受荣宠一时无匹据闻肃宗曾亲执郭子仪之手泣道:“唐室全赖元帅保全。”连李辅国等辈见了他们三人也是阿谀奉承不敢放肆。
安庆绪退守邺郡后虽在河北诸郡募集了数万人马终属乌合之众肃宗早立定主意待上皇回朝、回纥战马一至便举兵征讨早早拿下安氏逆贼以安民心。
唐室现已对叛军占尽优势京城里便格外的喜气洋洋宫中大举修缮入夜灯火辉煌回复几分乱前盛景。肃宗诏令十一月十七至十九三日驰禁夜开坊市燃灯(注1)。在这般繁华气氛的带动下沈珍珠难能的心情开朗快活甚至多次与李俶在夜晚偷偷溜出宫把臂同游长安夜景。
沈珍珠极爱这样的游历。今岁长安异常寒冷风如冰锥雪如幕。他与她只作寻常百姓装扮由芳林门出宫绕过安定坊天本已黑透了偏万簇灯火绚烂屋舍亭阁裹藏于冰雪天地中如玉雕琼楼般映得半片天空晶亮莹彩悠悠扬扬的一片雪落在她的眉宇他扬眉俯身轻轻替她吹去麂皮的靴子踩入雪里倒有半尺深他只紧握着她的手始终如一的笑着一切美得如梦如幻。
西市还在演出杂耍百戏起初围观的人甚多雪愈来愈大渐渐的廖廖无几。
摊主是一对长相憨实的中年夫妇想是预备收摊男子刚耍过一轮力技大汗溢出面庞却被冻得红一块紫一块张罗着收起所得钱币将鼓盘锣刀诸种道具一并放至旁边破旧栈车上。不多时便拾掇完毕那男子吆喝一声当前去拉那栈车他的妻子便在车后推想是车子甚重半边车轮都陷入雪中那男子劳累一天力气不济竟一时没有拉动气喘吁吁下妇人忙上前从怀中抽出宽大的手巾为他拭汗窍窍私语几句车后厢传来小儿稚嫩的叫唤声——“爹爹”那男子转过身原本粗犷的面上一时和善慈爱无比答应一下又接着长长大喝一声终于拉动车辆慢慢的走了。栈车摇摇晃晃那后厢隐约是以柴木拼凑极是简陋全不可隔风避雪。
沈珍珠看这一幕情景呆半晌挪不开脚步。李俶连声唤她戏谑道:“在想什么?怎么倒成一只呆鸟了?!”
沈珍珠百般滋味上心头不知该如何回答只默然无语。李俶牵她的手道:“为何现在这般的多愁善感?我知你在想甚么——我就这般的让你不能安心?”抬遥望那栈车去处慢慢说道:“贫贱夫妻更有百般烦恼哀愁我做你的丈夫必要将天下最好的予你……”顿一顿望向她轻笑:“不知我这个人算不算天底下最好的?”
沈珍珠轻轻抬眸看他。他自然是天底下最好的立于何时何地都是那般的气度不凡若有一日君临天下又该有多少如张涵若般出色女子为他倾倒!朝他一笑想要开口说句什么却觉一阵心神恍惚脚下松浮。李俶忙搀住她:“总是拗不过你这样冷的天居然还与你一同出来瞎闹。”
沈珍珠定下神来侧头笑道:“我偏喜欢这样。宫中阴沉沉的教人好不自在。”
终于还是沿着原路回宫沈珍珠只觉那一阵恍惚好没来由心头隐隐不安。
第109章:萤在荒芜月在天(下)
李适这夜格外聒躁人已至亥时兀自在床榻上滚来滚去与乳娘胡闹不肯入睡。李俶素自纵容爱子索性将他抱至房中父子两个在榻上戏耍李适不时“咯咯”直笑一边奶声奶气的唤着“爹爹”。
沈珍珠见他父子闹得实在不象话边摇头随手执起锦帕刺绣。殿外雪落沙沙无端的心绪不宁失神中绣针正刺中指尖滚起细小的血珠随侍宫女惊叫一声便拿绢巾来捂沈珍珠却“嘘”的作个禁声的姿势道:“听殿外什么声音——”
沉闷而纷杂的脚步声是官靴踏入雪地里走得不快却匆忙。只一会儿那些脚步声愈来愈响仿佛嘈杂的旋风由四面八方汇集拢来殿外火把密匝人员穿梭不定。何灵依神色焦虑冲进来喊道:“王妃不好咱们淑景殿已被团团包围。”
“慌什么!”李俶由榻上直起身随意将袍裳一拂神色从容往外殿走去沈珍珠忙披了外袍亦紧紧跟上。
重廊那一头靴声哗哗铁甲触碰叮铛作声重重宫灯映照出领先之人面庞。
李俶停步负手侧立室外寒风四起东海池上早薄薄的凝了一层冰天上人间何处可耐寒?由鼻间冷哼出声:“程大人好大的阵势。”
程元振倒无倨傲之色上前揖道:“程某只是奉陛下诏令宣殿下与王妃金鸾殿见驾。”
沈珍珠这时反倒定下心来莞尔一笑道:“原来如此我道是要捆绑殿下与我见驾了。”
程元振连连只说“不敢”也不砌词强言。沈珍珠知程元振此人耿直且极忠于大唐皇室向来只以皇帝一人之名为从上皇为帝时如此当今皇帝即位后也是如此今日之事无谓难为此人回对乳娘嘱咐几句便随着李俶未敢带任何侍从宫女往大明宫方向而去。
金鸾殿灯火辉煌如盛宴甫开肃宗高高坐于殿中龙椅侧旁淑妃斜坐。李俶与沈珍珠方跪下陛见却听肃宗一拍龙椅怒声喝道:“不肖子你好大胆!”沈珍珠听他怒意汹涌不可遏转心头大惊虽不敢抬仍是轻扬下颌偷眼朝殿上望去只见肃宗一扬手带起一张尺余宽纸笺宛若一片云轻飘飘正落在她与李俶膝前。
李俶捡起那张纸笺眸光一扫瞬息间已将笺上所书看完将那纸笺仍置于地上重重的朝叩了个头沉声说道:“父皇明鉴此乃薛嵩一面之辞儿臣绝未做过此等大逆不道之事!”
“没有?!”肃宗霍的立起几乎是咬牙切齿般:“这薛嵩供词画押写得明明白白——你竟然胁迫他有意放松警戒指使所属刺杀朕与淑妃!”他须上扬怒气愈来愈盛“朕本存无意只想好好惩戒下薛嵩那不经事的东西才教三司会审于他哪曾想竟弄出这般的结果!李俶你杀父弑君竟想篡位了!”说话音正瞥见殿中奉立的龙泉宝剑当下不假思索几步走去随手拔出踏下殿便朝李俶刺来。
沈珍珠听了这番话惊得胸口处仿佛有一簇火苗滚滚燃烧烧得五脏六腑都痛得呛人。
那剑是杀人的宝剑肃宗虽身体孱弱不通武艺持于手中仍自来凌厉剑气。便如那皇位皇权任何人拿在手中自有数分杀气自是让人臣服。
沈珍珠不知所措直觉中只想覆身而上挡在李俶身前。意方起身已动手腕攸的一紧已被李俶死死攥住只在这瞬息之间剑已刺到李俶胸前——沈珍珠头脑一阵晕眩蓦地里听到有人在身前狂呼:“陛下且慢!”
她回过神却见一人跪地正死死托住了肃宗拿剑的右手。而那剑尖堪堪离李俶胸膛不足半寸!
李泌。天下虽大只有李泌能有此一托!
肃宗肃然不动怒气毫不减:“李泌你这是何意!”然而剑势已颓剑尖微有下沉。
李泌伏地奏道:“臣请陛下三思——”当此之时李俶又叩头端言方正:“儿臣冤枉乞请与薛嵩对质。”
李泌依旧拉着肃宗一柄衣袖急急说道:“此事大有蹊跷陛下英明!”见肃宗神情已有所松动乃低声继续说道:“须知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这一句话却是大见成效肃宗即刻垂下剑然嘴上还是说:“朕还能冤枉此不肖子不成?”见李泌仍跪在地上随口道:“先生请起罢!”
李泌起身抬目见张淑妃坐于殿上先见过礼再与肃宗说道:“大唐律例平常百姓尚有临堂对质之权何况堂堂皇家?殿下既口称冤枉还请陛下传来薛嵩当堂对质?只是此案淑妃娘娘也是苦主不知娘娘意外如何?”
张淑妃眼珠一转道:“正是。”边说边走下殿来笑谓肃宗道:“俶儿一向忠良纯孝怎会做出这样的事?陛下你可太是鲁莽别冤枉了好好的儿子媳妇!”她直言肃宗“鲁莽”肃宗却并不气恼拈了下胡须斜觑李俶由鼻间重重的“哼”了声道:“既是你说的那就传薛嵩来!”
张淑妃立即传下令由李辅国亲自去押解薛嵩见驾。李俶与沈珍珠仍跪于原地李泌见肃宗没有叫他二人起身之意又劝说一番其意无非是哪有罪犯见驾时郡王王妃跪在一旁之理皇家风范何在淑妃也似模象样的帮着劝说肃宗这才让他夫妇二人起身肃立旁侧听令。
薛嵩押于大理狱离大明宫虽不甚近然从传话至押到多不过一时三刻功夫。张淑妃数次翘祈望却迟迟未有到来不禁嗔怪道:“这个李铺国如今办事怎生越来越拖沓!”
沈珍珠心中惴惴。薛嵩固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软骨头但这等的攀诬之词决不是他可以自行想出和敢做的必定是受人指使并允以无上好处。瞧今日情形多半就是张淑妃的主谋指使。既然如此对质可是凶多吉少。却见李俶面沉如水神色清冷心头甚是难受。皇帝杀李倓在先疑李俶于后为这皇位皇权当真是没有半分父子亲情怎不叫李俶心寒?若薛嵩押来后说出对李俶大不利之言该当如何?皇帝多疑之至只凭薛嵩一张供词便认定儿子会篡位弑君想起昔年太子府那位慈爱父王实是天差地别。
她思来想去没一个办法可通手心里全是汗水。
这一个时辰仿佛极长殿上五人各怀心事皆是沉默少语。
“陛下、陛下娘娘——”李辅国气喘吁吁往殿中闯跑得过快过急被门槛一绊“扑通”一头先栽入殿中。肃宗眉头紧皱尚未怒李辅国已连滚带爬倚到肃宗袍下哭丧着脸道:“禀回禀圣上薛嵩刚在大理狱被人劫了!”
满殿俱惊!
堂堂大理狱竟然被劫传出去可是天大的笑话肃宗这一怒非同小可拍案道:“怎么回事!”
“是一名红衣女子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自称‘薛红线’一身的武艺好生了得奴婢也没有看清楚她怎样动的手哎呀妈呀剑花一闪几十个狱吏都定住不动了。眨个眼她就拎着薛嵩那小子不见了。真是邪门啊!”李辅国边说边以袖拭额头上的汗拭着一会儿才省起在御前这般动作无礼之至急急闪到一旁。
肃宗未曾眼见事情经过只道李辅国所言浮夸更是气得手脚抖指着李俶的鼻子骂道:“好呀好一个釜底抽薪知道朕要传薛嵩对质竟先下手为强。你愈来愈长进了!”李俶听闻薛嵩被劫脸唰的白了下此时更不敢辩解低头让肃宗骂。
沈珍珠听李辅国所言心念一动莫非那劫狱女子是薛鸿现?“红线”二字想是李辅国听得有误。当即跪下道:“父皇息怒儿臣有话禀明父皇!”
肃宗道:“你若要为你家夫君狡词脱罪且退下不必多说!”
沈珍珠叩头道:“陛下若珍珠说以大唐一品镇国夫人之名为广平王殿下求情陛下可会同意?”肃宗一愣正待回答沈珍珠却接着说道:“只是今日儿臣决不能以镇国夫人之名为殿下求情。珍珠乃殿下妻子自然是与殿下同生死共荣辱珍珠亦是父皇儿媳儿子枉担罪名见父亲盛怒不敢分辩惟有儿媳冒死一言求父皇听完珍珠愿领任何责罚!”
注1:唐代有夜禁制度夜鼓鼓绝街禁行人;晓鼓鼓动解禁通行。从一更至五更二点或三点是夜禁时间若这个时段在街上行走就叫做“犯夜”依律要受到捆打有时打得很重因之丧生者也有。惟有每年正月有三天或皇帝特别诏令方不禁夜。(参考自杨鸿年先生《隋唐两京考》特此鸣谢!先生以七十高龄编撰此文堪为敬佩。)
第110章:直比沧溟未是深(上)
肃宗闻言凝视沈珍珠片刻道:“你可思量清楚了——你是朕亲封的镇国夫人若他——”长袖一挥指向李俶“若他罪证确凿你以镇国夫人之名不必与他同罪论处!”
沈珍珠不假思索正要回答“已思量清楚”李俶已低声喝止道:“珍珠!”沈珍珠回抬眸其时她上前一步跪伏于肃宗面前这一回眸间恰将立于身后的李俶神情看得清楚明白。却见他神色焦灼中似有犹疑又似有不安面色变幻不定料知心中必有多种念头复杂难明也惟有以沈珍珠这般知他之人才可体察出他神色的种种细微变化。沈珍珠心道无论他作何种盘算这一世我终得与他相依摄定心神轻声对李俶道:“殿下可曾听闻时人所作这句诗——宁同万死碎绮翼……”
李俶显然大为触动只想着那下一句——宁同万死碎绮翼不忍云间两分张。
肃宗叹道:“俶儿你果真是有福之人!”连李泌与张淑妃也微有动容。对沈珍珠道:“好你有甚么为他辩解之辞朕准一一道来!”
沈珍珠这才露出丝许笑容从容答道:“禀父皇以儿臣所见任何辩解之辞都抵不上让薛嵩与殿下对质殿下没有做过的事自然能立见黑白明理!”
肃宗“哼”道:“又是这通说辞薛嵩已被劫走还能如何?”顿一顿面上又起狐疑之色。沈珍珠知道他再起生疑认为是李俶指使所为忙说道:“父皇这薛嵩决非殿下所劫!”
肃宗道:“何以见得!”
“父皇可从两面来分析便知殿下决不会劫薛嵩。其一若殿下真有做过薛嵩所指之事害怕薛嵩前来对质露出真相而遣人劫狱以那红衣女子的武艺可将薛嵩立时杀死何必辛苦将他劫走?其二若殿下没有做到薛嵩所指之事只会盼望薛嵩前来对质说个明明白白更不会劫走他了!”其实这本是极为明白的道理只是肃宗为自己的疑心所障一时想不到这层而已。
沈珍珠这一解释李泌也连连称是。
肃宗对李泌十分信从见李泌如此缓声说道:“你所言虽然有道理但只可证明薛嵩非这不肖子所劫未能解除他行大逆不道之事的嫌疑!”
沈珍珠早料到肃宗会如此说心中总算缓过一口气说道:“求父皇颁诏准儿臣立即出宫拘拿薛嵩归案。”
“你?”张淑妃笑着插言进来似是软言劝慰“珍珠你是急坏了头脑吧眼下大理狱及京蕺留守派出不下千人拘查薛嵩尚未得回音你纤纤弱质女儿又怎么去拘拿人啊!”
沈珍珠心中焦急想着薛鸿现劫走薛嵩有一段时辰了不知现在已到何处若不早些找到一旦出了长安城可真是晚矣脸上却不敢轻易露出着急银牙一咬断声道:“父皇若珍珠三日内不能拘拿到薛嵩愿领任何责罚虽死无憾!”若三日内找不到薛嵩那定已逃出长安城万事休矣!
刚踏出建福门严明早已得到消息在这宫门外等候沈珍珠。沈珍珠神色凝重肃宗虽然答应她拘拿薛嵩的请求然在明处她可倚靠的力量不过就是严明及淑景殿侍从人等她虽知是薛鸿现所作之事然伊人何在她到底一点把握都没有惟知若自己不出马以大理狱及其他人等茫无头续的寻觅更无幸理。
“某已打听过”严明上前低声禀道“自劫狱后城中各处城门都立时关闭那城门高过九丈守备森严劫狱人便是大罗神仙想从城门跃过守城兵卫虽不能擒到却断无不被现之理!”
“这便是说劫狱人至今未出长安城?”沈珍珠微喜。
“全城正在挨家挨户搜捕但目前尚无消息。”严明点头道。
“挨家挨户的搜捕”沈珍珠慢慢思索着走到近前的一匹马前这虽是最笨的方法在有数十万户人家的长安城寻觅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然而这也似乎是目前最有效的法子。
薛鸿现究竟现在何处?她在长安应该没有甚么亲人只认得自己与张涵若。当此之时她会不会?
此念一起沈珍珠一紧缰绳便要认蹬上马。严明慌张的去抓辔头:“王妃某已为你备下马车!”沈珍珠道:“不必!”调转马头朝张涵若所居奔去。
张涵若所居正是当年的太子别苑是肃宗奖其功勋加意赏赐于她的。这一路积雪甚厚骑马而过寒风嗖嗖马蹄绽起雪块四下飞扬全身冻得刺骨麻木沈珍珠心急如焚只恨不能一步两步到达。
好不容易到达太子别苑只见府门灯笼高照一派灯火通明却肃严无声不似一些豪富王候府第的笙歌连连莺声燕语想来张涵若本是女子更为带兵之将虽深受皇帝荣宠终究与众不同。
严明下马亲自上前叩门。开门应对的是一五旬上下老者五官和善可亲听闻广平王妃来访急急上前拜见微有歉意的说道:“大小姐尚在西郊军营未曾回府。”沈珍珠听他口音中颇带幽州土音称呼张涵若又与众不同便随意与他相聊几句果然这老者是张氏多年的管家看着张涵若自幼长大的。沈珍珠又问:“那薛家小姐这几日可曾来过?”
老者答道:“来过来过薛家小姐与我家小姐一向很好这几日都在府中暂住着。”
沈珍珠大喜:“薛家小姐现在何处?”
老者道:“今日午时她特地辞过老夫已经走了。”
这恰如从云端直坠而下严明性子一急喝骂道:“老家伙你是在故意戏耍我们罢!”
老者连连摆手惊恐不已:“老奴不敢老奴不敢!”
沈珍珠秀目微扬止住严明骂咧好言劝慰几句那老者告辞策马回返。
严明随于其后低声道:“王妃你可真信那老者之言?”
沈珍珠微笑:“你也不信你方才不是悄悄部署人马命他们察看太子别苑进出人等了么?”
严明稍有羞赧:“原来王妃都看见了。”
沈珍珠放慢马行若有所思“我觉得薛鸿现与薛嵩未必在张涵若府中只是奇怪——张涵若既然不在府内何以府中处处灯火鼎盛?”
严明想出不头绪搔道:“严某愚笨想不出原因。”
沈珍珠深觉严明耿直可爱微微一笑正拟出言宽慰却忽的眼冒金星头晕目眩那马倒似得了感应般无端的长嘶一声马头跃起!
严明大惊失色眼见沈珍珠竟无力拿稳缰绳大呼一声飞身由自己所骑马上跃起直冲沈珍珠之马扑去。却是说时迟那时快面前黑影一晃竟有一人抢在自己之前阔马金刀立定如磐石一手死死拉住缰绳一手已扶定沈珍珠的身躯。
沈珍珠一时虚弱瞬息间已还原见救已之人玄衣蒙面只露双眸。她太过熟悉此人欣然道:“是你。”
来人松下双手抱拳趋前低声道:“风生衣冒犯王妃了。”
沈珍珠长舒一口气柔声道:“有你在那便好。”想起前时对他的误解更增愧意。
风生衣微微垂不与沈珍珠对视只沉声笃定的说道:“王妃放心不论某身居何处此生此命都已系于殿下……与王妃。”
第111章:直比沧溟未是深(下)
由风生衣带路沈珍珠与严明只带了数名李俶心腹侍从绕过数重街巷到达一门庭冷落的小院。
风生衣剥亮烛火说道:“此乃殿下所置我等与殿下议事常在此处。今日只得请王妃委屈一下且共同商议薛嵩被劫之事。”
时间紧迫沈珍珠也不多作客气推搪之语不多时陈周也到达此处当下四人便商讨起来。
沈珍珠先将自己所知所疑一一道出风生衣铺开长安城图与众人分析薛鸿现藏身之地然而此际方知最苦恼处不在薛鸿现藏身何处而是若知其所在又如何抓捕住薛嵩——薛鸿现武艺之高实是匪夷所思。风生衣大汗溢出来回踱步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
陈周一顿足骂道:“他娘的竟出这样的怪事殿下这步棋走得可真是——”
沈珍珠一怔正觉得陈周此言有些古怪听见“钉”的脆响风生衣手中银光骤击穿屋顶瓦片口中低喝着“什么人”人已如猿猴般灵巧飞跃出窗刹时屋顶兵刃之声大作。
沈珍珠与陈周、严明三人奔入庭院。屋顶风生衣正与一人炽斗正酣。风生衣一身玄衣与他相斗之人则全身素白以白纱蒙面。两人均持了长剑翻腾游斗一黑一白两条人影如魅穿错于银装素裹的天地间别添几分诡异。
严明先是旁观却见风生衣用了近一柱香时间还未将那人拿下便按捺不住一拍腰间长剑说道:“我去助他!”
陈周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他的手臂仍盯着相斗的二人说道:“且慢有些古怪——你看他二人的招式——”
严明不耐烦的闷哼着只得站定凝神又看不多时果真看出其中端睨:那白衣人出招快捷如电掣招招直取风生衣要害武功身手绝对是一等一的高手。然而奇怪的是风生衣用来克制的招式竟与那白衣人使出的招式一模一样只是风生衣所出招式总比白衣人慢了半拍初一看仿佛风生衣有意模仿白衣人招式一般。可是就是这气定神闲的“慢半拍”每次都不急不缓的克制了白衣人的袭击全立于不胜之地。陈周喃喃道:“奇怪奇怪这姓冯的明明随时可以取胜却始终不出杀着处处让着别人真是奇怪之至!”
沈珍珠却问道:“这女子武艺不如冯大人么?”
陈周莫名其妙:“王妃说什么?你说……那白衣人是个女子?”
沈珍珠道:“我虽不懂武艺但这白衣人身段柔美窈窕不是女子还能是男人么?”若要识别男女陈周这等武夫自然与沈珍珠不能相比。
说话间风生衣已与白衣人一前一后由屋顶跃至院中那白衣人想是久斗心燥突的娇叱一声长剑狂挽瞬息间卷起千层剑花以已身投入万重剑雨里如一柄锋锐之剑朝风生衣全力袭去!陈周变色:“不好那女人怕是要拼命了!”
风生衣岿然不动只是神情更加凝重等那剑气凌面终于抬剑应了一招。以陈周之能也没有看清楚风生衣这一剑是如何出、如何止。只听“哗”的纱巾裂破之声剑气四散一切嘎然而止。
白衣人离风生衣不足五步之距面上的纱巾由中裂开如浮云一片随四散的剑气飞得不知去向露出她清秀面容一头墨玉长顺泻而下在寒风中四下飞动一瞬时竟有遗世独立之美。她面白如玉声调中隐不住的悲怆:“十五年了我终究不能赢你一回!”
风生衣还剑入鞘徐徐送出一声长叹在这清风月夜里四方天地仿佛都能听见这声无奈:“师妹输与赢就这般重要?”
严明哇哇大叫起来:“何灵依怎么是你!”又冲风生衣道:“老弟这是怎么回事她什么时候又成你的师妹了?”
那白衣女子确是淑景殿掌事女官何灵依。
何灵依调过头只对着严明一笑严明顿时噎得再说不出话。他实未想到平时乖巧温和的何灵依也能有那般剪冰裁玉的笑容。
风生衣缓缓吐纳道:“我没有猜错当日在大和关刺杀殿下的是你。我瞧见你在淑景殿一直奇怪原来……”
何灵依冷笑:“有甚么奇怪!你可以效命广平王我为何不能效命淑妃娘娘?看谁的主子最后能胜!”说话中手一扬晶亮光华如彩虹盈空那是特制利人遁走的烟火。二人距离太近风生衣稍有迟疑终在万分之一瞬间回神挟指扣住她的手腕:“师妹你不能走。你不可一错再错!”
在这烟火迷离中何灵依的表情反而看不清她手腕反扣轻轻滑开她说:“我必定要赢你一场!”人已经去得远了。
风生衣黯然对沈珍珠道:“王妃一切都是冯某的错愿领责罚。”他与何灵依自幼一起长大情愈亲生兄妹怪只怪二人都十分好胜多年来比武艺、比谋略互不相让。而他明知何灵依一心要胜过他却不肯稍作让步让她一回半次哄她开心终至弄得各为其主、人生殊途。
沈珍珠未曾想到风生衣与何灵依竟然是同门师兄妹听二人谈话隐约可推测何灵依求胜风生衣心切不惜投身张淑妃而后潜于自己身侧她自默延啜信笺之事后已十分怀疑何灵依如今得到印证定是她向独孤镜告的密!心中唏嘘不已说道:“你勿要自责其实令师妹本性良善这段时日在我身侧虽有所图但确也帮我不少。况且她尚未造成甚么后果我与殿下不都是好好的么?实迷途其未晚若有时机你好好的劝说她一回就是。”
风生衣叹道:“我这师妹若能听我的劝说也不至有今日。今日我们秘研之事不知她又听得多少回去冯某真是死罪!”
沈珍珠道:“再听得多也不及我们及时将薛嵩找出来。眼下只能靠三位之助了。”四人重提正题十分苦恼。
沈珍珠心念一动说道:“我有一拙法不知可行否?今日我们访过张涵若的府第见府中无张涵若之人但灯火通明我临走时曾随口问一句那守门老者为甚那老者答是张府习俗。”
严明道:“王妃莫听那老家伙胡言那有那样的习俗分明是有问题。”
沈珍珠淡笑:“开先我与你所想也是一样。可方才我突然忆及张守珪一样旧事才知那老者所言不是胡诌。昔年张守珪为幽州刺史曾遇突厥五万大军来犯。当时幽州守军不足三万却擒住贼大破突厥你们可知是怎么一回事么?”
陈周对此类事最为熟谂眼睛一亮道:“某记得!当年突厥来犯消息传至幽州全城恐慌不已张守珪深知朝廷援军至少要半月后才能到惟有自行想法破敌。他对突厥领军众名将领习性摸得一清二楚——领军大都统也利和三名副帅都性好贪婪且将领间不睦性多猜疑。张守珪便虚造声势、广派细作放出消息说道幽州城近月开出金矿士兵每日偷偷挖掘矿金往长安运送一些来不及运送的都埋积于张府士卒彻夜不眠守卫百姓均由幽州迁移只等矿金挖尽便弃城而去真正守城的士兵不足五千人。突厥在幽州城也有细作所谓金矿无法混入看个究竟然张府灯火通夜、库房守卫严谨倒不难打探消息传至行军中的突厥军队后诸多将领信以为真。五万人行军度本就极慢众将一听此消息便各自存下私夺黄金的心思。也利先派了心腹爱将私自领兵五千悄悄杀向幽州;其他将领也自有心腹你二千他三千的前后往幽州城赶。张守珪早已于幽州城外伏了一两万精兵突厥军实力分散化整为零被事先筹划好的张守珪率兵打得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沈珍珠道:“此役令张守珪声名大震常引以为傲算来就是二十年前的今日难怪张涵若府上今晚灯火通亮想来张氏留下什么遗训每年此日须得这般来一遭。”对严明道:“说来是咱们误会张府老者了。”严明低头不说话想是有些不服气。
沈珍珠又道:“当年张守珪可以投其所好设下圈套引突厥兵马上钩。我们现时也可如法炮制。”
本文不打算出版在家事和私事都十分繁忙情况下水已尽量更新请勿催文。
第112章:重重曲涧侵危石(上)
“还没有消息么?”
次日正午长安沈府宅中沈珍珠忧心忡忡举箸无味干脆挥手让侍女撤去。为便与风生衣等通消息沈珍珠未回宫中暂时居于沈氏在长安的旧宅。自沈氏一家都回吴兴后此宅只留一名老家人打理安禄山入长安城后所幸未被滋扰。
风生衣道:“我们已依照王妃的吩咐在长安城中广散人言薛家父女二人只要还在城中迟早会听到的王妃请放宽心。”
“冯翌”沈珍珠忽然直呼他的本名风生衣有些微恍惚以为听错听她说道:“依你看我这个计策能否成功?”
她的计策便是投薛嵩嗜官爱权之性遣心腹人等在城中酒馆、茶寮、东坊西市广散言论说当今圣上知道错怪冤枉了薛嵩有意为薛嵩昭雪复职。
薛嵩若真是张淑妃指使诬指李俶则薛鸿现劫狱一事应是她所始料不及。然而形势展无论薛嵩能不能被找回对张淑妃均是有利此时她就算得何灵依报讯也多半按兵不动。而薛嵩若得到散布的假消息应会以为是张淑妃从中周旋得赦薛鸿现虽武艺高强但薛嵩如果自己耐不住权势之想多半不会听从薛鸿现必会有所行动。
“以冯某所识的薛嵩决不会轻易弃官不做只是他何时才会冒出头来实是难以预料。”风生衣略作思索后回答。他不是第一回距她这般近今日想是天色昏暗缘故她端坐在自己面前眸光幽静容颜上却似笼着一层轻雾看不清她的喜与愁。也许是他素来不敢端视的原因。他倏然一惊:自己正想甚么忙的收敛心神。
“是啊”沈珍珠叹口气“我们只有三天时间三天……”她站起侧身凝思半晌回头望向风生衣“噫”了一声道:“你眉宇爽明倒似颇有几分信心?”
风生衣揖一笑道:“冯某只是对殿下与王妃素有信心天若偌我大唐必会让殿下安然渡过此劫。”
沈珍珠有些惊诧:“与你相识如此之久不曾想你学武之人竟然有天命之说!其实多年来你助殿下所做之事不能是在尽人事么若无人事何来天命!”
风生衣道:“正因如此冯某今日更加相信殿下是天命所归无人可以伤及。”略有停顿接着说道:“所以王妃勿须过于烦忧冯某见王妃茶饭不思容貌渐见憔悴……甚是担心!”说至最后四个字声音低不可闻。
沈珍珠先是轻轻一笑“你是在宽慰我么?”风生衣正要称否却听沈珍珠声调一转疾声道:“冯翌你可否告诉我殿下是否有甚么事瞒着我?!”
风生衣心头如巨石激撞见沈珍珠正一瞬不瞬的盯着自己那目光虽不灼灼逼人却清月般明朗直似能照透他的五脏六腑。犹是他武艺惊绝天下、入仕多年早练就泰山崩于前不变色的功夫此时也只能暗调内息生生将一口气压至丹田与此同时脑中已晃过千百个念头。
他说道:“王妃聪颖之至殿下固然有国事不可一一向王妃述说但以属下所知绝无刻意隐瞒王妃的事情。”
沈珍珠一动不动立在那里半晌才挥袖道:“好你回去罢。”
第113章:重重曲涧侵危石(下)
亥时距肃宗给予沈珍珠最后期限只有一个时辰。
风生衣面色惨白陈周不停的踱步骂咧着。沈珍珠全身冷汗层层渗透衣裳眼前阵阵黑然仍强撑而坐咬牙一字一句说道:“再等等也许——”
风生衣踏步上前揖道:“为今之计冯某先去请郭子仪元帅——”未及沈珍珠答话陈周攥住风生衣佩剑挡住去路道:“求旁人作甚!殿下岂是束手待毙之人不如……”风生衣双目虎瞪断喝一声阻住陈周下面的话:“休得胡说!”那阵势却是极力阻止陈周往下欲说之言。沈珍珠看在眼里更增几分凄恻之感摆手道:“你们有多少事瞒着我我也无心计较你们且爱做甚就去做甚让我安静一时半会!”
“轰”严明撞入室中踉踉跄跄站立不稳右手一闪“咣”的拔出佩剑抵于地面这才稳住身形断断续续报道:“王妃我们已找到薛嵩的私宅——”
沈珍珠站起身来:“什么!”
“可是可是我们到达时已人去楼空。”严明说到此处脚下一软蹲倒于地。程元振虽应允帮忙但昨晚查问宿夜一无所获。至今日午时一内飞龙使突然记起薛嵩与另一内飞龙使名唤赵勇的近日相处最好但赵勇恰好近三日都不当值。严明几番问询查找好不容易找至赵勇家中时已近戌时由赵勇领着马不停蹄绕过大半个长安城找到薛嵩私宅。然而终是去晚一步那宅中虽有居住痕迹人却已遁走。
沈珍珠颓然坐下方未坐定又有“报——”声骤起一名淑景殿侍卫全身披雪入室迎头跪报道:“刚刚由金光门守军传来的消息有人由城头强跃城门现已逃出城了!”
沈珍珠心头一阵巨痛只觉呼吸如此容易之事此际竟然艰难之至听到耳侧有人急呼“王妃王妃”声音一时近、一时远她茫茫然如在梦中她一手往椅背撑去那椅背冰凉透心她忽的全身一凛那神智猛然回归全身不知哪里来了些力气竟而稳稳的站立起来。
她一一望过面前三人焦灼的眼神勉力笑道:“我没有事。”目光慢慢移动突然停止问道:“你有甚么事?”
三人都是一愣随着她的目光看去却见室中一角立着个内侍沈珍珠原来是问他话。那内侍想是来禀报事情的却正看见沈珍珠病的危急情状一时吓得愣住此时听到沈珍珠唤他仍是颤颤桅桅的踱过几步跪下回话道:“奴婢奴婢是来禀报外面有人指名要拜见王妃王妃您见还是不见?”
陈周一拍大腿喝骂道:“你这阉货没见王妃身体不适?还见甚么不相关的客!”忽的省起自己口出污言忙对沈珍珠请罪道:“王妃某失言了!”
沈珍珠眸中却闪出一丝晶亮淡淡的说了个“请”字。
内侍很快引着人进来了。
来人身形高大着厚厚的深灰大氅将整个身子都包裹进去氅帽遮掩住面容只露出一双眼睛。风生衣三人上下打量来人更是暗握兵刃生恐突意外。来人入室微站一会儿瞪住眼睛看清沈珍珠容貌这才一把子脱下大氅“咣铛”将腰间佩剑扔掷地上伏地跪拜沈珍珠道:“求王妃助我啊!”
沈珍珠长长的舒出一口气。
果真是薛嵩。他来了。
沈珍珠尽量保持语调凝重镇定问道:“你要本妃如何助你?”
薛嵩叩头道:“殿下吩咐薛某做的事薛某决不敢有违。小女鸿现劫狱并非薛某之意。求王妃指引薛某在陛下面前说明事情真相容某能官复原职。”
沈珍珠心中猜测此际全被证实。万种滋味齐泛心头见风生衣和陈周目中都有惊诧之色此时不欲说任何多余之话只挥袖道:“好罢严将军你这就带薛嵩入大明宫。薛嵩殿下当日教你说甚么你照说就是!”又对风生衣道:“你们都去罢暗中护卫薛将军要将他平安送至大明宫。”
薛嵩大喜喏喏称是。
严明连连答应着又疑惑的问道:“王妃怎不入宫?”
沈珍珠缓缓倚于椅中朝众人挥手道:“我累了事不宜迟你们快去莫误时辰。我过一会儿自回淑景殿。”
“王妃”风生衣迈前一步似有话说却见沈珍珠已阖上双目神情疲怠之极只得与严明等人一同退下。
她是累了很累很累。
事情竟是这样。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原来是李俶的主谋。
或许事情原委是这般:张淑妃设计薛嵩诬指李俶却被李俶得知消息私下将薛嵩收买要他做“反间”之人。一旦当殿对质薛嵩必会翻供指张淑妃“逼迫”他诬陷李俶.这样的话张淑妃危殆既使她抛出替罪羔羊也会元气大伤不再受肃宗信任。
只有这样一些事才可得到解释:何以李俶当日看到薛嵩的供词并不如她那样惊讶甚至有一份镇定自若在其中;肃宗盛怒之下要斩李俶何以李俶强拉住她而李泌竟会那样巧赶到阻拦想必李俶早与李泌商议好。
好一个部署周详的计划。李俶不告诉她想是怕她露出破绽吧。当日她在殿中这般情急正可帮他掩饰真相。
然而世上万事都是环环相扣牵一亦可动全身。这个计划在最关键处出了变数——薛嵩意外被劫!
风生衣与陈周都知道这个计划。风生衣身在刑部收买薛嵩必有他的“功劳”而这个计划陈周当是主要谋划者。故而开初之时这二人都不是特别着急因为收买薛嵩必定许下极大的高官厚禄薛嵩不会放弃。可是他们都忽略了一点——即便薛嵩想回宫“复职”也需有人引荐他是大理狱逃犯怎敢一人冒失失的闯宫或投案更怕“反间”之事泄漏被张淑妃私下“结果”。
对于薛嵩来说最好的引荐人——既然是广平王收买的他那最好的引荐人除了被拘押的广平王自然莫过于广平王正妃。
于是她终于在最后的时辰里等到了薛嵩的投奔。
接下来会怎样?薛嵩会如何在肃宗前反噬张淑妃她已不想知。
这一场仗她打得太辛苦。
她赢了却失却了欢欣。
她面上带着笑以原有身姿倚在椅中一动不动。也不知过了多久听窗外风声、雪落声、侍从呼吸声一点一滴都入骨髓忽觉面颊湿润轻轻抹上去原来已经泪流满面。
“我终于和他彻底了断父女之情。”五步之外细稚而洒脱的声音如琴奏般悠扬响起。
薛鸿现的轻功极好沈珍珠本不该能听见她入室的脚步声然而她阖着目竟然在薛鸿现方入室时就已经听见了。她似乎还能听见自己周身血液缓慢轻灵的流动听见远处高山积雪沙沙的颤动听见吴兴家中公孙二娘畅快的笑声……
她还是不想睁目悠悠启唇道:“对不起鸿现。”
薛鸿现坐至窗台上有节奏的晃动着双条腿说道:“我一直不知道师父要我来长安为什么原来就是要我来救薛嵩的。”
“是你师父教你救他的么?”
“不是是我自己。一听说他被关押大牢有性命危险忽然就忍不住去救他。”薛鸿现撅嘴摇头望天也不管沈珍珠仍旧闭着眼。
“那是因为当年在长安你虽然说与他再无父女之份他终究还是对你手下留情。”
“可是到了今天他既然非要选回宫是生是死再和我没关系了。”
“鸿现你的师父真是绝世高人。”沈珍珠阖着目忽的一笑。
“沈姐姐”薛鸿现惊叹着:“你这一笑可真美!”
“可是”薛鸿现又垂黯然:“为什么我看见你这一笑后自己的心头好似涌起了万种惆怅和悲伤呢?”
第114章:江流不语意相问(上)
薛鸿现细碎轻灵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沈珍珠头脑清明而空旷她始终阖着目聆听着这世上一切细微和琐碎的声音耿耿长夜惟有这颗心是完整的属于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轻轻推门的声音听见缓缓走入的脚步声。
她知道他来了。她依旧倚在那里呼吸平稳面带淡笑仿佛睡着。
他的手抚在她的额头他的气息这样熟悉他慢慢躬下身躯低声唤她的名。她依旧没有动弹连眉睫也没有半分闪动。他忽然有些惊慌呼吸紊乱起来手搭上她的脉门过了良久方舒出一口气仍轻握她的手似乎久久端详她的容颜在她耳畔沉声道:“我们回去罢?”她沉默许久终于微微颌。
她被他横抱于怀缓步往室外走他心跳沉稳而有力他的脸浸入她丝间柔声道:“我知道你累了。若你不想说话只管闭目别说好好将养着。”马车颠簸他一路紧紧抱着她她神智渐渐迷糊睡熟过去。
真奇怪这一觉下去居然没有任何梦无星无月无哀无痛。她醒来的时候李适正用他胖墩墩的小手抚她的面颊柔软滑嫩的小手抚在她的脸上很是舒适。她伸手将李适抱上床榻问道:“什么时辰了?”
宫女笑答道:“还早呢殿下早朝未散。王妃才睡了三四个时辰该睡至午后才好的。”
侍奉李适的王嬷嬷在旁絮絮道:“殿下本不准小世子打扰王妃只是世子几日不见亲娘天天哭嚷老奴没办法才带他过来。”
沈珍珠摇头道“不妨事”一时也懒于下床便屏退多余人等宫女们奉上几样李适喜欢的玩艺沈珍珠打起精神陪着李适玩九连环、七巧板李适玩到兴处在榻上蹦起几尺高逗得周旁宫女掩嘴吃吃而笑。
正玩得高兴随着一声长长的通传“殿下驾到——”李俶卷帘而入。李适高呼着“爹爹”动作灵活的由榻上跳下一头钻入李俶怀中。李俶将儿子抱起笑逐颜开中不忘朝沈珍珠瞥上一眼见她神情并无异常处稍稍放心。早有见机深的嬷嬷跟随入室三言两语下将李适又哄又劝带出内室刹那间宫女嬷嬷们退个一干二净。
沈珍珠见李俶缓缓朝自己走来。几步的路程他一直微笑着然而他的微笑是审慎的仿佛每踏一步都在揣摩她的心。他是如此小心谨慎。
她对他浅笑相迎。他是怕她生气罢。可是这件事就是她再想一千回一万回由无数旁人评论她似乎都没有理由气恼。
她有什么理由可以气恼?他本非故意欺瞒她相反可能是为了不添她的担心才没有告诉她。而事情展到要由她来解决本是他没有想到的。而她作为他的妻子在他危难之时披荆斩棘也是份所当然。
她还能怎样?她不能生气无法悲伤也没有欢喜。她还能对他说甚么?她所能做的只能是这样的对着他淡淡而笑。
他显然以为她已经释然。于是上前坐在她的身侧执她的手道:“这回你过于辛劳须得好好调理。”
沈珍珠笑着点头目光幽静。李俶来揽她腰肢她恍若不觉略侧过身子慢慢的又合目斜倚到枕上。李俶只当她又乏了正要拉过锦被为她盖上却听她轻声说道:“长安真冷啊!”他微感奇怪她这话甚是没头没脑于是随口笑答道:“那是自然今年也不算顶冷的我跟你说我冠礼那年啊长安一场雪有……”
话未说完沈珍珠已说道:“近来我总觉身子不适想是天气太冷的缘故听说洛阳冬天比长安好过我想带适儿到洛阳去住一段时日可好?”
李俶微有诧异拨开她鬓前一缕碎沉吟思索良久才说道:“这样也好洛阳地气暖和对你的身子有好处我也知你在这宫中住得不快活与适儿出去散散心也不错。不过须得等上皇回京后才好启程。”
沈珍珠点头不语。
李俶又道:“我必会多抽时机去洛阳看你们母子。”说话间已俯身贴近沈珍珠面靥轻轻落下一吻低声道:“为何不问我薛嵩之事结果?”
沈珍珠在鼻息间吟出一个“嗯”字转过身子背向李俶再不作声。李俶以为她已要睡着了乃自言自语道:“可惜薛嵩正要说出主使诬蔑我之人是谁时突遭暗算而死我们功败垂成。可惜可惜。”
因上皇回朝在即李俶渐渐的更加繁忙每日里连沈珍珠都难能见上一面偶尔去看她一回总是神色倦怠罕少与他说话。李俶并未格外留意只以为沈珍珠精神不济。
那日严明护送薛嵩至大明宫后薛嵩果真当场翻供当着肃宗之面在大殿上直言道有人以性命相逼胁迫他诬蔑广平王殿下今日他自知有错决意揭露出幕后主使的真面目。然而正当他准备说出主使之人姓名时有人躲避于大殿梁上以剧毒银针将薛嵩当场刺杀身亡。这薛嵩一生为利而奔波最终死于非命薛鸿现亦只能救他一时不能救他一世。
虽然如此李俶谋篡弑君的罪名已被当场解除。更有利者薛嵩当时虽未能说出主使之人的姓名然而他中毒针之时手正指着殿上一人。
这被他指向之人正是独孤镜!
其实当时独孤镜与张淑妃正立于一处相距极近谁也说不清薛嵩要指向的人到底是哪一位。只是此际李泌与李俶乘胜追击、咄咄相逼张淑妃无奈之下忙道“薛嵩指的是独孤镜”。虽说以“一指”定罪过于荒唐独孤镜狂呼冤枉不止然而事关重大肃宗立即下旨将独孤镜收入大理狱严加讯问。以刑部侍郎冯翌之能一入大理狱独孤镜这条命已十去**。
这一仗李俶终究不是无功而返。
十二月初四上皇终于回返长安肃宗亲自率诸皇子、大臣等赴咸阳迎接自是一番浩大礼仪。其后上皇驾临含元殿抚慰百官从此居于兴庆宫。沈珍珠感念昔日玄宗与高力士恩德多番进入兴庆宫请安问候玄宗见过她甚为欢喜。
第115章:江流不语意相问(下)
未隔几日沈珍珠便开始打点行装预备至洛阳行宫。她曾考虑将素瓷及其子一同带至洛阳以方便照料然素瓷始终昏迷不醒只怕途中病情变故只得千叮万嘱淑景殿留守的嬷嬷宫女务须小心照料她们母子二人不然绝不轻饶。
这日终于收拾停当正午后向肃宗与淑妃辞行只等第二日早时出。
晚来风急天暗得甚早。李俶一早便去西郊军营检阅临走时特地着人带讯要与沈珍珠在淑景殿共进晚膳。到了晚膳时间一样样的菜肴酒品传上多是沈珍珠喜爱的口味。
沈珍珠心头微有暖意见今晚与别日不同那风刮若狂雪大如斗便命殿中侍从们早早的关闭各处门窗除当值宫女侍卫全都各自歇息内室中她独照数樽烛火等候李俶回来。
酉时一刻侍卫来报:广平王殿下即刻回府。此时菜肴初上热气蒸腾香气满溢。
酉时二刻侍卫来报:广平王殿下忽有事耽搁烦请王妃稍候片刻。
……
她望着满桌的菜肴嘴角钩成一丝嘲讽般的笑是自嘲罢她选择暂时离开应该是没有错:离开让她想清自己的路也让他放手去做自己的事。也许她终究不是可以成就他的女人。
她靠在桌上不知怎么的便睡着了。内室里蹿入一只小猫见室中无人管它东蹦西跳着一时在沈珍珠脚边嗅嗅一时跳上桌子舔菜又飞窜下桌一下子撞上那高高的烛台。烛火滚倒下地正接着那连天连地的锦缎帷幕“霍”的开始燃烧起来。
沈珍珠被烟气呛醒睁开眼见满屋里的黑烟烈火正又急又怕回一看那床榻上还躺着一人正是李俶!她两步跑上连连摇晃李俶的身子唤道:“快起来着火了!”哪知李俶只是躺在床上任她怎样呼唤摇晃兀自沉睡不醒。眼见火势越来越大沈珍珠急得拼命大叫!
“珍珠怎么了怎么了!”
沈珍珠只觉身子被重重摇晃着浑身大汗淋漓“啊”的叫唤一声猝然惊醒:李俶正拥着自己那烛火明媚锦缎帷幕鲜亮如初。原来是梦。
噩梦每到最关键可怕时刻似乎总会醒来;人生若也是如此该当多好。
她无端的泛起无尽后怕不禁泪如雨下紧紧回抱住李俶偎于他怀中哽咽道:“你吓死我了!”
李俶轻拍她的肩失笑道:“你方才做恶梦的模样也吓坏了我。”沈珍珠佯作气恼伸出小指以指尖在他鼻上轻刮一刮李俶含笑“你又哭又叫的现在满面泪水一踏糊涂可真是堂堂广平王妃的好模样!”
沈珍珠偎依在他怀中这一刻竟是不舍离开头抵在他胸前说道:“那你说堂堂广平王妃该是什么模样?”
李俶嘴角笑意荡漾却不答话。
沈珍珠等他半晌不见他作声不禁推搡他道:“怎么不会回答?”抬头见他仍在自顾自的笑蹙眉道:“好端端的你在笑甚么?”
李俶道:“我在笑:你终于肯理睬我了!”低头贴近她耳畔“不去洛阳好么?”也不等她回答温热的唇已落在她的唇齿间伸臂将她打横抱起放至床榻上。
唇齿纠缠间这才觉他浑身浓郁酒气氤氲扑鼻她心中终有芥蒂皱眉微微推开他坐起身道:“何以喝了那样多的酒?”他不以为意:“眼见年节将近总得稿劳将士们一番你也知我酒量的这算甚么!”
沈珍珠叹口气道:“喝酒过多总是不好的。”说话间伸手替李俶去解腰间佩饰不禁双手一凝错愕道:“你的玉佩呢?”李俶腰间常年佩饰一块玉那本是其生母吴氏夫人遗物二十余年从未离身。当年沈珍珠双目失明在回纥仅凭触摸李俶腰间佩饰便识出了李俶.李俶微露迟疑随即一拍腰间大声道:“果真不见了莫不是酒醉被人劫去?”
沈珍珠心头如蒙针刺骤起一阵剧痛不禁闭目咬牙。李俶看在眼中忙挽她的手:“身子不适么?”
沈珍珠推开他摇头道:“时辰不早我要歇息了你也自去休息吧。”李俶只觉她的手冰凉刺骨心下有些着急不敢再多与她说话一边强扶她躺下急匆匆传太医探视。
沈珍珠全身乏力心中一片空白再不愿多说多想却见数名太医匆匆赶至似是颇费踌躇一个个轮番来把脉又出到外室与李俶絮絮叨叨说了半晌折腾至半夜终于将药煎好送来服下。那药倒还起作用服下后不久顿觉身体松快许多在李俶焦灼的目光中渐渐的就睡着过去。
第二日早上醒来沈珍珠自觉身体已然痊愈般舒泰惟胸口有些微呼吸不畅。问过左右李俶守在她榻前大半宿此时上朝不久。用过早膳沈珍珠便传来严明说道:“现在便出往洛阳罢!”
严明闻言大惊:“殿下已嘱咐过某王妃身体不适近日不可去洛阳。”
沈珍珠避而不言只问:“出行马车都准备好了么?”
严明道:“这个自然是准备好了从昨晚起就在宫外门候着。不过殿下已交代过今日不能走!”
还在说话已见沈珍珠启步往殿外走边走边吩咐宫女嬷嬷们拿行李、抱李适他急得满头大汗连步追赶上去道:“王妃若执意要走也得容某去回禀殿下一声。”
沈珍珠边走边说道:“那你去回禀罢我就先起行了!”
沈珍珠甚少亲自主持这类事宜此际她一吩咐下分配随行的侍从们哪个敢不听话不过一会儿功夫都收拾齐毕于殿前听命。沈珍珠目不斜视“蹬蹬蹬”走下玉阶由随身宫女抱着李适一同坐上最前头的辇舆。
严明无可奈何他本被委以护送沈珍珠去洛阳之责只得回吩咐近旁侍卫去回李俶自己紧步跟上沈珍珠的辇舆。一路寻思着此事极是不妙——李俶正在朝上那侍卫如何能回禀此事?等至三两个时辰后李俶朝会散毕便是要追赶沈珍珠一行也是来不及。他身不由已只得随着沈珍珠一行人出宫门、上马车一行人轻装简行往洛阳方向而去。
第116章:锦江风撼云霞碎(上)
转瞬间沈珍珠与李适在洛阳宫中已居留七八日。那日一至洛阳在宫中庄敬殿安置下她便书信着人送至李俶然李俶除遣一名太医至洛阳外竟无只言片语与她。她情知他是真的生气然而她还能如何?她偏处一隅自欺欺人不过是让自己不再阻拦他的行程。
惟有心痛是自己无法阻拦太医每每为她把脉摇头道:“王妃积郁过深脾土郁结有百害无一益啊。”
她淡定的微笑着直至送走太医。她在洛阳陌生的大街小巷中穿行游梭在寒冬陌陌中观雪景看星辰或者烹一壶茶静候天明。
她从未如此空闲过也从未如此迷惘从未如此虚空。
这个世界与长安如此之近又如此之远没有李俶没有皇权然而似乎处处都是他都是那个隐而不见的天地。
十二月十九一大早众内侍宫女们便迎上来恭祝寿辰。沈珍珠知道是严明露的口风见众人情意拳拳却之不恭便命特地多加采办菜肴酒水晚膳好好款侍众人。
这日雪后初霁是难得的好天气沈珍珠便带同李适乘肩舆往哲米依府第游玩。李承宷与哲米依未住宫中而是居住在铜驼坊的豳王宅。
肩舆行走不缓不急李适由宫女怀抱嚷嚷着掀开帘帷探出小脑瓜四下乱看。年节将至加之天气晴好街面各种商品货物琳琅满市、市人女子来往熙攘小儿本就最爱热闹李适久居宫中自然最爱这样的场景嘴里吱吱呀呀的与宫女说话着。沈珍珠笑看着儿子心中一时欢喜一时怅惘。
哲米依比前几日面色红润许多一见沈珍珠喜笑嫣嫣的打李承宷带李适去玩耍。这叔侄二人虽相识不久倒是十分合契。
哲米依道:“李承宷伤势已复原我们预备明日便去长安。”
沈珍珠隐隐失望:“这样快?”
“一着是为拜谒太上皇二来”她大大方方的笑着“年节已近听承宷说我们还有忒多礼仪要向诸叔王尽到!”她与李承宷虽然成婚已过一年但因长安失陷一直未正式见过诸亲王和宗室王这一场礼仪无论如何也得认真补上。
哲米依仿佛无可奈何的说:“你们汉人礼仪真是繁多真要累死我的!”话是这样神情轻松自然她本性豁达旁人会谨小慎微的事她并不放在心上就算是礼仪出现忒大差错在她心中也不是甚么要事。
沈珍珠真心欣赏她的脾性说道:“草原、大漠、戈壁是真的很美吧!”
哲米依眼中掠过一缕亮色:“对啊等我与承宷在长安尽过礼仪就会回敦煌。那里自由自在我们可以骑马、狞猎看星星月亮……”语中是无限憧憬拉着沈珍珠的手道:“可惜你当年在回纥正逢苦寒未能领略大漠南北的美景。”
沈珍珠微微一笑:“天下美景甚多我确是过于执着。”
哲米依闻言竟大喜过望般左右望去见李承宷领李适玩耍走远了一把抓住沈珍珠的手低声道:“你如果改变主意愿意去大漠可汗可是随时随刻等着你!”
沈珍珠才知她是误会自己意思面上一红窘道:“你真是胡言乱语!”
哲米依叹气道:“我瞧你近来的神情虽然不肯对我说确是十分伤心难过。该劝你的话我以前已对你说得很多。你总有自己的盘算从来不肯听我的话待我与承宷离开后你在洛阳甚为孤单可真叫人忧心。”
在豳王宅用过简单晚膳后又被哲米依拉着叙话至很晚才打道回宫。
屈指算来这竟已是她嫁与李俶后的第六个生辰。
第一年生辰她被张淑妃与独孤镜设计复被默延啜所掳在塞外苦寒和双目失明中不知不觉度过。
第二年生辰李俶本已说好为她庆贺然头日陕郡突民变血案他临时奉诏出行。
第三年生辰适逢安禄山造反她身怀有孕李俶远赴潼关镇守。
第四年生辰她为安庆绪囚禁于这洛阳宫中掖庭。
第五年生辰李俶率大军收复长安、洛阳亦不在她身畔。
原来光阴荏苒瞬忽无痕人生能有多少个六年?
宫女剥亮宫灯在前慢慢领路内室灯光寒微簌簌风过吹却重幔帷帘四下飞舞恍惚中看到他端坐几前的身影。她紧走几步仍是四散舞动的重幔帷帘偌大内室更增空旷孤清。
什么也没有。
这样大的天下无穷无尽的事务和**。
她若要等若要守候只能是无穷无尽的失望罢。
就象她本要抱着“宁同万死碎绮翼不肯云间两分张”之心只是这对于他也许不是那般重要。
然而她还是没有其他选择。
女人是否一生要为爱沉沦?
只有选择继续爱继续这样的人生。
天下美景甚多她确是过于执着。
清晰明白的痛着所以痛得更透彻。
十二月二十肃宗下诏:广平郡王俶为太尉进封楚王;进封南阳郡王係为赵王新城郡王仅鼓王颍川郡王僴兗王东阳郡王侹泾王;封子僙为襄王倕杞王偲召王佋兴王侗定王。二十一日又下诏册封数名公主其中李婼被册为和宁公主。肃宗自登极后一直未册封诸皇子皇女为的是虚位以待玄宗还朝归政然军政权均已在肃宗手中玄宗又岂会不识时务再登皇位?从蜀中迎回玄宗并取得各种传位印绶后肃宗名正言顺才对诸子女一一加封。
至十二月二十七长安仍无人前来迎接沈珍珠回去沈珍珠似乎也无回长安的打算洛阳宫禁中流言四起。或言楚王与王妃失和王妃失宠;或言王妃行为不端与他人私相授受将会被废;甚且有言李适非楚王亲子余下话语更是不堪入耳。
洛阳宫中人原将沈珍珠当作未来太子妃与皇后来侍奉的这样一通流言下来诸人看沈珍珠的目光便多少有了些不同。
严明偶然听到几句传言怒不可遏愤愤不平的回给沈珍珠。未听完他的话沈珍珠便打断道:“既然你也知道是流言又何必放在心中徒增自己气恼。”又道:“我正有事要你办——年节已至适儿乃皇长孙必须回长安侍奉上皇、皇上守岁应制你且护送他回去吧!”
严明喏喏答应知道沈珍珠不肯回去却又担忧沈珍珠安全。沈珍珠笑道:“宫中侍卫甚多你来回不过三两日应该无甚大碍。”
第117章:锦江风撼云霞碎(下)
除夕夜洛阳宫禁甚为孤清冷落。
这宫禁中居住的除沈珍珠外还有甚多当初被安禄山掳掠至掖庭的前朝妃子和公主、郡主。当时安禄山在长安城中将未及逃离、姿色不错的妃子、公主、郡主、命妇、宫女等全部运往洛阳供其淫乐其后洛阳克复许多妃子、命妇回至长安或自己府第中宫女由肃宗下诏赦放回家但仍有一些女子害怕面对受辱之事不愿再回长安洛阳留守便将她们暂安置在宫中居住。
其时两京克复、佳节又至正是普天同庆之时然而洛阳宫中这些女子自怜身世更增悲哀之情除宫女外又有几人有心思张灯结彩渡这佳节之夜?更多的是数人聚在一处忆及往昔欢乐思及今日苦痛掩面呜咽或嚎啕大哭。
沈珍珠遣开随侍宫女在宫禁中缓缓而行今夜星河廖落惟有宫禁外民舍燃放爆竹“噼啪”、“噼啪”不绝于耳。繁华与孤清、喜乐与哀愁往往只一线之隔。世人钟爱前者规避后者殊不知就在这逢迎与逃离中半生的光阴就这般悄然淌过。
人的一生能抓住于手心的究竟有什么?
沈珍珠怅望星空在这喜与愁的间隙中裙裾轻移不知不觉走到禁苑入口。
禁苑入口处本有侍卫把守但禁苑本就甚小难与长安地苑相较现在林木凋零少人游赏且禁苑与外门不通并非防卫重点今夜的值守侍卫便不知躲到哪里偷懒喝酒去了。
沈珍珠独自往禁苑内走去。果然林木稀疏偶尔一两片树叶落地静寂无声沈珍珠深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明浑身舒适许多。尤其过往身后总跟着数人侍奉一举一动要百般留意不可失态实是疲累之至。今日是除夕之夜总可以自由自在一回。
她愈走愈深却不觉害怕。走得累了见面前有假山流泉、石制桌凳正是为游乐歇息而备。由地上拾起掉落的树枝集在一处所幸近日天气不错那些树枝倒还易于点燃。火慢慢的燃起她缓缓蹲在地上人倚着那石凳心中静谧无比抬头仰望星河变幻竟自睡着了。
开初四面温暖和煦睡得极为惬意安详渐渐寒气袭来四肢愈来愈冷她如置冰窟浑身一个寒颤惊醒过来。
这一睡醒她方知非同小可。正午日光直泻而下这一觉竟然不知不觉睡过这么多时辰。果然侧耳倾听远处隐隐有宫女、侍卫疾声呼唤“王妃”之音。
匆匆走出禁苑正迎面逢着数名宫女伸长脖子四处张望一见着她当真是比拣着黄金还要欢喜数倍上前扶的扶搀的搀一个道:“王妃哪里去了奴婢们找了一夜可真吓死人!”一个道:“殿下到了正急得大雷霆呢!”
进入殿中却见由内及外黑压压跪了一大片人全都屏声静气不敢说话李俶外袍未除想是已过一通脾气面色铁青怒火仍炽。抬头望见她进来那神情舒展许多上前迎着她一把紧攥住她的手腕劈头怒斥道:“你去了哪里?洛阳也不是安生之地若有甚么闪失你叫我——”
沈珍珠见他满面风尘应是刚刚赶到尚来不及歇息便觉她失去踪迹过于情急了。心头既是感念又是心酸。垂头轻轻将手抽出低声淡淡道:“让殿下担忧了——”
李俶脸色倏的一变眉头高皱不耐的朝满地下跪侍从宫女一挥手一群人如蒙大赦瞬时走得干干净净。
沈珍珠默然无语上前两步亲自为他去解颈下外袍束带。李俶垂目见她面容清瘦脸若白瓷一丝儿血色也无忧怒之下又增愧疚怜惜强自稳压内息沉声说道:“若我早知洛阳宫中是这般情形无论如何也要将你接回长安。”揽住她双肩顿一顿又道:“这一段时日……我确是过于忙碌你的生辰……总之我十分对你不住。”
沈珍珠将外袍挽入臂中缓步往内室走顾左右而言他:“适儿还好罢……”
轻轻一笑终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与我五年夫妻五年前和今日相较仍无不同。”
李俶听她话语说得古怪不由皱眉道:“你这话是何意思?”
沈珍珠回身含笑看他:“五年如一日岂不是甚好么!”
李俶目光阴沉盯着她抿嘴不一言颇有愠色。过了半晌上前将她扶至榻上道:“我知你对我深有怨气。你近来身子不好今日正是年节好日子我也不想与你争执你且喝过药好生再睡一觉晚上我陪你去赏灯明天咱们便收拾回长安。”他说话不容置疑简单的用过一点膳食看着她喝下药去。太医给她开的药方中一直有定神利眠成份她虽刚刚睡过喝过药后不久又睡熟过去。
醒来时天色已暗李俶不在身边。问过宫女说道殿下独自往飞香殿方向去了。她暗自奇怪飞香殿向来空置他去那里做甚?飞香殿离此处甚近她便穿戴一番慢慢的往那边踱去。
飞香殿建筑宏大前朝太平公主每来洛阳必居于此。此时虽是空置然沈珍珠每每走过总会绕行。一步步踏上玉阶贴近大殿沈珍珠心中甚不舒坦仿佛有异物豁在喉间朝随侍宫女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然而殿中隐隐约约的说话声便在此时传入她耳中。
“……你我……之事就此搁下么?……”女子轻柔的声音极为耳熟语气中颇有抱怨。
“总得缓缓再说。”李俶声音压得甚低。
女子幽幽叹口气说道:“殿下到底顾忌沈姐姐着实羡煞人……”说至“沈姐姐”三字声音微微提高半度沈珍珠心口悚然紧收左手不知不觉牢牢扶住一侧殿门。这女子竟然是张涵若。
却听李俶沉默顷刻依旧低声道:“太医早已说过……她身体太过虚弱我绝不可再惹她伤心……”
沈珍珠听到胸间有什么东西“兹”的一响清晰刺耳如琴弦甫断再听不清下面的说话。
新月初见宫灯闪烁雕檐如画。
然而早不是旧时明月不是当年风景。
她缓缓伸手抚向自己胸膛——不痛一点也不痛没有万箭簇心的痛楚。
那是什么出的声响?是心碎了还是心被生生撕裂?
迟钝的感觉真好。
很好很好一切可以撕裂开一切可以粉碎很好很好。
五年前他处处瞒她避她现今仍是处处瞒她避她。
原来她是错得这样彻底——她只是他的掣肋。
他既已有佳人在侧她何必乞他垂怜。
他对她处处迁就不过是愧疚不过是怜惜不过因为她是适儿的母亲。
她还站在这里做甚?既然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何不静静的离开。
即使坚持到现在她什么也没有了也要有尊严的离开。
她侧转身抬眸面上浮出笑容朝两名随侍宫女作了个走的手势。她看见宫女满面惊骇似乎要上前扶她。她暗笑:莫非自己的脸色很差将她们吓着?
她推开宫女自己往玉阶下走稳稳的一步、两步……
你们都太过虑我没有事甚么事都没有。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她止步启唇吐出……
“啊!王妃不得了了!——”身后宫女失声尖叫。
她回身茫然的看着这宫女——胡乱叫唤什么!脑中晕眩袭来撑靠玉阶扶栏稳稳站立。抬袖轻拭嘴角袖上刹时染上小片鲜红。
不过是吐出一口鲜血有甚么大惊小怪?
她若无其事缓缓将唇边的腥红拭去。
“轰——”殿门大开她看见李俶与张涵若出现在门口。
她居然还冲着李俶笑了一笑。李俶目光深遂这样远远的望着他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是喜?是怒?是愠?是忧?
那么离得近呢?执子之手与子共枕如何?
结果是一般无二。
张涵若面色一变冲口唤了句:“沈姐姐……”
李俶却将张涵若手臂一拉断声道:“还不快走!”
张涵若稍怔往殿后倒退几步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珍珠”李俶疾步朝她走来话语中带着些许惊慌天色虽暗他依旧可以看到她面色的惨白。他焦急的说道:“你休要误会!”
沈珍珠笑着摇头朝玉阶下摇摇晃晃退了两步。胸臆间血气翻涌而上一手撑住扶栏一手抚住胸口“哇”的吐出两口鲜血。
她还能如何?她终于可以完全死心了吧!
李俶神色剧变他狂呼一声她的名字只觉自己心肺将会瞬间爆裂身形迅捷如雷电闪掠朝她扑将而去在她将要坠落的刹那将她托起纳入怀中。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他平生从未如此惊惧恐慌脑中空白无法选择言语只连声说:“你不要这样你不能有事!”
可是她的身躯是这样纤弱冰凉她与他双目相接她淡然的平视着他好似看着一个陌生人。然后他看见她的双眸在逐渐黯淡神采慢慢的阖上。他无比惊骇他只能连声呼唤她的名字。
忽然她睁开眼眸光如水波映照人回复神采。这让他有了错觉平增希望俯与她面庞相贴颤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珍珠你吓我你不会……”
沈珍珠用尽仅存的最后气力附于他耳畔一字一顿说道:“记住我曾对你说过的——若我有一日离开你须得好好待适儿……”“呃”的一声侧头喷出大口鲜血天地昏黑如堕地狱……
第118章:相逢相失还如梦(上)
李俶心若被利刃所剜头脑浑沌一片一把横抱起沈珍珠朝左右狂喝道:“传太医——还不快传太医——”
他面色煞白带青双眸如火炽烤状似癫狂身侧为数不多的几名内侍宫女吓得连连后退不敢靠近待回过神奔的奔太医院奔的奔庄敬殿报讯。
他的焦燥狂呼想是触动了怀抱中的沈珍珠她阖着双目喉间“嗯”的声又吐出一口鲜血。李俶身子一滞满面惊惧畏怕怀抱着她便如身怀绝世玉石不敢稍加用力触动半分维持原有姿势沉步平稳一步步踏往庄敬殿。
庄敬殿内侍宫女得讯都在殿前恭迎。他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人屏住呼吸一点点聆听她细若游丝的气息;一瞬不瞬凝视她的面容沉默不语。抱着她踏玉阶、入内室小心翼翼将她放至榻上。
太医是被两名内侍拽着一路飞奔来的。人未跪下药箱先“抨通”掉落在地。李俶只盯着沈珍珠面容愠道:“小心别要惊扰了王妃!”
太医连连称是喘过一口气便上前把脉。
李俶站立一旁见这太医搭上沈珍珠脉搏闭目凝神不语顷刻忽的全身一颤脸色转为灰白倏的睁开眼。
“如何?”李俶急急道“快为王妃开方下药!”
太医却只是摇头面色阴沉犹疑想是心中有话正在思虑是否说出。李俶焦急又再催了一次。
太医将牙狠狠一咬长揖道:“殿下请恕下官无能为力!”
“你说什么?”李俶仿若一时未听懂他话中之意紧迫向前问道:“你此话何意?”
太医曲身道:“从长安至洛阳下官遵殿下之嘱一直照管王妃之病。——王妃之病殿下早就知道:她两年前被刺中心脉虽然得高明大夫救治然因颠沛流离过甚一直未能痊愈。此症候最需保养若一旦复后果不堪设想!”
李俶脑中一荡站立不稳最害怕之事终于生。
“你是说她胸口旧疾作了?!”
太医道:“正是。王妃近来过于操劳思虑积重下官一直用药操控望能有助于王妃。可是今日——她想是遭遇非常之事悲痛欲绝触及旧疾。此旧疾复更甚当初新创一不可收拾……下官下官已是无力回天!”
“你胡说!”李俶惊恸不已跌撞着朝前两步袍袖随意一扫烛光摇曳扑闪“扑通”声中左侧烛台坠落于地。
他狠狠指着面前太医喝骂道:“你学艺不精竟在此胡言乱语!我不信我不信!”他朝外喝道:“来人来人!”
外边内侍一直侯着听得传呼连忙进来。
“快去长安传太医令传长安、洛阳最好的大夫快去!”
“没有用的”太医在旁叹息道:“殿下应当知道此症别说是太医令就便是扁鹊重生华陀再世国手神医长孙鄂就在此处只怕亦是束手无策。更何况王妃毫无求生之意一意寻死。殿下你——”
话未说完面前银光一闪一柄长剑已架在脖上李俶面色铁青沉声道:“你再胡说八道本王一剑杀了你!”
太医长叹一声说道:“下官若是畏死决不敢如此实话实说只会顺殿下之意拖延欺瞒。我虽医术低微在太医院十数年总只得这点清名。若非如此除太医令外殿下也不会由一年前选中下官特为王妃诊治。今日王妃不治下官已是死罪若再有意期瞒殿下更是罪上加罪——”引颈道:“殿下想要下官贱命请自便——”
“决不会决不会……”李俶慢慢垂下剑尖一瞬间仿佛抽空所有气力目光缓缓移至昏迷中的沈珍珠身上低声如呓语:“你说她她还能活多久?……”
太医微作思索低头答道:“多不过三五日……也许随时都会……殿下她已无半分求生之心……”顿一顿终于说道:“殿下恕下官大胆说一句:既有今日何必当初呢。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良久不听李俶回音。他暗自抬目却见李俶半跪于榻前人如化石凝伫不动便静悄悄的退了出去。
李俶执起沈珍珠一只手冰凉而细弱。她的手素来纤长柔细在夜间为他递上一盏温茶执笔与他共写一新诗恣意而欢笑着轻点他的鼻尖。
她好在哪里美在何处?
她似乎不是最美也不是最好。
他只知轻拥着她心是如此轻快安宁。就算他远离她在征伐连天的战场在野地荒芜的营帐只要偶然想起她丝丝温暖沁入心胸。
她就这样慢慢渗入他的骨髓成为他生命无法割舍的一部分。
他从来不敢说不敢告诉她不敢面对自己——她的病情。
那年长孙鄂在凤翔为她把脉后将他叫至一旁缓声说道:“珍珠伤在心脉安庆绪虽为她医治过但以他的医术根本无法根治。再上调养不善这个病根已落下现在看来无关大碍其实却是大患!”
他当时疑惑道:“难道以先生的医术不能为珍珠除此病患么?”
长孙鄂道:“老夫并非神人。切记不要让她劳累、伤心、过分担忧切记切记!”
他虽然记住了他害怕了他畏惧了。然而他还是做错那么多。
与素瓷之事虽是无心之失他又怎能说毫无过错?
薛嵩之事她耗尽心力她宁同与他共生死最后却明晓他从头至尾欺瞒着她怎不多少有些伤心难过?
同张涵若结盟他为何一直避忌着她不肯向她明言终令她产生天大误会?窍问自己私心是否真有不敢、不可明言之处?
他总是这样等待着等待以她的聪明睿智以她的豁然大度全然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他就这样一寸寸打得她体无完肤打得她心灰意冷。
现在她终于要离开他么?
她灰心失望她伤心欲绝她宁愿死也不再要他?
他要这天下也要她。
若从此以后这恢宏天下万里江山中没有她的笑颜他如何孑然自处?
他知道自己已经落泪。
不是一滴泪而是满面泪痕。
从深心中滴落出来只在这静寂无人的宫殿只当着她的面。
第一次这样的泪流满面。
也是最后一次。
第119章:相逢相失还如梦(下)
三日三夜。
太医令、长安洛阳最好的大夫们穿梭而来又逐一摇头告罪退去。
李俶明显憔悴颧骨深陷面色焦黄他寸步不离的坐在榻上亲自为她喂送汤药。
一枚千年人参可以让她多支撑几天、几个时辰?
多得一刻也是好的吧。
“殿下李泌先生在外求见。”内侍小声禀报着。
“我谁也不见”李俶面无表情淡淡说道:“请先生下次再来吧。”
“这——”内侍迟疑着:“先生说有要事必须面见殿下。”
“我说了谁都不见!”李俶怒声音本已提高数度瞅着榻上的沈珍珠终于强自将音量压下说道:“请他回去。”
“殿下你就为了这个女人弃天下而不顾吗?”李泌已经闯进内室他宽袍白衣衣带当风步履快捷朝李俶走来话语中颇有指责。
李俶懒懒的看他一眼说道:“先生此乃妃子内室先生不怕避嫌?”
李泌道:“若要我眼睁睁看你一生困于闺阁我宁可从未识得广平郡王殿下。”又道:“你看你现今何等模样?你可知此刻淑妃正在密谋立兴王为太子?此次进封你本该受封太子却只册为楚王。此后一步行差万劫不复你真要等到兴王立为太子之后再谋良策?”
李俶站起缓步朝外走去道:“我们出去详谈。”
垂幔风动转过角隔着纱缦依旧可见她平躺的身姿。
李泌道:“殿下应当回长安不可在此多作滞留。”
李俶负手仰天:“长安……现在父皇一心只信淑妃连先生你的肺腑劝诫之言都多有不听奈何?”
李泌眉头一挑语有深意:“我不信殿下会作这样灰心丧气之语。殿下既然已经布置筹划多年为何不继续下去?——就只为了王妃?”
李俶心中一阵绞痛抿唇道:“与她何干?”
李泌击拍梁柱道:“殿下是我所见最懂分寸的人。却屡屡为王妃方寸大乱。红颜祸水、女子误国这等历朝血鉴殿下勿需我提醒吧!”
“她从未误我是我误她。”李俶眸里上了寒意“先生已见识过沈妃莫要再出污言。”
李泌并不为意欠身笑笑道:“沈妃虽足令我钦服可惜她与殿下你都生错地方。殿下你处云端之上俯瞰众生岂可为一处美景再四回眸?而她明知高处不胜寒别样的繁华自然伴有别样的孤寂与苦痛仍心存幻念又怎能不苦痛伤怀?”轻叹一声道:“殿下这般相守相执彼增烦恼苦痛。现下天意如此她已决心放手你为何还要紧抓不放呢?”
李俶面现痛苦之色瞑目托不语。过了良久仍是缓缓摇头。
“晃当”碎响由垂幔那方传来李俶霍然睁目。一名内侍连滚带爬的跪到他面前带着哭腔道:“殿下殿下——药已喂不进去——王妃娘娘只怕不行了!”
李俶仿被当头一棒眼前昏黑抬脚便往沈珍珠榻前跑去。
“殿下殿下!”李泌在他身后焦虑的喊了几声见他头也不回满面忧色的摇头叹息。
近身侍奉的宫女吓得浑得战栗如筛糠药碗掉落地上泼得四处是碎片与药屑。
李俶心凉如雪水浸泡全身都若浸在冰中缓缓走上前从被中紧紧握住沈珍珠一只手小心而缓慢的搭上她的脉息。
他屏气阖目只知自己搭她脉息的手在微微抖竟然不敢去读她的脉息。
“殿下”不知过了多久似乎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声禀道:“该当准备后事了。”
“不!——”他仿佛被毒蜂蛰中心房直觉地由榻前跳起却见榻前、室内外跪满一地的人有的宫女已在暗暗拭泪连严明眼眶都已通红。
他大怒挥袖喝骂道:“王妃还没有死你们都哭甚么?!滚都滚出去!”
众人散去内室悄无人言。
沈珍珠脉息若有若无连血也甚少吐了始终昏迷不醒。李俶熟谙医理只觉自己心间剧痛已扩射至四肢百骸:最后的时刻已经愈来愈逼近。
如果真是这样就让他与她汲取这最后的宁静吧。
此生已矣。
当十五年前他由太湖水中将她救起。
当五年前他坐在沈府对面的茶楼看她从容淡定出出入入。
当他将她亲迎入府邸。
命运之轮流转不休他可否想到今日?
相逢相失此生已矣。
他埋于她的面颊旁。——你可知这般的爱我再也无法拿出?此后弱水三千我再难饮一瓢。于爱我此生已矣。
对于我这是悲哀还是庆幸?
“有人揭了皇榜殿下。”一名内侍绻在李俶的脚下小声嘀咕着。
李俶没有改变他的姿势良久朝他摆手示意退下。这最后的时刻每一瞬都无限宝贵怎能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庸医耽搁。
内侍恭身退下嘴里轻轻又嘀咕了一句话。
李俶闪电般抬起头眸光如箭扫向内侍:“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次。”
内侍一惊跪下道:“奴婢随口乱说殿下殿下……”左右而顾不知刚才随口说的话错在哪里胆战心惊不已。
李俶长吸一口气道:“本王恕你无罪你刚才说那揭皇榜的人象谁?”
内侍这才松口气说道:“原来是这个奴婢是老宫人只是觉得那揭皇榜的女人忒的象昔日的……建宁王妃。”
李俶沉吟顷刻内侍惊奇的看到——殿下眉头竟然渐渐舒展嘴角竟有了难得的笑意他一边大声道“还不快请”一边疾步朝外迎去。
第120章:人间何事堪惆怅(上)
黑夜亘长漫无边际。
沈珍珠行走在潮湿黑暗的甬道中没有烛火没有灯光四周黑沉如幽冥之境。她漫无目一直朝前走。
路好长好长似乎没有止境。
她不觉得害怕也不累不停的走似乎早已惯于在黑暗中行走。
隐约四壁碰撞呼唤她的声音断续不定。那声音甚是熟悉可不知为什么她心一阵阵抽栗只想远远避开。象是感受到她的抗拒渐渐的那声音终于不再呼唤她她便继续往前走。
甬道越来越狭窄她推开一面面石门阴沉的乐声朝她缓缓推进似乎向她致礼迎候。
她理所当然的朝乐声所在走黑暗中仿佛看到迎接她的双手她莫名其妙的笑起来伸出手要将自己递交过去——忽然听到一声轻叱面前白光晃过她惊叫着退后两步眼前天色大白乐声骤止。
“醒来了醒来了!”
耳边传来欢欣的叫唤声。面前晃动着一张模糊不清的脸庞。她眨眼再仔细看李婼欣喜若狂的娇嫩脸儿愈来愈清晰。
“谢天谢地嫂嫂你昏迷七天七夜终于醒过来了!”李婼双手合什念叨着。
昏迷前生的一切在此时翻江倒海而来沈珍珠苦笑:自己居然还未死。这几年来历险无数每次都险中得生老天是格外庇佑她还是要格外的惩罚她?
这仍是庄敬殿她所居内室她试着抬手坐立全身无一丝气力。李婼看出她的意图探按住她说:“快别乱动你这条命可是林致姐姐好不容易拣回的你不看……也得看林致姐姐的面子和辛苦。”
沈珍珠喃喃道:“林致?……”声音喑哑更牵动胸口疼痛痛楚难言。李婼凑近细听才大致明白她的意思笑道:“是林致姐姐啊她刚好来洛阳看望她的母亲慕容老夫人。她为你治好病又去长安了已留下药方说是按方抓药三月内你必能痊愈。”
此后数日李婼日日陪伴在沈珍珠榻前沈珍珠暂时说话困难她便每日东西南北与沈珍珠胡扯一通。据李婼所言原来长孙鄂已去世半年有余慕容林致勤研医理竟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这才能医治好沈珍珠之疾。
李婼什么都谈什么都说除了偶尔在眉间透出一缕忧郁外相较当年的天真烂漫天不怕地不怕似乎没有太多改变。可沈珍珠看得出来她是在全力打起精神陪伴和照料自己一旦走过岁月经历成长年少的轻狂和恣意是永远回不去了。
李婼仿佛与沈珍珠有种默契从不与她说起李俶就象根本没有此人。而李俶也似乎消失了一般数日来从没见过他的踪影。
不见他沈珍珠反而心境平和安祥甚至除了李婼再没有任何人来探视她她每日服下各式各样的药睡的时间远远长于醒的时间身体恢复进境甚好。
正月十五元宵佳节清晨便有宫女通禀:慕容林致求见。
慕容林致素衣简妆翩然入室。沈珍珠着宫女以绣枕撑于身后勉强正面坐起浅笑迎她。时隔一年慕容林致形貌气色又有所改变去年在凤翔见她时只觉气质如梅似竹今日再见觉得眉宇中多了些俊朗洒脱当年的世家千金娇贵之气已全然消去举手投足间全是独挡一方的大家风范。
慕容林致已隐现一代名医国手风度。
慕容林致款身坐下说道:“沈姐姐你可知自己病在哪里?”
沈珍珠知其所言隐有深意此时她说话也不再如前般困难稍作思索笑答:“你是女神医我是病人就容我偷懒一次听听你的诊疗之道。”
慕容林致看着她轻轻说道:“你的病就在于你太追求完美。”
“完美?”沈珍珠轻声重复着觉得不可思议问道:“此话怎么讲?”
“这也是我这两年才悟出来的。这世上万事万物都有缺陷人也罢物也罢从没有十全十美。可是你总希望你自己希望李俶希望你与他之间完美无任何瑕疵。为了维护这份表面的完美你说说看这么多年来你可有过一天舒心日子?你要处处谋算你要伤心劳神你要尽力遮掩不合意处。就算这样你仍力有不歹你终不能让人人都满意你更不是神人李俶与倓不同他志在社稷决不会纵情于情爱而弃宗庙不顾。”
沈珍珠垂头思量半晌才说道:“没想到今日竟是你来劝慰我。林致你如今见解脱让我惭愧。”
慕容林致道:“其实当年我未尝不与你一样以为与倓是世上最幸福最完美的谁料变端祸事接踵而来我失忆又恢复曾经痛不欲生觉得人生的完美既然已被打碎生又有何趣?可是当知道倓死去的消息后我反而大彻大悟——没有一种完美是牢靠的已经撕碎了便可以扔掉人生仍得继续下去不是?若此生只孜孜追求海市蜃楼般的完美直如饮鸩止渴骗得一时过不了一世。”
“你是我要扔掉么?”沈珍珠喃喃道。
慕容林致一笑:“那也得看你自己。若你仍无法离开他那便原谅他放任他所作的一切不要执着于自己的情感这样方可成全他。”
“你说是放弃与妥协”沈珍珠合目轻声道“除了这两条路是否就再没有别的路可以选择?”
“我知道你舍不得选哪样你都舍不得”慕容林致轻轻将手覆于沈珍珠手背上“我只能想出这两条路珍珠以你对人世万物的通达或者能找出更好的解决办法吧。”
说完这句话她惊奇的看见沈珍珠突然间泪盈满眶沈珍珠眸中晶莹闪亮哽声道:“也许我也想不更好的办法。只是今日你说的话很对自省我身我才知道我从前过于执着私心忒重许多事自以为是终究累人累已。不管怎样我终于知道往后该如何做了。”
慕容林致见她神情凄楚中又有数分决然刚毅虽不知她会如何抉择却觉得十分放心。她将长孙鄂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叙与沈珍珠听长孙鄂乃是年事已高无疾而终沈珍珠与长孙鄂十分投缘听慕容林致细细一一叙来心中不免难过。
慕容林致又道:“此番看望过母亲大人过两日我会再四方游历治病救人。”沈珍珠有些担心:“如今天下大乱你可得善加保护自己。”
慕容林致自信的笑道:“这个你不必担心我熟谙医术药理自然有保护自己的独特法法门。惟在宫廷中看似四面侍卫林立无比安全其实处处暗箭皆可伤人你可要谨慎提防。”
这一晚沈珍珠睡得格外早室外静谧雪落无声焚香幽雅怡人隐约中有人轻柔的抚过她的额头在她榻前伫立良久。过了许久她悄悄睁眼看见那个紫衫背影缓缓消失于眼帘一滴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