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不见江湖行路难(上)
黄昏夕阳将山林溪水染上金黄色。丝丝沁骨寒意渗入沈珍珠四肢百骸。她倚在一颗树下情不自禁缩缩身子抚摸自己面颊连手也冻得木然触到面上毫无感觉。这个地方很隐弊不易被他人现却能清晰看见大道上车马和人的行迹。
她在等等薛鸿现。
那日她被张涵若和薛鸿现救出本以为被安庆绪追赶凶险万分万幸不知何故安庆绪并没有率兵追出城外。张涵若一行朝西急行百余里方停下扎营休息。至晚间沈珍珠的所中迷药药效渐解由混沌中清醒似是做了一场光怪6离的梦。张涵若万分懊悔羞愧含泪向她请罪她得知前因后果倒对张涵若起了怜悯之心力劝张涵若率兵投奔唐军。张涵若却道:“我张氏昔日反唐今日反燕如今再去投唐翻覆无常莫过于此。今我宁可落草为寇也不做这等事!”张涵若决定之事素来百折不悔沈珍珠无法再劝。
张涵若知沈珍珠心事本愿派几名兵士护送沈珍珠赴灵武与李俶相聚。正巧薛鸿现要立即回山拜见师傅她回山之路与沈珍珠灵武之行恰是同路允诺护沈珍珠至灵武后便回山。薛鸿现武艺张涵若一百个放心兼之这一路兵荒马乱护送人员多的话反而不便当时与沈珍珠商量后便设法购得一辆小马车改着男装由薛鸿现驾车送沈珍珠前往灵武。
三日后至某路段二人口渴难当山林下溪水潺潺薛鸿现便去取水沈珍珠留在马车中等待。
薛鸿现离开不过一刻钟后方刹时传来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并杂着马蹄、惨叫、鸣镝、拼杀之音。沈珍珠警惕的刚掀开车帘就听到空气中被撕裂一般的呼哨声霎时一支强劲的箭矢破空由马车顶飞过直刺入道旁树干之中。
沈珍珠往后望去见数百名兵士拥着残破旌旗且战且退怆惶逃来不知逃者是何方军队追者又是何方双方混战厮杀愈来愈逼近自己不时有流矢左右射来。沈珍珠急煞朝薛鸿现取水方向大喊数声声音却全然湮灭在打斗声里。她稍作思索当机立断决意立即下车躲避于树林后。
方欲跳下马车又听见当空箭矢呼哨两支箭由头顶交叉飞过在空中相碰倏的掉落在马身上。那马陡然受惊狂蹦而起展开四蹄就往前奔去。沈珍珠一把抓住缰绳用尽全身气力伏于驾车之位不让自己被抛下马来。那马狂奔有一柱香功夫开始放慢步子乱兵也没有跟上来沈珍珠心下一宽失神放松缰绳“咚”的由马车上滚下所幸身上并没有受伤那马也不等她自提蹄向前慢慢奔去。
沈珍珠不敢再回原处等薛鸿现一番思索下来觉得薛鸿现亦无马车若觉自己不见了该是循路找来不如就在此地隐慝等候她的到来。
一刻钟、两刻钟……该有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了薛鸿现没有出现。
夜幕终于笼罩天地路上的车马渐渐稀少。沈珍珠由树林后走出十月天干冷冷得清澈冷得纯粹她若再不出来走动怕会冻坏。干粮存于马车中现在全没了薛鸿现不见踪迹她不由一遍遍问自已:我该怎么办?原来乱世之中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生存如此之难。忆及当年被西凉人掳掠她亦没有象现今这般茫然无助——是啊当年她深知李俶会想尽办法救她脱困;而现在他可知她还活在世上?就算知晓他又能如何?她的适儿她骨中之骨血中之血已有四个月他长胖了么?长高了么?长变了么?
无论如何她要生她不要死。至少要让她再见他们一面摸摸他们的面庞闻过他们熟悉的气息……
这方圆数十里不见灯火人家唯皓月当空清泠孤寂。长夜里踽踽独行甚或比白日行路方便安全。人本是天地间踽踽独行的过客惟有幸运者找寻到心领情盍之所属。
孤身行进在这荒凉阴森的道路上怎不要心惊胆怯、毛为戴呢!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有松鼠在高大的树上蹿来蹿去还是更多不知名的生物在夜晚中生窣窣怪异声音仿佛如影随形如魅如真。
沈珍珠越走越是心慌情急步乱中连连跌了几交跌得她头昏眼花不辨天南地北其实不过行了一里二里路她就筋疲力竭倚着一棵大树喘气不已胸怀伤口处再次隐隐作痛忙从怀里取出药瓶生生咽一枚下去方觉有所好转。困累交加之下就此倚着树干慢慢睡着……
“呵呵原来是个小娘们!”睡梦中猛觉头上一凉她瞬时惊醒睁眼迎面看见一双豆鸡小眼几近贴着她的面庞头戴的乌纱幞头落在他的手中。她蓦的一惊顺手将面前人往外一推即刻一蹦站起:“你们做什么?”
惊惶中方知自己一觉已至天色大白面前是三名兵士——身上未戴铠甲内衬衣裳破败夹有血污一个豆鸡小眼骨瘦如柴一个胖墩壮实一个顶着红红的酒糟鼻子。那豆鸡小眼上下打量她不怀好意的啧啧赞叹起来:“这小娘们可真标致。”另外两人亦淫邪的嘿嘿而笑同时向沈珍珠逼近。
沈珍珠情知不妙身子往后缩后背一凛抵靠树干无路可退一眼瞅见酒糟鼻子身佩的弓箭上篆着个“唐”字脱口道:“你们是唐军!”
酒糟鼻子想是一愣:“小娘们还有些见识。”
沈珍珠既想知唐军何以在此的究的又要拖延时间忙接着说道:“陛下原在灵武你们怎会在此地出现?”
豆鸡小眼哈一口臭气熏上沈珍珠面庞沈珍珠侧头屏息强自忍耐听他说道:“房琯那老儿蠢笨如牛兴起牛阵对敌害得咱们大败溃退。不过……老子们艳福不浅……”色迷迷瞅着沈珍珠竟是垂诞欲滴。
原来肃宗一心早日收复西京继任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房琯素来好大喜功、夸夸其谈伙同张妃、李辅国说服肃宗率李俶刚刚招募到的五万兵马攻打西京一来是建立功勋二来张妃未尝不有私心肃宗未及熟虑竟而答应。但那房琯纸上谈兵尚可亲临战场时居然效法古书套牛上阵迎敌安庆绪迎战后顺风擂鼓呐喊牛四方踩踏唐军阵脚大乱安庆绪又命放火焚烧战车更是人畜相杂死伤多达四万余人唯有数千人四散逃跑被叛军追击。
昨日沈珍珠所见之阵伏就是叛军其中一队正在追击逃跑的唐军。这三名兵士本在其中心眼颇多在双方混战时躲在暗处待叛军将逃跑的这队唐军一举歼灭后方偷偷跑出逃生。李俶招募的兵士虽多半存着报国杀敌之心奈何招募仓促难免良莠不齐谁知竟让沈珍珠遇上这三名极为不堪的兵士。
这种由战场败退下来的兵士自然不会重返军中已是天不怕地不怕沈珍珠心知就算亮出自己身份不但无济于事更会徒增麻烦。
豆鸡小眼猛的扑上将沈珍珠搂入怀中开始扯她的衣襟一边对身后两人道:“兄弟我先来怎么样?”胖墩壮实的一直没说话此时笑呵呵与酒糟鼻子往旁边就地坐下说道:“好由你反正今日咱们哥仨个享受个够。”这口气已然将沈珍珠当作待宰羔羊。
沈珍珠骇然的瞪起眼睛奋力向外挣脱豆鸡小眼虽然瘦胳臂却象铁钳一样紧紧箍住她的手那张臭嘴朝沈珍珠的颈上吻去沈珍珠情急之下张口狠狠咬下他的肩头豆鸡小眼“啊”的惨叫手微微放松沈珍珠趁机抽了一只手随意往腰间摸去触到收藏的一支金钗。那豆鸡小眼恼羞成怒扬手狠狠扇了沈珍珠一耳光打得沈珍珠眼冒金星又合身扑上。
旁边两名兵士只嗤嗤的笑看也不上来帮忙。忽听见豆鸡小眼“哦”的闷声惨叫正在诧异转头见豆鸡小眼缓缓倒地那被掳美貌女子似全身一哆嗦随即拨腿就跑。两人跃起去看——豆鸡小眼心口被刺中一枚金钗显见不能活了。
沈珍珠慌乱不堪她杀人了!虽然此人罪该万死但毕竟是她第一次杀人——狠劲将金钗插入他的心口她仿佛听见他血液乍然而止的声音。她的手没有沾到鲜血可她边跑边不住的在长袍上擦手宛若全手沾满血迹。
她没能跑多远脚下一个磕绊摔倒在地。
“你跑得掉?”那两名兵士在她身后哈哈大笑。
第62章:不见江湖行路难(下)
莫非今日当真在劫难逃?她痛苦的阖上眼手指深深掐入地面指甲断裂却分明感觉不到疼痛。李俶你在哪里为何不来救我?
酒糟鼻子“哗”的由后撕下沈珍珠袍衫她晶莹如玉的后背刹时暴露无遗胖墩壮实的兵士似是眼前有光芒闪晃摇摇头再盯着着口中嚅嚅道:“世上竟有如此美人!”
沈珍珠恨不能立时死去身上不知何时又来了气力拼命重又爬起跌跌撞撞朝前冲。
酒糟鼻子狞笑一声合身将她扑倒在地毛茸茸的大手开始撕扯她衣裳前襟。沈珍珠大声尖叫起来满心是愤怒与羞辱拼命地抗拒。拉扯中酒糟鼻子一抡巴掌“啪”的响亮扇在沈珍珠脸上沈珍珠脑中嗡嗡作响胸口绞痛喘气困难全身虚软竟再也提不起半分力气只得任酒糟鼻子为所欲为。
酒糟鼻子疯狂的撕扯沈珍珠衣裳嘴里吼叫着:“他娘的老子憋了好几个月了你不让老子……”正在叫嚷中听见前方一阵马鸣长嘶一人挥鞭驾马车驰骋而来他慌忙抱着沈珍珠就地一滚至道旁避开马车轮辘。
那马车来势凶猛呼啸而过酒糟鼻子身畔。酒糟鼻子缓过一口气正欲对沈珍珠接着行动那策马人猝然“呜——”的声拉缰减转过马车车头硬生生停在十丈远处喝道:“你们在做什么!”
酒糟鼻子抬头望去策马人乃是一青年男子长身玉立英姿挺拔头戴锦冠腰系白玉是名贵公子无疑。他极为不耐的由地上蹦起随手擦下脸冲贵公子喝道:“老子们的事公子少管!”
青年男子瞥见一旁衣冠不整的沈珍珠面上顿时罩上一层寒霜。
马车内传出一名女子的温柔问询:“承宷什么事?”
青年男子微微一笑转头对内说道:“小事一桩你不必出来我解决就是。”说毕凛声对面前二名兵士道:“旁的事本公子可以不管你们欺辱弱小女子今日我是管定了!”
胖墩壮实的一使眼色欺这贵公子身无兵刃与酒糟鼻子迅时拨出佩刀一左一右挥刀朝他砍去。
青年男子哈哈笑道:“你们自寻死路可休怪我手下无情。”说话间右手缰绳一抖那软软绳索此时宛若毒蛇灵活坚韧顺势便绕住酒糟鼻子的颈脖缰绳当空一扬生生将酒糟鼻子身躯提起随手甩去“喷”的巨响酒糟鼻子被远远甩开十数丈撞上大树干立即吐血身亡。
胖墩壮实的晚上前一步眼瞅着酒糟鼻子当场毙命情知遇上高手吓得“晃当”扔刀跪地磕头如捣蒜:“公子饶命公子饶命!”
青年男子缰绳握手嘴角微带冷笑斜睨这无耻之徒口中却温言向车内问道:“娘子你说饶还是不饶?我听你的。”
胖墩壮实的想那车内女子开初说话温柔定是一慈心软胆的小娘子心中不禁存了极大的希望觉得此女子定不会忍心杀人自己或能逃得一命。又连连朝马车内磕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那车内女子一时并未回答顷刻静肃。那胖墩壮实的倒似等待了数个时辰。
忽听那车内女子声音由温和柔美转为严厉冷峻:“天下女子哪能这般好欺负承宷世上多一个这样的人便让我们女子多受一份苦此种猪狗不如之物我庆幸从没见过其恶心面目今后也不想再见到!”
“好!”
胖墩壮实的尚未醒过话中意味听到贵公子断喝一声脖上一紧被如法炮制来不及哼一声即刻死于缰绳之下。
沈珍珠绝处逢生全身仍是酸麻无力别说站起竟连抬头向青年男子道谢的力气也没有身子伏在地上胸口疼痛慢慢弥漫。
青年男子望望沈珍珠见她衣衫甚是不整忙别过头去冲车内说道:“娘子你来看看这位姑娘怎么样了?”
车内女子答应一声拂帘出来提起裙裾快步走到沈珍珠身边。沈珍珠垂头见那裙裾华丽绚烂愈显得自己狼狈不堪慌忙要将头更加垂低却听那女子惊诧呼道:“沈姑娘?!”
沈珍珠一怔此时方觉这女子声音似曾相识口音中略带异腔不禁昂头一看。
“哲米依!”
这车内女子居然是当年曾与她相处月余的的回纥少女哲米依!
第63章:月分千里故人来(上)
哲米依见沈珍珠这般模样忙解下自己罩衣裹住沈珍珠身子本是十分爽直的人抱住沈珍珠不禁微有哽咽:“沈姑娘你怎会……”本欲说“落得如此模样”的临到嘴边改口道:“你怎会在此?”
沈珍珠只是捂胸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哲米依叫过那青年男子合力将沈珍珠扶入马车内躺下。
沈珍珠过了半晌方觉稍微好转攫住哲米依袖口微声道:“药……”哲米依十分机敏探手入沈珍珠怀中寻找不着想着定是她与那两人挣扎抗拒时弄掉便下车四处搜寻终于在路旁草丛里找到被摔得粉碎的碧玉小瓶仔细检视下来好不容易凑得两粒未被践踏的药丸当下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一股脑子喂与沈珍珠咽下。
那药倒真是立竿见影吃下去不过一刻钟功夫沈珍珠面色渐渐回缓过来。哲米依这才叹道:“沈姑娘你果真没有死可汗待会儿若是见到你不知该如何欢喜!”
沈珍珠头昏沉沉中微有一愣:“可汗?……他来了中土?”
哲米依点头“是啊”大大方方指指坐在身畔的青年男子:“这是我家夫君李承宷.”又对李承宷道:“这位是沈姑娘。”
李承宷彬彬有礼垂眉笑道:“沈姑娘幸会。”自有雍容华贵气度让沈珍珠在病弱之中仍抬目多瞟他几眼。
本觉“李承宷”之名似曾相识此时更兼见其眉目间与李俶颇有几分相似轰然忆及李俶曾与她闺阁论谈:“众叔王子嗣中惟豳王叔之子承宷出类拔萃可可惜远为敦煌王难能一见”。她倚于他怀中笑言:“几时殿下抽出空闲陪妾身同游敦煌顺便看看你那赞不绝口的王弟?”他轻吻到她间喃喃细语:“等明年秋季我与你……”
恍恍然已如隔世无限酸楚。
李承宷对哲米依说道:“想不到今日误打误撞居然救了你的旧识。对了我没听你说以前来过大唐那是怎么认识这位姑娘的呢?”因沈珍珠梳着男子髻故李承宷看不她是否已婚。
哲米依娇嗔的白了他一眼:“我没来过大唐就不许沈姑娘来回纥么?难道咱回纥真是荒凉野蛮之地?”
李承宷哑然失笑:“噢原是我说错了我敦煌才是蛮荒之地!”说着两人圴失笑倒有无尽旖旎温柔在其中。
果然是他。
沈珍珠见哲米依一口一个“沈姑娘”而不提自己真实身份便知她有心回护不欲让身为宗室的李承宷知晓面前这险些受辱的是堂堂广平王妃心中颇为感激深觉一别数年当年的小姑娘哲米依真已经长大。
哲米依嫁与大唐郡王极为希罕。莫非大唐与回纥之间定下什么盟约默延啜现在何方?沈珍珠虽然精力不支还是极力想弄清其中原由。
哲米依回身叫李承宷驾马前行侍奉沈珍珠喝水和吃了些干粮后才说:“沈姑娘定想知道我为什么嫁给承宷这其中原委曲折你合上眼睛养神我慢慢跟你说。”
见沈珍珠依言闭眼娓娓道来:肃宗自即位后一直急于收复两京然兵力不足素闻回纥铁骑勇猛过人七月里特派仆固怀恩和敦煌王李承寀出使回纥借兵。本只存万一之望孰料默延啜一口应承借兵三千。
说至此处哲米依神思飘游成婚时日虽然不长然每当她想起与李承宷回纥初相遇情境仍是情动于衷大漠并驱策马长风万里骄阳如血人生快事莫过如此。未遇李承宷之前她奉默延啜为天神远远望着他认为那便是一生所托;待有这次相遇方知爱与崇拜别如云泥。
默延啜竟然窥破她的心事恐她身份低微干脆认她为义妹嫁与李承宷.这于国乃是邦交大事;于她是毕生之幸。人世男女有几人能在同一刻彼此相爱相知相惜?总有许多人不是爱得早就是爱得迟了顷刻的错失便是终生的错过无穷的遗憾。
哲米依接着说道:“可汗令叶护王子领军襄助大唐嫌大军行军缓慢便扮作随从快马加鞭与我和承宷先入了唐境。可汗来不及见过大唐皇帝便直下长安而来他不肯带随从侍卫人生地疏我和承宷只得舍下随从与他同行。近日连连赶路今日早上他的马车坏了这一路大唐子民流离失所想买一辆新的马车也不能好容易找到一处肯修车他便让我与承宷先行他修好车后自会疾行赶来。沈姑娘你很快就会见到他了……”
其实默延啜要哲米依和李承宷先行也是存着几分体恤哲米依之意。由回纥而来路途太长哲米依已经十分辛苦若让她和李承宷先行心中自然有意无意存着等待默延啜的念头会稍微放慢行程。不过默延啜也没想到哲米依十分明白他的心意并没有让李承宷放慢行程一路仍是风驰电掣行来。
沈珍珠一听默延啜即将赶来心中五味泛陈踌躇难决此情此境实是不愿不宜不可见他。问道:“可汗来长安做什么?”
哲米依沉默一会儿拿出手绢替沈珍珠拭去面上一点污痕一边说道:“可汗对你的心意莫非你真要永远装作不知不晓?你可知道那日可汗得知你的死讯后虽不一言可是脸色泛青几日不思茶饭;你可知道当年可汗为求阿林下山为你治眼睛整整伫立雪地里三天三夜方令那阿林为之感动。可汗是咱们回纥的天回纥的神却为你这样糟践自己身体你的心究竟是铁打还是铜铸莫非这样还不能撼动你的心?”
沈珍珠心头一震万没想到当年默延啜请长孙鄂下山为自己治病竟还有这样一段原委却在自己面前只字未提这份情义实在让自己汗颜可愈是这样自己愈难承受。
又听哲米依说道:“这回可汗只说是到长安刺探军情担忧叶护王子年纪幼小头一回领兵便吃亏受挫。但其中真正情由沈姑娘想你不必要我明说。”
沈珍珠心怀震动依哲米依所言这默延啜千里而来亲赴长安竟是认为自己未死前来寻找自己么?
他这样直爽的答应借兵。他若有觊觎中原之心何不不予理睬让唐军与叛军杀得两败俱伤时再一举进攻中原?他若无觊觎中原之心为何只派三千人马更亲赴险地?
他真是只为了她?
他是曾对她许下铮铮誓言的默延啜他更是回纥的可汗。
江山社稷与红颜知已千古而来有几人找到最佳支点?
于李俶于默延啜于安庆绪她都无意衡量。
无论怎样也罢她都不欲见他。既已无缘何苦纠缠。
当下伸出纤瘦苍白的手握住哲米依道:“哲米依我求你一件事。”
哲米依怔了怔道:“你说。”
“求你别告诉可汗我在这马车中。若他问起你只说收留了个落难女子祖籍恰在灵武恳求与你们同行回转家乡。好吗?”
“为什么?”哲米依跳起来失声叫道。
第64章:月分千里故人来(下)
沈珍珠伸手拉哲米依的裙裾示意她坐下听自己说话“哲米依你现在也已成亲。以你所想——若你与承宷伉俪情深矢志不移再有他人仍爱你敬你你可否抛开丈夫随他而去?”
哲米依语塞想起当日自己许嫁之命下后肃达曾上门纠缠不休虽知他自小对自己的一番情意然她对他毫无爱意当时只是厌烦怜悯。一念及此便有些理解沈珍珠。然而她对默延啜终始怀有少女仰慕之情此情虽不同于男女之爱心底里仍是不自觉的坦护他:“可是可汗对你的情意远胜于广平王啊!广平王明知你身陷长安却不来相救知你死讯却不详加证实;若换作可汗早已不顾一切驰马入城救你现时还拟孤身入城探听你的消息。这一切广平王怎能做到?他才是你的丈夫竟然这样不顾念你你不恨他么?”
沈珍珠淡然一笑怎能不恨不怨?怎能不恨不怨?当她几致受辱之时她怎么不有怨恨不有伤心失望?可若将默延啜换作李俶又能如何?默延啜若真如李俶那样家国危殆他是否真能抛却江山社稷象如今一样屈就她区区女子的生死?
该是不会吧。乱世之中女子本就是飘泊浮萍任东来西流谁能眷顾?
这样想来层层悲怆席卷而至:饶当年意气风直欲冲天而翔终究抵不过红尘雾蔼少年的志气早已被现实摧打得七分八裂惟余对夫对子之爱让她支撑到现在。她分明知道前方仍有无数惊涛骇浪等待抵挡。作为他的妻子她只能知他、解他、助他。他有他既定的方向她或者是他身旁一抹艳丽的云彩或者是他身后长长的投影而年华如水浮生渐老时他是否愿依旧携她同行?
一瞬间便有些心灰意冷。
然而这些心事却是不好对哲米依讲的只是拉着哲米依的手道:“答应我。”
哲米依见她眼中有哀求之色心中不忍其他的拿不定主意唯只有先答应她再说乃点头应道:“我去跟承宷讲让他别说漏嘴。”又道:“要瞒过可汗也不容易路程长远你不可能整日呆在车中不动啊。”
沈珍珠知她是说起居方便之事便道:“哲米依你总有办法的不是?”
哲米依叹口气道:“也罢。反正这一路我们都无客店可投你只管呆在车中若路程中有不便之处要下车的话我尽量帮你避开可汗就是。”
哲米依取出自己的衣裳替沈珍珠换上两人又闲话一番答应一路注意察看是否有薛鸿现踪影。
李承宷悠悠驱车任马车缓行。
沈珍珠困倦渐生迷朦中合上眼睛……
“哲米依承宷怎生行得这样慢!”男子粗犷浑厚的声音骤然响起。
沈珍珠睡意全消顿时在车中坐立起来马车也已停下。
默延啜!果真是他他来了!
哲米依随手去掀车窗帷帘沈珍珠忙上前一把按住她的手。
哲米依醒悟朝沈珍珠点点头微微掀开车帘走出去。
“可汗我们无意救了名受欺辱的姑娘那姑娘受惊过度故而行进得慢些。”因李承宷在场哲米依与默延啜说话都用的是汉语。
默延啜“哦”了声想是不甚在意说道:“那你们慢行在后我先走一步!”说毕呼喝一声便要策马而去。
“慢着!”李承宷急呼。
默延啜回头问:“怎么?”
李承宷道:“此去长安你可认得路?这不比先前前方便有数条岔道岔道后又有岔道若无我引路极易走错。”
默延啜不耐烦的说道:“难道我不会问道于路人么?”
李承宷笑道:“可汗你瞧我们一路行来十室九空到处是逃难之人你去问谁?我们既已到了此地就不必急于一时大不了我驾车加快行程尽早赶到长安。”
默延啜思忖他从未到过长安虽有长安城地图若无李承宷相助以他迥异唐人的外貌确是极难混入城中行事英雄竟无用武之地拧眉不语策马与李承宷并驾而行。李承宷见他似是极为心急稍稍加快车行度。
沈珍珠悄然掀开车帘一角见默延啜英伟身躯伫立车驾之前侧面面部如刀削般坚毅深沉。
一切都没有改变他一如昔年。
改变的只是世事只是她。
她竟然连直面他的勇气也没有。
有多久没有听见过他的声音见到他的身影?
原以为会无动于衷谁知这般亲近舒坦身心均稳稳沉沉终于可以安枕而眠……
第65章:隔窗云雾生衣上(上)
马车朝长安方向徐行偶尔碰见不堪安禄山凌辱由长安城偷跑出来的百姓。颠沛流离于路途中凄惨难于名状哲米依瞧着可怜常施些干粮给老人小孩。那些百姓听说他们是去长安的均连连摇头劝说不要入此贼穴。
一路不见薛鸿现踪影。
鸿现鸿现惊鸿一现是这般来去无痕偶有刹那光芒闪现天地间复隐身沉沉黑暗徒留与人间一段传奇么?
沈珍珠绵绵一觉醒来马车顶棚雨声沙沙车行稍慢。哲米依头枕膝上恬然熟睡一抹微笑隐于眉间安祥宁和。沈珍珠手指轻轻拂过她眉宇——又一位王妃老天垂怜庇佑这可爱的女子。
掀开窗帷一角雨丝织成轻纱般的帘幕默延啜驱车身影朦胧如被云雾笼罩。马车櫜櫜蹄音一下一下在雨中分外清晰。
他似有天生的敏锐和鹰隼的警觉觉察有人暗窥闪电般转头朝窗帷处望来。
沈珍珠忙放下窗帷听默延啜喊道:“哲米依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可汗你全身湿透换件衣裳吧!”哲米依不知何时已经醒来拂起车帘答道说话间回头朝沈珍珠一笑意味深长。
默延啜哪里会在意这个塞外苦寒从不畏冷但见李承宷细雨湿衣知道哲米依体恤丈夫下马扔鞭于车内说道:“好咱们歇歇。”望向对面窗帷后“让里面的姑娘也出来透透气罢这几天闷在里面想是不舒畅。”几日行来默延啜一直颇知避讳若哲米依叫李承宷有意放慢马车便自行策马缓步先行故沈珍珠与他从未照过面。
哲米依回望沈珍珠答道:“这位姑娘还在睡梦中就不喊她了。”
默延啜哈哈大笑:“大唐女子都这般孱弱?不敢出来就罢了还怕我吃她不成!”
哲米依吃吃笑道:“可汗有这么凶神恶煞?我只怕此番来中土可汗要带回一位汉人可贺敦。”沈珍珠听默延啜讥笑大唐女子心头有气想起自己初遇他正是双目失明最柔弱无助之时偏是性情倔强与他对峙实不知究竟是那份柔弱让他动心还是那份倔强让他侧目?
默延啜四方展望朗声问李承宷:“还有多久至长安?”
“不到一日路程。”
哲米依已从车内找出两样男子外袍一一递与默延啜和李承宷让二人自行换下。拿了方手巾细细的替李承宷拭去面上额角雨珠。三人坐于车头商议一番入城事宜。
末了默延啜道:“趁着天色尚早咱们疾行一番晚间不再赶路好好休息若明日能至长安城外晚间便可乔装入城。”跳上马车回手去取马鞭听得“兹”一声长响他微皱眉头抬起拿鞭右手衣袖处由臂及腕划破一道长长口子半边袖子耷拉下来极为不便。哲米依道:“这可糟了可汗你已没有干净的衣裳可换。”
李承宷道:“这有什么为难可汗你脱下外袍让哲米依替你缝补不就行了。”哲米依脸刷的通红。
默延啜仰天哈哈笑道:“承宷你真是成亲不久不知底细——你的媳妇儿称得上天底下最笨的媳妇儿连针也不会拿还谈什么缝缝补补!”
哲米依气得跺脚:“可汗不帮我说话尽揭咱回纥女人的短!”
李承宷似是无限遗憾的摇头叹道:“唉幸好你嫁的是大唐郡王不然有你好受!”睨眼瞧着哲米依深喜她被逗弄得嗔怒交加的模样。
哲米依气鼓鼓窜至默延啜车前大声喝道:“脱下来!”
默延啜忍笑道:“你若今日开始学做女红也切莫拿我的衣裳作践只管拿你家相公的去我宁可这样——要是针脚粗壮歪歪倒倒更让人笑话。”
哲米依白了他一眼道:“可汗少瞧不起人我是不行可里面那位姑娘一定能行。”
“那位姑娘不正在休息吗无谓惊扰她。”默延啜道。
“虽是休息我可以叫醒啊再说少穿一样外裳现在是冷不到可汗你到了晚上就不一样了趁着天色尚明还是帮你缝好吧。”
默延啜当真脱下外袍由哲米依送入马车内与李承宷缓缓策马往前行。
沈珍珠在车内已将几人话语听得一清二楚。
展开这青蓝色锦袍见那破口处纹路甚为齐整她便示意哲米依将针线盒来。
哲米依不通女红从来不知随身应带针线幸亏出嫁时族中老人为她想得周到偷偷在衣物、行李各处均塞了几样针线哲米依看见也就做看见了浑没想到有天还会派上用场。当下在衣物中胡乱翻找一通拿出个极小的针线包里面没几样丝线颜色可作挑选还好青蓝本为必备之色里头缠着一绺。沈珍珠心想这袖子裂口齐整倒是极好打——将破裂的两片重新缝起但求缝合处针脚细密平稳别的美观、花色之想难她现时精力可顾不上。幸好这袍子颜色深沉等闲不易看出缝补之迹反正只是一时应急待到了长安城他重新买衣换过就是。于是倚着窗帷透入的微光凝神补将起来。
不到一柱香功夫沈珍珠便缝补完毕还是有些消耗精力只想躺着养神休憩深幸没有自作聪明在缝补时添花着锦。哲米依拿起袍子展开一看低声赞道:“沈姑娘真是心思慎密这样好的针线工夫哲米依一百年也学不来。”说话间又放下袍子凝视沈珍珠半晌微声道:“你对可汗未必完全无情。”
沈珍珠有些失神回问道:“你说什么?”哲米依已捧着袍裳出去了。
默延啜穿上外袍不经意的抬起袖口缝合处针脚细腻柔丝软线似有一种温暖幽香穿透时空而来。
细雨轻寒近处田园溪水远处绵延山峦隐约中嗅到她熟悉的芬芳……
第66章:隔窗云雾生衣上(下)
第二日傍晚到达长安城郊。
本是说好默延啜与李承宷一同进城然默延啜见城郊清冷孤僻执意让李承宷留下保护哲米依只他一人入城探听消息。
李承宷拗不过他。以开先计划其实他们可带哲米依乘夜共同混入城中但多了个沈珍珠无人照顾不得不改变初衷。李承宷将长安城地图取出再详详细细的将各要道出口、皇城宫城所处位置给默延啜讲解一回犹是不放心。默延啜自己也无十分把握仍是无惧无畏大步而去。
默延啜走后哲米依在车中怪责沈珍珠:“你若肯自行现身相见可汗怎会还冒险入城?”
沈珍珠将窗帷掀起她们现躲避在郊外丛林中草木凋瑟默延啜高大身影渐渐隐没。淡淡答道:“他此行并不为我我怎能阻止他入城。”
哲米依敛起眉心表示听不懂她的话。
沈珍珠笑起来头探出马车树桠交映的星空上廖落的几点光芒。深深吸口新鲜空气全身放松解释着:“可汗已经知道我就在车中。”
“啊”哲米依大吃一惊“我没有告诉他啊承宷也不敢!”
沈珍珠道:“你实在太小瞧你们的可汗。”默延啜若非精明远见万里岂能凭匹夫之勇开创回纥盛世不唯哲米依连她沈珍珠都快要忽略他是葛勒可汗是退可安邦定国进可睥睨天下的葛勒可汗。这样的雕虫小计可以瞒他一时半会儿怎能欺他数日数夜。哲米依无缘无故怎会收留陌生女子就算收留陌生女子又何必如此客气?数日来的一言一行莫不会让默延啜起疑。
当然最关键所在还是她掀开窗帷时默延啜那雷凌电闪的一瞥。
哲米依问道:“你怎么知晓可汗已知道你就在车中?”
沈珍珠道:“开初我只是心有疑窦并不确定。但到可汗坚持让承宷留下保护你我时才确定无疑。”
“你是说正是因为可汗知道你在车中才执意要承宷留下保护你我?”
沈珍珠点头:“他既知我在车中仍要入城想来此行并不特意为我哲米依我倒有些自作情长。”
哲米依只觉脑中好似被人塞了一团浆糊乱糟糟不知所以问道:“那可汗又是怎么知道你在车中的呢?”
沈珍珠笑了笑:“哲米依你可留意可汗衣袖破裂处的纹痕?”
“怎么?”
“这种锦袍若是不小心被挂破划破裂痕应当参差不齐但可汗锦袍的划痕却过于齐整。”
哲米依眨眨眼愕然道:“难道可汗的袖口不是无意挂破而是他自己刻意割破的?”立时回想当时情景确实不曾留意默延啜锦袍被划过程只被他一意引导在自己会否女红上说笑半晌。默延啜自那年哈丝丽之变后经詹可明等人劝说一直袖中藏刃以策万全。哲米依想到此处咚咚跳下车爬上默延啜留下的那驾马车沿着车头一路往内摸索。李承宷莫名其妙跟在她后头问道:“你做什么丢了东西吗?”
哲米依不理会他手下一陷车帘下方有一孔洞忖其大小竟刚好与默延啜袖中刀柄相似。当时场景立时回放于她脑中——默延啜回手车内拿马鞭迅捷无伦的将袖中刀抽出反插于车板刀尖朝上自行割破袖口。
想通经过哲米依呆住深感一切匪夷所思所得震憾更甚当初得知默延啜为沈珍珠伫立雪中。她心目中敬若天神的可汗一举一动该均是震天撼地现在居然用如此细密的心思对待一名女子着意试探!甚且试探得成后明知她避而不见宁可隔窗相望也不愿忤其心意。用情之深已到不可度量地步。
“哎你怎么了甚么呆!”李承宷用力摇摇哲米依催她回答她仍旧一声不吭缓缓的朝旁边走几步席地坐下仰望邈远星河星河暗淡夜色迷离心绪若迷若乱问身后人道:“承宷倘若他日你我不幸分离不许你忘记我!”
“嗯。”
“不许再娶别的女人!”
“嗯。”
“一定要想办法再找到我!”
“嗯。”
“一定要……”
转过头见李承宷面上似笑非笑不禁恼道:“我和你说正经的呢。”
李承宷从身后抽出一支碧莹莹的玉箫来道:“我也是正经回答你啊。”拂裳坐于哲米依身侧迎着林中风响低按箫。乐韵起初缥缈悠远似有似无与夜色相融似叹人生如梦星转斗移中唯我孤寂渐的越吹越高隐有欢悦之音仿佛乍遇知音携手同游缠绵处低声细语心底柔肠千百转温婉中又带着若隐若现的哀愁绵延悱恻动人心弦……
哲米依不知不觉倚上李承宷肩头听他箫声情语无限柔情蜜意尽在其中……
沈珍珠由车中走出。
远望相互偎依的一对璧人林中有鸟吱吱飞过。
微风吹过的瞬间仿佛带走所有沉淀和忧伤只剩空旷寂寥……
第67章:朝来始向花前觉(上)
夜色渐次遁离东方泛出第一缕晨光。
默延啜此去一夜未归李承宷本来气定神闲此时也按捺不住焦急轻轻拍醒阖夜依偎在身侧的哲米依。
哲米依打个呵欠揉揉眼睛舒展一下四肢掀开马车帘幕——沈珍珠合衣尚在熟睡中。再一次望向林中小道忽的惊喜的叫唤起来:“承宷可汗回来了!”
沈珍珠一宿未睡着方假寐小会旋即惊醒。
林中宿鸟鸣啼哗啦拉四散飞遁曦光掩映中默延啜大步流星走来胁下似是挟有一庞然大物。
哲米依和李承宷三步并做两步迎上去李承宷问道:“打听到什么消息?”
默延啜嘿嘿一笑将胁下之物随手掷地出“通”的响声:“问他什么都可以知道!”李承宷俯身一瞧这“庞然大物”原来是一个人——身材魁梧着明光重甲瞧那服制花色官阶竟然不小滚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浑圆却不一声。问道:“可汗他是谁?”
默延啜足尖随意点去解开那人被封的哑穴谑笑道:“此人是安禄山新封的靖国大将军薛嵩。安老贼的内政外务随意问他便可。”
默延啜此次孤身深入长安城秉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旨。先是伪装便夫入城入城后方知他回纥都城与长安相较真是小巫见大巫微不足道。长安城规划严整各处坊、街、市布置相仿他转了一圈险些迷路但终于接近皇宫没有李承宷指引不敢冒险入宫匿于宫门之外决意擒将一名要害官员既可打听长安军务要情又能拿到令牌安然出城。
这薛嵩可谓倒霉透顶傍晚方领旨接了“靖国大将军”的印绶喜冲冲入宫谢恩出宫后随从恭维的一句“大将军”便叫默延啜将他盯上。默延啜虽不敢轻入皇宫出入薛嵩府邸却如入无人之境趁薛嵩更衣之际将他制住。安禄山在长安城实施宵禁之严更甚玄宗之时当晚无法出城待到次日凌晨默延啜令薛嵩着人准备马车拿了令牌大摇大摆的从城门而出。出城数里后弃马车挟薛嵩至林中与李承宷、哲米依会合。其间虽有惊险之处但薛嵩贪生怕死处处配合默延啜让其有机可隙。
薛嵩面色如土已无半分“大将军”威风模样身上只抖瑟颤动显是十分害怕。
默延啜扬手对哲米依道:“去取纸笔。”哲米依依言取来笔墨纸砚。
默延啜又是一脚踢开薛嵩上身穴道说:“快将安贼的长安、洛阳驻防图画出来。”薛嵩大汗淋漓本欲狡言不画却一路见过默延啜手段心想还是先保住自己性命万事才可商量提笔就地写画起来。想想画画不多时就捧于默延啜道:“小将画好了请大侠过目。”他摸不透默延啜身份见他武艺胆略如同天人长相与中原人士略有不同遥记以往薛鸿现说过塞外天山多有异侠便只以“大侠”相称以博好感。
默延啜展开其中一张瞧了两眼皱眉将图揉作一团喝道:“你这大将军八成是不想活了!”指着图中一处说道:“此处明明是民宅怎能驻扎下一万军士?莫怪我一剑取你性命再捉一人来画!”原来薛嵩自作聪明有意涂改驻防兵力情况可怜他肚中墨水实在有限瞒不得精明过人的默延啜。
薛嵩拿笔的手颤个不停将心一横心道这图是死的人是活的只要保得性命还怕不能重新调防?
哲米依忍笑磨墨见他重拿一张纸想想写写圈圈划划捣鼓好大一会儿终于又画成两张图。
默延啜稍觉满意又将安禄山喜好、内政措施、兵力粮草诸种情况一一问薛嵩薛嵩此时竟是知无不言只盼能早些脱身。
默延啜瞟他一眼道:“薛将军倒是配合这样罢我饶你一死!”薛嵩大喜连连称谢眼巴巴盼着默延啜解开他下身穴道。
“只是我既已出手手下从没有全身而退之人”默延啜瞟一眼薛嵩下肢薛嵩全身一寒听他说道:“这样罢你留下一双腿在此。”说话间朝哲米依使了个眼色。
薛嵩吓得瘫软如泥似乎连饶命的话也说不出了。
哲米依跟随默延啜多年早已明白他的意思在旁叫道:“爷要砍下这个人的腿?我害怕见血腥还是不要吧!”
默延啜道:“我言出必行怎能收回?”
哲米依作出一副为难的样子瞧瞧薛嵩又瞧瞧默延啜道:“爷我看这位将军也不是大奷大恶之人容我给他求个情若他还能道出一些机密要事就不要砍他的腿了。”
默延啜不屑的望着薛嵩口上说:“他还能知道什么机密?”
薛嵩却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脑中拼命搜刮所知的“机密”其实他脑子笨拙并不得安禄山信重除了驻防之事非得让他知道外所知的“机密”委实有限得很绞尽脑汗思量一番竟再没有可说之处焦急处灵光一闪道:“我知道一个机密——大唐广平王妃还没有死!”
李承宷这一惊非同小可上前抓住他衣领道:“你说什么?广平王妃没有死?”
默延啜微微一笑截断他的问话道:“这算不得什么机密还有什么机密可说?”
薛嵩顿时泄气。朱门甲第无一半天街尽踏公卿骨安禄山军队入长安城后杀的王公贵戚哪里算少一个王妃死没死早不是甚么了不得的事拿出来说自然不会引起此人注意当下垂下头随口道:“看来大唐德宁郡主被掳今日未时刨心剜肝生祭安庆宗更算不得什么机密。”
第68章:朝来始向花前觉(下)
沈珍珠脑中轰然一炸远远的坐在车中只疑听错。
听李承宷惊奇问道:“德宁郡主不是随军去了灵武?怎么会被掳你休要唬人!”
薛嵩察言观色知道要保自己性命就在这“德宁郡主”身上急忙答道:“这我也不晓得。只知道这回房琯率兵攻打长安德宁郡主竟然混在军中前来被晋王掳住。”
沈珍珠手扶车壁抑制不住五脏六腑错位般的惊悚剧痛无力安稳而坐马车仿若亦随她的心跳颤动。
可怜的婼儿她的心事瞒过李俶瞒过她沈珍珠瞒过天下人总归不能欺瞒过自己。她为何随军前来长安?是为安庆绪的婚事还是印证她自己的心?此情何堪啊竟落入敌手。安庆绪早非昔日怎能容情于她岂会心慈手软!
薛嵩絮絮叨叨解释着。其实当日长安城破安禄山为报安庆宗之仇已是大开杀戒将霍国长公主、驸马杀于崇仁坊并活挖其心掏出来祭尊安庆宗同时用铁制锐器撬开脑盖残杀杨国忠、高力士亲党八十三人血流遍地。越日又杀死皇孙及皇室郡主、县主二十余人。昔日金枝玉叶身一朝凋残无人问。此番生擒德宁郡主恰逢今日是安庆宗生祭竟是如获至宝安禄山乃是打算亲自主持仪式。
刨心剜肝刨心剜肝!
薛嵩的话李承宷的问话默延啜的声音全已成为空旷回音模模糊糊的光阴里李婼清脆的笑声透过高高云端落下来远远相隔俳佪难去。
饮宴游春时李婼手捧一束雏菊奔跑在七彩露珠的草地上青草泛着翠绿的光芒鸥雀辗转回翔朝她喊着“嫂嫂嫂嫂”。
生产之时本已一溃千里惟有她紧紧攫住她的手:“我誓——”
沈珍珠一个激灵伸手就去掀车帘却听“霍”的声车帘已被扯起——面前之人神威凛凛宛若天神清晨的日光耀入马车投射到他面上柔和了他冷峻的线条。
她滞住。仰视他面容迷幻交织百味泛起一时凝噎无语。
千帆过尽为何在最危难之时总是他。
她不欲欠他、负他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将他推向她的身旁。
他舒泰自然的俯下身握住她停在半空的手紧紧复紧紧紧抿双唇欲言又止。良久忽的展眉长笑:“终于肯见我了?”
她面色苍白嘴角却泛起笑隐去眼底的泪意抽回手望向他“不怕我开口求你打乱你的计划?”
默延啜怔了怔止住笑意缓缓道:“只要你肯说我必然去做。”
沈珍珠却摇头“这于你太不公道你无须如此。”
默延啜眸底划过一缕哀伤:“那你就眼睁睁看你的小姑子去死?”
“所以我求你帮我——只要你救出德宁郡主你可跟我提任何要求。”
默延啜怒视她:“你把我默延啜看成什么人我会为这样的事来威胁利诱你胁迫你?”
“我只是想让自己心安理得。”沈珍珠强捺住胸口的不适眸中是不屈不挠的平静。
“好好”默延啜后退两步点头高声道:“好个心安理得这个模样还这般自负傲气这才是如假包换的沈珍珠!”
一旁的李承宷听到此句一惊更甚问道:“沈珍珠?她她就是广平王——”说没说完默延啜已凛声道:“好我答应你。待我救了人再跟你提条件!”嘴角竟轻扯出一丝笑意看在哲米依眼中知道他实是难过已极。
李承宷左右相顾猜不透其中究竟是何讲究倒是深知凭自己身手无法救出德宁郡主说不出硬气之话疑惑的望向哲米依哲米依微微朝他摇头心中恻然。
默延啜走过几步踹开薛嵩下身穴道问道:“在何处生祭?”
薛嵩下身仍然麻木勉强舒展活动答道:“在在……在太庙。”
默延啜征询的目光望向李承宷李承宷道:“太庙在皇城由安上门入城后前行百米可至只要能救到人倒是易于杀出宫门。”安禄山入长安后自然将皇城太庙中供奉的李氏祖先全“请”出太庙换上了他安家的列祖列宗牌位。
默延啜对薛嵩道:“你带我入皇城太庙!”
薛嵩刚站稳不禁张口结舌:“这这……”
默延啜道:“你这大将军铁定是做不成了。”以他本来所想一直都没有取薛嵩性命之意只是唬蒙骇吓以得那驻防图纸。再反以这驻防图纸威胁薛嵩叫他回府后不敢在安禄山面前说出曾被俘画图这薛嵩一要命二要权非得受他胁迫让这驻防图挥极大的作用。然出了德宁郡主之事又有沈珍珠开口相求此事已经不成薛嵩的身份无法继续保全这驻防图转瞬就成废纸这便是沈珍珠所称的“计划”被打乱。
李承宷收敛心神情知现在不是啰嗦矫情之时笑着上前拍拍薛嵩的肩膀:“薛将军你画了这样一张图不怕我们拿到安禄山面前参你一本?为今之计你还不如趁机反正这回若助我们救出德宁郡主大唐皇帝陛下一高兴指不定也封你个靖国大将军岂不比安禄山册封的名正言顺!”
薛嵩一听心中又动了念头觉得这确是自己“不幸中的大幸”安禄山性情暴躁多疑自己已走到这一步惟有咬牙听从哭丧着脸说道:“当不当将军尚在其次只求两位大侠好歹留薛某一条性命。”
李承宷哈哈而笑“只要你乖乖听话”沉下脸“若要背后捣鬼你也知我们的手段要自己逃出性命难要当时要了你的小命只是举手之劳!”
薛嵩变了脸色喏喏应是。
沈珍珠催道:“时辰不早你们何不早些入城以作准备!”
默延啜环顾四周道:“承宷我们走!”他此番来回长安城早已观察清楚地形概貌此处虽在长安以西出城道路旁但离道路甚远难有兵士来回巡防方圆十数里鲜有人家兼是白昼沈珍珠与哲米依躲避在此当是无虞不必象头晚那样放心不下。
沈珍珠眼瞅默延啜一行三人去得远了强撑的一口气泄去重重跌倒于马车上不住喘气。
哲米依急得团团转:“没有药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沈珍珠喘着气开解道:“不必不必……着急我躺得一会儿…………自然会好。”
第69章:海动山倾古月摧(下)
转过长长弯道便桥将在眼前。
此际马行稍缓沈珍珠方觉腹中气息略有平和身上回复一点气力。
默延啜忽然拉马止步身后十余骑马同时长嘶止住步伐。
沈珍珠诧异的睁开眼。
前方旌旗招展数百骁骑阵形严整衣甲鲜亮便桥被远远隔在背后。双翼两队骑士箭已上弦一触即。
立马大旗之下扬眉傲视而来的正是安庆绪。
安庆绪一眼瞟见默延啜不禁颇有惊异扬声道:“与可汗一别两载未料今日幸会安某意外之至。”
默延啜遇敌愈强反愈无惊惧哈哈一笑漫不经心的抱拳答道:“幸会幸会!晋王屯兵在此莫非特意迎候本汗?”
安庆绪目光如炬闪电般由崔光远、李婼、李承宷、哲米依等人扫过落到沈珍珠身上眼神复杂不知其心中所想。面上殊无笑意口中却出笑声:“没想到本王小小一计今日赚头这样大。不仅将你们这些人一网成擒连葛勒可汗也得到我大燕做客。”
崔光远只识李承宷一直不及问默延啜真实身份听闻安庆绪呼之为“葛勒可汗”也是一惊。
当时之此崔光远全身大汗淋漓心中连呼“上当”。今日救李婼时安庆绪不在太庙之中他一直庆幸不已待与默延啜等人杀出重围更觉行动顺利侥幸之至。谁想安庆绪埋下伏兵早早等候在此必经要道。
久已隐没的马蹄之音由身后隐隐传来。追兵将至前有阻拦上天入地皆难方知安庆绪此招甚为高明——以安庆绪绝武艺若是留于城中对他们对敌无论有无默延啜均难以救出李婼然而安庆绪欲擒故纵有意安排放他们出城看崔光远是否与他人会合有无同伙以全部擒拿倒位此其一;其二安庆绪应是预先部署在崔光远等人出城后让追兵稍稍放慢步伐以免追赶过甚后崔光远一行避于茫茫山林中无法寻找惟此便桥附近空旷平整利于大部人马前后夹击厮杀便特意守在此处等待。
安庆绪确是将才。他惟一没有算到的便是默延啜与沈珍珠竟然在此行列之中。
飞骑兵所用弓箭乃以铁杉木所制兼以飞骑兵人人力千钧若默延啜等人稍有异动安庆绪挥手之下就算默延啜神功盖世亦难保周全。
沈珍珠低声对默延啜道:“可汗不必管我快自行冲出重围。”微微一动意欲跃下马免为其负累。身子一紧被默延啜牢牢箍住听他沉声说道:“这样危难之时抛下你决非我默延啜所为。”
沈珍珠却说道:“移地建和叶护年纪幼小这样抛下回纥子民可是你默延啜所为?”
默延啜闻言一怔稍有犹疑便在这瞬息之间沈珍珠猛的攘开他的手臂由马上跌落。
默延啜瞬时回神提手弯腰去揽她千钧一之际侧边白影电掠般晃来强劲掌风拂面他侧头避过掌风运十分力道于右掌一击而出与来袭之安庆绪堪堪对了一掌犹觉五脏六腑震动难受安庆绪也连连朝后掠退十余步勉力稳住身形冷笑着立于旗下——胁下已挟住沈珍珠身躯。
安庆绪将沈珍珠轻轻放下却觉她身子虚软下滑忙回手用劲紧揽住她腰肢扳过身子见其面色惨白双目微合不动不闻无声无息安庆绪方才便已察觉她面色不对此时不禁惊恸合身低探她眉宇唤她的名字。
沈珍珠忽的双目一睁立身而起安庆绪面前寒光晃动以他素日武艺如是陡然遇袭必定毫不犹豫一掌击去将偷袭之人毙于掌下此时半刻犹豫侧头欲避喉中凉动一把匕已架在颈上。安庆绪身体微有僵一动不动的望着她双眸面上没有任何表情。
“珍珠!”
“王妃!”
“嫂嫂!”
数人同时出口惊呼。
“放他们走!”沈珍珠身子有些颤栗声音却平静坚决一字一句清唽说道。
“你能威胁到我么?”安庆绪看着她不动声色的说道“你如此蠃弱连匕也拿不稳可知我只要一抬手随时可以将这匕夺下?”
说到此处却突然朝身侧断然挥手令道:“放他们走!”
飞骑兵惟其命是从赫赫移动让出一条通道。两侧骑士依然按箭在弦以防妄动。
默延啜长吁一口气只觉平生从未受过如此屈辱竟让一女子设法为其逃生。李承宷与崔光远策马立于原地一动不动。
李婼大声哭起来:“嫂嫂!”默延啜侧目横她一眼喝道:“还不快走。”长长马鞭扬天挥去一惊数马诸人马匹皆奋蹄而出往便桥驰去。
默延啜驰在最后驶过大旗之下时马鞭当空长挥看似直取安庆绪实欲要卷住沈珍珠身躯裹带上马。
安庆绪食指一弹沈珍珠手中匕“铛鎯”落地安庆绪抱住她腰肢半空反旋反手擎住默延啜马鞭默延啜天生神力安庆绪内力浑厚两人一时相持不下默延啜弃鞭拨刀如鹰隼凌空展翅直扑安庆绪。安庆绪来不及拨剑携沈珍珠连连后退两侧骑士此际方反应过来顿时弓弩朝天齐放默延啜半空中挥刀砍箭应接不睱断箭之声“扑扑”不绝却听“哧”的两下肩臂、背心剧痛无比已知中箭。
沈珍珠大惊失色喝道:“还不快走要死在此处让我绝了被救之望吗?”
默延啜面色铁灰已知事不可为负痛跃身回马喝道:“珍珠我定会回来救你!”说话间又斩断几枚来箭那马臀部已中数箭裂叫一声驮着默延啜狂奔而去一路听见他嗥叫悲凉宛若荒野中的孤狼。
“晋王可要追击?”一名领头骑士问道。
安庆绪摇头。掉头看身后的沈珍珠道:“这样你可满意?”
沈珍珠强力支撑到现在抬头眸中静寂如水问道:“为何要这样?”胸中的疼痛脑中的昏眩漫天席地卷来她不愿晕倒她要清楚明白即将生的然而她还是幽幽的陷入下去……
第70章:念此翻覆复何道(上)
瑟瑟寒风拍打窗棂隔窗望去几处破损房宇枯草萋萋有一缕风由窗隙挤压入室一片雪花飘落在窗棂外如琉璃般晶莹剔透。沈珍珠看着微微一笑伸手去顾那片雪花然窗棂的格子是由外朝内钉死的她黯然的收回手。
“只要你愿意不止可以走出这间房屋这大好河山万千黎民都是你的。”安庆绪不知何时已走进来在她身后说道。
沈珍珠不理他走过几步坐到几案旁抬头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想怎样?”
“你还不死心?”安庆绪在她对面坐下道:“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无人知道你在这里。就算让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毫无用处。”沈珍珠心中微凉那日她自苏醒便已身在此房中也不知究竟昏迷多久此是何处。两名侍婢垂手侍立在门前连眼角也不往安庆绪和沈珍珠身上扫略宛若两个无声无息的死人——只当是死人罢她们早被安庆绪毒哑每日除了例行逼她喝药吃饭侍奉穿衣洗浴连眼神都是直的木的没有生机的。
房间特别暖和地上铺的毡罽似乎都是热的一应起居设备都是极好极全的然沈珍珠只觉窒息无法透气身体虽是渐渐康复那心上的压迫之感却愈来愈沉。
“世上多是大好女子我早已结缡他人我不明白你何以依然如此偏执。”沈珍珠望向窗外那慢慢纷扬洒下的雪花说道。
“可惜这天下之大沈珍珠却只有一个。”安庆绪顺手拿起桌上酒盅自酌自饮。他每日必至此房中不管沈珍珠劝说喝骂自饮自乐自醉。
“你真以为能关我锁住一生一世?”今日沈珍珠一改常态竟夺过安庆绪手中酒盅满斟一杯说话间送至自己唇边。
安庆绪神色稍变迅捷出手扼住她手腕:“你伤病未愈不可喝酒!”
沈珍珠执拗的将手一送启唇将酒全咽入口中喝得太急呛住连连咳嗽牵住胸部伤痛面上自现痛楚之色。
安庆绪冷冷看着她启口说道:“你何苦跟自己身体过不去。我就如此不堪昔日你宁死于我剑下今天你视我如无物?”
沈珍珠咳嗽两声道:“你既已知道我心匪席不可卷也。你若不肯放我不如给我个干净痛快。这般的折腾我又有何益!”
安庆绪面色乍变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手掌微微一捏听到“哧”的脆响酒杯粉碎安庆绪扬手随意往后一掷正正击中身后一名侍婢的面部碎片划过处那侍婢鲜血流淌却不敢去拭跪地“呀呀”的叫唤着不住的磕头。
安庆绪只作无事生抚案而起对沈珍珠道:“你休想再逃离我的掌控。我的忍耐有限就算要不了你的心也要定了你的人!你莫要逼我用强莫要逼我毁了你!”说话中似是无意朝那侍婢望一眼拂袖而去。
沈珍珠呆立当场半晌无法动弹。
他是安庆绪再不是当年的安二哥。早在归还那枚珍珠当日他心中仅存的那抹暖色已全部褪去。是她逼他的为着自己的名节清白逼着他一剑斩下从此心如钢铁视万物为草芥摒弃所有情义。
她无法预料他还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虽摒弃所有情义惟有对她因着亲下杀手因着乍然失去方知决不可舍竟立意不惜一切夺回。大婚那日他与她近在咫尺终失之交臂却更激起他之**。婚礼未成或者在他心中却早已将她当作天定的妻子。
他一步步退让甚至顺着她的心意有意放走默延啜等人竟是下定决心要留住她的心。
他日日来视当她卧床不起时甚至亲侍汤药让她身体日渐起色。
或许他一直是在等等她回心转意等她重识眼前之人是否方是可托终生之人?
若有一日当他觉无论如何她已不能将心留在他之身畔他会怎样?
他如今对她到底是爱还是不甘?是想挽住在这世上唯一深心眷恋还是想挽住过往年少的美好年华。是对她如眷如恋难分难舍还是不甘她情着别处一心逆转?
她现今已经求死不成他还会怎样?
“就算要不了你的心也要定了你的人!”
脚底阵阵寒意泛起她一个踉跄早有一名侍婢抢上前冷冷的扶住她。她定住身形对她们狂呼道:“滚!你们滚出去!”
那两名侍婢只若无闻只谨慎又谨慎防备又防备的盯住她防她有任何异常动作。
沈珍珠颓然坐到床塌上。
安庆绪一连数日未来。
这日天色已晚沈珍珠正欲歇息安庆绪推门而入她勃然变色正欲逐客。却见安庆绪从怀中掏出一物放于桌上道:“今日是你生辰总算找到此物也算是贺礼罢。”
沈珍珠呆了呆问道:“已是十二月十九?”
安庆绪一改往日清冷孤寂表情居然笑着点头展开那卷物什阵阵馥香扑鼻而来。沈珍珠缓步上前一看原来竟是一包罗汉豆应是辅以茴香、桂皮、食盐煮成那香味确是诱人之至。
安庆绪说道:“我总记得你当初最爱这东西那年你过八岁生日宴席上满桌的鱼肉不过稍动筷子做个样一退席便缠着我偷偷出府买罗汉豆吃。”
“可惜时间太晚你赶到店铺时早已关门打烊。最后还是空手而归……”沈珍珠随手拈起一块放入口中咀嚼。
少年时喜爱的往往是这般简单直捷的吃食及至嫁与李俶吃不完的山珍海味还会常常忆及那一小撮罗汉豆香味萦绕梦境绵绵不断的少年回忆青涩甜美的憧憬。就连那时的愁那时的忧真真是无事上层楼满目河山强说愁哪似年长之后每每欲说还休。然而今日真的尝到这思慕已久的东西却觉物是人非香与脆总与记忆中相差一截原以为入口绵连难舍难弃却不过如此。原来一路成长而来口味混杂恋恋不舍的只是那朦胧如诗的美好感觉。最美好的只该留在记忆深入不被打破永葆缄默。
安庆绪显然心情甚好还在兴致勃勃的述说如何凑巧得到这一包罗汉豆。
沈珍珠唤了一声:“安庆绪……”
安庆绪停下话语警觉起来“你不喜欢么?”
沈珍珠开口欲言却听房门轻扣安庆绪不耐的说道:“能有什么事?”说话间走了出去。
第71章:念此翻覆复何道(下)
这一去安庆绪又是十来日再未来此。
此时已近年节沈珍珠细听四周竟毫无喜庆之乐无人员喧杂之闹左思右想总猜不透现在何处。惟从天气温湿判断此处似乎并不是长安长安地势南高北低故才有水自南而来注为曲江池冬日雨雪多十分寒冷。而此地较之长安显然气候暖和许多自入冬以来不过在十余日前下了一场中雪。
门“呯”的被推开抢步走进一名侍卫装扮的。两名哑婢见他唯唯恭身后退显是安庆绪身旁亲信侍从哑婢对之敬畏交加。沈珍珠和衣未睡立即翻身而起那侍卫上前两步沉声道:“奉晋王之命请小姐去一个地方。”
沈珍珠疑惑的望着他凝然不动道:“已是深夜恕我不能成行。”
那侍卫一把拿住她手腕道:“晋王之令小姐非去不可。”说着已强拖着沈珍珠往外走两名哑婢连连后退不作丝毫阻拦。
乍出房门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沈珍珠不由打个哆嗦那侍卫回对哑婢微皱眉头一名哑婢忙取了件铁红大裘披至沈珍珠身上。
沈珍珠只觉今日景况大为不妙又说不出不妙在何处。若安庆绪真意图对自己有非份之想何必多此一举带自己离开此房间;若无非份之想此时已是深夜为何着人带走自己?
却总算多日以来头一回能踏出这牢笼之门。沈珍珠张口欲呼喉间一凝已被那侍卫点了哑穴。沈珍珠怒视面前之人那人却毫不理睬只狠狠拖住她往前走。
跌撞着随他走去廖阔天空半点星月也无四周黑漆漆模糊可望近处、远处稀稀落落几处房屋衰微破败无灯无烛分外孤清脚下不时有杂石碎草绊住隐有哭咽之声幽幽传来似是鬼魅人间沈珍珠遍体生寒。
兜兜转转极长极长的一段路眼前豁然开朗。
沈珍珠不由自主止住脚步双眸漾动点点光灿简直不信眼前所见。
飞檐斗拱的殿宇一眼看不到尽头在华灯照耀下如玉宇仙宫巨大的红色宫灯排列齐整的路灯内侍宫女手持的彩灯映照出五彩的天地。
沈珍珠已然大悟调头回望刚刚走出的拱门昏昏暗暗上书两个篆体大字——“掖庭”。
若没料错此处竟是东都洛阳皇宫大内!
王公贵胄常往来于长安与洛阳之间唯沈珍珠婚后多事端兼李俶事务繁忙无睱分身从未陪她来过洛阳。虽然如此洛阳皇宫殿宇与长安炯然不同沈珍珠稍一对照便知此处应是洛阳。心中惊异没想到安庆绪竟将自己拘于宫城掖庭之内度一路行来所见拘禁之所或者是掖庭内最偏僻罕有人至处难怪他这般胸有成竹谁会注意小小掖庭中的一座破旧屋宇?更何况他也会加派人手暗中守护不让人靠近。
只是今日他之所为究竟是何用意?
来不及多作思索那侍卫已拖着她朝最近的一所殿宇走去。
殿宇外、宫阙口数名带刀侍卫把守肃立内侍宫娥各守其所见了那侍卫和沈珍珠两人只若未见直直的放二人进入殿内。
沈珍珠骇异莫名这座殿宇规模宏大绝非仅为晋王的安庆绪份所当居多半是帝后寝殿。数月以来她只忖度安庆绪已逐渐全盘掌控叛军兵权但未料已嚣张到这般地步目之所及的所有侍卫宫人俨然全听命于他。此时此际只怕连其父安禄山——“大燕”的皇帝怕也不被他放在眼中。
踏入殿宇刺耳的鼾声由内殿传来零星侧立的内侍宫女面无表情。那侍卫一挥手殿内所有内侍宫女均退出殿宇。
沈珍珠方望一眼那侍卫却觉全身一麻已被点中穴道动弹不得。那侍卫一把将她横抱起朝内殿走去。
沈珍珠心中的害怕已到极处实不知这侍卫要拿自己怎样这内殿中之人到底是谁。
那侍卫蹑足轻声走入内殿沈珍珠双眼平视而去见殿中巨大透明薄纱帷帐居中以明黄流苏为幔巨烛高照状如白昼。帐中一人壮硕肚子高高挺立遮住面庞鼾声扑天盖地有一种怪臭熏人而来。
听到极轻的开柜之声身子一松被那侍卫送入一衣橱之中这衣橱高过一人内中容量甚大那侍卫扶正她的身子正可靠壁端坐其中。接着眼前又是一黑那侍卫已将衣橱之门关闭。
虽然关闭但那衣橱之门制作时并非用木材整块密闭而是稀稀疏疏的有一条条横断缝隙沈珍珠这般坐立正可由缝隙中看到外间虽不能一窥全豹大致亦能瞧得清楚。她心中微有所动安庆绪刻意要她在此究竟是要她看什么?
她朝外看去这衣橱正对那大床而立床上之人兀自酣睡未醒。
等了半晌听见似有脚步声入内隐约看见一身着青色锦袍脚踏皮靴之人走近床帷只是她坐势较低只可见其颈部以下无法看见此人面貌却可确定并非方才侍卫。
那人站于床旁伫立良久也不说话。
过了许久那人终于开口沉声唤道:“父皇。”
正是安庆绪的声音。
他既称床上之人为“父皇”。那床上之人定是安禄山无疑。
第72章:明月初沉勘契时(上)
安庆绪连唤数声安禄山似乎才醒转过来开口道:“你来了?这么晚还有什么事!”话中殊无欢喜慈爱之情显得十分不耐和粗暴。
“孩儿想问父皇一事。”安庆绪的声音也无半分恭敬话气生冷冰硬。
听到被盖悉萃之音安禄山由床上坐起堪堪让沈珍珠直面将他相貌看个清楚明白。安禄山以往虽常来长安拜谒玄宗贵妃但自从天宝十三载杨国忠向玄宗进言安禄山必定会谋反让玄宗多次试探后再也不敢入长安。故沈珍珠从未见过安禄山。
此时隔着薄薄纱帐见安禄山面庞青黑长相甚为粗鄙凶狠身量粗短最为惊人的还是那硕大的肚子圆如转盘拖沓至床。
他半覤着眼冲安庆绪道:“什么事快说!”安禄山入秋以来视力陡然下降看甚么东西都渐渐模糊不清本就性情狂燥愈无法自控动辄鞭打、处死亲近侍奉之人和臣下众人人人自危日益离心。
安庆绪道:“听说父皇已拟诏册立庆恩为太子?”
安禄山毫不迟疑粗声答道:“是又怎样!”
安庆绪朝床塌逼近一步腰间长剑咄咄作响:“母亲因你而死庆宗为你而死你竟要将这大好江山拱手送与那贱人之子?”沈珍珠听着心惊不已安庆绪对安禄山已不再称为“父皇”僭越之心昭然。安禄山共有子十一人唯长子庆宗与庆绪系原配卢氏所生安庆绪口中的“庆恩”乃是第三子乃安禄山现今所立“皇后”段氏所出封为平王年纪尚幼颇受安禄山宠爱。
安禄山闻言大怒心头火起狂燥之性又喝一句“竖子大胆”随手拾起床侧一条马鞭挥手狠狠朝安庆绪身上打去。安庆绪并不闪避只听“嗒”的一声响由眉头直划面颊及至右肩添了一道长长鞭痕安庆绪兀自哼也不哼动亦不动。
安禄山以为安庆绪不敢躲避心头之火稍有泄除加之天色甚晚他嗜睡如命当下扔了鞭子喘着粗气道:“老子要睡觉了给老子滚出去!”
孰料安庆绪不听他的号令反而再走前一步斩钉截铁的说道:“我决不让你这样做!”
安禄山此时也知道情势不对厉声道:“你想怎样?莫非你还想杀了我自己做皇帝?”
“有什么不可?李世民尚可弑兄杀弟我安庆绪难道不可以仿效为之。你既然无情无义就勿怪我不孝不伦!”
安庆绪字字生冷酷绝沈珍珠后背虚虚的生了一身冷汗宛若那声音非常人所而是由地底蹿出的恶鬼出。
安禄山气势却在喝道:“你敢!”人未下床拖着笨拙的身子朝外呼道“来人来人将此逆子拿下去砍了!”
安庆绪扬声笑起来:“你只管喊看有没人理你。”
一言已毕沈珍珠听到清脆的拨剑出鞘之声尚未来得及看清楚先听到安禄山“啊”的短促惨叫定睛一瞧不由脑中昏眩又想张口呕吐又欲大声尖叫可被封住穴道却是无论如何叫不出声。——安禄山腹部一剑没刃脸上因剧痛抽搐着血部哗哗流出转瞬浸透床帷安庆绪弓身回力抽剑而出安禄山白花花肠肝内脏倾泻而出。
安庆绪转过头似是朝沈珍珠所在衣橱望来因曲着身子脸上情态正落入沈珍珠眼帘。
狰狞凶残暴戾!
沈珍珠从未知安庆绪如此可怖。
昔年与他初相遇情形霍然回放脑中。——小小少年紧抿双唇仿佛恨吞四合与天地有不可化解之仇。
如今这股仇恨终于迸足以毁天灭地。
他手刃亲生父亲。不管他的父亲何其罪大滔天何其当诛当伐都不该由他来终结一切。
他居然敢他居然做了!
沈珍珠分明不能动弹全身失去知觉可在此刻她竟觉得全身血液已经凝固冰封身子不停抖打颤。她明明无法动弹怎能抖颤动?究竟是身子颤动还是心不受控制胡乱律动?
她已不能思考甚至不知收视避目逃避眼前所见。她只呆呆的朝前看着安禄山仍在床上抽搐着挣扎着口中咦咦有声却是无力无助又一时不能断气。这不可一世的三镇守度使终于即将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下。他腹部不断流出血水和内脏肮脏血腥恶臭之味已弥漫入衣橱中。
“兹拉”安庆绪走近猛的打开衣橱之门。
他蹲下看着面前的沈珍珠伸出食指两处点击解开她被封的所有穴道。冷冷开口道:“你已看到我连亲生父亲都敢杀世上再也没有我安庆绪不敢做的事。我让你看整个过程就是要你明白这一点。现在你想清楚明白没有?”
说完瞅着沈珍珠似乎等她的回应。然而他很快觉不对劲沈珍珠已被解了哑穴此时既不恐惧的尖叫失声亦不张口出一个音符。他长剑随手一抛双手搂住沈珍珠肩头摇了摇凛声唤道:“怎么样回答我!”
沈珍珠好似痴傻目中并无安庆绪这个人双眸仍是直直呆呆的盯住在床塌上垂死挣扎的安禄山。安庆绪看她眼神竟是如此又一触其双手冰凉刺骨倒抽一口凉气真的有些着慌再使劲摇摇她的身子:“珍珠快回答我莫要吓我!”沈珍珠的身躯随着他的摇晃前后晃动几下仍是毫无反应。
安庆绪搭其脉膊心头大悔。他有意让沈珍珠见自己弑父一幕实乃借此威胁震慑她让她知怕服输真心服从自己。哪想沈珍珠自生产后一直经历各种变故兼之被他禁锢掖庭时日过久无人相谈对话疏导情绪心理承受能力已至极限。如今亲历安庆绪弑父这大逆不道一幕惊惧、恐怖、重压之下终至崩溃。
“晋王!”正在此时安庆绪那贴身侍卫匆匆踏入内殿甫入殿中见血腥遍地不由微微后退两步定定神走至安庆绪身畔禀道:“皇后和平王已被擒拿。”
于安庆绪而言此时大局已定。
那侍卫望望床塌上尚未咽气的安禄山道:“晋王这……如何处置?”
安庆绪站起身稍作思索道:“再唤个心腹得力之人来就在此床下掘坑将他尸身先行埋于此。”
此意已十分明白那侍卫拨刀而出一刀刺喉安禄山扑腾几下顿时咽气。一代枭雄殒命于斯。
不多时那侍卫又唤进一名侍卫找来锄铲。二人不畏膻腥合力将大床移开露出床下卷草莲花纹地砖。
此殿宇便是赫赫有名的上阳宫仙居殿乃高宗时大兴土木修建而成五十余年前则天武后崩于此。殿宇修建穷人工物力尽得豪华壮丽亦是建筑牢固精细之至。二名侍卫趋前抡锄思想掘起数块地砖再挖出大洞真是颇费周折。然此时正是向安庆绪示忠的绝好机会旁人做梦也不能求来这天大的好处竟落在自己头上怎可不加劲卖力?二人一左一右便去撬其中一块砖。
方将锄铲架上地砖耳闻“轰”的冲天巨响脸上身上剧痛难禁一股强劲力道袭面而来双双跌坐于地见满室屑石纷飞撞地烟雾茫茫地砖处惊见硕大孔洞几条人影如魅般掠起直袭安庆绪。
第73章:明月初沉勘契时(下)
沈珍珠犹若置身巨大迷离的梦境中。
刀戈相见血光乍现四室腥臭忽又有柔风和面有人牵着她的手走她恍恍然相从;再又抱起她奔跑杀戮、流血、喊叫她一时醒一时梦一时睡……
她仿佛看见自己魂魄摇摇曳曳步入重宵琼楼万物静寂仙乐若即或离。耳畔有柔和的女子声音问她:“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她茫然喃喃回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我也不知。”女子幽幽轻笑:“那你是谁?”她更加茫然无措征忡出神:“我是谁?”女子隐约叹道:“原来又是一羁旅过客红尘痴人。”声音愈去愈远……
沈珍珠感觉怀靠温暖熟悉有人轻揽腰肢在耳边声声低唤她浑噩懵懂只贪恋那缱绻怀抱温和气息迟迟才睁开眼。
面前之人虽清峻孤瘦风度却拔凌锐见她醒来神态竟是狂喜不胜。
沈珍珠看他两眼淡淡而笑双眸纯亮无邪开口问道:“你是谁?”
“珍珠!——”他悚然心被刀剜从喜悦的尖端坠落下来攫住她的双手瞳孔骤然放大。
她一双眸子如清水般透明清澈又如清水般无物无人。
沈珍珠惊异的轻轻笑抬手纤纤玉指拭过他眼角袖间馨香让他迷醉细细端详他的脸“噫你是哭了么?为何眼底蕴有泪水?”
他再也无法忍耐合身将她揉于怀中声调微有哽咽:“珍珠我是俶你不认得我了?”
“俶?”她娇弱无知的抬头“这个名字很熟。让我想想……”慢慢的倚于他怀中“可是我很困很想睡觉……”
他无语凝噎纳她入怀细细有节奏的拍击她后背“那就睡吧记得睡醒后要记得我……”
她合上眼喃喃对他道:“你别走就这样让我倚着你睡很舒服……你别走别走……”
他眼底的泪终于泛上来低声道:“好我不走就这样永远不离开……”垂头她已合上双目沉沉含笑睡熟。
他就这般怀抱着她一动不动马车缓缓而行。她睫下线条如玉雕一样细腻似水波一般柔和清晰。
人生若如此静谧舒畅如河水流淌也不失为美事。
风生衣轻扣马车帘帷唤道“殿下”。他生恐将怀中之人惊醒只低声“嗯”了下风生衣道:“殿下已一日一夜未进水米葛勒可汗问你可要用膳?”他默然不答风生衣等待一会儿没有听到回答慢慢的策马走开。
天色渐黑他在昏暗马车中将她紧紧拥抱不舍难离。
他从返回灵武的崔光远等人口中得知消息疾驰十天十夜赶到长安于长安搜寻消息未果知安禄山父子均已赴洛阳便又至洛阳打探沈珍珠行踪。
一连数日没有得到半分信息。他往日由玄宗处得知上阳宫有秘道通往宫外遂决意与默延啜、风生衣三人冒险深夜由秘道入宫一探。
未料机缘巧合正逢安庆绪弑父而那秘道在上阳宫的出口正在仙居殿床下。
三人在秘道口将安庆绪与沈珍珠、侍卫讲话听得清清楚楚待两名侍卫撬砖时默延啜早忍耐不住率先难一掌劈开头顶砖石由秘道冲出。安庆绪猝不及防被默延啜和风生衣两面夹击左胸中掌重创委顿于地眼看着沈珍珠被李俶救走虽疾呼侍卫追赶终究不及。
李俶此时悔恨愧疚惊惧交织忆及当日慕容林致失忆模样深心畏惧沈珍珠步其后尘。当日出征与她别后至今已过一载一年来她所受苦楚样样均是因为他——若他部署周全她何致于被刺一剑;若他不信她的死讯早日来寻她何致于受尽凌辱;若他得到崔光远报信立时出前赴西京她怎会被惊吓至此?千般都是错步步皆惊心。
她在他怀中挪动头部显是要寻找更舒适的倚靠位置。他微微用力将她的头扶到自己臂上看她睡容迷离为她轻轻理顺鬓痛彻心扉在暗夜中容颜渐次憔悴。
不知过了多久沈珍珠搭在他腰间的手略略一动“俶”她幽幽的唤了声。李俶一喜低眉凑近她的手更抓紧他腰间袍带仿佛是梦呓般唤他的名眉睫翕动依然侧头熟睡。这一声低唤如此空旷辽远久久索绕于李俶周际。他柔情更盛将头贴近她面颊脸上青青胡茬软软抚过她脸庞沉迷其中不可自拔。
“俶.”他又听到她唤他几疑听错支起身子见她已睁开双目黑暗中一双眸子依然光彩熠熠灿若宝石与方才的迷茫清澈大为不同。他仿佛不敢相信凝眸与她对视良久不语。
她似是微笑一下抬手抚摸他的面庞幽幽叹道:“俶真是你吗?”
他语不成调:“是……是我珍珠你终于醒了……你记得我了?……”
她却摇头仿佛轻轻嗤笑自己:“我定是在做梦在梦里看到你了……我总是这样……俶先别走多呆会儿这梦……能多做一会儿都是好的……”
他心头痛惜难与人言拉过她的手抚向自己胸前深深道:“这不是梦你瞧我的心在跳动是李俶回来了!”
她疑惑的随他将手捂往他胸怀方触及他胸膛温暖却猝的身子往后一激摆脱他的怀抱背靠车壁仿佛被惊吓的小鹿远远与他相隔仓促问道:“不是梦真的是你?!”
他去捉她的手肯定的点头:“是的是我!”
她睁大眼睛凝神看他半晌。他呼吸亦然缓慢只深深的看着她却不敢稍有惊扰。
她忽的失声痛哭纵身扑向他“你为何现在才来你为何现在才来!”
他泪水慢慢涌出紧紧将她搂住。
第74章:镜里云山若画屏(上)
林间篝火熊熊燃烧。李俶搀着沈珍珠由马车走下缓步走到火边。
此行目的已非灵武而是凤翔。肃宗得默延啜允诺借兵后安西、北庭、拔汗那、大食的援兵纷至而来肃宗乃决定驾临凤翔集整兵力克复两京。李俶便是在肃宗出拨前夕离灵武赶至长安。
路途尚远且沿途所经郡县或已落入叛军之手或百姓散走一空一路行来小心谨慎避大道走小径越丛林过险滩。然已至寒冬腊月就算李俶能经受风雪中彻夜赶路的辛苦沈珍珠亦无法熬住。风生衣传下令去扎营暂歇一夜随行十数名侍卫听了十分欢欣断树为柴在林间燃起篝火。
火光掩映处默延啜席地侧坐手中拿着一皮囊酒若有所思慢慢啜饮。
这是几日以来沈珍珠第一次再见默延啜遥遥望去见其侧影如狂笔丹青疏放恣肆。似是知道李俶与沈珍珠朝他走来左手一扬一样东西朝李俶抛来李俶微微一怔扬手迅捷接住听他大声说道:“喝酒!”低头一看又是一个盛酒的皮囊。
李俶挽沈珍珠坐下打开酒囊塞子浓烈酒气中摒杂酸香味便知是回纥特制劲道极大的青稞酒。他本不善饮此种烈酒仍是毫不迟疑的举起酒囊敬道:“李俶又欠可汗一个极大的人情。”
默延啜侧又饮一口酒并不回望李俶和沈珍珠眼光直盯远处黑黝黝山脉问道:“那殿下打算如何偿还这个人情?”
李俶微有愕然想没料到他如此直捷随即答道:“可汗若有所需俶定竭尽所能。”
默延啜哈哈一笑“殿下此言好不大方!……若我要殿下将江山相抵殿下可肯?”
李俶微扬眉宇抬起酒囊喝一口笑答道:“这江山并不属俶所有教我如何拱手相抵?”篝火劈啪脆响火光映照下他神色从容淡定脸颊却有了几分酒意伸手隐握沈珍珠。
默延啜放低酒囊转头问他:“若有一日大唐江山社稷归殿下所有呢?”
李俶隐有怒意答道:“可汗一国之主当知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此问是欲置俶于何地?”
默延啜似是毫不在意的咕咕又喝几口酒道:“殿下切勿动怒本汗已有几分醉意随意说笑难能与殿下把酒畅饮不如今夜我们一醉方休。”
李俶亦回复神色与他把酒共饮。
一皮囊酒喝完李俶醉意已酣被扶携入营帐躺下。他醉酒后仍然极是安详不似旁人乱嚷乱叫晕天黑地胡乱作只侧头沉沉熟睡。
沈珍珠守候他良久心中终究放心不下慢慢走出营帐。万籁俱寂连值宿的侍卫也在偷偷打盹。
篝火将熄火边仍坐立着一个人。
她上前唤他的名。他闪电般转过头温和的朝她笑虽身有酒气神志却清明万分。
他没有醉。
她却不好立即走开只好站在他身后轻轻问候:“你的伤?……”
他却避而不答只说道:“看来我又要失去你。”
她心中有无限感伤。
篝火将熄就如人世间烟火繁华终将消散星光黯淡终归隐退世间的喧嚣终归于宁静人生的浮沉终归于寂寞。一切都是过眼烟云而她想抓住的究竟是什么?
她默默在他身侧坐下仰望星宇。月夜之下默延啜见她明眸凝神玉容带笑夜风吹过拂动秀自有清秀雅淡的高洁气质让人又爱又敬。不由问道:“你在想甚么为何不说话?”
沈珍珠收敛心神强作坦然一笑道:“我在想那日你答允救婼儿我似乎尚欠你一个条件。如今可想起向我提什么要求?”
默延啜似乎颇有不快:“我早已忘记此事你也尽快忘了吧。我从来不屑强人所难。”
沈珍珠执拗的说道:“我会记得的。”
默延啜畅然随意:“那也随你。”接着说道:“你应该知道这一去凤翔前途多艰。”
沈珍珠微微一笑“再怎样的艰难我不也熬了过来。”
默延啜微有忧色“我早知道你是宁踏上那荆棘遍地之路也不肯随我而去。我虽不愿勉强你但每念及你还要受许多苦楚心中难能不担忧?”“我既为俶的妻子昔日可陪他受尽荣宠万人仰视今朝也要坦然承受艰险苦痛这一层珍珠早已想得通透彻底。”
默延啜摇头“珍珠啊珍珠不知你这一生还要受多少苦!”手扬处盛酒的皮囊如脱矢利箭抛入树丛。转头道:“当日你愿舍身救我默延啜早已心中立誓有生之年只以你的心意为从绝不违拗!”说至最后一句有一丝悲怆于面上闪逝遂又恢复可汗的庄重沉凝。
沈珍珠却在这万分之一瞬间捕捉到他的表情心怀隐隐触动情不自禁伸手去探他肩部记忆中曾被叛军利箭射中“还痛吗?”一语既出倏的回神缩手急急站起身便要离去。
起身得急了脑中微有晕眩他臂上大力一扶将她掀入胳臂之间她怔住随即推开急切中也不知旁边是否有人看见不顾身披裘衣滑落地上匆匆返回营帐。
李俶仍旧侧身熟睡。
帐中烛火昏暗他脸色潮红英挺的面容略带倦怠。她过去为他再捂紧厚实被褥忽觉手上一紧李俶竟紧紧抓住了她的手她欲要抽出却见他在睡梦中翻了个身断断续续说道:“珍珠……别走你……”她慢慢伏于他身侧听他呼吸吐纳渐渐平稳双手渥入被中取得他身上的层层温暖神思安定昏倦袭来不知不觉睡去……
营帐外疏离树枝在微风中婆娑晃动。
第二日醒来李俶微有愠色“你是不要命了昨晚竟然合衣而睡”放下触摸她在额头上的手松口气道:“还好。”转口说道:“也都怪我昨日贪杯竟要你来侍候我你现下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不适。”
沈珍珠倒觉得身上尚好并无不适李俶身为主帅擅离军营已是忌讳之极决不能耽搁他行程当下若无其事的笑道:“你看我哪里象有病痛快点上路罢。”
李俶亲手为她系上裘衣道:“那我们用完早膳就出再也不许这样!”
说话间风生衣已来禀道:“殿下葛勒可汗已走了。”
“哦”李俶疑惑的问道“怎么回事?”
“今日辰时属下探视可汗营帐现可汗留书言明先行一步。”
李俶点头不再说话。
第75章:镜里云山若画屏(下)
行了十来天终于到达大和关已是唐军控制范围离凤翔郡亦不过五十里路程。大和关守将王难得知道消息急急的将李俶一行迎入关内。
一路行来人马疲累遂憩于大和关驿馆中。大和关本地域狭小驿馆甚为简陋但比起沿途的野营扎帐已是天壤之别。
李俶却是不肯休息安顿好沈珍珠就去督察防务勉励军士已至深夜方疲倦而归。
沈珍珠果然已卧床熟睡过去他心中稍喜简单洗涮自行宽去外袍除去靴袜吹歇烛火躺上床去。
大片月光泻入室内玉人容色柔美如浸润月中气息平和甜美人咫尺可探他贴面视之良久良久胸中饥渴难熬深知沈珍珠极度疲累实不忍惊醒却终于忍不住朝她额角轻轻吻下。谁想这一吻之下竟而不能自控呼吸粗重强自按捺别过头调息顷刻扭头回看不禁一呆——沈珍珠秀目如星在月光中闪烁莹光一瞬不瞬的瞧着自己。
他微有尴尬低声笑语:“原来你在装睡。”
沈珍珠双手挽上他脖颈感觉他又比前几日消瘦不禁心酸道:“你太过辛苦了我总不能让你再作担心。”
李俶低头吻她道:“只要你不怨我怪我再辛苦……我也得将这大好江山争来……捧到你面前……”渐渐的口齿不清附耳对她言道:“你可喜欢?”
她一怔他所想要的未必便是她所钟爱。然而他若碌碌无为甘于世事沉浮可是她心中的他?或是注定如此从嫁与他那日始便是家国难分命运纠缠沉沦纠纷。他只能成功只能愈飞愈高若有稍怠坠落尘寰的岂只是他!文人雅士动辄轻蔑权贵哪知若身处名利场永难有全身抽出而退之日。此退彼进李俶默延啜男人永远有他们醉心之物与她无干。
李俶见她倏然失神微露不悦问道:“在想什么?”
沈珍珠状似薄嗔白他一眼慢慢回应。
李俶便提手去解帐帷耳畔凉风抢掠冷凛之气席地而来他心头一惊合身抱住沈珍珠朝床内侧滚去侧头见一柄长剑亮锃锃直刺身上厚厚被褥交裹无法出腿劈剑情急中左手中指食指疾出去挟那剑尖“铮”的声那柄剑由中分截断成两段沈珍珠惊魂未定大呼“有刺客”。那行刺之人身着夜行之服此击未中想是未曾料到略呆了呆立即弃剑拨出匕恶狠狠再扑上来。李俶已得了喘息之机坐起来一把将沈珍珠掩在身后避开锋刃右手勾手灵活之至去拿刺客握匕的手腕。
此时房外灯火大作房门“轰”的被大力撞开风生衣执剑飞身跃进那刺客眼见事情不成虚晃一招回身如大鸟展翅轻飘飘上窗台跳窗遁走。风生衣喝一声“哪里逃”追赶上去。
多名亲近侍卫仓促焦急之下涌入房中却听李俶声音平稳:“都出去不许进来。”
李俶回颜笑看沈珍珠沈珍珠方省觉自己衣不弊体李俶才不让侍卫入内羞赧不已掀开被褥就要下床换过衣物却觉有微润之物滚上自己手背垂头一看大惊失色见李俶左手鲜血淋漓“啊”的失声叫起。
五指连心李俶方才用指挟剑时虽夹断剑刃手指仍被锋刃划伤此时确实颇痛却安慰沈珍珠道:“无妨皮肉之伤你若还这样愣不换衣裳我可要流血而死了!”呵呵一笑。
沈珍珠忙三两下换过衣物急急的唤侍卫进来亲手细细的为李俶包裹伤口。王难得闻讯亦然赶到连连揖道:“末将防卫不当以致殿下受伤罪该万死。”李俶不以为然和声宽慰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将军不必放在心中劳神做好大和关防务确保陛下无虞方是正事。”
过了半晌风生衣一人执剑而归进门便禀道:“属下无能未能追上那刺客让他逃掉了。”
李俶想了想道:“方才见那刺客逃走时腾跃之势可知此人轻功甚高难怪他何时入室本王都没有觉。你本不精于轻功这事也不能怪你。”又问:“你久在江湖瞧他身法可能知道出自何门何派?”
风生衣微微垂头迟疑半刻说道:“那人身法太快属下也未及与他交手过招一时也看不出来。”
众人都退下王难得加派人手在李俶房外巡防照看。
沈珍珠叹道:“此人到底是谁为何要来行刺你?”此事已十分明白行刺对象分明是李俶若是行刺沈珍珠该在李俶回来之前便下手沈珍珠不懂武艺早已得手。此人倒是极会揣摩心理若是等李俶睡熟后下手李俶本乃练过武艺三两年来长期居于军中睡梦中都提着警惕警觉异于常人并不易得手。反倒是床第间情炽之时最是方便下手。
李俶冷笑道:“现今之势急欲取我性命的不过就是那个人罢了!只是未曾想到如今内忧外患百废待举她居然晕眩到同室操戈的地步收买杀手前来行刺!”
沈珍珠忖度之下顿时明白李俶口中之“她”所指是谁。仔细揣摩确实如此。如今朝廷所依仗之郭子仪、李光弼兵马均冠以家姓只惟郭、李之命为从李俶这个天下兵马大元帅等同虚职换以任何亲王郡王来做都是一样。惟可担心者李俶乘此时机立树威信渐渐将郭、李之兵马收为已用或者将郭、李二将军牢牢纳入麾下掌握兵马实权则其储君之位不可动摇肃宗其他诸子不论出身嫡庶都无缘帝位。先朝太宗皇帝由戎马起身登九五之尊便是偱此之道。
当然李俶要掌握兵马实权实非一朝一夕可成之事。但他多年来身为嫡皇孙早有威望立于群臣之中郭、李均是赤胆忠心之人达成此事机率极大;反之李俶若有不测换作其他皇子做这天下兵马大元帅却是甚难——建宁王倓过于爽直南阳王係偏重声色其它诸子更不可造就。
众路兵马将齐集凤翔克复两京指日可待。
李俶此时更是那人的眼中钉肉中刺再不剪除今后时机更少。
李俶揽住沈珍珠肩头说道:“你不用担心此事既出我自会谨加防范、慢慢部署当年你、红蕊和林致之仇我从未忘记。总有一日我要她偿还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