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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汉帝国风云录全文阅读

作者:猛子     大汉帝国风云录txt下载     大汉帝国风云录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九节

    十一月上,长安。

    骠骑大将军赵云急召光禄勋卿张郃、大司农卿田豫、司隶校尉张辽到道,“刚才子泰说了,如果抛开长安,建天子行台对小天子逐步控制权柄来说还是非常有利的。”

    “这是圣旨。也就是说,小天子已经在陈留筹建行台,很快便要直接指挥州郡和军队了。而中原各州郡和军中将领因为能直接受益,会毫不犹豫地支持小天子。”张辽低声轻叹,“如果南阳再度战败,黄河以南的州郡和关洛就很危险了。”

    “你是说……”张郃脸色微变,“南阳惨败的事有可能再度发生?”

    “晋阳、长安、中原行台,大汉权柄一分为三,大家互相猜忌和打击,都想控制权柄,这种局面继续下去会有什么结果?”田豫摇头苦笑,“大将军倒下了,大汉失去了支撑,倾覆之祸就在眼前啊。你们想想,我们现在对未来局势都没有信心,更不要说朝中那些三心两意的人了。如果我估计的不错,会有更多人秘密联系襄阳,脚踩两条船,一旦大汉分崩离析,他们就能从中得利了。”

    屋内霎时安静下来,众人面面相觑,惴惴不安。

    “长安的稳定本来就是暂时的,是为了让朝廷赢得时间调整部署,以避免因为大将军病逝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混乱。”赵云说道,“如今长公主已经到了晋阳,大司马到了西疆,西北两疆和大漠已经基本可以控制。小天子也已到了中原,关洛一带的军队和中原的军队正在赶往南阳战场,中原也基本上得到了控制。从目前形势看,长安暂时稳定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现在长安即使乱了,对大局的影响也不大。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贾诩和傅干等大臣竟然想出了这么个主意……”赵云笑得比哭还难看,“现在长安想不乱也不行了,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尽可能把这场危机对社稷的损害降到最低。”

    “但南阳的仗马上就要打了。”张郃说道,“子龙,你应该立即书奏陛下,请陛下放缓攻击节奏,不要把所有的军队都带到南阳战场上,宁可分批投入,丧失一些攻击机会,也不要急于求成,再遭败绩,免得全军覆没,拱手丢掉中原。”

    “这些事我们不要插手。玉石、贾诩、傅干、王凌诸位大人都在小天子身边,我们想得到的,他们自然也会想到。”赵云说道,“现在长安没有军队,长公主和小天子也不在,不会有人叛乱,我们所要做的就是以不变应万变,静观时局发展,竭尽全力先帮助小天子打赢这一仗。”

    赵云召集大臣们于未央宫前殿集议,宣布了天子圣旨。朝堂上鸦雀无声,没有任何人说话,气氛显得非常怪异。

    散朝之后,大臣们三三两两赶到尚书台拜见赵云,这些大臣都是赵云新近征拜入朝的官吏,出于对赵云的感激和自身利益的关心,他们主动给赵云分析形势,献计献策。

    王朗、华歆等人认为,在目前这种状况下,打南阳只能做做样子,给小天子立威就可以了,解决危机的关键还是长安,还是缓和长安各方矛盾,合理调整各方既得利益,确保长安稳定。为此,他们建议赵云主动和张燕、杨凤等黄巾系大臣改善关系,联手压制丞相,乘着小天子在中原建立行台的机会,削弱丞相的权力,对新政中不合理的制度该改的改,该废除的废除。

    董昭、刘翊等大臣的办法更彻底。他们认为长安的尚书台现在就是一个空架子,有名无权,朝政其实还是被丞相李玮牢牢控制着,他们建议赵云直接修改官制,把以“丞相、太尉、御史大夫”为首的三公九卿制直接改为以“太尉、司徒、司空”为首的三公九卿制,改“丞相”为“司徒”,把李玮手上的权力拦腰砍掉一半,权重尚书台。这种办法既能得到晋阳的支持,也能得到天子行台的支持,更能得到长安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们的支持,而长安形势也随即稳住了,一举多得。

    赵云虚心受教,感激不已,把他们一一送出未央宫。

    半夜时分,赵云离开皇宫回府,中途换车乘马,悄悄赶到了丞相府。

    “你今天和太尉大人谈过了?”赵云看到李玮后,一句寒暄的话都没有,首先问了一句。

    “谈过了。”李玮笑道,“我还去看了栖之,他的伤势正在恢复,开春后估计就能上战场了。”

    “子泰呢?他还在这里吗?”

    “走了。”李玮一边和赵云走在回廊上,一边低声笑道,“麴忠和徐陵一直在甄府等他,这些有钱人脾气大,不能太怠慢。子泰看你迟迟不来,只好先走了。”

    赵云从怀里拿出一份书信递了过去,“这是彦才的书信,你看看。”

    李玮匆匆扫了一眼,然后问道:“可有晋阳的消息?”

    “还是一样,大将军依旧很危险。”赵云皱眉不展。

    “襄楷、华陀、张机三位大师都在,还有十几位名医、方士,为什么就是不能治好?”李玮气得骂了起来,“不管我们怎么干,前提是大将军必须活着,否则局势肯定失控。”

    赵云停下脚步,神色凝重地望着李玮,“太尉大人执意要走?”

    “对,他要去晋阳,马上就走。”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节

    赵云沉默良久,叹了口气,和李玮并肩走进了书房。

    “飞燕兄即使要走,也应该等到陛下在中原建好了行台,站稳了脚跟再走。”赵云慢慢坐到案几后面,抬头看着李玮说道,“你看,我是不是再给长公主写一份奏章,以上计事务繁忙和再度攻击南阳为由,请她给飞燕兄宽限一些时日?”

    李玮想了想,摇摇头,“长公主最忌惮的大臣就是太尉大人,他过去是黄巾军大帅,在军中黄巾系将领中拥有崇高的威望。小天子南下中原后,长公主就连番催促太尉大人北上晋阳,显然是担心太尉大人借助大将军病倒和长安动荡不安的机会,和军中将领串通一气,乘机挟持小天子,把持权柄,祸乱社稷。太尉大人本来也想拖一拖,看看南阳战场的局势再说,但现在小天子已经决定在中原建行台,他如果还是拖延不走,长公主势必会怀疑他的用心,将来长公主为了小天子的安全,肯定要杀了他,他不走不行啊。”

    赵云半天都没有说话。

    现在中原各路大军的将领几乎都是黄巾系,而过去和大将军一起从幽州出来的将领基本上都在北疆和大漠。这时候不但长公主,包括天子身边的大臣和长安大臣都很害怕张燕。张燕的人生目标很明确,就是实现里所倡导的太平世界,一个公平公正、百姓安居乐业的繁荣世界。不管这个理想能否实现,他和他的兄弟们都要为之奋斗。谁阻碍了,谁就得死。当前他之所以背着太平道叛逆的罪名从太行山下来,就是因为李弘的承诺。二十多年来,李弘没有违背自己的承诺,他和北疆人一起顽强地撑起了大汉的天空,让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摆脱了死亡的威胁,渐渐过上了梦寐以求的安稳日子。虽然百姓们依旧贫苦,但最起码生存无忧。此刻大将军如果死了,社稷如果面临崩溃的危险,张燕会毫不犹豫地采取行动,竭尽全力拱卫社稷保护百姓,保全二十多年来的奋斗成果。

    大将军不在了,天下没有人可以镇制张燕,也没有人有实力抵御张燕,长公主没办法,她只能把张燕“请”到自己身边。张燕的势力太庞大,她不能找个借口杀了张燕自毁“长城”,她唯有利用这种办法暂时控制一下张燕,把他对社稷的威胁降到最低,同时对黄巾系将领也是一个忠告。但有利必有弊,大将军的病如果好了,张燕久居晋阳,再加上实际控制权柄的长公主,晋阳随即成为大汉真正的权力中枢,而亲政的小天子变得无足轻重,那么晋阳和天子行台必然产生对抗,麻烦也就接踵而至,至于中兴大业恐怕也要在这种激烈的权力斗争中摇摇欲坠了。

    当然,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本意肯定是还政于小天子。但问题的关键是,天下有多少人相信?历朝历代这种事比比皆是,谁会相信得到了长公主的大将军会把手中的权柄交出去?没有人相信,矛盾也就来了,冲突也就来了。会有人帮助小天子急不可耐地逼迫晋阳交权,会有人故意设下种种奸计离间小天子和晋阳的关系,最后逼得晋阳勃然大怒,出手除奸。好,原形毕露了,矛盾激化了,冲突爆发了,最后自相残杀,最后双方一败涂地,最后社稷败亡。

    赵云越想越是烦闷,忍不住长吁短叹,彷徨不安。

    “子龙,你看彦才这封信……”李玮把傅干的信拿在手中晃了晃,“他久离长安,对这里的局势不清楚,竟然请你设法阻止太尉大人到行台就职,这说明什么?说明他们根本不相信太尉大人。”

    “陛下对飞燕兄倒是非常信任。”赵云说道,“他在圣旨中说得很清楚,请太尉大人带着部分尚书台官吏到中原去帮他打仗,但是如今……”

    “太尉大人不敢不听长公主的命令,但听了长公主的命令就等于违抗天子圣旨,行台和朝中的大臣们可以乘机弹劾他,在天子面前诋毁他。太尉大人左右为难啊。”李玮感同身受,脸上露出几丝苦涩,“他走了,我的实力就弱了,虽然我先前让了步,不再参隶尚书事,但朝中的那些对手岂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看样子,我也要走了。”

    “怎么,现在连我也信不过了?”赵云剑眉微挑,笑了起来,“飞燕兄走了,栖之兄还在嘛。”

    “杨凤这个人我信不过。”李玮说道,“南阳惨败之后,他对我恨之入骨,我还是小心点为好。”

    “你夫妇两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但让他白白葬送了三万多条性命,还让报仇的事成了泡影,他当然恨你。”赵云说道,“不过此一时彼一时,在铲除奸佞这件事上,你们还是一致的,他不会对你不利。”

    “我反正不会留在长安。”李玮笑道,“当年洛阳大乱,何苗、许相、樊陵被袁绍乘乱攻杀,惨遭灭门之祸,此事记忆犹新,我才不会重蹈覆辙。”

    “要走可以,等到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主动要求出钱出粮援助小天子南征时你才能走,否则不能离开长安。”

    李玮笑着连连点头,“好,好……希望这次麴忠、徐陵能将功折罪,不要再自寻死路。”

    “前提是大将军必须活着,否则这两个人来个反间计,把我们出卖了,我们就要反受其害了。”赵云叹道,“等子泰和他们商量好了,我就让俊乂亲自到行台去一趟,和贾诩大人具体商量一下。”

    “这次若不把他们杀个干净,我李玮从此不进长安城。”李玮眼露杀气,一掌拍在了案几上。

    赵云望着怒气冲天的李玮,踌躇半晌,欲言又止。

    “我们商量一下细节。”李玮把手上的书信递还给赵云,“以后我们不要见面了。”

    “以后我们反目成仇,针锋相对,睚眦相报。”赵云接过书信后,轻轻拍了一下李玮的手臂,“兄弟啊,你可不要怪我下手太狠啊。”

    太尉张燕出长安,北上晋阳。

    大臣们对张燕的处境很清楚,他的决定在众人的意料之中。同时,他的离去,似乎也预示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大将军李弘病倒了,长公主出嫁了,骠骑将军鲜于辅病逝了,车骑将军麴义战死了,当年为重振社稷而劳心劳力的老大臣们也纷纷辞世了。随着前太傅杨彪和太尉张燕的先后离去,大汉告别了长公主时代,迎来了天子刘朔时代。

    当张燕赶到十里长亭时,他被眼前送别的人群惊呆了。他竟然看到了朝中所有的公卿大臣,几百名官吏站在长亭上,数千名卫士侍从站在驰道两侧,场面非常壮观。

    张燕的心情很复杂,他有一种想哭的感觉,不是激动,而是痛苦。此次北上晋阳,不过是一次很平常的奉诏北上,既不是告别朝堂,也不是远伐塞外,大臣们根本用不着来长亭送别。难道长公主的时代真的结束了?难道这就是一个时代结束的典礼?

    张燕手托长髯,望着胡须里的根根银丝,喟然长叹,“老了,老了……”

    送别的仪式很隆重,持续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近正午,张燕才挥手告别了众人,上马离去。

    赵云策马再送,默默相陪。

    “本来我想劝劝你,希望你能去帮帮陛下。”赵云低声说道,“谁知……”

    张燕摇摇手,笑得很心酸,“我要去中原,谁能阻止我?我必须去晋阳。我到了晋阳后,可以帮助长公主有效遏制行台权柄的膨胀,缓解晋阳和行台之间的矛盾。晋阳和行台在中兴策略上必须保持高度一致,只有这样权柄才能顺利交接,否则,双方迟早都要爆发冲突。晋阳和行台步调一致,长安就会感到威胁,长安的危机很快就会爆发,你和仲渊随即就能找到机会铲除叛逆,稳定长安。”

    张燕举起手中的马鞭指了指背后,“你看到了,这么多人都希望我离开长安,由此可见长安人对晋阳的忌惮。在他们看来,只要我走了,他们的生命就有了保障,受到的威胁就减小了,他们可以肆无忌惮地做自己想做的事了。我很痛心,长公主、大将军和我们这一代人为大汉奋斗了二十多年,历尽艰险,总算把大汉推上了中兴之路,然而,我们得到了什么?难道我们这样做还不是拯救社稷吗?难道只有按他们的想法去做,才叫拯救社稷?”

    赵云望着痛心疾首的张燕,有心安慰几句,却不知说什么好。

    “我们距离天下平定的时间越近,朝堂上的权力角逐就越残酷,儒家经学各派之间的争斗也就越来越激烈,为什么?中兴大业就在眼前,我们却感觉越来越遥远,感觉越来越没有希望,这又是为什么?”

    “本朝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以来,治国策略发生了根本性变化,历代儒士都指责本朝国策是‘外儒内法’,朝廷名义上用礼和道德治理天下,其实本质上是用律法和刑罚来统御百姓。今天朝堂上的矛盾归根究底,就是来源于此。”

    “儒家坚持以礼治国,礼不仅是士族的准绳,也是庶民百姓的准绳,儒家希望庶民百姓都能像士族一样遵守礼仪。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儒家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

    “法家坚持以法治国,律法高于一切,在律法面前人人平等。法家这种做法不是把庶民的地位提高了,而是把士族的地位降低了。法家靠刑罚奖惩来治理天下,把礼完全丢到了一边。”

    “所以,儒家指责法家卑鄙、粗野,而法家则指责儒家白日做梦,不切实际。”

    “我们在晋阳的时候,提出了荀子隆礼重法的治国策略。荀子的学说其实是对儒家和法家的一种折中,反映在治国策略上就是外儒内法,也就是以儒家学说做为国策和学术思想的核心教化百姓,以法家的主旨制定和实施律法来统御百姓。”

    “然而,大汉历经二十多年的战乱后,百废待兴,早已失去了推行礼治的条件,现在百姓最急需的不是道德教化,而是生存,是温饱,是谷粟和绢布。所以丞相大人实施了一连番的改制,这种改制迅速打破了国策核心的平衡,由此导致了大汉的学术之争越来越激烈,朝堂上的权力斗争也越来越残酷。这种关系社稷存亡的根本性东西如果得不到及时修正,中兴大业将很难持续而稳定地推进。”

    张燕这几句话让赵云有一种醍醐顿开的感觉。

    学术之争、权力之争说到底是利益之争,但利益之争如果太激烈了,那就说明国策出了问题,仅仅靠严刑酷法强行镇制肯定解决不了。一味地打击和屠杀只能让矛盾越来越激化,只能让社稷形势越来越恶劣。

    张燕从国策的核心思想,从礼、法的角度分析了矛盾激化的原因。现在朝堂斗争之所以白热化,不是丞相大人坚持以法立国以法改制的思路出了问题,也不是门阀世家坚持以德治国以礼改制的理念不对,而是儒家学说不适应时代,儒家学说无法让当前千疮百孔的社稷得到振兴,无法满足当前挣扎在生死线上的百姓的需求。今天的大汉要想中兴,今天的大汉要想让百姓休养生息,需要一种能与之相适应的,相辅相成的学术思想。

    “当年高祖皇帝打天下,到了关中后‘约法三章’,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其它苛法一律废除,百姓无不拥戴。”张燕轻策战马,继续说道,“大乱之后,百姓需要休养生息,他们希望朝廷废除秦朝的苛政。而高祖皇帝做到了,他承袭了秦朝的利民之策,废除了秦朝的所有苛政,结果有了文景之治,大汉在短短数十年内便国泰民安,繁荣昌盛。”

    “高祖皇帝立国之初,大汉一片废墟,民生凋敝,社稷不稳,许多迫在眉睫的问题急需解决。此时以道德修养为己务的儒家和崇尚自然、消极无为的道家老学都无力解决这些问题,于是以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以法为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为主要内容的道家黄老之学随即应时而生。”

    “到了孝武皇帝年代,大汉需要北击匈奴,需要开疆拓土,需要一种与之相适应的学术,于是儒家学说登堂入室。”

    “时代不同了,皇帝、朝廷和百姓的需求不同了,学术思想也要改变,也要发展,本朝四百年来的历史正好给我们提供了很多鲜明的例子。作为后人,我们不但要以史为鉴,更要从中汲取经验教训,少走弯路,以保证社稷和百姓能够更好地生存。”

    赵云已经明白张燕此趟晋阳之行的真正目的了。

    此刻晋阳云集了襄楷、鲁女士、王真等大汉有名的道学大师,许劭、王剪、华陀、张机等人也都是兼学儒、道的大儒,如果现在张燕到晋阳提出推行道家黄老之学,势必会得到响应。

    随着天子行台建立,南阳大战的开始,朝堂上权力争斗越来越激烈,形势的发展越来越难以控制,处在权力漩涡中的长公主为了尽可能缓解危机,极有可能答应张燕和道学大师们的恳求,以朝廷之力广为推行黄老之学,从而打击和制约儒学,继而影响国策从根本上保护新政,并放弃维护门阀世家的利益,转而和丞相等改制势力携手重击门阀世家,彻底消除门阀世家对朝政的把持和影响。

    说到底,张燕还是出身道家,对儒家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不满,中的“以民为本,救穷周急”等治国理念对他影响太大。当儒家学说不能帮助他实现自己的理想时,他就要重提道家黄老之学的论调了。但是,道家黄老之学自孝武皇帝之后就败落了,当年光武皇帝中兴大汉的时候,道家黄老之学也曾一度兴起,不过光武皇帝最后还是选择了儒学。在经过漫长的岁月后,道家的黄老之学还能再次兴起吗?这似乎有些太过一厢情愿了。

    赵云把自己的疑虑说了出来,“飞燕兄,你就不要提了,免得招惹祸事,至于黄老之学,现在重提未免有些不合时宜。”

    “当年本朝崇道黜儒,也是有原因的,黄老之学除了可以与民修养外,也是功臣、外戚和郡国王不让皇帝干预郡国事务的借口。无为而治的国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权力分散、诸侯专恣、皇权受制等严重后果,最终酿成了七国之乱。道家黄老之学不利于皇帝集权和社稷大一统,这一点早在孝文皇帝、孝景皇帝时代就已经颇受非议了。”

    “到了孝武皇帝朝,朝廷重用儒士,罢黜了黄老刑名百家之名,不过儒家还是无法与道家相抗衡。当时孝武皇帝虽然倾向于儒家的有为,但他又觉得道家的无为也有可取之处;他也赞同儒家的铺张扬厉,不过又摆脱不了道家质朴恭俭的束缚;另外他也很景仰成、康的刑措之法,不过又觉得治国不能没有刑罚。孝武皇帝为了集权,需要尊儒黜道,但道家黄老之学有很多地方比儒家学说高明,为此,他迫切需要一种以儒家思想为中心而又全面吸收道家学说的长处,并能超过道家的全新的儒家学说。于是,一代大儒董仲舒应时而出。他借助学,公开援道入儒,在融合了儒家、道家和阴阳家三派学说的基础上,构建了一个崭新的儒家学说,道家黄老之学的精髓随即变成了新儒学的血肉,黄老之学自此走向衰落。”

    “飞燕兄,这也是当年光武皇帝在中兴时期选择儒学的重要原因,你现在凭什么能说服长公主和朝廷重新推行黄老之学?”

    张燕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我没有说过我要推行黄老之学,但有一点你说对了,我要仿效大儒董仲舒,大力推行援道入儒,继而达到儒道双修的目的。”

    “其实,本朝儒学的正宗地位,在遭受了大儒王充的猛烈批判后,虽然暂时还能维持官学地位,但实际上它的根基已经开始动摇了。”

    “本朝自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后,儒生们为了进入仕途飞黄腾达,纷纷迎合君王的需要,对经书穿凿附会,空生虚说,谶纬之术大行其道。大儒王充忍无可忍,愤怒一吼,以一部揭穿了儒家传记的谎言,打破了儒经的神秘,同时也把孔子、孟子两位圣人从天上拉回了人间。”

    “王充大师是用什么学说动摇了儒家经学的根基?道家学说。”

    “自此后,本朝许多儒生,包括很多名儒,张衡、马融大师等等,其中也包括你岳父蔡邕大师,虽然以研习经文为主,但在儒学衰落的情况下,都不可避免得走上了儒道双修,融合儒道的道路。马融大师更是本朝融合儒道两家之长的宗师。”

    “儒道兼修,等于也是推行道家黄老之学,这样黄老之学在治国方面的诸多长处比如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等策略也就能渐渐深入人心,而新政推行和实施的阻力也就越来越小,儒家学说的诸多短处也就能得到弥补,从而有效推进中兴大业的持续稳定发展。”

    赵云敬佩地望着张燕,躬身为礼,“恭祝大人马到成功,我在长安等你的好消息。”

    张燕抬头望天,轻声长叹,“只要大将军能活下来,只要小天子快快长大,大汉终究会强盛起来。”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一节

    十一月中,兖州,陈留。

    天子行台在陈留建立,傅干领行台尚书令,王凌和蒋济为行台左右仆射,原大将军府的诸多从事、掾属直接转为天子行台诸曹尚书和尚书郎等大小官吏。

    十一月十二,征南大将军钟繇到达陈留。随后,被天子重新征调起用的右将军王当、折冲将军寥磊等数员大将陆续到达行台。

    十五日,小天子召集军中将领军议,部署攻击之策。

    行台尚书令傅干详细分析了天下局势,阐述了天子平定南方叛逆的主要策略和最终目标。

    “在陛下、大将军和数万将士们连续三年的征战下,我们平定了西北两疆和大漠,现在我们的主要目标是平定南方叛逆,收复南方州郡,彻底平定天下,完成中兴大业的第一步。”傅干站在巨幅地图前,指着地图上的徐州、杨州、荆州和益州等地,缓慢而有力地说道,“陛下的决心非常大,他要在未来两到三年内饮马长江,一统社稷。”

    大帐内响起一片欢呼声。

    小天子站起来,脸上带着几分腼腆的笑容,冲着帐内各军将领们挥了挥手,一副踌躇满志,意气风发的样子。

    傅干望着他,希望他说几句鼓励士气的话。将军们也凝神屏气,等待着小天子精彩的发言。当今天子五岁就上战场,这三年更是统帅大军转战于西北两疆和大漠,历尽险恶战事,应付这种场面还不是绰绰有余。

    “明年的今天,朕要站在长江边上剑指江东。”小天子环顾众将,神态从容地说道,“谁先拿下襄阳,谁就是渡江大军的统帅,社稷统一的最后一仗就由他去完成,大汉将永远记住他的功绩。”

    大帐内掌声四起。

    “为了顺利完成南征目标,陛下建立了行台,统一指挥各路攻击大军,协调朝廷和各州郡、各战场之间的关系,确保南下作战胜利。”傅干继续说道,“此决南下作战的大军共有二十六万,分别在三个战场上同时展开攻击。”

    “在徐州战场上,高顺、魏续、管亥三位将军统率六万大军牵制徐州曹操的叛军。”

    “在豫州战场上,雷重、蒙思两位将军统率四万大军阻击江东孙权和周瑜的叛军。”

    “在南阳战场上,钟繇、萧恩两位将军统率三万大军从鲁阳方向攻击宛城。颜良、于毒两位将军统率四万南北军精锐从武关方向攻击宛城。王当、吴雄、彭烈三位将军统率四万大军从昆阳方向攻击宛城。”

    “陛下亲率中军大将军贾诩的虎贲羽林营,护军将军何风的五千精锐,玉石将军的两万北军,张绣、赵虎将军的两万大军共五万人马随后跟进。”

    “九月,我们在南阳战败,三万多将士阵亡,两万多将士叛逃襄阳,这给了我们沉重一击。”傅干看看脸色阴沉的王当,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然后语气陡然一转,“这个仇一定要报,此次我们不但要把南阳打下来,更要把襄阳彻底摧毁。”

    “此次我们集中了十六万大军攻打南阳,兵力上占据绝对优势,而且此次攻击距离南阳战败仅仅只有两个多月,叛军根本想不到我们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再一次集结兵马杀进南阳。”傅干一拳打在地图上,怒声说道,“此仗必胜。”

    “骠骑大将军赵云大人昨日来书,于毒将军已经率军到达武关,只待粮草辎重备齐之后,颜良将军将统率大军南下攻击,预定出关时间是本月二十四。”傅干看看帐内诸将,“本月二十二,王当将军率先从昆阳方向开始进攻,南阳大战正式开始。”

    诸将轰然应诺。

    小天子把钟繇、王当、高顺、张绣、雷重等各路大军统帅亲自送出了辕门。

    下午,天子和行台主要大臣、各州郡大吏坐在一起商议粮草辎重等问题。

    冀青兖豫四州郡县和河南尹,河内两郡将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负责给南征大军供应粮草辎重和征调民夫,为此行台尚书令傅干提出了一个原则,四州两郡要绝对遵从天子的命令。当长安朝廷的命令和天子的命令发生冲突时,则坚决遵从天子的命令,这一点至关重要,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为了坚定文丑、高览、臧霸、杨明、孙亲等州郡大吏对小天子的支持,打消他们的顾虑,傅干还建议小天子给他们每人下一道手诏,这样晋阳或者长安如果要强行压制他们,他们也好有个“挡箭牌”。

    现在是十一月,刚刚秋收,各州郡正在收缴赋税,但这些赋税不需要运到长安了,而是由天子行台统一调配,就近运到南方各战场。“按照惯例,每年冀州的赋税都要调拨给幽州一部分,以补助幽州赋税的不足,今年我们怎么办?”冀州刺史杨明问道,“如果朝廷命令冀州予以调拨,我是不是直接听命?”

    “只要是影响到南方战场的命令,比如钱粮和徭役征调,你都要听陛下的。”傅干摇手道,“行台和长安的尚书台虽然都有决策权,但分工明确,基本上不会让州郡左右为难,你不要太担心。两地尚书台和丞相等公卿诸府之间的分工也很明确,相信丞相大人会以大局为重,不会恣意专权,激化矛盾,影响中兴大业的进程。”

    “行台只专注于南征大战,凡事都要让步于南征大战,而长安要兼顾方方面,要确保州郡稳定和百姓温饱,双方怎么可能没有矛盾,没有冲突?”高览对傅干含糊其辞,敷衍了事的态度非常不满,“行台和长安的矛盾大了,骠骑大将军处理不了,肯定要求救于晋阳。如果晋阳出面,我们拿着这道天子手诏能起什么作用?”

    傅干一时语塞。

    高览这些人久居州郡,熟悉政务,对朝堂之争更是了如指掌。太尉张燕北上晋阳,虽然有助于小天子掌控权柄,但也让长安局势变得更加扑朔迷离。失去了张燕的支持,丞相李玮的处境显得很艰难。新政极有可能遭受打击,而这是高览等州郡大吏不愿看到的事情。新政对恢复国力,对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处显而易见,如果新政受挫,首先遭到打击的就是百姓。百姓不安,社稷岂能稳定?

    赵云主持国事后,为了缓和长安矛盾,有意帮助门阀世家压制丞相,试图从中寻求一种平衡,但赵云毕竟是北疆系的人,是大将军的亲信,他不可能得到门阀世家的全部信任。而且他和丞相的关系非同一般,一旦大将军的病情好转,丞相地位再度稳固,赵云的处境就艰难了。等他无法缓和长安矛盾的时候,他只能求助于晋阳。晋阳如果出面干政,像高览这些北疆系的州郡大吏将如何选择?

    所以行台必须给个明确的态度,必须给州郡大吏们一个支持小天子的条件。

    大将军这些年不理朝政,带着小天子征伐天下,目的是什么,大家心里都有数。大汉将来是小天子的大汉,从征伐中走出来的小天子才能保障军功阶层的利益。军功阶层拥戴小天子既符合大将军的要求,也符合军功阶层本身的利益。但小天子的职责不是打天下,而是治天下,治天下需要门阀世家,门阀世家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将严重威胁军功阶层的利益。军功阶层感受到了这种威胁,所以他们需要新政,但新政损害了门阀世家的利益,两者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为此双方矛盾越来越激烈,已经到了互相不能容忍的地步。南阳惨败正是这种矛盾激烈交锋的结果,而这次交锋双方两败俱伤,都未能到达目的,都未能消除对方给自己的威胁。

    高览话里的意思很明了,他逼着傅干表态,他要行台坚决支持丞相,当长安发生动荡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出手打击门阀世家,不要让赵云去求助晋阳。这样晋阳和行台之间就不会爆发冲突,军功阶层随即就能轻轻松松地做出选择,坚决拥戴小天子。

    但傅干不敢表态,因为这件事牵扯到南征的胜败。

    假如行台坚决支持丞相,利用以丞相为代表的军功阶层和门阀世家的矛盾重创门阀世家,必然会引发南方叛逆的疯狂反扑。南方叛逆的中坚力量就是门阀世家,门阀世家们为了生存,势必要和汉军死战,而自己内部本来处于中间派的摇摆不定的门阀世家们可能因此变成反对派,和叛逆们里应外合,那么南阳惨败的事有可能再次发生。

    杀了一批属于反对派的门阀世家,结果把所有的门阀世家都得罪了,这种事傅干不敢干。

    傅干不表态,文丑、高览、杨明、孙亲、臧霸就一起逼他。大军的粮草辎重和民夫都控制在他们手上,傅干哪敢得罪,只好说自己再考虑考虑,和丞相大人、骠骑大将军仔细商讨一下局势再说。

    攻击南阳的各路大军向集结地高速挺进。

    几十万民夫驮载着粮草军械和各类军需物资,沿着数条驰道向南阳前进。

    天子统率行台和虎责羽林营直奔颖川。

    十一月十八,颖川,鄢陵。

    晋阳书告天子,大将军病情稳定,已脱离危险。

    天子大喜,遍告军中诸将和行台、州郡大臣,汉军士气大振。

    同日,光禄勋卿张郃日夜兼程赶到了天子行台,觐见了天子,禀奏了长安情况之后,张郃和傅干单独相会。

    傅干一直静静地听着,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

    “彦才,如果你同意,我就即刻返回长安回禀骠骑大将军和丞相。”

    傅干沉思良久,还是没有说话。

    “现在主掌天子行台的是你,玉石将军和贾诩将军都在天子身边帮助他打仗,只要你说同意,这件事就可以按计实施。”张郃笑道,“莫非你不赞成?”

    “俊乂兄,大将军的病情稳定了。”傅干说道,“这个消息一旦传开,长安的事……”

    “有人会把脑袋缩回去,是吗?”张郃冷笑,“脑袋缩回去了,难道就不能把它拽出来?”

    “但这样一来,南方叛逆就会至死不降。”

    “难道你还指望不战而胜?”张郃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当今天下,谁会相信大将军交出权柄?你相信?”他指指傅干,然后又指指自己的鼻子,“我相信吗?”张郃仰天打了个哈哈,“彦才,不要书生意气,就算大将军的女儿进了宫,就算大将军成了外戚离开朝堂,就算他老了,没有一官半职了,他的实力也无人可以憾动。他一个人在晋阳坐镇,就能替大汉戍守边疆拱卫京师。你跟了大将军十几年,难道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看不出来?”

    “二十多年前,当大将军在西疆平叛的时候,朝廷上就已经有传言,说大将军是大汉最大的威胁,要把他杀了。二十多年过去了,大将军先是辅佐长公主,后来又扶持小天子,天下各种各样的传言太多了,但毫无例外,都说大将军把持权柄,阴谋篡逆。如今长公主嫁给了大将军,这种传言已经得到了佐证,南方叛逆还有谁会相信大将军?”

    张郃伸手拍了拍傅干的手臂,“彦才,只要大将军活着,我们和南方叛逆就没有议和的可能。不要说大将军娶了长公主,就以大将军那虚无缥缈的出身,南方叛逆也不会投降,谁会愿意把大汉拱手交给一个可能是胡人的大将军?”

    “你的意思……”傅干摇头苦叹,“长安的人也有同样的想法?”

    “当然。小天子已经长大了,而大将军病体未复,正是翻天覆地的好时机,谁肯错过?”张郃眼里露出一丝杀气,“想想当年的司徒王允,你就知道这些人意志有多么顽强,信念有多么坚贞,气魄更是无坚不摧,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傅干心中一窒,无奈长叹,“好吧,我同意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二节

    十一月下,南阳。

    左将军颜良率军出武关,沿着丹水河南下,顺利攻占顺阳。这时汉军没有向东攻击宛城,而是继续南下攻打穰城,目标直指新野。

    穰城是连接襄阳和宛城的陆路要隘,新野则是连接两地的水路要城,若两城皆失,宛城随即陷入包围。八月的时候杨凤率军攻击穰城和新野的目的也是如此。但他被荆州军获悉了行军路线,遭到了伏击,全军覆没了,不过荆州军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然而仅仅过了两个多月,汉军便气势汹汹地卷土重来,这让荆州军措手不及。虽然他们知道汉军打算迅速攻克穰城和新野以切断襄阳与宛城之间的联系,但由于准备不足,兵力也不够,只能眼睁睁地望着汉军一泄而下,束手无策。

    正当襄阳全力以赴援救穰城和新野的时候,蒯良从前线传回急报,钟繇在鲁阳集结了三万大军展开反攻,王当也在昆阳集结了四万大军从叶城、堵阳一线发起了攻击,蒯良首尾难以兼顾,只好率军急速撤回宛城坚守。蒯良告诉刘表,有消息说,长安的天子带着数万大军正在随后跟进,估计很快到达南阳战场。

    长安十几万大军分三路杀进南阳,对荆州势在必得,双方的决战在寒冷的冬天里拉开了帷幕。

    襄阳直到此刻才意识到决战来临了,朝野上下人心惶惶。刘表以最快的速度向益州刘备、徐州曹操、江东孙权和周瑜求援。

    徐州曹操和江东孙权、周瑜的军队都在江淮一线。九月的时候,刘表本想乘着南阳大捷的机会东西共进,但曹操、孙权、周瑜各怀心思,都不想损兵折将,正好听说李弘病重危在旦夕,于是三人书告刘表,静待时局变化再做对策。孙权借口冬天到了,粮草运送不便,撤兵了,周瑜也回到了柴桑,留下鲁肃领兵坐镇庐江。孙权和周瑜都走了,曹操随即变了个脸,向长安请罪。长安将计就计,行台尚书令傅干以天子名义好言安慰了一番,说朝廷体谅你的难处。只要你让江淮百姓吃饱穿暖,你的功劳就够大了。

    刘表恳请曹操三人再度出兵,在江淮方向牵制北疆军。襄阳如果陷落,江淮还能守得住吗?唇亡齿寒,一旦我们丢失了江北郡县,让北疆军兵临长江,社稷必定败亡。此时此刻,大家还是尽释前嫌,同舟共济,齐心协力抵御北疆军为好。对这三个人,刘表不抱什么希望,年初李弘率军在北疆平叛,中原一线防守兵力薄弱,正是收复中原的最佳机会,但这三个人为了保存实力,踌躇不前,结果错失良机。现在李弘已经平定了西北两疆,其主力大军已经全部南下,这时候再指望曹操等人出兵北上攻击根本不可能,刘表为此把全部希望寄托在益州刘备身上。

    年初刘磐、刘备准备攻击陇南,但因为刘磐重伤而死,军心大乱,大军不得不撤了回来,而刘备则乘机南下成都,占据了巴蜀,让刘表霸占益州的美梦再度破灭。刘表很生气,一度想让长子刘琦率军西进巴蜀,但因为南阳战况激烈,他不得不忍气吞声,和刘备假意周旋。南阳大捷后,他在蔡瑁、邓义等人的劝说下,准备出兵入蜀,但蒯良、刘先、马良等人极力劝阻,认为长安在李弘死后必定大乱,正是襄阳出兵北伐的最好机会,万万不可自乱阵脚,贻误战机。刘备也派人到襄阳曲意奉承,表示愿意请刘琦出任益州刺史。刘表正在考虑是不是让刘琦率军进蜀的时候,汉军再度杀进了南阳,迫使刘表不得不放弃益州,转而求助于刘备。

    刘表奏请天子,改封刘备为蜀王,并请刘备即刻出兵相救。

    十一月下,长安。

    光禄勋张郃带回了天子圣旨,考虑到大将军病危,大司马徐荣又远赴西疆,特拜太傅刘和参隶尚书事,和骠骑大将军赵云一起共理国事。

    这道圣旨给了长安一个信息,天子有意加强皇权,打击相权,压制丞相大人的权势。

    太傅刘和是宗室大臣,他再次参隶尚书事,很明显就是巩固皇权。丞相是三公之首,执掌相权,按道理李玮是最有资格参隶尚书事辅佐天子的大臣,但天子视若不见,把他丢到一边了。

    圣旨宣布之后,太傅府顿时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朝中大臣和长安的商贾富豪们纷纷拜会刘和。相反,丞相府却冷清了很多。此时正值“上计”之期,李玮和丞相府从事掾属们日夜忙于审核“上计薄”,问询各地州郡的上计吏,对此事好象并不在意。

    仅仅过了二天,从行台又传来一份圣旨。

    大将军的病情稳定了,正在好转,天子为此驳回了大司马徐荣前段时间的奏请,决定依旧保留大将军的官职,李弘还是大将军,参隶尚书事。

    这个消息让长安的局势变得十分微妙。

    天子下这道圣旨并没有什么不对,大将军的病情好转了,脱离了危险,当然没有必要把“大将军”作为一种无上荣誉永久授给李弘,但天子为什么先前对此事一直不表态?他既然让赵云以骠骑大将军领大将军事,参隶尚书事,为什么不同时宣布取消“大将军”这个官职?天子在担心什么?是不是担心李弘的病一旦好了,从此把持权柄?他现在给长安这道圣旨,是想给长安一种什么暗示?

    一天之后,行台再传圣旨,长公主殿下担心长安的安全,特意建议天子重新起用杨凤。天子随即免去了颜良的卫尉卿一职,改拜杨凤为卫尉卿。

    长安马上明白了天子的意思。

    大将军的病正在好转,在长公主已经嫁给大将军而她实际上又掌控着大汉权柄的情况下,大将军的权势已经凌驾于天子之上,他可以通过长公主操控一切。将来如果大将军的女儿成为皇后,那么大将军就能以宗室和外戚的双重身份把持权柄,其后果不言而喻。

    天子需要皇权,需要一个强大到可以对抗晋阳的皇权,而要做到这一步,首先就要扳倒丞相李玮,夺回李玮手上的相权,然后才能和晋阳对抗。

    李玮不倒,李弘就能利用长公主手里的权柄和李玮手上的相权控制大汉的全部权柄。而扳倒了李玮,李弘就很难控制相权了。长公主手里的权柄需要实力做支撑才能发挥作用,因为她名义上已经还政于天子了。所以等到天子长大了,羽翼丰满了,等到长安和晋阳正面较量的时候,长公主的选择就成了决定大汉命运的关键。不过长公主肯定会把刘氏皇室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关系到大汉社稷的存亡,她绝不会放任李弘篡夺汉祚。

    天子已经把自己的想法明确无误地通过三道圣旨传递给了长安,他需要长安大臣们的帮助。

    十一月二十八,太傅刘和、御史大夫荀攸、太常卿许靖相约赶到服小天子和行台大臣,荀攸和崔琰亲自携带奏章,兼程赶往颖川天子大营。

    同日,刘和、赵云把此奏章抄报晋阳,征询长公主和大将军的意见。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三节

    十二月初,晋阳。

    淡淡的草药味和木炭的焦香味混杂在一起,弥漫在宽大而温暖的内堂里。

    李弘躺在病榻上,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张机坐在他的身边,一手捻须,一手握着李弘的手腕正在号脉,清瘦的脸上露出几丝浅浅的笑意。李秀跪坐在病榻另一侧,一双眼睛好奇地盯着樊阿手土的银针。樊阿正在给李弘针灸,神情专注,长短不一的银针在他灵巧的手上上下翻飞,让人眼花缭乱。

    樊阿是华陀大师的弟子,擅长针灸,自创了深刺之法,突破了当时“凡医咸言背及胸脏之间不可妄针,针之不过四分”的规定,针背部夹背穴入一二寸,针腹部穴甚至深入五六寸,极大地提高了疗效,因此闻名于天下。华陀大师自言针灸之术不及弟子,游医之时常常邀请樊阿与之同行。

    长公主、小雨、风雪和李雯坐在旁边的软榻上,齐齐望着张机,等待张机说话。这段日子,张机每天上午都要进府一次,给李弘号脉下药,襄楷和华陀大师一般三两天才来会诊一次,其它时间都和张燕、许劭、王剪、王真、鲁女士等人聚在悬瓮山,日夜谈经论道。长公主起初颇有意见,但襄楷大师解释说,治病只能以一个医师为主,其他人只能从旁协助,并不是医师越多大将军的病就好得越快。目前这些人中,以张机的医术为最,理所当然应该由张机负责诊治。

    “这个……我也能学吗?”李秀指着樊阿手上的银针突然问道。

    樊阿抬头望着李秀笑了起来。“可以啊,不过,学针灸,首先要不怕痛,不怕流血……”樊阿一边悠闲地说着话,一边熟练而从容地下着针,“你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就让老师收你为关门弟子。”

    李秀胆怯地缩缩头,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我怕痛。”看到樊阿脸上露出戏谑的笑意,她马上奉承了一句,“你肯定是大师最得意的弟子。”

    “不是,不是……”樊阿连连摇头,“我资质愚鲁,不及大师十分之一二。大师门下,学艺最高的,当首推吴普和李当两位师兄。”

    “你太过谦了。”张机说话了,“你独创针灸深刺之法,也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过两天,我向你求教深刺之法,你可不要藏私啊。”

    “不敢,不敢……”樊阿恭敬地说道,“如果大师能把十六卷给弟子看一看,弟子感激不尽。”

    “你怎么知道我写完了?”张机惊讶地看了樊阿一眼,“吴普的和李当的是不是也写完了?”

    “两位师兄尚未写完,如果写完了,一定首先呈请大师指正。”樊阿说道。

    张机沉吟半晌,缓缓点头,“也好,去年我虽然把写完了,但尚有很多值得商榷之处。今日正好和诸位同仁共同商讨,今日的机会难得啊。如果不是大将军病倒,襄楷大师怎会仙驾再临?还有你师父、东郭延年、费长房等各地名医怎会齐聚晋阳?”

    “大师要在晋阳待上一段时间?”樊阿惊喜地问道。

    “不是待上一段时间,而是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张机望向长公主,捻须苦笑,“我和你不一样,你想走就能走,我是长沙太守,是大汉叛逆,我想走就难了。”

    长公主抿嘴轻笑,缓缓站了起来。

    “你师父的可曾带在身边?”张机问道。

    “没有,不过我可以马上抄写一份给大师。”樊阿笑道,“我记得师父曾经派人送给大师一份。”

    “遗失了……”张机叹了一口气,遗憾地说道,“当年曹操攻打袁术,江淮爆发伤寒,死者无数,我和弟子们随同百姓一起渡江避难,中途遭遇风暴船只倾覆,所有东西都沉入了大江。”

    “我们家府上就有华陀大师的,我可以送给大师一份,不过……”长公主走了过来,笑盈盈地说道,“大师可不可以把留一份给我们,再留一份给长安?”

    张机愣了片刻,随即意识到长公主话中有话。樊阿非常机灵,马上说道:“大师,只要大将军痊愈,殿下就会放你回长沙。”

    张机急忙站起来,躬身谢恩。

    “我不是不放你回去,而是担心你和你家人弟子的性命。”长公主说道,“雷重将军把你和华陀大师从江淮接到晋阳,刘表、曹操、孙权等人肯定知道你们医好了大将军,一旦我大军饮马长江,你能确保自己和家人弟子的性命吗?”

    张机想了很久,最后沮丧地坐到病榻上,低声说道:“殿下,刘表大人对大汉,应该是功大于过啊。”

    长公主笑容渐敛,没有说话。李弘慢慢睁开眼睛,转头望着张机,“大师愿意说说吗?”

    荆州现在的状况可以用一句话来概括,沃野千里,士民殷富。

    刘表自初平元年到荆州,至今已经整整十七年,荆州在他的治理下,从最初的“寇贼相扇,处处縻沸”变成了“万里肃清”的乐土,刘表可谓居功至伟。

    初平元年的荆州,形势非常复杂。当时袁术霸占了南阳,江南宗贼乘乱屡叛,其中以华容宗帅贝羽为甚,而苏代则自领长沙太守起兵作乱。这时刘表单骑入宜城,在蔡瑁、蒯越等荆襄门阀世家的支持下,从容冷静,果断采取了一系列措施迅速稳定了局势。

    为了不让百姓流离失所,护佑生灵,刘表采取了拥兵自重的政策,尽一切可能避免和各地豪强爆发冲突,为此他屡屡忍让袁术,甚至不惜以土地换取江东的和平。

    为了让荆襄百姓吃饱穿暖,刘表在荆州各郡推行了很多行之有效的措施,基本上保证了百姓的生存,荆州百姓对他感激涕零。

    由于荆州政局稳定,各地士人纷纷迁往荆州,其中既有水镜先生司马徽、邯郸淳这样的名流,也有王桀、徐庶、石韬这样的青年才俊。刘表广招人才,在荆州建学堂、兴私学、博求儒术,创造了一个堪比当初洛阳的文化学术环境,为大汉儒学的发展和推进做出了很大贡献。

    当今天下,对于李弘、袁绍、曹操、刘备、孙权这些野心勃勃,为达到自己目的而不择手段的“英雄”赞誉有加,却对刘表这种毫无野心,只想守土安邦的能臣嗤之以鼻,极尽诬陷玷辱之能事。难道为了一己之私,致使生灵涂炭,尸骨盈野的人才能称之为英雄,才能表现其胸怀天下,志在重振社稷?对于那些只能保一方平安而无称霸野心的人则可以视作毫无作为,是阻碍社稷统一的叛逆?

    今日天下,评价刘表的时候,往往指责其善善不能用,恶恶不能去,无非就是两点。一个说荆州集中了天下能人名士,刘表却弃之不用。一个说刘备乃当世英杰,刘表却嫉贤妒能,把他排挤到了西北,致使其虎落平阳,无法一展抱负。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刘表如果不是在荆州广纳人才,他能把荆州治理得如此出色吗?难道凭他当初单人独骑闯荆州的一己之力就能治理好荆州?

    刘表是什么人?他是党人。在党锢之祸的时候,他曾遭到朝廷的通缉,是闻名天下的“八及”之一,人人景仰的人物,这种人当今天下还有几个?天下儒生纷纷南下荆襄,除了避祸之外,其中最大的一个原因就是景仰刘表。荆襄和江东相比,江东更安全,试问天下有多少士人渡江到江东去依附孙权?

    刘表自己的威望太大了,儒生们能以拜其为师做为自己的荣耀,各地的大儒名士们也能以结交刘表做为抬高身价的资本。到了荆襄的儒生如果能得到刘表的点评,马上就能飞黄腾达,名扬天下。刘表为人谦恭,对外地迁来荆州的士人非常礼遇,对于一些能人名士,刘表也是礼贤下士,求才若渴。比如司马徽,他就曾多次派人请其出仕,甚至亲自出面相邀,给足了司马徽面子。刘表见到司马徽后,与其在田间交谈,全然没有摆出一副权臣的架子,其心不可谓不诚。司马徽为什么不愿出任?他肯定有本事,这点必须承认,正因为他有本事,他知道荆襄这块地方迟早都是长安的,所以才不愿意出仕,不想背上大汉叛逆的罪名玷污自己一世英名。

    世上的人只看到刘表没有征辟司马徽,却没有看到司马徽为了一己之私,沽名钓誊,拒绝为襄阳效力,这真是悲哀。

    再说刘备。刘备是什么人?他虽然也是皇室后裔,但他能和刘表相提并论吗?难道让刘表像陶谦一样,把荆州让给刘备,才能成就刘表的一世威名?简直是谬论。刘备如今干了什么?他被长安的军队赶出西疆后,先是霸占了汉中,后来又逼走了刘璋霸占了巴蜀,像他这种人对荆州难道还不是垂涎三尺?如果刘表把他留在身边,荆州恐怕早就成了一片废墟了。

    这世上人人都为自己的言行做出各种各样的辩解,甚至为了让自己的辩解具有说服力,不惜违背良心,肆意诬蔑他人,颠倒黑白。

    医者可以治人之病,却不能治国之病,可谓是最大的悲哀。

    长公主勃然变色,张口就要反驳,李弘急忙摇头制止。

    “我知道殿下想说什么,但我和刘表大人多次交谈,对他知之甚深。我之所以答应他的邀请,出任长沙太守,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我每月初一和十五不理政事,打开府衙大门,诊治病弱,还不是想表达稳定一方的意愿?刘表大人很支持我的做法,多次派出医匠穿行于荆州郡县治病救人,也是出于同样的目的。我们的做法很幼稚,无济于解决天下纷乱。但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我们救人,没有杀人。”

    张机有些激动,声音越来越大,“我和司马徽相比,谁的做法对?谁更应该受到天下人的称赞?大将军和刘表大人相比,谁的做法对,谁更爱护天下生灵?如今北疆几十万大军南下征伐,荆襄、江淮和江东马上就要陷入长达数年的战乱,生灵涂炭,生灵涂炭啊……”

    “难道南北对峙,社稷分裂,就能让天下生灵免遭涂炭?”长公主实在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厉声问道,“十几年来,荆襄的大军何曾停止过对河北、对中原、对大汉生灵的屠杀?难道荆襄的百姓就是人,河北、中原的百姓就是牲畜,可以任意诛杀?”

    张机颓然长叹,痛苦不堪,“他也是没办法。如果他不主动出击,他又如何守得住荆襄?如果总是被动挨打,荆襄又岂能有今日的稳定和富足?他一度想拿下益州,想从根本上解决荆襄的安全问题,但刘备的背信弃义让他的心血瞬间化作乌有。”

    “刘表大错特错,如果他想从根本上解决荆襄的安全问题,他应该废黜渠阳的天子,解散襄阳的朝廷和军队,让天下恢复稳定。”

    “同样的话我也可以问你。”张机急怒攻心,指着面若寒霜的长公主说道,“如果大将军真心实意为了拯救社稷,他为什么不能废黜长安的天子,解散长安的朝廷和军队?”

    “这世上,没有如果。”长公主逼近张机,一字一句地说道,“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刘表和南方叛逆只有一条路,投降,否则他要生死族灭,荆襄百姓也要为他的愚蠢付出血的代价。”

    张机闭上眼睛,连连摇头,两行苦泪悄然流出。

    “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渭然伤心肝。”

    嘶哑和悲怆的吟唱声回荡在内堂里,让人不禁想起了初平三年的长安兵变。

    战乱中,人们背井离乡,在累累白骨的平原上,人竟相食,弃子草间,惨绝人寰。

    张机掩面而唱,如哽如咽,句句血泪。

    李弘等人在凄厉的歌声中沉痛感喟,悯时伤世,心灵受到了巨大的震撼,一时间情不能堪,长公主、小雨等人更是泪流满面。

    张机仰天悲啸,踉跄而出,苍凉悲慨之声不绝于耳。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挟清漳之通浦兮,倚曲沮之长洲。背坟衍之广陆兮,临皋隰之沃流。北弥陶牧,西接昭邱。华实蔽野,黍稷盈畴。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惨恻。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

    张机所唱,乃其好友王桀的第一首,此诗作于王桀初离长安避乱荆州途中。

    是乐府旧题,大致比较偏重于写哀伤的题材,音乐上或为七段,因此得名。

    张机所吟之赋乃王桀所作。

    登上这座楼向四面瞻望,暂借假日销去我的心忧。看看这里所处的环境,宽阔敞亮再也很少有同样的楼。漳水和沮水在这里会合,弯曲的沮水环绕着水中的长洲。楼的北面是地势高平的广袤原野,面临的洼地有可供灌溉的水流。北接陶朱公范蠡长眠的江陵,西接楚昭王当阳的坟丘。花和果实覆盖着原野,黍稷累累布满了田畴。这地方确实美,但不是我的故乡,竟不能让我短暂地居留。

    生逢乱世到处迁徙流亡啊,长长地超过了一纪直到如今。念念不忘想着回家啊,这种忧思,谁能承受它的蚀侵。靠着栏杆遥望啊,面对北风敞开胸襟。地势平坦可极目远望啊,挡住视线的是那荆山的高岑。道路曲折而漫长啊,河水荡漾长而深。故乡阻隔令人心悲啊,涕泪纵横而难禁。从前孔丘在陈遭受厄运,发出“归欤,归欤”的哀吟。钟仪被囚弹出楚曲,庄骂显贵越免不了露出乡音。怀念故乡的感情人人相同啊,哪会因为穷困或显达而变心。

    日月一天天过去啊,黄河水清不知要到何日。希望国家能统一平定,凭借大道可以施展自己的才力。担心有才能而不被任用,井淘干净了,却无人来取食。在楼上徘徊漫步,大阳将在西匿。萧瑟的风声从四处吹来,天黯淡而无色。兽惊恐四顾寻找伙伴,鸟惊叫着张开双翼。原野上静寂无人,远行的人匆匆赶路未停息。内心凄凉悲怆啊,哀痛伤感而凄侧。循着阶梯下楼,闷气郁结,填塞胸臆。到半夜难以入睡,惆怅难耐,辗转反侧。

    乐府始于秦,绝于汉。

    乐府建置始于秦代,与“太乐”并立,分属内廷掌管。据记载,汉武帝时,设有采集各地歌谣和整理、制订乐谱的机构,名叫“乐府”。后来,人们把这一机构收集并制谱的诗歌,称为乐府诗,或者简称乐府。

    公元前7年,汉哀帝裁撤乐府官,下诏:“罢乐府官。郊祭乐及古兵法武乐,在经非郑卫之乐者,条奏,别属他官。”对这一史实,有“罢”、“省”两种解释。明确记述:当时的乐府员工,经过裁减,余下约一半,并入了太乐机构。

    音乐文学的史料中以乐府借称乐府诗词,已成通例。最早出现这种用法的是梁勰的。至宋代,郭茂倩编,用乐府二字来概括入乐的诗歌。再晚,某些文人将套用歌词体式的不入乐的诗、词、曲亦皆名之为“乐府”,则是名词的混用了。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四节

    内堂里寂静无声。良久,李弘的一声喟然长叹打破了屋内悲戚的气氛,“是非对错,自有后人评说,随他去吧……”

    长公主轻拭泪珠,缓缓坐到李弘身边,抓住了李弘的手,垂泪不语。

    “殿下,大将军……”樊阿迟疑半晌,吞吞吐吐地说道,“大师听说陛下亲率大军再攻南阳,担心荆襄百姓的生死,心里很难过,所以……”

    “大师狂放率性,对战乱深恶痛绝,对时局有自己的看法和理解,这很正常,没什么好怪罪的。”李弘笑了笑,用力握了握长公主的手,“还是把几位大师都留在晋阳吧。南方这几年烽烟四起,战火不绝,他们回去后,性命恐怕难以保全。”

    长公主抬头望向樊阿,眼露征询之色。樊阿犹豫了片刻,低声问道:“陛下要一直打到江东吗?”

    “朝廷要竭尽全力,不惜一切代价平定天下。”长公主郑重说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朝廷都要打。南方不平,陛下则绝不回京。”

    樊阿脸色微变,行针的节奏立即慢了下来,眼里充满里了痛苦和无奈。长痛不如短痛,与其这样南北对峙,年复一年地打下去,让江淮和荆襄百姓饱受战乱之苦,还不如倾尽全力一泄而下,杀尽叛逆,彻底平定天下,让天下苍生永久摆脱战乱的苦痛。

    “我会尽力劝劝师父,请他留在晋阳。”樊阿说道。

    “北疆缺少医匠,大漠上的外族以巫术治病。百姓一旦身染重症,只能坐以待毙。”李弘脸显喜色,轻声说道,“如果诸位大师愿意留在晋阳,我可以和殿下联名奏请陛下和朝廷,请诸位大师在晋阳大学堂授学,广收门徒。”

    樊阿闻言,不禁吃惊地望着大将军。

    医术不登大雅之堂,一般都是私下传授,属于家学,根本没有公开授学的资格,这也是医匠严重缺乏的原因。如果朝廷能一改旧习,允许医师开堂授学,把医术纳入私学甚至官学的范畴,那对医术的传播、发展和病疫的防治都是一个飞跃。医师的地位也会因此得到提高,接下来会影响到大汉百工工匠地位的提高,可以让百工技术在更大范围内得到传播和发展。

    一个医匠的技术不论如何高超,也不管他是不是常年游医四方,他能诊治的病人毕竟有限。如果他能广收门徒,那么通过他的技术救活的病人将成倍增长。这是很多医师梦寐以求的事,也是很多百工工匠们梦寐以求的事。但历朝历代以来,虽然所有的统治者都知道百工工匠的人数和技术对于国力发展的重要性,但在先秦礼仪典章制度规范下,以工艺样式传承为主要原则的百工教育,一直未能受到足够的重视。

    自西周成康之世以来,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教育一般都存于官学。而天文、历算、医术、匠造等技艺、技术,则通过官学以外的途径,比如父子相传,师徒相授的办法世代继承。王制称:“凡执技以事上者,祝、史、射、御、医、卜及百工。”这些人一般“不贰事”即不能迁业,“不移官”即不能入仕,“出乡不与士齿”即与“士”相比,他们没有社会地位。

    中的这个规定使得中国古代百工的基本身份三千年大体不变,他们的技术教育受到各种限制,又没有社会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制约了中国古代科技的传承和发展。

    长公主看到樊阿吃惊的表情,急忙接着李弘的话说道:“过几天,我请太尉大人和诸位大师到府上来仔细商谈此事,共同拟写一道奏章。大汉中兴之期,该改的都要改,只要有助于恢复国力,我们都要努力去做。”

    樊阿又惊又喜,连连点头。

    长安关于修改官制的奏报送到了晋阳,长公主敏锐地察觉到长安暗流涌动,朝中各方势力都在乘着天子南征,大将军病重的机会,摩拳擦掌,准备正面对决。

    官制的修改,无疑有助于小天子控制权柄,但问题是,官制是朝廷的根本,不能轻易变动。尤其在目前这种形势下,修改官制肯定会引起朝廷动荡。一旦长安出事,后果不堪设想。

    长公主犹豫不决,内心斗争很激烈。虽然她已经还政于小天子,但小天子年纪太小,短期内只能靠南征建立威信,为了确保南征的胜利,长安的稳定是首要条件。然而如今长安各方箭在弦上,要想稳定,除非自己出面强行干涉,但自己一旦出面,就把大将军推到了前面,他的处境将非常艰难,而小天子也因此处处受制,行台和晋阳必定发生冲突。

    豹子大哥绝对不会同意自己出面干涉,如此一来,长安失去了镇制,各方势力必定斗个你死我活,不乱就是奇迹了。

    “这都是仲渊惹得祸,他的改制速度太快,影响面太大,损害了太多人的利益,结果……”长公主把手上的奏章丢到案几上,望着筱岚无奈地说道,“你说怎么办?”

    筱岚苦笑,“我回长安,想办法斡旋一下。”

    “你现在回去,安全如何保证?你如果出了事,长安马上就乱。子龙把你送到晋阳,不就是担心你出事吗?”长公主气苦,用力摇了摇手,“上次你能斡旋成功,是因为大将军正好病危,大家对未来局势无法掌控,所以才各自退了一步,现在……”长公主长叹,“现在局势明朗了,大家都在赌,赌大将军是不是有意篡夺社稷。如果大将军还是像过去一样坚决辅佐陛下,不再威慑长安,那么长安各方谁能得到陛下的支持,谁就能获得最后的胜利。陛下要南征,要打仗,要钱粮,要朝堂稳定,要掌控最大的权柄,他的选择很明显,所以仲渊这次……”

    “晋阳必须出面。”筱岚微皱黛眉,语气非常坚决,“仲渊如果退出朝堂,改制随即失败,新政极有可能全面颠覆。那时就不是陛下南征能不能胜利的问题,而是社稷能不能保全的问题了。”

    “他不会同意我出面,他自己更不会出面。”长公主毫不犹豫地拒绝了筱岚。

    “不要你出面,也不要大将军出面。”筱岚从容一笑,“许劭大人和襄楷大师都测了一下日子,正月初七是黄道吉日,大吉大利,可以举行迎亲大礼。”

    长公主两眼蓦然睁大,清秀而美丽的面孔上突然显出一抹红晕,单薄的身躯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起来。她盼这一天盼了十几年,总算盼到了,心里非常激动,非常喜悦,但兴奋之中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惆怅。为什么我这样凄苦,我嫁给豹子大哥应该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然而,这幸福的背后却隐藏着朝堂上的惨烈博弈,甚至还有可能沾染血腥和仇恨。为什么会这样?难道就因为我出生帝王之家?

    长公主送走筱岚,回到了内堂。

    内堂里欢声笑语,小雨、风雪、李雯、李秀围坐在李弘身边,正在说着什么,突然李秀叫了起来,“唱一曲,给爹唱一曲。”

    李雯清了清嗓子,轻声唱了起来,“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歌声悠扬委婉,意味无穷。

    “姐姐,唱这首曲子应该且歌且舞……”李秀从榻上跳了起来,兴奋地说道,“姐姐,我吹横笛,你一边唱一边跳,再给爹爹欣赏一次。”

    “好了,好了……”小雨一把拉住李秀把她抱进了怀里,“你们姊妹两个唱了好几曲了,够多了,还是让你爹休息吧。”

    “今天晚上谁陪爹爹?是娘还是殿下……”李秀坐在小雨怀里,用手推了推风雪,笑嘻嘻地问道。

    “不要乱说话。”风雪痛爱地揪了揪李秀的小脸,“你什么时候能让我省点心?”

    “把她嫁出去,你就省心了。”李弘一手搂着李雯,一手指了指李秀,笑着问道,“刚才那歌很好听,是名动天下的佳人歌吗?”

    “爹,你不会连这个都不知道吧?”李秀瞪大眼睛,一副绝望至极的样子,“爹,难道你除了打仗,什么都不知道?”

    一家人被李秀逗笑了。

    “爹,这就是佳人歌,相传是孝武皇帝朝的乐府协律都尉李延年所作。”李雯轻声轻语地说道,“孝武皇帝因为听了这首歌而心动,意欲目睹伊人,于是召见了李延年妙丽善舞的妹妹,也就是后来深为孝武皇帝宠爱的李夫人。”李雯转头望着李弘,娇声问道,“爹,你也觉得好听吗?”

    “嗯……”李弘稍加沉吟,摇了摇头,“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乐调好听而已,应该算是靡靡之音吧。和张机大师所唱的相比,差得太远。王桀所作的应该有七段,张机大师仅仅唱了第一段,你们就泪如雨下,由此可见……”

    “王桀之才,天下罕见……”李雯脸显仰慕之色,“张机大师后来吟唱的也是王桀所作,几年前就曾传抄天下。据说他在寓居荆州期间,有志不遂,于是登上麦城城楼,借景抒发乡关之思,继而忧思王道未一,天下未治,意欲建功立业,一展抱负。此赋风格苍凉悲慨,境界道劲阔大,情感深挚沉郁,语言精炼晓畅,乃今世之佳作。在长安的时候,很多大儒名士都认为王桀之才,甚至可以和当年的孔融大师相媲美。”

    “孔融?”李弘心里蓦然一痛,脸上的笑容不禁僵住了。

    长公主正准备走进去,听到李雯的最后一句话,心里一窒,身形顿时停住了。

    “孔融大师死后,江淮和荆襄两地的士人曾重金求购孔融大师的辞赋之作,徐州的曹丕甚至出金百斤。”李雯并没有觉察到李弘表情的变化,继续说道,“大师的传遍天下,最为有名。”

    “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河溃蚁孔端,山坏由猿穴。涓涓江汉流,天窗通冥室。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靡辞无忠诚,华繁竟不实。人有两三心,安能合为一。三人成市虎,浸渍解胶漆。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

    李雯悲声长叹。“爹……孔融大师遭受诬陷,无辜被害,虽然他襟怀坦荡,无疚无悔,从容就死,但他‘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的悲愤天下皆知。”

    “大师死后,长安太学曾有争论,儒生们到底应该如何选择自己的人生?是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候?还是苟利国家生死以,不因福祸趋避之?或许邦无道,卷而怀之,才是明智之举。像孔融大师这样,生死族灭,最后以一捧黄土掩埋自己凄惶的壮心,难道不是很可悲吗?”

    李雯语不惊人死不休,吓坏了小雨和风雪。李秀更是目瞪口呆,心惊胆战地望着李弘,生怕他勃然大怒。

    “你长大了,长大了……”李弘搂紧李雯,欣慰地笑道,“我一直以为你痴迷于琴棋书画,两耳不闻窗外之事,谁知你竟有这样的见识,好啊……”

    “爹爹明白女儿的意思?”李雯低头问道。

    “我懂,我懂你的意思。”李弘苦涩一笑,缓缓吟唱,“言多令事败,器漏苦不密……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生存多所虑,长寝万事毕。文举兄言辞犀利,锋芒毕露,死得不值啊……”

    烛火轻轻地摇曳,火盆里燃烧的木炭偶尔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敲碎了深夜的静谧。

    李弘斜靠在榻上,闭着眼睛,默默地想着心事。长公主坐在他身边,抱着李弘的手臂,右手轻轻地梳理着他的长发,神态幽雅而娴静。

    “正月初七。”长公主忽然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时间不合适?”

    李弘睁开眼睛,搂住了长公主的细腰,歉疚地笑了笑,“不是时间不合适,而是筱岚这个提议有问题。你我都知道,陛下在新年之前不可能夺取南阳,陛下没有夺取南阳,没有一战立威,我们就不能成亲,否则会严重损害陛下的威信。这件事筱岚很清楚,但他为了让仲渊在新年之前离开长安,为了让长安感觉到我们对仲渊的有力支持,不惜损害陛下的权威,这说明什么?”

    “筱岚不会做出损害陛下权威的事。”长公主皱眉说道,“这一点,我绝对信任她。”

    “我也相信她,所以这只能说明一件事,说明仲渊、子龙、子泰和彦才已经联手了,说明内朝、外朝和行台要联手铲除他们共同的对手。”

    长公主不再说话,俯身把脸贴到李弘的额头上,幽怨地叹了一口气。

    刚才李雯的话对她的刺激同样很大。孔融是改制的牺牲品,是中兴大业的祭品,他理解这一切,权势之争利益之争有赢就有输,输了就要付出生命,没什么好抱怨,所以他从容赴死。中兴需要改制,改制需要付出代价,当这个代价血淋淋地出现在人们眼前的时候,很多人往往接受不了,一辈子生活在良心的谴责里。

    “大哥,一生一世,我都守在你身边。”长公主樱红的嘴唇吻在李弘的长发上,之音就象美丽的云雾迷醉了李弘的心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弘心弦震颤,泪水差点涌出了眼眶。

    罢了……老大臣们都已辞世,羽行兄和云天兄已经归天,子烈兄远走西疆,飞燕兄北上晋阳,长公主也成了自己的妻子,我也该离开朝堂了。我们这一代人尽力了,在大汉倾覆之际,浴血奋战,力挽狂澜,终于奠定了中兴的基石。该做的我们都做了,现在应该由小天子、仲渊、子龙、子泰和彦才这一代人去重振社稷江山了,他们会用自己的血和泪重新锻铸大汉的浩然天鼎。

    “正月初七,我去悬瓮山迎亲,我娶你进门。”

    十二月上,南阳。

    汉军三路攻击鲁阳,互相支援策应,进展顺利。

    十二月初,颜良率军攻克穰城和新野两城,成功切断了襄阳和宛城之间的水陆联系。

    十二月初,钟繇率军攻克西鄂城,逼近宛城,其前锋军和穰城的于毒顺利会师。

    十二月上,王当率军攻克博望城,沿着淯水河东岸南下,逼近宛城。三天后,彭烈率军攻克棘阳城,逼近育阳城,其前锋军和新野的颜良顺利会师。

    十二月初七,玉石、张绣率四万大军赶到宛城城下。

    至此,汉军十五万大军完成了对南阳叛军的包围,把南阳六万大军包围在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座城池里。南阳军队在蒯良的指挥下,在这块不足百里长的锥形地带顽强抵抗。

    前将军玉石奉旨节制诸将,指挥各路大军围攻宛城。

    十二月中,鲁阳,天子行台。

    御史大夫荀攸和太仆卿崔琰详细解释了官制修改的必要性和紧迫性,着重提到了当前新政中诸多政策和南征平天下策略相互矛盾和冲突的地方,认真阐述了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后给社稷可能造成的危害,最后归结为一句话,官制修改与否,直接关系到南征胜败,关系到中兴大业。

    小天子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端坐在案几后面,全神贯注地练习书法。荀攸和崔琰说了一个多时辰,他就一丝不苟地写了一个多时辰。

    他离开长安快三年了,在边疆艰苦的行军和惨烈的征伐中,他的心智远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他的经略学习和实际紧密相连,与那些坐在舒适的书房和明亮的学堂里抱书苦读,高谈阔论的儒生们相比,他学到的知识更加全面更加深入也更加富有成效。从荀攸和崔琰的眼里可以看出他们对小天子的失望和鄙屑,同时因为小天子这种无礼的举止让他们还感到几丝不快。小天子看上去置若罔闻,但两人的表情他都看在眼里,两人的话他也记在心里,他有他自己的想法。

    “陛下,臣等已经奏禀完毕。”崔琰拱手说道,“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小天子咧嘴一笑,放下笔,指了指案几上墨迹未干的字,说了八个字,“言,心声也;书,心画也。”

    荀攸和崔琰四目相对,脸上的神情顿时凝重起来,眼里的轻鄙之意霎时一扫而空。

    这八个字是本朝著名鸿儒扬雄说的,后来成了书法美学的重要论断,光耀书史。现在天子说这句话,肯定不会是因为自己写了一个多时辰的字而心生感慨,他是意有所指。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望向了案几上的白纸黑字。

    天子写的是隶书,字体平整端庄,浑厚凝重,给人一种雄健有力的感觉,由此可见天子性情朴实,意志坚定。

    隶书是本朝的规范用字,历代擅长隶书的有萧何、曹喜、蔡邕、王次仲、师宜官等人,但书法名家们从隶书中又创出草书,如史游、杜度、崔瑗、张芝、张昶等草书“圣贤”。孝桓皇帝朝的颖川人刘德升创制行书。当世名家钟繇是楷书大家。自史游创章草以来,草书大行,大儒赵壹因此在说,草书不古,是秦末以来临事从宜的简易之作,既非圣人之业,也非常宜,是技艺之细者耳。然潮流终不可挡,草书两百多年来盛况空前,当今天子不从俗流,习隶书,朴实厚重,当然是有承继圣人之业的意思了。

    再细看内容,竟然是贾谊的,“惟昊天之大旱兮,失精和之正理……怀怨心而不能已兮,窃托咎于在位。何操行之不得兮,政治失中而违节……白云何怨,奈何人兮!”贾谊是孝文皇帝朝的名臣,所做辞赋天下闻名。其借助孝文皇帝九年的大旱直斥人治弊端,认为政治失和加重了天灾,直接导致百姓陷入苦难深渊。

    白纸上写的是隶书,书写的内容是,稍加想想,也就能明白这位小天子的意思了。他需要长安稳定,不同意修改官制,不希望因为政治失和而导致天怒人怨,继而贻误中兴大业。

    两位大臣没有再劝,躬身告退。

    天子太小,虽然聪慧,但不通政事,所以天子这里走不通无关大局,关键还是说服行台大臣。

    行台尚书令傅干,尚书左右仆射王凌、杨修,六曹尚书赵松、司马孚、赵行、徐邈、应瑒、刘桢等大臣看完奏章后,意见不一,但多数人反对修改官制。

    荀攸和崔琰在天子面前不敢说的话,在这些人面前就无所顾忌了。

    晋阳现在是事实上的权力中枢,如果不利用大将军病重的机会修改官制,把丞相李玮赶出朝堂,集权于小天子,将来谁能保证小天子独揽权柄?

    大将军对大汉的忠诚毋庸置疑,长公主对小天子的关爱也毋庸置疑,但他们两人愿意交权就能交权吗?看看当今朝堂,谁事实上独揽朝纲?是丞相李玮。当今朝堂上是哪些人把持朝政?是武人,是军功阶层。丞相李玮在朝中为所欲为,凭一己之好恶擅自修改律法,美其名曰叫改制,然后借助朝堂上军功阶层的支持,借助完全由军功阶层把持的各地州郡来强行推广实施他的新政。在这种情况下,年幼的小天子能拿回权力?大将军和长公主能放心交出权柄?

    大将军和长公主去晋阳后,你们为什么不带着小天子返回长安?担心什么?还不是担心李玮骄恣擅权,挟持天子?李玮不除,则社稷难安,中兴之期更是遥不可及。

    就说九月的南阳惨败,始作俑者是谁?就是李玮。

    在北疆叛乱尚未平定的情况下,他为了排除异己,竭尽全力说服长公主下旨攻打南阳,结果如何?南阳前前后后打了五个多月,耗费财赋无数,以惨败而告终,这难道是一个贤良大臣应该干的事?这是一个倡导改制,以振兴社稷为己任的大臣应该干的事?这分明就是一个奸佞的祸国之举,这种人如果不把他立即赶出朝堂,天子的御驾亲征极有可能变成他再一次排除异己的屠刀,南下征伐有可能再次遭遇惨败。

    荀攸和崔琰的话可不是危言耸听。李玮从北疆到长安,二十多年了,朝堂上何曾遇到过对手?大将军病倒了,徐荣远走西疆,张燕北上晋阳,朝中的军功阶层现在不依靠李玮还能靠谁?李玮的权势和军功阶层的武力如果紧密联合齐心协力,假以时日,不要说小天子,恐怕就连大将军和长公主都要忌惮三分。

    “你们即刻回长安预作安排。”傅干断然说道,“劝说陛下下旨修改官制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傅干、王凌、杨修、赵松觐见天子。

    天子披散着头发,躺在胡椅上,手里端着耳杯,正津津有味地啃着一块胡饼。吃一口饼,喝一口水,十分逍遥。

    这些年在塞外待多了,小天子沾染了不少胡人的习性,喜欢用胡床、胡椅,吃胡人的食物。这胡饼就是传自西域,用炉烘烤,面脆油香,很好吃。看到四位大臣进帐,小天子一骨碌从胡椅上跳起来,指着案几上的盘子含混不清地说道:“还有几块饼子,刚刚出炉的,你们尝尝。”

    四位大臣毫不客气,一人拿了一块,君臣五人同嚼胡饼。杨修吃得极快,伸手又去拿。盘子里只剩下两块,小天子急了,担心最后一块又给人拿去了,急忙去抢。他嘴里咬着半块饼子,左手拿着耳杯,右手举着刚抢到手的胡饼,正得意着,忽然发现自己两手不够用了。小天子冲着杨修就是一脚,咬着半块胡饼的嘴里发出了一声怒吼。杨修心领神会,顺手接过小天子手上的耳杯,“谢谢陛下赏赐……”然后往嘴里一倒,全喝了。

    小天子一手拿着一块饼,鼓着腮帮子,瞪着杨修,气得只有哼哼。

    “陛下,大麦饭不吃了?”王凌一边有滋有味地吃着,一边问道。

    “不好吃。”小天子苦着脸说道,“还是在大漠上好,有肉吃,有奶喝。”

    “皇宫里就不好了?”傅干笑道。

    “皇宫?”小天子眼里露出羡慕之色,“好是好,但一想到皇宫外面,朕就不敢回去了。大将军说,在皇官里待长了,容易忘记天下。”

    “陛下可以经常出来巡视嘛。”杨修很优雅地擦了一下嘴上的饼屑,意犹未尽地说道,“这胡饼味道很不错,可惜太少了。”

    小天子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把手上的饼子藏到了身后,“爱卿,朕这里还有狗肉。”

    “狗肉?”杨修的声音顿时提高了,兴奋地连连搓手,“陛下,有酒吗?”

    小天子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说道:“酒没有,有竹杖。”

    傅干等人大笑。

    小天子拒绝修改官制,无论王凌、杨修等人的如簧之舌如何灵巧,小天子就是摇头。

    四个人不依不饶,围着他喋喋不休。

    小天子无奈,躺在胡骑上,跷着二郎腿,扯着嗓子吼了起来。“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往谓长城吏,慎莫稽留太原卒。官作自有程,举筑谐汝声。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作书与内舍,便嫁莫留住。善待新姑嫜,时时念我故夫子。报书往边地,君今出语一何鄙。身在祸难中,何为稽留他家子。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金?”

    四个人和小天子常年待在一起,知道小天子的脾气,只要他扯着嗓子又吼又唱,那就说明他发脾气了,不能再说了。

    杨修拿着没有吃完的半截狗腿子走了。王凌和赵松相视苦笑,告辞离去。

    “陛下自从到了塞外,经常吟唱此诗。”傅干问道,“陛下站在长城上,高唱陈琳大人的这首,是什么感觉?”

    “很苦……想哭……”小天子涨红着脸,嘶哑着声音说道,“边塞烽烟不止,百姓就要修长城,死者无数,苦啊……唱起这首诗,我就想起了西海大战,想起了落日原大战,想起了无数死去的英魂……人要活下去,不容易,不容易啊……”

    天子抱着双腿,坐在胡椅上,泪水涟涟,“我们在边疆打了三年的仗,麴义将军死了,鲜于辅将军死了,数万将士阵亡了,大将军也病得奄奄一息,为什么长安人就不能良心发现,以社稷为重,帮助朕平定天下?朕如今到了南阳战场上,南征大战已经开始了,为什么他们还不死不休,非要自相残杀?”

    傅干苦叹,“陛下,这一路上,我们对你说得太多了。你自己心里也清楚长安的局势,之所以会造成今天的局面,原因很多。但有一点是最主要的,那就是损害了门阀世家、官僚士人和商贾富豪的利益,尤其是损害了大门阀、大官僚和大商贾的利益,他们的既得利益损失太大了。”

    “他们才多少人?大汉的国库要想充实,大汉的国力要想增强,大汉要想繁荣昌盛,终要靠天下千千万万的百姓,而不是他们。”小天子激动地说道,“大将军曾经对我说过,当年黄巾军揭竿而起,就是因为没吃的,没有活路了。百姓一年辛苦到头,种的粮食呢?养的牲畜呢?织的布呢?都到哪去了?都给谁抢去了?那个时候战争频繁,军队四处打仗,但国库是空的,朝廷为了打仗还要借钱,朕就不明白,大汉的军队难道是为皇帝一个人打仗?朕更不明白,难道皇帝一个人做了错事,就会让数百万、上千万的百姓蜂拥而起吗?”

    小天子猛地跳到地上,挥舞着拳头,厉声叫道:“这些大门阀、大官僚和大商贾就是大汉的蛀虫,他们吸大汉的血,吃大汉的肉,最后连大汉的骨头都不放过,这些人统统该杀。”

    傅干头皮一麻,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冷战。三年征伐,小天子在战火的熏陶下,和大将军越来越像了,甚至连说话的口气和语调都和大将军相差无几。

    “正因为如此,陛下才要做出修改官制的姿态,做出和晋阳针锋相对的姿态,以便帮助丞相大人摆脱危机,稳定长安局势。”

    小天子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愤然挥手,“只有把这些人杀了,朕才能平定天下,中兴社稷。”

    “陛下……”傅干微微摇手,“你知我知,千万不可泄漏。”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五节

    荀攸和崔琰辞别天子,准备返回长安,临行之前,他们再一次向天子游说。这次天子的态度有所转变,他仔细询问了新官制和集权的一些问题,对新官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天子在言辞间非常清晰而委婉地表示了对晋阳的顾虑。

    刘放、孙资、蒋济等人当着天子的面,解释了行台部分大臣反对修改官制的理由,其中着重提到了晋阳方面对李玮的支持。另外由于此次攻打南阳非常仓促,各项准备工作严重滞后,行台迫切需要丞相李玮和各地郡县的全力支持,所以此刻修改官制、削弱李玮的权力,非常不合时宜。

    “天子亲政,需要晋阳放权,天子立威,需要南阳大战的胜利,而这两个关键问题能否顺利解决,又和丞相大人的支持密不可分。”蒋济郑重地说道,“两位大人,陛下的处境远比你们艰难,因此,在目前情况下,陛下不可能答应你们的奏请。”

    “要想让晋阳放权,陛下首先就要在南阳战场上立威,这是陛下拿回权柄的先决条件。”崔琰稍加考虑了一下,躬身问道:“那么……陛下如果攻占了南阳,是否愿意立即返回长安?是否愿意修改官制?”

    这个问题蒋济不敢随便回答,他转头望向了小天子。

    小天子抓了抓脑袋,脸上的表情显得很犹豫,两只眼珠子滴溜溜乱转。

    “爱卿,你认为朕什么时候能攻占南阳?”小天子被几双眼睛盯着,惶恐不安,情急之下,他反问了崔琰一句。崔琰愣了片刻,目光转向了荀攸。打仗不仅要靠武力,形势、钱粮等等都是决定胜败的因素,他哪敢随便揣测南阳战场的胜败,说错了可是欺君之罪。他把难题丢给了荀攸。荀攸皱眉沉思良久,缓缓说道:“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春耕前后,就是明年四月前后,陛下就能攻占南阳了。”

    小天子高兴地笑了,“嘿嘿……那快了,快了。爱卿,朕打下南阳后,马上还要打襄阳,你看朕什么时候能攻克襄阳?”

    荀攸给了小天子一张苦脸。“陛下,南阳攻克后,天下形势随即一变,大军是不是立即打襄阳,需要审时度势,仔细权衡利弊后才能定夺。在臣看来,陛下攻克襄阳后,首要之务不是乘胜讨伐叛逆,而是急速返回长安稳定局势。”

    “哦……”小天子脸显失望之色,慢吞吞地说道,“朕知道了。”

    荀攸马上追问道:“这么说,南阳大战结束后,陛下决定回长安?”

    小天子点了点头。荀攸和崔琰相视而笑,此趟行台之行,总算达到了目的。只要小天子有意修改官制,总揽朝纲,李玮和他的新政也就走上穷途末路了。

    南阳位于关中、汉中、中原和荆襄之间,地势险要,以宛城为中心,向西可以沿汉水上溯进入汉中地区,向西北可以经武关攻打关中,沿汉水南下经襄阳可以攻略荆州腹地和巴蜀,向东可以直杀辽阔的中原。南阳如同一扇可以旋转的门,四面都可以进出,四面都可以纵横攻伐,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十二月十八,小天子率一万铁骑赶到战场前沿,进驻夕阳聚。

    在玉石、贾诩、钟繇、王当等诸将的陪同下,小天子巡视大军各部。汉军将士看到天子亲临前线,士气大振,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震撼了冬日的天空。

    黄昏,小天子和诸将打马冲上了一处高坡。

    远处的宛城孤立于淯水河边,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份外的凄凉和萧瑟。城外汉军帐篷林立,旌旗飘扬,连绵数里,蔚为壮观。

    贾诩驻马立于天子身边,给他介绍战场布局和大军部署。

    “何时攻城?”小天子挥舞着马鞭,意气风发。

    贾诩摇摇头,捻须而笑,“到了春天再说。”

    “什么?”小天子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明年春天?要等那么长时间?”

    “我们有很多困难。”玉石策马走到他身边,指着战场说道,“九月南阳惨败,十一月我们再打南阳,中间仅仅隔了两个多月,非常仓促,各方面准备都不足,目前大军能完成对宛城的包围已经难能可贵了。”

    “现在南阳战场上至少有一半军队都很疲惫。陛下的军队是从幽州南下而来,冀州吴雄和彭烈的军队也是千里迢迢赶到战场,于毒将军的军队更是从陇南战场上临时抽调。一半军队不能发挥最强的战斗力,这个仗当然不能打。”

    “另外,大军的粮草军械和民夫严重不足,这是个大问题。杨凤和袁耀两位大人在南阳战场上打了五个多月,消耗极大。九月惨败大军全军覆没后,他们的粮草辎重都被叛军缴获了,很多民夫也被俘虏。因此,当陛下决定再打南阳的时候,朝廷根本没能力在短短时间内筹集十六万大军所需要的粮草辎重。当时正逢秋收,民夫的征调也极其困难,只有等到秋收结束。”

    “秋收结束后,民夫的问题可以解决,但粮食紧张的问题一时半会还是解决不了。粮食入库、运输都需要时间,马上又要过年了,民夫的征调肯定有所减少减缓。这样一来,大军粮草辎重的紧缺情况至少要到二月前后才能缓解。”

    玉石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现在最紧缺的是过冬衣物。严寒已经到了,将士们没有棉衣,只能烤火取暖。如果下雪,情况会越来越严重。臣已经数次急告长安和行台,请他们务必想方设法解决此事,但目前看来,他们也无能为力。”

    小天子沉默不语,兴致尽失。

    “臣打了很多年仗,但这次打南阳是最仓促的一仗,我们几乎没什么准备。”贾诩神色平静地说道,“陛下决定打南阳后,各路大军飞速南下,到了战场后,攻击速度又非常快,此时又正值冬天,所以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不过,仓促也有仓促的好处,目前战场上的有利态势正是因为我们行动神速而造成的,如果不是叛军措手不及,我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成攻击部署吗?”

    玉石眉头紧锁,忧心忡忡,“襄阳很快就会反击,而宛城里的叛军以逸待劳,又挟九月全胜之势,士气高昂。在今年冬天里,我们能否把这种有利态势一直保持下去,关键还要看长安和行台能不能及时把粮草军械送到战场。”

    “其实这个困难也不是不能解决。”贾诩淡然笑道。

    小天子和玉石不约而同地望向贾诩。“爱卿有办法?”小天子惊喜地问道。

    “办法是有一个,就怕陛下不同意。”

    “你快说说看,是什么办法。”小天子连声催促。

    “攻打坞堡。”

    小天子和玉石面面相觑,半天没说话。

    坞堡又叫坞壁,最早出现在西北两疆的边郡,是边民为了防御胡人入侵而修筑的碉垒,一般能容纳数百人到数千人,后来渐渐被关中、中原的高门大族应用到住宅建筑中,与周围的田野山林构成庄园,成为宗族、门客、部曲、田僮、奴婢的居住地。坞堡的外观颇似城堡,四周常环以深沟高墙,内部房屋毗联,四隅与中央另建塔台高楼,有规模的坞堡一般都具有很强的防御功能。

    王莽新朝期间,赤眉、绿林蜂拥而起,天下大乱,这种坞堡建筑因为对保护宗族和财产起了很大作用而逐渐兴起。光武中兴后,高门大族和地方大商贾大富豪都热衷于修建坞堡。黄巾纵横天下时,防守能力很弱但财富充足的坞堡成为血洗的对象,这使得各地的坞主、宗主们不惜代价加固坞堡,征召部曲,提高自己的实力以对抗灾祸,坞堡的建筑规模和防御能力因此得以大大提高。坞主、宗主们实力提升了,在州郡和朝堂上的地位也随即发生了变化,他们的命运也渐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南阳是光武中兴的根基之地,中兴名臣大多出自南阳,所以这里高门大族相对集中,坞堡建筑也相对较多。当年黄巾起事的时候,南阳饱受战乱,南阳因此衰败。董卓祸国之际,这里又是袁术的地盘,百姓饱受盘剥,南阳更加凋敝。随着袁绍入主洛阳,荆襄稳定,南阳逐渐复苏,坞堡的修建也达到了一个**。

    这时的坞堡规模已经很庞大了,一些门阀富豪的坞堡甚至可以和一座小城相比,一般可以容纳数百户甚至数千户人家。坞主的部曲私兵也不少,有的甚至达到了数千人,实力相当惊人。当然了,像董卓郿坞那种规模的坞堡还是很罕见。

    “据臣观察,南阳的坞堡数量可观,大大小小有四五十个。如果我们把它们全部摧毁,不但粮食衣物可以解决,还能得到大量钱财,就连兵力都能得到一定数量的补充。”贾诩靠近小天子,声音稍稍放低了一点,“上次杨凤惨败,和那些坞堡阳奉阴违,通风报信,围追堵截不无关系。”

    小天子把脑袋凑近贾诩,也压低嗓门说道:“爱卿,我们攻打坞堡,烧杀抢掠,坞堡里的那些老弱妇孺怎么办?”

    “陛下,你这叫妇人之仁。天下一日不平,这些人一日不安,最终他们还是难逃一死,这个道理太简单了。”贾诩正色说道,“陛下承担的是拯救天下苍生之重任,两者孰轻孰重,还用说吗?”

    小天子无所适从,连连抓着脑袋。

    “陛下,我们摧毁坞堡,不仅仅是为了抢粮食,更重要的目的是诛杀那些骄横跋扈的门阀富豪。”贾诩的声音更低了,“坞堡代表着门阀富豪的实力,门阀富豪有了实力,就会想办法和朝廷争夺人口,兼并土地,掠夺财富,就会和朝廷对着干。今日朝堂上为什么争斗不休,为什么丞相大人和门阀富豪们誓死相搏?原因很明了,就是因为朝廷推行的新田制、新赋税制等一系列制度损害了门阀富豪的利益,新政根本不允许坞堡的存在。”

    “当年长公主在河北实施新政的时候,朝堂上矛盾很小,这主要得益于河北的年年战乱彻底摧毁了河北的坞堡,河北的很多门阀富豪都死了,逃了,所以计口授田和土断等直接关系到土地和赋税的制度都得到了顺利推广。朝廷收复关中和中原后,新政的实施马上碰到了困难。关中和中原两地虽然也是战乱频繁,坞堡也遭到了重创存者无几,但那些生存下来的门阀富豪们非常厉害,实力很强悍。蔡邕、张邈、孔融等大臣死后,中原门阀富豪们失去了支撑,随即被朝廷踩到了脚下,但关洛门阀富豪则乘机和豫州门阀富豪走到了一起,成为中兴大业最大的隐患。”

    “豫州一直是袁绍的根基之地,坞堡很多,尤其是青州黄巾军被打败,刘辟等人率残部杀进豫州后,坞堡建筑越来越多。我们收复豫州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有处理豫州的坞堡,结果新政在豫州的推行和实施遇到了极大的阻力。与此同时,朝堂上的权力争斗也越来越激烈。颖汝一带的门阀富豪实力太强了,长安局势因此陷入了动荡之中。九月南阳惨败,说到底其实就是以丞相李玮为首的北疆势力和以太傅杨彪为首的关洛、颖汝势力之间的一场生死博弈,最后两败俱伤,社稷得益严重受损。”

    “这种博弈对社稷损害太大,其后果会导致社稷崩溃,所以陛下要想中兴社稷,仅靠平定天下的战功远远不够,必须要用非常手段彻底摧毁坞堡,摧毁门阀富豪对社稷生存的威胁。”

    小天子紧张地四下看看,生怕别人听到了。

    “陛下,臣都安排好了,只要你下旨,王黑子和颜虎头立即就会动手。”贾诩眼里闪过一丝杀气,“豫州的事,我们没有处理好,结果现在朝廷很被动,但这次,一定要处理好,不能再给朝廷留下隐患了。”

    “但是……”小天子十分为难地说道,“如果我们杀人太多,残忍暴虐,将来麻烦更大。”

    “就这一次。”贾诩冷笑道,“心不狠,手不辣,陛下内则不能震慑朝堂,外则不能威逼叛逆,将来何以威临天下?”

    小天子沉吟良久,无奈说道:“坞堡可以摧毁,粮食钱财可以掠夺,门阀富豪可以杀,但老幼妇孺不能杀,普通百姓不能杀。”

    “不杀就不杀,把他们统统赶到襄阳去,让刘表头痛去吧。”贾诩笑道,“如果能把刘表气死,襄阳唾手可得。”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六节

    十二月十九日,颜良和于毒分别从新野和穰城赶到位于夕阳聚的天子行台,拜见天子。

    军议上,行台尚书令傅干分析了南北双方形势,详细阐述了襄阳在平定天下策略中所处的重要位置。

    荆襄位于长江中游,是长江上、下游之间的中枢,其外围有桐柏山、武当山、荆山等绵延的山脉为险阻,内有汉水、长江等江河通往四方,自古便有“用武之国”之称。从东西方向来说,它是江淮、吴越和巴蜀之间的联系枢纽。从南北方向来说,它是关中、中原和江东、巴蜀各地之间的接合部。所以荆襄的归属,直接决定了统一大战的成败。

    如今南北对峙,双方的战线东西绵延四千里,襄阳就处在这条战线的中间,攻克襄阳,汉军随即截断了叛军的防线,控制了长江中游,这样汉军上可以威胁巴蜀,下可以威胁江淮和江东,渡江之期指日可待。相反,如果汉军不能攻克襄阳,那么叛军随即可以以襄阳为中心,和东西方向的两个战场遥相呼应,协同作战,这将给北方造成严重威胁。今年叛军乘着我主力大军征伐大漠之际,三路同时北上攻击,就是一个明证。

    南阳距离襄阳三百里,是荆襄的防御前沿,守住了南阳,荆襄也就安全了。而荆襄是东南的屏障,荆襄的安全直接关系到江淮和江东的安全,因此,江淮的曹操和江东的孙权、周瑜将很快做出反应。他们可能在年后再次出兵北上攻打中原。同时,巴蜀的刘备为了帮助刘表摆脱困境,也有可能出兵陇南,威胁长安。

    “早在迁都长安之时,朝廷就拟定了平定天下的策略。”傅干说道,“稳定西北两疆和大漠是平定天下的基础,然后占据陇南,实现以拢制蜀之策。一旦以拢制蜀得以实现,攻占荆襄就成了当务之急。只要拿下了荆襄,切断了叛军整体防线,我们就可以南北夹击巴蜀。巴蜀收复,荆襄在手,江淮和江东彻底失去了屏障和支援,败亡不过是旦夕之间的事。”

    “现在西北两疆和大漠在陛下、大将军以及数万将士历时三年的征伐中,已经稳定,以拢制蜀之策也在赵云、颜良和司马懿等诸位将军的努力下顺利实现,攻占荆襄随即成为平定天下最关键一战。荆襄平,则天下可定。”

    接着傅干把南阳战局做了综述,仔细说明了当前大军攻打南阳的诸多困难。

    “目前我们在南阳战场上占据了主动,形势十分有利,但如果大军不能在三月之前攻克宛城,把战线推进到襄阳城下,我们势必会失去主动。”

    “开春后,不出意外的话,巴蜀的刘备会出兵陇南,徐州的曹操会威胁中原,江东的孙权和周瑜会再次兵临淮河攻打豫州,襄阳的刘表也会调集长江水师和荆州南部郡县的军队展开反攻,我们将在四个战场上同时作战。朝廷财赋将面临巨大危机,南阳战场可能因为粮草不足而陷入僵局,最后不得不撤兵而回。”

    傅干手指地图上的宛城,略略提高了声调:“叛军坚守南阳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把我们的主力拖在南阳战场上,拖得越久,形势对他们越有利。叛军有坚守的条件,首先他们在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城屯有六万多大军;其次他们有充足的粮食军械;第三襄阳距离南阳战场很近,荆州主力随时可以北上支援;第四他们刚刚击败了杨凤将军的军队,士气非常旺盛;第五我们再次攻打南阳,虽然利用速度完成了包围,但准备不足,将士疲惫,时值冬天气候寒冷,短期内根本无力攻陷三座坚城,他们有足够的时间重新调整部署,想方设法击败我们,从而利用此次决战,最终确立南北对峙的局面。”

    “所以,在未来三个月内,我们必须攻陷三城,夺取南阳。”傅干面对诸将,继续说道,“严冬对攻守双方来说,其实都是平等的,严冬既是困难,也是机会。只要谁能把困难转化为机会,谁就能取得更多的优势。西海大战的条件比现在恶劣无数倍,但我们依旧取得了胜利,这说明恶劣的气候并不是我们夺取南阳的最大困难,我们最大的困难是粮草军械严重不足。”

    “杨凤将军在南阳战败的时间是九月,叛军取得胜利后,主力北上攻打鲁阳威胁洛阳,这时南阳各地马上开始了秋收。叛军在我们再次攻打南阳后,退回宛城坚守,他们从容不迫的原因就是因为城内府库装满了粮食,他们不怕被包围。但他们忽略了一个问题,我们进攻神速,他们没有时间撤走南阳百姓,坚壁清野,这给我们就地筹措粮草提供了一个绝佳的机会。”

    傅干环视帐内诸将,用力挥了一下手臂,“我们打坞堡,摧毁所有的坞堡,这样粮食、衣物、军械、民夫统统都有了。我们力争在正月十五之后,展开决战,三月之前,务必夺取南阳。”

    大帐内顿时欢腾起来,颜良、王当、于毒、于氐根、梁百武等人连声叫好,而钟繇、王凌、杨修、蒋济等人极力劝阻。

    钟繇很激动,连声劝谏天子。攻打坞堡,势必会激起南阳乃至荆襄人的愤怒和反抗,将来双方再也没有回旋余地,只能死战到底,这将严重阻碍天下一统的进程。其次,坞堡的防御能力很强,坞主、宗主为了宗族性命和财富,肯定负隅顽抗,这将危害到将士们的生命,影响大军的战斗力。其三,由于战乱不止,有些坞堡是由逃难的士族、流民、匪寇、散兵等人为保全性命而修建的,这些坞堡没什么财富,和门阀富豪们的坞堡不是一回事,要区别对待,不能一概而论。

    钟繇为此提出建议,先派人手持天子诏书,招抚各地坞堡,取得南阳门阀富豪的信任和支持,然后再视坞堡的规模和财富,适当征缴和赊借钱粮,尽可能缓和双方矛盾,为攻占南阳后的重建和稳定,以及为后期在攻打襄阳的过程中实施招抚、离间、分裂等各种破敌之策打下基础。

    “说得好,说得好,爱卿说得好……”小天子指着摩拳擦掌的王当责备道,“你就知道杀,杀,你看钟爱卿考虑得多周到。杀人嘛,也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不能像土匪一样穷凶极恶。你以为你还是太行山的贼老大?你现在是大汉的右将军,你的军队也是大汉的仁义之师,怎么能烧杀掳掠呢?”

    “是,是……臣知错,知错……”王当老脸一黑,狠狠瞪了钟繇一眼,躬身领罪。

    “你带上朕的圣旨,带上五千精锐,还有祭锋将军的胡骑营,速去速还。”小天子背着钟繇暗暗给王当使了个眼色,“过年前,把这事解决了,否则你给朕滚回长安去。”

    王当心领神会。“陛下,南阳坞堡太多,要想全部解决,至少需要一个月时间,能不能再给臣一万人马或者再派一军?”

    “哦……”小天子抓了抓脑袋,目光转向了颜良。钟繇不待他说话,抢先跪了下去,“陛下,臣愿意领一军……”

    “哎呀……”小天子惊叫一声,从席上一跃而起,三两步冲上去扶起了钟繇,“不行,不行,爱卿年纪大了,不能去。现在正是严冬季节,日夜率军驰骋太辛苦了,还是让颜爱卿去吧。颜爱卿是大汉第一悍将,冲锋陷阵乃是份内之事。如果让你去,朕就要背上不敬的罪名了。”

    钟繇气苦,沮丧叹气。王当本是黄巾小帅,其手下也是黄巾悍将,对坞堡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仇恨。当年黄巾军攻打坞堡,烧杀掳掠,最后只留下一片焦土,手段非常残忍。让王当去打坞堡,结果不言而喻。颜良嗜杀成性,天下闻名,他去招抚坞堡,哪个坞堡敢投降?不投降就打,打完了就杀,南阳坞堡的命运可想而知。

    事情的发展和钟繇的预料一模一样。

    王当带着一万步骑向宛城的东南方向攻击,逢堡就攻,逢人就杀,一时间烟尘滚滚,尸横遍野。

    颜良带着长水营和虎贲营向宛城西南方向攻击,他更血腥,不但攻杀坞堡,就连普通村庄也不放过。自新野、穰城一线到襄阳、邓县一线方圆数百里的范围内,房屋全部被焚,钱粮财物全部被抢,十几万南阳百姓肝胆俱裂,一路悲号,迅速越过了汉水,逃向了襄阳。

    这突如其来的杀戮让南阳陷入了极度的恐慌,几乎所有的百姓都开始南下逃亡。刘表没来得及坚壁清野,汉军帮他做了,只不过短短时间内数十万百姓逃入襄阳,让襄阳的形势骤然紧张。

    汉军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把新野到襄阳一百五十多里的地方变成无人区,这样汉军的铁骑就能发挥威力,就能在新野和襄阳之间纵横驰骋。汉军只要一万铁骑,就能把荆州的援军死死压制在汉水一线动弹不得,然后汉军就可以集结所有的步卒大军向宛城、涅阳和育阳三城发动猛烈攻击。

    然而,这种血腥的屠杀和掳掠对汉军攻打荆襄非常不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但此刻钟繇、王凌、杨修等人已经无心劝阻天子了,因为从晋阳传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大将军书奏天子,恳求天子同意他在正月初七迎娶长公主。

    当初天子赐婚,只是一种婚约,并没有和大将军确定具体的迎娶时间。现在大将军病情刚刚好转,随即提出了迎娶长公主的要求,而且还确定了日期,这给人一种非常突然,非常仓促的感觉,同时也给人一种山雨欲来,窒息难当的感觉。

    大将军的病好了,又要迎娶长公主,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小天子当着大臣们的面,很是忿忿不平。“姑姑当初和朕说好的,说举行迎亲大礼的时候,一定要朕参加。朕只有一个姑姑,她出嫁的时候,朕怎能不参加?现在距离大礼的日期只有十几天了,朕又不能离开南阳,这怎么办?怎么办?”

    他看看大臣们,眼珠子转了一下,马上换上了一副讨好的笑脸。“朕能不能去晋阳?”

    大臣们不约而同地给了他一个白眼。这时候丢下战场不管,去晋阳参加大将军的迎亲大礼,亏他想得出来。

    “朕日夜兼程,来回最多不过二十多天,不会耽误什么大事。”小天子耷拉着脑袋,哭丧着脸,可怜兮兮地哀求道,“诸位爱卿都是国之柱石,天下贤良,南阳这点小事,还不是手到擒来?”

    大臣们各有心思,一个都不理他。小天子左看看,右看看,小嘴一撇,哭了,哭得很伤心,“朕要去晋阳……朕一定要去……朕想姑姑……”

    贾诩一看不好,转身就跑了。傅干把脑袋一抱,“臣头痛,先告辞了……”也跑了。玉石拱手正想说话,小天子一把抓住了他的袍袖,哭得更加凄惨,“爱卿,你陪朕一起去吧……”玉石不知如何是好,求助地望向王凌、杨修等人。杨修一声不吭,一溜小跑逃出了大帐。王凌、蒋济很同情地冲着玉石苦笑了一下,也走了。

    钟繇犹豫了半天,低声劝道:“陛下,如果你想参加长公主的大礼,可以下旨给大将军,请他延期迎娶,待南阳大战结束后……”

    “哇……”小天子号淘大哭,“姑姑为了朕,头发都白了,朕怎能不仁不孝,让她伤心……”

    钟繇惭愧不已,告罪离去。大帐内转眼空荡荡的,大臣们都走了。

    “好了,好了……”玉石轻轻拍了拍怀内的小天子,“人都走了,你就不要哭了……”

    小天子偷偷从玉石的肋下瞄了一眼大帐,马上止住了哭声,嘿嘿笑了起来,“爱卿,朕的姑姑好厉害,这种事她都能猜中。”

    玉石叹了口气,语调悲凉,“当今天下,除了陛下,还有谁愿意把长公主嫁给大将军?”

    “有啊……”小天子拍了拍玉石的胸脯,“还有爱卿你啊。”

    “臣……”玉石欲言又止,嘴唇动了两下,终究还是没有说出来。自己又何尝愿意让大将军迎娶长公主?有婚约是一回事,娶回家做妻子又是一回事。大将军和长公主结为夫妇后,到底是福是祸,谁能预测得到?兄弟啊,希望你还能像过去一样运筹帷幄,战无不胜,千万不要因为一念之差葬送了大汉啊。

    小天子擦了把眼泪,笑嘻嘻地站起来,“姑姑去晋阳前,嘱咐朕说,大臣们会阻止她出嫁,所以特意告诉朕一个应付的办法。不过这办法让朕太丢脸了,堂堂一个大汉的天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号淘大哭。哎……”小天子无奈地叹了口气,“不过朕确实很伤心,很想哭。姑姑只有我一个亲人,她出嫁的时候,朕竟然不在她身边……”突然他想起什么,坐到玉石的对面,“爱卿,姑姑是不是担心朕哭不出来,所以故意不让朕参加她的大礼,让朕伤心欲绝……”

    “陛下很想去晋阳吗?”玉石拉住小天子的手,爱怜地问道。

    “你也想去吧?”小天子说道,“你和大将军亲如兄弟,一定很想去晋阳看看他。不过大将军的病肯定好了,否则他不会这么急着娶姑姑。”

    玉石知道小天子在安慰自己,心里蓦然酸楚,泪水霎时润湿了眼眶。兄弟,我们这些年的努力没有白费,小天子真的长大了,懂事了。大汉即使没有你我,小天子也一样能把它治理好。

    十二月下,长安。

    天子和行台大臣倾向于官制修改,这个消息一度让长安很兴奋,而丞相李玮也收敛了锋芒,专心于“上计”,和朝中诸府紧密配合,想方设法给南阳战场筹措钱粮,朝堂上出现了罕见的“稳定”。但随着晋阳传来大将军即将迎娶长公主的消息,这种“稳定”的假象立即被打破。

    丞相李玮迅速赶到尚书台拜会了骠骑大将军赵云、太傅刘和、尚书令田畴,要求告假离京。他接到了大将军和长公主的邀请,北上晋阳参加大将军的迎亲大礼。

    丞相离京可是国之大事,没有天子的钦批万万不行。但现在情况特殊,一则天子远在南阳战场,信使往返需要时间,而大将军正月初七就要迎娶长公主,时间上肯定来不及。二则李玮得到了大将军和长公主的共同邀请,而且大将军有意请李玮担任男方的迎亲使者,朝廷无论如何也不敢延误李玮北上的时间。所以赵云、刘和、田畴稍稍商量了一下,决定先让李玮离京,同时书奏天子,请天子下旨批准。

    李玮离京了,长安也热闹了,在新年即将到来的爆竹声里,长安的门阀世家、官僚士人、商贾富豪借着各种各样的机会聚在一起,商讨应对来自晋阳的“狂风暴雨”。

    十二月二十四,礼官大夫崔均、廷尉左监崔林突然登门拜访太仆卿崔琰。

    崔均是崔烈之子,冀州安平国的安平人。安平崔家声势显赫,从孝昭皇帝时开始发迹,至今已经三百年的历史,其中最著名的人物就是崔骃、崔瑗、崔寔和崔烈。

    崔琰、崔林是堂兄弟,冀州清河国的东武城人。清河崔家和博陵崔家是一个祖宗,但博陵崔家历来以正嫡自诩,而清河崔家也承认这一点,一般都说自己出自博陵。

    三人一个辈份,崔琰年纪居长,仪表堂堂,才学惊人,名震天下,如今是新经学的泰斗,在朝堂上也算是德高望重的人物。崔均、崔林和他比起来,那就差远了。所以当初崔烈大力栽培崔琰,力挺清河崔家,把自己儿子和博陵崔家丢一边了。

    崔琰把两人迎进书房,还没说上几句,崔均就直接说明了来意。“季珪兄,最近长安关于你的风言***很多,你是不是应该避一避,不要把自己推到风口浪尖上,以免祸及宗族。”

    崔均这句话是笑着说的,但话里的意思就很尖刻了。崔琰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他盯着崔均冷声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大祸已经临头?”

    崔均和崔林互相看看,不以为然。

    “长公主和大将军的事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他们迟早都是一家人,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崔均说道,“长公主为大汉,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牺牲了太多太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应该有点良心,让她了了心愿。如今她都快三十了,还是孑然一身,孤苦凄凉,你看得下去吗?难道非要等到大将军死了,或者等她一头白发了,我们才放过她?”

    “陛下今年整整十岁,只要再等三年,或者再等六年,长公主就能得偿心愿。她既然已经等了十几年,为什么就不能再等个三年五载?”崔琰厉声说道,“你们不要自欺欺人了,大将军想干什么,难道你们不清楚?”

    “大将军想干什么?”崔均猛地一拍案几,瞪着眼睛叫道,“他难道还想篡夺社稷?他如果要篡夺社稷,他有的是机会。当年十万大军陈兵黄河威胁洛阳就是机会,当年勤王成功后机会更好,孝献皇帝驾崩,那等好机会到哪找去?现在小天子长大了,羽翼渐丰了,他反而要逆天而行,要篡夺社稷,这可能吗?小天子刚刚五岁,他就带在身边征伐天下,他想尽一切办法让天子长大,让小天子掌控军队,让小天子建功立业,他为什么要这么干?难道就是为了让小天子羽翼丰满,然后和小天子逐鹿天下?是你没脑子,还是大将军没脑子?我父亲真是老糊涂了,他怎么会看中你?你哪一点像个中兴名臣?”

    崔琰大怒,刚想反驳,崔林站了起来。“两位兄长不要生气,一家人,好好说话,不要吵,越吵越坏事。”

    崔琰冷哼一声,强自忍着怒气,缓缓说道:“如今形势明摆着,大将军在身体尚未恢复的情况下急于迎娶长公主,目的是为了镇制长安,而镇制长安的目的是为了支持李玮,支持朝廷的改制。也就是说,他默许李玮的改制,想让改制者牢牢控制朝政。他认为只有李玮的改制才能保证大汉中兴。这些年,他之所以带着小天子征伐天下,其根本目的是想把以民为本的观念深深种植在小天子的心里,从而确保天下百姓的利益,确保改制之策的长久实施,确保中兴大业按照以民为本的思路持续推进。但事实上,李玮的改制正在偏离这个思路,盐铁官营,农商并重,计口授田等等新制并没有让‘民’受益,相反,他严重损害了‘民’的利益。”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这些年,我们崔家在新政中得到了什么实际利益?没有,我们崔家的财富没有任何增加,相反,我们占有的田地少了,我们的荫户没有了,我们的门生子弟很难进入朝堂了,甚至连我们赊借给朝廷的钱粮也被侵吞了。你再看看普通百姓,他们的日子可有改善?没有,沉重的租赋和徭役让他们举步维艰,生活艰难。”

    “相反,你看看李玮,看看军功阶层,看看过去没有地位的商贾,看看过去没有权势的富豪,看看他们的财富是不是正在增加,他们占有的田地是不是正在增多,他们的权势是不是正在增大?更可笑的是,那些粗通经文的寒士,无耻的商贾,粗鄙的富豪竟然也敢登堂入室,堂而皇之地和我们同殿为臣。如此下去,大汉还能中兴吗?百姓还能安居乐业吗?汉祚还能延续千秋万代吗?”

    崔均沉默不语。

    “大将军迎娶长公主,并不是为了篡夺社稷,这一点,朝堂上下都有共识,我们也祝福他们。但问题的关键是,大将军选择这个时候迎娶长公主,等于公开支持李玮,支持改制,这样一来,小天子还敢和我们站在一边吗?”

    “修改官制的目的首先是重新分配权力,削弱改制派的实力,然后再利用行台和晋阳之间的权力争斗,把小天子争取过来,继而一步步地修正改制中不合理的地方,确保中兴策略真正按照以民为本的思路持续推进。”

    崔均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郑重说道:“今日朝堂上,真正掌权的是大将军,你这么做,肯定会激怒他。这次大将军以迎娶长公主的名义把李玮请到晋阳,显然是警告长安。以我看,你还是适可而止,不要再和李玮针锋相对了。”

    “是啊,兄长,你要好好想想,要慎重。”崔林也劝道,“丞相大人离京后,长安的门阀世家有两种态度。一个是和宗室大臣联手,竭尽全力扶持小天子,先让小天子主掌权柄,然后再想办法把持朝政,重修律法。虽然这办法时间长,但稳妥有效,比如许靖、荀攸、张范、袁耀等诸位大人就是持这种态度。”

    “还有一些人打算在南阳大战结束,小天子回京后,联合小天子修改官制,以此激化晋阳和长安之间的矛盾,然后利用长公主和小天子的关系,逼迫大将军做出让步,从而削弱李玮的权柄,为下一步重修律法做好准备。陈群、董昭、袁涣、司马朗、卫觊等大臣就是持这种意见。”

    “总之,在小天子没有真正控制权柄之前,我们不宜和晋阳决裂,免得激怒大将军,祸乱社稷。”崔林言辞恳切地说道,“季珪兄,有些人的话你不要听,免得上了他们的当,给他们利用了。”

    崔琰苦叹:“我的苦,你们哪里知道?许劭、王剪、张燕、襄楷、王真等人最近在晋阳悬瓮山谈经论道,大谈援道入擂、道儒相融之事,和晋阳的儒生们通宵达旦地辩论。张燕说,要道儒互融,而襄楷提出了以道代儒,许劭更是惊人,竟然说要弃儒入道。”

    崔均和崔林闻言大惊。“这是真的?”崔均失声问道。

    “大将军和长公主结为夫妇后,权势太大,如果他们被张燕、许劭、襄楷等人说服,把道家黄老之学引入国策,不但中兴大业受到影响,就连新经的官学地位都要受到挑战。”崔琰愤怒地说道,“张燕、杨凤和很多黄巾系文武大臣当年都曾从事张角学习,都是道家子弟。这些年他们隐忍不发,就是在等待机会。现在他们看到新经和今古文经学斗得两败俱伤,随即准备东山再起,而襄楷的突然出现,必定和此事有莫大关系。”

    “张燕学的是,他现在敢提吗?”崔均问道,“他不怕长公主砍了他脑袋?”

    “张燕是道家子弟,他学的是,是。”崔琰叹道,“我一直小看了他,没想到他道法高深,竟然在这个时候以这种办法东山再起。”

    崔均和崔林面面相觑,感觉长安形势越来越复杂了。

    “我绝不会让他得逞。”崔琰斩钉截铁,掷地有声,“谁敢亵渎新经学,我就杀了谁。”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七节

    新年快到了,西北两疆和大漠上的胡族各部首领、边郡文武大吏担心大将军的身体,纷纷以各种借口派遣使者和属吏携带重礼赶到晋阳探视,匈奴大单于刘豹和东部鲜卑王柯比熊甚至亲自赶到了晋阳。

    十二月二十七,天子圣旨送达晋阳,同意大将军李弘于正月初七迎娶长公主,赐长公主食邑万户,赐价值两亿钱的金银绢帛,并把晋阳宫赐给大将军和长公主夫妇为新居。

    大将军和长公主上表,婉拒天子厚赐,仅愿意接受食邑两千户的贺礼。

    十二月二十八,不其侯伏完、丞相李玮到达晋阳,随同而来的还有骠骑大将军赵云的夫人蔡琰、征西大将军庞德的夫人王芙等一帮大臣家眷。长安诸府和众多公卿大臣都派人送来重礼相贺,京城中的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纷至沓来,晋阳热闹非凡。

    老大臣郭蕴、太尉张燕、左卫将军吕布、并州刺史张白骑出城迎接不其侯伏完和丞相李玮。

    不其侯自阳安长公主病逝后,几乎与世隔绝,除了偶尔和淳于嘉、张喜、赵温等一帮老朋友聚聚外,很少出门。这次长公主大婚,第一个邀请的就是他,现在和长公主最亲密的长辈也就剩下这位年迈的姑父大人了。因为长途跋涉的原因,伏完疲惫不堪,气色很差,但精神不错,看到多年不见的郭蕴,他非常高兴,拉着郭蕴说个不停。

    李玮和众人寒暄一番,闲聊了几句,然后邀请张燕和自己同坐一车。

    “今年冬天,晋阳已经下了几场雪?”李玮掀开车帘,望着车外白茫茫的原野,笑着问道。

    “两场雪。”张燕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道。

    “最近很累?”李玮放下车帘,坐到了张燕的对面。

    “马上过年了,又要准备迎亲大礼的事,的确有些忙。”

    “不要办得太隆重,如果过分奢侈,大将军肯定不高兴。”李玮笑道,“另外,也要照顾到两位夫人的情绪。当年大将军娶她们的时候,非常简朴,这次……”

    “陛下已经下旨了,我不敢不尽力。”张燕苦笑,“大将军和长公主三番两次嘱咐我,叫我不要太铺张,而两位夫人却说,要以最隆重的方式把长公主迎进家门,我夹在中间难做人啊。”

    “这事很突然。时间仓促,想办得隆重一点很困难。”李玮说道,“陛下是不是很遗憾?姑姑出嫁,他却远在南阳战场,一定非常伤心。”

    张燕叹了口气,“殿下这个决定太突然了,我们完全始料未及。”他颇有深意地看了李玮一眼,“都是因为你啊。”

    李玮歉疚地笑笑,“大将军的身体怎么样?”

    “恢复的速度很快,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张燕说道,“现在可以下地走走了,到了春天,应该能痊愈。”

    “这次大将军算是捡了一条命。”李玮叹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让天下最有名的医师全部赶到晋阳?我听说襄楷大师突然现身晋阳后,就知道大将军无忧了。”

    张燕失声而笑,“仲渊,你也能未卜先知了?”

    “我要是能未卜先知,还用得着到晋阳来避难?”李玮没好气地说道,“长安的形势对我越来越不利,朝堂上下齐心协力对付我一个,我招架不住了。”

    “是吗?”张燕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还会招架不住?长安的形势正在向预料的方向发展,一切都在控制之中,并没有出现意外啊?”

    “飞燕兄,你何必明知故问?”李玮的眼神里带了几分恼怒,“你到晋阳后,和道家一帮人都干了什么?襄楷大师、王真道人、长乐道人、郗俭道人……嘿嘿……天下有名的道家高人都聚在了一起,不用说也知道干什么。”

    张燕微微一笑,“道家子弟聚在一起,当然是谈论道家之事,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道家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开始,至今已衰落三百多年,而大汉倾覆又和太平道、正一道等道家学派有直接关系,这时候你提出什么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你什么意思?你让儒家怎么想?他们会任由道家东山再起?”李玮的语气渐渐严厉,“长安形势正因道家的这些言论而变得复杂,本来矛盾重重的儒家各派突然尽释前嫌联手了,他们把矛头一致对准了道家,对准了太尉大人你,对准了朝中黄巾系大臣。”李玮伸手拍了拍张燕的手臂,无奈地说道,“飞燕兄,儒家各派肯定会借助这件事大做文章,你和黄巾系大臣假如因此遭受重挫,大将军也罢,我也罢,都将受到影响,至于我先前所定的计策也将功亏一篑,无法实施。如果你我两人都被赶出了朝堂,新政还能坚持几年?中兴大业还能按照我们的思路和设想持续推进吗?”

    张燕眉头微皱,不置可否。

    “飞燕兄,大将军娶了长公主后,退出朝堂的速度越来越快,此刻我们务必牢牢控制朝政,以便在小天子主掌权柄后,还能按照既定国策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李玮郑重说道,“这几年是关键,是关键啊,不能出一丝一毫的问题。如果我们稍有差池,极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们二十多年的努力转瞬就会灰飞烟灭。”

    “仲渊,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解决不了大汉中兴的根本问题,更无法让大汉长治久安。”张燕稍加犹豫后,缓缓说道,“这个问题我想了很久。从大贤良师死去我们逃到太行山后,我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尤其是这些年,朝堂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我们杀人杀得越多,形势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复杂了,斗争也越来越激烈了,这让我彻夜不安。我觉得我们走错了路,我们必须冷静下来,好好反思一下,从错综复杂的形势中找到解决问题的头绪,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就是你的办法?你让儒家联手对付我们,你自毁长城,你阻止我铲除朝堂上的对手,这样就能解决目前的问题?”李玮愤怒地质问道。

    “我们已经杀了一批,但事隔几年,同样的矛盾再度激化,我们再杀一批难道能消除这个固有的矛盾?只要矛盾存在,它就会激化,只要激化,我们就要杀人。杀了一批又一批,杀得完吗?杀人者必被人杀,杀戮太多,树敌就太多,我们终究有一天也会生死族灭。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还能维持新政,还能让中兴大业按照我们的设想推进吗?”张燕有些激动,声音非常急促,“杀人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历史上这类教训太多了。我们应该吸取教训,而不是重蹈历史的覆辙。”

    “道家已经没落了三百多年,无法东山再起了,这是事实,是事实……”李玮瞪大眼晴,面孔涨红,用力挥动着手臂,“从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开始,道家就再也没有机会推行以无为治国的理念了。”

    “孝成皇帝朝,朝纲不振,道家高人甘忠可献,劝说天子以无为治天下,但刘向等大臣以‘假鬼神罔上惑众’的罪名把甘忠可杀了。孝哀皇帝即位后,国政混乱不堪,甘忠可的弟子夏良贺和大臣李寻等人再次以劝说天子重振社稷,天子相信了,改号为‘陈圣刘太平皇帝’,以无为治国,并让李寻等大臣实施改制,但在儒士们的联手打击下,这帮人人头落地。”

    “光武皇帝中兴之期,也曾有意起用道家黄老之学制定国策,恢复国力,然而儒士们的力量太强大了,他根本没有机会。”

    “孝顺皇帝朝,道人宫崇献上,说是天赐的能让天下长治久安的神书,孝顺皇帝觉得很不错,请大臣们看看,但大臣们认为此书妖妄不经,把它封存在东观了。”

    “孝桓皇帝因为没有子嗣,曾召见襄楷大师,襄楷大师乘机劝说天子以黄老之术治国,并呈献,大臣们闻讯,马上找了个借口把他关进了北寺狱。”

    “你师父大贤良师张角干脆举旗起事,试图以武力推翻汉祚,在废墟上重建社稷,用道家黄老之术建造一个太平世界,结果……”李玮看到张燕脸色很难看,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接着往下说道,“现在你又来这一套,你以为凭你的实力可以推倒儒学,再度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这根本就是痴心妄想,白日做梦。”

    张燕冷眼望着李玮,沉默了半天才说道:“你到晋阳来,就是为了这事?”

    “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阻止也来不及了,你的所谓道儒相融的言论已经传遍了长安。”李玮严肃地说道,“我到晋阳来就是郑重告诫你,打消这个愚蠢的念头,不要试图重振道家黄老之学,就算长公主和大将军被你说服了,我也不会同意。你不要搞到最后兄弟相残,祸乱社稷。”

    张燕两眼微微眯起,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杀气,“你是不是想利用这件事给长安制造混乱,以便乱中取胜?”

    李玮愣了一下,然后仰天打了个哈哈,极力掩饰心中的慌乱。张燕就是张燕,什么都瞒不过他。

    “飞燕兄,道家有道家的长处,儒学有儒学的优点,两者互相融合,互补长短,这一点我还是可以接受的,相信当今天下的儒士们也能接受。毕竟当初鸿儒董仲舒创立的新儒学就是融合了儒家、道家和阴阳家三派之长嘛。今天儒学墨守成规,固步自封,重提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不但有利于儒学的进步和发展,也有利于社稷的长治久安,朝廷应该大力支持。”

    “在社稷中兴之期,国策偏重于文武兼备、刑德并用、以法为符、轻徭薄赋、与民休息、恭俭无为、贵柔守雌等原则符合朝廷的利益,也符合新政的发展方向。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势必要革新儒学,让儒学摆脱重重桎梏。所以此刻朝廷如果能适时提出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肯定会得到很大一部分人的支持。”

    “但是,以道代儒,甚至弃儒入道,却是万万不可以。”

    “我什么时候说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张燕嗤之以鼻,“我说过要以道家黄老之学治国吗?革新儒学的难度非常大,而道儒相融不过是个切入点,而要打开这个切入点,首先就要重提道家黄老之学。把黄老之学的优点和长处拿出来,让儒家认同和接受,然后才能逐步开始道儒相融的步伐。这需要时间,更需要适当的方法和策略。”张燕两眼盯着李玮,冷声说道,“你在长安都干了什么?是不是散布流言,说我要以道代儒、弃儒入道了?”

    李玮笑笑。“我是担心你把持不住,上了襄楷、王真等人的当,又走上那条不归路。”

    “你不是担心我把持不住,而是借机想杀更多的人吧?”张燕冷森森地问道。

    李玮连连摇手,“飞燕兄,误会,绝对是误会……我怎么会把你推到风口浪尖?”

    张燕冷哼一声,“我说过,杀人者必被人杀,你自己小心了,不要玩火**。”

    “不会,这种事绝不会发生。”李玮自信地说道,“你在晋阳提出道儒相融之策后,长安的形势马上就变了,而我们……”他指了指张燕,笑着说道,“也就从这场杀戮中脱身而出。高,太高了……”李玮冲着张燕竖起了大拇指,“当今天下,若论博弈之术,当首推飞燕兄。”

    张燕迟疑了良久,蓦然明白了李玮的意思,脸色顿时就变了,“你想把长公主推出来?”

    “长公主危险了,小天子才会发怒,才会暴虐。”李玮靠在车座上,惬意地伸了个懒腰,“小天子只有一个至亲的亲人,谁想伤害长公主,谁就会遭到血腥的报复……天下人或许都认为长公主和天子之间只有权力之争,没有血肉之情,可惜,可惜……以常理和经验揣度问题,往往会出事,这次也是一样,很多人该会为自己的无知和愚蠢付出生命的代价……”

    张燕瞪着得意洋洋的李玮,一股杀气喷涌而出。他实在难以想象,自己本来为了稳定朝堂,缓和长安各方矛盾而想出来的道儒相融之策竟然给李玮提供了一个绝妙的杀人计,成了李玮血腥杀戳的工具。这个人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当真是可怕、可怖至极。

    长公主在晋阳的时候,大部分时间住在晋阳宫,龙泉的别府一般只有夏天才去。悬瓮山下还有一座雅致的小别府,是当年长公主为了求学方便而特意在城外修建的,后来这里成了长公主的休憩之地。

    伏完和李玮等人赶到悬瓮山下,看到长公主带着许劭、王剪、襄楷等一帮大儒名士远远迎出,慌忙行礼。

    长公主让众人免礼,然后象个孩子一般冲进了伏完的怀里,把他紧紧抱住了。“姑父……”长公主刚刚喊了一声,泪水忍不住滚了下来。伏完两眼一红,哽咽难语,“孩子……孩子你总算熬到头了……你姑母临终之时,念念不忘的就是你的婚事。如今好了,你太皇太后、你父皇、你母亲,还有你姑母,泉下有知,都能瞑目了。”

    长公主看到亲人,心中悲楚,趴在伏完的怀里,低声饮泣。

    “这是喜事,是喜事……应该高兴……”伏完轻轻抚摸着长公主消瘦的肩膀,小声安慰道,“三十那天,去龙山祭祀宗庙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你父皇……”

    晚上,晋阳侯府。

    李弘斜躺在榻上,神情欢悦。李玮、张燕、吕布、燕无畏、张白骑、卫峻等人围坐四周,随意闲聊。

    “奉先兄,听说你夫人要临产了……”李玮笑道,“是哪一位夫人啊?”

    “我哪来的几位夫人?不就是小月一个嘛。”吕布指着李玮调侃道,“仲渊,你不会乘着筱岚在晋阳的时候,偷偷又娶了一个吧?”

    “他哪有那个胆子?”燕无畏不屑地撇撇嘴,伸手在李玮面前晃了晃,“只要筱岚一句话,我立马赶到长安把他阉了。”

    众人哄堂大笑。

    “无畏兄,你自己娶了一个又一个,难道我就不行?”

    “不得了,仲渊家要后院起火了……”燕无畏狂笑着站起来,冲着屋外大声叫道,“筱岚……筱岚……”

    李玮吓了一跳,冲上去就捂住了燕无畏的大嘴,“大过年的,你给我找什么麻烦?兄弟啊,嘴下留情,嘴下留情……”

    张燕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仲渊,你就这胆子?你也太丢人了,你可是大汉堂堂的大丞相……”

    “仲渊,要不要我亲自劝劝筱岚……”李弘不敢笑得太放肆,担心牵动伤口,憋得面红耳赤,但还是忍不住跟在张燕后面加了一句,“你说说看,你看中了谁家的女儿?”

    “不劳你关心,你还是把殿下早早娶进门,让殿下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吧。”李玮把燕无畏摁到席上坐下,笑嘻嘻地说道,“这次你捡了一条命,以后就不要到处乱跑了,还是老老实实在晋阳待着,全心全意生儿子吧。前些年如果你一直待在朝堂上,两位夫人恐怕早就给你生下我儿子了,何苦现在把希望寄托在殿下一个人身上?”

    “对,对,大将军要努力,要多生儿子,最好让殿下一年给你生一个。”卫峻兴奋地大声叫道,“我看殿下那面相,那身形,肯定年年生儿子,次次生儿子……”

    “胡子,你吃饭的家伙不想要了?”张白骑佯装惊骇之色,伸手去拽卫峻的长髯,“你敢在殿下背后这样说她,你找死哦……我看你可以回家收拾东西,准备重回大漠做马匪了。”

    “你懂个屁……”卫唆满不在乎地推开张白骑的手,“那天,我来找大将军,偷偷听到……”卫峻突然压低嗓音,故作神秘地说道,“两位夫人和殿下正在向筱岚讨教生儿子的事,呵呵……”

    “这种事你也能听到?”李玮顿时激动起来,“殿下怎么说,殿下怎么说……”

    “我不知道。”卫峻不好意思地摸摸脸,“我没听两句就吓得转身跑了……对了……”卫峻一把抓住他的袍袖,“筱岚没告诉你?”

    “女人的事,她怎么会对我说?”李玮不满地埋怨道,“你胆子怎么那么小?多听两句你会死啊。”

    “秀儿那鬼精灵来了,我敢偷听吗?”胡子瞪了他一眼,转身冲着李弘笑道,“大将军,殿下说她做梦都想给你生个儿子,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你还说你没有听到。”燕无畏抬手打了卫峻一下,“还听到了什么?”

    胡子不理他,继续对李弘说道:“大将军,等你病彻底好了,我弄些虎鞭、鹿鞭、牛鞭什么的给你补补,听说吃啥补啥。生儿子不容易,首先你要生龙活虎才行,否则……”

    “谁要生儿子?”屋门突然推开,筱岚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地问道,“胡子兄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娶妾生子?”

    “啊?”卫峻吓了一跳,心虚地连连摇手,“不是我要娶妾生子,是仲渊要娶妾生子……”

    “胡子,是你说殿下要生儿子,怎么突然扯到我头上了?”李玮气得咬牙切齿,作势扑上去就打。卫峻“抱头鼠窜”,夺门而去。众人捧腹大笑,接二连三地“告辞”走了。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走吧……”筱岚拽了拽李玮,“这几天客人非常多,大将军太累了,让他早点歇着吧。”

    “不,不……我还好……”李弘指着李玮说道,“让仲渊陪我再聊会儿,我有些事要问问他。”

    筱岚颇有深意地看了看李玮,转身走了出去,关上了门。

    “听说这次你到晋阳,把黄门鼓吹带来了,还把长安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也一起带来了,浩浩荡荡的几百人,你想干什么?”

    李弘示意李玮坐到自己身边,语气渐渐严肃。

    “新年到了,朝廷要举行祭祀、朝会等一系列大典,这些大典要天子主持。但今年情况有些特殊,陛下在南阳战场,长公主在晋阳,长安只有一帮大臣。”李玮笑道,“如果让我这个百官之首的丞相代替天子或者长公主主持大典,未免于礼不合,所以我和太傅刘大人、骠骑大将军赵大人仔细商量了一下,决定还是在晋阳举行这些大典,让长公主主持典礼仪式。一来这样符合礼制,二来在晋阳举行典礼,规模要小很多,可以替朝廷节约一部分典礼开支,三来长公主正月初七大婚,因其身份特殊,典礼应该很隆重。但长公主极力反对婚嫁奢靡,要求简办,天子和朝廷为此很为难,仔细考虑之后,朝廷决定遵从长公主之议,最大程度地削减聘金和嫁妆,禁止长安和各地大臣亲自北上晋阳恭贺以减少婚宴和其它各项开支。不过长公主身份太高贵,大婚之礼就算不奢侈,但也不能不豪华。为了让典礼看上去豪华气派,朝廷决定把长安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全部送到晋阳,让他们呈献精彩的乐舞,以表示天下同庆之意。”

    李弘刚想说话,李玮伸手阻止了他,“大将军,长公主这个迎亲之期选择得好啊,过年了,百姓高兴,载歌载舞乃是人之常情。这时举行迎亲大礼,既能和百姓同喜同乐,又能表达普天同庆之意,一举两得的好事啊。”

    李弘笑笑,摇摇头,“仲渊啊,你用意何在,难道我不知道吗?殿下已经还政于天子,但你还让她主持祭祀等一系列大典,等于告诉天下人,大汉的权柄实际上还控制在殿下手上,这对长安和行台来说,意味着什么?殿下嫁给我了,大婚之礼纷华靡丽,朝廷为了恭贺,竟然从长安调来太乐宫的乐工和百伎,以盛大的乐舞百戏相庆,这又意味着什么?”

    李弘望着李玮,轻轻叹了一口气,“陛下长大了,我和殿下都要慢慢退出朝堂,今天的迎亲大礼是我和她退出朝堂的开始,我们希望通过这场迎亲大礼把这个意思表达出来,但你为什么不能理解,却反其道而行之?”

    “你和殿下退出朝堂需要有个前提,那就是小天子能控制权柄,能让中兴大业按照正确的思路持续推进,但现在的形势做不到这一点,你和殿下无法按部就班地退出朝堂。如果你和殿下现在就明确表示退出朝堂,其结果必定是小天子无法控制权柄,中兴大业也将迅速崩溃。”

    李弘闭上眼晴,脸上露出无奈和痛苦之色。

    “现在的形势很明显,门阀世家、商贾富豪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利益,迫切需要修改官制。虽然新官制名义上集权于天子,但实际上是重走社稷败亡的老路。本朝自光武皇帝中兴后,权重尚书台,然而两百年的历史明白无误地告诉我们,权重尚书台的结果就是后宫干政、皇统屡绝,继而导致外戚、奸阉轮流把持权柄祸乱朝纲,最后社稷倾覆。”李玮说道,“这条路已经走不通了,我们不能重蹈覆辙。”

    “皇权和相权有效制衡是确保社稷昌盛的必要条件,而以丞相为首的三公九卿制是确保皇权和相权得到制衡的最好官制。所以,现在你和殿下不但不能退出朝堂,反而要以一种强势凌驾于长安和行台之上,重创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的庞大势力,从根本上铲除他们对朝政的威胁和把持,争取在最短时间内清除中兴大业的最大阻碍,为小天子完全主政和中兴大业的持续推进奠定基础。”

    屋内陷入了沉默,两人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你决定一定要这么做?”

    “你和殿下既然决定请我来,那就说明你们不愿意放弃中兴大业。既然你们不愿意放弃中兴大业,我李玮即使粉身碎骨,也一往无前,绝不后退。”

    李弘点点头,缓缓睁开眼睛,指了指放在榻上的几卷书简,“最近我看了和,还看了,对道家黄老之学的治国之道略有了解。在你看来,襄楷大师和飞燕兄所提的道儒相融、援道入儒之策能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能有助于中兴大业按照我们的既定策略持续推进吗?”

    “完全可以。”李玮信心十足地说道,“王充、张衡、王符、马融、蔡邕、郑玄等大师都曾研究过道家学术,对、等道家典籍都曾有过注解。尤其是王充大师,更是利用道家学术在里把儒家有关天人感应、谶纬等等学术批驳得体无完肤,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儒士们对经学的绝对崇拜。很多古文经学大儒在兼采各家之学后,往往在注经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引入道家思想。所以,本朝其实已经有了上百年的道儒相融的历史,只不过没人主动去说而已。”

    “飞燕兄此刻提出道儒相融的建议,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在道儒相融已经有了一定基础上提出来的。他不过在一个适当的机会提出了一个适当的儒学改良之策而已,可以说是因时制宜。长安儒士们闻讯后,愤怒、恐慌,上奏弹劾飞燕兄,这正好说明道儒相融不是无稽之谈,而是确实能对儒学产生某种程度的冲击。”

    李弘想了片刻,对李玮说道:“你应该有了一套很成熟的想法,能对我说说吗?”

    “敢不从命。”

    以下不计字数。

    黄门鼓吹是皇家仪仗,列于殿廷,一般在祭祀天地、祖先和朝会、宴享时吹奏各种雅乐。

    雅乐是用于郊庙祭祀、春秋飨射以及朝廷举行的各种典礼仪式上的乐舞,乐人多由具有一定身份的良家子充当,乐器虽然也有丝竹乐器,但以钟、磐为主,是金石之乐。雅乐表演时,舞人俱进俱退,整齐划一,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文武有序,音乐和谐,气氛庄重。

    俗乐是宴会之乐,流行音乐,皇室贵族吏民宴乐时常在宅院、广场上演奏这种乐舞,旨在娱乐。乐人往往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倡优、女乐,乐器虽时有钟、磐,但以管弦乐器为主,其舞蹈腾跳杂乱,表演轻松活泼。

    鼓吹乐是汉魏六朝时期流行的一种以击乐器和管乐器合奏的音乐,有时也有歌唱。鼓吹乐开时始以外族音乐为主,进入中原后,鼓吹乐因其嘹亮雄壮被用于军乐,以后又与各地民间音乐相结合,逐渐形成各种不同风格的鼓吹乐。其后被宫廷采用,用于军队、仪仗和宴乐之中。由于乐队的编制和应用场合的不同,而有黄门鼓吹、横吹、骑吹、短萧铙歌、萧鼓等不同称谓。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八节(此节枯燥,可以不看)

    “朝廷推行新政前前后后也有十几年了,但随着时间的延续,收复疆域的扩大,各项制度的深入修正,我们推行新政的阻力越来越大,很多改制之策甚至要通过暴力手段才能得以实施,这说明新政出了问题,我们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反思,探寻其中的缘由。”

    “很长时间以来,我们一直都以为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是权力之争,是利益之争,是学术之争,所以一直竭尽全力在这几个方面予以解决,但我们没有解决好,反而让各种矛盾越来越激烈。这时飞燕兄突然在晋阳提出了儒道相融、援道入儒的学术改良之策,此策犹如醍醐灌顶,让人豁然开朗……”李玮叹服道,“这其实正是我们一直在苦苦寻找的解决之策啊。”

    “现在我们知道了,新政推行阻力越来越大的根本原因是我们赖以制定国策的学术思想已经不适应中兴大业的需要了,经学腐朽了,老化了,我们需要新的学术思想,需要新儒学,新道学,或者其它某种更好的学术思想。这种新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学术思想将成为朝廷制定国策的新基础,继而让学术和国策相适应,让朝野上下同心协力,共振社稷,共兴大汉。”

    李弘眼前一亮,立时便明白了新政步履维艰的原因。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经学当真走到穷途末路了?”

    “的确走到穷途末路了。”李玮说道,“自大儒董仲舒创立以‘天人感应’、‘三纲五常’为核心的新儒学以来,经学各派历尽争论,先有孝宣皇帝诏诸儒讲同异的石渠阁之议,后有孝章皇帝的使诸儒共正经义的白虎观之议。最后皇帝亲自称制临决,经学各派求同存异,互相协调,终于在‘三纲五常’的基础上实现了经学与谶纬学的结合,经学各派随即由纷争走向统一。而‘三纲五常’也在神学的华丽外衣下以法典的形式固定下来,这便是‘汪汪乎丕天之大律’的经学理论法典。”

    “朝廷以皇权的力量结束了经学内部的矛盾与纷争,经学就此丧失了持续发展的动力。儒学从子学演变为经学,又从经学堕落为神学,从此不可避免地走向了衰落。”

    “看看今天的新经学、今古文经学,三家在注经的时候都用谶纬,由此可见经学衰落到了何种地步。谶纬之学流传了三百多年,已经从骨子里渗进了经学各派,要想彻底根除神学对经学的侵蚀,没有外部竞争的动力,没有新兴学术的援助,没有一代代儒士的努力,根本不可能。”

    “但儒学面临的挑战还不止如此。”

    “儒家的基础是名教之治,所谓名教,就是以‘正名定分’为主的礼教,包含忠、孝、仁、义、礼、信等教条。这些名教经过董仲舒等大儒的改造后,又添加了‘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等神学成分,并发展成为‘三纲五常’的道德规范,这使得新儒学带上了浓厚的宗教神学伦理道德观,遭到了历代大儒比如扬雄、桓谭、王充等人的猛烈批判,儒学的至尊地位因此受到动摇。接着它又遭到了两次党锢之祸,这给了奉儒家学说为主臬的儒士们以沉重打击,马融、蔡邕、郑玄、许劭等大儒就是在那个时期开始求助于道家学说,以黄老之学注解儒家典籍,以道家学说解释儒家名教,试图援道入儒,为名教的合理性提供新论证,极力挽救和重振儒学。”

    “中平元年黄巾起事,西凉边章韩遂起事,中平六年董卓进京、祸乱社稷,从初平年间开始,袁绍、刘表、曹操等人又互相混战,这些人表面上高唱着礼法名教,实际上却干着种种卑鄙无耻的勾当,把儒家学说的仁义道德作为自己篡夺社稷的工具,肆意践踏和亵渎儒家的礼法名教。传承数百年的儒家名教之治再也无法维持天下的稳定,保护社稷江山,儒学随即陷入了难以自拔的困境,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儒生们也因此悲观彷徨。更多人清楚地意识到儒学已经衰落、凋零,正在像马融等大儒一样积极寻求挽救和振兴儒学之道。”

    “儒学的生存危机迫在眉睫,而解决儒学危机的办法就是儒道相融,利用道家黄老之学改良经学,抛弃经学中腐朽的伦理道德观,恢复儒学在人们心目中的尊崇地位,从而让儒学重新焕发青春,重新发挥其巨大的力量,重新承担起振兴大汉的重任。”

    李弘沉吟良久,担忧地说道:“儒道两家的学说,彼此对立而又相互排斥。儒家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孔子,主张仁义,以名立教。道家以天道无为立论,主张道法自然,万物自然化生,其治国理念则表现为清静无为。这两家学说有互相融合的可能吗?”

    李玮想了一下,缓缓说道:“儒学与道学在其核心和主旨上的确不同,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两者观点上又有很多近似之处,尤其是黄老之学的主要典籍和儒学在治国理念上更是互通互补,彼此并不矛盾。”

    儒学主张的是“人能弘道,非道弘人”的人本主义,它要求人们过着伦理社会的道德生活,遵守古代圣贤的遗训,克制自己的**,指导自己的生活,使自己成为社会上德行优良、理智坚定的善人。儒家的人生哲学,在自我方面强调修身,在政治方面注重德化,在人伦方面恪守礼法,期望人在一生中退可以齐家,进可以治国平天下。

    黄老之学是道家的一个学派,和原始道家既有联系,又有区别,它融铸道法,兼采儒墨、名家、阴阳家等各派之长。

    黄老之学以“先天地生”的“道”为世界的本源和决定万物兴衰存亡的客观法则,要求人们遵循它,并将老子玄远的“道”加以发挥,广泛运用于社会、政治、人生各个方面。黄老之学主张“无为而治”,但摒弃了老子消极遁世的内容,将“循理而举事”的合理行为视为“无为”,从而将其发展为积极“入世”的治道,要求统治者节欲、惠民、行仁义,不要强行干扰老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以利于社会的安定和生产的恢复、发展。在政治思想上,黄老之学以道家为本,将“法治”与“德治”相结合,认为“无为”不仅是一种高超的统治之术,更具有丰富的道德伦理内涵。这种“无为”非的那种绝对的、无条件的“无为”,而是一种新的“无为”学说。

    由此可见,两者在最终目的上是一致的,只不过两者实现目的的手段和方法不一样而已。

    那么,两者应该如何融合?在什么地方融合才能有助于社稷的振兴,中兴大业的成功?对于今日朝廷来说,朝廷的需要,中兴大业的需要,就是两者应该融合的地方。

    朝廷最需要什么?

    大汉律法的绝对威严,令行禁止。

    在皇权和相权有效制衡基础上的君权至上。

    对天子和朝廷的绝对忠诚。

    百姓安居乐业。

    黄老之学的“无为”并非绝对“无为”,而是在“法令既明”前提下的君无为臣有为,“法”具有无上的神圣性。因此,君主在根据“道”的要求制订了“法”之后,便应一切“皆断于法”,而不应该“以私而废公”、“以我而释法”。这种不以一己之私利而废天下之公法的“公正无私”的思想在本朝初年很好地得到了贯彻,例如,当年孝文皇帝与其廷尉张释之在处理所谓“犯跸”案与“盗取玉环”案时所采取的态度便是这样一种公正无私的态度。朝廷所信奉的这种“公正无私”的道德思想,使得大汉在立国之初迅速走向了安定和繁荣。

    “以法治国,公正无私”是朝廷迫切需要的,也是社稷振兴和大汉昌盛所世代需要的,但目前的经学死死守着“以德治国,德主刑辅”的治国理念,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黄老之学的“无为”是以“有为”为前提的“无为”,是君“无为”而臣“有为”,是一种君主驾驭臣下的统治之术,因此这种“无为”又可以称为“无不为”。

    在看来,“道”虽然“无为”,但“道”却又生“法”,因此作为“执道者”的君主的“无为”也应象“道”那样,是在制定了法令制度后的一种“无为”。但是,君主虽然可以“无为”,大臣们还是必须“左执规、右执矩”,以使法令得以实施。也就是说,君主不要事必躬亲,事事操劳,要任其自然,要善于利用和依靠大臣们去处理各种政事。在臣下奋发有为的基础上君主便可以“无为”了,但君主并不是什么都不干,君主的职责是“虚静谨听”,对大臣们处理政事的情况进行审察,看他们的所作所为是否名实相符,并据此决定生杀赏罚。

    大臣们又应该恪守哪些原则呢?一要谦虚谨慎,勤于政事;二要以身作则,摒除私欲;三要宠辱皆忘,知足常乐。如此一来,国政就会出现“以无统有,执一统众,以寡治众和以静而广”,继而“得众心”的国泰民安的局面。

    在黄老之学看来,君主如果能做到清静无为,设官分职,定好名分,便可坐享其成。而作为大臣,如果能恪守清廉勤谨,不求名利,谦恭地教导百姓,那么天下必然大治。

    相反,如果象儒家所要求的那样,君权神授,皇权至高无上,权柄集于君主一身,君主做为天下之仪表,事必躬亲,“主倡而臣和,主先而臣随”,事无巨细,都要一一过问,那么,则“主劳而臣逸”,皇权和相权严重失衡,长治久安也就成了一句空话了。

    黄老之学的“无为”提倡皇权和相权制衡,而朝廷目前急需的就是稳定当前的官制,实现皇权和相权有效制衡基础上的君权至上,所以儒家的“天人感应,君权神授”所主张的君主集权,已经对社稷稳定形成了威胁,朝廷必须起用一种新儒学作为国策基础,从而稳定和巩固现行制度,并保证此制能长久延续下去。

    黄老之学根据天与地各有固定位置和阴阳二气的对立冲突中“阳主阴次,阳动阴静”的特点,提出了尊卑有序,贵贱有位,等级有别的社会政治伦理思想。这一点和儒家“有德者受天命为天子”的观点截然不同。

    例如孝景皇帝时,博士辕固与道家黄生曾就汤武除桀纣的问题展开辩论,辩论的主题是汤武除桀纣是“受天命”还是“臣弑君”。

    辕固据经义,说汤武诛桀纣,做天子,是得民心的正义行为。黄生引道家说,破帽子还得戴在头上,新鞋子终究穿在脚下,认为汤武虽是圣人,到底不该放桀、弑纣。孝景皇帝下判断说,吃肉不吃马肝,不算不知味,意思是请他们不要再争论汤武除桀纣的是非了,其实也就是不赞成汤武除桀纣。在孝景皇帝看来,道家黄生的臣下绝对忠于君主的思想更有利于维护王朝的统治,而辕固的“受天命”理论则会给社稷稳定带来很大危险,它既可用来论证“强汉”代“暴秦”的合理性,也可以用做发动叛乱和推翻本朝统治的借口。“受天命”的观点成了当初儒学不能兴盛的原因之一。

    当今天下,长安有个天子,襄阳有个天子,谁是正统?谁应该受天命为天子?是不是应该有德行高尚的人出来受命于天,重建社稷?

    今日皇权沦落,谁来做皇帝,估计没多少人在意,甚至包括长安的很多大臣至今对天子和朝廷的忠诚还是停留在嘴里。造成这种局面的原因很多,社稷动荡,生灵涂炭等等,但儒学衰败是个不争的事实。儒学衰败导致人们对儒家的纲常名教,对于“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等儒家学说失望到了极致,在很多人的眼里,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什么尊卑有序,贵贱有位,都是胡扯八道。

    很长时间以来,各方豪雄为了争夺权柄霸占疆土,不惜诛杀无仇之民,攻伐无罪之城,发动了一场又一场的战争,结果,僵尸动以万计,流血漂橹丹野,黎民暴骨野外,本来绿草茵茵、五谷飘香的原野,变得荒无人烟、满目凄凉,而昔日繁华热闹、车水马龙的城邑,更是成为瓦砾废墟。但就是在这种情况下,王公贵族、门阀富豪们还是利用手中的权势和实力穷奢极侈,横征暴敛,为所欲为,誓死要榨干百姓的血肉。他们吃喝玩乐,穿着陵罗绸缎,住着琼楼高宇,家里堆满了金银和钱粮,过着荒淫生活,而可怜的百姓们被迫背井离乡,四处流亡,啼饥号寒,人竞相食,白骨蔽野。试问在这个时候,还有什么三纲五常?还有什么礼法名教?还有多少人对儒家那一套深信不疑?

    所以,朝廷迫切需要一种新儒学,重建尊卑有序、贵贱有位、等级有别的社会政治伦理思想,重建礼法名教,并在此基础上重建天子和朝廷的威仪,重建大汉王朝的信心和荣耀。

    重视农业生产,认为根据天地、阴阳、四时的自然规律,应该颁布相应的农业政策。政策一旦制定,统治者就应“恭俭无为”,不要在农忙季节大兴土木以“逆天时,乱民功”,更不要大肆搜刮民财而使百姓无法继续生产。而要做到这种以不干涉,不影响百姓的生活为主要内容的“无为”,天子和各级官吏必须在生活上“恭俭朴素”,不尚奢华。

    这同样是当前朝廷急需解决的问题。

    重农抑商的政策朝廷颁布了不少,但效果不是很好,农夫的收入并没有显著提高。而这些年奢华之风却在朝野上下越刮越猛,而始作俑者就是门阀世家和商贾富豪,尤其是婚嫁和丧葬,更是成了人们竞相攀比花钱的地方。贫苦百姓们在奢华之风的影响下,日子越来越艰难。

    儒家的核心是礼。礼制纷繁复杂,诸多礼仪在具体实施过程中需要花费很多钱财,而最花钱的就是婚礼和丧礼。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家资一般在数万钱至十余万钱之间。而一个男子的聘金数基本上是其家资的总数,在万余钱至数万钱之间,加上婚宴花费,一个男子娶亲就足以让其家一贫如洗。

    至于丧葬花费更是惊人,孝是儒家仁德治国的根本,是对人的最基本要求。人们为了表达自己的孝行,首先提倡厚葬。厚葬之风自秦开始,到本朝更是愈演愈烈。曾有人对厚葬习俗感叹说,“世以厚葬为德,薄终为鄙,富者奢僭,贫者殚财,法令不能禁,礼仪不能达。”因为埋葬死者而弄得倾家荡产,而卖身为奴,而贪赃枉法,而铤而走险者比比皆是,致使活着的人往往无法维持生活,境遇悲惨。孝文皇帝、孝景皇帝、光武皇帝都曾针对这一弊病而提倡“薄葬送终”,甚至下诏颁令,但收效甚微。

    原因很简单,本朝奉行的是儒家学说,要求人们学习、,加强“六艺”的教育,通过道德、名节、礼法和知识的教养和修习,使受教者的日常生活包括衣食住行、待人接物等等,都要接近儒家道德规范和行为准则,在社会上做一个仁、义、礼、智、信五常毕备的拳拳志士,成为温、良、恭、俭、让五德在身的彬彬君子。试想在忠孝仁义礼已经深入一个民族、一个王朝骨髓的情况下,一道法令能遏制人们对“孝”的尊崇吗?

    物极必反,这个问题在大汉稳定时期或许对社稷的危害不严重,但在如今天下未定、百废俱兴之期,这个问题就直接影响到了百姓的生存,社稷的稳定。

    为了解决这一类诸如影响百姓生活,影响社稷安危的诸多问题,朝廷同样需要从儒学上下手,同样需要一个新儒学,需要一个既能教导人们遵守礼法名教,又能教导人们“恭俭朴素”的新儒学,让天下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李玮接着又借助说到了“文武兼备、轻赋薄徭、贵柔守雌”等等关于道家黄老之学在戍守疆土、与民修养、选拔人才等等国策上的优越之处。

    “朝廷的目标是儒道合一,以儒为主,以道为辅,实现一种‘无为而有为’的治国理念。”李玮郑重提出了朝廷支持儒道相融的建议。

    对于朝廷来说,单单依靠经学和道家黄老之学都无法解决在中兴大业推进过程中所遇到的一系列问题,目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援道入儒,儒道相融,继而在新经学的基础上再创新儒学。

    儒学是以伦理、政治为轴心的人文之学,以孔子、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说,是其他诸子百家所难以比拟的,它具有熟通六艺,重在教化和积极用世的优良传统,拥有追求立德、立功、立言的价值观念,其本身一直蕴藏着巨大的生命力,是维护和支撑大汉的精神支柱,它的主导地位不可动摇。

    道家黄老之学淡出朝堂三百多年了,再想把它竖起来,事实上根本不可能。

    黄老之学与时迁移,应物变化,吸取了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各种历史经验,兼收了儒家、名家、阴阳家等各家之长,比如黄老之学中的“无为”就吸取了法家的“一断于法”的精要和墨家的“恭俭朴素、强本节用”的思想大义。“阴阳尊卑”就包含了儒家之“善”。据“四时之度”颁布相应的政经制度,实际上就是阴阳家的“因阴阳之大顺”。黄老之学因此成功建构了一个开放的,有着多种学派内涵的,具有很大包容性的灵活而又实用的一系列思想体系,在本朝初年长盛不衰,为本朝昌盛建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但董仲舒大师公开援道入儒,儒道相融,吸收了黄老之学的全部精华,并利用道家和阴阳家的思想体系充实和发挥了儒家义理,然后在此基础上匪夷所思地构建了一个既有儒家的三纲五常又有道家的“天地、阴阳、四时”,既有儒家的“改正朔,易服色”的“有为”,又有道家的“以无为为道,以不私为宝”的“无为”的崭新的儒学思想体系。经董仲舒加工后,一向被看作“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的儒学,摇身一变,成了兼具“霸王之道”的大汉官学。既然道家黄老之学的精髓变成了董氏儒学的血肉,黄老之学便不可避免地丧失了政治和理论上的双重优势,不得不无奈地走向了衰落。

    但黄老之学衰落了,并不代表它的理论也就此丧失了生命力。

    在黄老之学兴盛之期,淮南王刘安招致宾客方术之士数千人,在江淮间形成了一个研究黄老之学的学术中心,在他的主持与组织下,他与他的众多门客们合编了这部巨著。在庞大的编写者中,除刘安外,苏飞、李尚、左吴、田由、雷被、毛被、伍被、晋昌等人都是当时名扬天下的道家人物。书中的大多数篇章都是他们写的,因此,此书也成为本朝道家之渊府,是本朝道家思想的集大成之作。

    孝武皇帝初期,太史令司马谈著写的是对黄老之学的又一次学术总结。

    在王莽的新朝和光武皇帝初期,道学一度再起,著名老学家严遵著写了,一位托名河上公的隐士著写了。虽然这两本书的理论不同于黄老之学,但对道学还是一种继承和发扬。

    此后又有大儒王充发展了道家“自然无为”的理论,以“悟迷惑之心,使知虚实之分”为己任,对今文经学和谶纬迷信相结合后达到登峰造极地步的神学迷信展开了全面批判,这直接打击了一部分大儒对经学的尊崇,转而从道学中寻求支援,很早便开始了援道入儒的研究。

    道家黄老之学虽然独标高远,玄之又玄,但它没有脱离现实,不讲“天人感应,君权神授”,不谈“三纲五常”,不提阴阳怪异。援道入儒、儒道相融,其实就是以道家黄老之学去解释等儒家典籍,以道家的“自然无为”去解释儒家的纲常名教,从而以此来证明儒家的“名教”本是道家的“自然”。名教本是自然,为名教的合理化、优越化提供一种新论证,清除经学中那些烦琐臆说之风,武断僵陋之习,引导人们从“天人感应,君权神授”的神学蒙昧中摆脱出来,以一种清醒的理性的态度重新思考社稷的现实,重新探索大汉人的各种价值观念,以便全力恢复儒学中的礼法名教,用改良后的儒家济世之学重建大汉王朝。

    当初儒学为了影响和指导国策,达到治国平天下的目的,儒道相融,援道入儒,在孝武皇帝的支持下,终于在董仲舒大儒的手中创建了新儒学,继而帮助孝武皇帝建下了盖世功勋,帮助大汉开疆拓土威临天下。

    今天,走入歧途和衰落的经学,同样为了中兴大汉,为了治国平天下,要不惜一切代价儒道相融,援道入儒,利用三百年来道家黄老之学的学术研究成果来改良儒学,再次创建新儒学,从而帮助大汉走向中兴,走向强大。

    当年,孝武皇帝雄才大略,需要北击匈奴,需要开疆拓土,因此需要集权,需要有崭新的学术思想为纵横四海的国策做基础,结果在他的支持下,出现了董仲舒的新儒学。

    今天,大汉从废墟中站起来,需要统一天下,需要中兴社稷,因此需要皇权和相权的有效制衡,需要有崭新的学术思想为与民修养的国策做基础,需要大将军和长公主联手镇制长安,扶持道家黄老学说,迫使经学不得不接受儒道相融的事实,积极援道入儒,从而创造一种符合当前国策需要,有助于大汉崛起的新儒学。

    李弘沉默良久,他万万没想到李玮的儒道相融之策竟然是这么个办法,竟然把自己和长公主推到了最前面。

    自己如果和长公主联手,长安的局势就很难说了,门阀世家、官僚士人们会低头吗?小天子能顺利平定南方叛逆,会顺利主掌权柄吗?

    “你凭什么认定门阀世家和官僚士人会低头接受儒道相融之策?”

    “因为我决定劝说长公主和陛下发动第三次党锢。”李玮笑着说道。

    “你说什么?”李弘骇然心惊,“你说什么?你要发动第三次党锢?”

    “在屠杀和党锢之间,你选择哪一种?”李玮说道,“大将军,我觉得飞燕兄的话说得对,不能再杀了,再杀也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些人的权势太大了,人也太多了,盘根错节,杀不完的,越杀越多。既然堵不住了,那就只好用疏导的办法。”

    “这也叫疏导?”李弘气苦,怒声问道。

    “大将军,你要知道,长公主和你都决心退出朝堂,而我们的中兴策略又必须长久坚持,这个矛盾如何解决?”李玮平静地说道,“这些人不愿合作,那就让他们滚回老家。凭我们现在选拔人才的办法,朝廷不愁招揽不到贤良之士。其实看看几十年前的两次党锢之祸就知道了,你要是来真的,让这些人退出朝堂,他们还不愿意拍屁股走人,很多人都会选择妥协留下来。有多少士人愿意舍弃荣华富贵?这个办法不但可以让士人分裂,还能让很大一部分愿意为社稷出力的士人,愿意改良儒学的士人们纷纷上位,得到更多更好的机会,继而大家齐心协力,共创新儒学,共建新大汉。”

    李弘目瞪口呆地望着李玮,脑中一片空白。

    以下不计字数。

    :从古到今,人们历来认为汉初以道家“黄老”治国,认为“黄老之学”在汉初曾风靡一时,并且认为“黄老之学”在汉初经济的恢复与发展中起过重大作用。但是,由于历史资料的缺乏,尤其是由于道家“黄老”之中的道家黄学一派的代表作从汉代之后便失传了,造成了人们对“黄老之学”的种种误解,“黄老之学”也因此而成了千古难解之谜。

    人们无从知道“黄老”之中“黄学”一派的真实思想内容,只好牵强附会地以“老”代“黄”了。

    但当人们用老子之学或老庄之学来代替“黄老之学”时,很多问题常常难以自圆其说。比如崇尚自然,消极无为,专注于心性修养而一味追求个人精神解脱的“老庄之学”又如何能使汉初凋敝不堪的社会经济得到恢复,走向繁荣,并使新生的汉家政权不断得到巩固呢?而且汉初在“黄老之学”指导下所实行的各项政治、经济政策,汉初黄老人物的所作所为也与老庄思想相去甚远。

    1973年,长沙马王堆汉墓帛书出土,人们发现了:第一篇是,第二篇是,第三篇是,第四篇是,至此人们才发现了黄老之学不同于老子之学,也不同于老庄之学,也解释了诸多历史疑难问题。

    “犯跸案”与“盗高庙玉环案”:张释之是著名的黄老信徒,他作为文帝时的廷尉,在处理所谓的“犯跸案”与“盗高庙玉环案”时,并未因犯人掠的是文帝之马,盗的是“先帝庙器”便罪加一等,而是主张“法者,天子所与天下公也”,认为只有法律才是判黑白、定是非的唯一标淮。汉文帝对于张释之的做法虽然有点不太高兴,但因他也是“本修黄老之言”,深知秉公执法的重要性,因此他还是肯定了张释之对这两个案子的判决,并未因一时之怒而废法,也未因一己之利而乱法。

    西汉末期的儒学改良运动:自从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之后,儒家经学开始一统天下,但在当时的“设科射策”的影响下,儒学本身也在逐步走向僵化,形成了一种“徒为章句”的烦琐学风。由僵化而进一步神化的儒学到西汉中后期已越来越丧失了其向被统治阶级进行道德教化,以巩固封建社会统治的价值与功能,甚至还走向了它的反面。所以,到西汉末期,随着农民战争的浪潮愈激而愈高,统治阶级内部一部分人物被现实所冲击而渐趋于清醒,试图寻求解决社会、政治危机方案的同时,也开始了向诸子各家学习以改善儒学的运动。刘向、刘歆、扬雄便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刘氏父子除了力推古文经学外,还致力复兴先秦诸子学,他们重新研究和整理诸子百家的著作与学说,并强调从中吸取思想营养以改善儒学。

    扬雄也是力推古文经学,同时他认为要使汉代儒学从烦琐不堪、荒诞不经的神学经学中摆脱出来,必须对于先秦儒家之外的其他诸子,尤其是道家学说的长处加以吸收,以补充孔孟儒学。另外,扬雄还试图创建新的儒学思想体系。他在批判今文经学、谶纬神学的基础上,竭力主张复兴儒家正统学说,复兴仲尼之道,俨然以孔学的捍卫者自居,但这并不是说扬雄要照搬先秦孔孟的学说而不允许有任何变通。实际上在扬雄看来,圣人之道是有因有革的,这是一个普遍的规律。因此,扬雄认为在继承、发扬先秦儒家正统的同时,还必须有所创新。

    两汉之际的道学:严遵的受当时盛行的今文经学的学风影响较深,主要是以“义理”方面阐发的思想,并夹杂有不少在当时泛滥成灾的“符瑞,灾异”之言。则主要采用了古文经学的解经方法,着重训说之本意,文字也较古朴简约,而且基本上不讲符瑞与灾异。但与却有一个共同特点,即无论是还是皆以探求避祸自保,存神养和,保终性命之道为己任,这既与先秦的有所不同,更与汉初黄老之学迥异,实为两汉之际隐士们在乱世中求生存的心态的一种反映。

    名教本于自然。

    这是西晋大儒王弼的玄学政治哲学思想。王弼的祖父是王凯,族叔祖父就是王粲。王弼把“以无为本”的本体论和“名教本于自然”的认识论推向社会政治,提出了“政治无为”之论,意思是说,居于最高统治者之位的君主,所作所为都要任其自然,不去干预或阻挠,做到“无为”和“不言”。这里的“无为”不是什么都不干,“不言”也不是什么都不说,而是不去做那些伤害“自然”的事,不说那些违背“仁义”的话,简言之称作“君道无为”。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十九节

    十二月三十,晋阳,龙山。

    清晨,长公主,晋阳的文武大臣和他们的夫人,晋阳的大儒名士等数百人赶到龙山祭祀宗庙。

    本朝祭祀宗庙,春以正月,夏以四月,秋以七月,冬以十月及腊,一岁五祀。

    长公主梳堕马髻,身着祭服,头带步摇,耳悬簪珥,佩四采赤绶,雍容华贵,仪态万方,排在祭祀队伍的最前面。

    丞相李玮紧随其后,身着九章纹祭服,头戴九旒冕冠,佩三采绿绶,气宇轩昂。

    不其侯伏完、大将军李弘、太尉张燕、右卫将军吕布站在李玮的身后,他们同样戴着九旒冕冠,着九章纹祭服,但腰间所佩的是两采紫绶。李弘脸色有些难看,他的身体非常虚弱,在天寒地冻的宗庙里待长了,有些支撑不住。张燕和吕布站在他身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不其侯看到这一幕,心中十分感慨,曾经纵横捭阖,无敌天下的大将军,在历尽二十多年的征伐后终于倒了下去,这只强悍的豹子最终还是无法逃过岁月无情的摧残。望着李弘消瘦的身躯,高耸的颧骨,深陷的眼窝,长发中的缕缕白丝,伏完心中酸楚,禁不住仰天长叹。

    大鸿胪刘冥、并州刺史张白骑、度辽将军徐晃、辅国将军燕无畏等九卿大臣和秩俸中两千石、两千石等大臣戴七旒冕冠,着七章纹祭服,腰佩三采青绶,依次排在后面。大鸿胪刘冥昨天晚上才赶到晋阳,他带来了几十车宫廷典礼用的物品,还有几十车朝廷诸府和长安大臣们赠送给大将军和长公主的贺礼。

    匈奴大单于刘豹、东部鲜卑王柯比熊等外族王也和汉臣一样,冠旒冕,着祭服,静静地站在队伍里。刘豹这些年参加过各种典礼,熟悉大汉礼仪,习以为常了,而柯比熊却是头一次参加,既新鲜又好奇。

    其他诸如公卿列侯,秩俸中两千石、两千石等级别官僚的夫人,秩俸千石以下的各级别官吏,戴冠着服皆尊卑有别,并按尊卑先后顺序站好位列。

    礼仪官黄岳与九宾司随立殿前。黄门鼓吹、乐工、青伎置于大殿两侧。

    昼漏巳时一刻上水。

    钟鸣。

    治礼官黄岳高呼:“礼……始……”

    “咚咚咚……”鼓声雷鸣而起。

    谒者治礼引客。长公主、丞相李玮和公聊大臣鱼贯进殿就位。

    鼓击三通乃止。

    主祭人长公主上行。

    治礼官黄岳面向西方,纵声高呼:“上祭……迎……”

    击鼓九通,鸣金九响,接着太乐乐工齐奏之曲,太乐舞伎起大舞。一时间钟、磐齐响,金石震天。舞人闻鼓而进,击铙而退,整齐划一。乐舞和谐,气氛庄重。

    长公主盈盈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丞相、公卿大臣跪拜。殿外陪祭大臣和大臣们的夫人跪拜。

    长公主默默祷告:高祖、世祖、父皇、列祖列宗、保佑陛下,保佑天下苍生,保佑大汉……

    父皇,女儿要出嫁了。十七年来,女儿遵从你的嘱咐,没有让大汉倾覆,也没有让汉祚断绝,女儿尽力了。女儿没有辜负你的期望。你知道女儿要嫁给谁吗?女儿要嫁给豹子大哥,嫁给大汉最大的英雄,嫁给你最信任最喜欢的人。豹子大哥没有辜负你的重托,他统率几十万北疆将士征伐天下,力挽狂澜。他和他的兄弟们用鲜血和生命撑起了倾覆在即的大汉,在满目疮痍的废墟上重建了大汉。但他伤痕累累,精疲力竭了,他从此不能再骑马,从此不能再带着铁骑驰骋沙场。不过你的孙子长大了,他聪明强壮,他接过了豹子大哥的战刀,承继了豹子大哥的勇武,他将来一定会像孝武皇帝一样,铸造一个空前强盛的大汉。父皇,你可以放心地闭上眼睛安息了,大汉不会倒,汉祚不会灭绝,永远都不会。

    长公主想起十七年来的风风雨雨,想起十七年来艰难困苦,想起十七年来为了护佑大汉而死去的英灵,想起十七年来死在战乱中的无辜生灵,不禁悲从心生,泪如雨下。

    “献……”

    黄岳的喊声惊醒了沉浸在悲伤中的长公主,她缓缓站起来,向先祖敬献五谷。

    殿外乐工奏之曲,舞伎起大舞。

    祭祀典礼在呼啸的风雪中继续。

    长公主“亚献”三牲,“终献”鲜果。

    太乐乐工连奏、之曲,舞伎连起、之舞。

    “终献”毕,祭享酌酒,读祭文。

    丞相李玮高声诵读,洋洋洒洒,长篇大论,抑扬顿挫,慷慨激昂。

    李弘跪坐良久,头晕目眩,腿脚麻痹,不得不以手撑地,极力稳住身体。李玮的祭文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脑子里一直想着儒道相融的事。

    昨夜他和李玮谈了很久,虽然李玮说得头头是道,信心十足,但他和张燕一样,对推行道儒相融之策完全没有把握。因为王莽新朝时期为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缓和社稷危机,曾发动了一次声势浩大的以“复古”为主要内容的改制,其中就包括儒学改良。但王莽改制失败,新朝崩裂,儒学改良也随之失败。

    这是个教训,血淋淋的教训,前人之事,后人之师。李弘和张燕因此非常担心重蹈覆辙。

    自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儒家经学一统天下,但当时选拔贤良以“设科射策”为主,儒生们不得不拘泥于“师法、家法”。儒学因此无法避免地走向僵化,形成了“徒为章句”的繁琐学风。儒学由僵化而进一步神化,既无法以道德教化百姓,也无法帮助朝廷稳定社稷,天下乱象渐显。这时一部分儒士试图寻找解决危机的办法。他们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改良儒学,而其中代表人物就是扬雄和刘向、刘歆父子。

    扬雄认为改良儒学,首先要向先秦儒家之外的其他诸子学习,尤其是把道家学说的长处加以吸收,极力要求恢复儒家正统学说。这个办法等于否定了董仲舒的新儒学,否定了今文经学,所以没人理睬。刘向、刘歆父子于是换了个办法,致力于复兴先秦诸子学,重新研究和整理诸子百家的著作与学说,从诸子学说中吸收长处改良今文经学,继而推出了一个试图推翻今文经学的古文经学。

    王莽改制失败的原因很多,但最根本一点是损害了当时王公贵族、官僚士人和富豪大族的利益。今文经学不但是国策的基础,也是这些人赖以生存的“金饭碗”。你把这些人的“金饭碗”砸了,把有利于他们生存的国策基础推翻了,他们当然会毫不犹豫地把你脑袋砍了。所以,王莽改制失败,很大原因还要归结于当时的儒学改良。

    李弘很害怕。目前的情况和当年很相似,皇权沦落,朝廷内部矛盾重重。外有边疆的忧患,内有叛逆大军虎视眈眈,主掌朝政的以李玮为首的北疆改制系大臣和当年以王莽、刘歆等人为首的“复古”改制系大臣在思想上、诸多改制之策的制定和推行上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只不过一个是在废墟上重建社稷,试图中兴大汉,一个是在摇摇欲坠的“大厦”上修修补补,试图重振社稷。两者目的相同,而基础却不同,所以到目前为止李玮的改制派还能控制局势。

    王莽当年为了转移朝堂上的重重矛盾,打算利用征伐之策来铲除对手,所以他固执己见不听劝谏,出兵讨伐西域,结果大败,继而引爆了矛盾,绿林、赤眉揭竿而起,天下豪雄乘势雄起,王莽的新朝瞬间崩溃。今天的李玮也遇到了同样的问题,他也在朝堂上矛盾最激烈的时候出兵平叛,结果也是一场大败,侥幸的是,因为自己的病倒导致局势骤然紧张,从而及时遏制了这场一触即发的矛盾,没有让朝堂形势进一步恶化。

    但李玮没有放弃。他是大汉的丞相,他的目标就是中兴大汉,他要解决自己所面临的急迫问题,所以他通过张燕提出的儒道相融之策立即想到一个一劳永逸的解决朝堂矛盾的办法,那就是儒学改良,这个曾经导致王莽新朝轰然倒塌,导致社稷败亡生灵涂炭的王朝根基。

    刘歆的儒学改良之策是在儒家经学上的改良,是属于儒家学说内部的改良,而李玮的儒学改良之策近似于大儒扬雄的理念,是援道入儒,是两家截然不同的学派之间互补长短的一种改良。当年的刘歆为了儒学改良,付出了一生的清誉,最后付出了生命,由此可见儒学改良的阻力之大,也由此可以预见李玮的儒学改良之策将要遭遇何等强烈的反击。

    李玮说干就要干,他有李弘和长公主给他做支撑,他不怕,但李弘怕,李弘不敢干。这场大病让他元气大伤,华陀和张机都说了,这辈子也不要骑马了,最好也不要再去打仗了。当然,你想早点死,对自己生命无所谓,那就可以为所欲为。李弘不想死,他还想看到大汉崛起的一天,看到大汉百姓安居乐业的一天,所以他决定接受华陀和张机的意见,老老实实在晋阳待着。但这是有前提的,那就是大汉一步步走向振兴,不需要他驰骋疆场了,否则他还是要冲锋陷阵。

    李玮的儒学改良之策如果失败了,如果天下再次大乱,如果小天子控制不了局势,自己就不得不再上战场。上战场是小事,自己早点死也是小事,但生灵涂炭是大事,社稷倾覆是大事。这个责任自己承担不起,根本承担不起啊。

    “受胙……”

    乐舞顿时一变,乐工奏之曲,舞伎起之舞。丝竹钟磐之声响彻山野。

    李弘思绪被打断,在张燕和吕布的左右扶持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长公主回过头来关切地看着他,李弘努力冲着她笑笑,示意她继续主持祭典。

    长公主下拜受胙。

    “撤馔……”

    黄岳高呼之后,长公主和众臣起立,各自长长吁了一口气,祭典总算要结束了。

    长公主乘着小憩的短暂时间,走到了李弘身边,“还支持得住吗?”

    李弘几乎半靠在吕布的身上,疲惫不堪地点了点头。长公主看到李弘眼里的血丝,马上转头瞪着李玮,没好气地问道:“你有什么重要事?为什么不对我说,却把大将军拖一夜?”

    李玮刚才高声朗诵了长长的祭文,正口干舌燥嗓眼冒烟,愣了半天没说话。

    张燕轻轻拍了拍李弘的后背,小声安慰道:“我们不能急,千万不能急。这件事两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就五年、十年,总之要时间,要时间,欲速则不达啊。”

    李弘若有所思,缓缓点头。

    “咚咚咚……”鼓击三通。

    “跪……”黄岳的叫声再度响起,长公主和众臣跪倒。

    乐舞突变,雄壮激昂,恢宏壮丽。乐工奏之曲,舞伎起之舞。歌伎高唱:“于皇武王!无竞维烈。允文文王,克开厥后。嗣武受之,胜殷遏刘,耆定尔功……”

    “送……”

    长公主三跪九叩,由谒者引导,退坐东厢。丞相、太尉、大将军等公、侯三跪九叩,也入东厢。其余九卿等大臣、大臣夫人进殿三跪九叩后,由宾司引导,自殿两侧鱼贯而出。

    宗庙广场上,乐舞逐渐进入**。

    之舞是“武舞”,结构十分宏大,表述了周武王的功绩。大舞分六段,完美表现了武王伐纣战斗的完整过程,既有士兵出征前如山岳峰峦般的阵势,也有灭商的激烈战斗场景,还有周、召二公亲自出场的领舞,另外还有士卒们剑击枪刺、斧砍盾挡的激烈搏杀,最后是大军凯旋诸侯尊崇武王的仪式。此乐舞场面恢宏壮丽,拥有史诗一般的气魄,传承千年不衰。

    突然间,号鼓齐鸣,惊天动地,三百六十名黄门鼓吹同时奏响了祭祀典礼的最后一个乐曲。

    “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男女歌伎齐声高歌,虽然只有短短三句,但在反复吟唱之下,在雄浑号鼓的伴奏下,其磅礴气势冲天而起。

    三十六名全身铠甲的“巴渝舞”舞伎手持长矛、弓弩在广场上边歌边舞,舞姿雄健豪放,潇洒迅捷。

    吕布忍不住纵声长啸,放声合唱,“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李玮、张燕、刘冥、燕无畏、卫峻等文武大臣热血沸腾,齐齐站起来振臂欢唱。

    李弘的热泪悄然滚下,他嘶哑着声音,用尽全身的力气吼了出来:“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以下不计字数:在古人的概念中,乐的含义比较广泛,不仅包括乐曲,还包括歌诗、舞蹈。雅乐和俗乐在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内容。战国时期,人们将古乐视之为雅乐,这些古乐是指古代祭祀天地、祖先和朝会、宴享时使用的正统音乐。以六代舞最著名,它们是、六部乐舞,相传分别创作于黄帝、尧、舜、禹、商、周六个时代。六代舞也称大舞,是郊庙祭祀之乐。

    刘邦队伍来自楚地,他们所歌所咏多为“楚声”,其中刘邦亲自创作的是楚歌名作,其歌辞为:“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首歌虽然只有三句,但气势磅礴,沉郁高亢。刘邦教沛中少儿120人歌唱,亲自击筑伴奏,唱到后来,刘邦起舞,慷慨伤怀,泣数行下。后来这首歌被用于郊庙祭祀的场合。

    汉代郊庙祭祀乐除沿用少数先秦雅乐如、外,大多是汉代用“楚声”所创作的乐舞,所以在当时未被列入雅乐系统,仍归属于民间音乐,由乐府领属。到了汉哀帝时,诏罢乐府,依大臣孔光、何武所奏,将这些汉代所作郊庙乐归于太乐领属,升格为雅乐,从此打破了人们传统上只把先秦古乐作为雅乐的概念。

    巴渝舞是西汉初年从西南地区賨人那里传来的舞蹈。汉高祖刘邦在平定三秦时,招募了一批賨人做前锋。賨人勇猛善战,其风俗又善舞,刘邦便命乐工学习和改编了他们的舞蹈,因为賨人生活于巴郡渝水一带,所以就称此种舞蹈为巴渝舞。巴渝舞传入宫廷后,成为宫廷舞蹈,用来在宫廷宴会上表演军旅战斗的场面,歌颂帝王功德,是汉代著名杂舞。

    表演时,舞者自披盔甲,手持矛、弩箭,口唱賨人古老战歌,乐舞交作,边歌边舞,舞者有36人,是群舞。由于这种舞蹈是武乐舞蹈,汉哀帝罢乐府后,对巴渝鼓员36人仍认为不可罢,交由大乐领属,将它列入雅乐舞蹈的系统。其伴奏乐器以铜鼓为主,配合击磐、抚琴,舞曲有、等4篇。巴渝舞发展到魏晋,已完全变成庙堂祭祀性质的舞蹈。

    巴渝舞在我国古代舞蹈艺术中占有较重要的地位。

    绶、冕冠、祭服:佩绶制度在华夏衣冠里为等级尊卑的一显著特征。佩指身上的玉饰,绶是用来悬挂印佩的丝织带子。绶的织纹、色彩及宽窄长短都跟官阶相对应。佩绶用来区分地位尊卑。平时官员在袍服外要佩挂组绶,并随身携带官印。

    在汉代时期,绶的系结方式通常是打成一个大回环,然后下面系印章。印装于腰间的鞶囊中,系于绶的一端,垂于外边,绶的另一端垂于身后,故称印绶。汉初沿用了这种制度,并加以双印佩刀之饰。

    冕冠是古代帝王臣僚参加重大祭礼时所用的冠帽,汉代遵循不改,用作皇帝、公侯及卿大夫的祭服。

    汉时最为端庄华贵的上衣是帝王和大臣所穿的冕服。冕服的形制如冕冠一样,尊卑有别,颜色和图案大不相同。皇帝的冕服是衣裳玄上纁下,即黑色材料制成的上衣,赤黄色材料制成的下衣。皇帝冕服所用的图案为十二章纹。上衣六章用绘,下衣六章用绣。十二章纹依次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

    日、月、星辰,取其照临;山,象征稳重;龙,象征应变;华虫,象征文丽;宗彝,象征忠孝;藻,象征洁净;火,含义光明;粉米,取其滋养;黼,象征果断;黻,象征明辨。皇帝在最隆重的场合必须穿十二章纹。诸侯、三公冠九旒者,衣裳则用山、龙以下九章纹。九卿以下冠七旒者,则用华虫以下七章纹,以此类推。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节

    除夕夜。

    晋阳城银妆素裹,爆竹声声,热闹非凡。

    这座北方大城在历经二十多年的建设后,规模已经非常庞大,城中居民有几十万之众,商贾更是云集而来,楼宇相连,行人如织,车马如龙,气势恢宏。

    除夕晚上的年夜饭是一家人团聚的日子,但今年情况特殊,很多官僚士人因为参加新年大典和长公主的大婚,纷纷冒着严寒从各地赶来,无法和家人团聚。长公主为此特意下旨在晋阳宫举行盛筵,和臣僚士人们共度除夕。

    年夜饭要慢慢吃,要从入暮时分吃到深夜,也叫守岁。守岁既是对逝去岁月的留恋,也是对新的一年寄予美好希望。

    天黑后,晋阳宫***通明,前殿广场上点燃了九堆篝火,熊熊烈焰照亮了夜空。

    戌时,钟鸣,盛筵开始,食举之乐同时奏响,丝竹之声悠扬动听。

    坐在富丽堂皇的大殿内,听着优雅的乐曲,望着食案上的美肴,柯比熊有些晕头转向。他是第一次参加这种宫廷盛筵,豪华的场面让他在好奇之余又非常紧张,担心自己因为不懂礼节而惹人耻笑,丢了鲜卑人的脸面,更让大将军难堪。

    风雪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她和李弘因为身份的原因都不能和他坐在一起,特意安排辅国将军燕无畏坐在他身边,妥为照顾。

    燕无畏看到柯比熊局促不安,不禁微微一笑,用鲜卑话低声说道:“在大汉,饮食礼俗很多,尤其是这种场合,礼仪规定更为严格,不能有丝毫的僭越。一般来说,天子由膳宰代尝饮食,然后才举筷品尝。天子开始进食了,臣僚们才能开始吃,在天子没有进主食之前,臣僚们不能先进主食,只能啜饮等候。当天子请臣僚用菜的时候,臣僚们先把食案上的菜每个都尝一点,然后才依自己的喜好来选食。如果你想吃远处的东西,必须先从近处开始,否则就是贪吃贪多了。”

    柯比熊本想去拿食案上的筷子,听到这话急忙把手缩了回去。此刻上座的长公主正在和坐在右侧第一席的不其侯伏完说话,一个膳宰正跪在食案一侧品尝饮食,还没有开始进食的意思。

    “还有什么要注意的?”柯比熊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地问道。

    燕无畏指了指面前的食案,“食案上菜盘的多少是有讲究的。天子的食案上是二十六盘菜。宗室外戚身份的列侯和丞相的食案上是十六盘菜,普通列侯、三公、大将军、九卿大臣的食案上是十二盘菜。秩俸两千石、两千石大臣的食案上是八盘菜,而秩俸千石以下的大臣只能享受六盘菜的礼。”

    柯比熊迅速扫了一眼食案上的菜盘。

    炸烹天鹅,红焖野鸡,卤汗油鸡,红烧甲鱼,挂炉羊羔,马朘,蹇膊庸脯,胹羔,铁扒肥雁配着鲜腻的酸浆,牛腿筋闪着黄油软滑芳香,狗豚韭卵,羊腌鸡寒。

    左手方的小几上摆着豆饧,又粘又酥的蜜馅饼,还有大米、小米、二麦、黄粱等主食。右手方的小几上摆着玉色的果子浆,鷇膹雁羹,大雁肉羹和糯米酒。这米酒透着澄黄,味醇清凉,让人垂涎欲滴。

    “怎么会这么多?”柯比熊疑惑地问道。

    “主食、甜点、汤羹、酒浆都不算。”燕无畏笑道,“你是东部鲜卑王,位同诸卿,所以食案上是十二个菜盘。”

    “这吃得完吗?”柯比熊不由地低声惊呼。他虽然在大漠上贵为部落王,但生活也没有奢侈到这种地步。

    燕无畏吓了一跳,四下看看,生怕别人听到了,“你千万不要全吃了,后面还有很多菜肴酒羹。”

    “还有?”柯比熊不由得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菜要上九道,每道菜都是十二盘,另外甜点、汤羹、美酒也要不停地撤换。你浅尝即止,即使好吃也要忍着,免得早早填饱了,只能看,不能吃,让人笑话。”

    柯比熊叹服。大汉就是大汉,泱泱大国,连吃饭都这么豪华、奢侈,让人叹为观止。

    “进食的时候也有规矩。”燕无畏继续说道,“要用手而不是筷子取食黍米饭,不要用手搓饭,不要落得满桌是饭,不要流得满桌是汤,不要吃得啧啧有声,不要啃骨头,不要将咬过的鱼肉放回鱼盘,不要只吃一种菜肴,不要翻来覆去地挑菜,不要大口喝汤,不要搅和菜汤,不要喝咸肉酱,不要当众剔牙,不要大声说话,不要纵酒无度……勺柄要向南方,湿肉要用牙咬,干肉要用手劈,吃烤肉不要一次嚼得太多……”

    柯比熊几乎晕倒。大汉乃礼仪之邦,但这规矩也未免太多了。

    燕无畏很严肃,压低嗓门滔滔不绝,而柯比熊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哭丧着脸说道:“我能不能出去透口气……”

    “不能……”燕无畏断然说道,“饮宴之时,不得擅自离席,更不能中途无故离去。”

    两人正说着,谒者站了起来,大声叫道:“殿下祭……”

    “跪下,跪下……殿下要说话了……”燕无畏拉了柯比熊一把,两人面朝北方,双双跪下。

    长公主说了几句祝福的话,然后躬请众臣归席。

    谒者再呼:“臣祭……”

    大臣们回礼。丞相李玮代表百官,感谢天子和殿下的隆情厚谊,躬请殿下入席。双方谦让了一番。长公主先行就坐,举筷浅尝,然后请臣僚们用菜。

    燕无畏拿起筷子,看到柯比熊还在左顾右盼,急忙咳嗽了一声。柯比熊这才反应过来,随即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虽然饥肠辘辘,但他还是强自忍着,战战兢兢地在每个菜上点了一下。柯比熊暗暗叹气,这饭真难吃啊,比受刑还难受。他还没吃上几口,燕无畏又咳嗽了。柯比熊以为自己什么地方失礼了,吓得忙不迭地放下筷子。

    “老弟,筵席有两个多时辰,你这么吃会把肚子吃撑了。”燕无畏笑着说道,“浅尝即止,浅尝即止……”

    柯比熊左右看看,果然大家都放下了筷子,正兴致勃勃地望着殿堂中央的一群艳丽舞伎。

    丝竹声起,舞伎们手持双耳鞞鼓,合着乐曲,弄鼓击拍,轻歌曼舞。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一人唱,众人和,歌声优美动听,舞姿雍容典雅。

    燕无畏看到柯比熊如醉如痴,不禁得意洋洋地介绍道:“这是大汉的相合歌,这乐曲就是相和大曲里最有名的,好听吗?”

    柯比熊连连点头。

    “这还不够好听,缺乏阳刚威猛之气。”燕无畏笑道,“等一下你再听听鼓吹乐,那才是大汉真正的乐舞。”

    “还有比这更好的?”柯比熊惊讶地问道,“比上午祭祀大典的还好听吗?”

    “当然……”燕无畏举起了酒爵,“来,喝酒,有机会,我亲自给你唱一曲。”

    “你也能唱……”柯比熊失声轻笑。

    “大汉男儿,有几人不会吟唱,有几人不会高歌?”燕无畏捋须而笑,豪气勃发。

    丞相李玮执弟子礼,敬酒于不其侯伏完。

    伏完略略谦让,坦然受之。

    伏家是大汉四百年来历史悠久,声势显赫的以经学闻名于世的大门阀。伏氏一族尚、,有“伏氏学”之美誉,一门曾出了十二位经学博士,可谓人材济济。

    据传伏家是伏羲后裔,先祖伏胜是大秦朝博士,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济南伏生。孝武皇帝时,伏孺客授东武。其后有伏理为当世名儒,以授孝成皇帝,为高密太傅。伏理的儿子伏湛承继父荫,补为博士弟子员,王莽时为绣衣执法,刘玄入关拜其为平原太守,光武帝即位,闻伏湛之名,征拜为尚书令,修订旧制,后拜三公行大司徒事。伏湛之后,又有其弟伏黯、弟弟的儿子伏恭和其四世孙伏晨、五世孙伏无忌等人名扬天下,其中伏恭曾官至司空。伏完就是伏无忌的孙子。伏晨娶高平公主,孙女是孝顺皇帝的贵人。伏完娶了阳安长公主,伏完的女儿是孝献皇帝的皇后,所以伏家又是世代的皇亲国戚。

    放眼当今天下,传承四百年而不衰的高门大族所剩无几,而伏家就是其中最显赫的代表。伏家是徐州琅琊国东武人,而以琅琊国为中心的青兖徐一带又是经学世家的聚集地,这个地方在过去、现在和将来出现了很多显赫门阀,琅琊因此名扬史册。

    自从郑玄大师到河北后,青兖士人实力骤增,在朝中有以蔡邕、张邈、孔融为首的大儒,在州郡有以臧霸、祢衡为首的名士,在朝野内外更有郑玄、伏完这样的当世鸿儒,青兖士人因此轻轻松松地控制了朝政。四年前的长安兵谏,就是以北疆系为首的朝堂势力联手合作,重创了青兖士人,把青兖系的势力赶出了朝堂。

    但青兖士人的力量依旧很庞大,尤其这次骠骑大将军赵云主掌国事后,青兖士人纷纷再入朝堂,大有卷土重来之势。郑玄大师去世后,青兖士人的最大支撑就是不其侯伏完。

    “伏氏学”承继四百多年,有个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它一直保持着正统的儒学精髓。

    伏氏学起于伏胜。伏胜长寿,死于孝文皇帝三年,享年99岁,弟子数千之众。孝文皇帝当年为求,曾遣太常事史掌故晁错前往求教,得29篇,传世至今。伏胜撰有,是经文学派的开山祖师。后世人极为推崇尊拜。

    伏氏经学远远早于董仲舒的新儒学,在孝武皇帝独尊儒术后,伏氏经学虽然为了仕途不得不研习谶纬,但并不屈从于董仲舒的新儒术,依旧牢牢固守着自己的正统儒学地位。因此当扬雄鼓吹儒学改良,复兴正统儒学时,伏家极力支持,摇旗呐喊。当刘向、刘歆父子推出古文经学的时候,伏家也毫不犹豫地予以支持。当伏湛出任光武皇帝尚书令受命重修旧制的时候,伏家也不失时机地提议设立古文经学博士,试图改良儒学。

    伏氏学一直想复兴正统儒学,这是伏家历代儒士的最大心愿。所以当伏完听说张燕、襄楷、许劭等人正在晋阳清谈援道入儒之事时,立即察觉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复兴正统儒学的机会,所以他当即让自己的儿子伏典日夜兼程赶到晋阳,参加了悬瓮山这场即将震动天下的论辩。

    让他惊喜的是,伏典离开长安不久,长公主的书信就到了。他因此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长安,可以在不对长安产生影响的情况下参加“援道入儒”的商讨。

    这两天他和襄楷、许劭、王剪、王真等道儒两家大师在悬瓮山仔细谈了一次,基本上认同两家大师提出的“取道家之长补经学之短,复兴正统儒学,重建道家学说”的主张。但这里有个关键问题,那就是正统儒学复兴后,就是新儒学,就要和当今的新经学和今、古文经学三家学派,以及大有东山再起之势的道家学派产生激烈冲突,如果没有天子、殿下和北疆系势力的支持,这个儒学改良肯定失败。

    伏完把李玮拉到自己身边坐下,闲聊几句后,突然问道:“仲渊,这个时候你到晋阳来,到底想得到什么?”

    李玮愣了一下,蓦然间灵光一闪,困扰自己的难题迎刃而解。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当年一次次的血腥杀戮似乎就是为了今天,为了诞生一个新儒学,为了开创一个崭新的中兴大局。

    李玮脸上的笑意渐渐化开,“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

    伏完也愣住了,他手抚白须,两眼望着李玮,沉吟良久,“你有这样的决心?”

    李玮抬手指天,淡然一笑,“天地为鉴。”

    以下不计字数。

    相和歌的名称最早见于汉代,它是在街陌谣讴的民歌基础上继承先秦楚声等传统而形成的一种音乐形式,其特点是“丝竹更相和,执节者歌”,即歌唱者自击节鼓与伴奏的管弦乐器相应和,并因此而得名。主要在官宦巨贾宴饮、娱乐等场合演奏,也用于宫廷的朝会、祀神乃至民间风俗活动等场合。

    相和歌在发展过程中逐步与舞蹈相结合,成为一种有器乐,歌唱与舞蹈相配合的大型演出形式,被称为大曲或称相和大曲,它最能反映当时艺术的水平。

    汉代杂舞。

    汉代乐舞有雅乐舞蹈和杂舞之分。雅乐舞蹈主要用于郊庙、朝飨等庄重场合,比如巴渝舞和灵星带舞。杂舞一般是在宴会场合使用,它往往起源于民间舞蹈,经过宫廷音乐家的加工、创作,成为为统治阶级歌功颂德的舞蹈形式。其风格比较典雅,也有娱乐性的一面。汉代杂舞主要包括鞞舞、铎舞、巾舞、拂舞、剑舞。

    鞞舞得名于舞人所持的舞具——鞞鼓。鞞是一种带柄的扁形小鼓。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一节

    “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罗敷喜蚕桑,采桑城南隅。青丝为笼系,桂枝为笼钩……”

    乐府中著名的相合大曲上演了,婉转优雅的歌声如同九天仙音飘荡在殿宇之上。

    踏着美丽的歌声,委婉飘逸、娴静婀娜的长袖舞翩翩而起。

    一队队风姿绰约的舞者飘若浮云,翩若惊鸿,其扬举的长袖,飘曳的长裙,轻柔的身姿,行曲的腰肢,婀娜的体态让人失魂落魄,色彩斑斓的长袖在空中交横飞舞,或如波回,或如云动,或如虹飞,或如烟起,千姿百态,让人眼花缭乱,妙不可言。

    李玮回到自己席上的时候,发现张燕不知什么时候坐到了李弘身边,两人正全神贯注地看着乐舞,偶尔还低声交谈两句。

    李玮此刻很兴奋,和伏完交谈过后,他在短短时间内拟建了一个创建新儒学的构想,他急于想找个人谈谈,想进一步完善自己的构思。李玮端起酒爵走到了李弘的席上,李弘摇摇手,指了指张燕,“我不能喝了,你和飞燕兄喝吧。”张燕举起酒爵拱手为礼,“仲渊,你先让大将军欣赏,他有二十多年没看过了。”

    “二十多年?”李玮还了一礼,浅饮一口,然后笑着坐到了李弘身边,“这么说,上次你看到的时候,还是我陪你回洛阳觐见先帝的那次?”

    李弘点点头,感叹道:“转眼的功夫,二十多年了。当年我是第一次参加朝会大典,看到这个乐舞的时候,非常震撼。”

    “先帝喜欢乐舞,喜欢讲排场,动辄就是上百舞伎群舞,场面比这大多了,当然气派。”李玮笑道,“现在大汉没这个条件,将来天下稳定了,社稷富强了,我们可以奏请陛下奢侈一点,也来个百人群舞。”

    “恭俭朴素、不尚奢华,是大汉的国策。”李弘看了他一眼,“你是大汉丞相,要以身作则,不要怂恿陛下开这个先例。”

    李玮不好意思地笑笑,低声问道:“大将军,你知道‘伏氏学’吗?”

    李弘和张燕互相看看,又不约而同地望向对面的伏完。长公主正坐在伏完的席上,亲热地搂住伏完的胳膊说着什么。伏完一手捋须,一手端着酒爵,笑得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

    张燕立即明白了李玮的意思,心中霍然开朗,“正统儒学。”

    “对,对……”李玮急切地说道,“道儒相融,援道入儒,这个提法太过张扬,不合时宜,牵扯面太大,具体实施起来阻力惊人,而且后果难以预料,在目前的形势下,长公主和陛下不可能同意。如果我们以‘伏氏学’为先锋,举起复兴正统儒学的大旗,把道儒相融,援道入儒掩盖在这面大旗之下,那么实施的难度就要小得多。而且无论是经学各派,还是长公主和陛下,在当前新经学初立不稳,经学各派之间矛盾重重,互相攻击和指责的情况下,谁都没办法拒绝‘伏氏学’提出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谁也没有充足的理由予以强烈反对。”

    “过去扬雄提出复兴正统儒学的时候,今文经学一家独大,他根本撼不动。王莽新朝的时候,刘歆推出古文经学,结果还是遭到了同样的命运。今天的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今天今文经学衰落了,古文经学又未能成为主导,而新兴的郑玄大师的新经学因为创立时间短又没有形成气候,经学三派鼎足而立,正统儒学恰好可以趁虚而入。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朝廷支持复兴正统儒学,可以让儒学形成四方鼎立之局。”

    “伏家‘伏氏学’的精髓就是正统儒学的精髓,而伏家又是传承四百年的经学大家,又是皇亲国戚,伏完更是当今陛下的外祖父,长公主殿下的姑父,就凭这几点,‘伏氏学’完全可以得到陛下和长公主的支持,可以成为复兴正统儒学的‘先锋’。如此一来,复兴正统儒学就成了儒家各派内部的事,我们可以因此最大程度地消除儒、道两家之间的矛盾,缓和朝廷和经学各派之间的矛盾。”

    “朝廷的宗旨是以儒学做为官学,也就是说,正统儒学、新经学和今、古文经学都可以立学官,建学科,共列于官学。大汉的官学是儒学,是集中了各学派的大儒学。儒学各派共存于官学,都是官学的一种,都可以设立博士。儒学各派因此有了竞争,有竞争就有发展,有竞争就有活力,儒学因此可以迅速焕发青春,焕发生命力。随着时间的延续,随着儒学各派互相取长补短,相信在一代、两代甚至数代儒士们的努力下,儒学最终会找到一条正确发展的道路,后代儒士们也肯定会创建一个既能超越经文学,又不同于正统儒学,非常有利于大汉生存和发展的崭新的具有强大生命力的新儒学。”

    李弘沉默不语。张燕微微皱眉,稍加沉吟后,低声问道:“正统儒学有它的缺陷,本朝立国之初没有选择儒学做为官学,正是因为正统儒学无法帮助朝廷迅速稳定社稷恢复国力。你把正统儒学立为学官,那又如何实现援道入儒,儒道相融之策?”

    “外儒内道。”李玮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儒家的礼法名教做为大汉的道德伦理标淮,以道家的无为而治做为大汉的国策。”

    “自孝武皇帝以来,外儒内法一直是大汉遵循的治国理念,但现在我们在废墟上重建社稷,我们迫切需要一统天下,迫切需要恢复国力。我们现在唯一能借鉴的历史就是本朝立国之初的文景之治,也就是在黄老之学的基础上实施的无为而治,它在短短时间内,便让废墟恢复了生机,让大汉恢复了国力。”

    “光武皇帝也中兴了社稷,不过从今天来看,光武皇帝的中兴并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目标。自光武皇帝后,即使在最鼎盛的时期,大汉的国力也没有超过文景之治时期,更没有超过孝武皇帝时期。我们回头看看历史,不难发现光武皇帝在国策上既承继了先朝,也吸收了王莽新朝中有益于改良先朝弊端的很多改制之策,但因为种种原因,光武皇帝和王莽一样,不得不向今文经学低头和妥协,不得不把先朝的很多弊端继续继承下来。”

    “四百年过去了,先辈给我们留下了一座巨大的宝藏,我们应该从这座宝藏中挖出珍宝,而不应该守着宝藏一事无成。‘文景之治’和‘光武中兴’就是我们的两面镜子,我们要以史为鉴,吸取先人成功和失败的教训,让大汉走上一条繁荣富强,长治久安的正确道路。”

    “外儒内法改为外儒内道?”张燕想了片刻,继续问道,“具体办法呢?”

    “本朝立国之初,高祖、孝文皇帝、孝景皇帝都没有选择正统儒学作为官学,原因很多,但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儒学的治国理念不适合当时的形势。当时皇权尚未巩固,军功阶层、外戚和郡国王还有着相当强大的势力,他们崇道黜儒,正是为了让皇帝垂拱无为,不去干预郡国事务,以使其既得利益不受皇权侵害。”

    “也就是说,道家黄老之学最终遭到孝武皇帝废黜的原因是皇权和相权的制衡,孝武皇帝需要绝对权力,需要皇权至上,需要集权,但正统儒学同样无法做到这一点,于是董仲舒大师的新儒学应时而生。”

    “今天,我们同样需要皇权和相权的制衡,而道家黄老学说正好合适,同时道家黄老之学又融合了法家的治国理念,它的治国之策更优越于法家,这就是我们把治国理念由‘外儒内法’改为‘外儒内道’的原因。”

    “然而,道家黄老之学遭到废黜的年代太久了,儒学已经深入大汉的骨髓,我们只能借助正统儒学来援道入儒,并逐渐实现外儒内道的治国理念。”

    “道家黄老之学衰落了,正统儒学也无法和经文学抗衡,正统儒学要想立足,要想雄起,必须借助道家黄老之学,而朝廷急需把道家黄老之学的治国理念引进国策,所以此刻朝廷、正统儒学和道家有共同的利益需求,三方必须合作,而且也一定能合作成功。”

    “正统儒学可以立为学官,道家学说呢?”张燕马上问到了最重要的问题,“朝廷要想把治国理念改为外儒内道,道家学说务必也要复兴,否则国策终究会因为没有学术支撑而难以为继。”

    “我过去曾对崔琰、郗虑等人说过,新经学永远都是大汉的官学,但我并没说其它学派就不能成为官学。”李玮笑道,“朝廷一旦立正统儒学为学官,建学科,那么势必要重整先秦诸子学说,从而帮助正统儒学从先秦诸子学说中汲取长处,稳定根基,而道家学说是先秦诸子学说的一个重要学派,朝廷为道家设立学官,当然是情理之中的事。”

    “殿下今天对我说,有意把医学设立为学官。好事啊,学官越多越好。学官多了,分科就多,人才就多。朝廷将来取士,选拔贤良,不但要试经考试,还要分科考试,选拔各类人才。人才多了,大汉振兴的步伐也就更快了。”

    张燕叹服,拱手为礼,举爵相敬。

    激昂的古琴声响起,大殿上掌声四起,名震天下的相合但曲奏响了。

    讲的是战国聂政为友报仇的故事。聂政为报严仲子之恩,独自一人仗剑入韩都阳翟城,以白虹贯日之势刺杀韩相侠累于阶上,继而格杀侠累侍卫数十人,因害怕连累和自己面貌相似的姐姐聂荣,他持剑自破其面,挖眼,剖腹。聂荣在韩市寻到弟弟的尸体,伏尸痛哭,撞死于聂政尸前。

    丝竹钟磬相合,更有鼓吹而入,气势如虹,追魂夺魄,“士为知己者死”的悲烈冲天而起。

    接着巴渝舞伎执矛相进,雄健有力,势不可当。中有一男伎持剑而舞。潇洒迅捷,剑气冲宵。四周灵星舞伎左右盘旋,裾如飞燕,袖如回雪,婉转低吟。

    李弘无心欣赏乐舞,他不停地转动着手上的酒爵,望着爵里的美酒,陷入了沉思。

    李玮说了很多,对援道入儒,改良儒学信心十足。他甚至乐观地估计,复兴正统儒学的时间大约五到十年,儒学各派互相融合的时间大约需要二十年到三十年,而五六十年之后,一个全新的极具生命力的儒学将诞生,同时学术上将会重现春秋战国时代的“百家争鸣”,大汉的繁荣昌盛、长治久安将在两三代人之后成为现实。

    李玮对美好的未来充满了憧憬,眉飞色舞,滔滔不绝。李弘最喜好李玮这一点,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无论何时何地,李玮都能把困难视为乐趣和挑战,并以强大的自信勇敢地投入其中。望着李玮炯炯有神的眼晴,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望着他不停挥动的手臂,李弘突然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大汉可以没有我李弘,但不能没有李玮,只要李玮在,大汉总有一天会强大起来。

    李弘想说两句,但又不忍心击碎李玮的美梦,一直静静地听着。

    “大将军,你有什么建议?”

    李弘笑笑,摇摇头。

    “说说嘛。你怎么可能对此事一点看法都没有?”李玮笑道,“难道我是天才?”

    李弘迟疑了一下,缓缓说道:“朝堂上的事,你怎么解决?”

    “改制十几年来,门阀的实力不但没有乘势增强,反而受到了限制和削弱,事实上他们已经很难像二十多年前那样对社稷产生致命的威胁了。”李玮对此事胸有成竹,不假思索地说道,“二十多年的战乱,让大汉生灵涂炭,人口骤减,其中门阀世家也遭到了不同程度的重创。人口少了,土地多了,我们就可以屯田,但屯田是戍边之策,不能在内郡长期使用。屯田对屯田百姓的剥削太厉害,所以我们马上修改了,实施计口授田制,然而,由于门阀拥有的荫户、佃客、田僮太多,计口授田制并没有让朝廷的赋税增长。朝廷无奈之下,推行土断制,强行把门阀拥有的荫户、佃客和田僮夺了过来,并乘机修改了赋税制度,从而让朝廷赋税大增。”

    “新政中的田制和赋税制度是门阀实力减弱的直接原因。门阀富豪们无法大量兼并土地,失去了大量的荫户、佃客、田僮和部曲,他们的实力再大,也无法威胁到朝廷和地方的安危了。”

    “去年上计,因为谷贱伤农,朝廷又实施了一系列包括限田在内的新制,甚至连选拔制度都做了重大修改,这对门阀富豪又是个打击。虽然他们极力反对,但今天的朝廷不是他们说了算了。武人的大量入朝,低等士族包指很多商贾出身的贤良之士纷纷进入仕途,迫使门阀世族不得不逐渐让出了手里的权柄。朝堂现在不是门阀世族的一言堂,而是军功阶层、门阀世家和低等士族共享权柄的朝堂。”

    李弘对李玮的轻描淡写不以为然,“仲渊,那今日朝堂上的激烈冲突如何解释?”

    李玮嗤之以鼻,“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有何奇怪?要想杀之,易如反掌。如果不是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用得着在这里苦思冥想,殚精竭虑吗?”

    李弘不满地“哼”了一声,“当年光武皇帝中兴,为了大业可谓忍辱负重,自始至终都没有举起屠刀……”

    “结果如何?”李玮毫不客气地打断了李弘的话,“大汉虽然再度延续两百年,但你看看今日的局面,皇权沦落,儒学腐朽,士人背主,门阀跋扈,叛逆如林……如果当年光武皇帝能像孝武皇帝一样,血腥镇制,甚至不惜借助告缗令诛杀异己,彻底清除先朝余弊,何至于让汉祚走到今天这一步……”

    “当年孝武皇帝有文景之治的雄厚根基,而且几度杀戮之后,也是叛乱迭起。今天的局势怎能和当年相比?”李弘愤然说道,“我们只能借鉴光武皇帝中兴之事,只能稳中求胜,一定要稳。这一代解决不了的事,可以留给下一代去解决,他们的智慧肯定比我们强。”

    “过去你比谁都急,恨不得一夜睡醒了,中原就收复了,现在呢?现在你张嘴就是稳,闭嘴就是慢。当年的锐气哪去了?”李玮把手上的酒爵重重地放到食案上,“治国就象治家一样,不能只顾自己,不能只顾自己这一代人的安危,还要考虑下一代,考虑下下一代,考虑整个家族的生存和安危。”

    “但你不能以此为理由,把我们下一代,甚至下下一代,子子孙孙的活路都断绝了,你总要留点饭给他们吃,留条活路让他们生存。”李弘脸色有些难看了。

    张燕冲着李玮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急躁。李玮太兴奋了,酒也喝了不少,明显有些失态。

    “正是为了后代,为了社稷的长治久安,所以飞燕兄才主张援道入儒,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和你商讨将来的事。”李玮稳定了一下情绪,心平气和地说道,“大将军,我们还能在朝堂上待多少年?但陛下呢?过完年,陛下十一岁,他还小,他的想法随时会改变,我们谁能确保陛下在将来的日子里一直牢守中兴之策而不变?”

    “要想确保中兴大业按照正确的方向持续推进,我们首先要确保皇权和相权的制衡,确保中兴策略不会因为天子一个人的想法发生变化而变化,这是重中之重。”

    “其次,儒学和国策要相辅相成,要相互制约,只要儒学有潜在的持续的旺盛的生命力,国策就很难发生重大失误。”

    “其三就是人。天子也是人,儒士也是人,官僚也是人,无论是儒学还是国策,首先需要人去思考,去制定,去判断改正,去忠诚地执行,所以选拔制度如果出了问题,根基必然腐烂,中兴大业也很难保全。”

    “要想实现以上三点需要什么?儒学,新儒学,道儒相融之后的新儒学。”

    李玮握起了拳头,在空中用力晃了晃,“谁挡大汉中兴之路,谁就得死。”

    这时琴声突然激烈,如同决堤洪水,摧枯拉朽,一泄而下,仿佛在为李玮呐喊助威一般。

    李弘骇然心惊,半天说不出话来。

    结束后,一队乐伎搬来两只大鼓放在殿堂中央,然后在四周放置了七只盘子。一男一女两个舞伎站在鼓上,做好了起舞的准备。

    丝竹声响,歌声续起,“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泛楼船兮济汾河,横中流兮扬素波。萧鼓鸣兮发棹歌,欢乐极兮哀情多。少壮几时兮奈老何。”

    两个舞伎足蹈鼓面,在盘鼓之间往来飞旋,且歌且舞,精彩纷呈。

    “这是我大汉孝武皇帝所作的。”燕无畏满面红光,眯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道,“这叫盘鼓舞,据说是从西域传来,后经乐府完善,成为我大汉数百年长盛不衰的绝美之舞。”

    “哦……”柯比熊今晚大开眼界,只有点头叫好的份了,“你喝多?”

    “这叫酒不醉人人自醉。”燕无畏笑着拍拍柯比熊的肩膀,“我再郑重告诉你一次,筵席离结束还很早,你多看乐舞,少吃东西,不要吃撑了。到了子时,我们就要准备朝贺大典,明天上午还有贺岁大典,一餐接一餐吃,会把你吃倒下去的。”

    柯比熊早被精妙绝纶的舞姿吸引了,全神贯注地盯着舞伎,也不理睬燕无畏。

    燕无畏不屑地撇撇嘴,“老弟,这不算什么。我大汉孝成皇帝曾做了一个小晶盘,让别人托着这个盘子,皇后赵飞燕则在此晶盘上袅娜起舞。”

    柯比熊转头看看燕无畏,一脸的不相信。燕无畏两手比划了一下,示意那小晶盘只有半只巴掌大。

    “你真会扯……”柯比熊失声而笑。

    “真的,我能骗你吗?”燕无畏急了,冲着邻席的黄岳连连招手,“你过来,过来……给这个下里巴人解释一下。”

    “我怎么成了下里巴人?”柯比熊好奇地问道。

    黄岳正好走过来,闻言轻笑,“、是前朝战国巴楚一带的俗乐,意思就是……”

    柯比熊大概知道什么意思了,他狠狠瞪了燕无畏一眼,然后板着面孔,一个字一个字地用大汉话说道:“小鸟,你是下里巴人。”

    燕无畏气倒。黄岳捂嘴狂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长公主缓步走到大将军身边,关心地看了看他。“你脸色不好,是不是太累了?”

    李弘笑笑,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我还好,没事。”

    “刚才仲渊是不是对你说了什么?”长公主四处看了一眼,发现李玮正在和许劭、王剪、襄楷等人围坐一起,手舞足蹈地说个不停。

    李弘强作笑脸,摇了摇头。他不想让长公主在大婚之前知道此事,免得长公主心烦意躁,影响心情。

    “大哥,你知道伏氏学吗?”长公主凑近李弘,小声问道。

    李弘一惊,目光顿时望向伏完。伏完正在和郭蕴、令狐邵说话,笑容满面,兴致很高。

    “伏氏学名义上属于今文经学,但实际上它的历史远远早于经文学,应该是大汉仅存的正统儒学了。”长公主嫣然一笑,继续说道,“刚才姑父说,他最大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实现伏家先祖的遗愿,复兴正统儒学。”

    李弘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李玮嘴上说得轻松,但此事哪有这么简单?当年孝武皇帝为了推行新儒学,先是设立了子学,然后废道家黄老之学改用新儒学,但即使是这样,还是激起了朝野上下的矛盾,大汉一度陷入了血雨腥风之中。孝武皇帝有文景之治的底子,军功阶层、窦氏和王氏外戚又逐渐失去权势,诸侯国王也在推恩令的实施下丧失了实力,他独掌大权,为所欲为,然而,危机还是接踵而至。

    今日的大汉没有孝武皇帝强行推行新儒学的条件,只能像光武皇帝一样在进取和妥协之中稳步发展。

    当年的光武皇帝何尝不想一改到底?但愿望是愿望,事实是事实,要想迅速在废墟上重建大汉,迅速恢复国力,必须要团结所有的力量,必须满足各阶层的利益,必须妥协。他不妥协,就无法创建中兴大业。

    现在的李玮就象一头无坚不摧的狂暴猛虎,他非常激进,无畏无惧,和当年的王莽有得一拼,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不敢干的。成功了,李玮就是英雄,青史扬名,但失败了,失去的不是他一条性命,而是整个社稷。

    “大哥……”长公主握住了李弘的手,“你在想什么?”

    “很多事暂时不能处理,等到南阳大战结束之后再说。”李弘轻轻说了一句,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

    长公主一笑置之。

    排箫、茄、鼓、铙等乐器齐奏,鼓吹轰然而起,激烈而豪放。

    歌声悲壮,响彻殿宇。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李弘心神震颤,紧紧握住了长公主的手。长公主樱唇抖动,两眼含情脉脉地望着李弘,低声吟唱,泪水悄然而下。

    以下不计字数。

    我个人对道儒相融的一点看法:门阀制度的灭亡,我个人认为得益于三个方面。

    战乱导致人口减少,地多人少,因此到了北魏,实施均田制,这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门阀的实力。而南朝诸国则是推行土断之策。

    二是选拔制度的修改。十六国时期,比如后赵石勒、石虎,前秦的苻坚都曾在选拔制度上做出修改。这主要是民族融合的需要。到了北魏,这种修改更加明显。

    三是南朝自东晋灭亡,以低等士族出身的刘裕建宋之后,门阀政治便逐渐让位于低等士族所谓的寒士一族。历经宋齐梁陈后,加上土断等政策的推行,门阀政治已经大为削弱。至北周灭北齐,隋代北周灭南陈,继而统一天下,周武帝宇文邕所极力提倡的儒学发挥了基础性作用。

    所以,我个人认为,新兴的具有生命力的儒学,合理的田制,分科考试的选拔制度,然后在以武人集团主政的基础上实现寒士一族的崛起并就此压制和削弱门阀世族,应该可以抑止门阀政治的兴起,继而确保大汉的稳定和繁荣。

    当然,历史有它的必然性,伟大如曹操这样的人物因为需要在废墟上重建社稷,他需要团结所有的力量,所以最后也无法对抗颖汝士人集团和关洛士人集团,妥协了。虽然他也抗争过,比如利用各种借口诛杀孔融、杨修、崔琰、伏完等人。

    曹操所杀的这些士人,正是河北和青兖徐一带的士人。他把根基之地迁到冀州邺城后,很大程度上要倚仗河北和青兖士人集团。

    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推测,曹操利用自己沛谯士人和武人集团的力量,唯才是举,大力提拔寒士一族,同时又利用关洛和颖汝士人集团对抗河北和青兖士人集团。曹操成功击败了河北和青兖对手,但因为自身力量的不足,还是让关洛士人和颖汝士人把持了朝政。

    司马家族发动“高平陵兵变”,夺取了曹魏权柄后,曹魏势力开始反扑,比如王凌、诸葛诞、毋丘俭、夏侯玄等一次次地攻击,他们都失败了,被冠以叛乱的罪名,而嵇康等名士更是因此死了一批又一批。

    司马家族在屠杀的时候,并没有夺取曹魏的国祚,还是挂着魏的牌子,所以上述这些人在历史上就被大大地标上了“叛乱”的罪名。很多人习惯上认为这些人是“坏人”,其实,从曹魏角度来说,他们不是坏人,只不过历史是司马家族写的而已。

    曹操最终还是败在门阀之手,杀了崔琰也挡不住清河崔家成为历史上第一门阀的脚步,他的失败令人深思。

    我们做个设想。曹操挟天子号令诸侯是迫于无奈之下的政治赌博,他的实力在当时太弱了。当时能重振汉室的就是河北袁绍,假如袁绍忠诚于汉,假如袁绍能向门阀妥协,假如袁绍官渡打赢了,会不会还有大汉?

    历史的必然告诉我们,不可能再有大汉,因为士人已经集体背叛了大汉,大汉因为自己落后的经文学造成制度上的落后,继而出现了外戚和宦官干政,党锢之祸连发,士人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背叛,他们试图重建一个新社稷,这是造成洛阳兵变联合讨董失败的根本原因。

    二次中兴大汉只是一个梦而已。

    儒学不能重生,大汉就不可能复兴,但儒学重生,需要各种各样的条件,而历史并没有赐予这些条件,结果引发了三百多年的大分裂。

    三百多年后,儒学从儒道佛之争中脱颖而出,历史终于在三百多年的挣扎后,用累累白骨创造了儒学新生的条件。

    历史条件具备了,儒学新生了,制度走上了正轨,统一的路也就很近了。虽然历史上的前秦苻坚距离这一步也很近,但他却不可思议地失败了……

    或许,用大汉族主义观点看,汉人丢失的江山,还是要汉人来收复。

    大汉永远不倒。

    鼓吹乐:短箫铙歌是一种以笳、排箫、鼓、铙等乐器在马上演奏的军乐。这种军乐使用了旋律乐器,比先秦时代军乐只用钟、铎、铙等击乐器前进了一大步。后来在发展中又有了一定变化,不单是作为军乐之用了。今天犹存汉代铙歌18篇,有等优秀之作。以为例,其词为: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这是一个女子的誓言,情感真挚深切。

    巴渝舞和灵星舞是雅乐舞蹈。

    “长袖舞”或“长袖折腰舞”,还有“盘鼓舞”是汉代舞蹈中最常见,最具代表性的舞蹈,其柔美轻捷,刚健雄壮,开朗明丽的舞蹈形象代表了大汉的兴盛发达、欣欣向上。长袖舞在秦代以前已经存在,曾是战国楚国宫廷的风尚,汉人继承楚人艺术,长袖舞更为盛行。

    “盘鼓舞”是将盘、鼓置于地上作为舞具,舞人在盘、鼓之上或者围绕盘、鼓进行表演的舞蹈。这种舞蹈以使用七盘为多,所以又称七盘舞。盘、鼓的数量,陈放的位置无统一的格式,可以根据舞蹈动作的要求灵活掌握,要求舞人必须且歌且舞,并且用足蹈击鼓面。盘鼓舞既富于轻柔之美,又有着惊险性和力度感,有柔有刚,刚柔相济。盘鼓舞是汉族舞蹈与外来民族舞蹈融合后产生的一种崭新舞蹈,深受汉人喜爱,风靡数百年不衰。

    汉代相和歌涌现出大量优秀作品,如、,相和大曲有,但曲有等。

    相和歌在发展过程中逐步与舞蹈相结合,成为一种有器乐、歌唱与舞蹈相配合的大型演出形式,被称为大曲或称相和大曲,它最能反映当时艺术的水平。

    又名,从曲名上看,最早可能是广陵地区的一首民间乐曲。汉末诗人应璩有“马融谭思于”的诗句。此曲至晚在马融活动的年代即东汉中期已经出现。大约在汉末三国之际,它已是一首有“曲”有“乱”的大型乐曲,同时也是琴的独奏曲和用笙、笛、琴、琵琶、筝、瑟等乐曲合奏的“但曲”。

    但曲“广陵散”在唐代教坊里仍是经常演出的节目,南宋以后失传,只有琴曲一直保存至今,载于明朱权编印的中而流传下来。现存琴曲虽屡经后人加工,与汉代原曲已有一定距离,但可以发现它还保存着汉代的某些特点,如有序——正声——乱声三大部分,使用汉代相和歌常用的“叠句”形式,带有民歌的色彩。总之,的结构布局,主题发展手段,调性调式的安排以及反映生活的能力,都已达到了相当的高度。这首乐曲与其他汉代艺术一样,气魄深沉雄大,给人以粗犷、质朴之感,是一首结构庞大,有丰富社会历史内涵的优秀作品。

    相合“大曲”或“但曲”是相和歌的高级形式,其结构比较复杂,典型的曲式结构是由“艳——曲——乱或趋”三部分组成。

    “艳”是序曲或引子,在曲前,多为器乐演奏,有的也可歌唱,音乐可能是委婉而抒情的,故称为“艳”。

    “乱”或“趋”是乐曲的结尾部分,“乱”是形容演奏未章时众音鸣奏的音响,是歌舞曲的**部分。“趋”可能是形容迅急奔放的舞步的。“曲”是整个乐曲的主体,一般由多个唱段联缀而成。在歌唱的段与段之间名为“解”,“解”在中是歌唱段落之间的舞蹈乐曲的过门,通常一个唱段称为一解,大曲至少有二解,最多可有七解或八解。歌的节奏一般以婉转抒情舒缓为特点,而后附的“解”一般是奔放、热烈、速度较快的,是歌唱中间以舞蹈来穿插变化的部分,二者形成鲜明的对比。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二节

    子时将临,筵席接近尾声,很多人无心品尝鲜果,纷纷涌出殿堂,和家眷、孩子们一起向火堆中投掷青竹。青竹爆响,声震夜空,晋阳城沐浴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中。

    李弘、长公主、小雨和风雪站在人群中,和周围的人互道祝福,喜笑颜开。李秀和李雯合力把一捆青竹丢进了火堆,然后捂着耳朵,一路尖叫着冲向李弘躲到他身后。青竹被熊熊大火烤炙瞬间爆裂,密集而猛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四射的火星灿烂夺目。

    钟鸣,悠扬的钟声响彻了天宇,新年到了,欢呼声顿时如雷鸣一般轰然响起。

    一股股烈焰腾空而起,晋阳城的夜空霎时被点燃了,惊天动地的爆竹声几乎掀翻了整座城池。

    殿堂内,乐舞也进入**,孝武皇帝的传世名作正在金石之声中奏响,气势宏伟。

    “瓠子决兮将奈何?浩浩洋洋,虑殚为河。殚为河兮地不得宁,功无巳时兮吾山平。吾山平兮钜野溢,鱼弗郁兮柏冬日。正道絁兮离常流,蛟龙骋兮放远游。归旧川兮神哉沛,不封禅兮安知外。皇谓河公兮何不仁,泛滥不止兮愁吾人。啮桑浮兮淮泗满,久不反兮水维缓。”

    大汉元平五年,正月。

    正月初一,夜漏未尽七刻,钟鸣。朝会大典开始。

    长公主代替天子,接受朝中大臣和匈奴、鲜卑、羌、扶余、高句骊等外族的祝贺和朝贡,赐百官宴飨。

    上午,君臣共贺新岁,于晋阳宫欣赏乐舞百戏。

    正月初三,长公主率大臣们登龙山,拜祭忠烈台。

    献祭等礼仪完毕后,战鼓声声,号角连绵,鼓吹奏响了雄浑豪迈的篇章,祭奠大汉英魂。

    吕布举手向天,纵声悲歌:“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燕无畏酒洒坟冢,嘶哑而苍凉的声音如泣如诉:“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卫峻从乐工处拿来一面大鼓,以拳为槌,擂鼓狂吼:“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张燕、李玮和一帮风云将校,老拐和龙山大营的数千老兵同声唱合,其声壮怀激烈,震撼天地。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悲壮的歌声回荡在群山之巅,猛烈撞击着李弘的心灵。

    这一刻,他想到了远在南阳战场上的小天子和十几万将士,想到了戍守在西北两疆的戍卒,想到了死去的兄弟和二十多年来倒在战场上的无数生命。李弘抬头望向碧蓝的天空,仿佛看到了田重、里宋、郑信、姬明……看到了麴义、鲜于辅、田静、拳头、伍召……不知不觉间,泪水已经悄然涌出。

    很长时间以来,自己一直以为泪水已经干涸,不会再流泪了,但每每看到手足兄弟血染疆场,还是忍不住悲痛欲绝,每每想到他们的音容笑貌,还是黯然魂伤。天下就要平定了,我们当年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但你们何曾想到,当我们一无所有的时候,我们一往无前无畏无惧,但当我们距离梦想近在咫尺的时候,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这种感觉你们体会不到,这种恐惧让我夜不能寐,我害怕失去现在的一切,我害怕我们的鲜血白流了,我害怕我们的梦想破灭。

    小雨轻轻抱住李弘,似乎想把自己单薄的身躯融进他的身体,给他力量和自信。

    风雪轻轻擦去李弘脸上的泪珠,望着他悲痛而无助的眼神,风雪的心突然碎了……漫长的戎马岁月无情地摧残了李弘的生命,她再也无法从李弘的身上看到当年白痴大哥的影子,他不再是一头血腥而勇猛的豹子,他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倍受战争折磨和蹂躏的老兵。

    长公主握着李弘冰冷的手,慢慢偎进李弘的怀里,“大哥,千千万万的英魂会护佑大汉,大汉永远不会倒下去。”

    李弘仰天悲啸,泪洒衣襟。

    下山的路上,李弘邀请老拐同坐一车。

    老拐从卢龙塞开始就跟着李弘征战天下,后来又奉旨督领无家可归的伤残老兵和数千工匠在龙山大营制造重型军械,功勋显赫,至今也是拥有高等武功爵的校尉了。龙山大营这些年一直在制造重型军械,是朝廷军械制造的官营最大生产作妨,隶属于太仆府的考工。

    “大营里还有多少老兵?”

    “还有两万多人。”老拐说道,“这几年,在殿下和丞相大人的关照下,大约有近万人陆陆续续返回了家乡。人老了,叶落归根,都想回家。”

    “还有这么多?”李弘略感惊讶,“是不是朝廷给的钱不够?他们伤残了,家乡又没有亲人,如果给的钱太少,回家生活会很苦。你是龙山大营的统领,你可以适当补贴一些嘛。这些年大营军市越做越大,几乎可以和晋阳大市不相上下,而军市的收入都归大营,你手上应该很富裕。”

    老拐笑笑,摇了摇独臂。“你误会了。这些老兵回乡,不但大营补贴,两位夫人也给补贴,肯定够用了。”李弘全家离开晋阳后,晋阳侯府和晋阳侯的食邑收入都托付给了老拐。晋阳侯府现在有多少财产,李弘不清楚,但老拐一清二楚。

    “那他们为什么不回家?”

    “跟大将军在一起,心里踏实,睡觉安稳。”老拐笑道。

    李弘心里一热,眼泪差点掉了下来。“你告诉他们,想回去就回去,如果在家乡待不下去,还可以回晋阳。”

    “回来的人越来越多了。”老拐说道,“伤残人独自生存很困难,大家在一起反而有个照应,所以很多人回家乡转了一圈,又回来了。”

    李弘叹了口气,“我们还有几个老兄弟?”

    “除了小懒,都在这里了。”

    “只有七个?”李弘吃惊地说道,“怎么可能?我上次离开晋阳的时候还有十二个。”

    “你离开晋阳四年多了,他们几个都不在了。”老拐眼露悲色,低头长叹,“我们都老了,说不行就不行了。前段时间你病得很重,我们怕你伤心,没敢告诉你。”

    李弘以手蒙面,悲恸至极。

    “我还活着嘛。”老拐伸手拍了拍李弘的手臂,安慰道,“只要你一声令下,我至少可以拉出两万人帮你打仗。你不能骑马没关系,你可以坐在车上指挥我们啊。”

    李弘激动地搂住老拐的肩膀,用力拍了几下,什么话也没说。当年卢龙塞大战结束后,卢龙塞将士所剩无几,二十多年过去了,这帮人只剩下最后七个了。岁月无情,实在让人嗟叹不已。

    “初七,你来驾车。”李弘说道,“你把殿下接进侯府。”

    “好,好……”老拐高兴地捋须而笑,“这是我的荣幸啊。”

    “从此后,我在留在晋阳不走了。”

    老拐愣住了,迟疑了好半晌,“你不去长安了?”

    “不去了。”

    正月初七,长公主大婚。

    过年后,各地赶到晋阳的门阀世家的家主,各地州郡大吏派来的从事掾属,从长安赶来的大臣们的家眷,从西北两疆和大漠上赶来的外族部落使臣越来越多,晋阳城里车马相连,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好在晋阳侯府就在晋水之滨,地方足够大,主持大婚的太尉张燕有条不紊,安排周到,一切都很顺利。

    黄昏,丞相李玮骑着高头大马,怀里抱着一只大雁,在一队风云卫士的簇拥下,缓缓走出府门,出现在大道上。围观的百姓们齐声欢呼,叫喊声此起彼伏。

    大道两侧,一队队盔甲鲜明的风云将士驻马而立,威风凛凛。一名校尉看到迎亲队伍出府,立即挥手向号角兵做了个手势。十八名号角兵举起角号,仰首向天,雄浑的号角声立时响彻了晋阳城,“呜呜……呜呜……”

    三名掌旗兵打马冲出队列,高举黑豹和风云大旗,纵马飞驰,急骤的马蹄声如旋风一般呼啸而去,兴奋的叫喊声回荡在浓浓的暮色里,“举火……举火……”

    风云将士依次点燃手上的火把,火焰在寒风中跳跃,暮色在火光中消褪,远远望去,如同两条身姿矫健的火龙正在城中大道上厉啸飞行。突然,西城门上烈焰腾空而起,两只火龙撞到一起,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吼声,巨龙吐火,烈焰顺着城外的大道,一路冲向了沐浴在*夜色*中的悬瓮山。

    晋阳城霎时间就被大道两侧数万百姓的欢呼声淹没了。

    “有气势……”李玮冲着远处的风云校尉挥了挥马鞭,以示赞扬。那名校尉一脸得意之色,略显矜持地躬身为礼。

    老拐驾着马车驶上了大道。李弘坐在马车里,锦衣华服,唯独与众不同的地方就是他那一头随意飘散的长发。燕无畏、卫峻打马陪在马车两侧。车后是全副武装的三十名缇骑。三十六名骑吹紧随其后,正在高奏喜庆之曲。

    号角声再起,急促而高昂。

    “举矛……”风云校尉举刀狂吼,“致礼……”

    “轰……”鼓声雷鸣,风云将士齐举长矛,雪亮的矛尖在火光映射下露出森森冷色。

    张燕、吕布、郭蕴、令狐邵坐在两驾副车上,缓缓而行。

    “这场婚礼结束后,长安要闹翻天了。”郭蕴望着大道两旁气宇轩昂的风云悍卒,苦笑道,“我真不明白,太尉大人调动风云铁骑,虽然名义上是为了给婚礼营造豪华气势,但其实由此引起的后果很严重。行台那帮大臣为什么不劝阻,反而任由太尉大人为所欲为?大将军提前迎娶长公主,已经引起朝廷的不安,现在又公开在婚礼上炫耀武力,这不明摆着告诉天下人他想干什么吗?”

    “大将军现在身不由己啊。”令狐邵叹道,“太尉大人的目的很简单,目前丞相大人的改制正处在生死关头,如果官制修改,改制的失败也就成了定局。改制失败了,北疆系就要被赶出朝堂,军功阶层就要失去权势。在这种情况下,唯一的办法就是通过大将军和长公主的权势强行镇制长安,把反对势力赶出朝堂。大将军提前迎娶长公主和在婚礼上炫耀武力,何尝不是一种无奈之举?他何曾想到自己也有身不由己的一天?”

    “但这样一来,矛盾不是更大了吗?”郭蕴说道,“太尉大人到晋阳后,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入儒之策,意图重振道学,此事已经传遍长安、洛阳、邯郸等地,现在大将军又娶了长公主,又炫耀武力,北疆武人摆明了要以晋阳为权力中枢,打算随时牺牲长安朝廷。我很担心,很担心啊,晋阳和长安的矛盾如果激化,南阳战场极有可能再次受挫。”

    “我倒不这样看。”令狐邵靠近郭蕴,低声说道,“这么多年了,大将军的厉害,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想想,前些年他为什么突然把风云铁骑调回晋阳?大将军征伐西北两疆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征调风云铁骑?大将军早就未雨绸缪了,他要保留实力,他只要还有风云铁骑就能纵横天下。其实,就算大将军现在不娶长公主,不在婚礼上炫耀武力,长安也非常惧怕,因为风云铁骑就在晋阳,燕无畏和卫峻就在晋阳,谁敢说不怕?婚礼过后,长安很可能因为惧怕而安静下来,事情或许并没有你想象的那样糟糕。毕竟这么多年了,大将军的所作所为有目共睹,朝中大部分大臣还是非常信任大将军的。”

    “信任也是有限的,虽然大将军这些年的确忠心耿耿为了大汉,但随着形势的变化,尤其是在朝堂斗争激烈,他又逐渐身不由己的情况下,大将军可能重蹈董卓的覆辙把持权柄,继而有可能像当年的王莽一样走上篡僭之路。你看这次小天子甚至要把晋阳宫赏赐给大将军,这种恩宠岂是好事?大将军不敢接受,也消受不起啊。小天子还小,不懂事,这些年又跟着大将军四处征伐,他对大将军的感情非常单纯,如果他到了晋阳,婚礼规模肯定浩大,僭越礼制之处肯定更多,对大将军更加不利,这大概也是大将军突然把迎亲之期提前的原因之一。”郭蕴忧心忡忡地说道,“对大汉忠心耿耿的鲜于辅、麴义都死了,而张燕出身黄巾,李玮这个人更不能以常理揣度,行台又都是北疆系的人,如果长安方面矛盾激化,谁敢保证事情不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令狐邵沉默不语,过了很久,他低声说道:“既然如此,我们是不是也应该未雨绸缪,趁早想点办法?”

    “你有什么办法?”

    “太尉大人在这个时候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入儒之策,目的肯定不仅仅是为了复兴道家学说。当然了,我们也不能把它错误地理解,认为这是太尉大人在为大将军的篡僭做准备。我觉得还是应该理解为改良儒学,为朝廷的改制之策寻找理论依据,继而缓和朝野上下的矛盾。”令狐邵说道,“襄楷、张燕等人都知道让朝廷推行道家学说难度太大,毕竟太平道和正一道祸乱了社稷,朝廷不会接受道家学说的治国理念。不其侯到了晋阳后,提出了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复兴正统儒学肯定要重整先秦诸子学说,以便从先秦诸子学说中吸取长处。道家是先秦诸子学说的一种,道家可以借此机会重新复兴,所以不其侯的提议马上得到了襄楷和一帮道学人士的极力支持。”

    郭蕴立即明白了令狐邵的意思,“你是说,道家学说有可能借助正统儒学复兴的机会,在正统儒学的掩盖下,堂而皇之地把自己的治国理念融进国策,继而反过来利用国策帮助道家学说复兴?”

    “对,只要朝政一直由北疆系大臣把持,只要朝廷的中兴策略不改,小天子就能顺利主政。而朝廷为了防止大将军和长公主干政,会帮助小天子齐心协力对抗大将军和长公主。这样一来,当皇权重振,大汉律法恢复绝对权威之后,大将军和长公主身不由己,只能交出权柄。如此则社稷稳定,朝堂稳定,朝野上下的矛盾也会最大程度地得到缓解。”

    “对,对,你说的有道理。”郭蕴想通了其中的关键细节,兴奋地说道,“造成大将军和长公主紧握权柄,晋阳变成权力中枢的原因是北疆系大臣利益受到严重威胁,而造成这种威胁的原因是中兴策略正面临倾覆的危险。北疆系大臣要想持续稳定中兴策略,必须有个强大的学说理论做为基础,也就是太尉大人提出的能够融合儒道两家之长的新学说。”

    “名义上是正统儒学,其实是融合了儒道两家之长的新儒学。”令狐邵说道,“寻求新儒学,才是丞相和太尉大人先后赶到晋阳来的真正目的,这是目前北疆系大臣迫切需要的东西。北疆系大臣包括军功阶层,也包括我们,如果你担心的事情真的出现了,我们这些北疆的高门大族将首当其冲,成为双方共同杀戮的对象,极有可能生死族灭,所以为了我们自身利益考虑,我们是不是应该积极支持儒道相融,支持复兴正统儒学?”

    郭蕴沉吟良久,无奈说道:“我们世代研习今文经学,如今迫于形势,不得不兼学古文经学、新经学,传承几百年的”师法、家法“观念在这短短十几年里被打得粉碎,此刻如果再进一步,转而兼习正统儒学又有什么不行?”

    “好,好……”令狐邵高兴地笑道,“太原王家是北疆经学之首,只要王家出面提倡,北疆的经学世家想必都会马首是瞻,纷纷兼学正统儒学。你看我们是不是找个时间拜会一下王泽,另外再给王晨、王烈、王凌、王昶等人各写一封信,征询一下他们的意见?”

    “好吧,就这么办,宜早不宜迟。”郭蕴捋须叹道,“大汉中兴了,儒学也该与时俱进。如果我们再墨守成规,抱残守缺,世代相传的经学迟早都要毁在我们手上。”

    迎亲车队到了悬瓮山长公主别府。

    别府内外人流熙攘,晋阳城外的百姓闻讯而来,里三层外三层,把别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长公主拜祭祢庙,庙内供奉着孝灵皇帝、灵怀皇后的牌位。长公主行三跪九叩大礼,话还没说眼泪先淌了下来,“父皇、母后、女儿出嫁了,请你们在天之灵保佑女儿,保佑女儿和豹子大哥白头偕老。”

    “殿下……”都亭侯王端匆匆走了进来,“殿下,大将军到了,快去东房相候吧。”

    都亭侯王端是长公主舅舅王斌之子。当年孝献皇帝到了长安后,曾拜托董卓寻找母亲王美人的哥哥王斌。董卓不负重托,派人四处打听,终于在扬州九江找到了王斌一家,并把他们接到了长安。孝献皇帝很高兴,拜王斌为执金吾,都亭侯。不久王斌病死,其子王端承袭爵位。孝献皇帝到了晋阳,因为朝廷严格执行外戚不得干政的律法,王端一度被闲置。后来在宗正府出任公主令,闲差一个。

    长公主再行大礼,然后由弘农王妃和都亭侯夫人一左一右扶了起来。弘农王妃自弘农王刘辩死后,便被遣返颖川老家。其父唐瑁想把她嫁出去,但她执意不从。西凉兵掳掠颖川之时,将她带回长安,李傕想娶她,遭其拒绝。此事被时任尚书的贾诩得知,他一边劝谏李傕,一边急奏孝献皇帝。孝献皇帝得知大惊,急忙派人把她接到了皇宫,赐封弘农王妃。长安大乱时,她侥幸逃脱大难,随孝献皇帝一起到了晋阳。

    弘农王妃轻轻擦去长公主脸上的眼泪,笑着说道:“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了。你能得偿所愿,苦尽甘来,都是因为父皇和母后的保佑,他们会一直保佑你和大将军。”

    “还会保佑你生个儿子。”温文娴静的都亭侯夫人凑在长公主耳边,低声笑道,“不要让你母后失望哦。”

    长公主脸一红,羞涩轻笑。

    李弘下了马车,在张燕、吕布等人的簇拥下走向别府。

    围观的人群看到李弘,激动地连身叫喊,“大将军……豹子……大将军……”许多人竭力想冲破风云悍卒的阻挡看得更清楚一点,场面有些混乱。

    伏完匆匆迎出府门,许劭、王剪等人跟在后面。

    谒者高呼:“跪……”

    李弘撩衣欲跪,伏完大惊,急忙伸手阻拦,“大将军,免了,免了……”

    “今天大将军迎娶殿下,你是殿下的长辈,理所当然应当受礼。”许劭拦住了伏完,笑着说道,“礼不可乱,更不可废。”

    伏完根本不听,一把拉住了李弘的手,就是不让他跪。郭蕴、令狐邵、王剪等人也连连相劝,“这么多人当面,你怎能因私而废礼?”伏完无奈,只好放手。

    李弘跪下,行大礼。伏完受礼,将其迎进府内。

    弘农王妃站在大堂外相迎。弘农王是长公主的兄长,自古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婚礼上很多应该由女方母亲行使的礼仪就由这位长嫂相代了。按礼男方要跪拜,但情况特殊,主持礼仪的谒者张着嘴,不敢喊了。

    许劭狠狠瞪了那位面红耳赤的谒者一眼,自己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跪……”

    李弘撩衣就跪。弘农王妃吓得魂飞天外,忙不迭地伸手去拉,忽然她又意识到大庭广众之下拉扯大将军太失礼,急忙曲腿下跪,但手臂被丞相夫人筱岚给拽住了,跪不下去。

    “王妃是长公主的长嫂,此礼受得。”许劭冲着惊惶不安的弘农王妃躬身说道,“请王妃受礼。”

    李玮、张燕、吕布等大臣齐齐躬身,“请王妃受礼。”

    弘农王妃战战兢兢地受了一礼,指着东房说道:“殿下就在东厢,请大将军亲迎。”

    李玮扶起李弘,把他往东房方向推了一把,“大将军,你去接新娘子,可不要耽误太久啊……”

    “如果新娘子不愿跟你走,你吼一嗓子,我们帮你去抢。”卫峻指指站在身后的燕无畏和柯比熊,大笑道,“抢亲这事我们几个最拿手。”

    众人哄堂大笑。

    “大将军,你跟我来……”征西大将军大人王芙伸手相请,李弘笑着冲着众人拱拱手,相随而去。

    伏完、弘农王妃请众人到大堂坐下,略进酒食。燕无畏看到柯比熊要拿筷子,急忙拍了他一下,连连摇头,“喝点酒就行了,不要吃菜,我们马上就走。”

    “马上就走?”柯比熊惊讶地嘀咕了一声,望着食案上精美的菜肴不禁吞了一口口水,“这多可惜。”

    长公主穿着由锦绮罗縠缯做的十二采重缘袍,雍容华贵,面南而立。九排侍女站在她身前,各自拿着一把彩色纱扇交汇而立,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她的脸。

    蔡琰和都亭侯夫人站在门口迎接大将军。

    “大将军,请为新娘却扇。”蔡琰指了指长公主面前的纱扇,笑着说道,“你要看仔细了,不要认错了新娘。”

    李弘微微一笑,走到侍女面前刚要抬手推开第一重纱扇,筱岚的声音就从背后传了过来。“不行,不行,不能让大将军轻轻松松带走新娘,这太容易了。我们新娘为了大将军受尽了苦,今天也要让大将军尝尝苦头。”

    “对,对,今天如果不让大将军吃尽苦头,太对不起殿下了。”蔡琰拍手叫好,“我们猜谜,大将军猜出一个,就允许他却扇一道。”

    李弘头一晕,“文姬,这里有九道执扇,你让我猜九道字谜,那要猜到什么时候?”

    “不管,一定要猜。”王芙笑道,“你要是心痛殿下,不想让她等太久,就努力去猜。”

    李弘叫苦不迭,连连作揖,“少猜一点,三道字迷如何?”

    “不行,不行……”蔡琰、王芙连声叫道。都亭侯夫人和一帮侍女们也乘机起哄,屋内乱成一团。

    “好了,好了,这样吧,殿下如果想早点踏进大将军的门,那就帮助大将军一起猜。”筱岚笑道,“开始了,开始了,我先说个最简单的,‘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犹不生’,大将军,猜一个你非常熟悉的人。”

    李弘若有所思地看看筱岚,笑着说道:“董卓。”这四句话是一首谶纬歌谣,当年董卓被杀前,曾流传于关中。筱岚今天突然提到董卓,显然是意有所指。

    筱岚抿嘴一笑,躬身为礼,“大将军,可以却扇一道。”

    “姐姐,这个太容易了,你偏袒大将军。”王芙不满了,马上出了第二个谜面,“一八五八,飞泉仰流,猜一个字。”

    李弘傻眼了。王芙叫了起来,“殿下,大将军猜不出来了,这么容易的字他也猜不出来,惨了,惨了,看样子你今晚进不了大将军的门了。”

    王芙刚刚说完,长公主的娇笑声就传了过来,“井。大将军,你再却扇一道。”

    王芙掩面大笑,“殿下着急了。两位姐姐,再出题,出题,一定要最难的一种。”

    蔡琰略略思索了一下,娇声说道:“我说个故事,然后你们猜一个字谜,猜中了,大将军就可以迎走殿下了。”

    李弘暗暗叫苦。蔡琰说得这么郑重,估计那个字谜连长公主也猜不出来了。

    “在孝和皇帝时,上虞县有一个巫士叫曹旰。有一年五月五,上虞人划龙船迎潮神,他醉舞舟中,堕江而死。当时江潮涌起,无人敢下水打捞。曹旰十四岁的女儿绕江啼哭七昼夜,最后跳入了江中。五天后,她的尸首背着其父亲的尸首浮上了江面。上虞县令度尚听说后,非常感动,表奏朝廷。朝廷封曹娥为孝女,为她立碑作传。度尚就命令邯郸淳作文镌碑以记其事。当时邯郸淳还是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他文不加点,一挥而就,人皆称奇。我和父亲在吴中避难时,曾去看过曹娥碑。家父读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在碑石背后写了八个字:黄绢幼妇外孙齑囟。”

    蔡琰望着李弘,笑着问道:“大将军能猜出什么意思吗?”

    李弘苦笑不语,他想不出来,干脆不想了,就等着长公主说出谜底了。

    筱岚和王芙等人也在苦思冥想,屋内突然安静下来。李弘倒很悠闲,颇有兴趣地细看纱扇上的美丽图案。过了几息时间,长公主忽然说话了,“老师天纵之材,此等隐语当真一绝,加上曹娥的孝行,邯郸淳的绝妙好辞,此碑可谓三绝。”

    蔡琰脸色一变,躬身说道:“殿下才学惊人,一猜就中。”

    筱岚和王芙互相看看,恍然大悟,钦佩之色溢于言表。

    “谜底是什么?”李弘还没反应过来,尴尬地问筱岚道。

    “问你家新娘去。”筱岚笑道,“大将军得此佳人,夫复何求?”

    “大将军,谜底就是绝妙好辞啊。”长公主在纱扇后娇笑道,“黄绢是有颜色的丝绸,是‘绝’字;‘幼妇’是少女,即‘妙’字;外孙是女之子,那是‘好’字;‘齑’是捣碎的姜蒜,而‘齑囟’是捣烂姜蒜的器物,是‘受辛之器’。‘受’旁加‘辛’就是‘辞’,故‘黄绢幼妇外孙齑囟’的谜底便是‘绝妙好辞’。”

    “却扇,却扇……”王芙和蔡琰拉着李弘,连声催促,“快把新娘子接回家。”

    李弘拨开重重纱扇,看到了长公主那张绝美面孔,看到了长公主那双情意绵绵的眼睛,他情难自禁,张开双手把长公主紧紧搂进了怀里,“跟我回家吧。”

    长公主偎在李弘宽大的怀里,喜极而泣。

    蔡琰抚琴,筱岚吹萧,王芙击鼓,三人踏曲而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侍女们举起纱扇,把紧紧相拥的一对新人围在中间,轻歌曼舞。“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钟鸣,东房开,李弘牵着长公主的手走了出来。

    鼓乐齐奏,爆竹震天,欢呼声此起彼伏,震撼夜空。

    别府外的风云将士擂响了战鼓,吹响了号角,一时间,风云变色。

    伏完站在大堂石阶上,朝西而立。弘农王妃站在大堂门口,面南而立。李弘走到伏完面前,跪下,行三跪九叩大礼,“姑父,我把殿下接走了。”伏完扶起李弘,抓着他的手臂,眼含泪花,哽咽说道:“子民,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不要再让她受苦了。”李弘举手发誓,“即使我不在了,我的兄弟们也会像保护自己的生命一样保护她。”

    长公主在弘农王妃面前跪下,行礼。弘农王妃扶起长公主,给她系好小带,结好佩巾,泪水止不住滚了下来,“到了侯府,要好好侍奉大将军,要和小雨、小雪两位大人和和睦睦,要恪守妇道,温顺恭俭……”长公主连连点头,然后由侍女扶着走到伏完面前,行大礼,“姑父,我走了……”伏完突然哭了,老泪纵横,泣不成声。长公主站起来,抱住伏完,泪如雨下,“姑父……”

    “我还能活着送你出嫁,我,我高兴啊……”伏完强忍着激动的情绪,挥手让伏典端上送给长公主的衣服,发簪等名贵衣饰,“看到这些东西,你就能想起父母,想起亲人,将来有时间,带孩子一起到长安看看我,我也活不了多少年了。”

    长公主想起逝去多年的父母,想起自己多灾多难的两个兄弟,想起孤苦无依的小天子,想起自己再也无法照顾小天子,一时间心如刀绞,抱着伏完放声痛哭。

    “好了,好了……”许劭在一旁劝道,“殿下,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不要哭了。你姑父的命还长着呢,一时半会儿还死不掉,我可以担保啊。”

    “你这叫什么话?”王剪不满地瞪了他一眼。伏完则是啼笑皆非,轻轻拍着长公主的后背,“孩子,不哭了,去吧,大将军还在门口等着呢。”

    筱岚、蔡琰、王芙上前半拖半拉,拥着长公主走下石阶。快到门口的时候,都亭侯夫人给长公主系上了盛佩巾的丝囊,“殿下,你要听父母的话,闲暇时看看这个丝囊,看到丝囊你就会想起父母的谆谆教导,不会让你在婆家犯下过失。”长公主转身跪下,再度给站在石阶上的伏完和大堂门外的弘农王妃行礼,感谢父母的养育和教导之恩。

    李弘牵着长公主,缓缓走出府门。

    欢呼声冲天而起,犹如阵阵惊涛骇浪。爆竹声震天动地,火星四射。鼓乐大作,号角齐鸣。

    燕无畏、卫峻带着二十四位风云将领飞身下马,行大礼,齐声高呼:“恭请夫人上车。下官等誓死捍卫夫人,虽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李弘和长公主携手还礼。

    “咚咚……”战鼓擂响,二十四位风云大将起身上马,两行而列。

    老拐驾车而来,直驰府门,“臣恭请夫人上车。”

    李弘把长公主扶上马车。筱岚拿着一件白色狐毛大氅给长公主披在身上,然后拿出一块白丝绢轻轻擦去长公主脸上的泪珠,嫣然一笑,“走出这个家门,你就是大将军夫人了,以后安安心心,快快乐乐地做个幸福的小公主,再也不要伤心哭泣了。”

    李弘轻抖马缰,马车缓缓而动。车轮转了三圈后,停了下来。李弘转身望着长公主,微微一笑,“我先回府等你。”长公主点点头,拉住李弘的手,依依不舍。李弘莞然轻笑,低声说道:“就一刻,以后我们时时刻刻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

    李弘坐上另外一部马车,和李玮先行回府。

    号角响起。掌旗兵,缇骑前行引导,老拐驱车随后缓行,燕无畏、卫峻各带十二名风云将领护在长公主两侧,寸步不离。列阵于大道两侧的风云铁骑看到车队过去,马上打马撤阵,尾随于车队之后。时间不长,车队后面就集结了十几个铁骑方阵。密密麻麻的火把聚集在一起,如同星河里的颗颗巨星,蔚为壮观。

    距离西城门大约还有五百多步的时候,从西城门城楼两端向南北方向延伸的城墙上,突然点燃了数百堆篝火,前后相连大约有一里多长。此刻以西城门为中心,两条火龙交叉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火“十”字,气势恢宏。

    城楼上的战鼓擂响了,低沉而猛烈的鼓声击碎了黑夜的静谧。天地震颤。

    “好漂亮……”长公主指着前方两条火龙,惊喜地叫道,“无畏,胡子,你们快看,太漂亮了……”

    “殿下,请你拭目以待,还有更好看的……”燕无畏笑道,“我要让天地神灵都知道,今天是我们殿下大喜的日子,要普天同庆,要天地同庆。”

    他话音尚未落下,就听到前方南北两端城墙上传来一连串猛烈的爆竹声,接着一堆堆的篝火炸开了,一束束火焰冲上了半空,霎时满天都是璀璨夺目的火星,绚丽多彩,艳丽无比。

    爆炸还在继续,依稀可以看到城墙上正在跑动的士卒,他们把一捆捆青竹投向熊熊燃烧的火堆,青竹受热后膨胀,爆炸,燃烧的篝火在持续剧烈的爆炸声中四分五裂,然后燃烧的烈焰腾空而起,天空中布满了红彤彤的红星。

    晋阳城在爆炸中摇动,晋阳城在大火中燃烧,晋阳城被笼罩在满天的红星之中。

    战鼓愈发雄浑,号角愈发豪迈,将士们的呐喊声穿云裂石,阵阵炸响在瑰丽的夜空之上。

    “轰轰轰……”最猛烈的爆炸终于在西城楼上响起,五堆巨大的篝火,成百上千捆的青竹,一场连续而震撼的爆炸终于开始了。巍峨的西城楼转眼就被满天的火焰吞噬了,最大最绚丽的焰火突然绽放,天地为之震撼。

    晋阳城疯狂了,人们冲上了大道,声嘶力竭地叫着喊着,巨大的欢呼声如同海啸一般,掀起了阵阵惊天波澜,晋阳城霎时就被滚滚人海和滔滔声浪淹没了。

    风云铁骑前后护住了长公主,竭尽全力在人潮中开辟通道,短短数百步竟然走了半个多时辰。

    晋阳侯府前的大道和小广场上水泄不通,无论风云士卒如何努力,都休想再进一步。无奈之下,张燕下令推倒围墙,把人群向府内疏散。围墙倒了,人流得到了宣泄之处,风云铁骑这才护着长公主顺利到达府门。

    李弘三两步冲到马车前,看到长公主幸福的笑脸,悬在半空中的心立时落下,“谢天谢地……”他激动地一把抱起长公主,在燕无畏、卫峻等人的护卫下,急速向府内走去。长公主措手不及,羞得面红耳赤。

    “大将军,这场面怎么样?”燕无畏得意洋洋地问道。

    “你疯了?”李弘怒声骂道,“出了事怎么办?”

    “怎么会出事?”燕无畏不屑地说道,“西城楼我早派人处理过了,烧不掉的。你没看到西城楼巍然耸立吗?”

    李弘到了府门口,小心翼翼地把长公主放下。紧跟在后面的筱岚、蔡琰、王芙急忙围上来给她整理服饰。

    “西城楼是安然无恙,但百姓呢?”李弘怒视燕无畏,小声说道,“你把百姓吓坏了,你知道吗?如果有人因为此事伤了性命,我唯你是问。”

    燕无畏和卫峻相视而笑,对李弘的话不以为意。

    晋阳府内人声鼎沸,丝竹之声不绝于耳,盛大的婚宴开始了。

    内堂新房内,李弘和长公主共牢而食,合卺而饮,完成了成婚之礼。

    主持赞礼的筱岚退了出去。

    李弘和长公主相拥而坐,享受着这宁静而温馨的一刻。

    “这是梦吗?”

    “不是。”

    “如果是梦,我就永远活在这个梦里。”长公主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地躺在李弘的怀里,嘴角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沉沉睡去。

    以下不计字数:共牢而食:新房设在新郎的寝室。侍者交替为新郎、新娘浇水洗手,赞礼者为新人安排好了新婚第一餐的馔席。古人食俗,有些类似今天的份餐制,各种食物每人一份,所以,新郎、新娘的席前,主食黍和稷,以及调味用的酱、菹、醢、湆都是各有一份。但是婚礼的情况有些特殊,鱼俎、豚俎、腊俎仅有单独的一份,放在两人的饭菜之间,供新郎、新娘一起食用,这一安排称为“共牢而食”。“牢”就是指俎或者俎里的食物。

    合卺而饮:新婚第一餐的饭菜很简单。进食带有礼仪的性质,吃得也不多,赞礼者将黍移到新郎、新娘的席前,又把豚俎上的肺和脊夹给他们。夫妇先吃黍,再喝肉汤,然后用手指咂酱吃,这一过程称为一饭。一共要三次,称为三饭。古礼,三饭告饱,食礼完毕。古人饭后要酳,就是用酒漱口,这既是为了清洁口腔,同时也有安食的作用。酳有三次,称为三酳.婚礼中三酳的滴器,前两次用爵,最后一次用卺。所谓卺,就是将葫芦对剖而成的瓢,夫妇各执一片而饮。这一安排称为“合卺而饮”。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意思解释:这是一场恶战后的战场,尸体无人掩埋,只能让乌鸦去啄食。战死的鬼魂对乌鸦说:“你在吃我之前,先为我嚎叫几声,追悼一下。战死在野地不会有人来埋葬,我们的烂肉早晚是你口中餐。”战场旁湍急的流水和无边的蒲苇也都被悲情的气氛笼罩。骏马冲锋战死,劣马徘徊鸣叫。桥上筑了工事,南北怎么通过?壮丁都战死,无人收获庄稼,人们吃什么?在战乱中想当个好百姓也办不到。想起那些好人哪,他们实在可怜:早晨出去打仗,晚上便没有归来!

    在战乱不断的历史上,这首民歌具有非常典型的反战意义。

第二卷 乱世豪雄篇 第十二章 旌旗未卷 第二十三节

    大汉元平五年,正月。

    正月初七,南阳,宛城,夕阳聚天子大营。

    今天是大将军和长公主成婚之日,小天子为了弥补不能亲赴晋阳恭贺的遗憾,在大营宴请诸将以为庆祝。文武大臣们在酒酣耳热之际,热烈探讨攻击之策,纷纷请战。小天子慷慨激昂,击案高呼:“正月十六,粮草军械备齐,各军部署到位,大军先攻育阳,务必一战而定。”

    诸将轰然应诺,气势如虹。

    深夜,行台尚书令傅干详细解说了攻打育阳之策,嘱咐颜良、王当、钟繇、张绣、吴雄、彭烈等诸军统帅务必遵从军令,力争在最短时间内攻克育阳,迅速打破南阳战场上的僵持之局,为大军顺利攻克宛城收复南阳奠定基础。

    诸将连夜告辞离去。小天子亲自送到辕门,返回大帐后他依旧沉浸在极度兴奋之中,没有丝毫睡意,拉着贾诩、傅干两人说个不停。

    “你们说,现在大将军和朕的姑姑是不是在一起?”小天子笑嘻嘻地问道。贾诩和傅干脸上的表情很古怪,有些忍俊不禁,这不是废话嘛。小天子看到两人的眼种,马上又补了一句,“朕是说他们是不是睡在一起……”贾诩和傅干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放声大笑。小天子自知失言,尴尬地抓抓脑袋,嘿嘿傻笑,“应该睡在一起啊……”贾诩和傅干再也忍不住,捧腹狂笑,全然没有半点君臣之礼。小天子看到两人笑得东倒西歪,自个也乐了起来,双手猛拍案几,扯着嗓子嗷嗷怪叫。

    三个人乐了一阵,小天子又指着两人说道:“两位爱卿随朕出征快三年了,如果想回家,就对朕说,打下了南阳,朕可以让你们回家看看。”

    “陛下的好意,臣等心领了。”贾诩笑道,“只是南阳之战,恐怕没有陛下想象的顺利,从目前形势来看,大军要想在开春之前攻克宛城,难度非常大。”

    小天子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刚才军议上,爱卿不是说打南阳易如反掌吗?”

    贾诩和傅干笑而不语。小天子有些急了,一把拉过案几上的地图,小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新年过后,襄阳的叛军可能北上救援,牵制我们的兵力,打通和宛城之间的联系,和我们持久对抗。只要他们在南阳战场上坚持到初春,徐州的曹操和扬州的孙权必定出兵北上,威胁中原,而益州的刘备也会出兵陇南,威胁关中。如此一来,战场增多,战局激烈。朝廷的财赋势必难以为继,我们极有可能撤出南阳,无功而返。”

    “两位爱卿一直认为青兖和陇南两个牵制战场能否以最小代价在最短时间击败叛军,将成为南阳战场取胜的关键,因此两位爱卿书告长安赵云将军,请他让陇南的华雄、司马懿提前做好防御准备,让兖州高顺和豫州雷重一边加固城防,一边派人出使徐州和江东实施招抚之策,想方设法挑起曹操和孙权之间的矛盾,破坏他们的联盟,尽可能减弱曹操和孙权对中原的威胁。”

    “从这些攻击部署上来看,我们完全有足够的实力攻克宛城。南阳战场上目前有十五万步骑大军,重型攻城器械正在陆续运到,如果本月大军先后攻克育阳和涅阳,那么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和实力在四月到来之前夺取宛城。”小天子抬头看看贾诩和傅干,疑惑地问道,“一转眼,两位爱卿对南阳战局的看法就不一样了,为什么?”

    贾诩脸上的笑容渐渐消散,神情逐渐凝重,沉吟良久后,缓缓说道:“因为大将军的急奏。”

    “正月初一,大将军以八百里快骑送来急奏,详细述说了正在晋阳发生的事。太尉大人在晋阳提出儒道相融,援道入儒之策后,晋阳的辩论很激烈,而丞相大人却从此事中发现了确保中兴策略长久不变的办法,他试图以援道入儒为借口,发动一场更大规模的改制,也就是对儒学的改良,继而让大汉实现长治久安。”

    “援道入儒?”小天子还是头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他好奇地问道,“什么意思?”

    “这个……”傅干迟疑了一下说道,“说来话长,陛下愿意听吗?”

    “你说,你说……”小天子连连催促,“朕洗耳恭听。”

    傅干随即从高祖立国说起,讲到文景之治,讲到孝武皇帝独尊儒术,讲到儒道两家的血腥争斗,讲到石渠阁和白虎观之议……贾诩不时做出补充,尤其是儒道两家学说对治国之策的影响……两人不厌其烦地说了近一个时辰,而小天子一直听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两位爱卿,儒学改良和南阳战场有什么直接关系?”小天子明白了“援道入儒”的意思后更加迷惑了。

    傅干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苦笑不语。

    贾诩皱眉思索了片刻,“陛下,这件事要从去年的南阳惨败说起。”

    去年南阳大战之所以惨败,根本原因是朝堂各方矛盾激化,权力争斗白热化了。以丞相李玮大人为首的改制派连出重拳,严重损害了以太傅杨彪大人为首的门阀士人的利益,双方血腥厮杀。如果不是大将军突然病危,长公主还政于陛下,长安差点毁于一旦。

    随着杨彪老大人退出朝堂,丞相大人失去辅弼之权,长安暂时稳定了,但这事没结束,激烈的矛盾不过被暂时压制而已。

    大将军病情好转后,更大的矛盾随即出现,那就是大汉的权力中枢转移到了晋阳。门阀士人们为了制约和削弱大将军的权力,以保护和巩固皇权为由,拿出了官制修改之策,试图把丞相大人和一帮改制派大臣赶出朝堂,继而借助陛下的力量,重掌朝政。

    丞相大人和军功阶层的利益是一致的,修改官制,首先就会触动军功阶层的利益,长公主情急之下,把太尉大人请到了晋阳,以求缓和长安的紧张形势。然后提前嫁给大将军,让晋阳凌驾于天子行台和长安朝廷之上,用强大的武力镇制长安。只有长安保持稳定,南阳战场才能得到有力的支持,南阳的仗才能打得赢。南阳的仗打赢了,陛下建下了功业,天子行台才能慢慢代替晋阳掌控权柄。

    但是,长公主的愿望随着太尉大人在晋阳提出援道入儒之策而破灭了。

    太尉大人为了确保军功阶层的利益,突然提出援道入儒,意图复兴道家学说,这不能不让人想到祸乱社稷的黄巾军,不能不让人怀疑他的真实企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太尉大人这是在威胁朝廷,威胁长公主和大将军。

    太尉大人过去是黄巾军大帅,今日军中将领大都出身黄巾,他们构成了今日朝廷上的军功阶层。军功阶层利益受损,太尉大人登高一呼,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丞相大人毫不犹豫,当即打出了支持“儒道相融,援道入儒”的大旗,提出了复兴“正统儒学”的建议,彻底杜绝了太尉大人复兴道家学说的企图,继而再次和军功阶层联手,以“釜底抽薪”之计向门阀士人发动了新一轮“攻击”。

    但丞相大人的目的不仅仅如此,他和太尉大人有更大的目标。

    刚才我说了,长公主提前嫁给大将军,是为了增加晋阳的实力,从而镇制长安稳定朝廷,然而现在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却要推行儒学改良之策,再度挑起长安各方的争斗,明摆着就是和晋阳对着干。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门阀士人会猛烈“反扑”,阻止此策的实施,朝廷会持续混乱,而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会以此为借口逼迫长公主做出选择,要么强行推行儒学改良之策,要么交出权柄彻底退出朝堂。

    强行推行儒学改良之策,会让形势更加混乱,长公主只能选择交出权柄彻底退出朝堂这条路,但长公主的权柄交给谁?陛下今年刚刚十一岁,又刚刚亲政,各方面条件都不具备,权柄只能暂时交给辅弼大臣共掌。丞相大人是律法规定的出任辅弼大臣的不二人选,此次为了缓和朝堂矛盾,罢免了他的辅弼之职,但长公主此次如果要交出全部权柄,首先就要恢复他的辅弼之职,并且拜他为首辅,因为接下来,陛下就要出手了。

    “朕出手?”小天子听得心惊肉跳,张口结舌地问道,“朕出什么手?”他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说了一句让贾诩啼笑皆非的话,“出左手还是出右手?”

    傅干失声而笑。贾诩哭笑不得,低声轻叹,“陛下,你要快点长大啊。”

    “长安马上就要陷入混乱,南阳之战根本不能打。”贾诩继续说道,“大将军来信,就是为了告诉我们,要重新调整攻击部署,要尽快想出对策,设法先行稳定长安,然后再谋划平叛之策。”

    “不打了?”小天子傻了。

    “不是不打,而是怎么打才能确保胜利。”

    门阀士人的全面“反扑”非常厉害,在我们没有解决朝廷危机之前,万万不可发动决战。

    门阀士人虽然手里没有军队,但他们有世代相传的威望,有大片的土地,有成百上千的门生弟子和故吏,有难以估算的钱粮,有太多太多的东西……他们的整体对抗,威力非常大。

    打个最简单的比方,比如朝廷用边郡土地三十年的耕种权抵偿赊借他们的债务,这些人可以放弃债务,拒绝去边郡耕种土地。如此一来,边郡的诸多困难就解决不了,尤其是急需人口屯田戍边的西疆更是步履维艰,朝廷为此需要花费更多的钱财予以赈济,朝廷的财赋就更加紧张了。比如限田。既然朝廷限田,那我就少种田,甚至不种田了,改做营商。这些人一年不种田,朝廷就要减产多少粮食?他们还可以不遗余力地拉拢和腐蚀官吏,破坏和操纵朝廷新制的实施,想出各种计策变相兼并土地,让一批批的百姓一无所有,背井离乡四处逃难。他们还可以囤积粮食等各类物资,扰乱物价,盘剥百姓,激化朝野上下的矛盾。他们还能高价收购富豪手里的粮食让朝廷“入粟拜爵”之策失去作用。他们还能大兴私学广招门徒,肆意诋毁朝廷各种政策,怂恿鼓动百姓和朝廷对抗……等等。他们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对抗朝廷。

    当年王莽新朝的崩溃,二十多年前社稷的倾覆都是活生生的例子。

    对付这些人,屠杀解决不了问题,只能和他们不断的斗争和妥协,在斗争和妥协中寻找平衡,在平衡中互相获利,力争以最小的代价换取社稷的稳定,换取百姓的安居乐业。

    这就是长公主被逼无奈之下,选择交出权柄彻底退出朝堂的原因,但军功阶层对社稷的威胁更大。权衡利弊之下,长公主只能把权柄交给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以确保军队的稳定。

    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拿到了权柄,门阀士人失去了保护,血雨腥风不可避免,王莽新朝崩溃之祸和二十年前社稷倾覆之祸就在眼前,这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让门阀士人再度得到保护,而保护人就是陛下你。

    陛下要想保护他们,再指望以黄巾系为主的军功阶层肯定不行,只能指望黄巾系以外的军功阶层,也就是大将军的嫡系人马。

    大将军的嫡系人马是风云铁骑、乌拉铁骑、度辽铁骑,是西北两疆的边军铁骑,是大漠上的胡族铁骑。

    贾诩指着案几上的地图,对小天子说道:“我们打下育阳和涅阳后,包围宛城。”

    “叛军的意图是拖,时间拖得越久,战局对我们越不利。我们也要拖,我们需要时间稳定长安,所以我们要维持南阳战场的僵局,一直维持到我们攻克徐州为止。”

    小天子已经彻底晕头转向了,“打徐州?哪来的军队?即使有军队,粮草军资如何筹措?几个战场,几十万军队,朝廷拿什么支撑?”

    “军队有,陛下可以征得大将军的同意,下旨征调风云铁骑,边军铁骑和大漠胡族铁骑南下中原。”贾诩说道,“至于粮草军资,就要靠门阀士人的帮助了,这是陛下保护他们的条件。”

    “大将军会同意?”

    “大将军已经预感到形势发展会危害社稷,所以才有这封信。将来形势到了千钧一发之际,他唯一的办法就是把他的武力全部交给你。因为门阀士人只会相信你,也只有你这个大汉天子才能保护他们的生命和世世代代的利益。陛下继承了大将军的武力,又得到了门阀士人的支持,击败徐州后又建下了功勋,陛下有足够的实力抗衡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将来回到长安,陛下可以轻轻松松地收回他们手上的全部权柄。”

    “丞相大人和太尉大人会同意?”

    “他们不仅仅会同意,还会建议陛下采取此策拿到大将军手里的兵权,继承大将军的武力。”贾诩脸上突然露出一丝钦佩之色,“当今世上,若说才智,无人可及李仲渊,此人手段之高超,令人瞠目结舌。”

    “一个小小的‘援道入儒’之策竟然被他化腐朽为神奇,变成雷霆一刀,门阀士人因此身陷绝境,不得不为了生存奋力抗争。”

    “门阀士人联手对抗朝廷,长安大乱,迫使长公主不得不交出最后的权柄。”

    “丞相大人拿到了长公主手上的权柄,事实上形成了血腥镇制门阀士人的局面,这让长安形势更加危急,大将军为此不得不把武力交给你,让你出面联合门阀士人予以抗衡,而这正是丞相大人最厉害之处。他当然不敢屠杀门阀士人,他的目的就是要逼迫大将军把武力交给你,让大将军和长公主一起退出朝堂。”

    “丞相大人和陛下形成抗衡之局,双方都要让步,这个让步的代价最后由谁承担?门阀士人。”

    “丞相大人肯定会把权柄还给你,但条件是援道入儒,改良儒学。这是一件关系到大汉长治久安的事,陛下当然要答应。”

    “至于门阀士人也会让步,因为陛下已经拿到了权柄,掌控了军队,大将军和长公主也退出了朝堂,门阀士人最大的目的达到了。虽然儒学要改良,改制要实施,他们的利益有一定程度的损失,但如果不同意,他们就要和陛下对抗,和大汉对抗,他们绝不会做出这种愚蠢的选择。他们会等待时机,等待东山再起的机会。”

    “至此,陛下主掌权柄,开始主政,而新政将会推动儒学的改良,改良后的儒学又将巩固新政,两者相辅相成,飞速发展,新儒学将很快占据大汉学术的主导地位,落后的经文学根本不可能撼动新儒学的地位,门阀士人将会因为自己的固步自封和盲目自信付出惨痛代价。”

    小天子坐在席上想了很久很久。

    “两位爱卿的意思是,我们借助丞相大人的雷霆一刀,在南阳战场上蓄意制造僵局,然后推波助澜,让长安形势彻底失去控制,继而让姑姑交出权柄,让大将军交出军队?”

    贾诩和傅干互相看看,面显嘉许之色。

    “大将军在信中也隐约表达了这个意思,风云铁骑南下之日,也就是陛下接掌大将军武力之时。”傅干躬身说道,“大将军既然都这么说了,陛下又何必踌躇不安?”

    小天子眼圈一红,黯然说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姑姑会很伤心。”

    “为了陛下的中兴大业,为了大汉的长治久安。”贾诩低声劝道,“如果不这样做,儒学改良如何实施?长公主和大将军何时才能交出权柄?现在陛下还小,等你长大了,你就知道,今日如果没有丞相大人的安邦定国之计,大汉的中兴将更加艰难。”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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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以“深入历史与跳出历史”的原则,描写了距今18oo多年的错综复杂的历史进程和波澜壮阔的争霸战争。小说以豹子李弘以一介奴隶的身份救出鲜卑大帅,逃回大汉,由一个普通士卒开始,屡立奇功,成为将军,从而影响整个汉末历史为主要线索,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地再现了东汉末年风云变幻的历史风貌和一群英雄人物改变天下命运的奋斗,揭示了历史运动的展的规律。
李弘与朋友战友的情谊,与敌人的浴血厮杀,与几位佳人的感情纠缠,与整个大汉命运的关联,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扭转着整个天下的局面。
本书还在汉末的社会生活场景上颇费笔墨与心思,从宫廷到战场,从都城到乡野,从大漠到中原,力求还历史以原貌;从政坛角逐到沙场交锋,从典章礼仪到人情风俗,力求展现大汉传统文化的深厚魅力。
纵横大漠——豹子谜一样的出身;白衣如雪——与伊人美丽的爱情;血路绵延——大汉子民艰险的回归;边疆酣战——大汉北疆血铸的长城;庙堂阴谋——士人与武人的矛盾;有我无敌——为大汉化作铁血钢刀;屯田塞外——救万民于水火之中;饮马黄河——为天下重整华夏江山;驰骋江山九万里,笑傲春秋一世名。
大汉天威,有我无夷,大家一起来华丽的战吧!大汉帝国风云录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汉帝国风云录,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汉帝国风云录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